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某个彼岸

    之所以租了这个家中有坟墓的房子,原因当然就是破盘的低价租金。

    泡沫经济时期买下的东横线沿线公寓,在惨遭裁员后以低价抛售,那时我已经失去了游走社会的倚靠。从工业机械制造商的总务部被扫地出门后,好不容易才蒙目前的计程车行收留。是的,以我当时凄惨的上工状况,用「收留」二字的确再贴切不过了。失业初期时的无奈与不景气的冲击,跟之后再次求职时体会到的绝望与愕然,相较之下,前者简直还像品尝甘醇香蜜。不可思议的是,那些应付我们的同年龄一辈,大都一不小心就露出畏惧的表情。当我察觉到这个现象时,先前以为公司仍旧需要自己的想法彻底幻灭。对这些同辈分的人而言,看到我们这种没犯什么大错却被剥夺一切资历的人,无疑有如芒刺在背吧。虽说是工作需要,但他们得日复一日应付面试一波波类似的一群人,身为所谓「弃民边界」的最后一道防线,也很理所当然地将这份不安投射到自己身上。

    我和妻子精打细算,善用那笔仅有的积蓄,坐吃山空,有如大太阳底下的小水洼,一点一滴蒸发。我们重新检视生活上的各个小节,左思右想后,找到了东京都区外围的物件。

    房屋仲介面对我这个年约五十的无业游民明显表露不安,总算在和另一家保证公司签约的附带条件下,才肯为我们介绍物件;也就是说,若滞缴房租,将由这个保证公司为我们代垫,代价是我们要先支付房租的一成。

    碰巧这个房子和接下来服务的计程车行距离将近一小时,也成了搬到这里唯一的优点。

    屋龄四十年的房子和一排住宅区建筑相隔一小段路。据说前屋主是个画家,这样两层楼的楼房支柱稳固,或许可称之为结构强韧附有庭院的别墅。

    「平常还是有基本的打扫和维护。」

    仲介业务员说着,熟门熟路地不知从哪儿为每人各拿了一双拖鞋,领着我们参观。从玄关沿着走廊,共有两个房间、客厅、厨房,后面是浴室;上了玄关侧面的阶梯则有洗手间和三个房间。几处重点位置订制的书桌、桌柜,原封不动留着,客厅里一张大型皮沙发也还在。很意外的,我摸了一下,发现皮革居然没什么损伤,不像想像中一碰就出现碎层。

    一抬起头,仲介业务员对我微笑。

    「以前旁边还有个小画室,因为实在太老旧,后来屋主就打掉了。」

    业务员大概认为我们已经下定决心签约,便开始陆续为我们说明,但一旁的妻子却悄悄拉着我的衣袖。

    我当然知道,这个暗号的意思是「我们怎么住得起这种房子」。话说回来,仲介业务员之前在店里,还摆出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脸色,现在却又对我们这种条件的人热心介绍这等物件,的确猜不透对方的心意。

    在屋子里看过一遭后,我向业务员询问租金方面相关事宜。

    当时我们已经下定决心回绝,打算先说明经济方面的困难,让双方有了共识后,再向对方表示遗憾。

    「嗯,屋内确实有几个地方采光不尽理想,不过,这是因为建地方位的关系,大概没办法改善……您对这部分不满意吗?」

    「哦,不,不是这样。只是,要负担这么宽敞的房子……」

    面对吞吞吐吐的我,业务员接下来说的租金数字,夸张到令我无法置信。

    「怎么可能……」

    接着,他领着面面相觑的我和妻子来到户外。

    然后指向屋子后院一处用蓝色镀锌铁板围起来的角落。

    「原因就出在那里。」

    这时,我第一次发现这位业务员有严重的斜视。不,也难怪我先前没察觉,因为他斜视的问题大概出现在肌肉调整,所以一转过头的瞬间会急遽往中间靠,但左眼一下子又缓缓回到定位。看来这斜视的状况是在某个特定时间点出现,连他本人也丝毫不察。

    「哎呀,也不是什么吓人的事啦。」

    业务员对我愕然的表现显得大惊小怪。

    我们往那处角落走去。

    他将手指插进不怎么牢靠的铁板缝隙拨开,让我们看看里面。

    只见茂密的杂草长到大约成人的身高,草丛间有处荒废的石堆,由好几块大石头杂乱堆叠而成。

    「这是坟墓。」

    我的目光才一移开,业务员的口吻突然变得前所未见的低调。

    「坟……墓吗?」

    我和妻子不禁又对看了一眼。

    「严格说来,也不知道算不算坟墓……不过,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当然啦,既然有墓碑,应该就是坟墓了吧。先前也有历史学家认为这是古坟……只是…那个,详细状况就没人知道了。」

    「但是,为什么屋主丢着没处理呢?」

    「因为不是这家的呀。」

    我又说不出话了。

    「简单说呢,就是土地所有权不明确啦,好像是在早年战争中那些文件都不见了。唯一能肯定的是这块地方,也就是用铁板围起来的这个角落,并不属于屋主所有。」业务员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搔搔他一头浓密的乱发继续说:「那么,两位决定如何?」

    隔周,我们搬进那个家。据仲介公司的说法,我们对那处坟地不须负任何管理责任,加上有了那块地方孤立在院子里,应该也不会有人随意闯进屋子,反而可避免一些麻烦吧。我们夫妻,加上今年满三岁的儿子,对我们一家三口而言,这栋房子的空间够宽敞了,而随处出现的墙壁龟裂,以及生锈的厕所排水管及下水沟,感觉上倒也符合目前自己的际遇。

    推开我们二楼卧房的窗户,那处坟地就在眼前。

    「觉得不舒服吗?」

    「一点都不会。」

    妻子爽快回答。

    不久之后,我的工作也有了着落,家中似乎重新弥漫起一股和谐气氛。有一天,我在家中小憩时,被妻子和儿子不太寻常的笑闹声吵醒。我强忍着呵欠,走到洒满阳光的厨房。

    「对不起啊,把你吵醒了。」

    妻子双手伸直贴在桌上,转过头来说。

    我看到妻子把手放在一个大小有如单行本书籍的心型板子上,下方好像有轮子,可以在光滑的桌面上来回转动。材质坚固,表面刻着没见过的花纹。

    「这是昨天在餐具橱旁边找到的。」

    儿子不知道是对妻子滚动板子感到有趣,还是喜欢听下方轮子发出的声音,总之每当他妈妈栘动板子,他就呀呀呀放声大喊。

    「是~哦。」

    我试着跟妻子换手,把手放到板子上,没想到那块板子比我想像得厚重,我没办法像妻子先前那样移动自如。我把板子翻过来,看看背面是不是有类似煞车的零件,结果只看到正中央是透明玻璃,周围装了三个小轮子而已。我又试了一次,还是觉得很重,不易操作。

    「好像需要诀窍耶。」

    「才没这回事呢。」

    妻子接手后,又在桌上轻松滑起来。

    儿子也随着开心拍起手。

    然后妻子说接下来家里应该多以玄米为主食。既然她说这是为了体弱多病的儿子好,我也能体谅,一星期忍耐吃几餐。

    我记得就是那个晚上,妻子在半夜突然惨叫。

    结婚已经十二年,当然多少看过彼此刚睡醒或身陷梦魇时的模样,但像这样凄厉大喊,甚至得摇晃双肩弄醒她,至今还是头一遭。连儿子也吓得跳起来,和妻子相拥哭泣。总之,我为了让状况稳定下来,端了杯热可可给妻子。她接过马克杯,一脸愧疚向我道歉。

    「到底敞了什么梦?」我问道。但妻子只是侧着头纳闷,似乎记不太清楚。

    「只记得很可怕,好像一直撕下什么滑腻腻的东西。」

    「一定是搬家加上先前绷紧神经,结束后一下子释放的结果吧。」

    我轻触着妻子额头,她微笑地说句对不起。

    我下楼把杯子放到水槽,看到正面窗台上摆了几个广口瓶。过去有一阵子流行养红茶菇(注:用红茶作为培养基制作的传统健康饮料,七〇年代在日本造成一股热潮,日后却证实并无医学根据。),看来这些也是类似的东西吧。感觉就像一大块褐色或黑色的果冻状物体浮在暗色液体里,透过混浊的水看来就令人浑身不自在,于是赶紧关了厨房灯,快步回到卧房。

    在我独自跑车后一个月左右,当时我的身体状况很糟,计程车的业务又比想像中来得艰难,包括从早上八点到隔天早上八点,长达二十四小时的车内职前训练,加上不习惯的待客应对以及不熟悉路段,这些紧张情绪都造成相当沉重的疲劳。那些俗称「长途客」,也就是车资超过一万圆的乘客,若非经由无线电叫车也不能接受,而收讯良好的地点其实非常有限,就连其他驾驶同业也不肯轻易透露。

    「跟你说啊,老兄,这就跟钓鱼一样嘛。钓客怎么会把自己的鱼场告诉别人呢。」我正推着车上的蜡,渡边先生在一旁吞云吐雾。

    为了多少赚点钱,我接受其他驾驶委托,以一千圆的价格为回到车行的车子清洗、打扫。通常一辆车由两名驾驶使用,其中一人在下班后必须将车子清洗打扫干净,才能交给对方,这是车行的规定。业绩好的或是有实力的人会到加油站打理,费用大约是三千块。因此,以赚点外快的角度来看,一千圆的生意确实做得起来,这也成了我下班后白天的例行公事。

    「总之呢,无线电啊,就算在车上听得见,如果没办法回复也白搭呀。你懂吗?就是劈劈啪啪响了几声后,要回答『好的!几号车』才行啊。你想想,一时之间几百辆车都想应答,如果所在位置收讯不好,根本没办法回复到控制中心嘛。」

    渡边先生对我这个外行人打扫从不出言挖苦,也让我洗车,原因是他曾说过我和他过世的父亲很像。

    我带着轻微的偏头痛回到家时,妻子正在厨房。明明在玄关前打过招呼说我回来了,妻子不知道是不是刚好没听到,只见她双眼直瞪着桌上,身子动也不动。我觉得她似乎怪怪的,也没出声,就在一旁凝视。她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落在大约前方三十公分处。因为她实在看得太出神,让我也不由得睁大眼睛,想看看到底有什么,却没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

    桌上铺着蓝白格子的桌巾,只放了盛有简单调味罐的小托盘,还有一本看到一半的书。

    等我回过神来,听到妻子口中念念有词。

    「疯狂……朽腐之家暴戾之军……」

    我听起来感觉像这样。

    不一会儿,妻子深深叹了口气转过头。一瞬间,我似乎在妻子脸上发现一股诡异的神色;简单来说,是代表「愤怒」的表情。然而,是因为在无预警之下,发现自己这副模样被撞见吗?我不认为。这时她脸上的反应看来是对某件没有结果的事感到「遗憾」。

    不过,那表情就像车窗外的风景,一闪即逝,下一秒钟妻子又回复一贯稳重的态度。

    「哎呀,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进来玄关时出声招呼过啦……看你好像很认真的样子,在练习什么?」

    看我指着桌上,妻子立刻露出恶作剧被拆穿的羞赧表情。

    「无聊的小玩意儿啦……没什么。」

    我听了妻子的话坐下来,出神地望着她转身在瓦斯炉前烧开水的身影。我最喜欢回家之后到上床睡前的这段短暂时光。我忽然瞥见冰箱旁边挂了个十宇架,长度约有四十公分,横幅为二十公分左右吧。从速处看,只以为是两根黑色原木交错构成,实际上整体表面布满类似虫、蛇、蛙、蛞蝓的质朴雕刻。正中央还有个头上生角的狗头。虽然号称十字架,但横木位置显得稍低,正确说来应该是「倒十字架」造型的装饰。

    「别碰!」

    我伸出手想了解一下材质,却被妻子大声怒斥。

    「上面的药剂还没干,挥发气体容易引起过敏……啦。」

    「是你做的吗?」

    「不是啦,是买的。是驱魔用的十字架,倒也不是迷信啦……」

    我心里知道妻子指的是后院铁皮围起来的那块地方。

    「哪儿买的?」

    「网路上拍卖的。」

    妻子递给我一杯温茶。

    「要吃点东西吗?还是先睡一觉再说。」

    「嗯,睡起来再吃,现在吃了也不消化。」

    妻子和我不同,对电脑非常有兴趣。结婚之后变得更怕生的她,电脑似乎成了唯一能放松心情的休闲,就算生活上被逼得稍微紧绷,她也不再那么吹毛求号。

    做了一个怪梦。

    「载客中」的我碰巧经过自家附近,却发现熟悉的庭院里不见房子,只有一堆巨大的土块。来往的人们全都捣住鼻子、皱着眉头。我们家整间屋子都埋在土块堆里。虽然事态严重,我却不知怎么的,没告诉乘客那是我家,还好整以暇地感叹「真惨啊」。没想到乘客却傻了眼,「你这个做先生的搞什么?还不赶快去挖!」

    接下来的场景是我陷入半疯狂的状态,站在被高黏度泥巴掩厘的玄关前,不断高喊着妻子的名字。几名看似消防员的男子架住我,不让我进到家中,因为陆陆续续崩塌的泥堆正在将整间屋子一口口吞噬。没多久,泥堆高耸入天,完全看不见房子。

    我发现自己在原地持续呼喊了好几天,逼问着消防队员到底何时才能救出妻子。没想到硝防队员们手上的工具就只有一根小小的杨枝,缠着祭神用的布条和纸条。

    「这种东西有什么用!」

    我破口大骂,接着徒手挖起溢流到脚边的泥土。

    其中一名消防队员感叹地说,「你居然能忍受这股臭味呀。」然后他指着我,要旁边那个满身泥巴、差点昏倒的队员向我多学习。

    就在我双手挖掘泥海的同时,耳里却听见马路上那些看热闹的群众正在窃窃私语。

    「到这个时候就算挖出来也早就变了,面目全非啦。」

    一瞬间,一股深深的悔恨涌上心头。是啊……妻子已经完全变了,成了怪物。我对不起她。为什么没对她体贴一点呢?为什么没让她好过一些呢……

    我发现自己在卧室里莫名其妙地扭动身子之下醒来。看看窗外,已经是傍晚时分,一打开窗,刚户哦看到街灯三三两两亮了。

    眼前那块铁皮围起的角落,依旧在一阵风拂过茂密的杂草时,稳约可见弃置的墓碑。

    当天晚上出现了没看过的菜色。

    「哇啊,这是什么东西呀!」

    我把鼻子凑近暗褐色的混浊液体,一面问道。

    妻子一副不以为然地回答。

    「咦?这对身体很好哦,可以促进体内毒素代谢。」

    「可是真的很臭耶,好像粉末没完全溶解。」

    「对身体很好啦。」妻子为一旁用手抓着义大利面的儿子擦擦嘴巴,接着又重复一次。「对身体好。」

    大概我动不动就把容易疲劳挂在嘴边,才让她担心我的健康状况吧,我忍着尝试喝了半杯。不过,那味道根本就像烂木头或是破铜烂铁,一旦放下杯子,就让人没有勇气举杯喝第二口。

    「有那么难喝吗?」

    妻子端起自己的杯子,咕噜咕噜把那杯液体喝完。「当作中药就不奇怪了。」

    我目瞪口呆地摸摸嘴边,发现指头上沾着液体残渣。

    看起来好像鳞片。

    深夜里,在一阵寒凉中醒来,看到妻子打开窗户。

    「欸,怎么啦?你不冷啊?」

    我一出声,她就转过头来,脸上好像浮现一抹猥琐的笑容。月光透过轻薄的睡衣,清楚照着她的身体。

    「他们……」妻子面向我低语。不过,这话感觉并不是对我说,而是刚好说到一半的话牵扯着双唇,碰巧又在转过头时脱口而出。但是,三更半夜,总不可能对着窗外说话吧。我决定不加理会。

    「老公……电波讯号肉眼看不到吧,但确实存在。我们的意识也一样。佛洛伊德说过,就连意识无法意识到的无意识,也的确存在吧。然而,若只凭藉看不看得到来断定存在与否,你不觉得实在太可笑了吗?」

    突如其来的问答让我脑中一片混乱。

    「如果把这番定义扩大,互动就更容易了呀,虽然听不见,但确实存在;虽然摸不到,但确实存在;虽然不知道,但确实存在;虽然不存在,但一样存在啊。解放自己的意识,跃上这个舞台,就能加速修复目前所有行星整体性破灭的现象。」

    我默默打开卧房的灯。

    妻子在瞬间变得刺眼的室内表现出惊慌畏惧,难为情地望着我,接着关起窗户回到床上。

    「今天有点累……」

    她低声喃喃,之后没多久就进入梦乡。

    我关了灯,静静望着透进房里的淡淡街灯光线,映在墙壁上。

    想起来这就类似地震前兆的感觉。虽然感觉地震就要来了,却无法起身,一定得等到自己整个人真的摇晃起来,令人窒息的那一刻。现在,我正陷在那股毫无意义的气氛中。

    在这件事发生不久后,妻子就介绍人偶给我认识。

    我一回到家,儿子就乒乒乓乓跑过来,一副乐不可支地抓着我的食指把我拉往厨房。

    「妈妈好厉害哦。」

    他在厨房门口转过头对我说。

    我一看,坐在桌子前的妻子又像上次那样,全副精神集中在眼前。原本打算出声叫她,但一想儿子刚才高声喊叫,拉着我进来,她不可能没发现,既然连头也不回,肯定是已经定神在「某件事情」上吧。于是,我保持安静,儿子也静静挨在我腿边。

    眼前几天不同的是,妻子凝视的不再是眼前的一片虚空,她的视线集中在前方的一只胡椒罐,木头材质,高约二十公分,中央稍细接近葫芦型。妻子直瞪着那只胡椒罐,一会儿之后,从她嘴里又听见先前那段文字,朽腐破旧……之类的低吟。

    隐约听见桌上传来一个微微声响,接着胡椒罐「砰」地应声倒下。

    这时,妻子总算吐了口长长的气,抬头微笑看着我。那表情仿佛刚结束长时间的潜水。

    「胡椒罐倒下了耶。」

    「很厉害吧?爸爸!妈妈很棒吧?」

    儿子使劲扯着我的袖口,兴奋地跳个不停,眼看外套快被他拉下来,我苦笑着走到妻子身边。

    「是你弄倒的吗?」

    妻子略带羞涩地点点头。

    「什么时候学会的?我头一次看到呀。」

    「上次不经意尝试一下而已啦。」

    「真怪。你试过很多次啦?」

    妻子好像耗费太多心力,只见她一脸苍白,手掌贴着额头。

    「连刚才是第二次而已,不太容易成功呀。感觉脑袋里好像肿起来,一片空白。」

    我拿起倒在桌上的胡椒罐,心想说不定罐子上绑着透明钓线。不过,妻子的个性并不会诓骗他人。我轻轻摇了一下,的确是如假包换的胡椒罐,里面只有胡椒粒摇晃的沙沙声。

    「喝茶吗?」

    我点点头,妻子随即起身。

    「这种事对身体不太好吧?」

    妻子没作声,抓了一撮茶叶放进茶罐盖子里。

    我看着一旁玩耍的儿子,他开心地把胡椒罐一下弄倒、一下扶起。

    「真想挑战更大的东西……」

    妻子背对着我,斩钉截铁说道。

    「挑战成功又能怎么样呢?」

    我走到妻子身边。

    「能隔空弄倒胡椒罐又能怎么样?你想想,做妈妈的沉迷于这种邪门歪道,对孩子会有什么影响呢!」

    妻子转过头来,双眼直盯着,我仿佛想看透我的眼底,接着对我说。

    「你害怕啊?怕老婆不再对你唯命是从?」

    「你胡说些什么呀。」

    「还是嫉妒?因为自己没有这种能力而嫉妒?」

    妻子说完离开我身边。

    留下哑口无言的我,她径自上了楼梯。

    我抱起一脸快哭出来的儿子,没关系,没关系,一再安抚着他。

    这时,我发现客厅沙发上好像坐了人,一个小个子的男孩背对着我,我小心翼翼窥探对方的脸。

    是个人偶!坐在沙发上的,是个跟儿子差不多的人偶。

    「这是阳一。妈妈买回来的。」儿子指着人偶说。

    我把儿子放下来,观察一下人偶。之间从头到脚都很旧,带点古董的味道。头部像瓷器一般光滑,眼珠是带着虹彩的蓝色玻璃,还有眼睑,只哟将身子横放,眼睑就会像睡着一样阖起来。或许以前也用来表演过腹语术吧,人偶的嘴巴两侧都有裂缝,用手指拨开嘴唇,还能看到白色油漆剥落,已经发霉的牙齿,可以喀啦喀啦上下移动,身上的服装是黑白直条纹外套搭配小领结。结论是:死白的肌肤,上了蓝眼影的眼皮,嘴唇则像中毒的暗红色,完全给人低俗到无以附加的印象。

    心想不知道找不找得到商标,我将人偶一翻身,西装标签上有个看半天才看懂的英文字——「occupied」。此刻我实在一百二十万个不情愿回到妻子身边,于是将人偶栘到地板下,自己在沙发上躺下。

    儿子也随即钻进我的怀里,我顺手开了电视,盯着画面。

    「occupied」,按字典的解释是——占领,使用中。

    面朝下倒在地上的人偶,发型像是涂了过多发油,让人不舒服的西装头,只有一小撮鬈曲的刘海垂在额头正中央。总之感觉很讨人厌。

    妻子和我算是晚婚。我的父亲在公司里总是一副好爸爸、好先生的形象,事实上踏进家门,就摇身一变成了恐怖暴君,而且总在几杯黄汤下肚后爆发。从我懂事以来,母亲和我长年饱受父亲暴力折磨。每到深夜,母亲大概因为遭到父亲殴打的伤处疼痛,总会悄悄走出卧房,到洗手间冷敷脸部。或许我房间刚好在厨房旁边,每次冰箱打开的瞬间,冰箱橡胶门条破拉开的声音总让我立刻醒过来。那也是母亲为了暂且消肿而拿取冰块的声音。

    其他还有轻轻的咳嗽声,为的是压抑被打摇的牙齿产生的疼痛。

    「今天怎么样哩。」

    傍晚,当母亲准备晚餐时,总会低声喃喃,如同卜卦似的预测当晚父亲的状况。时刻刚好和电视上天气预报一致,母亲把这当作「爸爸情绪预报」,藉此将心中的恐惧轻描淡写带过。

    高中即将毕业前,我在放学途中被计程车撞了,因为我和同学在路上打闹,所以事故责任在我。整个人倒在地上时头部受到重击,听说我昏睡了三天左右,等我清醒时,看到父亲在病房里。他坐在窗前,一脸憔悴,告诉我母亲过世了。

    据说那天母亲一听到我出车祸的消息,立刻骑了单车朝车站飞奔,竟在路上遇到一辆无视警示灯闪烁横冲直撞的卡车,就此魂断轮下。

    高中毕业当晚,父亲将母亲死后的赔偿金全数摊在榻榻米上,把其中一半推到我面前。

    「我累了。这个家就此解散吧。往后怎么活就随你自己高兴。」

    我压根没想要结婚。

    所谓的婚姻,理应为他人带来幸福,我却不认为自己做得到。我也懂得或许有着相同遭遇的人们彼此会有一种反弹的心理,甚至激起一股上进心,「一定要打造个幸福家庭给所有人看看!」但我没有这般豪情壮志。那么,自然有人质疑怎么现在我又是这个模样呢。回想起来,那一刻的我可能陷入一种病态,认为自己应该历经些许挫败、遭受某种背叛才对;该追求的使命并非顺遂的人生,而是活生生地践踏。就我当时的感觉,这才叫真正自然的人生。

    我和妻子就是在那段时期相遇。当年她在一个小面店打工,那家面店小到就像嵌在闹区大楼的墙缝间,店内不提供座位,只能站着吃。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感觉,该怎么说呢,还记得胸口立刻涌现一股熟悉的安稳。之后我经常光顾,大约过了半年左右,两人之间才开始出现像现在这样的对话。当时,被夫家赶出来的她漫无目的地工作,从小父亲下落不明,亲生母亲在无法独自抚养下,将她送进育幼院,她悲惨的成长过程几乎从未展过笑颜。为了不想要孩子的先生,前后堕胎过两次,最后终以离婚收场。

    我想,在那次之后,妻子依旧持续「锻链」自己的能力吧,因为她脸上疲惫的神情日渐明显。好几次想提醒她,可能因为我也工作得累了,心里某个角落总抱着避免冲突、争执的强烈想法,此外,妻子的态度也摆明了不希望我过问那些事。于是,我也在「等待时机」的借口下,认为此时不该多说什么。

    至于另一个原因,是妻子还是把家事打理得很好,看来也花很多时间陪伴儿子。有天,我回家后问儿子这天好不好,他口齿不清、结结巴巴地告诉我,妻子用人偶跟他玩。

    「阳一会跟我玩。爸爸也跟他玩呀。」

    他吃力地把人偶拖过来,轻轻戳了一下那颗西装头,「说『你好』啊!快说『你好』呀!」不断要人偶向我打招呼。

    人偶半睁的眼睛直瞪着地板,身子剧烈摇晃。

    「说呀!快说!说『你好』!」

    儿子拼命想让我看到他和人偶玩耍的模样。

    「好了好了,这样会弄坏哦。」

    我从儿子手上接过阳一。这时,手掌触碰到的胸口附近竟然有股无法言喻的温度,宛如厚纸板之类的触感,透着一丝轻飘飘、暖呼呼。我盯着眼睛半睁的阳一,儿子也随之屏住呼吸,似乎正等待着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是活的吧?对吧?是活的。」

    儿子结结巴巴问我,小手紧紧拉住我的长裤裤管。

    晚餐依旧出现怪异的菜色。妻子动不动就将养生及「气」等字眼挂在嘴边,猛推荐给我的那道菜,看来像树皮之类捣成泥状,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我苦笑着推辞,手中的筷子只伸向熟悉的蔬菜和鱼。

    「偶尔也做个咖哩或汉堡排如何?」

    我侧眼看了一下儿子,想吸引他的注意,但妻子却似乎充耳不闻,完全没作声。只是默默一口口吃着玄米茶冻,偶尔和我目光交会时露出微微一笑,我却认为那反而是在强调,希望我对菜色别有怨言。看到妻子没表示,原本对咖哩抱着一丝期待的儿子大概也死了心,嘟着下嘴唇,用叉子把碗里的东西挖出来。应该是妻子刚才把阳一放回沙发上吧,越过儿子看到阳一的后脑杓。

    夜半时分,我听到走廊上传来声响。

    妻子和儿子都在身边睡得香甜。

    我静静盯着天花板,感觉走廊上的动静逐渐扩大,虽然后续没再听见声响,却已经无法阖眼。没多久,墙壁另一头又传来挖掘的声音,一瞬间脑袋窜过一股令人麻痹的紧张。然而,状况又没严重到让我非得起身确认不可,我依旧躺着,拼命试图进一步观察那股动静。

    这时,妻子忽然大大吐了口气,还夹杂着「吼——」的一声。

    我看见她眉间的皱纹变深了一些。

    我坐起身。这下子确定有东西在走廊上了。不过,应该不是人,我猜那声音来自迷途小猫或大型老鼠。我在门口用手摸到一本厚厚的书,在漆黑之中拿起那本书,轻轻打开房门。

    声音来自走廊尽头,也就是从阶梯刚好上楼的地方。

    叩叩。

    我到了走廊上,黑暗之中看得出有东西微微上下振动,用手摸到开关后,我把灯打开。

    眼前突然清楚出现一个物体。那个人偶,阳一,就在声音来源的位置。我屏住呼吸静静观察,但人偶下方并没窜出小猫或老鼠。人偶上半身靠在阶梯平台上,下半身则懒懒伸直在阶梯间。我伸出脚尖点了点人偶背部,却没发现任何制造声响的来源。

    我静静放下书,拾起人偶。阳一的双眼紧盯着我。原本想拿到楼下,却不经意看到楼下的墙上时钟指着凌晨一点。熄了灯的楼下看来比一般时候还暗,黑漆漆的,我决定把阳一塞在二楼走廊角落就好。

    我不否认事实上自己真有些胆怯,当打开电灯的刹那,我眼中留下人偶自行挺着身子往上爬的残像。这当然是错觉,但它的身子就像棍棒似的,往上撑了一下。不过,真正议我无法置信的,却不是这件事。

    我们家里,墙上并没挂时钟!

    「把我丢进精神病院。」

    妻子说完,就把脸埋进自己腿间,放声大哭。

    那天,我请了一天假没去上班。

    电话那头传来主任很不高兴的声音,我还是谎报发烧,请了病假。

    妻子累积了好一阵子的疲劳,虽然嘴上说去过医院,但从没见过她吃药,也没看到就诊收据,似乎她本人对此相当排斥。我当然不可能勉强押着她就医,加上想要抚平这几个礼拜彼此之间产生的摩擦,决定带着妻子和孩子到海边的公园走走。

    我绝口不提那天晚上人偶的事,总觉得多说无益。不过,我已经决定找一天把阳一扔掉。就连最初表现得兴致勃勃的儿子,这阵子不知道是不是也感觉到这只人偶的诡异,似乎也开始保持距离,因此反对把它扔掉的只有妻子一人。

    在那之后,家里开始到处贴上妻子不知所云的绘画,图案有的是多个菱形、三角形等几何图形重叠,最中央有只人眼;有的是几种极其鲜艳的色彩画出的云朵、波浪:还有黑白方块弯曲起伏,看起来像是被吸进纸张深处。而且,在这些图画里一定能找得到从没见过的文字。这种东西一天天贴满家中的墙壁。

    过去我经常和妻子来这公园散步。港口停放了一艘大船,还开放内部参观,夏天则是观赏烟火大会的一处热闹据点。我和妻子之所以喜欢这个地方,就在于聚集此处的人们总会散发一种「热情活力」,来到这里能让我们沉浸在这股气氛中。由于我们俩以往早巳染上一种类似被迫无意义放空的习惯,置身在这般鲜活的气氛中成了唯一的慰藉。此外,我们也认为这种欣赏方式才符合自己的作风。

    妻子在说了要上医院就诊那件事后,突如其来掩面哭泣。

    儿子和不知道哪儿来的小狗开心嬉戏,在我们面前跑来跑去。我想,这是个好机会,索性趁势开口。

    「一定是不知不觉累积过多疲劳,你也跟我差不多,没那么坚强的。」

    我拍着妻子肩膀。

    然而,她却依旧掩面,不停摇着头。

    「如果不放心一个人去的话,我可以陪你。」

    「不,不是的。普通的医生已经救不了我啦。」哭得双眼肿胀的妻子抬头望着我。「我整个人都疯了,完全没救了。」

    「怎么会……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我想过得幸福,好想好想得到幸福。」

    「是啊,是啊,那就这么做呀。不要紧,不要紧的。」

    「我……像我这么乏味的女人,实在对不起你,而且等到那孩子大了一定也不想理我……我好怕呀。」

    「这种事大家都半斤八两啊。我活了快五十个年头,在一般人眼中,还不就是个和废物差不多的无聊老头。」

    女子低着头好一会儿,双手放在腿上,揪着桃红色的手帕。纤细颈后的几根秀发随风轻轻飘荡。

    「我被玷辱了。就在我们的卧室,每天盖的被子……」

    瞬间有股强烈冲击朝我袭来,那感觉就像整个胃壁涂满了苦涩的砂石,我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得沉默不语。什么时候?在哪?哪个晚上?脑子里不断翻阅着在那个家中的一幕幕回忆。

    「知道对方是谁吗?」

    好不容易只吐得出这几个字。妻子点了点头。

    「网路上认识的。」

    脑中浮现报上社会版惯用的字眼。以往总觉得那种事距离遥远,这下子突如其来近在眼前,偏偏还发生在自己家里。

    「不过,我以为对方是女人。如果早知道是男人,我一定怕得不敢交谈……最初真的当作女性明友,而且对方用的名字是『露露』。」

    「那个男人大概几岁?」

    「我不知道。」妻子叹气。

    「那个……你不是被欺负了吗?连对方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吗?」

    「因为睡着了……所以不晓得。」

    我脑中一片混乱。仔细听起来,妻子多半是将噩梦里的胡思乱想和现实生活混在一起了。我忍不住苦笑。

    没想到妻子一看到我的表情,脸色大变,瞬间罩上一层阴沉。

    「你果然不懂。」

    「不是啊,因为刚说被强奸,我才心想你一定也很痛苦的:既然现在知道只是做梦,我也放心了呀,绝对没有取笑你的意思。总之,能确定的是你一定太疲劳了。」

    妻子听完我的话,突然「哇!」地大叫一声,接着又埋头啜泣。

    顾虑到人来人往的目光,我想还是先安抚她,回家再说。

    「露露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而且边说还边用那恶心的触手侵犯我,就是用那黏糊糊、讨人厌、恶心的触手侵犯我。『唯一该去除之障碍已然完成,其余只需静待水到渠成』。」

    我听着妻子的话,目不转睛仔细观察她。最后那句话听起来就像从哪里节录来的文章。

    这时,妻子忽然又像回过神来。

    「拜托你,一般医院已经救不了我了,一定要让我到精神病院,非进精神病院不可。这样才能把装在这里面的坏东西、怪东西全都挖出来。」妻子握起双笔,不断朝自己头上打。

    「老公,你知道吗?他们可以把性器从人的鼻孔伸进脑子里呀,那些鬼东西的后代就在脑子里筑巢。」

    「找们先回家吧。来,有什么话等回家再说,走吧。」

    我扶着妻子站起来,但刚才那番激动的自白似乎让她整个人愣住,双腿无力。我把儿子叫回来,接着设法搀扶妻子来到公园入口,拦了辆计程车。我拜托司机让儿子坐在副驾驶座,这孩子头一次能坐在副驾驶座上,开心地钻进车里,我则紧跟在妻子身旁,让她能保持心情稳定回到家。

    「一家人出去玩啊?」

    路上司机透过后视镜攀谈,我却心不在焉。司机对此大概不太高兴,猛瞧着我和妻子。

    我心情有些紧张。因为刚才车子一发动时,妻子轻轻指着副驾驶座低吟,而那句话声音细微到只有我听得见。

    「他们……要我杀了那孩子。」

    隔天,主任和驾驶课课长把我找去。

    「你工作得很辛苦嘛。」

    我也知道通常被找去都不太可能获得称赞,但主任那副难看的表情,加上课长奚落的语气,明显教人感到不怀好意。

    「没这回事……」

    「医生怎么跟你说的啊?」主任突然插话。「怎么样?哪里有毛病?你不是上医院了吗?癌症吗?还是爱滋病?」

    「不是的,只是小感冒,医生要我多休息。」

    「如果你把我们车行这份工作当作暂时性的跳板,那可就伤脑筋喽。你要知道,让你去考职业驾照,还得安排一个人指导,这些都得算进人事成本中耶。」

    主任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指着胸口猛画圆。

    我除了保持沉默,也想不出其他话来因应。一定是昨天在外头被其他同事撞见了。

    「你昨天六点左右回到家的吧?」课长对着后方走进来打招呼的司机轻轻举手示意。

    「嘿!昨天行车纪录不怎么好看哦,给我跑勤一点啊。」

    您就饶我一次吧。同事苦笑回答之后,课长打个手势,表示接下来交给主任处理,然后就离开了。

    「你搭的是我们车行那个矢岛的车耶,你没发现吗?」

    我讶异地盯着主任。我对矢岛这个人没印象,让我惊愕的是,竟然搭到自己车行的计程车。

    「听说你太太很沮丧啊。那就不该跟学生一样装病请假,而要更加打拼多赚钱才对吧。」

    主任只说了这句话,之后就朝我挥挥手,像是赶灰尘似的。

    怎么会这样呢。就在我装病偷懒请假当天,竟然和家人搭着自家车行的计程车回家。那附近并不属于一般业务区,想必是先前乘客下车后的回程吧,原则上车行禁止我们在业务区外主动招揽乘客,但不能拒载。此外,同事还一眼就认出我。照理在正常状况下,从车身的烤漆或车内的感觉便应该能发现的,但我昨天心情实在太激动,就连最后付车资时,也完全没发现。

    那天接下来行驶时,我特别抱着浓厚的危机感,没想到竟然做成两笔无线电叫车的生意,其中一趟还开到热海,在我短暂的职业生涯中缔造了最高纪录。回到营业处登记每日营运报表时,原本大概想走过来奚落我一番的主任,瞄了一眼登记的数字后什么话也没说,若无其事地回到驾驶们平日聚集的电视机前沙发上。

    在离家一百公尺处,一名站着聊天的中年女子叫住我。由于那几个人都穿着围裙,我便向她们打招呼问道,各位都是附近邻居吧。三人中的一名女士再次叫了我的名字,招了招手。

    「有什么事吗?」

    「你就是搬进那栋院子里有铁皮围栏的房子的人吗?」

    「是的。有什么事吗?」

    「你们家信什么教啊?」

    那位太大皱起眉头,看得出眉毛拔除后留下褐色锯齿的痕迹。

    「没有。我们家并没有特别的宗教信仰。」

    「这么说来,果然只有他太大呀。」另一名主妇高喊,似乎在对其他人说。

    「请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概我讶异的表情太过明显,几位主妇先彼此对望了一眼后往前走,同时比了个手势要我跟上去。几个人来到一棵行道树下停了脚步。「你看。」我顺着其中一人指的方向看去,靠近树顶一根叶子已经完全掉光的树枝前梢,好像吊着一样东西。

    「你们家太大挂的哦。」

    「不会吧。」

    我嘴上虽然否认,心里却无法完全排除。因为挂在树梢上的,毫无疑问,就是先前在家中厨房墙上的那只「倒十字架」。

    「但是,内人的运动神经不怎么发达,这么高的地方……」

    「有人亲眼看到了呀。况且,那玩意儿不只挂这一个地方哦。」

    看着神情不安的我,几个主妇开始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据说搭着末班车回家的邻居先生目睹妻子爬到树上,而以我们家为中心,附近大概有六个地方都挂上这个摆饰,就算被风吹走,妻子也会立刻修复。不仅如此……

    「你大大还会走来走去,到处祷告耶。」

    「是啊,跟她打招呼好像也听不见,还会用手指在泥土上画很多看不太懂的字。」

    「所以才有传闻,是不是信了什么宗教……」

    几位主妇含糊带过说其实没造成什么影响,但显然对妻子的行为感到莫名其妙。

    「但是,我们真的没跟任何宗教有关。」

    「有时候可能只是一时情绪比较神经质,您最好多花点心思哦。」

    「好的。谢谢各位关心。」

    主妇们跟我点个头示意,接着就像突然忘了我的存在,立刻回到先前众人畅谈的话题。

    「真不希望再发生『那种事』啊……」

    在我离开时听到这句话。

    一回到家,就看到穿着连身洋装的妻子抱着儿子待在院子里。

    「真难得。」

    妻子听到我的声音转过身,在她怀里的竟然是阳一。人偶戴着帽子又穿上和儿子相仿的衣服,难怪会看错。

    「怎么搞的?」

    「有什么奇怪?散步呀。」

    「不是啊,你抱着这个做什么?」

    妻子似乎这才明白我指的是人偶。

    「哦哦,这个啊。我抱着人偶呀,抱人偶出来呼吸早晨的空气。」

    「小家伙呢?」

    「还在睡,怎么叫也叫不起来,所以才抱了阳一陪我。」

    人偶的嘴张得大大的。

    妻子这句话在我听来感觉不太舒服。

    「那我去做饭了。」

    妻子把阳一交给我后,迈步走进玄关。

    阳一身上发出一股腥臭的难闻气味,而且是心理作用吗,感觉抱着他好像越来越重。

    我把人偶放在玄关,上二楼看看儿子。

    卧房门开了一道小缝。我静悄悄地走到床边,摸摸儿子露在被窝外的头,感觉到他轻柔的体温及规律的呼吸。

    我关上房门下楼,走进客厅看到阳一坐在沙发上。我转过头看着在厨房里打蛋的妻子,她正用力使着一双长筷子。我猛然感觉阳一一双眼睛紧盯着我,接着又无预警地用力垂下头。我站起身,改坐到餐桌椅子上。

    「睡得很香嘛。」

    「昨天吵了一整晚呀。说做了噩梦,闹到今天早上才肯睡。」

    妻子端了咖啡上桌。

    「身体怎么样?」

    「今天觉得还不错耶。看来呼吸外头空气h,心情平静多了。」

    「就是说呀。要不要改天再出去走走呢。」

    「下次我来准备便当。」

    我盯着牛奶在表面构成的阴阳漩涡,渐渐和咖啡融合。脑子里虽然想问问妻子,刚才那些主妇提的事,却直觉一问之下会马上破坏掉目前宁静的气氛,便索性算了。

    然而,有句话清晰浮现,挥之下去。

    「他们……要我杀了那孩子。」

    我毫不怀疑,还是该尽早让她接受医师诊断才好。不过,首先得要等我下班,或是另外请假,只是一两天还能想办法应付,如果需要长期治疗,再加上照顾儿子,事实上我真的束手无策。我没信心妻子能很快治好。

    此刻我能做的,就只有丢掉人偶吧。不过,刚想到这件事就突然冒出另一个念头,既然这样,不如干脆搬离这个屋子来得简单明了。这里的租金的确便宜,但这个屋子的环境对妻子已经造成某种影响,不容置疑。

    「看起来好像便宜的简餐哦。」

    我看着妻子把荷包蛋、炒热狗、味噌汤和海苔等一一端上桌时,鼓起勇气提议搬出这个家。

    「……也好。」

    妻子一瞬间停下手边动作,似乎犹豫了一下,之后立刻同意。

    「不过,又要搬家不是得花钱吗?」

    「没关系,先前的房租很便宜,总能想办法平衡一下。」

    我没想到她会一口答应,意外地卸下肩上的重担。然而,我似乎太掉以轻心了。吃过晚饭后,我的头开始疼得厉害,入夜后甚至严重到出现耳鸣。虽然没发高烧,却因为有种窒息感,让人呼吸困难。在完全睡不着的状况下,撑到隔天上班日。虽然妻子一再劝我请假,但上次出了那个状况,让我决定还是先照常上班。头痛的状况依旧,耳鸣变成晕眩,我只能抱着淡淡期待,或许能在路上买个成药,稍事休息。我到了营业处之后,依照惯例出车。

    白天绕了了几圈也没乘客出现,我决定到车站的计程车招呼站排班等候,顺便休息一下。但这种行为其实会被公司识破。我们每辆计程车上都备有记录引擎转速的仪器,翔实记录时刻和回转数。从记录上持续慢速运转所造成的低回转速,就可推测何时在哪里休息,因此,只要对照每日报表中载客时填写的乘客上车及下车地点,资深上司便能一眼看穿。也就是说,白天没办法待在载不到几名乘客的冷门车站。

    我就在呼吸困难的不适状况下,有一搭没一搭地一趟趟来回跑。

    虽然如此,到了傍晚左右似乎大致恢复正常,我到便利商店买了机能饮料,伴着白天买的成药一起服下。由于依旧没有食欲,我只含了颗糖。大概是我年纪大了,对于这段人、影难以分辨的黄昏时段,随着年岁增长,越来越搞不清,加上这一天身体不舒服,令人难为情的是我竟然迷路了!当然,就某种程度来说,心里还是有个模糊的轮廓,但面对绵延不断的围墙和并排的住宅墙壁、单行道、禁止进入、婉蜒小径、死巷……我和这些人迹罕至的迷宫展开一番苦战。绕了一大圈全是徒劳无功。我心里急得不得了。

    突然看到有名女子倚在墙边,举起手招了一下。对我来说,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奇迹,这位乘客肯定住在这附近,表示她很清楚该怎么绕到大马路上。况且,就算她不认得路,载着客人迷路和空车耗费燃料,两者相较之下有天壤之别。

    女子留着一头长发,身穿白色外套,一打开车门,就轻轻巧巧入座,说了前往的地点,刚好就在我家附近。我请她告诉我如何回到大马路上,她一口答应,随即为我指引方向。结果,无法理解的是,我迷路的地点竟然是一条简单到令人难以相信的小径。夜幕低垂,天色逐渐昏暗。我依照乘客的指示行驶,一看到大马路就在前方时,先前胸口的气闷瞬间散去。同时,刚才看来无限延伸的围墙突然消失,就像被截断一样,取而代之的是一处类似大公园广场入口。

    「……坟墓。」

    乘客语气平静地对我说。

    「……一大片墓地。」

    的确,侧眼隐约看到标示所在地的门柱上有着「灵园」二字。我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往一个没概念的方向行驶。那位乘客自此再也没出声,经过三、四十分钟车程,她才在位于我家东北方那处寂静的儿童公园下车。我收了她七千块左右的车资。

    「哦哦,配合得太好了,意料之中意料之中。」

    发动车子离开前,耳里传来乘客以完全不同于先前的语调低吟着。

    我再次回到街上绕行。之后又载了两名乘客,然后就像风平浪静似的,再也没招揽到任何生意。

    我打算半夜再开始跑,于是将车子停靠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堤防边小路上,打个小盹,没多久便听到有人敲打车窗,我一抬头,看到车外有个穿着厚重外套的人。我自然不可能详加确认,但从看上去的感觉推测,或许是个外国人吧,这样形容有些失礼,因为那人一上车就散发一股从来没闻过的特殊香水味,加上偶尔对我指示方向时的口音也不太标准。结果,我依照乘客的指示行驶,竟又来到我家附近。

    真是匪夷所思的一天哪,我心里想着,一面看了看时间,差不多到了醉客们准备回家的时候,于是朝着锁定的车站驶去。可惜这个晚上的人潮不如想像得多,这阵子搭公车回家的人变多了,要不然就是往同一个方向的几个人会共乘一车,没什么人拦车,排班排了一小时,却迟迟不见队伍往前推进。好不容易等到接近末班车时间,从车站大楼里出现的人群才渐渐增多,我载着客人来回跑了三趟,重回车站时,末班车已经开出,完全没了客源。这样算起来,今晚的营业额似乎比预期来得少。部分资深驾驶会在这个时段到一些熟识酒店的出入口,趁酒店小姐用无线电叫车前,赶紧先露脸,或者到闹区绕绕,在酒店门口找寻那些准备结帐打道回府的乘客。无论哪一种作法,大家都心知肚明,其中有着类似「地盘」的规矩,像我这种新手想要加入,可需要有相当程度的脸皮和反应。

    结果,我就像平常一样,只能回流到那些竞争低、人烟少的路段。打开收音机转到音乐频道,一个人开着车出神地望着对向来车的车灯,每每在一这种情境下,我脑海中总浮现在家里的妻子和儿子。「洗过澡了吗?」「已经睡了吧。」想着这些景象的同时,不知不觉也将自己加进那幅画面中。

    收音机的音乐冷不防中断,隐约传来几声无线电广播,但换过好几个频道、又把音量调到最大,还是听不见。

    看到那名乘客时,我刚好伸手拿零食。眼看那人毫无预警地冒出来,有点担心他是不是喝醉了。偶尔有些喝得烂醉的人会恶作剧乱拦车,不过,这次我却猜错了,上车的是一位双眼炯炯有神、举止得宜的年长乘客,蓄着近来罕见的大胡子,手上还拄著作工精细的拐杖。

    乘客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用罗马拼音写着地址,竟然也和我家在同一区。心想真是怪了,但我仍将乘客载到指定的地点。「就在这一带。」我对乘客说了后,他挥了挥手,意思是「再往前一点」。我在过了两条路之后停下车,问是不是在这里。乘客随即摇下车窗,望天空,似在确认上方状况。

    「慢慢地,慢慢地,再往前一点。」乘客对我说。

    我依照指示往前开了一些,看到屋子后方。这位乘客就在离我家步行约三分钟的地方下车。

    「真满意,真满意。」

    乘客下车后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只是心满意足地环顾四周点点头。

    接下来我又载了两名乘客到家附近。这两名乘客站在废弃工厂边,其中一个是胖得出奇的女子,另一个则是身高和小学生差不多的男子那名女子上了车,也没脱下头上那顶大大的法国帽,接着舔起身旁男子的手,弄歪了帽沿也不以为意。一股呛人的香水味加上……应该是狐臭吧,两种气味混合下,车里顿时弥漫着可怕的难闻气味。我真忍不住想打开车窗,却又觉得这么做太失礼,只好勉强忍耐。结果那名女子直到抵达目的地都不断吸吮着男子的手,啧啧作响。

    然后我沿着林子边开,又有四名乘客上车其中一名是女性。其余应该是男性,话虽如此,但其实那三人的脸上、手上都捆上一层层绷带,我也只能从身上的穿着推测。女乘客坐进副驾驶座,至于三名男子的外观,该说是外行人的包扎法吗,绷带感觉松垮垮的,还有一撮长发从忽宽忽窄的缝隙间垂下来。女子说了目的地,结果又是在我家那一区。

    「大姐,没问题吧?」

    「嗯嗯,已经很满意啦。」

    「吼哦,你老说这句话。」

    「过了真久。」

    「感觉好紧张耶。」

    从他们的发音听来,应该是这样的对话内容。

    接下来,所有人都不再出声,只听到剥哩剥哩的声音。

    我一看,发现后座的男子把手指伸进绷带缝隙间抠了起来。

    剥哩剥哩剥哩剥哩……

    其中还有人大概是抓破皮,看得出来绷带边缘被弄得湿湿黑黑的。

    女子的举动表现出对此毫不在意。

    眼看就快接近我家,我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

    「请问,这附近哪里举办派对吗?今天我已经载过好几名乘客来相同的地点了。」

    几个人抠着绷带缝隙的手倏地静止。女子动也不动。

    「不是啦,只是我刚好有朋友住在这附近,所以感到好奇……不好意思啊。」

    停了几秒钟之后,耳边突然响起恶恶恶的呕吐声,好一会儿才领悟到那是他们的笑声。几个人疯狂大笑。

    「在这里下车。」

    笑声就像刚开始时一样,无预警地结束。

    我依照女子的指示,把车停在我家正后方。

    我在不引起他们的注意下,偷偷将车绕回一圈,停在能观察到家里正门的位置,打算如果他们有意进到屋内,我就要跟上去。

    不过,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看见那几个人。我拨了手机打回家。

    几声嘟嘟响之后,传来妻子睡梦中还没清醒的声音。

    「有什么事?」

    「刚才载到几个怪怪的客人,有点不太放心。家里没事吧?」

    「没事啊,已经睡了。」

    听到妻子的声音一如往常,我也稍事恢复平静。我对深夜吵醒她表示抱歉,然后挂了电话。看看时钟,已经快凌晨三点了。我坐在驾驶座上甩甩头,转换心情后,再次朝深夜街头出发,打算多跑个几趟。

    行驶一段距离后,两旁已经没有住家,我在某个隧道前发现一名乘客。乍看之下,觉得这人脸色苍白得有些诡异,一进到车里才发现,原来是脸上戴着类似面具的东西。之所以用「类似」这种保留的说法,是因为无法正确判断那真是面具,或遭逢意外后皮肤移植的结果。不过,我想多半还是面具吧,因为这位乘客交代目的地时,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不太清楚。然后,这位乘客一样说了我家地址,我还没来得及进隧道,就直接回转掉头。这位乘客身材如摔角选手般高大,穿着一件黑衬衫加皮背心。他的手臂想必跟圆木差不多粗壮,因为我感受到有股肌肉形成的压迫感不断从后方座位传过来。乘客谨慎地将一只长形行李放在腿上。

    这位乘客距先前刚下车的那几个人感觉不同,并没有任何令人不舒服的举动,却依旧令我十分好奇。他一头长发及肩,脸色白皙,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太自然。我在大马路上转进通往家里的巷子口停车等红灯,明知道不礼貌,还是忍不住透过照后镜瞄了一下后座的乘客。这才发现他颈子上有一处明显的伤口,不知道是不是剐伤,以伤口为界,上方和下方的肤色就像两个人似的,完全不同,那副模样让我怕到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只见从他伤口流出的几道血痕围绕颈子一圈,就像个倒挂的皇冠。

    这时,听见后面响起的喇叭声,我才惊觉号志灯已经变色,连忙左转进了小巷。可能因为后面的车超车,在转弯时有道强光,使得车内一瞬间大放光明,也让我清楚看到乘客的模样。

    乘客的脸部扭曲错位。正确说起来不是脸,而是脸皮才对。眼睑之下的嘴唇像扮鬼脸似的下垂,里面还涂满了类似绿色凝胶状的东西,大概是软膏之类的吧。

    他要我把车开到我家门前。收下车资之后才要找零,一抬头就发现那人已经不见踪影。我边喊着,随即下了车,但怪的是这么大个人竟然倏地消失。

    我看了下自己家里,应该入睡熄灯的屋内竟然透出灯光。

    同时,我发现有几道湿漉漉的痕迹从路上往我家院子延伸。

    心底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担忧,我拔腿往家里冲。

    伸手一碰门把,手上立刻沾了一团黏糊糊的液体。把钥匙插进锁孔中一转,怎么搞的?钥匙竟然应声折断,前端还留在钥匙孔里。我急得用力拍打大门,却得不到任何反应。

    我连忙进到院子,看到室内灯火通明,屋子里居然挤满了人。不!不对!那些不是人!一大群扮成人形的异类聚集在我家客厅、厨房,其中还有印象中刚搭过我车的绷带男,以及大帽子女人等。只见他们端着杯子,互相展示各自身上的裂口,扭曲的脸都笑歪了。这时,我发现其中有个熟悉的脸孔。

    儿童一般的身材,却像个公关少爷顶着油贴贴的西装头,沉醉在莫名其妙的谈笑间,加上一身黑白条纹的上衣。那是阳一!此刻他不再是个人偶,而是有着一张诡异苍白脸孔的生物,嗯,看上去简直跟人类一模一样。

    刹那间,怪物们全都停下动作,同时盯向门口。只见阳一朝暗处走去,牵起妻子走出来,妻子一身盛装,就像早期好莱坞电影里的装扮。她穿着礼服,戴着套到手肘的白手套,头上戴着披有薄纱遮面的帽子。一时之间掌声四起,妻子在阳一的引领下来到客厅中央。

    接下来,妻子身后有人推来一张床,上面躺着儿子。他似乎睡得很熟,一动也没动。我放声大喊,但声音好像传不进室内。没多久,儿子的床被搬到正中央,妻子在阳一的催促下站到儿子身边。我突然发现刚才搭我车子的那个摔角选手就在客厅角落,他走上前,从行李中拿出一把切肉刀,递到妻子面前。

    妻子显得踌躇不定。

    我在地上捡了颗小石子丢向玻璃窗,屋内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快住手!」我放声高喊。

    结果妻子真的看见我了。先前那副失神的表情突然在一瞬间闪过她原本的模样。

    然而,那群怪物七嘴八舌,纷纷怂恿着妻子接过菜刀握柄。

    阳一一脸为难,对着在场宾客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绕着院子想找个地方进到屋里。没多久,刚好来到屋子正后方那块铁皮围起来的区域,竟发现地上多了个没见过的物体,是多条巨型管子。一大堆类似缸管的灰色管子爬到建筑物下方,之后埋进地底,所有的管子全都聚集在那块铁皮围栏区里,向外延伸。管子本身就像活的,蠢蠢蠕动,外表看来似乎从家中不断供给物质进管子里。

    我想都不想,直接抓起旁边的铲子,朝管子用力一刺。就在一刹那,屋内传来如同大象狂吼时的巨响。我一心一意只顾将其他管子也陆续刺破。管子一被截断,就抖着被吸回铁皮围栏内。

    等我回过神时,整个人已经贴在玄关门上。

    隐约听见女人的尖叫,接着响起开锁的声音。

    我将身子挪离开门上,只见妻子一脸苍白出现。

    「怎么啦?」穿着睡衣的妻子满脸惊恐。「吓死人了。」

    我一声不响地走进屋里。

    一如往常的客厅,一如往常的厨房,一如往常的家。完全没遗留下刚才那场派对的任何蛛丝马迹。

    「你是怎么啦?」妻子依旧害怕地问我。「满头大汗的。」

    她轻轻触着我的背。

    我就像身上咒语被解开,一下子回到现实。

    「哦哦,没什么。只是经过附近时,好像看到有人偷偷摸进我们家……」

    我没办法马上对她解释刚才见到的景象,感觉好像欺骗自己。

    这下子我总算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全身力量尽失。

    外头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喇叭声,我想起来自己把车停在路中央,惹得其他驾驶不高兴。

    「不好意思,吓了你好几次,今天感觉莫名其妙的。」

    「你太累了。」

    妻子露出体贴的微笑。

    我转身回到车上。

    「老公……谢谢你。」妻子在门口挥着手。「我真爱你。」

    车内时钟的时间显示天就快亮了。

    行驶之间,我感觉胸口充满一股温馨,同时有种卸下重担的安稳。

    不过,一回到营业处,居然发生严重的状况。

    填写完每日报表后,打开装现金的袋子时,竟发现金额不足。由于现金与我报的帐目不符,所有人的质疑全都一下子集中在我身上。

    「事实上,这些差额都要由你负担呀。」

    课长一验不耐烦,拿着抓痒耙子轻轻敲着颈子。

    我赶紧解释,自己因为身体太不舒服,才会暂时离开车子,在公园长椅上稍事休息。

    「也就是说,你在工作时间摸鱼,所以钱被偷了,才导致营业额不够……这样啊。」

    「大叔,我看这工作不适合你。」

    主任低声接过课长的话。

    我低声下气,表示愿意赔偿。这时,手机铃声忽然响了。

    我对课长和主任知会一声,接了电话。是妻子打来的,声音感觉不太对劲。

    「我……我还是忍不住杀了那孩子。刚才已经报警了,觉得也该告诉你一声比较好。」

    自家门前已经停了警车,还聚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

    我赶紧冲进去,屋子里却出乎意料之外地寂静。

    一走到厨房,有个穿着儿子睡衣的人坐在椅子上。

    不过,脸部被利器深深削掉一大块,眼、口部分则满是泥状物,弄脏整个头部。

    「塞进眼、口里的大概是肉泥跟粪便。」

    我走近椅子后,一名年长的员警对我说。

    「我们接获报案赶来。」

    我向他点头示意。

    「请问内人在哪?」

    「在二楼。」

    这时,墙上挂的倒十字架忽然掉下来,落地时发出巨响。同时二楼传来女子失去理智的呻吟。

    我往前走了几步,那位员警闪开身体让出路来。

    从楼梯间就听到她不曾间断的呜咽,泣不成声,中间还夹杂着歇斯底里的叫声。

    二楼走廊上又有两位员警。

    「这是她先生。」背后那位员警说明。

    妻子整个人哭倒在卧室里的床上,双手沾满粪便。或许面对她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员警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远远愣在一旁。

    「啊啊,老公老公!」

    看着妻子和先前判判若两人,那副惨不忍睹的模样,我大受打击,腹部好像被人重重殴了一拳,同时也无法接受她外表其实和刚才没两样,依旧穿着那套睡衣。

    「我……对不起。我还是把他杀了。那是我们那么心爱的孩子呀!对不起对不起!你原谅我吧,原谅我呀。」

    说到这里,妻子再度情绪崩溃,「哇!」地放声大哭,双眼肿得好像快要溃烂。

    「这个状况,您大概也没办法处理吧……已经通知加派救护车了。」在年长员警的建议下,我留下莫名哭喊的妻子,下到一楼。双脚无法施力,似乎得靠软绵绵的大腿才能勉强支撑身体,在头脑一片空白下走向厨房。

    椅子上有个脸部被削掉一大块的人影。这时,背后响起一串轧轧的脚步声。

    「……爸爸。」

    我一转过头,在年轻员警怀中的儿子对我伸出双手。

    我接过他之后,儿子激动地大哭起来,我也止不住盈眶的泪水。

    回想起来,我认为妻子做得很对。事到如今,我依旧掌握不到确切证据,但事实上的确有「什么」企图议我们家破人亡,并加以吸收。

    只有一项客观事实可作为追加说明,事后电信局派了人来,表示想检查一下保安器。在得到我的许可后,没多久负责的检查员就请我到院子里看看。

    「不好意思,造成您的困扰。一般来说,应该会出现异常讯号的……真奇怪了。」

    我跟在他身后,这时刚好有另一名工作人员从铁皮围栏那块地方走出来。

    「伤脑筋,全都被埋进土里面啦。」那位作业人员把建筑物延伸出来的电话线绕在手臂上,前端沾满泥巴。

    仔细想想,我们夫妻平常都以手机联络,家里的电话线几乎成了网路专用。不过,根据电信局的纪录,那条电话线似乎自我们搬家后就断了。

    回顾那天晚上我和妻子见到、经历过的事,就算意识中再怎么否认,但戳断那些管子瞬间在手中残留的触感,耳间萦绕的一群绷带男诡异笑声,亲眼目睹阳一宛如酒店少爷流畅的动作,这些都让我忘不了。不,正确说来,在远离我的意识,位于更根本、更原始的大脑领域中,别说否认,根本认定了这些就是千真万确,不容置疑的事实。

    检讨起来,最终的错并不在妻子,而在我身上。那天晚上,我就算丢了工作,也该陪着妻子、儿子离开那个家才对。不能因为家中一片宁静,也不能因为看到妻子一如往常穿着睡衣,就重新回到工作岗位。那幅「平静景象」正是那群家伙营造的幻影呀!藉此让人在无无意识中逃避混乱、奋战。当见到符合期待的寻常景象,我轻易放弃战斗,丢下妻子、儿子离去。在那之后,留在他们之间的妻子,在儿子丧命前千钧一发之际,总算唤醒自己的母性;清楚体认到自我将被撕裂的情况下,独自对抗被操纵的意识,以及那群家伙要她撕裂手边肉体的诅咒。结果简直不堪设想。

    那天早上,「被杀身亡」的不是儿子,而是阳一。

    然而,很遗憾地,在妻子的意识中却留下「自己杀害亲生儿子」的印象。即使在无意识的部分她歼灭了阳一,但罪恶感似乎重重地惩罚了自己,也可能是在经过这件事后,已经耗尽她所有活下去+的能量。

    自此过了二十年左右,直到现在,妻子还在医院的病房中,像个受刑人似的端坐,据说平常一动也不动。

    她把探病的儿子当作是监狱的警卫。

    最初儿子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一次次告诉她自己是她的儿子,是唯一的亲骨肉,但她的意识从那晚起就宣告封锁,再也没敞开过。

    儿子也经历过一段艰难时期,还好目前总算能体谅母亲的病况,当母亲称他「年轻警卫」时,也能亲切应对.

    这阵子我每隔三个月,就会送给妻子一张那个港边公园的油画。画里有船、有公园,以及坐在长椅上的我与妻子,当然还有在我们面前玩耍的儿子,每次妻子接过一幅新的画,总会露出十分欣喜的表情。

    画里的一家人比起此刻年轻许多。

    虽然得慢慢渐进,但我打算让画里的儿子一点点成长。子不突兀的状况下,让画里的儿子日渐接近目前的样子。这么一来,我深信有一天,妻子的内心必定能认得出真正的儿子,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又能相偕到公园同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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