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从京城来的使者,在黄昏微暗中,拜访了斋宫中院。

    猿鬼和龙鬼都很想知道他来做甚么,在半个时辰前去了中院打探消息。

    「啊……」

    独角鬼稍微打开板门,走到外廊,边伸直背脊边望向中院。忽然,它眨眨眼睛,仰望天空,转头说:

    「小姐,你看,下雪了。」

    独角鬼指的天空,覆盖著暗灰色的厚云,白雪从那里无声地纷飞飘落。

    这是这一带第一次下雪。这些日子,不管风吹得多冷,连吐出来的气息都变成白色,也都是雨天。今晚的天空看起来也很奇怪,独角鬼还以为又会下起冷的冻人的雨,没想到出乎意料之外,下起了初雪。

    它趴搭趴搭跑进屋内,拉扯沮丧地跪坐著的彰子的袖子。

    「小姐,你看,下雪了、下雪了。」

    彰子缓缓把头转向强装开朗激励自己的独角鬼。

    看到彰子慢慢转过来的脸,独角鬼倒吸了一口气,那张脸憔悴的惨不忍睹,令人心痛。

    修子就躺在她前面的床铺上。

    几天前,斋王收到来自皇上的极机密信函。信中告知,皇上最心爱的女人,也就是内亲王修子与亲王敦康的母亲皇后定子,在上个月的满月夜晚,生下孩子就往生了。

    信中并交代先不要告诉修子,没想到不巧被修子听到斋王恭子与命妇之间的谈话。

    她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差点被偶然出现的黄泉送葬队伍带走。

    在千钧一发之际,太阴和风音赶到,及时把她从送葬队伍的群鬼手中抢了回来。

    但是那之后,修子一次也没醒来过。

    听到这件事赶来的晴明,看到修子,脸色发白。

    她的灵魂不在这里。在这里的只有她的躯壳,魂魄全都脱离了。

    晴明苦恼地说,修子的心已经死了。

    彰子跪坐在修子枕边,茫然地听著晴明的话。

    不可思议的是,她哭不出来。但她宁可这样,她没有资格哭泣。

    「呃……喂,小姐,今天是满月呢。如果放晴,就可以看到今年第一个满月了,好可惜喔。」

    独角鬼拼命找话说,装得很开朗。彰子用眼睛回应它后,又把视线移回到修子的脸上。

    今天不但会有今年最初的满月,还下起了冬天到春天之间第一场白雪。

    黄泉送葬队伍出现的那天夜晚,下著冷得像冰冷的噢。从那天起,好些日子没有放晴了。

    修子没有醒来,彰子的心也冻结了。晴明连睡觉时间都用来进行驱魔的法术,同时施行让修子的心苏醒过来的灵术。

    神将们会不时来探望修子的状况,每次都沮丧地回去。听十二神将玄武说,晴明的样子很可怕,好像连命都不要了。

    听说是青龙陪在晴明身旁。他不惜动用武力,也想阻止晴明那样做,但是晴明的气魄让他闭上了嘴巴。

    风音脱离躯壳,跟嵬进入黄泉与人界之间的狭缝,全力搜寻修子。六合守在她的躯壳旁边。有时候,六合也会跟太阴、玄武换班,去保护晴明。不知何时被凿开的黄泉风穴,随时可能再吹起风。黄泉的送葬队伍,现在也还在找可以带走的祭品。

    寒风从没有完全紧闭的板门吹进来,夹带著花瓣般淡淡的雪片。

    落在彰子的衣服下摆的雪片,很快就融化了。独角鬼边用眼角余光看著雪片融化,边骨碌骨碌滚到修子旁边。

    「小公主,下雪了喔。你不是一直说要玩雪吗?」

    回到京城,就不能在庭院、山里自由地奔驰玩躲猫猫,也不能捡栗子了。小妖们总是尽全力想游戏,修子每次都玩得很开心,笑得跟阳光一样灿烂。

    看到她的笑容,彰子就会想:

    对历经种种苦难的皇后定子来说,修子的存在一定就像希望的光芒吧?

    年幼的修子,为了治好母亲的病,遵从神诏来到了伊势,完美地完成了使命。她和修子都相信,定子的病一定会好起来。

    「……」

    彰子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妈妈……死了吗……?

    「……唔……」

    彰子吸口气,用双手捂住嘴巴。独角鬼看著张大眼睛嘎搭嘎搭发抖的彰子,非常担心,拼命想办法安慰她。

    「小姐、小姐!你放心,乌鸦和风音正在找小公主,晴明也采取了种种行动,所以一定不会有事,小公主会回来的!」

    「我……我也说过这样的话……」

    独角鬼倒抽了一口气。彰子瞪大眼睛,用嘶哑颤抖的声音接著说:

    「我说过……皇后殿下……一定会好起来……」

    ——公主这么忧心,神一定会答应公主的祈祷。

    那是期盼。只是期盼。没有任何保证。没有任何依据。

    ——你骗我!

    最后听到的悲痛声音,撕裂了彰子的心,附著在耳里挥之不去。

    独角鬼只能看著彰子几乎张裂的眼眸,不知道该说甚么。她说的没错,一定不会有事,只是一种期盼、希望,谁也不知道会不会真是那样。

    彰子缓缓把手放下来,摆在膝盖上。

    修子日益憔悴的脸庞,令人心痛。她的血色丝毫没有回复。躯体可以这样保存下来,都是靠风音和晴明全心全意地照顾。

    长得像球的小妖,沮丧地垂下头。它很想帮修子和彰子做些甚么,无奈自己只是区区一个小妖,完全没有那种能力。

    担任修子的侍女,自称云居的风音,是道反大神的女儿。据说,倒反大神是隔开黄泉与这世间的大磐石,也是个非常有名气的天津神,连小妖都知道。

    独角鬼原本以为,只要拜托那个神,就可以阻挡送葬队伍,不让它们通过。后来才知道,不是这样的问题。道反大神阻绝的是从黄泉出来的出口。没有人知道入口在哪里。所以一旦出现通往黄泉的道路,那里就会成为临时入口。

    交互看著修子与彰子的独角鬼,注意到彰子的左手腕。

    「咦……小姐,你的手环呢?」

    彰子看著自己的左手。露出袖口的手背和手腕,消瘦很多。她很久没吃东西了。勉强吃也吃不出味道,像在嚼沙子。

    「那个手环……在那个时候……」

    被企图带走修子的黄泉异形攻击时,那个手环的绳子应声断裂了。她想起掉落地上的红条纹玛瑙丸玉可以驱魔,立刻捡起来,奋力丢向了异形。

    果然有驱魔的效用,打乱了异形们的队伍,棺木掉下来,被塞进里面的修子滚落出来。虽然只争取到短暂的时间,但也因为这样,太阴和风音才能赶上。

    找到了两个白色管玉,只有丸玉不知道哪去了。她只能告诉自己,丸玉是成了修子的替身。

    彰子把两个管玉用布包起来,收在怀里。她透过衣服,轻压著管玉,咬住了嘴唇。

    昌浩阴阳师给了她驱魔的玛瑙,并誓言会保护她。

    话语是言灵。当他说出那句话时,不知道背负了多么沉重的包袱。

    她以为她都知道,其实甚么都不知道。说话要负责任。

    嵬说的没错,自己太轻忽言灵了。「不能感情用事」这句话的真正涵义,刺痛著她的心。

    修子苍白的脸,让她心如刀割,她紧紧闭上了眼睛。

    「我……我该怎么办……」

    怎么想也想不出答案。她不像晴明他们有特殊能力,只能这样陪在修子旁边。甚么也不能做,只能看著修子的脸。

    她想至少要道个歉。可是,修子会接受她的道歉吗?

    自己的确说了谎话。尽管没有那个意思,但以结果来说,还是撒了谎。即使道了歉,又能怎么样呢?想道歉是彰子自己的心情,说不定修子根本不想要她的道歉。

    修子只希望定子的病痊愈,只想再被定子紧紧拥抱,只想再跟皇上父亲、母亲、弟弟、前几天刚出生的二公主,一起过著幸福平静的生活。

    然而,这些都是绝对无法实现的愿望。

    独角鬼不知道该说甚么,正不知所措时,听到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的同伴的开朗声音。

    「我们回来了。」

    是猿鬼和龙鬼从中院回来了,独角鬼松口气,转头说:

    「回来了啊?京城有甚么消息?」

    想撇开话题,故意这么问的独角鬼,看到猿鬼和龙鬼犹豫的表情,就知道事情不好了。

    回答的是龙鬼。

    「是贺茂斋院派来的人,好像是……」

    猿鬼替支支吾吾地的同伴继续说下去:

    「好像是京城的皇上,透过贺茂的斋院,通知小公主和晴明,差不多可以回京城了。」

    彰子的肩膀强烈颤抖起来。

    斋王恭子再三犹豫后,神情憔悴地拿起了笔。

    皇上希望修子可以尽快、尽可能早点回京城。

    表面上,修子是去贺茂的斋院斋戒净身。所以皇上先派使者去贺茂,再由知道内情的贺茂寮官,把极机密的信函送到伊势。

    回去时,修子也必须先悄悄进入贺茂,再从那里出发回到皇宫。

    但是现在皇后死了,皇宫还有她容身之处吗?

    定子没有有力的后盾。定子的哥哥伊周,在被称为常德之变的事件之后,也丧失了权力。而且,后宫还有个藤壶中宫,她是左大臣的大千金。

    皇后留下来的孩子,对中宫来说都是不利的存在吧?

    皇后定子是个苦命的女性,而修子也可说是个苦命的公主。

    「斋王……该怎么跟皇上说呢……?」

    命妇胆怯地问,恭子无力地回她说:

    「这件事不可能瞒的过去……只能实话实说了……」

    有人在某处哭泣。哭得好伤心,哭得好悲哀。

    那声音好熟悉。是小孩子在哭,哭得好凄惨,近似惨叫。

    才刚这么想,声音就停止了,周遭变得好安静。

    张开眼睛一看,前面是无止境的黑暗。

    「咦……」

    昌浩嘟嚷著,使劲地爬起来。

    他用右手摸摸喉咙。强烈的咳嗽停止了。在身体各处猖獗的成长痛也消声匿迹了。由于烧没全退,还有些微热,因而侵袭全身的倦怠感,也消失殆尽,身体很久没有这么轻盈的感觉了。

    「……唉……」

    昌浩像一口咬到苦瓜似的,露出紧绷的表情。苦涩的表情与紧绷的表情居然可以同时存在呢!如果小怪在旁边看著他,一定会这样大大感叹,露出绝妙的神情。

    他起身环视周遭。

    这里不是现实。很久没来了。

    「是梦殿吧……」

    梦殿是梦的世界,周遭景色会随时改变,说变就变。有时甚么都没有,有时会有零星散布各处的坚硬岩石。

    「等等,现在不是悠悠哉哉睡大觉的时候吧?」

    他想起记忆中断前的事。

    小屋被黄泉之风、疫鬼散发出来的邪气与腐臭味包围,勾阵进入了备战状态。自己因为严重咳嗽,没办法说话,在阖上的眼皮底下,看到一个陌生年轻人的身影——记忆到此为止。

    现在很可能是昏迷,而不是睡著。

    「我要赶快醒来……」

    被敌人包围,还要保护失去意识的他,会有点困难。即便勾阵是十二神将中第二强将,一只手被困住,还是会受到种种限制。

    如果小怪回来了,那就还好。

    「啊,说不定小怪那里也出现了疫鬼。不过,红莲把他们烧光就行了。」

    昌浩并不是说给谁听,只是自言自语。听见自己的声音,他才发现比以前低沉许多。

    跟咳嗽咳到哑掉时不一样,听起来完全不像自己的声音。

    他边搓揉喉咙边东张西望,如果这里是梦殿,大有可能见到那个人。

    并不是被叫来,才能来梦殿。但是到目前为止,昌浩大多是被叫来的。

    漫无目标往前走的昌浩,停下了脚步。

    失去意识前见到的年轻人,他从未见过,有著布满血丝的红眼睛、白头发。如果是那个人把自己拖进了梦殿,那么……

    「难道是甚么陷阱?」

    他不由得提高警觉,紧绷全副精神。在梦殿的唯一优势,就是身体变得很灵活,想怎么样都行。

    营火般的小光芒,瞬间膨胀扩大。

    回神时,他身在某个聚落里。

    「这里是……?」

    疑惑的昌浩向四周张望,听见从远处传来新生儿的哭声,有人在这里。

    他往新生儿的哭声走去。沿途有间平房,几乎都熄灯了。

    会这么暗,不是因为梦殿是暗的,而是因为这里是黑夜。昌浩还是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他深深怀疑,这里的居民说不定是人类之外的某种东西,但他尽量不去想这件事。

    很快就找到了产房。那间小屋的窗户亮著灯光,传出洪亮的哭声。

    昌浩从半开的天窗偷看。里面有产婆、看似母亲的女性、看似父亲的男性,一个应该是祖父的中年男性,松口气,开心地笑著。

    「是个健康的继承人。」

    产婆眯起眼睛看著婴儿。婴儿的家人们也都泪光闪闪,不停地点著头。

    既然是继承人,应该是男生吧?昌浩这么想,又疑惑地偏起了头。

    那个看著婴儿的父亲,好像在哪里见过。不对,不是在哪见过,是长的很像他认识的某人。

    昌浩正在记忆里搜寻时,有人冲进了平房。

    「不好了!」脸色发白的男人,对中年男人说:「件……!」

    现场所有人的脸都僵硬了。

    在不寻常的气氛中,刚刚出生的婴儿哭得更大声了。

    往里面看的昌浩,眨眨眼睛嘀咕著:

    「件……?」

    瞬间,眼前的光景像泡沫破灭般消失不见,溅开残余的磷光。

    「咦?」

    他惊讶地环视周遭。夜的黑暗、聚落、婴儿的哭声,通通不见了。

    正疑惑时,又出现新的萤火,他转移了视线。

    跟刚才一样,萤火膨胀扩大。

    这次也是黑夜,非常寒冷。

    是跟刚才不同的聚落。不远处有栋建筑物,燃烧著篝火,感觉有很多人。他决定去那里看看。

    迈出步伐的昌浩,目光被附近的小屋吸引。里面有牛叫声,应该是牛棚。

    他看到一个小孩望著牛棚。

    这么晚了,没有大人陪,只有他一个人。大约五、六岁,垂发、水干服装扮的男孩,有双聪慧的眼睛。

    「……?」

    瞬间,昌浩看到某人的影像与那个男孩重叠了。可是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男孩鬼头鬼脑地东张西望,偷偷溜进了牛棚。这么晚了,他在这里做甚么呢?

    可能是大人嘱咐过不可以进去,所以他想趁晚上背著大人溜进去。

    牛平时很温顺,可是万一抓狂,会变成很可怕的猛兽。就算没抓狂,太靠近不小心被踩到也会受重伤,搞不好还会没命。

    昌浩有点担心,绕到入口处的对面。牛棚只有三面墙,其中一面只架著横木防止牛跑走。

    有头牛蹲踞在不知道为什么看得很清楚的黑暗中。

    那头牛的前面,站著一头小牛。

    原以为是小牛的昌浩,很快就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站在男孩前面的小牛的脸,不是牛的脸,而是有点变形的人脸。那张脸直盯著瞠目结舌、全身冻结般动也不动的男孩。

    昌浩全身冒冷汗。那个诡怪的生物是甚么?他好不容易才想起来。

    那是名叫「件」的妖怪,有牛的身体、人的脸。

    件注视著呆呆伫立的男孩,缓缓开口说:

    『刚才出生的婴儿,将会夺走你的一切。』

    昌浩觉得心脏跳得特别快。

    男孩看著件,定住不动。

    『不但会夺走你的一切,最后还会要你的命。』

    件一说完,就摇晃倾斜,咚地倒下来,粉碎瓦解消失了。

    男孩注视著刚才件所在的地方,一动也不动。

    这时候有人拿著火把走过来。

    「……守……少爷……」

    心脏扑通狂跳,昌浩喀喀转动僵硬的脖子,视线前方有个白发、红眼睛、年纪看起来比他小一点的少年。

    少年在牛棚找到男孩,松了一口气说:

    「怎么跑来这里呢,拜托不要让我担心。」

    男孩以机械般的动作转过身来,默默看著少年。少年的表情十分担忧,他似乎察觉到甚么,对男孩点个头,抿嘴一笑。

    「放心吧,刚才生下来了。因为不足月,让大家提心吊胆,不过母亲和孩子都平安无事。」

    少年在男孩前面蹲下来,笑著说:

    「恭喜你,时守少爷,是妹妹。可以实现我们神拔众誓愿的女孩,终于诞生了。」

    昌好一阵愕然。刚才那个少年称呼男孩甚么?

    「对了,时守少爷,您在这种地方做甚么?」

    少年用火把照亮牛棚,疑惑地问。被称为时守的男孩,缓缓开口说:

    「我想看看牛……不过,不用了,我们走吧,冰知。」

    「是。」被男孩催促的少年回应后,用火把替时守照亮前面的路,离开了牛棚。

    昌浩的脚宛如被钉在地上,没办法动。

    两人的背影与火把的亮光逐渐远去。

    「啊……」

    手伸出去的前方,所有景象瞬间消失,磷光四溅。

    回神时,昌浩已经被梦殿的黑暗包围了。

    心脏怦怦鼓动。

    在冬天夜晚出生的女孩,是时守的妹妹、是背负著实现神拔众誓愿的命运的婴儿——萤。

    几乎在她出生的同时,五岁的时守遇见了件,听见了可怕的话。

    件是一出生就会说出预言,说完便死去的妖怪。

    而那个预言,绝对会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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