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灯台之火摇曳的室内,安倍昌亲脸上浮现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

    端坐在他旁边的十二神将朱雀、天一,表情也同样严峻。

    安倍成亲脸色发青,虚弱地躺在他们三人前面。

    摇晃的火光兹兹作响。

    除了暂时不能说话的成亲外,所有人都发出夸张的叹息声。

    天一缓缓伸出手,拿起对折的外褂。朱雀毫不费力地拖动躺平的成亲,把他移到原来的被褥上,天一替他盖上外褂。

    被灯火照亮的面孔,已经从发青到逐渐发白。

    缄默不语的昌亲,终於忍不住开口了。

    「哥哥……」

    「住口,昌亲。」

    吼得很吃力的成亲,大大喘口气,活像把肺里的空气全吐光后,就没再出声了。

    昌亲与神将们的视线交会,叹了一口气。

    背向躺卧著的成亲,昌亲双臂合抱胸前说:

    「没错,换作是我,处於同样的状态,可能也会做同样的事。所以我可以理解,我都可以理解,可是……」

    天一很清楚昌亲要说什麼,由衷地点点头说:

    「嗯,我也能理解,真的很能理解那种心情。」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知道归知道……」

    三个人说完,一起瞥向背后的成亲。察觉到他们动静的成亲,早已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喉咙里被什麼卡住似的微弱嘀咕声。

    他似乎连张开眼睛都很困难。虽然他闭著眼睛,三人还是觉得他正狠狠瞪著他们,这不是错觉,因为他们想也知道,如果他有体力、有气力,绝对会这麼做。

    是小野萤以她的力量,让钻入体内的疫鬼沉睡,醒来的成亲才能勉强下床。但是没能除去疫鬼,他还是要扶著朱雀和昌亲的肩膀,才能站起来。

    萤说只有操纵疫鬼的术士本人,才能彻底除去疫鬼,成亲自己也是这麼觉得。与疫鬼融合到这种几乎没有异物感的境界,是非常恶心的一件事。

    他可以感觉得到,潜伏在喉咙内的东西,正在慢慢剥夺他的体力、气力以及灵力。可以说是在有自觉的状态下被蚕食著。

    值得庆幸的是,还可以自在地呼吸。深呼吸是非常重要的关键。呼吸一旦混乱,视野与思考也会变得愈发狭隘。

    醒来的第二天,体力还没复原,无法下床太久的成亲,知道自己这一觉竟睡过了一个晚上,内心大受打击。

    再听说昌浩被当成是在阴阳寮杀害藤原公任的犯人,为避开追捕,正逃往吉野,成亲受到的打击更大,顿时头晕目眩,又躺了下去。

    不只成亲,安倍家三兄弟向来健康,从未生过什麼大病,也没有病到无法动弹过,这情况出乎成亲意料,却因此有种难得的新鲜感。

    只有天一听到他低声咒骂,说这种新鲜感一点都不好玩。

    原来受到打击这麼耗体力啊?不知道想通了什麼,感叹不已的成亲,又经过两个晚上才稍微恢复了体力。

    半夜醒来的成亲,请神将帮他准备纸张、小刀和笔记用具。

    他靠著气力坐起来,用全副精神忍住晕眩,做出人形纸偶,在上面写入五芒星、「成」字、又称为九字纹的直四横五图腾。他对纸张吹三口气,交给昌亲后就倒下去了。

    昌亲知道哥哥要他做什麼,立刻请车之辅载他到参议府邸。

    天后正守在那里,以防成亲的家人遭遇不测。昌亲怕有万一,也拜托太裳去妻子女儿那边,悄悄保护她们。

    连昌浩都被陷害,可想而知,安倍家的人都成了敌人的目标。不知道是要拥有多高的能力,说不定完全没有灵力的孩子们,也可能惨遭毒手,所以大家都提高了警觉。

    昌亲是刻意与妻子女儿隔离。他自己也跟成亲一样,有被攻击的危险,又是重犯昌浩的亲人,随时有人在监视他。待在妻女身旁,即使他什麼都不说,她们也会感受到局促不安的紧张氛围。妻子的身体虚弱,他不想让她承受不必要的压力。

    昨天昌亲回家过一次,妻子千鹤对他露出坚强的笑容,反而更让他心疼。检非违使一定来搜查过,可能还逼问过她有没有藏匿昌浩,她却绝口不提这件事,若无其事地迎接昌亲。

    准备了换洗衣物和简餐的千鹤,只对马上要离开的昌亲说了一句「我相信你」。昌亲也见到了女儿梓的睡脸。

    这些事一件件累积起来,才勉强支撑住昌亲几乎快要崩溃的心。

    他把人形纸偶交给参议府邸的天后,就直接回安倍家了。

    注入人形纸偶里的法术启动后,纸偶就变成成亲的模样,走进了孩子们睡觉的对屋。

    那时候还是黎明前,只有天将亮的气息。

    成亲可以行动后,第一件事就让妻子儿女见到自己。

    尽管只是一时的安慰,但他非常清楚那会是多麼强大的力量。另一方面,他也希望让家人知道,他可以使用这样的法术,已经没事了。

    透过式的眼睛,成亲看到了孩子们的睡脸。那不是天真无邪的睡脸,散发著不安的神色,刺痛了他的心。向来有身为长兄的自觉,总是全力尽到兄长责任的国成,会哭著向他撒娇,也是无可厚非的事。他很难过让国成变成那样。更心痛的是,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的笃子,还逞强装出坚强的样子。

    筋疲力尽瘫倒下来的成亲,在心中暗自发誓。

    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把地皮都掀开来,他也会揪出这个捉弄他们的人。

    安倍家族流著异形之血,胆敢惹恼他们的人,将会永生永世后悔。

    待在安倍家的神将们,被某人的法术困住,出不了安倍家。在安倍家外面的神将们,不但出不了京城,也进不了安倍家。先回到异界再去其他地方的方法也行不通。其余的神将,跟在奉旨前往伊势的晴明身旁。

    被困住的神将们,尽可能保持冷静,与待在生人勿近的森林里的天空会合。

    黎明了。

    已经迈入阴历十一月了,回想起来,发生昌浩的事后,都快满四天了。

    天一仰望著逐渐改变颜色的天空,抖动著眼皮,重重地叹口气说

    「昌浩大人不会有事吧……」

    天空和朱雀相对而视。闭著眼睛的天空,对天一说:

    「有腾蛇和勾阵在,他怎麼可能有事呢。」

    「天空翁……您说得对,可是……」

    天一愁眉不展,朱雀轻轻搂住她的肩膀说:

    「不用担心,天贵。」

    颜色比天空浅淡、清澄的双眸,注视著恍如用眼神将她拥入怀中的恋人。

    「朱雀……」

    「有十二神将中最强与第二强的斗将陪著他,绝不可能出事。」朱雀望向南方天际,露出不甘心的眼神说:「更何况,不只昌浩,还有萤在。」

    在一头雾水的状态下,被诬陷杀人,难以想像昌浩有多惊恐。

    怎麼会发生这种事呢?三名神将心中都存在著这样的懊恼。有两名斗将跟随,为什麼没能防止这种事发生呢?

    昌亲在参议府邸见过昌浩他们,据他说那时候是昌浩躲开了神将们。三名神将对昌浩偏偏在那种时候躲开神将感到懊恼,同时对同袍们离开昌浩身旁感到愤怒,两种情感交织错杂,又觉得这样责怪他们太残忍,所以心情一直很沉重。

    天一祈祷般双手交握。

    「没错,有萤小姐在……」

    这麼喃喃低语的天一,忽地眯起眼睛。

    她想起成亲醒来时,萤显露的神情。

    「……」

    天空看到天一捂住嘴巴,陷入深思的模样,开口问:

    「怎麼了?天一。」

    天一转移视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朱雀也讶异地看著她。

    思索著该如何说明的她,过了好一阵子才回答两人。

    「老实说……我觉得萤的神情有点奇怪。」

    「怎麼奇怪?」

    天空好奇地问,朱雀也歪著头表示疑惑。那时他也在场。听天一这麼说,他立刻在记忆中搜寻萤当时的模样。

    成亲醒来了。吉昌安了心。松了口气后却说不出话来的昌亲也泪眼汪汪。

    萤不是看著吉昌,而是看著成亲与昌亲兄弟。

    当时萤那看著他们的眼神。

    「…………我想起来了!」

    回想起来的朱雀张大了眼睛。天一点点头说:

    「好像……不带一丝丝的感情。」

    成亲刚醒来时,萤的确也松了一口气,但只有一瞬间。

    那之后,她面对成亲与昌亲,既没有感动也没有感伤,那毫无感情的色彩与她清澄的双眸非常不相称。

    「确实不太对劲。」

    回想起来的朱雀,点点头。

    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神将们确实察觉到了什麼。

    仔细听著他们对话的天空,发出沉重的低喃。

    「播磨神祓众啊……」

    手中的拐杖喀地敲响地面后,天空颤抖著眼皮说:

    「回想起来,萤的事全被抛到脑后了,还有与神祓众的约定等所有事。」

    很多事同时发生,彷佛被设计过。

    没错,被设计过。

    接到有客人来自播磨的通报后,实际上是隔了一段时间萤才来访。关於这件事,她是怎麼说的呢?

    ——我原本打算在送出通报的书信后立刻动身……

    天空想起她说被某些事耽搁,所以来迟了,请大家原谅。

    耽搁的理由她并未说明,但不知为什麼,就是令人觉得可疑,老是想起她看著成亲与昌亲时的眼神。

    听说昌浩和萤,正前往参议在吉野的山庄。

    萤是希望取得天狐之血的神祓众的嫡系女儿。这个阴阳师女孩,拥有超越昌浩的力量,曾经宣示要跟昌浩在一起,她的想法应该不会改变吧?

    但现在昌浩成了犯人,逃出了京城,对神祓众来说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吧?

    目前只有表面上跟昌浩毫无关系的播磨神祓众,可以藏匿无处可去的昌浩。

    小怪和勾阵应该也想到了这一点吧?现在就看昌浩的意思了。

    沉默了好一会的天一,烦恼地说:

    「昌浩大人和萤小姐会怎麼样呢……」

    朱雀叹口气,摇摇头说:

    「阴阳师之间的约定,不能不履行吧?总有一天要兑现。」

    然而,神将们都知道昌浩心有所属,也知道他们之间很难有结果。

    朱雀摇摇头,几乎让无力与愤怒的感觉压垮了。

    被困住的神将们,现在只能祈祷昌浩平安无事,焦虑得不知如何是好。

    稍微恢复体力的成亲,躺在床上盯著横梁。

    「哥哥,再多休息一下吧。」

    成亲只移动视线,望向担心自己的昌亲说:

    「昌浩说不定不会去吉野的山庄。」

    看昌亲张大了眼睛,成亲又接著说明。

    追兵会先去搜索所有亲戚的山庄吧?即使刚开始是往那里去,发现有追兵追上来,应该就会想到必须改变目的地,否则会有危险。至少十二神将应该会想到。换作是成亲,也会这麼判断,假装继续前往吉野,实际上改走其他路,反过来远离吉野。

    成亲相信神将们。对於昌浩的生命安全,他毫不怀疑。虽然不怀疑,但还是会担心。在寒冷中,要走在看不见未来的路上,与不安缠斗,是多麼惶恐的一件事。

    成亲担心的是,弟弟会遭受不安的诅咒。

    人觉得不安,就会被诅咒。这样的诅咒会束缚人心,将人心冻结,是非常危险的产物。被不安的诅咒困住,就会选择不该走的路、做不该做的事,坠落负面漩涡,最后被黑暗吞噬,把其他人也都卷进去。

    那麼,怎麼样才能脱离诅咒呢?

    成亲知道该怎麼做,昌亲也知道。昌浩可能知道,但也可能没想到。这就是经验值的差异。

    成亲闭上眼睛,叹口气。

    他暗自祈祷,希望昌浩会想到。只要想到,就能打开一条活路。

    萤与神将们的存在,会成为关键吗?或是只有目前不在这里的女孩,才能左右昌浩呢?

    闭目沉思,过了好一阵子,成亲缓缓张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

    「有没有办法知道皇宫里的状况?」

    昌亲倒抽了一口气。

    尽管两颊消瘦凹陷,肌肤还没有丝毫血色,成亲的双眸却炯炯发亮,几乎看不出疫鬼还盘据在他体内,继续削弱他的体力。

    「哥哥……」

    成亲看著弟弟的目光更加激动了。

    「无论如何,我都要洗清昌浩的污名——让对方后悔莫及。」

    也不知道是在向谁宣战。

    他说等著瞧吧,我一定会让对方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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