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8

    入夜后,大雷雨侵袭京城。

    中宫章子躲在藤壶角落,全身紧绷,听着雷声。

    打雷很可怕,就像老天爷在生气。

    噼里啪啦的雷声,撼动了藤壶。躲在屏风后面的侍女们,躲在一起尖叫。

    章子叫她们全都退下,静静地闭上眼睛。

    刚才有人来通报,皇后要生产了。

    章子才十四岁,身体还没成熟到可以生孩子。再说,皇上也只宠爱皇后一个人。

    现在皇上甚至理都不理她了。

    但是她不会想皇后最好消失不见。

    以前她曾想过,没有皇后该多好。可是那么想也得不到什么,只会把自己伤的的更深,徒留悔恨。

    所以她不会再有那样的想法。与其憎恨他人,她宁可被他人憎恨。

    可能的话,最好是不要憎恨任何人,也不要被任何人憎恨。

    “神啊,保佑她平安生下孩子……”

    保佑他们母子平安。

    章子是真心为他们祈祷。

    轰隆雷声越来越剧烈。

    更大一声巨响,把藤壶震得大大摇晃。闪电就落在附近。

    章子吓得缩起身子,慢慢站起来。

    “落在哪呢……”

    她打开板门,从外廊观察状况。

    雨敲击着地面,撕裂天空的闪电照亮了黑暗。

    “…………?”

    瞬间被照亮的庭院,好像有什么东西。

    她定睛看着黑暗。

    雷光闪过。

    好像看到什么的庭院,只有树木和观赏石。是自己看错了吗?

    喃喃自语的她,听到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

    ——……彰……子……

    章子赫然张大了眼睛。

    刚才的声音是?

    “谁、谁……?”

    她细声问,只听见轻浮的嘻嘻笑声。吓得她赫然往后退。

    吹起了风。像是不让她逃进屋内似的,板门被吹得啪嗒关上了。

    因为湿气的关系,外廊粘湿冰冷,体温从光脚的肌肤开始流失。

    风拂过脚尖。好冷的风。是那种沿着肌肤,由下往上覆盖全身的怪风。

    她全身发冷,起鸡皮疙瘩。战栗从脖子掠过背部而下。相反的,一阵寒意从背部爬上来,抚过脖子,缠绕着头发。章子倒抽了一口气。

    明明什么都没有,她却感觉得到有东西在那里。

    鼻尖好像碰到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有东西在她眼前。章子嘎答嘎答发抖,风在她耳下卷起漩涡,钻进头发里,抚触肌肤。被抚摸过的地方都起了鸡皮疙瘩。

    在黑暗中,害怕得全身僵硬的章子,觉得有个粘腻缠绕的声音,紧贴在她的耳朵上。

    ——彰……子……

    章子瞠目结舌。那是原本应该住进藤壶的女孩的名字。

    她听见嘻嘻嗤笑的声音,冷风缠住她倒吸一口气的喉咙,仿佛要从所有可以钻的毛孔进去。

    ——在这里……找到了……

    僵硬的身体不停地发抖。

    风拂过她的头发、抚弄她的脸庞,从脖子往下滑,寻找衣服的打结处,想解开衣服钻进更里面的地方。

    ——彰子……

    章子害怕得几乎昏厥,但硬是撑住了。

    ——把你的身体……给我……

    那次更害怕。那次更痛苦。

    ——藤原彰子……!

    章子咬住嘴唇,使尽全力挤出声音。

    “我、我……”

    我不是彰子。

    “我是shouko的章子,不是akiko的彰子……!”

    刹那间,闪电划过,白光照亮了黑暗。

    照出布满血丝的眼睛、丑陋的身影。

    章子倒抽了一口气。

    闪电消失,匆匆瞥过的身影沉入了黑暗中,但响起了可怕的声音。

    ——章子……?

    焦躁的吼叫声夹杂在风中。

    ——不对,那就不对了。

    ——下一个天照的分身灵是藤原彰子。

    ——那么,彰子呢?

    ——彰子在哪里…!层层交叠的吼叫声,在章子周围响起。冰冷的风像是在搜寻,起伏波动。

    豪雨的声音震荡着耳朵。

    章子握紧了拳头。在他耳边响起的是,跟当时的雨声一起埋入她心底深处的话。

    ——非她不可……!

    “……啊……”

    那个人这么说过,所以……。

    “彰子已经不在了……!”

    轰隆巨响掩盖了她的叫喊声,震撼了她的耳膜,一道闪电在她眼前劈下来。

    他听见垂死挣扎的惨叫声。可是,雷声的冲击造成严重耳鸣,剥夺了她的听觉,她不可能听的见那个声音。

    然而,她确实听见了,是透过耳朵之外的构造。

    闪电的冲击把可怕的风消灭了。

    章子在黑暗中听着雨声,肩膀颤抖了好一会。

    他是被称为shouko的彰子,既不是章子,也不是被称为akiko的彰子。

    “呜……”

    忽然,眼角热了起来,胸口也涌现炽热的情感。

    她歪着头,边吸着气,边无力地瘫坐下来。

    双手掩面的她,压低声音,哽咽地抽泣起来。

    剧烈的雷雨侵袭了整个京城。

    到处都有落雷。

    每当闪电击中某个地方,小妖就会吓得鸡飞狗跳,沿着隐蔽处寻找安全的地方。

    跑到参议府邸时,看到十二神将天后站在屋顶上。

    她是水将,可以操纵神气把雨弹开。

    小妖们都有点羡慕,心想当神将还真方便呢。

    他是神,一定连雷电都不怕。

    小妖们毕竟是妖魔,还是很怕被称为鸣神的雷电。

    尤其是今天的雷电,真的是神,所以比平常更可怕。

    小妖们发现,每当雷电击落各处时,都会敲碎眼睛看不见的墙壁。

    那道墙把安倍晴明的孙子整得很惨。

    小妖们都很想帮他做点什么,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懊恼地能对着那道墙发牢骚。

    被小妖称为“晴明的孙子”的男孩,上面有两个哥哥,上面有两个哥哥。他们也是晴明的孙子,可是对小妖们来说,“晴明的孙子”只有一个,所以把他们称为“孙子的哥哥”。他们本人从来没有抗议过,所以应该也知道小妖们这么叫的意思吧?

    孙子的哥哥们,目前都回到了搬离很久的安倍家。

    啊,对了,安倍家也被那道讨厌的墙围住了,里面的神将出不去,外面的神将也进不来。

    小妖抬头看看狂乱的天空,再低头注视自己的双手。

    这次的雷电是鸣神。小妖虽然是妖魔,但妖魔也有妖魔的愿望,也有想祈祷的事。

    神很随性,说不定兴致一来,会实现小妖的愿望。

    “不过,小妖毕竟是妖,属于黑暗,愿望实现的几率还是很渺茫。”

    自言自语的小妖,仰望天空,学晴明的孙子,砰砰拍两下手。

    “请击碎那道墙。”说完后,歪着头想:“咦,是不是这样就行了?”

    就在它歪起头的那一瞬间,响起震动腹部的轰隆声,一道闪电击落,冲击力道把它小小的身体炸飞出去了。

    天后听见雷击,转过头看。

    原本不放在眼里,耸起肩膀的她,忽然睁大了眼睛,环视周遭。

    “墙……消失了……?!”

    环绕京城,阻碍神将进出异界的那道墙,发出水晶碎裂般的声音消失不见了。

    “安倍家呢?!”

    天后在参议府邸的周围筑起水墙,加强防护,立刻赶往安倍家。

    神将才消失没多久,一个身影就降落在参议府邸前了。

    那是个白头发的男人。

    他看到小妖躺在马路中间,就把它抬到淋不到雨的地方。

    吹起了风。那是会扭曲人心的黄泉之风,从四面八方,吹向京城中心,逼向了皇宫。

    那里面有个男人就快被困住,就因为太过感情用事,误入歧途。

    白头发的男人瞪视着皇宫方向,结起了刀印。

    “恭请奉迎。”

    闪电在他头上行成。

    “天满大自在威德天神,急急如律令……!”

    猛烈的雷电如呼应他的刀印般,击向了皇宫深处的清凉殿南庭。

    ****

    回复214楼2014-04-1112:37封|删除|LouisKunz

    安倍末孙9

    僧都的诵经、阴阳师的祝词,不绝于耳,萦回缭绕。

    奄奄一息的皇后定子,不时发出微弱的惨叫声,继续奋战着。

    笔墨难以形容的痛苦,是生产之苦,她可以忍受。只要能把孩子平安生下来,母亲可以忍受任何痛苦。

    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母亲原意付出任何代价。

    即便是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定子知道自己生命的时限。

    定子知道皇上是个多么深情的人。

    而定子也知道心愿又远胜过皇上的深情。

    不管多苦、多痛,她都一肩扛起,不会让孩子承担一丝一毫。

    然而,定子知道,皇上想拥有她,胜过想拥有孩子。

    这种想法,有悖于常理,有悖于天意。定子祈求神明。

    啊,请保佑他的心、保佑他的思想、保佑他的心愿,神啊。

    请不要让他被困住,请不要让他误入歧途。

    定子祈求神明,请保佑即将出生的孩子健康、幸福,活得长长久久。

    请保佑年纪还小的皇子,可以登上至高地位,为国家带来繁荣。

    还有,公主,请不要忘记,我是多么爱你。

    我对你说过的话,绝对没有丝毫的虚假。

    “生了……!”

    “皇后殿下,是位公主!”

    侍女们只兴奋了一下,就安静下来。

    婴儿没有哭声。

    以足月生下来的婴儿来说太过瘦小的公主,虚弱地闭着眼睛,全身软绵绵。

    “快哭啊,公主,快啊!”

    侍女发出惨叫般的叫声,往婴儿肤色黯淡的屁股连拍了好几下。

    “快哭啊!请快点哭,公主……!”

    听到吵闹声,全身没了血色的定子,缓缓转过头看。

    那是她拼了命生下的公主。她勉强把侍女手中的孩子的脸庞烙印在脑海中,就再也撑不开眼睛了。修子的脸忽然闪过眼底。

    ——我会向神祈祷,让妈妈的病好起来……

    她知道她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后悔当时不该放开那双手。

    果然如当初所想,后悔在她心中奔腾翻滚。

    “公主,请……”

    公主、公主、请……请照顾你的弟弟、妹妹……——。

    “……”

    在侍女们此起彼落的啜泣声中,定子的手伸向了虚空,宛如在追逐什么。但是没有人发现,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还没发出哭声的婴儿身上。

    一行泪水从定子眼角滑落。

    “——……呱……”

    动也不动的婴儿,咕嘟吞下了一口气,发出微弱的哭声。

    彷如替换般,定子的手啪嗒掉落下来。

    ****

    狂刮了一晚的冬天暴风雨,过了丑时,总算停止了。

    击落京城各个角落的雷电,把不知道是谁筑起的墙壁敲得粉碎,清除了阻挡神将们去路的障壁。

    昌亲仰头看着雨势大大减弱的天空,眯起眼睛说:“有人恭请了鸣神……?”

    是谁呢?据昌亲所知,目前在京城里的术士,没有人可以做到这件事。

    墙壁消失了,沉入哥哥体内的疫鬼却依然存在。萤对疫鬼施行的法术,差点被破解,幸好哥哥应承下来了。

    成亲看起来更疲惫了,躺在床上休息。

    天后好不容易见到了他,看到他两颊凹陷、心痛得掩着脸,咬住嘴唇。成亲强装出没事的样子,对着她笑。

    冻结人心的风,被雷声的音灵与闪光消除代金了。

    没有了阻碍的神将们,分头巡视京城,清查有没有异状。

    心浮气躁的氛围被雨和雷电一扫而空,京城里的人又恢复了平静。在皇宫里值班的官员们,看起来也很正常,一片祥和,很难相信曾经为了一点小摩擦引发过纷争。

    昌亲不知道是谁做的,但他确定有人保护了京城。

    不过,事情还没解决。

    他望向皇宫和三条的方向,用僵硬的声音嗫嚅着:“……皇后殿下……”

    宣告寅时的钟声也传到了寝殿。

    整夜不曾可眼,倚靠着凭几的皇上,被格外洪亮的钟声吓得肩膀颤抖。

    “啊……寅时了……”

    喃喃自语的皇上,觉得背脊一阵寒意。

    心脏开始扑通扑通狂跳起来。他被莫名的焦躁困住,喘得很厉害。

    这是怎么回事?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但是他慌忙甩甩头,握紧了手中的扇子。

    一定是想太多了。黑暗会使人心情沉重,对什么事都感到不安。

    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只要天照大御神为大地带来光芒,这种莫名其妙的焦躁就会消失。

    “皇上——”

    听见女官的叫唤,皇上的心脏彷如被冰冷的手握住,瞬间萎缩了。

    心跳怦怦鼓动。

    “………………………、………………………”

    女官说着话,声音颤抖。伏地叩拜的女官,摇晃着肩膀,从她披散的黑发间,似乎可以看见淌下来的泪水。

    皇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女官。

    她确实禀奏了什么,自己也确实听见了。

    却什么也没听进去。

    他没听进去。

    只听见心脏异常地跳动,在耳边扑通扑通鼓动地吵死人。

    他迟缓地张开了嘴巴。

    “你说……”

    女官缓缓抬起了头,她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都哭肿了。

    “你说什么……”

    他的询问没有抑扬顿挫、没有情感、女官愁云满面地重复她说过的话。

    “皇后殿下在昨晚生下了公主……”

    他的心脏怦怦鼓动。对,女官是这么说的,然后呢?

    泪水从女官脸上滑落。

    “产后……胎盘没有脱落……方才辞世了……”

    皇上像戴上了能剧的面具,只动了嘴唇。

    像是在说不要骗我。

    可是女官再也忍不住了,呜咽抽泣起来,伏地叩头。

    “…………”

    扇子从皇上手中滑落下来,发出噶当声响,像是在斥责啜泣的女官。

    十二月的满月晚上,当今皇上的第二个公主诞生了。

    在天将亮的寅时。

    命运悲惨的皇后藤原定子,结束了她短暂的生命。

    ***

    那个台风夜已经过好几天了。失去女主人的府邸,笼罩着悲伤。

    生产时,藤原伊周接到通知,立刻赶去。在产房隔壁,听着诵经、驱邪净化的声音,一心祈祷母子均安。诞生时没有哭声,把侍女们吓得仓皇失措的公主,以及敦康,暂时交给定子和伊周的亲妹妹照顾。

    修子在贺茂的斋院。扶桑的皇上办完丧事后,会把女儿叫回来吧。

    伊周不知道修子失去伊势,以为她在贺茂,所以这么想。

    听说斋王恭子公主逐渐康复了,所以安倍晴明应该也快回京城了。

    “…………”

    伊周眼皮颤动着。

    大阴阳师的祈祷也救不了定子。

    最后,阴阳师还是救不了妹妹。

    祈祷、占卜都没有用。

    自己到底想抓住什么呢?伊周茫然思索着。

    那么殷切期盼、祈祷,都无法传达给神。只有恐惧不断膨胀扩大,其他什么都没留下。妹妹房间里的生活用品,都还保持生前的样子。是侍女们想这么做吗?或是悲伤过度,还没办法整理?

    这些全都定子长年来爱用的生活用品,充满了雅趣,到处都有她留下来的回忆。

    啊,这个镜盒是入宫时,父亲送给她的贺礼。这个香炉是被册封为中宫是的贺礼。这个橱柜是皇上的赏赐。这个砚盒,是内亲王修子开始习字时,我这个舅舅送给他的。其他还有漆制的漂亮梳子盒、螺钿的镜台、用木片组合而成的唐柜等等。

    一如往昔的室内,少了主人的身影。

    妹妹总是躺在这张悬挂帐子的床上,看到他来就露出微笑。

    “……、……”

    有张白纸绑在帐子上。她知道只有妹妹会把这种东西绑在这里。

    他摊开折成细长状的纸,上面用含蓄婉约的笔记写了三首歌。

    “…………”

    他读着妹妹留下来的个,还有歌中的含义。

    看得连眼睛都忘了眨,泪水不知不觉从脸颊滑落。

    他抱着妹妹最后留下来的歌,放声痛哭。

    “…………呜!”

    定子、定子,你是多么痛苦、多么煎熬啊。

    原谅我这个哥哥,原谅我这个救不了你的哥哥。

    原谅我,定子……!

    就在年关逼近的下雪之夜。

    皇后定子的送葬队伍,凄凉地走向了鸟边野目的,送葬的人少的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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