第一章 祭典

    台版转自负犬小说组

    图源:揍了那个点菜不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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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他立刻就认出那是织场由贵美了。

    月光舞台上,NAGI正演奏着。宛如直接把手插进大脑用力搅动般的酩酊感、瞪鞋摇滚【译注:Shoegazing,一种源于一九八〇年代英国的摇滚风格,因乐手经常专注于地板上的脚踏式效果器,看似瞪着自己的鞋而得名。】、与电子音乐的融合。吉他声和反馈噪音令听众热血沸腾,音乐在露天舞台里浮游。期待着九点开始的压轴演出,七点半还算热络的场内气氛中,涌谷广海遇见了她。

    山开始染上寒意。傍晚时分零星洒下的雨丝虽然停了,但身上的风衣还是在不知不觉间湿了。虽然时值八月,但参加摇滚祭不带长袖衣服的,全是傻子。

    在摊子前面排队买饮料时,回头一看,视线与她对上了。

    广海一怔,倒抽了一口气。织场由贵美。比广海年长八岁的模特儿、女星、歌手。记得歌只出了一两首单曲,而且应该卖得不怎么样。演出的电影他看过,或许是因为模特儿出身,她的个子比周围的演员高,手脚也格外修长,脸蛋特别小巧。眼睛大得异样,加上眼神锐利,给人一种外星人般的印象,在画面中显得格格不入。只是站在那里,存在感就太过强烈。甚至跟其他艺人比起来都是。

    广海看到的电影中,她饰演性情古怪的第二女主角。大胆露出妖精般白皙的手脚,纠缠主角的模样被说是「奋不顾身的演技」,大获好评。即使穿着看似清纯的白色洋装,裙下修长的脚,还有膝头的高度仍难掩性感。那部电影获得海外大型电影奖项提名,那段时期,织场由贵美的身影经常出现在电视和杂志里——很久以前的事了。最近在媒体上看到她的次数寥寥无几。

    眼前的织场由贵美看起来刻意隐藏那华艳的外貌。她戴着镶有毛绒球与耳罩、看起来很温暖的帽子,头发连同浏海全部塞在帽中。那张小鹿般的脸怔愣回视广海。广海心跳加速,不妙,他别开视线。

    他并没有特别喜欢织场由贵美,可是她那张脸古怪到令人心惊。会觉得古怪,表示印象深刻。他头一次知道,「漂亮」与「古怪」只有一线之隔。

    她可能不想被人发现她是艺人。登台的艺人与歌手都是抱着工作心态前来的,但异于他们,她看起来完全是私人扮相。

    由贵美的打扮是果阿传思【译注:GoaTrance,一种源于印度果阿的电子舞曲风格,做为服饰风格则指多彩用色、大量几何图案或图腾拼接。】系。

    摇滚祭这天的观众风格可以分成几种,不过大致区分,不是广海这种风衣配背包、完全防水的机能性登山装扮,就是披挂着让人联想到印度或其他民族服装的手织布、琳琅满目地缀以流苏、皮革饰品、五颜六色绳带的民俗风打扮。民俗风的叫果阿传思系。织场由贵美那几何花纹的大披肩感觉也像是为了御寒,而不是追求时髦。

    再次若无其事地回头时,由贵美似乎完全忘了与广海对望这回事,仰望着黑暗的天空。她身旁站了一名娇小的中年女性,但不清楚是不是她的伴。是她母亲吗?——广海寻思至此,随即想到不可能。

    织场由贵美的父母都已经过世了,母亲是去年冬天才走的。

    队伍轮到他,广海点了热拿铁。自从知道每年为数众多的摊贩中,只有这家店会搬来义式咖啡机,咖啡豆现磨现煮后,从此他只在这家买咖啡。

    国二的时候,他曾在摇滚祭上充大人买了酒喝。摇滚祭之夜,人会变得放荡不羁。他期待酒和香烟一定是无上美味,没想到喝了酒却只觉得恶心,搞到后半场摇滚祭都无法享受了。他是为了听音乐

    和跳舞而来的,这样做根本是本末倒置。

    没有一个人是觉得酒好喝才开始喝的——去年交好的男人这么告诉他。自称来自东京的那个人,平常是一般上班族,每天西装笔挺去公司,他说一年几次的户外摇滚祭活动是他的心灵滋润。「心理治疗啊。」他恍惚酣醉地说,「就是有摇滚祭,我才活得下去。」

    他把广海带去他们的帐篷,地点在场地中算是绝佳,设备应有尽有,待起来十分舒适。公司奖金几乎都用在夏季摇滚祭上了。活动开始前一天,他们深夜就飞车驶过高速公路而来,入场时间一到便冲锋陷阵,抢占舞台附近的位置搭帐篷。

    为期三天的摇滚祭最后一天,最后的压轴表演结束时,时间都超过十一点了。已经来不及搭新干线回都市,大多数的听众都必须怀着开通宵的觉悟,驾车打道回府;又或是继续参加通宵活动,然后揉着饧涩的眼睛回家。从现在整整开上七小时的高速公路回家,明天就这样照平常上班——男人讲述英勇事迹似地说道。

    男人给他的热白酒他觉得还不赖。他是在男人的帐篷第一次看到纸盒包装的白酒。他觉得底下附水龙头的巨大纸包装破坏了红白酒高雅的印象,但是把酒倒进水壶,边看表演边舞动,喝水似地大口畅饮的男人看起来很畅快。男人摇晃挂在胸前有大麻标志的随身烟灰缸,笑道:「音乐真棒。」他说,「怎么想都对人生一点屁用也没有,就是这里赞透了。」

    男人并不特别。一定有许多人在这座村子的摇滚祭中追求非日常,怀着犒赏自己的心态而来。他们呼吸山中空气,把鞋子踩得满是泥泞,扯开喉咙嘶吼,在当中得到快感。

    睦代村的睦代摇滚祭——简称睦摇祭——是日本五大摇滚祭之一。与先前的四大摇滚祭相比,睦摇祭规模大,砸的钱也多,请来的乐团阵容也十分豪华,因此几年前起便与前四大摇滚祭齐名。今年是开办第十年。由于村子在招揽摇滚祭时,开出「村民免费」的条件,因此广海从国中起每年都会参加。若非如此,高中生不可能买得起三天四万圆的入场券。

    广海领了咖啡拿铁,离开队伍,绕到后面,总算能放心观察织场由贵美。即使打扮得和其他参加者一样,织场由贵美也压倒性地纤细苗条。摇滚祭有不少艺人、名人参加,也因为登台歌手有一半是来自国外的乐团,所以也有不少外国人。以这个意义来说,外貌不像日本人的织场由贵美或许融入了会场。但是毛线帽与大披肩也许某程度遮掩了她的小脸蛋和身材,但正面看到她的脸之后,广海便感觉她与这里是如此地扞格不入,讶异自己怎么会没有一开始就注意到?

    个子与广海差不多高。她穿的附有流苏、玩具鞋般的长靴没有跟。

    「黑醋栗奶,热的。」

    他听到她点饮料的声音。

    哦?他讶异。原来她是牛奶派的,真意外。

    他一边走回舞台,一边吹凉冒着蒸气的咖啡拿铁,喝了第一口。一团灼热热辣辣地落入胃部深处。

    看到艺人了——他听着NAGI的曲子,如此体会到。舞台周围,象征月亮的萤光色装饰气球闪烁着。由于天阴,看不到月亮。他瞬间想到要不要跟一起来的市村他们说,但随即打消了念头。他不想被他们以为他会为这种事兴奋,万一他们吵起来说要找,织场由贵美一定也会很困扰。而且史卡就要登上主舞台表演了,他才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找艺人上。

    那天晚上,他再一次看到织场由贵美。

    NAGI表演完毕,直到史卡登场,中间有约三十分钟的空档。另一边的阳光舞台还有演奏声传出,市村跟门音说要去那边看看。舞台周围,沿着观众站立的广场,有着各式各样的摊贩店铺。大部分贩卖酒精饮料,也有当地名产,比方说嚼劲十足的睦代乌龙面、本县名产的牛奶、用这种牛奶制作的局烤料理。就像大部分的祭典夜晚都仿佛被施了魔法,摊子卖的食物每一样都美味极了,再多都吃得下去,不可思议。

    也有几间店卖烟、民族风领巾和帽子。而平常要是在街上看到,丝毫不觉得有任何吸引力的这些物品,也平等蒙受了祭典之夜的魔法眷顾。

    从月光到阳光。连接两处舞台的沙砾小径上,搭着由气球吹起编织而成的拱门。

    「织女」是从祭典第一年就在拱门旁摆摊的店,由一个佝腰的老妇和儿媳两个人看顾,卖些睦代名产的睦织品。

    睦代是纺织发达的小村落。战后开山采砂,砂石业和建设业随之兴起,但在那之前,养蚕和纺织是这里主要的产业。现在只要去到从前养蚕的地区,传统人家仍然可见时代错乱的织布机在屋中占据着空间。

    可是据说由于近年崇尚「手作」的风潮崛起,睦代的织品价值重新受到肯定,透过村里的老人家及女儿、媳妇之手,纺织业再次成为瞩目焦点。——这也全是摇滚祭开办的这十年之间,睦代的名字广为世人所知以后的事。最近睦织由日马开发仲介,销售到东京的百货公司,说是在都会地区,睦织

    被当成高级货,有一定的需求。

    俗气却要价不菲的纺织品,在当地没有年轻人要买。可是祭典之夜,是一年之中有最多年轻人掏钱购买睦织的日子。虽说昂贵,也不到几十万日币的地步,一般行情价,一条披巾约一万五千日币。

    ——对广海他们来说够昂贵了,不过如果夜黑风寒,气温急遽下降,销售量便会更进一步攀升。村外商家设摊必须缴纳三成的营业额给主办单位,但睦织等当地产业可以免除。而且主办单位获得的收益,依约有几成必须回馈给村子,所以睦代从摇滚祭中得到的恩惠,实在无可估量。

    织场由贵美在「织女」的帐篷里,正把黑底橘条纹的披巾放在肩上试色。看见她的身影,广海差点惊叫出声。因为那景象带给了他意想不到的冲击。

    昂贵却俗气,没有年轻人要买的织品。

    因为戴着帽子,看不到脸,但是把披巾放在肩上,站在镜前的织场由贵美却不折不扣就是一幅画。

    那幅景象,让睦织顿时再也不是睦织,而是杂志中登场的其他都会时尚名牌了。广海蓦然理解了。即使同样是乡下地方,若是出现一个过度洗练的存在,也会迫使风景和物品不得不产生变化。

    远方传来扭曲的吉他声。

    「怎么了?」广海一直看着织场由贵美,直到门音回望这里呼唤。

    「没事。不好意思。」别开视线的前一瞬间,他瞥见由贵美伸手拿取别的织品,脸转向卖东西的老妇。她只有一个人。刚才的女性果然不是她的伴。

    对摇滚和音乐毫无兴趣的老妇,在震天价响的噪音之中,也不明白这里是什么地方、活动的主旨是什么,格格不入地只是贩卖着织品。然后是伸手拿起它的织场由贵美。——忽然间,广海感到一阵讽刺。

    「织场」是村子里最多的姓氏。他听说这是全日本难得一见的罕见姓氏,但在睦代这里不同。「织场」是与产业连结在一起,显示一个人是自古以来的土着村民的、再平凡也不过的姓氏。村里也有叫作织场的地区,住在该区的众多姓织场的村人们,有些是亲戚,也有些不是。可是无论有无血缘关系,感觉这座村子里的每一个人彼此团结与连系,就宛如活在同一片叶子的叶脉上。

    她怎么会回来了?

    织场由贵美是个目空一切、装模作样的女孩。她讨厌乡下、厌恶村子,明明是这里的人,但别说为村子宣传了,甚至从不回来向大人问候,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丫头。

    这是广海在去年代替父亲出席由贵美母亲的葬礼后,第一次看到她。当时帮忙葬礼的大人们,事后大部分都批评了由贵美。与她住在同一区的织场门音,也蹙着眉跑来告诉广海:「我爸妈也这样说。」

    可是这么说的家伙们,应该也有几个正面端详过织场由贵美的脸吧?

    一饱眼福了,他想。

    舞台正值最高潮。他边吐气边高喊「耶!」,即使在夏季也变成白色的呼吸升上虚空,反射出月光舞台的人工照明似地飘浮上去。

    (二)

    参加通宵活动,早上再下山,是广海每年的行程。瞥着从塞车的停车场一辆辆驶离,在旁边形成车龙的他县汽车,走上一小段路,便看见聚落的影子了。

    睦代村大致上可以区分为摇滚祭举办的高原地带,还有从那里绕进山区的另一侧的山岳地带。不过山岳地带很多地方不宜人居,人口明显集中在高原地带及更下方的地区。

    走着走着,看见竖在护栏旁的箭号立牌,上面标示聚落名称:「上白根」、「下白根」。

    是什么时候,他第一次知道电视和媒体上看到的小镇跟自己居住的地方不同?

    睦代村是个不用聚落的路标思考,就无法形成地图的村子。先人在山中开拓坡道,开垦出一处处能够住人的地方,形成村落。而如此形成的聚落与聚落之间,很多距离十分遥远,所以路上需要立牌标示各聚落的位置。高原这一带还好,山岳地带那边,有许多如果没有立牌,根本不晓得有那种地方

    的桃花源般地点:或是勉强仅容一辆车经过的小径尽头,有着只有四、五栋人家的小聚落。

    对广海来说,山与路,还有住人的聚落,在他的脑中是各别分割的不同地点;相对地,都会的人家从一开始就全部位在低处。可居住与不能居住的地带境界也很模糊,从小镇的一边到另一边,人家与建筑物毫不间断地绵延着。这件事在小时候令广海感到无比惊异。就连小孩子的数目也是,小镇的

    学校有好几个三十人以上的班级,睦代那种一年级当然只有一班,而且有二十个人就算多的规模完全无法相比。

    从摇滚祭会场到广海居住的聚落室平还要很久。

    门音的手机响了。铺整过的有护栏的马路另一头,云朵正反射着朝阳。

    「啊,讨厌。齁,受不了耶。」

    门音看看手机上的来电显示,蹙起眉头。

    门音是第一次参加摇滚祭,广海都忠告过她了,她却穿着薄长袖衬衫和布料中有金葱的牛仔裤。

    脚下虽然蹬着运动鞋,可是有点高底,让广海看不顺眼。全是在邻市车站大楼买的、不贵也不便宜的流行品牌。跟她说要熬通宵,叫她戴眼镜来,她却不肯摘掉隐形眼镜,刚才还在不满地埋怨:「眼睛好痛!」

    「你妈?」市村问,门音点点头。

    「嗯,晚上好像打了好几次,我没理。很烦耶,都已经早上五点了耶?该不会还醒着等我吧?」

    「会场今年有讯号唷?」

    这么说来,广海有印象看到人们用手机与同伴连络。门音没有回答广海的问题,不悦地接起电话,「喂」了一声。

    往旁边的车子望去,看见在副驾驶座和后车座睡瘫了的参加者。他心想不能睡觉的驾驶真是太辛苦了。应该也有人昨晚的酒意还没有完全退去,如果警方现在在这里进行酒驾临检,肯定能够满载而归。不过村子和日马开发绝对不会允许警方这么做。

    「嗯,嗯。什么?——嗯,就说没事啦,广海跟市村也一起。咦?哎唷,所~以~说~!」

    不耐烦地对母亲大小声,差不多是门音的习惯了。市村对广海低喃:

    「又开始了。」

    「门音没跟她爸妈说今天要出门吗?」

    「好像说了,可是还是放心不下。有够好笑,她妈好像以为摇滚祭是不良男女的活动,门音出门的时候,她妈还哭着怪我们怎么可以邀她呢。她妈坚持说没听她说要去,两边大吵一架,门音冲出家门。在门音她妈的印象里,摇滚祭好像是有外国人在那里贩毒,然后大家嗑药嗨翻、发疯跳舞的活动。」

    「这样啊。」

    门音带着叹息的声音又传来:

    「就~说~啦~!强暴跟摇滚祭不一样啦!毒品不会自己掉在地上啦!妈,你电视看太多了啦!」

    ——他们不跟来也无所谓的。一个人来也可以,反而一个人或许可以更尽兴地享受音乐。

    摇滚祭才刚结束,却已经被拉回无聊的日常了。感觉好像还在归途就被宣告「你毕竟是这里的人」,扫兴到家了。广海故意不去看唯恐没人听见她电话在讲什么的门音。抬头一看,直到刚才还覆盖在村落上头的雾霭被朝阳融化似地淡去了。

    山间的聚落人家仿佛沉眠在水底。高原上的祭典就像一场梦幻,安静地横卧其间。不意间,他忆起山岳地区的水根湖。为了县营发电厂而造的水坝湖底下,其实淹没了一整个聚落。那是广海祖父那一代的事了。

    「那边的车子要去哪里?抄近路吗?」

    门音讲完电话,边收手机边赶上来。她回头,指着山边的远方道路说。与这边的车龙相比,那边没有塞车,车子顺畅地驶过。门音舔了一下嘴唇说:

    「我妈实在有够老古板,受不了。广海,你听到了吗?」

    「我没在听。」

    门音瞪也似地看广海。

    她露骨地甩动包覆在脸周的短鲍伯头。门音有着双眼皮分明的大眼睛和直挺的鼻梁,唇色无时无刻都是鲜红的。我没有化妆,我天生就是这种唇色——每次碰到学校生活辅导,她就这么对老师辩解。

    门音在班上很受欢迎,说她长得像偶像明星。也有人对广海说:「你们居然是同村的青梅竹马,羡慕死了。」可是或许是因为从儿时就看惯了,对广海来说,门音并不是多具魅力的存在。门音的大眼睛和红唇让他觉得像日本人偶,但也就这样了。会让人联想到头发自己变长的诅咒娃娃,或是用来

    供奉早夭幼童的木头人偶,令他有点心里发毛。

    广海从她身上别开视线,望向车龙,回答第一个问题:

    「是去水根湖吧?应该还要塞很久,也有人顺便去那里观光,而且虽然要绕一大圈,可是从湖那边也可以下山。」

    「咦?那种空无一物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而且你说从水根湖那里下山,那边正在炸山采砂石,很危险耶。」

    「一大早的话,还没开始作业吧。我喜欢水根湖,有时候会一个人去。」

    广海冷淡地说,门音听到这话,说「那下次我们一起去」,他假装没听见。

    六岳郡睦代村位于该县最北端的六岳南麓,总人口两千一百零七人,总面积一百十四平方公里。

    幅员广大,但人口密度低,符合一般说的过疏地区基准。要前往有新干线车站和机场的县政府所在地也很不方便。

    村子里虽然有从以前延续至今的建设公司和小型建商、商店,但没有大型企业,几乎所有的村民都依靠传统产业维生,或是到邻近的市镇工作。

    睦代村这样一块广袤荒僻的乡间地区,即使市町村合并的机会到来,恐怕也无人愿意接收吧。早在平成时期的大合并【译注:平成的大合并约为一九九九年至二〇一〇年,此次的市町村合并,使得日本市町村的数量几乎减半。】断然实行之以前,这块土地就一直被人这么奚落。

    如果无法确保自主财源,找到复兴村落之道,村子唯有衰退一途;而为了设法存活,村子想到的简单明了的对策,就是观光业。那是距今近四十年前的事,当时东京一家叫日马开发的企业,推出开拓别墅地区的方案。理由几乎完全是因为睦代土地低廉,但一开始好像只是社长日马晋介想要盖一栋自家公司的招待所。当时全日本景气如日中天,富人钱多到没地方花。村子立刻大表兴趣。

    村子入口附近的高原打造出小木屋风的别墅地区,山上的一部分开拓成滑雪场和高尔夫球场。一开始出于尝鲜心态,县内外来了不少观光客,但随着泡沫经济破灭,景气低迷,观光客人数也遽减了。

    夏季,高原的凉爽可以做为避暑胜地的卖点:但是到了冬天,六岳刮下来的北风冷得毫不留情。

    尽管气候严寒,降雪量却少,所以贸然兴建的滑雪场即使到了滑雪季,也几乎必须全面依靠人工雪,雪质很糟,不受都会滑雪客青睐。别墅地区逐渐人去楼空,看准滑雪客商机而建的度假小屋和饭店也陆续倒闭。

    十年前的摇滚祭招揽,对村子来说是第二次的挑战。

    这个案子提出时,日马开发与村子起了争执。相对于兴致勃勃的日马,村子仍多保守心态,即使对滑雪和高尔夫球能够想像,但摇滚乐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完全未知的领域。

    再说,会找到睦代这里举办摇滚祭,原本也是出于消极的理由。摇滚祭是被上一年举办的其他地方政府赶出来的。周边居民对于垃圾、噪音等缺乏公德心的行为抗议连连,主办单位三番两次受到警告,这时又因为参加者用火不慎,引发森林火灾。幸而当时天候不佳,正下着雨,火势很快就扑灭了,但这场火灾成了最后一根稻草,使得当时的摇滚祭风评扫地。外来群众忘情的喧哗,被视为是失控年轻人的不正经活动。

    当时广海还是小学生,但他记得公民馆几乎连夜开会,大人们争论不休。他亲眼看到有村长和议会人士轮番来找经历教职后担任村会议长的祖父商讨,村民也不停地打电话来。对于摇滚祭,广海的祖父和父亲似乎是站在推进派的。他们说防御心不必那么强,耐性十足地向村民解释摇滚祭是什么玩意儿。父亲姑且不论,但广海没想到他一直认为冥顽不灵的祖父居然理解摇滚祭这种年轻人文化,令他大感意外,所以当时的事他印象深刻。

    结果决定接纳摇滚祭的,是当时的左东信繁村长和日马开发社长日马荣介。然后以结果来说,两人的决定现在被视为一次英明的抉择。

    村子接纳摇滚祭时,开出了许多条件。广海现在蒙受恩惠的「村民免费入场」只是小甜头,最重要的条件是要求摇滚祭在转移阵地时,将名称从过去的「夏季摇滚祭」改成「睦代摇滚祭」。

    主办单位不甚情愿,认为这并不是小村子的活动,而是全国一大盛事,但最终还是答应了。而「睦代摇滚」的语感意外地强劲,使得睦代村一跃全国知名。

    原本就要放弃的观光业也起死回生了。后来的十年之间,村子产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由于村子逐渐打出名号,纺织业也有了品牌力;众人原本忧心的摇滚祭参加者的公德心,在刚转移到睦代的时候就已经大幅改善了。或许是被赶出先前的阵地,学到了教训,参加者也了解他们期待的活动是建立在多么岌岌可危的平衡之上。

    义工组织了营运委员会,连对垃圾分类一件事也澈底到近乎神经质。加上参加摇滚祭的多是大学以上的成人,所以一旦规则建立,就学习得很快。睦代摇滚祭没有发生重大问题,一直持续到今天。

    摇滚祭的来客数目,三天之间约为十二万人。

    以音乐为饵诱来这么多的人,让他们实地造访,便可以宣传村子的环境。秋季赏枫,冬季滑雪,在摇滚祭以外的季节前来睦代观光的回头客也增加了。

    透过摇滚祭得到的利润,村子并没有拿去投资多余的事业,浪费在失败上,也没有花在建造新的蚊子馆,而是用在把居民税降到比邻近市镇更低。这是为了期待在其他市镇工作的人将睦代村做为卫星城,迁入定居。有人廉价买下荒废的别墅土地一圆住家梦,最近也有不少人在退休后从都市迁来。

    结果原本是过疏地区的村子,每年人口都有了确实的成长。

    摇滚祭期间,泡沫经济残影的高尔夫球场成了开放搭帐篷的野营区。铺满五颜六色帐篷的景象十分壮观,但看起来也像是象征着转机。草皮被木桩开洞,被人的重量压扁,虽然报废了,但在高尔夫球旺季的夏天放弃了草皮的高尔夫球场,看起来就像在宣示村子毅然决定转换方向。

    当时的村长与日马开发会被视为村子的再造英雄,备受吹捧,也是很合理的事。

    讽刺的是,睦代摇滚祭开办的十年之间,与平成的大合并时期正好重叠。许多地方政府都看上(合并特例法)带来的好处,与邻近地方政府协商合并,却只有睦代村很早就发布旨为「我们要单打独斗下去」的独立宣言。等于是过去被担忧即使合并也无人愿意接收的村子,主动甩开其他地方政府的手说:敬谢不敏。

    就算现在赚钱,但也是这十年的事,没有人知道今后的十年将会如何——两边的市镇说服睦代接受合并协议,但从左东村长那里接下村务的当时的御仓村长坚持己见,说市町村合并只不过是一场地方政府的裁员行动。这番话里头,应该也有不少对于一直被视若庞大累赘的反弹心理。看到睦代富起来了,这时才想靠上来分一杯羹的邻近市镇,也确实是过于自私自利了。

    结果睦代村成了县内唯一留下来的村子。

    除了睦代村,六岳郡其他町村合并成新的六岳市。因此县内变成有六岳市、以及只有睦代村一座村子的六岳郡,非常容易混淆。

    在这年头判断只靠自己的财源就能运作的睦代村,看在邻近地方政府的眼中,似乎显得傲慢,动辄将其视为眼中钉:但全国的合并浪潮平息下来的现在,就连小孩子的广海也认为睦代村的判断是对的。而且生长的村子名字消失在新的市名之中令人寂寞,也很可惜。毕竟都有睦代摇滚了。只要摇滚祭持续下去,村子也会以这样的形式永远存续下去吧。

    摇滚祭来到睦代以后,最大的功绩再怎么说都是让村里有了车站。

    第三年的时候,村子正中央盖起了日马开发出资建设的私铁车站。是从六岳市入口的JR车站延伸而来的路线。为了来到我们村子,头一次有了电车。仿佛象征着睦代的富裕,老年人们开心地谈论着。电车来了。

    回到室平,入口处的大石墙上坐着一个老人家。

    是惯常的早晨风景了。老人注意到广海,改变搁手的拐杖角度,招呼着:「真早啊。」

    「是去祭典吗?」

    「是的。早安。」

    自从懂事的时候开始,这个老人每早都会坐在这里看聚落的孩子上学去。广海不知道他叫什么,他们从没有比招呼更进一步的对话,广海也不知道他是地区哪户人家的人。这个村中大半的大人,对广海来说都是这样的存在。

    回到家中,抹掉鞋底的泥巴,有声音招呼「你回来了」。回头一看,母亲美津子站在那里。与其说是一晚没睡在等他,更像是已经起床在准备早饭了。一头长发束在脑后,腰上系着围裙。

    「我回来了。」

    「怎么样?今年人也很多吗?」

    「感觉比去年多。可能是因为天气好。」

    「要吃早饭吗?」

    「不用了。我睡一下再去学校。」

    听到这话,美津子皱起眉头。她仰望走廊上的壁钟,「顶多只能睡两小时耶。」她忠告似地说。

    今天是星期一。广海就读邻市六岳市的高中,那是所谓的升学高中,即使在暑假,也在中元连假后安排了课外加强班。「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去学校了。」母亲耸耸肩。

    「真了不起。你好好送门音回家了吗?」

    「嗯。」

    其实他拜托市村送了。市村跟门音家住得比较近。门音扫兴地鼓起腮帮子,可是或许也是困了,没有抗议得多激烈,默默跟市村一起离开了。

    「织场家打了好几通电话来呢。」

    这里很多姓织场的人家,不过跟广海家最亲近的「织场」是门音家。广海默然,只抬起视线,母亲接着说:

    「门音的妈妈说都跟她说不行了,她还硬要出门,伤脑筋。还说广海也一起,应该没事,可是让

    他们去那种地方不危险吗?听到这话,妈都笑了。」

    广海听着母亲的声音,把怎么抹都抹不干净的运动鞋用力往玄关「砰」地一摔。声音意外地响亮,干燥的灰泥散落一地。

    「我告诉她说,我们家的广海年年都去,看起来真的非常开心。也有些年是自己一个人去的,所以摇滚祭不像织场太太担心的那样,是什么危险的地方。」

    「这样。」

    「嗯。」

    脱下运动鞋摆好,站起来往自己的房间去。擦身而过时,广海说:「我放学回来再拿去外面的水龙头洗干净。」

    「没关系,妈帮你洗。晚安,广海。」

    「晚安。——啊。」

    「什么?」

    「爸在睡觉?」

    「哦,他醒着。」

    美津子目瞪口呆地叹了一口气。

    「你们没在那边碰到吗?他昨天出去,说什么去了……晚上有他怎么样都想看的表演,就出门了。他好像看完就回来了,可是都多大年纪了,还兴奋到睡不着觉。」

    「爸去看史卡?」

    广海惊讶地反问。他知道父亲的音乐嗜好与自己相近,但没听说他也要去。父亲明明说今年虽然想看,但三天都有工作跟应酬,太可惜了。

    「妈不晓得叫什么。昨天晚上他去喝喜酒,意外地很快就结束了,所以好像临时起意。真不敢相信,你爸是骑自行车去会场的呢。」

    美津子的声音他一半也没听见。厨房里祖母唤着.,「美津子,广海回来了吗?」但广海也不应,急忙赶到二楼最里面的父亲房间。妈说爸很兴奋,应该是真的。房里隐约传出音乐声。现在还是清早,顾虑到祖父母和邻居,所以应该是用耳机在听,但还是传出可以分辨出贝斯音的沉重声响。

    广海一阵开心,冷不防就打开了门。因为就算敲门,里面的人大概也听不见。

    「爸。」

    门音的母亲批评摇滚祭是可疑的活动,敬而远之;而美津子嘲笑那样的她,其实是因为她自己也有着同样的不安。她就是想要隐瞒,假装不在乎,所以才会试图透过嘲笑别人,图个安心。

    或许她认为身为现任村长之妻,接受摇滚祭是应尽的职责。明明成天嫌广海和父亲不断增加的CD和黑胶唱片占空间。明明对音乐毫不理解,却认为这样才是成熟的态度。

    开门一看,不出所料,戴着耳机的父亲注意到他,举起手来,边取下耳机边问:「刚回来?」

    「嗯。爸要来的话,怎么不打我手机?」

    「你跟门音还有朋友在一起吧?爸不想打扰你们。」

    「有什么关系?」

    金属框眼镜,配上年过四十五仍几乎没有赘肉的清瘦体格。个子不算高,但因为身材苗条,显得挺拔。看起来个性懦弱、温文、认真。这是经常被拿来形容父亲的话。实际上不只是外表,他的个性也完全如此,或许是对祖父严厉管教的反弹,在个性强悍的广海家的家族会议中,父亲也总是贯彻低调的聆听立场。

    原本的话,或许他比较适合在国中或高中担任教职。虽然看似关在象牙塔里追求学问的学者,但广海的父亲涌谷飞雄却是这座睦代村的村长。四十多岁的现任村长即使放在全国来看,也是相当年轻的首长。

    直到几年以前,飞雄还在村公所当职员,但是上次选举时,连任了两届八年的村长退出,又没有其他人出来候选,结果职员中个性最认真、为人最和善的飞雄被相中,其他职员将他拱出来竞选。据说以前担任小学校长的广海曾祖父就是在众人要求下出来担任村长,所以也是记得这件事的村中耆老强力劝说。就在没有其他人出来竞选的状况下,飞雄无投票当选。——不过在广海的记忆中,这座村子从来没有举行过村长选举。小村子或许是厌恶纠纷,每一代都顺利地直接交棒给下一代。

    飞雄就任以后,今年是第二年,与村民关系也十分良好,顺利、安分地当着村长。与决定招揽摇滚祭的左东村长,或继承左东村长,贯彻「不合并」单打独斗宣言的御仓村长比起来,飞雄确实是少了一分威严,但老人家似乎都很喜欢他,说他就是容易亲近的地方好。飞雄出于当职员时的习惯,早起拿扫把打扫村公所前,结果被女员工看到,劝阻:「你是村长,不要这样!」这让他最近都还沮丧不已。

    祖父对于飞雄的村长模样偶有「没威严」的不满之声,但广海反倒觉得父亲那种坚定但不盛气凌人的态度更令人尊敬,符合时代潮流。就任村长那一天,父亲收到许多亲朋好友透过祖父送来的红包及贺电。「我儿子当村长喽。」逢人就说的祖父就像过去的人,明白易懂,神气活现。他一定是开心得不得了吧。父亲苦笑着,说「这不是什么值得大肆祝贺的事」,一一恭敬地退回了收到的红包贺礼。

    虽然是老王卖瓜,但广海认为父亲是历代村长中最适合担任睦代首长的人。不是从追求利润的角度,而是真正理解摇滚祭的魅力、音乐的力量与吸引力而接纳它的村长,就只有飞雄一个人而已。

    「我想一个人听啊。我实在不太想让儿子的朋友看到自己打醉拳似地摇摇晃晃跳舞的样子……」

    「什么醉拳,明明就不会喝。」

    「啊,真过分,不是说好不提这事的吗?」

    广海也不会喝酒,这大概是遗传自飞雄的。因为是小村子,飞雄在婚丧喜庆和各种典礼都一定会被邀请,但那种时候,父亲总是痛苦地浅酌一两口喝不惯的酒,接下来就负责到处帮人倒酒,每回都疲惫万分地回来。

    飞雄就任村长后,三天的摇滚祭之中,能有一天去看就算好的了。这让广海感到很同情。

    说醉拳或许太夸张,但想要一个人看演唱会的心情,广海很能理解。门音和市村说想去,所以广海带他们一起去,但登台乐团的曲子,他们却说完全没听过。

    满足于乡下,就是接受思考的停滞。

    为了追求锐利的音乐,他聆听广播、在网海穿梭、购买杂志,高高竖起天线接收各种资讯。耽溺于这项作业时,广海可以打从心底感到平静。广海深信这种感觉就是他自己的摇滚。

    「安迪好像就要退出史卡了,所以我怎么样都想去看一下。如果他退团的话,应该不会再出曲子了,音乐也会整个变了。一想到这是听到史卡现在的音乐的最后机会,然后又发现现在还来得及,瞬间身体已经冲了出去。被你妈骂了呢。还惹她担心了。」

    「爸觉得怎么样?——我觉得棒透了。」

    「真希望永远不要结束。可是我衣服没穿够,冷死了。」

    看着热烈谈论的飞雄,广海开心极了。观察网路留言,他发现某个年代以上的人不是只追随自己青春时代的乐团,就是对年轻乐团敬而远之,但自己的父亲却与时俱进。这令他感到骄傲。

    说是「摇滚祭」,表演的音乐也不全是摇滚,有R&B,也有流行乐,有浩室音乐,也有电子音乐。传思音乐广海个人不太喜欢,所以睦代摇滚祭里没有这类乐团,令他松了一口气。——他不喜欢别人批评自己的音乐嗜好,所以也不想挑剔别人的兴趣,可是去年准备校庆时,门音带来当作舞蹈参考的CD全是日本流行乐的传思改编版,实在教他吃不消。

    广海的音乐嗜好深受父亲影响。父亲觉得好的音乐他也觉得好,不喜欢的他也讨厌,就这样成长。

    从小开始,他就出入这间书房,听了许多黑胶唱片和CD。父亲也是个音响迷,所以尽管身在这样的深山僻壤,广海却自幼就学会了用好音响听音乐。来玩的朋友都异口同声称赞「广海家好时髦」。

    睦代摇滚祭的难能可贵,这个村子有多少人理解?因为是在村子办的活动、因为是祭典、因为免钱。不是为了这些理由,而是因为参加的乐团真的棒呆了,几乎兴奋跳跃地期待着夏季三天祭典的人,除了自己和父亲以外,广海不认识第三个了。其他,顶多就只有表哥光广吧。

    「爸觉得今天学校请假也没关系啊。」

    说完以后,飞雄歪起脖子说:「不,要是说这种话,又会惹你妈生气了。」

    「爸,你太宠儿子了啦。」

    父亲也是熬了一整晚,今天也要出门办公。广海道了声晚安,关上书房的门。前往自己的房间途中,他听见父亲的房间里又传出史卡的音乐。

    (三)

    摇滚祭过了快一个星期,暑假也快接近尾声的傍晚时分。课外授课结束后,广海离开学校在车站等电车,门音开心地跑来搭讪:「欸,你知道吗?」

    睦代村没有高中。以过疏地区的村子而言,睦代村相当有活力,也有新居民迁入,所以也有孩童。

    学生数目虽然不多,但小学和国中勉强是继续留存着。在这里,九年之间都是同一群面孔度过,但国中一毕业,就会一口气分散到邻近的高中去。除非有相当特殊的理由,否则都会升上可以从村子通学的六岳市公立高中。

    而六岳市立千里高中的数理班,广海他们这一届有广海和织场门音、市村昌人三个人就读。门音是因为两家父母感情不错,从以前就有往来;但市村连住的聚落都很远,是因为念同一班的关系,去年才开始常聊天。当然以前也一直是同班,只是各有各的朋友圈,并非完全不认识。

    数理班是以考大学为前提安排课程的班级,兼具补习班的性质,教科书的进度会在高二全部上完,到了考生的三年级,则全力用来准备大学考试。当然,没空参加社团活动。

    从家里骑自行车到车站,再搭上班次少、车厢只有一两节的电车,然后走二十分钟到学校,通学时间随便就要一个半小时以上。上完七堂课以后,都已经超过五点了,所以每天回到家的时候,四下部已一片漆黑。只要错过一班电车,还有更惨的悲剧在等着。一直到八点三十二分的末班车到站以前,都只能设法打发时间,或是打电话叫父母开车来接,否则没办法回家。

    前往村子的电车应该就快来了。

    来这里的高中就读的其他睦代的学生三三两两坐在候车室或月台长椅上。电车班次很少,自然每天都会碰面,一开始每次见面都会聊聊,但最近顶多招呼一两句就算了。

    门音的那句「欸,你知道吗?」照例不是广海回答,而是市村。

    「知道什么?」

    「听说织场由贵美回来了耶。」

    「真的假的?!」

    市村大叫,广海也忍不住看她。

    「而且不是这一两天的事,一星期前就回来了。她回去老家,住在那里呢。可是她妈死了,家里都没人了啊。」

    「你说她老家,是织场的家?」

    一定是摇滚祭那天回来的。门音挺胸继续说:

    「对,公民馆那边的山坡后面,破破烂烂的废屋。现在是夏天还好,平常没人住的房子感觉很冷清呢,而且那边有瓦斯跟自来水吗?我妈她们说满多人看到她的。屋子晚上好像也亮着灯。——区长他们以为有小偷,过去确定,结果织场由贵美满不在乎地出来应门。也不跟附近邻居打声招呼就跑回家,哪有这样的啊?她们家办丧事的时候,我们家还去给她们帮过忙耶。」

    门音的语气不满,但市村不停地嚷嚷着「好厉害、好厉害」。上同一所学校的这一年多,广海发现了,市村是个好人。单纯大方、天然呆又开朗,是个完全不需要音乐或书本的、也就是与广海大相径庭的类型。

    「市村,吵死了!」

    门音瞪他。

    「可是,」市村摊开双手。「艺人就在身边耶,不觉得兴奋吗?我好想看唷,她会不会出门啊?

    她一个人住吗?还是跟艺人朋友还是男朋友一起?」

    他兴奋地滔滔不绝。

    「搞不好会有周刊来采访。」

    「凭织场由贵美那种等级唷?才不会咧。她是个性派女星,知名度又那么微妙。」

    门音都说了这么多,然后才忽然小声说:「啊,不可以说出去唷。」

    「要是被市那边的同学听到就麻烦了。市村,像你这样的人好像有一堆呢。为了看艺人,前天开始就围了好多人在那里。我看那样子,她应该出不了门。」

    「有人围在那里?」

    广海忍不住蹙眉。

    他回想起葬礼时第一次进入的织场由贵美的家。老房子里大大的柿子树突破庭院的围墙,长到淆路上。想像那里被人群团团包围的景象,实在荒谬可笑。

    「很惊人唷。」

    门音点点头。

    「织场由贵美是个装模作样、忘恩负义的讨厌鬼,可是那样实在有点可怜。为了看她,还有人准备了相机在屋子外面徘徊,简直就像新闻上看到的嫌疑犯的家。」

    「不是从东京追来的狂热粉丝吗?」

    市村问,门音摇摇头:

    「全部都是村人。还有老人家跟大叔。」

    「我听说织场由贵美一直到国中部住在村子里,她从那时候就那么漂亮了吗?门音你家就在附近,应该看过她吧?」

    「她从以前就满臭屁的。还不是女星,就践得什么似的。」

    门音板着脸说,然后忽然放柔了表情转向广海。

    「广海真了不起,不会像市村那样吱吱乱叫。」

    「也不是那样。」

    「这么说来,广海参加过她们家的葬礼对吧?替你父亲出席。」

    「……嗯。」

    广海暧昧地点点头。

    他是代替忙于公务的父亲送奠仪过去的。父母说只要去烧个香就行了,然而到了现场,广海却被大人们抓住,说「既然都来了」,被逼着在里面的客厅坐下。

    连名字都不晓得的在场全员都知道自己是「村长的长男」,这让他不舒服极了。他被逼着在佛坛附近坐下,但他觉得自己甚至不是亲戚,这个座位不是他该坐的,只想赶快逃回家。

    ——村长果然不方便来吧。

    他听见一个老人家声音沙哑地说,以为是在跟自己说话,抬起头来,但似乎并不是,只见几个老人坐得像摆饰物似地,肩挨着肩,聚拢在角落,正看着这里。

    ——也难怪嘛,都闹出这种事了,他不可能来的。

    别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应答。季节是冬天,天气也十分晴朗,广海却感觉到一股湿气缠绕在穿制服的手臂上。

    他寻找应该是丧主的织场由贵美,或是有没有其他认识的人来帮忙?他环顾家中。这是一户又旧又狭小的人家。他假装上厕所,出去走廊,这次传来女人们的声音。广海停下脚步,总算在厨房里找到认识的门音的母亲。

    ——你什么都不用做。

    ——对啊,由贵美,你坐着就好。

    ——没想到你母亲居然会变成这样。

    ——接下来交给我们就行了。

    表面干燥龟裂的木制餐桌上,摆了许多包装的御荻饼【译注:把熟糯米捣成麻糬,但保留一些颗粒,搓圆后裹上红豆馅而成的糕点。另名牡丹饼,据说秋季称御荻饼,春季称牡丹饼。】。另一侧是黑色和服袖子,以及从袖子伸出去的皮包骨般的纤细手腕。

    广海直觉那是织场由贵美的手。

    彼此细语的女人声音自顾自地说着,由贵美没有要回答的样子。「没事的,由贵美。」门音的母亲说。「我们是站在你这边的。什么都不必担心,放心吧。」

    如果再往里面看一点,或许就可以看到由贵美的脸。虽然广海也好奇艺人是什么样子,但当时他只是单纯想要看看固守沉默的由贵美,处在村中的女人之间是什么样的表情?就在他要把脚滑向走廊的时候,有人从背后叫他:「喂,涌谷家的!」

    由贵美无力地搁放在餐桌上的手看似一颤。感觉她似乎站了起来——瞬间,广海已经背对厨房了。他回到客厅,对老人们说「我要回去了」,走出外头。

    回到家后,祖父频频打听葬礼的情况。「他们好好招呼你进去坐了吗?」广海受不了追问,坦白说他很快就回来了,结果祖父叹息,说他没出息。

    「你是长男,连这点场面都应付不了,像什么话?要更大器一点啊。」

    祖父与时代脱节的训话令人恼火,但广海没有顶嘴。想想要在那里坐在备妥的薄座垫上,没完没了地聆听诵经,让祖父唠叨个几句,实在算不了什么。

    由贵美现在住在那个家吗?

    留神聆听,坐在车站长椅、正准备搭车回村子的高中生与大学生的对话中也提到了织场由贵美的名字。明天左右,她返乡的消息就会传遍全村了吧。

    太可笑了,他心想。明明可以在伸手可及之处看到史卡的表演,咱们的村人却放弃这个大好机会。

    即使世界级音乐巨星就在车站前或村子里行走,大家对外国人也只敢敬而远之:然而连在电视剧演了什么角色都没人记得的织场由贵美,家门口却门庭若市。

    「市村,不会连你都要跑去守在织场由贵美家前吧?」

    「我才没那么夸张呢。唔,就算要去,也是拿来当成话题吧。」

    市村绝对会去——广海在内心叹息,电车正好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

    「真的假的!」月台角落的候车室有人大叫说。相较之下,市村刚才的叫声显得小儿科。那不客气而粗俗的声音粗砺沙哑,特征十足,只要是住这里的人,每个人都听过那声音;而且只要是睦代长大的孩子,应该都有一两次被那声音恫吓斥骂的经验。

    刚才还说得那么起劲的门音盯着声音的方向,整个人僵掉了。声音又响起来了:

    「织场由贵美回来了?真的吗?我超想见她的!」

    无法确定说话的对象是谁。从没有回应来看,应该是他听到有人在谈论,擅自插话。广海若无其事地看着,两个商业高中制服的一年级女生泫然欲泣、惊慌失措地看着说话的人。

    金发配耳环,六岳第一商业高中三年级生,日马达哉。日马开发现任社长日马荣介的儿子。平常不是叫女佣开车接送,就是骑着噪音震耳欲聋的重机上学,但今天居然搭同一班电车,真是不走运。

    雀斑与痘疤遍布的面庞显得肮脏,毫无清洁感,但五官很端正。姿势邋遢,不过个子很高,所以迫力十足。

    旁边的门音用力揪住广海制服的西装外套肩膀。市村想要瞪日马达哉,广海用眼神制止。他站到门音前面,从达哉的视野遮住她。

    ——典型的纨絝子弟。

    国中的时候,嘴不饶人的门音当着大一年级的日马达哉的面这样说,吃尽了苦头。听说达哉会从东京的学校转来这里,也跟他的素行不良有关。

    「走吧。」

    广海扯着面色苍白的门音的手,让她远离达哉。如果可能,希望能坐到不同的车厢去。

    (四)

    抓紧门诊结束后的时间,赖在候诊室吧。为了等待在村中唯一一间诊疗所帮忙的光广。

    须和光广是广海的表哥,大他十岁。他就读县内的国立大学医学系后,因为希望从事偏远地区医疗,回到了睦代。

    诊疗所里有村子雇用的老医师石川。他是前村长辛苦请来的医师,对于长久以来没有医师愿意驻诊而一直关闭的诊疗所来说,是一盏明灯。石川说好会在村中行医五年,而光广是去年才来帮忙的,照这样下去,诊疗所将来应该会以光广为中心运作。

    「咦,怎么了?村长家的小少爷,哪里不舒服吗?」

    「医生,好久不见。」

    广海正在看他拜托光广让诊疗所订的《周刊少年JUMP》,石川摇晃着掺杂白发的丰盈头发和胡子过来了。读到一半的漫画正值精彩处,但广海忍下来,阖上杂志。「我不是来看医生的。」他说。

    「那是来找光广?」

    「对,我想找他一起回去。」

    「可以啊,今天已经没什么事了。」

    石川医生用漫画中登场的仙人般声音「呵呵呵」地笑。光广从里面的诊疗室探出头来。可能是高中打橄榄球的关系,他体格健硕,宽阔的背部看起来十分可靠。虽然是表兄,但无论是脸型还是体型,都与广海大相径庭。

    「噢,广海,怎么了?」

    「表哥,可以一起回去吗?我有点事想问你。」

    光广牵着心爱的速克达机车,广海在一旁缓步跟着。八月最后一周的睦代,还看得到萤火虫飞舞。

    「晚饭呢?要不要去店里吃?」

    离开诊疗所没多久,光广就这么问。广海点点头。

    「好,如果不会给姑姑添麻烦的话。」

    「麻烦是不会,可是要先跟美津子舅妈说一声啊。」

    店指的是光广的母亲,飞雄的妹妹,也是广海的姑姑须和千鹤开的小料理店。

    原本睦代就几乎没有当地人可以去的餐馆。随着村子逐渐观光地化,只要前往从前是别墅地区的村庄入口处,就有新兴居民经营的咖啡厅和餐厅,旁边也形成了有KTV和酒吧的闹区。可是开给观光客的那种店,不是居民可以轻松前往的,对广海这种年纪的青少年更是如此。在这样的环境里,姑姑的店是他从小学就可以轻松出入、唯一自在的场所。

    来到就在诊疗所附近的千鹤的店,穿过挂了短帘的小门口,迎面便是「欢迎光临」的招呼声。看到光广和广海,千鹤「哎呀」地微微侧头。

    「广海也来了。欢迎光临。」

    「姑姑好。」

    分成桌位与吧台座,约二十席的小店里,还不见其他客人的踪影。长得与飞雄很像的千鹤那双纤细的手正在备料。她停下手来,用围裙抹着手,走到入口来。

    「广海,要在这边吃饭的话,打电话跟妈妈说过了吗?」

    每个人都说一样的话。广海在内心微微咂舌,应道:「我现在就打。」

    广海家的亲戚几乎全住在村子里。关系紧密的亲戚之间,通常彼此都不说客套话,广海也从小时候开始,就被姑姑、姑丈像父母一样斥骂着长大。跟禁止在餐桌上提起恋爱或玩乐话题的广海家不同,姑姑会轻松地问:「广海,有喜欢的女生了吗?」所以从懂事的时候开始,他觉得对于姑姑,反倒比亲生母亲更能够倾吐心事。

    小飞雄两岁的姑姑比广海的母亲更要年长,但无论外貌或举止,都压倒性地比美津子更年轻。即使不化妆或打扮,那立体的五官即使看在外甥广海眼中,也是个美女。就连脸颊上的皱纹和酒窝,也自然地成为一幅画。

    广海打电话给美津子,说要在千鹤的店吃过饭再回去,不出所料,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变得不高兴。「我都煮好了。」「会麻烦人家。」「不要太晚回家。」广海对母亲惯常的反应一一应声,挂了电话。

    被带到里面的桌位,把脚伸长后,光广立刻问:「由贵美回来了是吗?」

    他拿起千鹤送来的小瓶啤酒,自己倒入杯中,与广海的乌龙茶杯碰杯。喝了一口后,光广摸摸下巴的胡碴子,轻叹一口气。

    广海从以前就听光广说,他和织场由贵美一直到国中,都是学长和学妹的关系。「她现在也在家,这是真的吗?就算摇滚祭那天你真的看到她。」他观察广海的脸说。

    「不晓得。可是她家周围围满了人。受不了,我们村子的人怎么闲成这样?」

    「哈哈~」

    「什么?」

    「没有啦,你虽然嘲笑市村,却还是去了织场家呢。别装了啦,青少年。」

    「我才没有……」

    广海动气,就要反驳。他介意被柜台的千鹤听到,但姑姑只是嘴边泛着微笑。

    「嗳,别生气。」光广打断他。「唔,是很可怜啊。不管是好是坏,这里都是村落社会,招摇的东西就会引起瞩目。想要看一眼女明星而跑来的老人家,都是出于纯粹的好奇,没有恶意的。虽然很多时候就是没有恶意才棘手。」

    「她没有连络表哥吗?你们不是很要好吗?」

    「我们以前交往过。」

    被轻描淡写地这么一说,广海语塞了。

    光广若无其事地说完,下一瞬间看到广海的表情,爆笑出来。

    「开玩笑的。」他说。「别当真啦。——嗳,不管怎么样,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之前她母亲的葬礼我去帮忙,那时我们真的久违地聊了一下。她从高中就离开睦代去东京了嘛。」

    「去东京?」

    「不是有一所叫什么学园,很多艺人念的学校吗?她就是为了进那里才离家,在那边一个人住。还自己去参加模特儿事务所的试镜。」

    「哦?」

    「因为国中一毕业就离开村子,她从那时候就被说成是怪人。」

    「——她是个怎样的人?」

    广海以为又会被蒙混过去,没想到光广一本正经地回答「可怕的女人」。

    「她是个美女,身材又好,可是不能随便靠近。——真不晓得她现在又回来做什么。」

    「连表哥也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这样。」

    由贵美母亲葬礼那天。如果可以遇到光广,或许自己也可以不必那样窘迫了。广海默默地喝着乌龙茶。

    光广离席去厕所的时候,端来料理的千鹤在广海面前摆上盘子说:

    「好怀念唷,由贵美啊……」

    虽然装作没注意,但她果然还是听见他们的对话了。

    「姑姑也知道她吗?」

    「光广带她回家过,我见过几次。由贵美家在她出生以前,她父亲就经常光顾这里。」

    「这样啊。」

    「我说广海——」

    就在千鹤想说什么的时候,光广回来了。

    「好香唷。」儿子看着料理说,千鹤对他微笑说「慢用」,站了起来,然后对盯着自己的广海小声说「下次再说」,走掉了。

    虽然介意,但七点过后开始,店里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没有半个观光客,全是村人。吧台处坐着两名男客,穿着村里的左东建设的工作服。一会儿后,那里传来「有什么关系嘛,千鹤」的声音。

    「妈妈桑,偶尔也赏个脸嘛。你会唱卡拉0K吧?」

    「讨厌啦,石卷先生,别闹我了。」

    「赏光一下嘛。车站前面那家店,这里打烊以后也还开着,我在那里等你。」

    眼前的光广叹了一口气,喃喃「真没办法」,向广海便了个眼色,悄悄离席。

    「嗳,大叔。」他插进母亲与客人之间。「别看我妈这样,她真的是五音不全,请大叔自个儿尽兴吧。」

    「噢,光广,原来你在啊?」

    「在啊。而且大叔最近是不是喝得太凶了?大叔家爷爷肝脏也不好,你也要小心啊。」

    光广以轻松的态度插进醉红着脸的客人间,喝下客人倒给他说「你也来一杯」的日本酒。柜台里面的千鹤笑着说:「不好意思唷。」——同样的场面,广海自小就看过好几次了。

    光广的祖父须和家是经营砂石业的大公司,但身为次男的光广的父亲,把家业交给哥哥,任职于道路公团【译注:日本道路公团为日本在二〇〇五年以前,负责收费道路的建设及管理的特殊法人企业。】。由于工作的关系,经常调动各地,现在也住在别的地方,只有周末才会回村子。从以前开始,姑丈就留下家人,自己一个人辗转赴任各地。他看过姑丈向飞雄埋怨:「大舅子一样是公务员,却可以待在同一个地方,真羡慕。」

    千鹤的店本来是须和家的工厂。

    广海听飞雄提过,姑姑会开这家店,是为了打发单身赴任的丈夫不在身边的闲暇。可是千鹤应该本来就喜欢跟人打交道吧。那张分明的五官,还有直率的待客态度受到喜爱,她会聆听老人家抱怨,听说更年轻的时候,还曾经被村子消防团的小伙子认真求爱。光广或许从以前就一直负责保护这样的母亲。

    两人在九点前离开店里,前往广海的住家所在的室平。

    涌谷家据说直到祖父年轻的时候,都还在山岳地区。然后水坝上面本来也有聚落,但是由于开发进行,无可奈何地迁离了。那里的居民大举迁往的地点就是室平。室平是村内户数最多也最广大的地区,光广的祖父须和家的老家也在室平。

    看到竖在众落入口的立牌时,光广举手说:「那再见了。」他说如果露脸,又会被挽留坐一下,太麻烦,所以想要趁早撤退。

    「如果光广表哥来,奶奶会很开心的。」

    「然后又被招待甜得要命的糕点,听老人家没完没了的讲古,我可吃不消。帮我说一声,有机会再过去。」

    光广在帮速克达掉头之前,叮咛:「JUMP要记得还啊。」

    广海想起背包里面最新一期的漫画杂志,露出苦笑。

    「被你发现了。」

    「我都替你在全是老人家的诊疗所订那没人看的杂志了,至少也在那边看完吧。我可要跟石川医生告状唷。」

    「就算被医生骂也不可怕。」

    临别之际,广海顺带似地问了:

    「倒是光广表哥怎么会回来故乡?当医师的话,不是可以一直待在都市吗?」

    「或许吧。」

    「那为什么要回睦代?」

    以光广而言,这停顿有些久。他忽然放柔了眼神,只说:「不久后你也会懂的。」然后也不等广海对这话发表评论,便说了声「拜」,消失在夜路另一头了。

    (五)

    即使到了周末,织场由贵美的目击情报依然陆续传来。

    都没看到她出门,吃东西怎么办啊?仿佛远远观察吸血鬼还是什么,周围居民对她松散的监视持续着。

    晚上广海有一次经过织场家前面,就像门音说的,二楼的窗户亮着灯。

    会不会只是一时兴起,回来这块土地看看摇滚祭而已?截至今日,她返乡已经第十天了。

    暑假最后一天,就算是数理班,也跟普通班一样放假。广海决定要像去年夏天一样,在村子山岳地区的水根湖前,边用耳机听音乐边看书。多美好的时光啊。

    无照骑小绵羊不是件值得称许的事,但广海像去年一样拜托光广,光广苦笑着说「真没办法」,干脆地借他了。

    即使在夏季,若是平日,就不见人影的观光地。

    睦代的山岳地区除了县营的以外,大小加起来共有三家民营企业的水坝和发电所。这块广袤的土地,不管去到哪里,无边无际,全是属于睦代的。

    其中最大的水坝湖是水根湖,往内部深入,有一处被苍郁的森林所围绕、不见天日的场所,而湖水就泛着绿光沉睡在那里。

    今年已经有人先到了。看到那纤细到几乎要折断的背影瞬间,即使不必对望,广海也立刻看出那是织场由贵美。

    她穿着五分袖白色针织衫,氛围异于摇滚祭之夜或任何一个电影角色。幽暗的湖泊中,倒映在水面的白色影子摇晃般地波动着。突兀地,广海心想村中飞舞的萤火虫,一定就是从这里出生的。

    她只有一个人。

    紧邻她旁边,停了一辆生锈而车轮扭曲的自行车,让人忍不住佩服她居然能骑着那种破铜烂铁到这里来。车篮凹陷的淑女车。她究竟骑了多久才到?意外地满有体力的嘛—,这么心想的同时,广海发现她看起来完全没有流汗。

    由贵美慢慢地回望广海。侧脸滑下粒状的水滴,又圆又大的瞳眸补捉了广海。她在哭。

    感觉一出声,她就会融入水中似地当场消失,喉咙挤不出话来。

    织场由贵美很美。美得不属于这个世界,没有真实感。

    「——你是谁?」

    好半晌之间,广海都没有发现那是在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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