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察觉有动静,昌浩猛然抬起了头。

    视线扫过屋内,看到尸在黑暗中试著爬起来。

    「你还好吗?」

    尸看著招呼自己的昌浩,默默点个头,把铺在下面的狩衣还给他。

    「谢谢……」

    冷冷道谢后,他把手伸向被钉死打不开的门。确定怎么推都推不动,他便抬头望向天花板。

    助跑跳上横梁,沿著横梁走到墙边的尸,把手伸向天花板与墙壁间隙极小的缝隙。那是预留的透气孔。缝隙很小,宽度、高度都不够让人通过。

    「不行……」

    尸放弃往下跳。著地时的冲击使全身被踢过的地方都疼痛起来。

    看他强忍疼痛而表情扭曲,昌浩伸手想帮他,但被拒绝了。

    昌浩注视著落空的手,心想没被甩开就算有进步了吧?

    「你想出去吗?」

    尸默默点头,回应昌浩的询问。可以这样沟通,也是很大的进步。

    门被钉上钉子,还施加了咒语。要破门而出很容易,但发出太大的声响,可能会引来所有人。

    「勾阵,我想办法解除咒语,你可以帮忙拔出钉子吗?」

    「知道了。」

    勾阵消失了身影。

    「她是差役?」

    尸终于开口了。

    昌浩未置可否地说:

    「嗯,算是吧。」

    她是祖父的差役,不是自己的差役。况且,对昌浩来说,神将们并不在差役的范围内。

    安倍晴明把十二神将称为朋友。昌浩多少可以理解那种心情。他们是「式」,所以是差役,但不是一般的式,也不是一般的差役。

    不能用差役来形容,所以换作诗爷爷,一定会说是朋友。

    昌浩拍手击掌,低声念神咒。感觉咒语的效力烟消云散了。门嘎嗒嘎达动著,是勾阵把钉子一根一根拔出来了。

    神将的腕力非常人能比,钉得再深的钉子,他们也能轻易地拔出来。

    门开了。无数根木头削成的钉子,散落在勾阵脚下。走到外面,就看到门上钉过钉子的洞都有几处伤痕,可见她是用笔架叉把钉子撬出来的。

    尸趁他们把钉子扔进屋内再关上门时,拔腿就跑/

    昌浩慌忙跟在后面追,隐形的勾阵也跑在他旁边。

    追上后,昌浩叫唤尸。

    「尸。」

    少年瞥他一眼。

    「那真的是你的名字吗?」

    听到冒昧的询问,少年瞪大了眼睛。看他的表情,并不是不了解昌浩在问什么,只是眼神像是在说「为什么这么问?」

    昌浩心想果然有蹊跷。

    那些男人都不叫尸的名字,感觉很奇怪。不是称他那家伙就是这小子,绝对不直接说出他的名字。

    ——竟然恩将仇报!

    耳边响起严厉的责骂声。

    少年停下来,注视著昌浩,好像要说些什么,昌浩耐心等待著。

    《有人来了——》

    收到勾阵的警告,昌浩和少年同时移动视线。

    看到有人从住家聚集的地方,向这里走过来,他们两人赶紧躲到附近仓库的后面。

    是刚才把昌浩他们押来这里的男人之一。

    可能是喝太多了,满脸通红,脚步也有些蹒跚。

    等他走过去后,少年便跑向了住家。

    「喂,你的真名是什么?」昌浩小声问。

    尸露出可怕的眼神,回头对他说:

    「我叫尸。」

    「可是,那不是真名吧?」

    「叫我尸就行了。」

    昌浩困惑地低声嘟囔:

    「是没错啦,可是……」

    要叫他尸,昌浩总觉得内心有某种抗拒。

    狠狠瞪著昌浩片刻的尸,突然别开了视线。

    「我的名字被剥夺了。」

    「咦?」昌浩反问。

    少年抛出了一句话。

    「被剥夺了,没有啦,所以叫我尸。」

    尸这个称呼,意味著不认同他还活著。

    看昌浩哑然无言,尸不耐烦地说起了事情的原委。

    「我的父母因为偷窃被赶出了村子。村里的人施舍我可以遮风挡雨的住处,还有最起码的食物。不过,我得从早工作到晚。」

    抚养尸的婆婆,住在村子郊外,据说代代都会使用咒语,跟尸是远亲,所以收养了他这个无依无靠的犯罪之子。

    要说慈祥嘛,还不到那种程度。不过,没有虐待过尸,为了让尸可以存活,还教他使用咒语。

    尸诉说这些事的口吻,很像在说别人的事。

    昌浩想起尸曾经把扑上来的邪念弹飞出去。原来使用咒语的婆婆,也教会了他这种事呢。

    所以尸也算某种术士吧,只是派别跟昌浩不一样。

    「名字为什么被剥夺?」

    尸的目光浮现厉色。

    「因为我害咲光映遭遇危险。」

    ◇◇◇

    犯罪之子是村里的人都不想接触的人。

    尸跟他们之间只有最起码的交谈,没有那以外的交流,独自生活在破破烂烂的小屋子里。

    不断重复这种日子,直到某天,他偶然在樱花树的森林里,遇见一个正要把手伸向樱花树枝的少女。

    她说花很漂亮,想要一枝。

    尸说折断树枝树会作祟,劝阻了她。因为尸以前听婆婆说过这种事。

    但她无论如何都想要,尸不得已,只好使用咒语,请树木赐予树枝,树木就自己掉下了开著花的树枝。

    少女很开心,叫尸明天再来这里。尸来了,少女给了尸珍贵的果实,当作昨天的谢礼。

    那之后,他们每天都在森林里见面。

    她说她是瞒著家人偷跑出来的。

    每次来,她都会用绳子把花瓣串起来做成手环和项链,或是把花堆起来做成一座山,跟尸一起玩。

    那时候,传出村子附近的森林有妖魔出没的消息,引发了大恐慌。听说是胶状的黑色物体,会袭击生物。

    再也没有人敢靠近森林,少年却毫不在乎,每天进入森林,结果被村人看见了。

    某天,樱花树的森林出现了异形。跟村人说的不一样,是野兽的变形怪。樱花有时候会招来阴暗邪恶的东西,所以可能是樱花树招来的。

    少女看到变形怪,吓得尖叫,少年念咒语把变形怪击退了。变形怪的残骸散落一地,少女害怕得昏过去。

    少年急著想抱起少女。

    不巧的是,大人们听说有妖魔出现,赶来森林,看见了他们。被变形怪的血溅满全身的少年,正要把手伸向少女。看在大人们的眼里,就像少年要攻击少女。

    少年被骂的狗血淋头,还遭受拳打脚踢的暴行。大人们把他打到趴下,动弹不得,再把他拖起来。他一想要说明就会被打,于是什么也不能说。

    被拖到村长面前,少年才知道少女时村长的女儿。

    少年又被痛殴一顿,关进不见天日的石牢。他全身疼痛,内心更痛的难以忍受。

    他担心少女有没有事,被那么可怕的东西攻击,醒来时说不定会哭。

    可是,大人们要他趁可以动的时候,马上滚出村子。

    只把他赶出村子,是因为他还是个孩子。如果他是大人,恐怕会被迫以死谢罪。

    少女跟他不一样,身分很高,不是他可以随便接近的人。

    他什么也没做。错的是他犯罪的父母,他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

    这样的身世却阻隔了他和她。他再也不能跟她在一起了。

    想到再也不能见面,他悲从中来。

    被父母抛弃、爱管闲事的远亲婆婆又辞世,到现在已经五年了。

    这段期间从来没笑过的少年,现在回想起来,只有跟少女在一起的时候自己会露出不知不觉中早已遗忘的笑容。

    他们在樱花树下闲聊,随便一点小事都能让他们开心。少女笑说飘舞的樱花好漂亮,少年好想永远永远看著那样的她。

    在痛楚和伤心中,他昏厥了好几次。村人只给他水,就那样过了好几天。

    他躺在地上精神恍惚时,仿佛停轿少女的声音,缓缓张开眼睛。

    少女就在那里。阳光从打开的门照进来,少女背著光,脸形成阴影,看不清楚。

    少女在哭。

    少年心想:啊,你果然哭了,很害怕吧?可是,没事了哦。

    我会保护你。

    以不成声的声音这么说的少年,看少女还是哭个不停,心里好难过、好难过。

    后来,少年被从石牢放出来,送回了村子郊外的小屋。

    把少年抬回去的大人们,冷冷地告诉他,是村长的千金苦苦哀求村长,他才能获救。

    从此以后,他在村里更加被孤立了。有流言说是他招来了妖魔。

    实际上,也只有他进入森林不会有事。

    他可以平安无事,其实是因为使用了婆婆教他的咒语,绝不是因为与妖魔有往来。

    无论他如何辩解,说没那回事,也完全没有人相信他。

    最后他还是遭到了惩罚,虽然没被放逐,但被剥夺了名字。

    名字代表存在。名字被剥夺的他,等于是被当成了不存在于这世上的人。

    所有人都远离他,甚至有人对他有莫名的恐惧。被排挤在外的他,开始产生这样的想法——

    她一定也跟他们一样吧?

    某天晚上,他去了森林。

    花都掉光了,变成只剩下叶子的樱花树林。

    对花朵飘落的光景怀念不已的他,与好久不见的少女重逢了。

    少女见到少年,哭了起来。

    她说:「我一直好想见到你。」深深打动了少年的心。

    其他人怎么说,他都无所谓了。只要有这句话,他就能活下去。

    即便名字被剥夺、被视为不存在的人、孤独一人,也能活下去。

    这时候,少年发誓——

    我拥有你,所以我会保护你。

    ◇◇◇

    昌浩看著尸不带感情的侧面,不由得叫出声来。

    「那样不是误会你了吗?」

    尸无言地摇摇头。

    确定四下无人,少年便往村子里面走去。隐约传来欢笑声,还可以看见火把的亮光。

    「你要去哪里?」

    少年瞥昌浩一眼,简单回答:

    「去救咲光映。」

    「咦?」

    为了不让村人发现,他们躲在暗处行动,越往前说话声就越清楚。

    村人好像都聚在一起。村子本身并不大,人数总共大约三十人。男女老幼都聚集在广场,围绕著火焰,满脸通红,在粗糙但种类繁多的菜肴前大声说说笑笑。

    也有人喝酒、跳舞,看起来像是什么祭典或庆祝会。

    尸都没看他们一眼。为了不让村人发现,他继续躲在阴暗处,往村子最里面、最大的屋子走去。

    「那是?」

    「村长家。」

    那么,咲光映在那里?

    用圆木围起来的房子,门前有人拿著长矛看守,气氛十分森严。

    广场上都是欢乐、开朗的人,但这里不一样,处处可见武装的男人,充斥著战争即将爆发似的氛围。

    尸爬到树上窥视墙内状况,决定绕道戒备比较薄弱的后方。

    跟在他后面的昌浩,疑惑地问:

    「他们是……」

    「他们在监视咲光映,不让她逃跑。」

    尸懊恼地说。

    昌浩心想应该不只是这样吧?现场的戒备,除了不让她逃跑外,更像是用来对付入侵者。

    「人数比刚才更多了。」

    尽管如此,尸还是找出戒备最薄弱的地方,翻墙进去了。昌浩也顺理成章跟著他进去了。

    《昌浩,你要做什么?》

    隐形的勾阵,语气带著责备,昌浩低声嘟囔回应她。

    现在大约知道尸的来历了。某种程度,也知道尸与咲光映的关系了。

    这里是尸与咲光映的村子,他们从这里逃出去,躲在那座樱花森林里。因为某些理由离开森林后,又被尸樱追捕。

    理由还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现在只能跟著尸走。

    而且,总觉得不能丢下他不管,因为这两个孩子跟自己有些相似。

    环视周遭确认状况的昌浩,忽然觉得建筑物的线条扭曲摇晃,眨了眨眼睛。

    栽种在大庭院各处的树木都不高,其中也有貌似樱花的树木,但高度跟昌浩差不多而已。

    叶子凋落了,露出偏茶色的树枝。

    昌浩觉得不对劲,注意观察庭院的树木。

    每棵树颜色都变了。开始枯萎。

    只用圆木拼起来的围墙,有时看起来也是扭曲的。

    昌浩甩甩头。可能是头昏眼花,只是没有自觉而已。或是累过了头,不觉得累了。

    自己都累成这样了,隐形的勾阵是不是也一样呢?她向来会隐瞒这种事,不注意看就会忽略。

    昌浩把手搭在看似主屋的建筑墙壁上,喘了一口气。这种时候,他竟然很想躺下来睡觉。

    不经意地,昌浩抬起头,看到墙上有个小窗,从那里飘出来的味道骚动了鼻头。

    「咲光映在哪……」

    尸焦躁不安,昌浩拍拍他的肩膀,他满脸疑惑。昌浩指向透著亮光的窗户,做出侧耳倾听的动作。

    那是通风的小窗。饭菜的味道和蒸气从那里飘出来。可见这面墙的后面是厨房,有几个人在里面有所动静。

    仔细听,勉强可以听到女人们的谈话声,

    「明天的事都准备好了吗?」

    「听说都准备齐全了,黎明时响起鸟叫声就要出发了。」

    「真是大喜事呢,那么早就决定了,小姐一定也很开心。」

    「可是,要嫁到很远的地方吧?可以回娘家吗?」

    「听说太远了,回不来呢,所以明天之后就是永别了。」

    「哎呀……」

    持续一阵子的交谈声中断了。

    尸猛然垂下了头。昌浩看到他咬牙切齿,紧握双拳,全身颤抖。

    「村长和村长夫人都那么疼她,一定会很寂寞吧。」

    「可是,这桩婚事太好了,没办法啊。」

    「嗯……听说是隔好几座山的国家的首领呢。」

    「好羡慕啊。」

    「听说村长的姐姐也是嫁到很远的国家,到死都没回过娘家吧?」

    「好像是,我听奶奶说,那个时候有妖魔出没,搞得人心惶惶,但因为举办婚宴庆典,整个村子都开朗了起来。」

    「哦,有过这种事啊……」

    女人们的交谈突然停止了。

    「你们要聊天聊到什么时候!」

    传来斥责声,女人们赶紧道歉,接著响起种种动作的声音。可能是在收拾,不时响起水声,叠木头的声音,没多久亮光熄灭,人的气息也离开了。

    厨房的人都走光了,附近也暗了下来。

    尸紧靠著墙壁,肩膀不停颤动。

    昌浩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注视著尸。

    身分不同的心爱女孩,就要嫁到远方了。

    也经历过这种事的昌浩,比谁都了解尸的心情。

    昌浩选择什么都不说,默默送她走,一心只祈求她的幸福。但尸做出了与昌浩不同的选择,所以才会被那些男人追捕。

    心情复杂的昌浩,发现视野又扭曲了。他背靠著墙,把手放在额头上。是晕眩的太严重吗?感觉头晕眼花。

    好像越来越疲惫了。强撑著跑来跑去,身体很可能在关键时刻来个大反扑。

    正当昌浩甩开晕眩时,听见阴沉得可怕的低囔声。

    「咲光映不是要嫁到远方。」

    「咦?」

    尸握紧拳头,表情扭曲地看著猛眨眼睛的昌浩。

    「她是被当成活祭品,要献给森林之神。」尸对倒抽一口气的昌浩说:「我是听婆婆说的。她说每当有妖魔出没时,就要把村长血脉的女孩献给森林之神,保护村人的生活。否则村子会灭绝。」

    前代村长、前前代村长、前前前代村长、前前前前代村长都是那么做的。只要有妖魔出没,就把家里的女儿献出来。

    生在村长家的女孩,有时候会传出嫁到远方的消息,突然就不见了。不见的女孩再也没回来过,然后妖魔也消失了,听说是这样的交易换来了几十年的约定。

    虽然被称为森林之神,但尸认为那根本不是神而是妖魔。婆婆说他说的没错,但又说只要会保护我们,还是可以称为神。

    成为祸害的就是妖魔,带来福气的就是神。村子付出一点代价,保住了祥和。

    不久前,很久不见的她来找尸,寂寞地笑著说自己就要嫁到很远的国家了,于是尸想起婆婆说过的话。

    那不是真的嫁出去。她再也回不来了。再也见不到她了。

    所以少年选择救咲光映。罪加一等也没关系,只要能救她就行了。

    「我就是要保护咲光映,被谁指责都无所谓。」

    他连名字都没有,被当成不存在于这世上的人。说起来,相当于被剥夺性命的惩罚,所以他已经死了。

    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死了也没关系,只要咲光映活著就好。」

    尸说得斩钉截铁,但昌浩不能赞同他的话。

    如果把她带出来后,尸真的死了,被留下来的咲光映会有多么悲伤、多么自责啊,责怪自己把尸给逼死了。

    「你不能那么做。」

    昌浩沉重地低喃,尸用挑衅的眼神看著他说:

    「你不能理解也没关系。」

    尸说完就要去找咲光映,昌浩抓住他的手,摇摇头说:

    「我不是不能理解。」

    「放开我,我要去找咲光映。」

    「总之,」昌浩压住尸的手,正言厉色地说:「把话听完。」

    然后,他瞪著瞠目而视的少年说:

    「不献出活祭品,村人就会受苦,所以长久以来村长才会献出活祭品吧?」

    不是献出村人,而是献出村长的血脉,没有牺牲任何村人。

    哑口无言的尸,表情严峻地点点头。

    「所以,不要让那个妖魔出现就好啦。」

    这时候,两个武装的男人从建筑物的阴暗处走出来。

    火光照到了昌浩和尸,男人们发现了他们。

    「什么人!」

    好耳熟的声音,是刚才推著昌浩走的男人之一。

    高高举起的火焰十分刺眼,昌浩瞬间举起了手臂遮挡,但男人还是察觉到他们两人的身分。

    「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不好了,快来人啊!」

    男人叫唤正在巡视的同伴,全身冒出杀气的尸正要扑上去时,昌浩使出全力把他扛起来,转身跑开。

    「放开我!放开我啊!」

    火把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

    昌浩边全力冲向围墙,边短短叫了一声:「勾阵!」

    围墙下,勾阵现身了。她背靠著围墙,半蹲下来,双手交握。昌浩把她的双手当成跳板,用力踩下去。勾阵配合昌浩的呼吸,把他抬起来,让他扛著尸跳过围墙。

    著地时的冲击,从膝盖直冲头顶。跳过围墙的勾阵,及时撑住踉跄了一下的昌浩。

    「他们翻出墙外了,快绕过去!」

    「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士兵们听见怒吼声,都拿起火把、长矛冲过来。

    昌浩放下奋力挣扎的尸,牵起他的手,逃离那里。他边注意隐形的勾阵有没有跟上来,边穿越村子,冲进了广阔的森林里。

    森林的树木都枯了。不知道名字的树木的树干,发黑乾枯,叶子掉落的树枝快光秃了。地面铺满乾巴巴的叶子,踩下去就会发出声响破裂。

    钻进叶子掉光的树木与树丛的阴暗处后,昌浩立刻从后面勒住尸的双臂、捂住他的嘴巴,自己也屏住了气息。

    好几个脚步声与怒吼声追上来,火把的火焰熊熊燃烧著。

    昌浩隐藏气息,悄悄看著十几个男人从前面经过,向四方散去。

    确定男人们的气息完全远去,昌浩才喘了一口气,同时放开尸。挣脱的尸立刻把昌浩推开,龇牙咧嘴地说:

    「你干什么!」

    横眉竖目的尸,看起来也稍微扭曲了一下。

    昌浩眯起了眼睛。可能已经撑到极限了。说实话,他也知道最好休息一下,等体力恢复。

    但如果现在睡著的话,他很有自信可以睡一整天都醒不来。

    然后等他醒来时,婚礼的队伍已经从那栋房子出来,把咲光映献给森林之神,一切都结束了。

    若不想让事情变成那样,到底该怎么做呢?

    疲劳会使思考变得迟钝,必须在不能下正确判断前采取行动。

    昌浩呼地喘口气,按住了太阳穴。头好重。

    「不要阻挠我,我要去救咲光映!」

    少年要冲出去,昌浩语气坚定地说:

    「妖魔是所有一切的元凶。既然这样,把妖魔打倒就行了。」

    瞠目结舌的少年回头看著昌浩。

    对尸点著头的昌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打倒妖魔。打倒被称为森林之神的妖魔,这绝对是正确的事。这么做,村子就不会再出现牺牲者。咲光映可以因此获救。尸也不必多背负一条罪状。

    明明是个好主意,昌浩却老觉得哪里有问题。

    这么做好吗?有个声音在大脑的角落警告他。

    「……真的吗?」

    僵硬的询问把昌浩拉回了现实。

    尸满脸认真地仰头盯著昌浩。

    昌浩想起五年前的自己。十三岁的自己,差不多就是这么高吧?当时为了救「她」,自己做了惊天动地的事。

    在一旁看著这一切的红莲是什么心情,现在他总算知道了。

    「真的可以打倒妖魔吗?」

    尸接连问了两次,昌浩点点头说:

    「可以,我是阴阳师。」

    尸凝视著昌浩,眼神仿佛会将人射穿。

    那个身影又扭曲了。在这种状态下真的能打败妖魔吗?昌浩连对方是什么妖怪都不知道。

    可是,不这么做,咲光映就会死。

    忽然,尸樱与祖父的身影闪过脑海。

    ——把尸和咲光映带来。

    「……」

    眨了好几次眼睛的昌浩脸色变了。

    「……尸樱……」

    尸的眉毛弹跳一下。

    昌浩茫然地低喃,脑中灵光乍现。

    「是尸樱的活祭品……?」

    所以咲光映要活捉;所以尸不论死活。

    原来是这么回事?

    终于探索出尸樱追他们的理由了。虽然还不知道晴明与神将们为什么会站在尸樱那边,但起码解开了他们两人被追捕的谜。

    隐形的勾阵站在尸与昌浩旁边。默默听著他们之间的对话。

    昌浩说的话,听起来的确有道理,尸的语气也不像在撒谎。

    村人不知道自己说的话被人偷听,所以不可能说假话,而那些男人对尸的敌意也是真的。

    可是,为什么呢?

    总觉得哪里有问题,无法抹去不对劲的感觉。

    邪念与尸樱都执拗地追著他们。难道袭击村人的东西,也是那个黑胶般的邪念吗?那东西会吸食有生命的物体的生气。实际上,村长住处栽种的树木就已经枯萎了。

    忽然,勾阵的视野被压扁扭曲了。

    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变形了。头昏脑胀,好不容易才撑住蹒跚的脚步。

    太奇怪了。她并没有做什么消耗神力的事,怎么会这么疲惫呢?

    光是这样站著,一个不小心也会呼吸急促。

    昌浩也一样,只是没什么自觉而已。他的脸正逐渐失去血色。勾阵心想看在旁人眼里,一定也觉得她的肌肤几乎没有血色了。

    她知道有问题,但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保持隐形的勾阵注视著尸。要进入那座森林时,他似乎很不愿意。

    在森林里尸与咲光映邂逅了。在森林里出现了妖魔。

    在那座樱花森林里,他们被邪念攻击了。在那座森林里,他们忽然失去了意识。

    「……啊!」

    正沉浸在思考中的勾阵,听见尖锐的叫声。

    惊慌失色的尸呆呆盯著森林的入口。

    一支火把的亮光,摇摇晃晃地晃进了森林里。踩过枯草、枯叶的声音逐渐靠近。

    拿著火把的人在最前面带路,几个男人扛著轿子,面目狰狞地奔驰而来。

    「咲光映!」

    尸脸色发白。他听说的消息,是天亮才出发。所以他原本计划在那之前再潜入屋内一次,把咲光映带出来。

    但可能是因为他们侵入村长住处,所以村长把时间提早了,以免再次受到阻挠。总之,就是要尽快把咲光映献给森林之神,把妖魔镇压下来。

    那不是为婚礼准备的轿子,而是一般的、没有任何装饰的老旧轿子。扛轿子的轿夫也都穿著平常的简陋衣服,可见是太过匆促,没有时间顾及装扮。

    分明是要在黎明前,趁黑夜把所有事都办完。

    村人都不知道真相。所以,等天亮后,婚礼的队伍还是会浩浩荡荡地出发吧?在村人目送下离开的新娘轿子是空的,但没有人会看里面,所以没有人会发现,也绝对不能被发现。

    村长的女儿要嫁到很远的国家,再也不会回来。她会过著富裕充足的生活,不久后生下孩子,逐渐老去,某天平静地、安详地死去。

    村人们都如此深信不疑,渐渐就遗忘了。至今以来都是这样。

    轿夫的脚程快得惊人,轿子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尸大惊失色。

    「咲光映、咲光映!」

    「等等!」

    甩开阻拦的尸,从树丛跑出来,去追轿子。昌浩晚他一步,蹬地跃起。

    隐形的勾阵正要追上他们时,忽然觉得头晕目眩。

    大脑昏沉摇晃。

    她按著额头环视周遭,在黑暗中看到远处村长的住处与周围房子,都奇妙地扭曲变形,像蒸腾的热气般变得透明。

    可以透视黑暗的勾阵,确实看到了那样的景象。

    远处的喧嚣声也戛然而止。

    这些都只是一瞬间的事。

    当勾阵瞪大眼睛,倒抽一口气时,建筑物又恢复了原状,人们充满活力的声音又随风飘进了耳里。

    勾阵现身,加强神气,定睛注视。

    整个村子都扭曲变形,变得又扁又透明,宛如蒸腾的热气,飘忽不定,没有固定的轮廓。

    同时,一阵寒意掠过勾阵的背脊。她觉得血压唰地往下降,生气不断从腰间流失,令她毛骨悚然。

    「昌浩……」

    勾阵回头一看,大惊失色。

    眼前是一片大的森林。开满粉红色花朵的树影,宛如云朵般向四面八方无限延伸,不只前方而已。

    然后,飘起了白色雾气。

    扛轿子的男人们、昌浩、尸,都不知何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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