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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汪汪、汪汪。狗又在哀嚎了。狗又在哀泣了?危险危险。像这样把它们拟人化,就会害自己更加吃不下饭、梦见更多恶梦。这是迈向精神官能症的第一步。

    可能的话,我完全不想利用任何一个脑细胞来记住这个地方的光景。相信对于我这个即将另谋他职、届时必须记住一大堆新事物的人来说,是绝不可以轻易糟蹋任何一个脑细胞的。

    所以不管是这间被十几个笼子包围的设施也好,在笼子里注视着我们不断吠叫的小狗们也好,连一分一毫都不可以记到脑子里。我想我应该会转职到IT产业,成为自由操纵各大上市公司的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所以这里发生的事情不可以留在脑子里。

    举凡用力关上卡车后方那载满流浪犬的车斗时所产生的风压;将卡车钥匙插进并转动钥匙孔时所感受到的些微阻力;混合着粪尿与动物体味的恶臭;狗食喀啦喀啦地落在饲料箱里的荒芜声响;前来参观处分场的人们不言而喻的「这根本不是安乐死」的眼神;按下杀狗按钮时指尖的感觉;检查是否彻底断气时它们身上尚未完全消失的体温。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即将消失的记忆。

    我觉得非常沮丧。今年春天好不容易才成为自己心心念念的公务员,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完全不能接受。我在收容所入口处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零食空盒,满心厌烦地捡起来一看,赫然发现里面装着两只还连着脐带的幼犬。这到底是在搞什么啊?至少等到它们睁开眼睛吧!至少让它们看看自己的母亲吧!我完全没办法理解那种一方面在纸箱上开洞让它们呼吸、另一方面又把它们丢掉的家伙们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就在我心中充满着近似愤怒的心情,准备把这两只幼犬送到幼犬区的时候,牛岛先生叫住了我。今年五十多岁的牛岛先生是我的上司,眼睛大概有一半像是融化了一样。这虽然是譬喻手法,但是在这里工作的人的眼神其实都差不了多少。

    「番上,你昨天为什么要把狗还回去啊,笨蛋。」

    「因为饲主的孩子哭哭啼啼地跑来跟我说,他们最后还是决定要继续饲养啊。」

    「那当然是骗你的啊。刚刚那孩子的父母打电话过来,叫我们不要再让他们麻烦第二次,气得要死呢。」

    真正说谎的人,应该是趁孩子还在学校的时候,硬是把她的爱犬拖到这里来,然后再跟女儿说「狗狗自己跑掉了」的那对令人作呕的父母吧!我虽然这么想,但是还没有幼稚到把这番话真的说出口。在这里制造无谓的争执也是没用的,要忍耐要忍耐。我想我应该会转职到牛郎业界,让那些有钱的主妇们一个晚上就丢出数千万元,成为夜晚的传说吧。

    「你给我负起责任,去他们家把狗带回来。」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父母要是来了会很罗唆的。话说你是知道这件事才还回去的吧?」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呢。」

    「那,你还给她之前有先打电话过去好好确认吗?」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

    最后,我还是得在今天之内去那个孩子的家里领狗。因为那孩子的表情实在太过哀伤,我本以为她的父母看到女儿的眼泪之后搞不好会回心转意,但事实证明了心存期待的我真是笨蛋。结果我只不过是让这个孩子经历了第二次的离别,还将她心中的伤口挖得更深。要是她自始至终就相信父母亲所说的谎言「跑掉了」的话,也不必承受这么多的苦楚了。

    那孩子的可爱朋友被我带回收容所,在破破烂烂的笼子里度过充满不安的一夜,再被活动铁栏杆逼到角落,然后进入瓦斯室,最后变成尸体丢进焚化场。它将会经由我们的手,品尝到这残忍的最后十五分钟。这并非安乐死,而是和让眼睛流出血来的拷问几乎同样痛苦的死法。

    我要辞职我要辞职我要辞职我要辞职我要辞职我要辞职、我像是诵经似地心中呐喊的同时,手上还握着拖把不断擦地板。这时,穿着橡胶雨鞋的山根先生打开铁闸门走了进来,他的手上也同样握着一支拖把。

    「啊,我是从这边开始拖起的,就麻烦你从另外一头开始吧。」

    将拖把插进水桶里的山根先生什么也没说就开始打扫了。汪汪、汪汪,隔壁的成犬用铁笼实在很吵。我把那些紧紧黏在地面上的粪尿和呕吐物当成即将剥落的痂一样,全神贯注地拖了一阵子。大概清理掉总面积的三分之一后,我伸了一个懒腰掏出香烟。空气因不情不愿的劳动而变得污浊,伴着这般空气吸进肺里的廉价香烟,让我打从心底感到恶心。山根先生做出像是在躲避烟雾的举动,所以我连忙从胸前口袋里拿出携带型烟灰缸,滑开了盖子。

    「啊,抱歉。我现在就熄掉。」

    没关系,你就继续抽吧——我真的以为会听到他这么回答,但是期待又落空了。我一边看着山根先生默默移动拖把的侧脸,一边莫可奈何地把吸不到两口的香烟压进铝盒的最底部。山根先生的动作仍然如同往常一样规律,一看就知道他应该在自己的心中悄悄决定了所有步骤顺序,然后按照那些步骤进行。他是不是曾经加入过自卫队啊?我都快要听到号令声了。1、2、1、2。拖把俐落地来回,然后又插进了水桶里。

    这个人就算在按下处死处分的按钮之时,也丝毫不见犹豫。注入瓦斯、洗净瓦斯室、运送至焚化炉。这些按钮我都因为害怕而迟迟按不下去,可是这个人就像是上帝忘了给他犹豫这个感觉一样……

    干脆地按下按钮。

    其他资深人员或多或少都会表现出有点下不了手、可是跨越了层层苦难之后才好不容易按得下去,在抵达这个境界之前真的经历了百转千回的感觉。但他却没有。与其说他的眼睛也像是腐烂融化了一半,还不如说是整个冻结凝固了更为贴切。一看到这个人,便让我觉得不断烦恼的自己简直是个白痴。脑中甚至出现自己仿若五岁左右的普通小孩,正因为不敢去黑漆漆的厕所而大哭大闹一样的错觉。不过不正常的应该是这个人才对吧?世界上不可能有人天天杀死无辜的小狗还有办法心安理得的。

    「山根先生,你有听别人提到我吗?」

    「……」

    「其实我昨天去了你家。」

    「……」

    「哎呀,难道她没有告诉你吗?昨天下班后啊,我跑到你家去了,因为有些事情想要请教山根先生。」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他可能打算像个男子汉一样用背影来回答问题,但是很不巧,像我这种只是抓住了某种程度的诀窍而生存至今的人,要是期待我能从沉默当中读取到什么东西的话,那可是很令人困扰的。为了让那一对藏在眼镜后方、比嘴巴还要更加饶舌的眼睛能够稍微瞄我一眼,我着急地对他说个不停。要是再不问出如何能够不再做恶梦的方法,我下个星期可能就要去看医生了。

    「原来山根先生会慢跑啊,总觉得有点意外呢。因为那个,山根先生实在不太像是运动型的人嘛。」

    我边想着中国的马拉松选手可能也是这种感觉,边适当地继续开口。不过老实说,我实在有点气馁。一直面对毫无反应的对象说话,不由得觉得山根先生是否只把我看成一只大型狗呢?我越来越没自信了。再加上最近我似乎开始把各种东西都看成狗的脸。例如昨天我越看越觉得倒映在咖啡杯里的自己变成了一只牧羊犬,导致我的目光始终离不开那杯琥珀色的液体。

    「不过话说回来,原来奈奈濑美眉忘了转达啊。我明明就拜托她一定要记得的说。」

    在我丢出了数个话题之后,他一丝不苟的动作总算由于听见了女人的名字而差点乱掉,因此我也取回了原本逐渐消失的力量。到目前为止,我有很多和山根先生说话的机会,不过这可能还是第一次成功引出他的反应也说不定。只要瞄准这一点应该就能成事!我的直觉正如此大吼着。

    「我有点意外她竟然称呼山根先生为哥哥呢。你们两个人一起住吗?我还被邀请进入家里了喔,因为她说可以在里面等。现在这个时代还睡双层床,真的很厉害呢。这样的话,带女人回家的时候会很麻烦吧……对了,应该没办法带回家吧,因为奈奈濑美眉在啊。不过她真的是很有意思的人呢。我的周遭都没有这样的……」

    因为习惯而再次不知不觉点起香烟的我,听见大量的水泼在地板上的声音而抬起了头。山根先生把水桶踢翻了。惨了,我惹他生气了?就在我全身僵硬的时候,山根先生捡起滚倒在地上的水桶,走到水龙头那边去。看来他只是想把脏掉的水换过而已。很好很好!我直觉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了。可是绝不能沉不住气啊。欲速则不达。小学的时候,如今已经去世的奶奶经常这么对我说。我现在绝不能丧失士气。

    我把香烟弹进脚边一摊湿漉漉的积水里,再次埋首于打扫。就在我拿着硬梆梆的拖把,努力将黏答答的咖啡色液体扫到排水沟里的时候,山根先生提着水桶回来了。于是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死心地继续向他攀谈。

    「奈奈濑美眉白天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山根先生可能是抱定了不管听到什么都绝不动摇的决心才回来的,全身上下感曼不到任何空隙。如果他手里握着的东西不是拖把而是竹刀,要说他是即将面临比赛的剑士,应该也会有人相信吧。唰!唰!他就像是在刨刮地板一样,不停地拖着地。

    「她该不会是一直一个人待在家里吧?」

    进入社会的话,可能在各方面都不太好过吧?我一边回想她那独特的个性,一边拼命地寻找开始对话的契机。

    「既然这样我就介绍朋友给她好了,一直闷在那种地方,绝对不是好事啦。啊,虽说是朋友,不过对方也是女孩子,所以不必担心。应该说,我现在正好和一个跟她同年的女人在交往,那家伙也说她踏人社会之后完全交不到朋友,寂寞得很,干脆让她们一起聊聊女人的话题……」

    「不必了。」

    那对不管按下任何按钮都不曾发出光芒的漆黑眼睛,现在正燃烧着猛烈的敌意盯着我看。我回视他那仿佛快要烧焦的眼睛,心想干脆辞掉这里的工作算了。辞职是很简单的。我想我应该会转行当农夫,最后变成在任何地形上都能得心应手地操作收割机的稻米之子吧。

    然而,想要永远摆脱那个恶梦,大概并非那么简单的事。要是一个不小心,我可能一辈子都要这样持续感受被汗水弄得湿湿黏黏、恶心至极的棉被触感;我的视线往下一看,发现我的长靴上紧紧黏着各式各样的狗毛、就像希望我拯救它们似地紧紧攀附着。汪汪、汪汪。当我因为梦境而落泪时,我真的再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7

    原本应该是用来弹落烟灰的东西。

    或者是用来丢掉烟蒂的东西。

    我呼唤着这个本来应该使用于上述用途的物体;那呼唤的声音仿佛回荡在腹中一般,显得过于沉重:「……烟灰缸。」

    「是的!」奈奈濑整个人像是弹了起来似地回答,但她随即发现这个家中原本就没有烟灰缸这种东西。过度惊慌之下,她将自己的掌心伸向眼前这个女人,说:「请用!」

    「……」

    女人瞥了她这个看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的动作一眼,缓缓走向电话台。被短裙紧紧包覆的臀部线条浮现出来,在在强调了她的女人味。在这个只有一张双层床的简陋小房间里,女人很明显地散发出与房间格格不入的气息。

    回纹针、发夹、橡皮筋、眼药水……女人拿起里头装有许多小东西的小型铝制容器,把内容物全部倒在电话旁,清空容器。这声音就像刮黑板一样,令人感到生理上的不适,使得奈奈濑缩起了身子;而女人只是静静观察着奈奈濑的反应,动作轻柔,如同取下敌方大将的首级一般,将一截长长的烟灰抖落在容器里。

    「因为我和哥哥都不抽烟的关系……」

    奈奈濑胀红了脸;除了欲盖弥彰以外,再也没有更好的词汇可以用来形容她脸上的表情。面对她明显充满紧张感的笑容,女人的表情就显得十分具有压迫感。她环视整个房间后说道:「呐,为什么要住在这么肮脏的地方?没钱吗?」唇缝间呼出一大团烟雾。就算隔着一件衬衫,还是可以判断出女人若没有穿上内衣,那她分量十足的胸部肯定会有点下垂。这股分量仿佛让她的态度变得越来越狂妄。

    「这个嘛,其实并不是没钱……只是哥哥觉得这样的地方比较让人放心。」

    「哼——嗯。你啊,是真的一直待在这个家里吗?」

    「是真的。」

    「你都做些什么?」

    「家事、之类的……啊!我还会想一些给哥哥看的表演。」

    「表演给哥哥看?」

    「是的。那个……因为哥哥平常都不太露出笑容,所以我就想,至少在家里,要能让他得到一点点慰藉。」

    怯怯仰视着的奈奈濑忐忑不安,双手十指不停地互碰、分开,连一秒钟也静不下来。真是碍眼。女人如此轻声低语后,从她进门后就一直没放下的包包里拿出了吸油面纸。

    女人唰地撕了一张下来,开始按压自己的额头、鼻翼。这段期间,觉得自己惹毛对方的奈奈濑,光是为了在自己说话时能在语尾加上「!」就费尽了全力,同时还要小心不要让脸颊鼓起来。吸尽了女人脸上油脂的薄纸被揉成一团,丢在地毯上。

    女人想着,依照经验来看,说到自己到底对女人这种生物有哪里不满这一点……其实不管自己是否能理解像奈奈濑这种凡事战战兢兢的类型,总之,最基本的行动模式,就是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想把对方的人格彻底破坏的敌意;刚才奈奈濑忍不住伸手来代替烟灰缸的行动也不是在开玩笑,只是时常被迫回应类似要求的身体还记得这些事情罢了。

    为了安抚眼前这个女人几乎有点凄厉的不快心情,奈奈濑把手边一张超市广告单拉了过来,开始折起纸娃娃。她用指腹拼命折着两面单色印刷的廉价广告单;价格和商品名称用红字标示,看起来其实也挺像纸娃娃的和服花样。女人站在敞开的窗户旁,奈奈濑走近她,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请收下……」然后递出成品。结果被人一把抓起的纸娃娃就这样十分开心似地飞进了排水沟。

    女人直接移动到矮桌前,伸手拎起奈奈濑付出了汗水和努力、夜以继日写个不停的研究笔记,质问:

    「……你啊。这个,这种东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的?」

    正襟危坐的奈奈濑小心注意着不要抵触到对方的敏感神经,一边弯着手指数道:「我记得是从二十二岁开始的,所以……」

    「三年?」

    奈奈濑接下来的话被女人打断,而且她还过度敏感地察觉到对方的声音里隐约含有非难之意。于是奈奈濑连忙伸出手来在脸前挥动:「我只是偶尔才写而已!而且是自发性的!更何况什么都不做,光是等待复仇,反而比较累人!」

    「……复仇?」

    女人就像试图让自己回想起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意义一样,再次复诵:「……复仇?」最后高高抬起她反复刷上睫毛膏而显得沉重无比的睫毛,反问奈奈濑:「……复仇?」

    「啊,嗯。我一直都在等着。那个,金森小姐,要不要喝点什么?」

    赫然发现自己没有端茶给客人的奈奈濑铁青着一张脸,挣扎地从座垫上站了起来,「那个,养乐多可以吗?」

    「不用了。」

    女人丢下笔记本,抓住了奈奈濑的肩膀,「更重要的是你刚刚说了什么?快说,你刚刚说你在等什么?」

    「就是那个,复仇。哥哥会对我复仇,因为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想要尽快端出飮料的奈奈濑慌慌张张地迅速回答。被称呼为金森的女人停下手来,但最后还是轻轻吸了口气,说道:「……总之,我知道你正处在受人憎恨的立场上。」原本深深陷入奈奈濑肩膀的手指,也像是在操作口风琴键盘一样,依序松开。

    「虽然不懂,但是我了解了。」摇着头、露齿而笑的女人似乎有了结论。她决定彻底把对方当成白痴来看。

    「那么,为什么你还要这样乖乖等待呢?快点逃跑不行吗?既然觉得自己不对的话,就快点把那个……复仇是吧?快点让它结束不是比较舒坦吗?反正也不至于真的被杀吧?」

    「哥哥要做的,是有史以来人类所进行的种种复仇行为当中最恐怖的、让人觉得被杀可能还比较好的复仇喔!」

    奈奈濑有点骄傲地挺起了她的B罩杯。

    「……那到底是怎样的复仇?」

    「哥哥他也是每天都在想,但好像一直想不出来……因为哥哥是完美主义者,而且又非常努力呀!」

    奈奈濑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似地抓了抓头。这时,女人忍不住握紧拳头,力道大到发起抖来。原本以为这样的表现只会出现在漫画或动画里,看来也不一定是这样嘛!女人心中如是想。

    「……所以呢?你等待这个被杀还比较好的复仇到底等了多久?」

    在脑海里浮现的千言万语中,女人好不容易才挑出这么一句话。

    「从起因开始算的话,大概快要十二年了吧。」

    「……」

    为了减肥而只吃了少许午餐,额外的空腹感让女人有点晕眩。「怎么了,金森小姐?」奈奈濑一脸担忧,探头过来关心。女人强忍住想要一拳挥过去的冲动,从包包里拿出第二根香烟。

    「不要碰我。」

    「……是。」

    「那么,你打算就这样一直被你哥哥憎恨吗?」

    「嗯。不过,那都是因为我做了被恨也无可奈何的事情……」

    「所以呢?因为错都在你,所以你就在这里等待哥哥复仇吗?等了十二年?」

    「啊,不过不过!我开始和哥哥住在一起接受监视……到现在还不到四年喔!」

    女人就这样半睁着眼,直接把手上的香烟捻在墙壁上。当香烟滤嘴压扁在墨绿混着咖啡色的粗糙壁面上时,女人身旁同时响起了「呐呜!」的奇妙喊声。掉落在地上的烟蒂发出烧焦的味道,但是女人却毫不理会地关上了包包。

    「欸?金森小姐,你要去哪?」

    女人一时无法顺利地将倒在地上的高跟鞋套进脚里。而她身后的奈奈濑则狼狈得有点引人发笑。

    「欸?为什么突然要回去了呢?难道我做了什么让人不快的事情吗?金森小姐?啊、难道是鼻毛?因为我一直没有把金森小姐的鼻毛跑出来这件事说出来吗?因为我在交谈的时候,一直都在想着这件事的关系吗?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不会觉得烦躁……」

    「我先讲明了,我可是不曾忘记你在高中时对我做过什么!」

    虽然把今天刚见面的瞬间就一直忍耐着的话爆发出来,可是就算走到门外,女人心中的不耐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是以连同身体一起炸开的势头急速膨胀。

    女人挥开那只拉住自己的手,像是要把奈奈濑脱口而出的「小梓等一下!」这句话毫不留情地扯断似的,用力甩上了门。

    8

    我今天也好不容易削好了大特价的苹果,但哥哥还是告诉我:「不需要。」他边说边用毛巾擦拭刚从浴室洗好澡出来的头发,并且注视着墙壁上隐约可见的裂缝。如果他愿意看看这颗鲜红欲滴的富士苹果的话,相信他一定会想吃的说。

    可是我并未获准询问:「为什么不需要?」同时整个气氛也都禁止我先做确认之后再削苹果。对哥哥来说,我是憎恨的对象。哥哥是因为我才变成不幸的受害者,所以这样的关系是非常正常的。

    除了生活所需的事情之外,出门的次数必须压到最低限度。

    和任何人、甚至邻居之间的来往,也都要极力避免。

    这些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是等待处刑的犯人,而哥哥则是负责给予我痛苦的看守人。

    在我打算偷吃盘子里的苹果、还差十公分就能成功的那一刻,听见了第二次的「不需要」,所以我也只能悄悄进行把苹果泡在盐水里→盖上保鲜膜→放进冰箱的哀伤三步骤(刚削好的苹果绝对比较好吃的说)。从厨房回来的途中,停不下来的咳嗽让我满面通红;我整个人摇摇晃晃地坐下之后——

    「感冒了?」

    哥哥这么问我,所以我用手背贴住自己的额头,撒了一个谎:「嗯。不过发烧不算严重。」尽管有一部分的我仍然希望哥哥能看看我刚才夹在腋下的温度计数字……不行不行,这点小事就要让哥哥为我担心,我也实在太不知分寸了。

    「别传染给我。」

    「……嗯」

    哥哥可能会为我担心之类的烦恼,似乎打从一开始就很无谓。我十分清楚这一点,但因为身体变得虚弱的关系,让我产生了相当厚脸皮的误会。唯我独尊!我紧握拳头,忍住不断上涌的羞耻感。身体开始出现阵阵麻痹,静坐让我觉得脚底板传来的冰凉感十分舒服。好像又要开始咳嗽了!我连忙用双手盖住自己的嘴巴,尽可能不让细菌飞散,然后咳个不停。尽量安静、尽量减少次数,然后再把附着在手掌上的细菌重新吸人体内。

    「你今天要让我看什么?」

    就在我孜孜不倦地回收细菌的时候,哥哥的催促声传了过来,于是我迅速把手洗干净,从架子上拿出笔记本。

    「那个,我又从头开始学了单句搞笑……」

    「是王道呢。」

    「但果然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试试看吧。」

    「呃,嗯!」

    尽管我站了起来、并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诠释了单句搞笑,可是因为发烧的关系,成果比以往都要来得悲惨(特别是当我叫着「枫叶馒头!」并摆出动作时,负责评分的哥哥所流露的眼神,感觉上像是会出现在临死前看到的走马灯里)。因为我一直没有听见结束的指令,所以只好一次又一次地鞭策自己疲累的身躯。枫叶馒头!我越是拼命移动手脚,脑袋里面就越像是快要爆开似的。枫叶馒头!身体使不上力;由于手臂举不起来的缘故,我只能沿着像圣诞树一般参差不齐的动线,反复在空中不完整地绽放出我的枫叶馒头。重来、重来、再重来……等到恶寒、头痛、喉咙痛等诸多症状逐一出现时,才好不容易听见:「今天这样就够了」的许可,整个人像是要不支倒地似地跪在地毯上。

    「汗流得真恶心。」

    哥哥俯视着我,就像踩扁了一只虫子的小孩一样。

    「……我去洗澡。」

    我一边艰难地呼吸一边站了起来,打开窗户朝着晒衣竿伸出手。和室温相去不远的空气当中,混杂着这附近几户人家的生活气息,若有似无地扑上了我的脸。白天晾的大浴巾还有点湿。

    「那个,哥哥……」

    「干嘛。」

    「今天啊……」

    原本话就要说出口了,但我却突然犹豫到底该不该继续说下去,于是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这样吞吞吐吐呢?小梓说她是受那个叫作番上的男人所托才过来的,我不晓得这件事情到底应不应该向哥哥报告。

    昨天,我对跑完马拉松回家的哥哥提起了番上先生来过的事,他也只回答:「不准再理他。」就打发了我。要是让哥哥知道我连续两天和外面的人接触的话,他一定会轻视我、会厌恶我、会痛恨我。

    我一扯浴巾,就立刻感到整根晒衣竿都在摇晃。关上窗户后,对面人家朝水沟里排水的声音也随之变小。要是被哥哥发现小梓留下来的香烟和香水的味道的话……突然害怕起来的我不由得动手挥动浴巾,试图让气味粒子飞远一点。哥哥面带诧异的表情回头看我,我告诉他:「上面有虫子。」藉此蒙混过去。似乎对此失去兴趣的哥哥像平常一样坐倒在地毯上,为了他无法动弹的右脚,开始仔细地进行伸展操。

    「要去跑吗?马拉松。」

    我试探性的询问,当然答案早已不言而喻。

    「要去。」

    这一年当中,哥哥几乎没有一天不出门跑步。这当然是针对我现在再也不能出门跑步而做的事情,所以连同伸展操在内,哥哥每天晚上的马拉松时间,对我来说,就是快速进行自我反省的时候。哥哥对不起哥哥对不起哥哥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当我正在内心忏悔时,哥哥对我大吼:「快点滚去浴室!」于是我连忙从柜子里拿出内衣裤,走出起居室。虽然心里知道现在去洗澡的话,感冒百分之百会恶化,但我当然不会说出来。和平常一样,我没锁上浴室的门,就直接在脱衣间里脱掉运动服(明明只有哥哥在家却锁门,这样绝对比较奇怪),开始沐浴。腋下感到的微微痛楚,让我想起自己刚刚一直死命地夹着温度计。我先冲洗因为流汗而黏答答的头发和身体,接着浸入残留在浴缸里、还来不及加热的温水中。此畤,我听见玄关附近传来「喀嚓」的关门声。

    我从浴室出来时,症状愈发恶化;就算从远处,也能马上发现我因为寒冷而全身发抖。运动服底下多穿了三件衣服,但仍然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就在我准备打开空调的时候……我在最后一秒钟停了下来。是的,这是惩罚。我从衣橱里拉出了充满灰尘的棉袄,然后一边咳嗽一边走近置物柜,拉开抽屉,寻找药物。但不知为何,唯独感冒药消失无踪;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吃下治疗头痛的药锭。

    因为我不能先钻进被窝里,身体又不断控诉痛苦,所以我只能硬撑着等待哥哥回来。身上的寒气一点也没有消失的征兆,脑袋像是要从内侧开始融化一样炙热,喉咙又痛又卡痰,鼻涕流个不停。再这样下去可能就要不行了。这个可能性虽然在我脑海中闪过数次,但是我仍然意识朦胧地想着要是在这里死掉,会给哥哥带来麻烦的。屋顶夹层又响起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今天哥哥的马拉松时间真是异常的久呢。

    就在我思索着应该如何让高温和寒气互相抵消、藉此不去意识到痛苦的时候,听见有人回来的声音而回过神来。「欢迎回来,哥哥!」我像是坐在轮椅上的少女一样摇摇晃晃,但最后还是奇迹似地让身体站了起来,走到玄关迎接哥哥。可是他却无视于我的存在,直接走向了双层床的梯子。

    「今天好晚呢。跑到哪里去了呢?」

    「……IEON。(注:日本的大型连锁百货。)」

    「跑这么远?」

    我看着哥哥吃力地拖着他穿着牛仔裤的右脚,一阶一阶爬上梯子,小声回应。虽然哥哥就此不再说话,但我自己也想要尽快躺下来,于是我便跟着钻进了下铺。我一边克制着急促的呼吸,一边用平常的声音说道:

    「……明天会想到吗?」

    「……会想到的,明天一定会。」

    我用修女比画十字的严肃心情,拿起麦克笔在月历上画了一条斜线。因为视线焦点对不上的关系,光是要盖上麦克笔的盖子就费了我好一番工夫。最后我朝着电灯的操作绳伸出手。

    「晚安,哥哥。」

    我只能继续这样等下去。不过总有一天,哥哥一定会为我想出一个世界上最痛苦、最屈辱的复仇的?

    9

    「逃跑吧。你不能一直待在那个家里面。复仇什么的,山根先生的脑筋根本是有问题。」

    啊啊,你看,有白色的东西流下来罗,得快点擦掉才行。说着,番上先生从公事包里拿出面纸、一口气拉出十张左右,从我斜对面的沙发上站起身来。

    「哥哥的脑筋才没有问题呢——」

    暌违五年,再次进人卡拉OK的我,认真注视着现在完全变了一个样的遥控荧幕(以前都是用遥控器输入歌号数字,不过现在的主流似乎是以触控笔轻点荧幕)。我停下正在进行的事,接过番上先生递来的面纸,擦了擦嘴边的冰淇淋。虽然高烧已经退了,但鼻子下方还垂着鼻涕,于是顺便一起擦掉。

    「就说了那个样子是监禁啊,奈奈濑美眉。快点清醒吧,你一定是被他骗了。」

    「我才没有被骗呢——」

    你被骗了你被骗了!番上先生一边摇头,一边翻动着膝盖上厚厚的点歌本;持续摇头的模样,使得他看起来有点像是正在速读、翻页快速的人。我用汤匙一匙匙挖起因为鼻塞而吃不出味道的冰淇淋,将之送进嘴里,并因为不习惯包厢里的紫外线灯光,而不断挪动臀部、改变坐姿。

    番上先生虽然在翻阅点歌本,可是似乎也不打算真的点歌来唱。刚刚他突然跑来家里的时候,真的让我手足无措地惊慌了好一阵子。不过,在我好不容易向他说明要是被哥哥发现会非常困扰之后,番上生便提议,将谈话地点改到这栋火车站前的住商混合大楼。

    明明只是谈谈却进了包厢,这个状况实在有点让人抗拒。但如果番上先生真的是为我考虑才选了包厢,而我却这样胡思乱想,未免也太不识抬举了!一如既往,快要陷入负面循环的我下定决心,亲手关上了这个墙壁上画着海豚图案、狭小房间的门。没问题的,我现在穿的是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无比完美的全套松垮垮的运动服(灰色),绝不可能让对方产生任何不轨之心。番上先生!定只是觉得和我这种女人一起走进附近的咖啡厅很丢脸而已。

    「那个,现在大白天的……工作不要紧吗?」

    「啊啊,」不小心就请下去了啦,是有薪假。以前请过一次之后,觉得好像会上瘾,所以一直忍耐到现在。可是那个、今天听到山根先生因为发高烧而请假的消息,我就觉得一定得来探病才行。」

    「好像是因为我的感冒传染给他了……」

    「奈奈濑美眉已经没事了吗?」

    「还有一点发烧,不过已经没事了,嗯。」

    「不好意思啊,突然拉你出来。」

    「哪里。」

    点歌本光是放在膝盖上,就令人联想起时代剧中出现的拷问器具;番上先生将它「啪搭」一声阖上,伸手拿起桌上的可乐。

    「那个……你和哥哥是朋友吗?」

    「嗯——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我在某方面很尊敬他。」

    尊敬?尊敬在收容所处分野狗的哥哥吗?我差点就要将这句话脱口而出,临时改口:「不过为了过来探病而不惜请假,实在令人感动呢。我不太懂,所谓同事都是这样的吗?」

    「……不,抱歉。其实我是从阿梓那里听说,奈奈濑美眉一直在等待山根先生对你的复仇,所以想要好好听你亲口说一遍。」

    听到番上先生真正的来意,我觉得,好不容易下降的高烧,似乎又要从耳朵深处开始恶化起来。好奇心。兴趣本位。这是我和哥哥最需要小心的事情、最需要疏远的东西。

    「那个……我留了字条说我出门买感冒药,所以要是太晚回去的话……」

    我知道,不必担心。番上先生如此对我点点头,放下了手中的可乐。卡拉OK店里提供的杯垫被水滴弄得湿漉漉的,想必并没有发挥其应有的功能。番上先生不知为何面带笑容。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但那还真是自己模仿不来的自然笑容啊——我在脑中一隅这么默默想着。要是自己也能露出逭种笑容的话……可是从以前开始自己越是微笑就越惹得对方烦躁,所以看来是不可能的。明知自己已经惹人厌烦,却还是只会露齿微笑,想必这是上辈子造的孽吧。

    听着番上先生再三怂恿我逃跑比较好、逃跑比较好,我也一心一意地回答「说得也是」、「我考虑看看」、「嗯逃跑可能真的比较好,干脆就直接逃跑好了」,生怕自己会害他觉得无聊。就在我们一来一往的时候,纸杯里的哈根达斯冰淇淋已经化成普通的白色乳状物了。

    虽然不想吃,不过难得对方主动开口说要请客,而我却没在他的面前吃完。要是番上先生因此大发雷霆,拿起那支麦克风把我的头打到变形,我也不能抱怨些什么。我用小小的塑胶汤匙一点一滴地捞起融化的奶油,努力把兰姆葡萄口味的液体送进嘴里。隔壁包厢的人进出得异常频繁,每次出人都爆发出想让自己的喉咙烂掉一样的吼叫声,试图破坏我们的听觉。

    「那么,为什么奈奈濑美眉会被山根先生怨恨到这种程度呢?」

    「……咦?」

    我虽然卯足了全力假装没听见,但果然还是无法蒙混过去,我只能咬着汤匙陷人沉默。啊啊,可是如果我一直保持沉默,番上先生说不定就会讨厌我了。一想到这里,我的心脏就开始噗通噗通地狂跳。现在的我就连这个噗通噗通是真的心跳声、还是隔壁包厢传来的重低音都分辨不出来;可是噗通噗通确实存在,噗通噗通确实是让我混乱的原因。

    「那个……其实我不太清楚。」

    「欸?不清楚什么?」

    「不清楚为什么我会被怨恨。」

    「……真的假的?」

    不知不觉间移动到我身边的番上先生,从我嘴上一把抢走那根用来充当障碍物的汤匙,说道:「等一等,你能不能详细说明一下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啊?」我们的距离近到膝盖都快要碰到一起了。不过对番上先生来说,和女人坐在一起时,这样的距离绝对是理所当然的吧。

    「那个,为什么您这么想知道有关哥哥的事呢?」

    「我要是不知道的话,就会做奇怪的梦啊。」

    「奇怪的梦?」

    那是我个人的问题啦。番上先生只用一句话带过,而我也只能假装自己接受了这个解释。「是吗……」我明明已经这么努力在改变话题了,为什么番上先生就是察觉不到我有多难以启齿呢?考虑过对方的心情之后却不会觉得不安,他至今的人生到底是如何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呢?

    要是这个人讨厌自己的话……光是想像就让我坐立难安。其实不愿意外出是我本人自内心的愿望;我光是出门买晚餐用的菜就得考虑各式各样的事情,一趟下来,便把自己的精力都消磨殆尽了。

    例如从后方一边按着脚踏车车铃一边超越我而去的少年,他心中一定对我抱持着「快滚开啦」的厌烦。站在收银台后方排队的人们,也一定对于迟迟无法从钱包里拿出零钱的我抱持着无法磨灭的反感。就算不是针对我也一样。例如在乘客爆满的车厢里,其他乘客针对赶着最后一秒挤上车的人所发出的毒气。总而言之,我害怕所有种类的恶意,完全无法忍受。

    所力现在的生活是我自己选择的,并不是被哥哥监禁。我真的很想让番上先生理解这件事,但我刚刚已经露出了仿佛已经被他说服、无比诚恳的「我要逃跑我要逃跑」的表情,事到如今真的没办法推翻了。要是被番上先生知道刚刚都是在演戏的话,一定会伤到他的心。与其让别人伤心,还不如让我自己伤心。只要一想到对方的痛苦,我就觉得自己即将死去。

    「你说你不记得了,但是一定有某个机缘巧合让你们决定住在一起吧?你们的父母怎么了?」

    隔壁房间的大合唱又变得更加嘈杂喧闹。番上先生将脸凑到我面前。

    「番上先生。」

    「怎样?」

    「您可能误会了一件事,我想跟您确认一下。」

    「嗯。」

    「我和哥哥并不是兄妹。」

    「欸?」

    「我虽然用『哥哥』来称呼哥哥,但是实际上并不是亲哥哥。」

    「啥?」

    嘴巴大开、合不起来的番上先生凝视着我。嘴巴大开的幅度几乎可以直接吐出一颗球,上面写着「下巴掉下来」。

    「……那你为什么要叫山根先生哥哥呢?」

    「我们在老家是邻居,两个家庭的成员感情都很好,所以我从小就哥哥、哥哥的叫他,已经习惯了。」

    「所以奈奈濑美眉的名字不是山根奈奈濑?」

    「我叫绪川奈奈濑。」

    「……是吗?」

    「那个,我差不多该买药回家了……」

    嘴里虽然不断反复着我知道、我知道,但番上先生依然抓着我的手腕,半点起身的意图都没有。这个人究竟有没有注意到,从刚刚开始,他就一直在摩娑着自己剃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呢?

    「你们也没有在交往对吧?」

    「不是的。在哥哥的监视之下,我们的关系才会比较清楚。」

    「监视是指……」

    我感到他紧握着我的手腕的手越来越用力,我得要逃跑才行。当我出现这个念头的瞬间,番上先生的双手伸到我的眼睛前方,抢走了我的眼镜。我连尝试抵抗的时间都没有。

    「奈奈濑美眉的视力不好吗?」

    「……很不好。」

    番上先生像是迎着紫外线光源似地,将眼镜镜片朝向天花板。我感受到一股微温的气流,正在我的头顶上方流动,抬头一看,才发现角落里设置了一台古怪的机器。换气风扇?乍看之下,我这么认为;但随即发现那台机器似乎只会每隔几分钟喷出一次充满清爽味道的空气而已。就连鼻塞的我都能闻到,可见是相当强烈的香味。

    「山根先生的脚不能动,和奈奈濑美眉有关吗?」

    「……为什么这么问?」

    「总觉得有点关系嘛。」

    「……没有任何关系。」

    「真的吗?」

    我的视线不断瞄向镶嵌着部分玻璃的大门,想要寻求帮助。但是刚好经过的红围裙店员,似乎完全没有感应到我快要撑破眼球与血管的心电感应,就这样消失在玻璃之外。看来他应该是送飮料到隔壁包厢去了,因为震耳欲聋的走音歌声又再次袭向我们的鼓膜;多半是由主唱的同伴操作的铃鼓和沙铃,激烈到要盖过本来应该是主角的歌声。

    「我真的、真的再不回去的话,哥哥会……!」

    「没事的啦。我已经让阿梓去他那边了。」

    小梓?番上先生不理会我的反问,反而将手里的眼镜挂上自己的耳朵。这果然没有度数呢——奈奈濑美眉。我是因为隔壁的歌声太吵才没有听见这句话的;我拼了命的这样假装。

    10

    记得我以前读过的少女漫画之类的书里,有这么一句台词:「我可以为了你而死,却不想被你害死。」我完全同意。真的。我可以为了你而死,但却不想被你害死喔?番上。

    今年春天突然被分发到评价最差的单位,我可以体会你为什么会每天大呼小叫,抱怨自己为何非得做这种事不可。不过话虽如此,我也知道你不敢把辞呈直接甩到那个你一直叫他秃头秃头的老头子上司头上,然后自己去就业服务处。你没有这种勇气。毕竟我们都已经交往五年了呀。

    我每个晚上都在听你不断地抱怨,那大概已经累积了单行本五十集的分量了吧?当你每次拖到天亮才带着宿醉回家、一点事前联络也没有的时候,我都尽可能地什么都不说。尽管我自己也因为每天的派遣工作而筋疲力竭,但还是会为了帮你打气而亲手做菜……还有盗汗。我每天都用特地放在枕头底下的毛巾,帮番上你擦掉那些只有产妇分娩时才会流得那么夸张的汗水喔。我一定会是个好太太的。

    集合住宅仿佛饲育小屋一般狭窄破烂。我按下门铃,现在的心情真是低落到不行。我站在理当昨天就该下定决心不会再度光临的玄关大门前,一个男人从门缝当中微微探头出来。当我从他的眼中读取到「你这妓女来这里干什么」的心声时,我有那么一瞬间想要破口大骂:「我才不是妓女!人类可不是用外表就能判断的!我是有喜欢的对象的,哪像你一副变态的样子!」然后再如他所愿,离开这里。但我还是在最后一刻硬生生地忍了下来。为了让自己冷静,我仔细确认自己的指甲油确实发色完美。

    「绪川……奈奈濑,在吗?」

    静静向男人询问那个光是说出口就让我想要剪掉舌头的名字。相隔十几年,这个男人的眼镜即使长大成人也完全没变。他就像是附近盖了大型商场而被迫进行清仓大拍卖的商店街一样,毫无生气地简短回答:「不在。」说完,双脚微微晃了一下。

    「你看起来好像很不舒服,生病了吗?」

    「生病了吗?」真亏我问得出来。番上早就调査好了,这家伙今天因为感冒所以没有去上班。所以才会瞄准他卧病在床的时机派我过来,结果我竟然还厚着脸皮问他,「生病了吗?」要刻意做作也该有个限度。昨天明明已经闹了一整晚「讨厌我不想去!」,却在最后的最后听到番上这句拐弯抹角的疑似结婚宣言:「我要是真的辞了公务员,变成小钢珠玩家的话,麻烦的人会是你。」结果我还是决定过来这里按门铃了。事到如今,再后悔也已经太迟了。

    「你有去看医生吗?有药吗?」

    「……」

    山根毫不掩饰地露出警戒之色,审视着眼前突然造访的女人。还是回去好了;我一边强忍着差点就要发出来的叹息,一边强迫自己露出与内心完全相反的笑容。不过这似乎造成了反效果。对方露出越来越不快的表情,把门缝关得更小。

    「喂。再怎么说我们也是认识的人,不必这么讨厌我吧。」

    「你到底来干什么?」

    不行,完全不被接受。我豁了出去,模仿恶劣推销员的做法,硬是把脚塞进了门缝,也不管高跟鞋的鞋跟会不会坏掉,强行推开了门。这个行为大概已经完全否定了我刚刚表现出来的担心,不过番上想出来的作战计划原本就太过幼稚,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不会成功。

    作战计划,这种说法实在让人觉得丢脸。简单来说,就是在番上把绪川奈奈濑带出门的这段时间,我要诱惑这个家伙,问出他们两人的秘密……过程就是这么简单。不过我和他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水火不容,要我诱惑他什么的根本不可能。难道要让他揉我的奶?光是想像就觉得我的乳头会烂掉。不过更重要的是,如今番上和绪川奈奈濑两人正在独处,那个状况足以让我失去冷静的判断,我实在没有自信能够保持正常。为了诱惑他而故意选择的无袖洋装,让我裸露的肩膀欢飕飕的,一点也静不下来。我巴不得尽快结束这里的对话,然后用手机联络番上。

    「我可以在里面等她回来吗?」

    不等山根回答,我便迅速脱掉高跟鞋走进起居室。我看了看和昨天一样了无生趣的房间,在毫无弹性的座垫上坐了下来。山根带着「你的脑筋有问题吗?」的眼神,从后面摇摇晃晃地追了过来,抓住我的肩膀。不过我一把挥开了他因为发烧而使不出力气的手,随后拿起矮桌上的苹果盘子,把保鲜膜撕开。

    「可以吃吗?」

    「滚出去。」

    「我要吃罗。」

    「滚出去。」

    啊啊,这个男人果然和以前一样,一点也没变。对女人近似顽固的厌恶。虽然我也因此失去了和他好好沟通的意愿,不过就算我对他好言相待,结果大概也一样吧。

    从以前我还会拿着莉卡娃娃到绪川奈奈濑家玩的那个年纪开始,这家伙就一直都是这副德行。当时还是国中生的他,因为双薪家庭的缘故,父母都很忙,所以养成了没事就到邻居绪川家吃晚餐的习惯。我也曾因为时间太晚而留下吃了好几次晚餐。当时的我,就连在班上个性十足的绪川奈奈濑都能毫无隔阂地一起玩。尽管我是如此温柔,可是这家伙过剩的自大态度还是让我无法对他好言相向。

    总是用冷淡眼神鄙视着当时还是小学生的女孩子,脸上露出无比轻蔑的表情,默默地动着筷子的山根英则。虽然他假装漠不关心,不过只要一眼就能看透,那全都出自他自我意识过剩的演技。要说究竟有多明显,大概就像当时他脸上的青春痘一样狂乱激烈吧。

    「啥?你以为你是哪里的国王吗?」每当夹起盘子里的菜时,我都不知道有多想对他骂出这句话。「你在家好像很伟大的样子,可是学校的女生不是都觉得你很恶心吗?待在家里恶心的程度就会减少是吧?」数不清有多少次,我都这样紧紧握住自己的筷子,想让他再也吃不下饭。

    实际上,我也曾经出于好意,告诉绪川奈奈濑她全心全意仰慕的哥哥在学校的评价有多糟。可是那个白痴女人竟回了一句:「因为哥哥比较容易遭人误会嘛……」误会?喔——所以那家伙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把我不小心弄丢的有色唇膏扔到垃圾桶是我的错觉罗?抱怨之后他也只是回答:因为很脏。」连一句道歉都没说就直接离开,这也全都是幻觉?

    听我这么说完,当时还没有戴眼镜的绪川奈奈濑只是微微歪着头「嗯——地暧昧微笑了一下。喂喂,这样一来,我不就像是向你打小报告的配角、为了衬托天使般的绪川奈奈濑而存在的小角色了吗……总而言之,我现在依然清楚记得,当时自己的内心被懊恼与自我厌恶而搞得乱糟糟的感觉。

    从小学到国中这段期间,我体验过无数次同样的状况,而我一直都在拼命想办法让内心的某个角落不要讨厌自己。可是不管我搽上再多唇膏、不惜夹伤眼皮也要用睫毛夹把睫毛夹翘,绪川奈奈濑她那小巧的脸蛋、整齐的牙齿、灵活的大眼睛、白皙的肤色、水嫩的肤质、可爱的声音、汗毛的生长方式……总之我就是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强调:「这家伙将来一定很幸福,一定会有男人爱她。」因为坚持不想承认自己的嫉妒,所以我一直都和被班上同学疏远的她保持朋友关系。

    也因此,上了高中之后,我努力学习化妆、努力做丰胸体操做到肩膀脱臼、持续用叉子的握柄压住眼皮、硬是让自己挤出眼皮上的那一条线。我做这些事情全都是为了赢过绪川奈奈濑。

    即便如此,正值青春期的山根却完全没注意到这些事。反正他一定会用「在绪川奈奈濑觉得跟自己在一起很丢脸之前,自己先觉得跟她在一起很丢脸」之类无聊的自恋,连带把我当成炮火猛攻的对象。

    之所以丢掉我的唇膏,背后可能也隐藏着类似的原因。小学时就已经十分敏感的我,虽然在当下的气氛中莫名察觉到这件事,但我也不会因为这样就同情这个家伙。因为这家伙也和其他男人一样,到头来全部都是绪川奈奈濑绪川奈奈濑绪川奈奈濑!

    「呐,你有交过女朋友吗?」

    喀滋喀滋。我一边咀嚼着用牙签刺起来的苹果,一边粗鲁地询问。我的态度让山根的眉头彻底皱了起来。不爽吧、快觉得不爽吧,下流的女人应该是这家伙最讨厌的类型。我特别强调这一点,故意挺了挺有点袒露的胸部。

    「莫非你还是处男?」

    啊啊,下流真是好啊!连这种事情也能轻松问出口。山根就像是觉得乳沟是某种脏东西一样撇开了视线,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兴奋起来了?好像不是这样。看来他的感冒似乎比我想像中还要严重。他就这么直接跪倒下来,掉在地板上的温度计偶然进入了我的视野,上面写着三十八度八分。这么高的体温让我着实吃了一惊,可是打从天真无邪的孩童时代就累积起来的恨意,光凭这点温度是没有办法融化我内心的冰块的。

    「呐、呐,你一定还是处男吧。差不多要三十岁了吧?欸,这样没问题吗?」

    「闭嘴……!」

    原本只是想要稍微套他的话而已,看来是被我猜个正着了。真是恶心!照平常来说,我应该会这样大叫的,但就我个人而言,要是这家伙真的说他自己和女人做过,反而更令人难以置信吧。所以我也莫名其妙地接受了他的说法。这家伙的自尊心真的异常地高。再怎么说,这个男人在小学时就曾经为了让别人觉得「自己不需要上大号」,而趁着每节下课的时候跑回家去,结果事迹败露,反而全校同学都知道「他有在上大号」了。他就是拥有这种过去的男人。

    「这么说来,你公开承认『自己会上大号』了没?还记得那个时候吗?你被大家嘲笑的时候,不是只有绪川奈奈濑坚持认为『哥哥说他没有上,所以应该就没上』吗?我实在不懂她这样帮你掩饰的意义是什么,不过现在应该已经确定会上了吧?你这边的厕所啊,声音大概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吧?」

    我伸手指着那扇薄到不能再薄、大概连卷筒式卫生纸转了多少圈都听得到的厕所门。虽然山根什么也没回答,不过我直觉认为像他这种人,说不定真的会刻意跑到附近公园的公共厕所去呢。自己的敏锐直觉竟然在这种地方发挥作用,还真是空虚啊。

    「……你其实很看不惯那个家伙吧。」

    桌上的苹果不知是何时削好的,铁锈般的味道让我失去了吃它的欲望。这一句话就在我拿着牙签不断在苹果上面刺来刺去的时候传了过来。我抬起视线。

    「那个家伙……你是说绪川奈奈濑吗?」

    「只会偷看别人的脸色;整天畏畏缩缩、深怕被别人讨厌;又爱装出开朗的样子。」

    我完全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会主动对我说话,所以多少有点狼狈。

    「你现在可是和这个讨人厌的女人住在一起啊,还说这种话?」

    「这是为了复仇。」

    这是为了复仇。我说你啊,要是不想被别人认为你的脑袋有问题,最好不要把这种话说出口喔。听起来像个白痴啊。我把这些话硬生生地吞了回去,转身看向额头上开始冒出汗般水珠的山根。

    「既然这样,快点做完不就好了,不管复仇还是什么事都随便你做。」

    「别说得这么简单,我要做的并不是普通的复仇。」

    「肯定是其他人都想不到的残酷复仇吧?你自己也一定想不出来吧?」

    「……」

    我实在提不起认真和他交谈的兴致,只好伸手拿起我一点也不想吃的苹果。喀滋喀滋。为了让这个家伙好好意识到何谓日常生活,我尽可能地多发出一些愚蠢的咀嚼声,嘴巴动个不停。

    「……我一直都有在想,但是都没有合意的。全都没办法弥补她对我做过的事。」

    我明确感觉到自己的脑袋正在逐渐腐烂。我开口反问:

    「所以那个女人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啦?」

    番上,算我求求你。我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你可不要和绪川奈奈濑做出什么亲热举动啊。唯有那个女人是万万招惹不起的。绝对不要被那个性格恶劣的烂女人给骗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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