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唔——!」

    好不容易挤出声音,是不成声的尖叫声。

    手上的蜡烛被撞飞,不知道掉在哪哩,火光熄灭了。

    抱着脩子的藤花,早已习惯被称为藤花,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却突然想起被称为藤花以外的日子。

    木板被凿穿,碎木片飞散。黑影从那个洞跳出来,摇来晃去的模样,很像在水底摇荡的水草。

    周围的树木应声溃烂。黑影不断扩大,掩没那些树,夺走了它们的生气。

    随从也跟她们一样受到攻击,尖叫声此起彼落。

    黑影蔓延开来,藤花感觉在她怀里的脩子吓得屏住了气息。

    她必须保护脩子;她必须站起来;她必须逃跑。

    心剧烈跳动着,脚动弹不得。不但不能动,全身还逐渐虚脱。

    她觉得奇怪,低头一看,脚踝在不知不觉中被黑影缠住了。

    腰附近似乎有什么东西往下滑落。黑影从背脊直直往上爬到脖子,她觉得头脑发晕。

    视野开始摇晃、被压扁。只要闭上眼睛,这一切就结束了。

    突然,橙色世界与黑夜重迭了,那是黄昏——逢魔时刻——的世界。

    心狂跳不已。倘若,这是人生的终点,那么,她还想再见某人一面。

    「嘛……!」(注:「昌浩」的日语读音:masahiro)

    就在嘴巴念出那个名字时,眼前亮起了金色的五芒星。

    「禁!」

    破风响起的叫声,伴随着横向挥扫的刀印,斩断了黑影。

    妖气漩涡剧烈震荡,像巨大的球般膨胀起来。刮起强风,枯叶飞扬,把沙土往上卷。吸光所有生气的黑影,疯狂地舞动,就快掩没了整座古寺。

    档在眼前的瘦长身躯,高高举起了双手的武器。就在挥下武器的同时,神气爆开了。

    剧烈的爆炸贯穿了妖怪。如飞沫般四溅的妖怪碎片漫天乱舞,从中琅琅响起了陌生的强劲声音。

    「南无马库桑达曼、显达马卡洛夏达、塔拉塔坎!」

    藤花拼命抬起使不上力的头,定睛注视。

    挡在她们与妖怪之间的高挑身影,有着宽阔的背部。

    「你是谁……?」

    嘶哑的询问声,被狂风吹散了。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高举的刀印挥下来,庞大的灵力化为光刃,砍裂了还在苟延残喘的妖气漩涡。

    蠕动的黑影被光刃与灵力攻击,又被致命的神气炸裂,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场恢复寂静。

    风戛然而止,只剩下寒气与夜气的沉重感。

    快断裂的柱子勉强支撑著快倒塌的佛堂、外廊残破不堪、庭院的枯树与树木被吹光成为空地。脩子奋力从藤花怀里爬出来,茫然地看著这一切。

    「公主,有没有受伤?」

    听见近在咫尺的声音,脩子缓缓抬起了视线。

    金色五芒星的残留光点,如雪片般飞舞,照亮了单脚跪下说话的人。

    脩子眨了眨眼睛。她觉得很眼熟,很像她认识的某个人。

    「阴阳师……」

    听见脩子的嘟嚷声,那个人像孩子般,天真地笑了起来。

    「是的,幸好赶上了。」

    精神松懈,全身就虚脱,幸好有双手背后撑住了差点倒下的脩子。

    她还来不及回头看,就听见嘶哑颤抖的叫唤声。

    「……昌……浩……?」

    脩子听见了。

    被叫唤的他,瞬间露出快哭出来的眼神,但很快消抹了。

    他温柔地笑起来,温柔道有些悲戚。(某夜插个话:我总觉得他们两人好悲哀,有人跟我相同意见吗?真希望脩子可以当中间人,依她那麼聪明,她绝对看得出来的。)

    「彰……藤花。」

    脩子觉得他似乎吞下了原本想要说的话,又重新说起。

    回头看藤花的脩子,看到透明的泪珠从她张大的眼睛滑落下来,觉得她那样好美,美得无法形容。

    昌浩看著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的藤花,又说了一次:

    「幸好赶上了,太好了……太好了。」

    可以保护你,太好了。

    「……!」

    说不出话来的藤花,哭著要把手伸向他。

    就在这时候,全力奔驰的妖车冲进来,把紧抓著车棚的小妖们用力甩了出去。

    「小公主——!」

    「藤花——!」

    「你们没事吧?」

    向瞄准了目标似的,正好摔进昌浩与脩子、藤花之间三只小妖,东摇西晃地站起来。(某夜:你们进场的时间也算得太准了吧!人家很期待后续发展耶!错过这次,更待何时?)

    「唔,妖车那小子干嘛……」

    要抱怨妖车干嘛横冲直撞的猿鬼,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独角鬼眨眨眼,爬上昌浩单脚跪下的那只脚。

    龙鬼在他四周骨碌骨碌绕圈子,再跳到他背上,从头顶看他的脸。

    过了一会儿,小妖们才目光闪烁地大叫起来。

    「昌浩……!」

    泪眼汪汪的猿鬼扑上来,昌浩抱住它说:「好啦、好啦。」边安抚抓著他的手臂呜呜哭泣的独角鬼、攀在他头上哭个不停的龙鬼,边苦笑起来。

    泪水滂沱的脸扭成一团的妖车,在他们背后哭的抽抽搭搭。

    《主、主、主人!》

    脩子好奇地看著被小妖们缠住的昌浩,忽然发现有位瘦瘦的女性蹲在她们旁边,支撑著藤花。她有人类的外表,但耳朵形状不一样,是尖的。而且,穿著打扮也很奇特。

    脩子认识这样的人们,所以很快就断定这位女性一定是自己人。

    「……」

    被撑住的藤花,默默注视著那位女性,然后再也忍不住似的,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这时候有声音传入了耳里。

    「已经没事啦,藤花。」

    藤花掩著脸,不停点著头。

    比记忆中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很像陌生人的声音。

    然而,那确实是思念的昌浩的语调。

    尽管带点精悍的面貌、宽阔的背影、较高的视线,都跟她记忆中的不一样。

    但他确实是彼此都还小时,曾许下约定要保护她的那个人。

    ◇◇◇

    竹三条宫是三年前过世的皇后定子,度过最后人生的宫殿。

    她辞世后,这座宫殿就被送给了内亲王脩子。

    父亲皇上强烈希望能把她留在身边,她却一个人住进了这座宫殿,把敦康和媄子托给了中宫。

    中宫彰子再三劝说脩子,一起住进飞香舍,但幼小的内亲王坚持不肯。

    这座宫殿到处都有母亲活过的回忆,脩子希望活在这些回忆里。

    藤花听著鸟鸣声,缓缓张开了眼睛。

    已经到非起床不可的时间了。她必须赶快梳洗打扮,准备好用具,叫主人脩子起床。

    藤花被安排到的房间,在西对屋的一角,以平均来说,比其她侍女的房间大一些。侍女云居的房间也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人住在西对屋,其他侍女和杂役的生活起居,都在别栋建筑物。

    在使用帷幔、屏风做出隔间的主屋中,也是西对屋离脩子的最近。

    梳洗打扮完后,藤花走出了房间。

    冬天的早晨冷彻骨髓,吐出来的气都是白的。她对著很快就变冰冷的手指哈气,边取暖边抬头看天空。

    淡淡的天空没有半朵云彩。

    五天前,悄悄去茂贺斋院祈祷的内亲王脩子,在为了兼顾「方违」而投宿的古寺,遭妖怪攻击,幸好阴阳师及时赶到,才能平安回到竹三条宫。

    那天晚上击退妖怪后,阴阳师安倍昌浩交代脩子和随从们,尽快离开因打斗而损毁的古寺。

    侍女和随从们虽然害怕得全身发抖,但还是觉得比待在那里好多了。他们拿者火把摸黑赶路,在天亮前到达了宫殿。昌浩在门口跟他们道别了。

    他们从那天起进入了三天的斋戒。

    脩子不希望去茂贺斋院的事被公开,所以被妖怪袭击而触秽的人们,由私下召进宫殿的阴阳博士,替他们顺利进行了净身仪式。

    从渡殿进入主屋寝殿的木门被悄悄拉开了。值夜班的侍女云居端坐在屏风后面,视线与藤花一交接,便沉静地笑了起来。

    藤花向她行个礼,在脩子床前跪了下来。

    「公主,该起床了。」

    藤花隔著床帐叫唤,没多久就有了回应。

    睡眼惺忪的脩子,掀起床帐,用手背揉著眼睛。

    「早啊,藤花。」

    脩子边说边打哈欠,藤花微笑著向她低头行礼。

    又是一天的开始,但今天有件不一样的事。

    她要出席年底、年初的宫中活动,所以要去阔别已久的皇宫。

    洗完脸、换好衣服的脩子,摆出一张苦瓜脸。

    「好无聊。」

    「啊……?」

    拿著梳子替脩子梳头发的藤花,不由得停下了手。

    快九岁的脩子,头发留到腰间了。乌黑、亮丽、发量多又笔直,非常漂亮。

    「我很高兴可以见到父亲,可是命妇说不能带藤花跟云居去。我跟她说过,起码让我带云居去嘛。」

    脩子鼓起双颊,吊起了眉毛。

    「命妇为什麼那麼讨厌云居呢?」

    正在她们附近替脩子准备入宫衣服的云居,盈盈笑著说:

    「没办法,她觉得我来历不明。」

    「因为我有时候会叫你风音吗?」

    扭头这麼说的脩子,担心地沉下了脸。

    「我想应该不是那样,公主不用担心,没事啦。」

    云居是假名,真名是风音。

    命妇讨厌自己的理由,风音大致猜得到。有其他人在场时,她会表现出恭恭敬敬的样子服侍脩子,但命妇看得出来,她得恭敬只是表面而已。

    命妇无法原谅这样的她。对只做表面功夫,绝不让人知道她内心在想什麼的风音,命妇总是提高警觉防备。可能的话,她一定很想把风音跟脩子分开。

    风音会那样对待皇上的直系血脉脩子,那是因为她自己是神的女儿,身上留著神的血液。

    在出云国伊赋夜坂,隔开现世与黄泉的大磐石,就是风音的父亲道反大神。

    脩子是天照大御神的后裔,在这个国家,事地位最崇高的皇上的女儿,但是在神的女儿风音眼中,就跟远亲一样。

    神的后裔与神的女儿,哪个比较尊贵,每个人的感觉都不同。

    对脩子来说,风音是什麼出身,没有多大意义。风音就是保护脩子的人,没有其他身分。

    想得到权力的人的种种意图,以及那之外的魔手,随时都觊觎著脩子和皇上的血统。在这样的处境中,对脩子来说,风音是很可靠的人。

    藤花对脩子也非常重要,只是意义又跟风音不同。

    决定从伊势回京城时,脩子很沮丧。藤花是脩子要去伊势时,皇上担心她会寂寞,特别招来陪她的女孩,并不是自愿来服侍她的。

    回京城后,藤花就会回安倍家,再也见不到面了。

    脩子决得很伤心、很寂寞,可是不想说任性的话让藤花困扰,就隐瞒了这样的心情。

    回京城的日子决定时,脩子写信给父皇,说她要回竹三条宫,不回皇宫了。她也把这件事告诉了担心她的斋宫恭子公主和晴明。

    决定后,藤花竟然对她说,希望回京城后也能当侍女服侍她。

    脩子答应了,但她命令藤花,不论谁怎麼说都不能入宫、不能去可能会见到皇上的地方、不能见殿上人。

    藤花和想不透为什麼的晴明,都非常惊讶,但脩子就是坚持不肯让步。

    因为藤花长得很像脩子的母亲定子,所以脩子怕父亲见到藤花会一见钟情。殿上人见到藤花,也可能发现藤花长得很像定子,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入宫就更不用说了。

    脩子非常清楚,父亲很爱母亲。母亲过世后,听说父亲爱上很爱母亲的阿姨,她的心情沉重得难以言喻。

    知道阿姨怀孕时,脩子心中暗想,一开始就那样命令藤花是对的。

    其实,每次入宫时,她都很希望藤花陪她去,她绝对不讨厌命妇,但宫里的悲伤记忆比较多,已经够难过了,服侍过母亲的命妇,又老是怀念地说起以前的事,只会让她更难受。

    脩子在藤花身上看到了定子的身影,所以,她怕藤花被父亲抢走。(结成:那中宫彰子(章子)呢,她可是和彰子长得很像啊!不知现在一不一样,不过如果见到中宫彰子,脩子可能会……)

    「公主,该准备出发了。」

    命妇与其他侍女来了。藤花收起梳子和镜子,向云居行个礼退下了。命妇等她走后,在脩子前面跪坐下来。

    「公主,以后请不要再微服私行去贺茂的斋院了。」

    脩子把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心想果然来了,她就知道会被唠叨。

    「我是去向神祈祷,让父亲赶快好起来,斋王也很欢迎我呢。」

    「公主再遇到前几天那麼可怕的事,命妇我的心脏可会受不了。」

    原本准备了很多话反驳的脩子,看到命妇那麼真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放心吧……」

    她撇开视线,只挤出了这句话。

    命妇吊起眉梢说:

    「我怎麼可能放心呢。」

    「真的,因为阴阳师……」

    说到这里,脩子眨眨眼睛,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命妇满脸疑惑,盯著眼睛闪闪发亮的脩子。

    脩子又对她说了一次:

    「放心吧,不会再发生你担心的那种事了,一定不会。」

    载著脩子的轿子出发后,竹三条宫顿时安静下来。

    应该是侍女和随从走了一半的关系,但原因好像又不只那样。

    年幼的脩子是这座宫殿的主人。主人不在的宅院,飘荡著欠缺什麼的空虚感。每次她进宫不在时,藤花就会这麼觉得。

    藤花的工作是照顾脩子的生活起居,所以脩子不在,她就没事可做。这种时候,大多的侍女会回老家,但藤花不能这麼做。

    云居也是,但她有她的事要做,所以有空时,她经常不见人影。

    入夜后,小妖们可能会来玩。在那之前先看看书吧,还有偶尔让房间通通风。

    她这麼想,拉开了房间的窗板,再把竹帘放下来,稍微减弱吹进来的风。

    然后把屏风排起来挡风,把炭放进火盆里烤火取暖。拉开窗板后,透过竹帘照进来的阳光很舒服。

    漫不经心眺望著庭院的藤花,看到那里有人影,瞪大了眼睛。

    「昌浩……」

    穿著直衣、带著乌纱帽,四处张望的年轻人,正向这里走来。看起来不像是没有目的地随便走,而是不知道该怎麼走。他的肩膀上,有只令人怀念的白色异形。

    藤花觉得好像隔著竹帘,跟他四目交会了,脸忽然红了起来,心开始狂跳起来。她不由得别开视线,用袖子捂住了嘴巴。

    「我……我是怎麼了……」(某夜:孩子,你就是爱上他了,不用怀疑!)

    五天前重逢时,她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泪水流个不停,不知如何是好。

    回竹三条宫的路上,她跟脩子一起坐在轿子里

    ,所以只能眼睁睁看著送她们到门前的昌浩离去。

    心情稳定下来后,她很后悔没有跟昌浩说话。

    想在下次重逢时告诉他的事很多。明明有说不完的话,却什麼都没说。

    回家后,看到跟阴阳博士安倍成亲一起来的昌浩,藤花不知道为什麼不敢从屏风后面出来,也不敢跟他说话。(某夜:某某公主害羞了喔~呵呵)

    净身仪式结束后,成亲和昌浩跟命妇、总管闲聊了一会儿。风音劝她去跟昌浩说说话,她也很想去,却口是心非地说命妇交代她做了一些事,退回了房间。就这样,错过了去寝殿的机会。正苦恼著该怎麼办时,就听到其他侍女说昌浩他们已经离开了。(某夜:不把握机会可不行啊!!那位天然呆是不太可能查觉你的心意的,只能由你先踏出第一步,否则不可能会有未来啊!!(虽然本来就不可能会有了吧……)结成:我倒希望昌彰能在一起,绝对有人同意的)

    听说昌浩走了,藤花沮丧到不知所措,唯一的救赎是,风音看到她那麼消沉,对她说昌浩有留言改天会再来。

    「……」

    藤花摸著竹帘,看著在庭院里东张西望的昌浩。坐在肩上的小怪,敏捷地跳了下来,摇著尾巴抬起头,不知道在跟昌浩说什麼。昌浩边回应它,边把视线转向了这边。

    藤花的心震荡起来。她想起以前,看过好几次的光景。

    然而,她却怎麼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毫无顾忌地招呼他们。出声招呼他们,他们一定会同时转过身来,叫唤自己的名子,然后向她跑过来。

    就像以前一样。(某夜:每次看到这里我都有种很悲伤的感觉……)

    或许是她的大脑知道那是昌浩,但身材、面貌都跟她记忆中不一样,所以让她有些退缩吧?——

    昌浩手上抱著几根树枝,上面长满青翠绿叶。藤花定睛仔细看,发现叶子的边缘是锯齿状。

    「柊树……?」

    她这麼喃喃自语,就看到昌浩停下脚步,缓缓望向了她这边。

    在感觉四目交会的瞬间,她的心狂跳起来,无法呼吸。

    疑惑地偏起头的昌浩,不太有自信地开口说:

    「在那里的是藤花吗?」

    那个声音低沉又陌生。说话的语调没变,听起来的感觉却不一样,使她的心跳没来由地加快。

    「啊……」

    她发不出声音,也不知道该说什麼。为什麼会这麼慌张呢?这样下去,昌浩会觉得她很奇怪,可是要说什麼呢?再不赶快回话,昌浩会以为认错人,就那样离开了。(某夜:孩子,害羞得说不出话来了吗?(笑))

    她越想就越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认错人……」

    昌浩正要道歉时,在他脚下的小怪半眯起眼睛,晃晃耳朵说:

    「不,你没认错。喂,藤花!」

    看到小怪用后脚站起来,对著自己啪哒啪哒挥手,藤花哑然失笑。这麼一笑,终於可以顺畅地呼吸了。

    「小怪……昌浩。」

    昌浩松口气,往她这边走过来。

    藤花觉的他看起来好耀眼,应该是因为以冬天来说太过强烈的阳光吧。

    但她还是认为自己大有问题。

    为什麼叫唤小怪那麼自然,叫唤昌浩却需要一点勇气呢?

    竹三条宫庭院里的柊树也开始枯萎了。

    昌浩上次来这座宫殿时,发现这种情形,为了以防万一,就带来了全新的柊树树枝。

    他知道有风音在这里,没必要这麼做,可是又觉得有总比没有好。

    他带著足够放在脩子附近和藤花那里的树枝来拜访,才发现宅院里的侍女随从人数只剩一半。留下来的侍女都忙著做自己的事,他不能请她们带路,只好取得她们的许可,自己走进庭院。

    除了柊树外,他也想确认其他树木的状况。

    昌浩知道脩子入宫不在家,但藤花在家,所以查觉视线时,就认为是她。

    她从三年前的春天,就在这座宫殿当侍女服侍脩子,这件事昌浩也知道。

    是从她的来信知道的。理由是想陪再失去母亲的脩子身旁,很像她的为人。

    后来昌浩才听神将们说,其实她决定那麼做,还有其他理由。

    由於某些因素,藤花被寄放在安倍家。事实上,她的名字不是藤花。起初是成亲为了隐瞒她的真名,替她取的临时名字,却不知不觉传开了。

    知道她真实身分的安倍家的人,决定把那个假名当成真名。

    从伊势回到京城后,从来没有人叫过她的真名。

    「公主进宫了,这些就先放在藤花这里吧,可以驱邪除魔。」

    取得许可,走上外廊的昌浩,把柊树树枝拿给竹帘后的藤花看。

    「嗯,也可以分给其他侍女吗?」

    经历过那个恐怖夜晚的侍女和随从们,拿到驱邪除魔的柊树树枝,一定会很开心也很安心。

    「当然可以。啊,既然这样,我应该多带一点来。」

    昌浩泰然自若地笑著说改天再带来。然后,会了慎重起见,他先确认四周有没有其他人才开口问:

    「听说你在茂贺的斋院待了三天?」

    「是啊,陪公主去的。」

    藤花猜到担心的昌浩想说什麼,眯起眼睛,把手伸进了衣襟里。

    「这是云居借我的。她要我随身携带,说可以维持七天。」

    放在她手上的是绑著皮带的红玛瑙勾玉。

    昌浩眨眨眼睛,注视著勾玉。因为隔著竹联,有点看不清楚。

    藤花把竹帘稍微拉起来,让皱著眉头念念有词得昌浩看清楚。

    「可以借我一下吗?」

    昌浩从她手中拿起勾玉。

    藤花身上被埋入诅咒。只要有阴阳师在她身旁,封锁诅咒,就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但封锁的力量一消失,诅咒就会爆发,让她非常痛苦,不久后还会祸及周遭人。

    竹三条宫没有阴阳师,但有风音在。

    藤花希望能服侍脩子时,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封锁诅咒。风音听说这件事,主动接下了这个任务,藤花才能住进竹三条宫。若没有风音,藤花现在就不可能待在这里。

    除了安倍家的阴阳师与风音外,知道她被下诅咒的人,只有她的父亲。(某夜:啊,不是说要让她的母亲知道?)

    「……」

    注视著勾玉的昌浩,脑中闪过其他事情。

    前几天他才听说,藤花的父亲想要把她移送到其他地方,再派一个会保守秘密的阴阳师去那里。(夜:您的保护欲会不会太强了点?你有考虑过您女儿的想法吗?哈?)

    告诉他这件事的人,是差点被选中的成亲。

    ——那时我真的很烦恼,毕竟我双肩上扛著岳父的地位与所有一切。

    事后要找多少理由都有得找。藤花的父亲最先采取的行动,就决定阴阳师。安倍家族的阴阳师安倍成亲,有个当参议的藤家族的岳父,是最适合的人选,即使每天去拜访某个贵族,也不会被怀疑。

    成亲深深地叹口气,说自己可以升上阴阳博士这个位置,应该是这件事也被考虑进去了。

    「昌浩?勾玉怎麼了吗……」

    从竹帘后传来不安的声音,昌浩摇摇头说:

    「没有,只是觉得很厉害,里面注入了强烈的灵力和法术,可以暂时撑一段时间,这样我就放心了。」

    这是肺腑之言。

    即使祖父不在她身边,即使自己不在她身边,也没关系。

    有风音在她身边,竭尽全力守护著她。有这样的护身符,诅咒就伤害不了她。

    小怪爬到对屋的屋顶上,有意无意地听著昌浩与藤花的对话,他们很久没这样交谈了。

    像只猫般蜷曲起来,把下巴放在交叉的两只前脚上、闭上眼睛的它,发现旁边有股神气降临。

    它竖起那边的耳朵,张开了一只眼睛。

    没穿侍女服的风音,一身方便行动的轻松装扮,在小怪旁边坐下来。

    「腾蛇,好久不见了。」

    「嗨。」

    简短回应的小怪,把视线转到风音的背后,批著深色灵布的同袍就无声无息地现身了。

    「好久不见,六合。」

    整整三年不见的同袍,个性沉默寡言,依旧只是无言地点了个头。对寿命长到几乎等於不死的十二神将,短短三年就像不久前的事。不会像昌浩与藤花那样,激动到说不出话来,一句话就问后完了。

    把视线从同袍身上拉回到风音身上后,小怪正襟危坐地说:

    「树木是从什麼时候开始枯萎的?」

    「气的枯竭是从最近开始比较明显,除此之外,也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

    从皇后定子过世之前持续到现在。

    小怪严肃地眯起眼睛,仰望晴朗的天空。

    好几年前,雨下个不停,搅乱龙脉,引发了地震。接著是乾旱、传染病的流行,死亡在天照后裔与相关的人之间扩散。

    然后,气开始枯竭,皇上龙体欠安,天照大御神的分身脩子,从贺茂斋院回来时,也在顾及「方违」而投宿的古寺遭到攻击。

    继承当今皇上血脉的孩子,在媄子之后,完全没有诞生。即使怀了胎,也生不下来,在生产前就母子双亡了。

    「皇宫里的左近樱快死了。」

    听风音这麼说,小怪皱起了眉头。

    「樱花树会带来春天,春天不来,就不会开花。」

    不会开花,就不会结果。不会结果,紧接而来的就是饥饿。

    树木在枯萎。气的枯竭在蔓延,樱花树快死了。

    树木枯萎,死亡就会逼近。所有一切都环环相扣。

    「我已经尽力不让枯萎进入京城了。」风音唉声叹气,耸耸肩说:「光靠我一个人,快撑不下去了,幸好昌浩回来了。」

    听到她说一个人,小怪的眼皮微微颤动。

    沉默了一会儿后,小怪冷静地问:

    「晴明老到不能动了吗?」

    风音没有回答。六合也是。

    隐形待在小怪旁边的勾阵现身了。

    他们已经回到安倍家,但一直没时间跟晴明详谈。

    随著时间流逝,外表样貌难免会变老,这点他们可以理解。他们觉得晴明的皱纹增加了。原本就没什麼肉的脸颊,看起来更加消瘦了。动做好像也比记忆中迟缓了一些,真的只是一些。

    不过,看他们的眼神,让他们深信他还是充满了活力。

    「那家伙从以前就很懒得动,讨厌处理麻烦事吧?」

    勾阵强装镇定这麼说,小怪也甩甩尾巴附和她。

    「他只是用老当藉口,把不想做的事情推给年轻人吧?」

    那家伙可是安倍晴明呢。

    难免有这麼点任性。向来都是这样。

    他们看著他直到现在,不会不知道这种事。

    小怪、红莲、勾阵都是。

    他们不后悔决定陪在昌浩身旁、保护昌浩。留在播磨,有什麼万一时,他们可以彻底保护昌浩。

    身为安倍晴明的式神,他们却离开岗位,决定保护安倍晴明认定的唯一接班人。

    这是他们自己决定的事,他们绝不后悔。

    然而,不后悔却有冀望也是事实。

    他们冀望可以不要离开,看著晴明。看著它怎麼过生活、看著他在想什麼、看著他老去了样子、看著它剩余的日子。

    他们想亲眼看著他,就像亲眼守护昌浩那样,守护著晴明。

    心只有一个,身体也只有一个。哪边都无法选,但不得不选一边。

    离开晴明,跟随昌浩,是红莲自己的决定。与昌浩同行,留在播磨,是勾阵自己的决定。

    所以小怪喃喃说道:

    「我们已经回来了,今后他不用客气,统统丢给孙子做就行啦。」(某夜:好不负责任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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