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很悲伤,很痛苦,很难受,很苦恼。

    在内心深处,各种各样的思绪正汹涌翻腾着。

    之所以悲伤,是因为知道已经不能再见。

    之所以痛苦,是因为要扔下一切而去。

    之所以难受,是因为知道愿望绝对不可能实现。

    之所以苦恼,是因为自己不能遵守诺言。缓缓地睁开眼睛,注视着也许是最后一次看到的天空。

    胸口感觉到一阵灼烧般的痛楚而不断咳嗽,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经历了无数次伴随着血雾的咳嗽,身体也日渐消瘦,在冬天到来之前就已经变得不能起床了。

    嘴巴里吐露出啊啊的绝望呻吟声。

    明明到了这个冬天,任期就要结束了啊。

    勉强地转动脖子,抬头看着位于墙壁上较高位置的窗户。

    气温急速地变冷,寒气被吸进肺部,灼烧般的疼痛就越发剧烈起来了。

    自己也知道,已经不行了。

    连坐起来的力气也没有,连抬起手臂也非常困难。

    身体已经被病魔夺走了一切活力,只有最后剩下的气力在维系着微弱的生命。

    一片片白色之花轻飘飘地飞了进来。

    感觉到那种耀眼的光芒,不由得眯细了眼睛。

    啊啊,花正在飞舞呢。

    跟故乡一样,从天空飞舞而下的六花之雪。

    那个结晶就宛如六个花瓣一样吧,所以就称之为六花。

    这样告诉自己的人,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妻子。

    面对说出我去去就回来的自己,妻子以哭得红肿的双眼回以微笑。

    你去吧,要注意身体啊。

    到你回来的时候,这孩子就已经出生了。

    在那之前,你一定要保重身体,我们没事的,你不用担心。

    就像是自己说给自已听似的,不断重复着这些话。

    抬头一看,只见白茫茫的天空被某种虹彩扭曲了形状,从冷冷的眼角流出了暖暖的液体。

    回去吧。

    全身无法动弹,死亡的预感勒紧了心胸。

    即使如此,自己的愿望也只有一个。

    回去吧。

    眼泪源源不断地从眼眶滑落。

    轻飘飘地、永不知停地飞舞而下的白色雪花啊。

    跟故乡一样的雪在风中飞舞,啊啊,故乡此刻也一定覆盖着一片白色吧。

    回去吧。

    越过那座山,跨过那个海,飞过那片天。

    即使变成只剩一颗心。

    即使我的身体化为腐朽,变得一无所有。

    缓缓地闭上眼睛,直到最后的最后,也在不停地乞求祈祷。

    那个声音,令人怀念的那个声音,永远地、永远地回响在耳中深处。

    我要回去。

    已经停止的东西,又开始动了起来。

    我要回去。

    强烈地涌起来的、至今为止没有听到的愿望、思念,还有痛苦的叫喊击。

    无论流逝了多长的时光,也一直在维系着自己的心的声音。我们没事的,所以,我们会一直等着你。

    请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

    在一片漆黑的、充满粘稠感的黑暗中,昌浩啪地睁开了眼睛。

    无法呼吸,只听到心跳声在自己的耳朵深处剧烈回响。

    啊啊,当然了,我要回去。

    因为彰子在等着我。

    你也是这样吗

    昌浩向在心胸中一直默默祈愿着的防人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在包围缠绕着自己全身的瘴气凝聚块之中,以双手打出了刀印之形。

    在这样的地方。

    这个法术将会断绝邪恶.驱逐一切灾厄。

    我岂能这么轻易地死掉!

    粘巴巴的物体从张开的口流了进来,侵入了喉咙的伸出,塞住了气管。

    全身的气力和灵力,所有的一切都被吸走了,就连意识也几乎要远离自己而去。

    可是

    昌浩紧咬着嘴唇。

    他拥有一种绝对不会消失的东西,那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抹消的确实存在。

    那就是如今存在于自己内心的、无比重要的思念。

    彰子在等着自己。

    要是自己不能平安回去的话,她一定会哭。

    就算是爷爷,也多少会为自己担心一下吧。

    而且,还有小怪。

    红莲,他将会露出受伤的眼神。

    如果是自己并不知道的某种东西正在追赶着红莲、让他受伤、把他折磨得体无完肤的话,那么为他除掉这种东西的任务就一定要自己来完成。

    他一次又一次地挽救了自己。也许红莲从自己没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就一直这样子像温暖的丝绒一样包裹着自己,守护着自己。

    因为我不喜欢看到小怪露出痛苦的眼神,所以我必须回去。

    要是不回去的话,就无法安慰他了。

    这是约定。

    我绝对要成为不输给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牺牲的、最伟大的阴阳师。

    所以

    我不能在这样的地方、被这种莫名其妙的妖怪干掉。

    ※※※※※

    雪片正在飘舞。

    男人忽然抬起了头。

    到底我什么时候来到了这样的地方呢。

    周围都被冰雪所覆盖,源源不断地飞舞而下的六花正随风翻飞。

    男人皱起了脸。啊啊,这里到底是哪里呢?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内心深处却传来一阵阵彻骨痛楚。男人无法忍受,不由得屈膝跪倒在雪地上。

    已经不能再前进了。脚步很沉重,心很痛,只是很想回去,可是

    很悲伤,很痛苦,很难受,很苦恼。

    为什么你那么悲伤呢?

    从雪里面传来一个询问的声音。

    因为已经不能再见了。

    男人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呻吟道。留下来的眼泪被吸进了雪中。

    自己的时间已经停止了。在飞舞的六花之中,宛如沉睡般闭上了眼睛,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你那么痛苦吗?

    从呼啸的寒风那边,传来了另一个问题。同时,响起了一个践踏在雪面上的声音。

    啊啊,很痛苦因为,我必须扔下一切而去。

    刻印在脑海深处的、如今也能鲜明地浮现出来的心爱之人的身姿。

    你为什么感到难受呢?

    胸口似乎要被撕裂一般,心就像要被压破一样。

    因为无论我怎么祈求,也没有能实现。

    嘀嗒嘀嗒低着脸的男人从脸颊上流下了眼泪。眼泪混入六花之中被冷却,便成了雪花。

    那么,你之所以这么苦恼

    男人闭上眼睛,抬头面向着飞舞着雪片的天空。

    我明明许下了诺言啊!

    我们没事的,所以,我们会直等着你.

    请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我会的。某人点了点头。

    男人睁开了眼睛。在大雪纷飞的暴风中,似乎有什么人在那里。那个人正踩着雪面,向这边走来。

    那是一个有着不可思议打扮的、穿着深色衣服的幼龄少年。长及腰背的头发被束在脑后,如今正在随风飘舞。

    少年轻轻一笑,伸出手来指着远方。

    你不用悲伤,因为可以再次见面啊。

    男人顺着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雪花纷飞、寒风凛冽的地方,在遥远的那边,朦朦胧胧地亮着几点灯光,还有几个影子。如同与红莲的叫声相呼应一般,从妖降的体内迸发出白热的闪光。

    在漆黑的表皮上产生了裂缝,从里面泄漏出炫目的光芒,并在一瞬间后发生了爆炸。

    被白色的光芒烧灼而掉落的妖怪身体的碎片,逐渐化成粉末,最后消失了。

    在被炸开的雪地中,一个身穿破破烂烂的狩衣的小个子身影正蜷缩在那里。

    束缚着红莲的高淤之神的神通力突然间消失了。

    昌浩!

    红莲一边僵硬的声音叫唤着,一边在雪地上蹬脚跃起。他就那样落到了吕浩的身旁,然后马上变了脸色。

    你没事吧!?喂,昌浩!

    没有回答,昌浩只是在那里一动不动。

    仿佛身上的血液都要倒流似的,红莲感觉到一阵寒意。他以粗鲁的动作抱起了昌浩。

    即使把手按在他的嘴边也感觉不到呼吸,红莲的心脏不由得激烈跳动起来。

    用左手抓起昌浩的胸口,毫不留情地给他扇起耳光来。昌浩那苍白如纸的脸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笨旦!快睁开眼,快呼吸!就算你是菜鸟我也不容许你这样!喂,别开玩笑啊,昌浩!

    没有反应。

    高淤之神漂浮在空中,饶有兴趣地俯视着这幕情景。

    昌浩、昌浩、昌浩!

    红莲的叫声不断地回响在群山之间。

    ※※※※※

    红莲。

    这是一次时隔已久的召唤了。

    现身而出的十二神将腾蛇脸上露出毫无干劲的表情,向主人安倍晴明瞥了一眼。

    他的这位早已年过六旬的主人,正很宝贝似的怀饱着一团小布片。

    不是,那并不是一团布。

    明白了那是什么的腾蛇,不由得绷紧了脸,后退了一步。

    那是一个婴儿。

    吉昌的儿子,出生了吗。

    面对低声嘀咕的腾蛇,晴明以温和的眼神点了点头。

    嗯,这就是我最后的孙子啦。

    晴明向腾蛇走近了步,腾蛇也着他倒退了一步。

    他讨厌孩子。尤其是本能表露无遗的婴儿。

    马上就会哭。就算不做任何事,仅仅是在身边,就会对腾蛇散发出的神气感到畏缩,进而恐惧,产生畏怯之情。会变得不受任何人的劝慰,像着了火似的不停哭喊。

    所以,腾蛇不愿意接近孩子。

    而腾蛇的主人安倍晴明,却每逢孩子出生都会把他唤出来、让他跟婴儿正面相对。但是每次孩子都哭个不停,最后还发起烧来。他就是这样彼彻彻底底讨厌的人。

    腾蛇不由得咂了一下嘴,心想又来了吗。晴明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晴明像是放弃了似的叹了一口气,把很宝贝地抱着的那个婴儿轻轻放到被褥上,并盖上褂子。

    你稍微给我照看他一会儿,我要到露树那里看看她的情况。

    喂!

    腾蛇不由得大叫了一声,可是晴明却若无其事地说道:

    毕竞离上次产了已经隔了十年了啊,这一次有点难产,吉昌还吓得变了脸色,在拼命祈祷呢。我也要帮点忙才行,所以,你就照看会儿吧。

    等一下!如果是那种事的话,就叫天一或者天后六合也好白虎也好,谁都好,总之找个会照料人的家伙来吧,我!

    你就行了因为他看来好像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啊。

    听了晴明的活,腾蛇立刻醒悟了过来。他慌忙回头一看,只见躺在被褥上的婴儿没有任何动静,紧紧地闭着眼睛。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次碰到。

    名字我已经想奸了,就叫昌浩。

    晴明!

    腾蛇慌忙要把晴明喊住,可是晴明却没有回答,只是向身后轻轻地挥了挥手,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腾蛇心慌了好一会儿。马上就会哭出来的。绝对会哭。要是哭出来的话,就完了。就算腾蛇离开,他也会一直哭下去,直到哭累了,哭到发烧为止。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子,无论是吉平还是吉昌,以及晴明的其他孙子们,全都是这样。所以

    但是,这个应该是刚生下来的婴儿,却一直没有要哭出来的动静。

    就趁现在回到异界去吧,婴儿是不会到处乱爬的,就算不看着他,也没问题

    就在这一瞬间,婴儿睁开了眼睛,慢慢地环视着周围。他似乎感到很刺眼,于是眨巴了几下眼睛,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到处看。然后,他似乎很吃力似的转动脖子,向着腾蛇那边看去。

    视线重合在一起。

    腾蛇马上僵住了。哭,绝对会哭,会哭出来的。晴明啊,这次我是不会负贵任的啊,你看,他眯细眼睛了,一定是快要哭出来了!

    婴儿眨了几下眼睛。他直直地注视着腾蛇,扭动了一下身子。

    看起来似乎感觉有点局促。

    腾蛇慢慢地走进婴儿,心想只要他一旦露出想哭的表情就马上回到异界去。

    他把褂子稍微拉下一点,让他能够自由地活动双手。从婴儿的表情中隐约看到了一种放松的表情,腾蛇就知道自己的预测并没有错,不由得全身都松了一口气。

    婴儿抬头看着腾蛇,向他伸出了红叶般的小手。

    他眨了好几次眼睛,把小小的手指伸了过来,腾蛇鼓起了勇气。

    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昌浩。

    腾蛇战战兢兢地张开了嘴巴。

    昌浩!

    对,是他的名字。

    自从第一次叫出这个名字以来,也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

    名字是最简短的咒语。那时候,我一定是向你下了咒语。

    所以,你才会抓住了我的手指.用率直的视线抬头看着我,露出了笑容。

    无论何时,只要我呼唤你的名字,你都会

    怎么啦,小怪。

    这样子笑着回答我。一定会这样吧,所以

    快睁开眼睛!

    依然没有回答。无力地闭上的眼睑仍旧一动不动。

    骗人的!骗人的!我不允许,我绝对不允许你死在这样的地方!!

    说话、呼吸都变得很困难,胸口被什么东西塞住了,昌浩那唐突地苏醒过来的光景覆盖了红莲的整个视野。

    曾经在熊熊燃烧的地狱烈火中,倒在血泊中的安倍晴明的身姿贯穿了脑海,冲击几乎要压碎红莲的心脏。

    昌!

    红莲几乎说不出话来,喘了一口气,然后以悲痛绝伦的声音大叫道:

    你这个晴明的孙子!呼唤自己名字的人,有许多个。

    全部都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可是在那当中,却有并不属于人类的存在。

    每当听到那个声音的呼唤而回头看去,就一定能见到那双如晚霞般火红的眼眸。

    但是,那双眼眸却带有一丝悲伤。

    自己的这种感想必须要保密。

    所以,为了不让他察觉到这一点,自已就要露出笑容。

    因为只要自已露出笑容,他的悲伤色彩就会逐渐淡化,转而向我报以平静的眼神。

    所以,我早就已经决定了,只要被他呼唤,就一定要好好回应。

    从我没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决定了

    ※※※※※

    在此之前一直悬垂不动的昌浩的手指,忽然轻轻地抽搐了一下。

    高淤之神轻轻地张开了眼睛。在彩霞之中若隐若现的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哎呀哎呀,这还真是

    从昌浩的口腔中吐出了乌黑的粘液。在难受地这样子咳嗽了一会儿之后,昌浩突然睁开了眼睛,啪嗒的一声坐起了身体,同时发出了怒吼:

    不要叫我孙子!

    昌浩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盯着红莲,肩膀剧烈地上下起伏,然后直接向后仰起了身体,倒在了地面上。

    就算没话可说也好,也不要叫我孙子!

    昌浩虽然一脸苍白,可是他却一边以很明显的气愤口吻说着,一边以仰面朝天的体势狠狠地盯着红莲。虽然他剧烈地喘着粗气,说话也断断续续,但眼神却给人一种绝不退让的感觉。

    被呼唤了。一次又一次,被那近乎悲痛的激动声音、那种刺痛心坎的悲伤声音呼唤了。

    相对的,红莲则冷冷地俯视着昌浩,然后把肺里的气一古脑儿全部吐了出来。

    一边用不住地颤抖着的右手捂住眼角,红莲一边低声说道:

    别让人家担心你啊

    昌浩感受到从自己全身喷涌而出的冷汗,然而即使如此,他还是尽量装出平静的样子回答道:

    你有资格说别人吗,明明害我那么担心啊。

    红莲的肩膀颤抖了起来。

    要是现在不说出来的话,不说出来的话

    昌浩闭上了眼睛,拼命地忍耐着涌上来的寒意同时握紧了拳头。

    而且啊。红莲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事要是你不说出来,我是不会知道的啊!

    红莲用手掩盖着嘴角,以金色的眼瞳凝视着昌浩。装饰在额头上的金冠闪亮着钝色的光芒。

    昌浩一直闭着眼睛,笑道:

    你明明是身为怪物的小怪,就别学人家隐瞒事情嘛。算是我也是会担心的。

    轻轻地,神气一下子消失无踪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直站在身旁的,即使闭着眼睛也知道的气息。那就是有着晚霞色眼眸、如小狗般大小但是跟其他任何生物都不一样的怪物。

    除了它之外,就不会有别的同样生物了。在十二神将之中,就只有红莲会变化成这样的异形。

    为了让被晴明的法术封住了能力的昌浩也能看到,为了不让昌浩畏怯于他那浓厚无比的神气。

    为了这样的目的,红莲才采用了怪物的形态。对,只有红莲。

    昌浩睁开眼睑,瞥了小怪一眼。

    啊,小怪。刚才你竟敢乘机叫我孙子,你给我记住!

    那是非常时刻,忘掉算了吧。

    我才不呢。我绝对不会忘记的。

    无论如何抑制,也还是止不住喘气。寒意不停地向全身发起袭击,胸口也涌起一股想要呕吐的冲动。那个妖怪身体内的瘴气,已经把他的灵力和精气都削减到最低限度了。

    眼睑很沉重,已经吞了好几口唾液,呼吸也开始紊乱起来了。

    即使如此,昌浩也还是面露徽笑。

    胸口变得轻松起来了一直很想回去很想回去,不停地盼望着这一天的防人,刚开始我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到那种地步,可是现在我明白了。

    小怪眨了眨眼睛。

    因为他约定了一定要回去所以

    即使变成只剩下一颗心也好,他也还是永不放弃地祈求着。

    为了实现跟已经不在人世的妻子立下的约誓。

    听了这句话之后,高淤之神很满意似的点了点头。然后嗖的一声消失了。

    他果然是个值得期待的家伙

    龙神的话语融人了风中。

    小怪抬起脸,眺望着高淤之神刚才一直漂浮着的位置。然后,保持着这个姿势,挤出勇气开口直语起来。

    身为神将的自己,到底要对什么祈祷才好呢。是天吗?是所有的一切吗?还是说

    神将不可以伤害人类.更不能杀害人类。

    那是在遥远的过去在十二神将诞生的时候就定下来的、不可侵犯的真理。

    以前,很久以前,在吉昌和吉平出生之前

    嗯。昌浩点了点头。冰冷的雪正透过身上的布片逐渐夺去他的体温。

    小怪继续说了起来。虽然感觉到他的声音带有半分颤抖,但昌浩却装作没有发现。

    戴在我额头上的这个金箍,是封印我与生俱来力量的器具。这是我自己主动拜托晴明给我加上去的。要问为什么的话

    胸口的深处被勒得紧紧的,即使是现在,那一瞬间的幻觉也时常会把自己逼入绝境,折磨着自己的心。

    我把晴明把我唯一的主人把给了我红莲之名的人差点用这双手杀掉。

    昌浩正开了沉重的眼睑。他向那边轻瞥了一眼,只见小怪正在抬头仰望着天空,看不见表情。

    过于强大的力量让晴明陷入了危机,要是没有朱雀和天空等人在的话,晴明那时候就一定会死在那种状况下,他仅仅是活着就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了。

    昌浩眨了眨眼睛。

    上次昌浩说要把诅咒反射到被诸尚的怨灵附身的敏次身上的时候,小怪就以险峻的眼神发出了诘问。

    你有背负人命的觉悟吗?你有一辈子在内心刻印上永不消失的愧疚而生存下去的觉悟吗?

    那种痛苦,小怪是非常清楚的。所以,它才用那么严肃的口吻,以认真得让人害怕的眼神提出这样的问题。

    是吗昌浩轻轻地低声嘀咕道。说完之后,他又抬起了如同灌了铅一样沉重的手臂,在小怪的脑袋上随意地抚摸了一下。

    小怪任由他在头上摸来摸去。

    就因为这件事,小怪你才一直忍受着难耐的痛楚吗

    听到昌浩如同确认般的询问,小怪抽搐了一下耳朵,昌浩还是不停地来回抚摸着小怪的脑袋。

    那么已经算了吧。到此结束。

    俯视着雪原额彩霞色眼眸晃动了一下。

    昌浩在开始朦朦胧胧地往下沉的意识中,拼命地挑选着必须要说出来的话。

    爷爷他还活着,所以,已经不要紧了。你看爷爷那样子,就算是杀了他也不会死,精神的很呢

    所以,内心的痛楚,就把它留在这里好了。然后,只要以后不再重复第二次,这就可以了。

    昌浩注视着小怪,眯细了眼睛。

    被后悔与自责之念所折磨,被无法痊愈的创伤和痛楚所灼烧。即使如此,也还是露出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把一切都扛在身上。既然如此

    沉睡吧,伴随着痛苦的记忆啊。在这从天空飘落的、纯洁无垢的六花怀抱中。

    覆盖一切的六片花瓣啊。以你的雪白花瓣拥抱着那长年的痛楚,随着春天的来访而融化消失吧。

    然后到冬天再次来临的时候,雪花将会以什么都不知道的雪白身姿飘落地上,再一次把悲伤和痛苦彻底覆盖。

    已经足够了没有必要在痛苦下去已经够了啊

    昌浩的声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

    是在非常困倦,要是在这里睡着的话,会不会冻死呢?

    昌浩稍微这样想了一下,然后又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事。

    睡着了的话,小怪一定会一边唠唠叨叨地满嘴怨言,一边把自己送回家里去的。

    虽然嘴巴不饶人,态度嚣张,可是实际上却比任何人都要温柔。

    那就是昌浩所认识的小怪。昌浩所认识的红莲。

    昌浩的手一下子滑落到雪面上。

    心里刚想着脸颊似乎有点痛,昌浩的意识就陷入了黑暗之中了。

    精力明明早就已经因为妖怪的瘴气和防人的送魂消耗殆尽了,可是昌浩却超越了极限,为了红莲一直在忍耐着。

    小怪缓缓的抬起了头。

    晚霞色的眼眸冷若冰霜,正注视着昏迷的昌浩。

    爷爷他还活着。

    的确是呢小怪自言自语的低声说道。

    还活着,晴明他还活着。可是

    一阵风吹过,一个共度了数十年时光的熟悉气息降落在自己的背后。

    红莲。

    小怪以缓慢的动作回过头来。

    以年轻姿态出现的晴明,正在低头注视着小怪。

    那就是差点被红莲用烈火杀死的晴明的身影。

    小怪没有眨眼,只是直直地抬头看着晴明。

    到底是为什么

    嗯?

    小怪以不带表情的冰冷眼眸注视着以温和语气作出回应的晴明。

    你为什么现在也能笑着跟我说话呢

    晴明眯细了眼睛。小怪以察觉不出感情的声音继续说道:

    为什么你为什么你们都那么温柔呢

    晴明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这一定是红莲在这数十年里一直藏在心底里的疑问了。

    谁知道呢晴明回答道。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啊。

    人的心中是存在着许多个真实,同时也具备包容一切的能力。

    十二神将们对红莲的怒火、憎恨和激愤晴明都一直包容至今。

    他们有这样的想法是极其理所当然的事,晴明根本无法对其加以否定和拒绝。

    但是,晴明也同样了解红莲的内心。

    了解他究竟受了多大的伤,感到何等的绝望,又是陷入了如何痛苦的自责之中。

    可是,红莲,我很清楚。

    小怪眨了眨眼睛。

    因为你知道这样的痛楚,所以你一定会比任何人都更坚强。

    把晴明无论如何也无法抚平的红莲的痛楚抚平的人,就是在十二年前出生的那个婴儿。

    那个生命,是射入黑暗中的一缕光亮。

    晴明踏着雪,走进了小怪的身边。他那仰面朝天躺在地上闭着眼睛的幺孙,脸上苍白得不带一丝血色。

    来,我们回去吧。要是这样子让他躺在这里的话就会着凉的。到时候不仅是儿子夫妇俩,要是连彰子小姐也哭起来的话,可就不好受了。某种温暖的东西正紧紧地包裹着自己。

    当自己陷入了黑暗之中,心想已经不行了的时候

    在朦胧的意识中,感觉到有一条强有力的臂膀正在把自己拉出去。

    茫茫然地睁开眼睛一看,发现一直缠绕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已经消失。

    呼啸的寒风正拍打着脸颊。

    一阵啪沙啪沙的拍翅声传入了耳中。

    风音仅仅是移动着视线,确认到有一个自天而降的黑影。

    右边的乌鸦轻轻地用嘴巴在她的脸上啄了一下。风音感觉到在它的低吟声中带有某种关怀的含义。

    风音眨了眨眼。

    嵬你没事吗?太好了

    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朦胧的思维也逐渐清晰起来。

    她往冷得僵硬如冰的手指上注入力气,肌肉同时发出了喀拉喀拉的声响。她一边摇晃着身体一边站了起来,拼命的调整着呼吸。

    被夺走了所有灵力的四肢变得异常沉重。风音的手按在常绿树的树干上,借此来支撑着身体。

    我为什么得救了呢?

    她还能记得自己被那只异样的妖怪吞进去为止的事。

    全身都覆盖着漆黑触手的妖怪。

    那是百鬼夜行在黄泉瘴气的影响下变成的最终形态。

    停在风音脖子上的嵬一边咕噜噜地低吟着,一边用嘴巴在她的脸上磨蹭。一直半眯着一边眼的风音,这时候隐约感觉到了残留在四周的一丝神气。

    风音不由得张大了眼睛。

    这是!

    是十二神将的神气。

    身为自己敌人的神将明明残留下这么浓厚的气息,自己竟然没有察觉。

    风音不由得咬紧了嘴唇,这完全是自己的失策。

    她用左手以足以留下指痕的力度紧紧握住了右腕。这时候,她感觉到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呢。在右腕上似乎残留着某种触感

    双头鸦一下子飞了起来,张开左侧的嘴巴向面露讶异表情的风音说道:

    风音。

    听到了这个沉重的声音,风音像立刻醒悟过来似的抬起了头。

    左边的乌鸦在自己的嘶哑声音里加入了另一种感情色彩。

    没有受伤吧?

    蜷缩着身子的风音稍微挪动了一下嘴唇。然后又突然间回过神来,慌忙摇了摇头。

    不、没有,我没事。对不起,宗主大人

    她似乎终于放下心来似的,放松了一直紧绷着的神情。

    左边的乌鸦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回到了安倍府邸的小怪,发现了敏次躺在昌浩房间的床上,不禁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毕竟也不知道昏了过去的敏次什么时候会醒来,所以彰子也不可能留在这里。她正呆在平时不曾进入过的晴明房间里,跟切离魂魄跟死了没两样的晴明实体和众神将心焦如焚地等候着。

    一看到被六合抱着的昌浩,彰子马上吓得煞白了脸,不禁以双手捂住了嘴巴。可是,她发现从昌浩的身体内已经看不见另一个人的影子,才放下心似的轻抚了一下胸口。

    已经没事了吧?只要慢慢休养的话,就会马上恢复原状吧?

    身上卷了好几重被褥,横躺在晴明床铺上的昌浩,脸色已经从刚才的苍白如纸变成了完全相反的通红颜色,而且还不停地发出急促的呼吸声。

    回到了实体的晴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青龙和天后似乎是守候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那个讨厌跟小怪共处一室的青龙,绝对是为了避免碰面而跑到屋顶上去吧。晴明暗自思忖道。

    让昌浩躺下来的六合隐形之后,剩下的神将就是玄武、太阴、朱雀和天一。

    看着一脸痛苦的昌浩,天一刚打算开口,就马上被朱雀粗鲁地制止了

    不行不行不行下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天一眨了眨眼,目不转睛地回望着最爱的恋人。

    我明明什么都还没说呀?

    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天贵你的这种温柔虽然是至高无上的美德,可是我希望你偶尔也能体谅一下我的感受。

    天一可以把别人的伤痛和疾病转移到自己的身上。在几十年前,晴明受了濒死重伤的时候,她也是把晴明的伤势完全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就因为这样,她连续好几年都没有怎么正常地动过身体。于是,对这件事记忆犹新的朱雀自然是最不喜欢她干这种代替别人受苦的事了。

    那个我当然知道,但是

    上次你不是刚把躺在那边的无能阴阳师反弹回来的诅咒转移过来了吗?好不容易才能起来,现在你又这样乱来,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朱雀

    被她如此悲伤的眼神看着自己,朱雀的决心也差点发生了动摇。但是,他还是在最边缘的位置上勉强站住了脚步。他从背后抱着天一,让她的头抬起来看着自已,以倾诉般的眼神俯视着她说道:

    拜托,你听我说吧。没什么的,像昌浩那么顽强的家伙,就算被千刀万剐被撕成碎片甩到一边也不会死的,马上就会恢复过来,不用担心。

    就算被卜花万剐波撕成碎片甩到边也不会死的.马匕就会

    等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怪还是忍不住插了一句,可是朱雀却完全无视他的存在,只是一直向着天一说话:

    每当你代替别人受罪,我的心就想要被挤破一样难受啊。

    对不起。

    你明白的话就好。

    小怪瞥了一眼完全进入了二人世界的两个神将,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

    喂,晴明,你是他们的主人吧,快说句话啊。

    我才不想被反咬一口呢。

    晴明若无其事地回了一句,然后把视线投向守候在旁的玄武和太阴。两人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那么,很抱歉,请两位把敏次送到他的府邸前,然后想个妥善的办法暗中通知一下他的家里人吧。

    可以啊,毕竟这是晴明的拜托嘛。

    彰子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以孩子般的高调嗓音作出回应的太阴,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这张脸。

    太阴察觉到她的视线,马上以右脚踏后,微微屈膝的姿势问候道:

    初次见面,藤原家的小姐。我是十二神将中的风将太阴。如果需要风的协助,你可以随时告诉我哦。我最擅长了。

    不,太阴的风非常暴力,还是不要找她的好。

    太阴转身来到了插嘴的玄武面前,扯住了他的两只耳朵。

    什么嘛!你给我再说一次来听听!说啊!快说啊!

    好痛

    嘀咕了一句的玄武闭上嘴后,太阴心满意足似的笑道:

    那么我们去去就来。走吧,玄武。

    嘭的一声,刮起了一阵烈风。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的彰子慢慢地睁开眼一看,只见玄武和太阴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了。恐怕现在连躺在昌浩房间里的敏次也已经消失了吧。

    小怪把脑袋一扭,然后用脚在脖子的后面搔了几下。

    嗯,该说这像是台风刮过还是什么呢

    正如白虎所说,她是个呼唤暴风的少女呢。的确是很粗暴。

    晴明呵呵呵地笑了笑,然后闭上了一边眼睛。

    十二神将还真是各有各的个性呢,彰子在内心再次发出了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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