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梓漂浮在水面上的魂,越来越透明。

    伫立的件的眼睛,闪过邪恶的光芒。

    『你的手……!』

    霎时,光刃刺穿了件的眉间。

    挥出刀印的风音,冷冷地对愕然张大眼睛的件说:

    「住嘴,妖怪,你的预言对我毫无意义。」

    盈溢双眸的光芒,带著雷电般的刚烈。

    风音把结起的刀印贴放在嘴上,半垂下眼皮。

    「缚。」

    竹笼眼模样的光芒缠住妖怪全身,把妖怪五花大绑。

    眼睛毫无感情的件,身体微微抽搐,嘴巴张张合合。

    「你的喉咙被我封锁了,你就要毁灭了。」

    严厉的语调,清清楚楚地说出了每一个字,说的超慢。

    注入言灵的力量,可以成为祝福,也可以成为诅咒,全看个人的意念。风音的这股力量,比一般人类强劲。

    她瞪著不能动的件,高高举起右手,摆出召唤的姿势。

    浮在水面上的魂,飕地飘过来。

    件的眼睛注视著魂。于是,魂的动作静止了,水面掀起几道波纹。

    仅管被五花大绑,件还是面无表情地踏出了前脚,水面又掀起新的波纹。脸上没有一丝情感的件,使出全力向前走。

    被法术封锁还能迸放出来的可怕妖气,搅乱平静的水面,卷起波浪。

    魂被波浪摆弄,加快了透明化的程度。浮在水面上的身影沉没一半,黑发吸满水垂落到水底。件慢慢逼近漂浮摇曳的魂,举起前脚,企图踩破魂单薄的胸口。

    在蹄子往下踹时,风音腾空跃起,挥动的右手显现剑影,那是现世的神剑。

    刀尖如疾风般划过水面,画出光的轨迹横扫出去,把前脚从身体砍断。

    风音左手抱著魄,跳到件的背上,反转手腕把刀尖朝下,插进妖怪的头顶。

    受到重重一击的件,翻出白眼。

    风音冷冷地拔起剑,甩一甩,砍断妖怪的脖子,从溅起水花沉没的背部弹跳起来,用神剑消失的右手捞起快被水吞噬的魂,奔向岸边。

    在岸边转身的风音,放下两个梓,紧盯著水面。

    她必须确认件被彻底消灭了。那是妖怪。在这个地方,妖怪比在现世更不容易死亡。

    瞪著波涛汹涌的水面,搜寻有没有残余妖气的风音,看到水面平静下来,变得像镜子一样,终于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打倒它了……」

    这是风音的真心话。

    在这里,风音的力量会减半,只有影子的神剑,威力也会减半。

    「要赶快走。」

    继续待在这里,会被更拉近幽世。梓原本就是个身体虚弱的孩子,所以魂比其他孩子更接近幽世,不能再迟疑了。

    风音把两个梓像太极图般交叉并排。右边是魄,头朝向风音。左边是魂,脚尖朝向风音。

    她拍手击掌,闭上眼睛。

    「天之息、地之息,天之比礼,地之比礼。」

    除了她的声音外,没有其他声响。美丽的音韵向远处悠扬扩散。

    「远神惠赐、远神惠赐、远神惠赐……」

    祝词融入黑暗中。

    抬起眼皮的风音,确定完全恢复阴阳后,抱起由魂、魄合成的梓。

    「走,回去吧。」

    呸锵

    正要离开时,听到水声,风音停下脚步。

    她紧张地回头看。

    什么都没有的水面,掀起了涟漪。

    有东西啵地浮出镜子般的水面。

    不是件。

    定睛凝视的风音,看出那是灰白色的花朵迷蒙盛开的森林。

    如雪片般飘落的花瓣里,有个沮丧的身影。

    「昌浩……!」

    躺在特别高大的树下的纤瘦身影,风音也认得。

    两人在樱花森林里。不管怎么找,樱花森林里都只有他们两人。

    涟漪扩散。

    好几个黑影延伸向各个角落。

    默默看著水面的风音,忧心地蹙起眉头,转身离开了现场。

    ◇◇◇

    抱著梓文风不动的风音,眼皮突然颤动起来。

    昌亲倒抽了一口气。

    风音大大吸口气,缓缓张开眼睛。

    连眨几下眼睛后,她平静地抬起视线。

    显得局促不安的昌亲,紧闭著嘴巴。风音对他点个头,把梓交给他。

    「梓……?」

    昌亲战战兢兢地呼唤。

    心爱的女儿跟刚才完全不一样,发出了祥和的鼾声。昌亲摸摸她的额头,发现她的体温跟自己的手差不多。

    他抱紧梓,颤抖地喘了一口气。

    「谢谢、谢谢,真的很感谢。」

    不断感谢的昌亲,湿了眼眶。风音微笑著摇摇头,爬起来。

    「那么,我该走了。」

    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告辞离去,昌亲忙著说:

    「请等一下,不用这么急……」

    她是女儿的救命恩人,起码要款待她一下。昌亲赶紧放下女儿,要站起来,但被风音委婉地制止了。

    「不,能帮上你的忙,我就很满足了。」

    风音微微一笑,毫无挂念地走出了对屋。

    看著她毅然离去的背影,昌亲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帮他解围的是嵬。

    『不用烦恼,安倍昌亲。』

    乌鸦站在矮桌上,高傲地挺起胸膛。

    『我家公主十分繁忙,还有人等著她回去呢。』

    看昌亲好像有话要说,乌鸦摊开一只翅膀,苦口婆心地劝他。

    『你还有很多事要做吧?快去告诉家人,你女儿没事了啊。还有,』乌鸦环视房内一圈,皱起眉头说:『还飘散著妖气的残渣,要靠你自己净化了。你也是安倍家的阴阳师,应该还有这点能力吧?』

    乌鸦拽到不行的口气,缓解了昌亲紧绷已久的心。

    昌亲把脸扭成一团,用一双手蒙住眼睛,垂下头来。

    看到昌亲的肩膀微微颤抖,嵬东看看西看看,骨碌转变方向,假装忙著啪唦啪唦整理羽毛。

    这样整理了好一会,听见大大的叹息声,判断昌亲已经平静下来,嵬才又转过来面对他。

    昌亲腼腆的笑著站起来。

    「我去告诉家人。谢谢你,嵬大人。」

    『呵,不用谢。』乌鸦甩甩一只翅膀说:『好了,你快去、快去。没办法,我帮你看著女儿吧。』

    被盛气凌人却又带著温馨的乌鸦催促,昌亲快步走向对屋。

    躺在垫褥上的梓,发出祥和的鼾声。

    看著她好一会的乌鸦,听到好几个脚步声向这里靠近,便移到木门前。

    家人在昌亲的带领下,一个个进来了。看到家人们围著被褥,流下高兴的泪水,疲惫的脸上露出笑容,嵬对著昌亲举起翅膀告辞,打开木门,溜了出去。

    啪唦啪唦拍振翅膀飞上屋顶,就看到风音与六合并肩坐著。

    嵬飞到风音肩上,先瞪六合一眼才张开嘴乌鸦说:

    『不愧是我家公主,轻而易举就把安倍晴明才救得了的命救回来了。』

    风音耸耸肩苦笑著说:

    「还有阴阳师能救她啊,不一定要靠我。」

    这次是凑巧自己最方便行动而已。

    「对了,我有点担心一件事。」

    六合露出深思的眼神。

    『什么事?』

    风音对欠身向前的嵬说:

    「嵬,你可以先回竹三条宫,陪著公主她们吗?」

    『啊?』

    「在我们回去之前,公主和藤花就交给你了。」

    我们?

    乌鸦在嘴里低声沉吟,狠狠瞪了六合一眼。

    感觉到凶狠目光的六合,几乎不为所动,漠然以对。

    都四年了,他也差不多习惯了。

    以射杀般的眼神瞪著六合的乌鸦,在喉咙里咕噜咕噜低囔,把感慨万千的情绪埋入心中,片刻后才回应。

    『是……遵命。』

    「我办完事会马上回去,你不必太担心。」

    『是。』

    「还有六合陪著我。」

    『是……』

    嵬唔唔哝哝低吟,把千言万语吞入喉咙深处,翩然起飞。

    在风音上空依依不舍地盘旋三次,才拂袖而去似地拍振翅膀,往竹三条宫方向飞去。

    目送它离去的风音,直到它的身影融入黑暗中,才歉疚地看著六合说:

    「对不起,彩辉。」

    「没关系。」

    六合摇摇头。他真的不在乎,因为现在只要面对一只。

    在风音出生的故乡道反圣域,有三只体型更大、个性更难应付的守护妖,还有最大的难关,就是她的父亲。比起那些,这根本不算什么。

    六合眨个眼睛,把话题拉回来。

    「说吧,你担心什么?」

    「呃,」风音歪著头回应他说:「小千金被邪念吞噬,下落不明,是你发现了她吧?」

    六合默默点个头。

    「我想去那里看看,可以带我去吗?」

    六合当然一口答应了。

    两人到那棵樱花树下时,是月份交替的丑时过后。

    竹三条宫的修子她们,应该都入睡了。

    风音希望可以在天亮前回去,看著修子醒来。

    只有些微星光照耀的樱花树,在黑暗中绚丽地盛开著。若不是时机不对,很可能看的忘了时间。

    飘落的花瓣已经铺满地面,却还剩一半以上的花,还有还没开的花蕾。

    树干这么粗的樱花很少见呢,风音这么想,伸手触摸树皮。

    传来充满活力的强劲波动。

    「前些日子,曾经受到污染,沾染魔性,被晴明和昌浩净化了。」

    听六合这么说,风音瞠目结舌。

    她丝毫没有察觉发生过那种事。

    这棵樱花树散发清爽的气息,几乎可以成为神木。等级不算高,但也有木魂神栖宿。

    这样的樱花居然会沾染魔性。

    「树木枯萎的现象果然更严重了……」

    她一直在努力防止京城内的树木枯萎,但重心全放在京城,所以不清楚京城外的树木枯萎到什么地步了。

    触摸树干好一会后,风音眨眨眼睛,按住了额头。从粗糙的树皮里面,传来樱花正在吸水的感觉。

    举例来说,就像脉动,是生命的见证。如美丽的旋律般,让树木的力量循环、让气在世界循环。

    风音脑中浮现两个身影,从树后面出来,强行撬开了空间。

    是少年与少女,少年背著梓。

    穿著白衣的少女哭著道歉。看著少女与梓的少年,眼神异常冷冽清亮。

    两人的身影从树间消失,空间也关闭了。

    感觉是两个世界相连,空气交叉融合了。没有完全混合的异界空气,还缠绕著樱花树残留在这个世界。

    探寻那股气息的风音,赫然摒住了呼吸。

    「怎么会这样……?」

    「怎么啦?」

    风音转向疑惑的六合,皱起了眉头。

    「其他世界与现世重叠了,小千金应该就是被拖进了那个世界。」

    有人硬是把两个世界凑在一起,透过邪念绑走了梓。

    那个世界的空气酷似道反圣域。

    「件对小千金宣告了预言吧?」

    「是啊。」

    ——消失于同胞之手。

    昌浩出现的面相、花和水滴,指的就是那件事吗?

    「昌浩、腾蛇都行踪不明。」

    他们都在昌亲家的庭院,与梓同时被黑色邪念吞噬,突然消失了踪影。

    风音在件沉没的水面上,看见了下落不明的他们。

    那里的樱花森林非常美丽,从没看过那么美的樱花树。

    吉野的樱花缤纷绚丽,但长在山地上,所以那里不是吉野。

    风音看见的森林,是在广大辽阔的平地上,像黑暗中迷蒙的樱云森林。

    她想起浮现水面的光景。

    只看见垂头丧气的昌浩、躺在地上的勾阵,怎么仔细看都找不到腾蛇。

    「晴明大人的下落也……」

    风音垂下眼睛,低头沉思。

    梓体内的妖气,由波动来看,的确是安倍晴明释放的力量,只是性质不同。

    那么,是晴明使唤件来绑走昌亲的女儿吗?怎么可能。

    晴明行踪不明,但她知道昌浩他们所在的地方不是现世。那个世界是她不熟悉的地方,但幸好有残渣留在樱花树上,可以追溯得到。

    把时空相连、撬开,应该也做得到。

    问题是与这个人界交重叠存在的时空,多不胜数,无法确定是哪个。

    最好是有什么线索,但风音只知道是有片广大樱花森林的世界。

    从各方面反覆思考的风音,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秀丽的脸庞,忽然多了几分厉色。

    对梓宣告预言的妖怪是件,它刻意在接近幽世的地方,把梓的魂与魄分开,企图夺走魂,只把魄留在体内。

    自古以来,人们便传说件的预言一定会灵验。

    唯独可以确定的是,在件宣告预言的瞬间,所有一切就会绕著那个预言转动。并不是命中注定会那样,而是件的预言会扭曲命运。

    即使大脑明白是这样,人的心还是会被件的预言魅惑,越是想逃开就越会照著预言去做。

    要斩断这样的趋势非常困难,几乎没有人可以战胜预言。

    听见风音的叹息声,六合平静地开口说:

    「差不多该回去了。」

    风音默然点头。

    吹起风,飘散的花飞过风音的肩头。

    剎那间,花朵看起来像是紫色。她惊愕地定睛确认,每片飘落的花瓣都是接近白色的粉红色,她心想可能是自己看错了。

    ◇◇◇

    呸锵

    响起水声。

    ——用不著你了。

    从远处传来很可怕的声音。

    ——因为找到其他人了。

    缠绕身体的东西,剥落消失了。

    ——所以,全部遗忘吧……

    响起水声。

    呸锵。

    呸锵

    ◇◇◇

    第二天早上,梓醒过来了。

    看见父母都围在垫褥旁,忐忑不安的样子,梓疑惑地眨眨眼睛。

    「父亲、母亲,怎么了……」

    自己的声音竟然有点嘶哑,又不太发得出来,梓讶异地爬起来。

    身体使不上力,摇晃了一下,父亲慌忙伸手搀扶,她才没倒下去。

    「有没有想要什么?」母亲问。

    梓偏头想了一下。

    「……我口渴。」

    「是吗?等等哦,我马上拿开水来。」

    母亲用袖子擦拭眼角渗出来的泪水,急忙走出对屋。

    梓看著搀扶自己的父亲,疑惑地歪起了脖子。父亲只在单衣上披著狩衣,头发也有些散乱。

    脸色看起来很疲惫,梓从来没看过这样的父亲。

    「父亲,你怎么了?不用准备去工作吗?」

    湿了眼眶的父亲,温柔地回她说:

    「嗯,父亲今天请假了。」

    梓说那就好,眯起了眼睛。

    然后,在耳边响起的水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呸锵。

    父亲发现梓的眼睛遥望远处,大惊失色。

    「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快告诉父亲。」

    忽然很想睡觉的梓摇摇头说:

    「没有……只是觉得……」

    响起水声。

    她远远看见人面牛身的妖怪,缓缓转身离开了。

    响起水声。

    件的身影消失在向外扩散的波纹中,每当水声震响,可怕的预言就逐渐被删除。

    呸锵。

    ——全部遗忘吧……

    梓咚地垂下脖子,坠入了深沉的睡眠。

    昌亲一阵惊慌,后来发现她只是睡著了,才吐光废气似地喘口大气,轻轻把她放下来。

    千鹤端著倒入开水的碗进来了。

    「梓。」

    看见昌亲用手指按住嘴巴,千鹤把碗轻轻放在桌上,注视著睡得很香甜的女儿,终于按下心来。

    后来,过了午时才醒来的梓,从在庭院玩到现在的事,全都忘记了,仿佛只有那段记忆被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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