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真由闯祸了

    拳头打在地板上的声音,比想象中更让人不舒服。

    「不应该这样的吧……?」

    蕴含着怒气的峻护低吟,挥出的拳头依旧搁在地上。

    没错,他蕴含着怒气。这是月村真由第一次看到,二之宫峻护表现愤怒的方式。

    「对…对不——」

    她把二之宫峻护惹火了。这项事实化成令人无所适从的冲击,扑向了真由。受刺激过度的她没办法正常思考。虽然真由也曾担心,自己是不是迟早有一天会闯祸,接过却真的成真了。她心想:总之……总之要先道歉才可以——

    「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二之宫!」

    在二之宫家厨房,打破的各类餐具散落一地,而真由瘫在滴有血迹的地板上,除了赔罪之外什么也没法做。腰软掉的她,两腿根本使不出力气。恐惧侵袭了真由全身,发抖的连牙齿都在打架。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真由专注地、拼命地、求饶般不断在赔罪。

    燃耗,峻护露出的却不是原谅地笑容。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

    他露出悲伤而充满无奈的目光。

    「——!」

    对真由来说,这股冲击比直接被峻护发脾气更强。知道让峻护露出那种脸的原因在自己身上,一阵强烈的悔意涌上了让她的心头。但真由不知道怎么安抚对方难过的心情。她只能愣着承受那道目光,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

    隔天早上。

    「早安——真由……唔哇,气氛好阴沉。」

    在神宫寺学园一年A班的教室,朋友对真由讲出的第一句台词就是如此。

    「等一下,等一下,你是怎么了?」

    和尸体一样趴在桌子上的真由缓缓抬起头。看到她的脸,绫川日奈子卯起劲皱了眉头问:

    「啊——啊——真是的,露出这种惨兮兮的脸。怎么啦,你碰到什么事情了?」

    「唔唔,日奈子……我已经不行了……」

    真由哭得又重又红的充血眼睛里,又浮现出了新的眼泪。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总之你先把事情讲清楚吧。连原因都不知道就要看你哭,我也只能投降啊。」

    「唔——对不起……」

    呜咽的真由吸着鼻子说:

    「其实,我惹二之宫生气了。」

    「——咦?他生气了?那个二之宫会生气?」

    听到原因,日奈子果然发出了讶异的声音,猛眨起眼睛。

    「喔,那还真稀奇呢。你到底弄出了什么事情?」

    「嗯,我昨天……」

    真由一边擦眼泪,一边结结巴巴地说明。

    事情发生在昨天晚上的饭后,她帮忙收拾的时候。

    真由和峻护收完餐桌上剩下的餐具,在流理台洗干净之后,又用布把水分擦干,跟着便一一将餐具摆回柜子里。真由会主动接下摆回餐具的工作,并没有太深的用意。理由相当微小,单纯是因为她站的比峻护柜更近,如此而已。为了把餐具摆回出轨中比较高的位置,或许这仍算一项难度颇高的工作。但是大概也没人能怪她。

    简单来说,那纯粹是一个意外。

    就在真由奋力伸出手,想将餐具摆回远一点的位置时。

    失去平衡的她在椅子上踩空了。光这样也罢,不巧的是真由伸出的手立刻抓住了餐具柜的门板。结果餐具柜承受不了一人份的体重,连里头的餐具一起倒了下来。尖叫的真由也被波及在内。

    然而压到他身上的并不是沉重的餐具柜,而是二之宫峻护的身体。

    「——哎呀,真由你又出槌了。」

    「对不起……」

    「所以说二之宫挺身保护了你,然后呢?」

    「嗯,可是倒下来的柜子还有打破的餐具,让他受了很严重的伤,还流了好多血,所以二之宫同学今天才会在家里休息——我真的对他觉得很抱歉。」

    「呼嗯?于是他就生气了?」

    日奈子像是抱着疑虑似地偏过头,招了张手边的椅子坐下来继续问:

    「算啦。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当然是像请二之宫原谅我,跟他和好啊。为了和好,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什么嘛,那种事情就简单啦。只要跟他道歉,做点什么,表示一下就好了吧?」

    「嗯,话是这样说没错……」

    真由露出了束手无策的脸。

    「在二之宫受伤之后,我马上道歉了好几遍。因为有错的当然是我,我就一直跟他说对不起——可是我总觉得,二之宫还是不太能接受。」

    「呼嗯?」

    日奈子又偏过头:

    「你都这样道歉了,二之宫居然还不能接受,看来他很火喔。」

    「是啊……谁叫我打破的餐具里面,有二之宫最宝贝的茶杯,虽然那个并不贵,但世界上就只有那么一个,根本找不到东西替代——呜呜……」

    「啊——啊——我懂啦我懂啦,拜托你不要哭了。」

    「呜呜……对不起……」

    满脸傻眼的日奈子又提醒朋友:

    「跟你说过不用道歉嘛。真是的,你懂不懂就这样。」

    「对不起……可是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二之宫原谅我呢……?发生这件事以后,我总觉得他跟我之间有了隔阂,连说话都没办法好好讲……」

    日奈子把手凑到下巴,奸诈地笑道:

    「这样的话,你就只有用那招啦。这种时候就该用女人的武器嘛。」

    「女人的武器……?」

    「你可以在二之宫耳边撒娇说『请让我用身体来道歉』。由你来讲的话,大部分男人一听就消气了吧。」

    「什——」

    真由的脸马上红得像煮熟的章鱼似地。

    「你你你,你在说什么啊?拜托你不要乱讲啦,我是很认真在讨论——」

    「好好好,我懂我懂。跟你开玩笑的嘛。」

    日奈子安抚了猛挥双手的朋友:

    「总而言之,你回家以后再诚心诚意说一次『对不起』吧。不用担心啦,既然对方是二之宫的话,他一定会原谅你的。」

    *

    (虽然日奈子那样说——)

    回到家,真由站在峻护疗养的房间前面,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唔唔,伤脑筋……)

    真由感到泄气。自己惹火了二之宫峻护,这项事实沉甸甸地落在她的肩膀上,远远要比日奈子所理解的更沉重。她也认为自己了解峻护是什么样的人物。那名温柔过头的少年每次对待做事容易出错的真由,总是会带着苦笑,或者带着叹息,却又充满耐心——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对人明显发脾气。

    惹火了这样的峻护,让真由心情非常难受。同时她也觉得:想要得到峻护原谅,将会是一项困难无比的大工程。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啊。因为是我自己不好,不管做什么都要让二之宫原谅我,只能这样了。)

    真由下定决心,敲了门。

    「——请进。」

    一开门,她便看到峻护已经从床上起身,打理完仪容,就站在房间里。

    「二…二之宫?你已经可以活动了吗……?」

    「是啊,只收了这点程度的伤,总不能一直休息下去。」

    「这点程度——」

    真由瞪圆了眼睛。照理说峻护受的伤在普通状况下,即使住院也不奇怪。

    「你真的不要紧吗?」

    「是啊,状况并不差。不用担心。」

    嫌碍事似地。峻护一边摸着头上绑的绑带一边回答。

    「这…这样啊——这样的话,嗯,那真是太好了。我放心了。」

    「嗯,谢谢你。」

    「……那个,二之宫?」

    「什么事?」

    「昨天真的很抱歉。都是因为我,事情才会变成那样——真的很抱歉。我郑重和你说对不起。」

    真由深深低下头,就那么等了几秒钟。

    然而,总算从峻护口中讲出的话,却不是她想听见的原谅。

    「——就这样吗?」

    「咦?」

    「你赔罪的心意我已经很了解了。不用再跟我道歉啦。」

    「好…好的,对不起。」

    真由又急着低头。

    「……那么,我去准备晚餐了。」

    「咦咦?不…不行啦,你要再休息下才可以。晚餐我会帮你做,所以你慢慢休——」

    「不用了,没关系的。我活动没有问题。」

    「啊,等一下,也让我帮忙!」

    峻护没把话听完就出了房间,真由连忙追到他后面。

    (唔唔……还…还是不行。他果然还在生气……)

    可以说,真由从峻护身上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情面。必须把这视为相当严重的事态才行。

    (怎…怎么办……?)

    真由根本不习惯面对这种状况。即使形容的客套些,这名少女原本就不擅长讲场面话以及处世的技巧。不知道该怎么做的她,显得一点办法都没有。

    (呃,总之二之宫是伤患,为了不让他增加负担,我应该去帮忙,然后尽可能不要妨碍他,也不要惹他不高兴,嗯。)

    进了厨房,真由看见峻护像是已经忘记伤劳似地,活动时充满了精神。他开火加热装在锅子里的高汤、拿起菜刀在砧板上挥舞、带着有节奏地甩着平底锅。或许该说是如鱼得水吧,厨房工作果然很合这名少年的个性。

    然而……

    (二之宫状况还是不太好的样子……)

    真由在补碍事的程度内一边帮忙,一边面带忧愁地守候着峻护。尽管峻护保持着一张扑克脸,额头上却微微出了汗。他大概还是在逞强。真由心想:该不该建议他休息呢?还是即使硬拖也要让他躺回床上?

    (不过,如果我又讲了多余的话,惹他不高兴——)

    那事态八成就不忍卒睹了。不可以随便行动。

    峻护默默地继续做菜;真由也依然什么都没办法说,继续帮忙。峻护不算爱讲话,而真由也属于内向的性格。两个人要是一起做家事,对话绝对不会像这样停在中途。

    真由平时并不介意这种话少的时候,今天却格外难过。

    (呜呜……)

    一眼、又一眼地,她不时会朝着旁边偷瞄。但峻护完全不愿意和她对上目光。这也让真由的胸口揪得更紧了。

    (啊唔唔……)

    随着时间经过,峻护额头上流出的汗珠也越来越大颗。每次他焦躁似地擦去额头上的汗,真由的忧愁也会跟着变深变浓。沉默带来的无奈固然让真由不安,对于峻护的状况,她更是放不下心。

    (啊唔啊唔啊唔……)

    真由一面观察峻护的状况、一面寻找和好的机会,却还是什么都没有办法做,唯有时间坏心眼地流逝着。

    *

    「——所以说,结果你真的什么也没做?」

    隔天,在神宫寺学园的教室里。

    听完事情经过,日奈子傻眼地发出声音:

    「我说你喔,不要怕东怕西的,直接行动啊。就算你不知道该怎么办,什么都不做的话,事情还是不会变啊。」

    「你说的是没错……」

    「哎,你不知道怎么对待生气的二之宫,这种心情我是懂啦。毕竟这样的经验很难得,就像是遇上一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碰到一次的大灾难,会不知道怎么应对。」

    二之宫会生气,似乎是等同于大灾难的事态。

    呼,叹出声音的日奈子挽着手臂,望着真由旁边的空位说:

    「二之宫今天也请假啊?」

    「嗯,他好像还是太逞强了,开始在发烧。」

    「呼嗯……这样听起来,总觉得好不像他喔。」

    「日奈子,我应该怎么办才好?」

    「嗯——我想想。」

    真由露出求救的眼神,而日奈子颇有深意地呵呵对她笑着说:

    「我看还是只能用那招了,你就用身体去——」

    「这个我听够了。」

    「什么嘛,这可是我最推荐的方法耶。」

    日奈子闹别扭似地嘟了嘴,接着又说:

    「哎,二之宫自己也说过,他已经很了解你赔罪的意思了。放着不管也没关系吧?之后二之宫心情就会好起来啦,再说他又不是心胸狭窄的男生。」

    「可是,这样子是不行的。」

    真由语气坚定地断言。

    「不确实跟他和好是不行的。我希望直接听到二之宫原谅我——不这样的话,最后我会因为他心胸开阔而变得只想依赖,而且还可能在以后重复同样的事情。首先我自己就没办法接受这种处理方式。」

    「呼嗯,这点你倒是想得很清楚呢。」

    日奈子的表情有点意外。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有想到能和二之宫和好的办法吗?」

    「啊唔,这个……」

    被戳到痛处的真由立刻又变得意气消沉。

    「哎,既然都把话说得这么漂亮了,你就尽量烦恼吧。反掌这对你来说也是不错的学习机会嘛。」

    真由含怨地望着笑的坏心眼的朋友,一边也烦恼地抱着头爬到了桌上。

    *

    当真由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后,她看见的是——

    二之宫峻护拆下了挂在大厅中央的艺术吊灯,正在做保养。

    「等一下——二之宫,你这样起来活动没问题吗?小心身体状况又变差喔。」

    「不会,我没事。没有问题的。」

    回话的峻护表情平静,擦着吊灯水晶吊饰的手也完全没有停。他的脸色也确实比昨天来得好——即使如此,他仍旧是一名伤患。

    (怎么办……就算身体状况有恢复,短时间之内还是静静休息比较好吧……可是这样跟他说话,会不会又变成是我多嘴?话说回来,在这种时候至少可以把家事交给我的。平常都是我在麻烦二之宫,所以这点事我也乐意帮忙的说……咦,要是这么跟他说会怎样?这样他就不会生气了吧?)

    真由脑中闪过各种思绪,想着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但这些想法她一句都没说出口,却又没办法就这样离开,就在她左右为难地在玄关门口呆站着挣扎的时候——

    「……你怎了吗?」

    「咦?啊,没有。」

    真由觉得不管怎么行动、做出什么选择,都一样会失败。怎么办?怎么办?

    「月村,你站在那里也没用。要是你有空帮忙扫一下走廊,我会很感激。」

    「啊,好的——」

    刚要点头,真由又赶紧打住。这样一来,不就像是在逃避峻护吗?日奈子说的没有错,无论什么事都好,她必须采取行动才可以。

    「——那个,二之宫!我也要帮忙保养吊灯!」

    「嗯?你想帮我?可是这个工作我一个人就够了耶。」

    「才不会呢。还有很多很多可以帮的部分不是吗?我们两个一起做,早点将工作结束吧!」

    「是吗?那就麻烦你了。」

    或许是真由的错觉,峻护的回答听起来相当无所谓,但她仍不气馁地坐到了峻护旁边,开始动手帮忙。

    艺术吊灯是由几十个水晶吊饰所构成,注意仔细地擦去上面的灰尘。就只有两个人在做这项工作,默默地。真由有个确切的想法,她希望尽早回到会对这种沉默感到安心的时候。

    为了达成这一点,该怎么做呢?

    (总之还是要行动吧。行动,行动——)

    真由认为,首先要努力完成这项工作。他要做很多事情榜上二之宫的忙,将之前的失败抵消掉。这样一来,二之宫肯定也会原谅她。

    好,就这么做。如此点头的真由加快了拿着布的手。

    数十分钟后。

    所有的水晶吊饰都恢复光辉了,变得像新品似地。

    「结……结束了呢,二之宫。」

    尽管半喘着气的真由差点手抽筋,仍露出一副自豪的表情。虽然她参加的比较晚,工作有一半都是她完成的。

    「嗯,谢谢你月村。不过你没事吧?你这么努力我是很感激,但你好像蛮累的耶。」

    「不会,才这样根本没什么,小意思啦。」

    真由用力握拳给对方看,还摆出无懈可击的笑脸。

    「嗯,这样啊。那么接下来,要把这座吊灯装回天花板才行——」

    「啊,这让我来!」

    「让你来?可是这还是挺重的喔。」

    这也是收回失地的机会。真由没道理放过。

    「这样啊,那就麻烦你了。」

    「好的,请你交给我。」

    话一说完,真由就自己架好梯子爬了上去。

    「那你要小心哦,因为这真的很重。」

    峻护举起艺术吊灯,从梯子底下递给了真由。

    (唔——这…这的确好重……)

    接过吊灯,真由心里用上了些许焦虑。吊灯本身是黄铜和玻璃的集合体,虽然尺寸绝对不算大,依然带有十足的重量感。不过,既然真由一度开口要帮忙,现在也没办法收手了。

    (慢慢地、细心地、冷静吧这装上去就不会有问题——没错,一步一步来。)

    真由鼓舞着对负荷大叹吃不消的手臂,一边则留意不安定的踏脚处和姿势,一边缓缓地把吊灯举了起来。

    「月村,我看光你一个人还是会吃力吧?不要勉强比较——」

    「不…不会,没问题的。再一下,再一下就好了。」

    确实只差一点点,就能把吊灯挂到天花板上的吊钩。但是如字面上所说,着对真由本来就是负担较重的工作。加上刚才擦水晶吊饰是太卖力,她的体力已经消耗掉不少,况且态度又嫌心急,接过这些要素便为她留下了败笔。

    眼看就要成功了。

    真由的脚不注意晃了一下。

    「啊——」

    梯子上的立足点并不安定。一旦是去平衡,就无法再重新站稳。还来不及叫出声音,她已经整个人连吊灯倒栽葱地——

    黄铜与玻璃砸碎的刺耳声音响遍了大厅。

    「二——」

    真由惊讶的说不出话。峻护一把接住跌下来的她,同时奋力用身体撞开吊灯,藉此保护了她——不过真由根本没空对这种宛如特技表演的身手表示讶异。

    「二……二之宫!你没事吧?有没有受——」

    「不用在意我,你呢?」

    「我……我是完全没受伤。」

    「是吗?那就好。」

    峻护点点头,放开真由的手臂后,擦掉流到脸颊上的血。

    没错,是血。他不知道是哪里受了伤,鲜血依然在滴。

    「————!」

    真由一脸愕然。

    怎么会这样?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笨?居然学不乖地又犯了一样的错、又害峻护受伤。

    「对……对不起对不起!我又,我又——」

    如果有洞,她真的很想马上钻进去,然后盖上盖子,一辈子就这么躲在里面。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什么都愿意做,要我做什么事情补偿都可以,所以——」

    「不用,这没关系。我没什么要紧的,只要你没受伤就好。」

    「你怎么这样说,哪会没关系?又是因为我才让你受伤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赔罪才好——为什么我就是这么笨、这么迟钝、这么没用!真的连我都讨厌我自己。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

    然而,真由的话在这里就停了。

    因为峻护又摆出了那张脸。

    和之前一样的那张脸。眼神中散发出悲伤有充满无奈。

    「啊…………」

    面对再度说不出话的真由,峻护忧郁地叹了口气说:

    「我去处理一下伤口。等会再过来收拾。」

    他背对真由离开了。

    「啊……唔……」

    真由无力地坐到了地上。又来了。自己又让峻护摆出那种脸了。是她害的,都是她疏忽的关系。为什么自己就是没办法进步呢?

    真由茫茫然地注视着峻护的身影消失在大厅,被留下的她,只能对痛感自己的愚蠢。

    *

    「……你是那种会因为想太多,结果把事情搞砸的人呢。」

    隔天,神宫寺学园。

    「该说是没办法面对逆境,活着没办法面对压力呢?你这样不行啦。因为所谓的人生全都是逆境,顺利的时候反而还比较少耶。」

    日奈子得意地在说教,但真由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她趴在桌上,完全没办法动。

    「所以,二之宫今天又请假咯——他的伤势怎么样,真由?」

    「……伤势本身好像并不是很重。他会请假在家休息,算是为了谨慎起见……」

    「哎,也是啦。对你来说能不能和二之宫和好才是大问题。」

    「日奈子……我该怎么办?不管怎么做,我都觉得只会有反效果,如果下次再犯一样的错,我觉得就真的没救了——」

    「嗯——这个嘛。」

    日奈子露出了思考的模样,过了一会便竖起食指说:

    「我看还是只有那招,讲过很多次了嘛,这种时候就要靠你的魅力——」

    讲到这里,日奈子不禁苦笑。真由的脸依然趴在桌上,完全不打算起来。看来她连反驳玩笑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啊——啊——变得这么憔悴。没办法咯,差不多也该出手帮她了。)

    咳了一声之后,日奈子说:

    「真由啊,关于出状况的前后经过,你再讲清楚一点吧。」

    「……前后经过吗?可是……」

    「讲就对了啦,第一次和第二次的状况我都要听,讲吧。」

    对真由来说。那已经算是和精神创伤似的体验,但她仍然皱着眉、不是眼泪盈眶地把还记得的部分全部告诉日奈子。

    「——呼嗯,原来如此。」听完以后,日奈子一边摸着下巴、一边闭上眼,像是在思考似地想了一阵子才说:「二之宫会露出那种态度的理由,我大概弄懂了。你要怎么样做才能让他心情转好,我应该也有办法。」

    「你是说真的吗!」

    已经想破头的真由从桌上奋然起身,朝朋友逼问。

    「拜托你告诉我!求求你!」

    「不行,你要自己去想。」

    而朋友回答的态度,却可以解读成冷淡。

    「你…你怎么这样——!」

    「要是你不自己找出答案,就没办法如你希望的从根本解决问题。我没说错吧?」

    「事情可能是这样没错,可是——」

    「你冷静点想想看。其实这根本不是困难的问题喔,对你来说或许很难就是了。」

    「???」

    真由完全不懂。他不懂日奈子想说什么。

    「哎,话虽如此,我就算可以推测出问题在哪里,也不代表我能够理解。不过男生男生大概就是那种生物吧?二之宫是不是多少也有想当英雄的想法呢?」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日奈子,求求你不要这么坏心,告诉我啦。我都这样求你了。」

    真由抓日奈子的衣角拜托,眼看制服差点被扯得变形,日奈子总算开口:

    「那我给你提示好了。二之宫并不是因为你让他受伤而生气的。当然,他也没有因为你闯祸而生气。」

    「咦——?」

    「不管二之宫再怎么珍惜那些餐具,他也不可能因为东西打破就生气的吧?」

    对真由来说,日奈子的话就像晴天大霹雳。但只要仔细一想,却又十分合理。因为过去真由搞坏过峻护珍惜的锅子,那时候峻护也曾露出悲痛的表情,但绝对没有对真由发脾气。

    那么,峻护到底是在对什么发火,还露出那样的表情呢?

    「我再给你一个提示。真由,你被二之宫救了以后,和他说了什么?」

    「咦?我是说——抱歉让你受伤了,对不起。」

    「你没讲其他的话吗?」

    「其他话?呃——呃……」

    「我想你大概什么都没讲吧。」

    看真由拼命思考却说不出话,日奈子露出了「难怪会这样」的脸。

    「我想二之宫就算没讲出来,平时应该也都有一样的感觉。这次的事情,只是刚好变成了问题爆发的契机而已。哎,大概早晚都会这样的啦。」

    日奈子似乎已经看透了事情全貌,但真由理解的速度依然跟不上。

    朝朋友露出苦笑的日奈子说:

    「我看啊,你还是必须自己去察觉才行。听好咯,虽然我也重复好几遍了,但这并不是多复杂的问题喔。」

    但是现在的真由来说,朋友如此为她着想的心不过是一种折磨。

    回家后,在二之宫家玄关的正面大厅。

    真由一边动手修理昨天弄坏的艺术吊灯,同时也感到越来越心痛。

    (——我还是不懂。)

    将水晶装进黄铜外壳的真由,怎么也无法了解在旁边进行同样作业的少年内心。

    峻护没有引为被她害的受伤而生气吗?伤势明明严重到要请假休息耶。

    峻护没有因为他接二连三闯祸而生气吗?她明明都没有学乖,一直在重复类似的事耶。

    那么峻护到底是认为哪里有问题呢?二之宫峻护,这名温和的少年在十年里,说不定连一次感情发作的状况都找不到。他是在埋怨她身上的哪种特质?

    真由和峻护都不发一语,只顾像机械般地动着双手。今天这种沉重的时间也让真由感到胸口隐隐作痛。

    (日奈子,我还是想不通——)

    真由咬着嘴唇,心情绝望地低喃着朋友的名字。她的眼神阴沉,眼睛底下也微微浮现出眼袋。真由苦恼的程度,要比日奈子观察到的更严重。即使这件事情对日奈子而言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真由的精神状态却已经消沉的没办法自己参透答案了。

    (我是不是根本不了解二之宫呢?虽然我和他认识的时间可能不算长,但我们绝对没有相处的那么表面吧?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这种念头一出现,真由只会越陷越深。

    (我是不是要待在二之宫旁边比较好么?再这样留在他的旁边,是不是只会为他带来麻烦?他会不会变得比现在更讨厌我呢?)

    越想就越会伤害到自己。尽管知道这一点,真由还是压抑不住逐渐膨胀的负面感情。

    (假如说——假如说,我这一辈子都没办法跟他和好的话。)

    忽然间,真由背脊冒出了某股像是被冰舌头舔过的寒意。

    (我们会永远像这样,没办法彼此互通心意,然后不知不觉变得疏远,理所当然地在不自觉当中遗忘对方,就像照到阳光而逐渐融化的雪那样自然——)

    这是真由之前一直拼命不去想象的事情。同时也是最后一道扳机,让克制在崩溃边缘的感情彻底决堤。

    「——月村?」

    真由变得隔了好久才又听见对方的声音。

    她转了头。

    峻护的身影是那么扭曲。

    「奇怪,怎么会——?」

    温暖液体的触感传达到脸颊以后,真由才发觉自己在哭。

    「咦?咦?」

    无视于困惑的真由,泪腺不停流下泪水。宛如堤防决堤那般,即使真由擦了又擦、擦了又擦。泪水还是不停流下。

    「对…对不起——咦。奇怪了,好奇怪。啊哈,就是停不下来,明明我知道哭出来只会让你困扰的。」

    「月村——」

    「真的好奇怪,我怎么会这样。啊哈哈……啊哈……」

    硬忍也只能撑到这个程度。

    真由的脸,皱得像一张揉成球以后又摊开的纸。

    「——请…请你不要讨厌我。」

    呜咽冒了出来。肩膀的颤抖也停不了。

    「因为我就是这么笨,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来,你为什么会生气,我实在不知道。」

    真由怕得连峻护的脸都不敢看,只好低着头。她害怕自己会不会又惹峻护生气,怕得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是嘴巴却自顾自地把话接了下去。成串笨拙的字句,就这么随感情涌出。

    「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又不好的地方我也会改,所以…所以拜托你,请不要讨厌我——为什么我总是这样子——对不起,我知道自己有不对的地方,但是请你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原谅我?我到底该怎么——」

    之后的声音都无法组成话语。能听见的,只剩下好似从身体挤出来的呜咽。情绪像锅子里的汤,浓稠地交融混杂在一起,最后所有情绪都化成了倾斜而出的泪水。

    「原来——你苦恼到了这种地步。」

    过了一会。

    夹杂悔恨的难过声音传进了真由耳里。

    「对不起,是没注意到的我不好。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希望你能原谅我。」

    不对,这样不对。

    想法无法转成话语,真由只好摇头。没有这种事。峻护没有任何错。她根本不用道歉。

    「不,你错了。我想我果然是有点孩子气。居然会固执在无聊的事情上面。至少没必要坚持到让你哭出来的。」

    真由抬起头。看到的是峻护的微笑。那是感觉已经好久不见的温柔脸庞。喜悦的心情渲染版地在真由身上晕开。这几天里,她不知道虚了多少次愿望,只想着如果能再看见那样的笑脸该多少。

    然而。可是……

    「我们和好吧,月村。我希望之前的事情一笔勾销。」

    虽然这也是真由最想听到的一句话。

    她希望自己能坦然的高兴,但另一方面,在脑海角落却有人小小声、而又语气尖锐地在细语。这样不是很奇怪吗?那阵声音说。有错的明明是她,去没头没脑地让峻护赔罪,而且她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峻护心情不好的原因。不是吗?这样子以后不是有回重蹈覆辙?

    「好啦,月村,你别再哭了。已经没有事情需要让你这样哭了吧?」

    「好…好的,对不起——抱歉,不知道为什么,眼泪突然停不下来。」

    「嗯,这样吗——那这给你。来,用这条手帕。」

    「唔唔,对不起,从头到尾都在给你添麻烦……」

    真由接下递来的手帕,用那擦着眼角说:

    「对不起,把你的手帕弄脏了。」

    当她要把手帕还给峻护的时候。

    (啊——)

    又来了。峻护又露出那种脸了。微笑中独独带着一丝阴霾。眼神里满载着无奈何哀伤。

    这次真由不能光受到刺激。要思考才行,要想起来才行。峻护是在哪个瞬间露出那种脸的?是什么时候?递来手帕的时候——不对。她还手帕的时候——没错。就是那时候,不过还是不太对。但已经很接近了。

    (啊啊,对了——)

    真由懂了。是在她道歉的时候。在她说抱歉、对不起,低下头的时候。今天和昨天还有前天都一样,在相同的瞬间,峻护露出了那种脸。

    可是,为什么?为何道歉会让他心情变成那样?

    察觉到的时候,真由已经自己把疑问说出口了。

    「为什么我一道歉,二之宫就会露出那么悲伤的脸呢……?」

    「——!」

    峻护瞪圆了眼睛,跟着又露出像是小朋友恶作剧时被老师纠正的脸说:

    「真拿你没办法……事到如今被你这样问——该怎么说呢,似乎会觉得心里不舒服或者坐立不安……我刚好想把这些全部忘掉的。」

    「啊——对…对不起……」

    峻护在苦笑的同时也发出些微抱怨,而真由反射性的道了歉,然后才连忙闭上嘴。看到她的模样,苦笑的更明显的峻护说:

    「我从以前就一直蛮在意的。」

    他用这句来为事情的缘由开场。

    「我认为你——嗯,这个时候还是直接讲明白比较好。坦白说,你有时候态度太自卑了。一遇到自己有错的状况,你就只会把自己当坏人,开始很对方赔罪。就算你出的错完全不是什么眼中的事情。我总觉得,你像是自己在伤害自己——我实在不想看你那样。」

    啊啊可恶——这么想的峻护开始猛搔头,说话时视线也飘到了无关紧要的方向。

    「该怎么说明呢?我不是很会形容。也以为没办法说明清楚,我才会一直不讲——失败的就是这个部分,对这点我又在反省。」

    正如日奈子所说。峻护会生气,并不是因为真由闯祸或者害他受伤的关系。没想到真由一直道歉的态度反而弄巧成拙——但是峻护确实切中问题所在。真由有时候会太顾忌别人的脸色,变得过于低声下气。

    「那会让我觉得自己完全被当成陌生人。虽然现在也嫌晚了——总之,唉。再怎么说你和我也是住在一起的。或许我们认识的时间还不算长,但我们绝对没有相处的那么表面吧?」

    「啊——」

    胸口揪紧的真由感到一阵难过。和她一样,峻护的想法和她完全一样。

    真由感觉心头起了一股暖意,同时也抱持着另一个疑问。日奈子这么说过,他说男人就是这种生物,还提到英雄什么的。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你要我讲出来啊……?」

    当真由说出疑问,又在猛搔头的峻护回答:

    「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真的只是我情绪上微不足道的一点问题而已。你完全不用在意,真的。」

    「怎么会——不可以这样。要是不知道的话,我又会犯同样的错。所以请你一定要告诉我,求求你。」

    「嗯……或许是这样没错啦……啊……」

    「难道,不行吗……?」

    真由的眼神,就像只即将被饲主抛弃的小狗,面对她那种表情,峻护放弃似地叹气道:

    「这真的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啦……其实呢,呃,虽然我是在救你的过程中,弄得像这样受伤的……不过光听你一直道歉,会让我觉得很不值得,该怎么说好呢……啊——还是算了。当我没讲,请你忘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峻护脸红地转了头。那模样相当有少年的味道,对平常表现的反而像是老人家的他来说,这样的一面能令人意外,然而真由并不明白他害臊背后的意义——

    但是忽然间,她察觉自己犯了个极为严重的失误。

    真由不禁想「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跟着她对自己也感到傻眼了。怎么会这样呢?那句话是基本中的基本,不对,那已经理所当然到连特地形容都嫌蠢的程度,而她却一直没有说,不是吗?但真由也很的没想到,脾气好的想把「宽容」两字当衣服穿在身上的峻护,居然也会对此耿耿于怀——不,要是借用日奈子的话来形容,男人说不定就是这样的生物吧。

    话说回来,这实在太蠢了。要是她能从最初就察觉到,根本什么问题也不会有的。

    这愚蠢的失误、加上真由本身的迟钝、以及峻护不合平日本色的执着——一切的一切都让真由从心里涌现出笑意。路出笑容的她重新朝峻护开口:

    「二之宫。」

    「——嗯?」

    有句话比道歉更重要。总算想起来的她由衷的说:

    「你愿意奋不顾身地保护我,甚至还因此受伤,真的很感谢你。虽然我是个做事情这么不周的人——往后也麻烦你多指教了。」

    有内心自然发出的感谢,和顶级的笑容同时送到了峻护眼前。

    ——这时候,峻护究竟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

    这就任凭想象了。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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