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因为有爱

    那天,从早上开始,天空的样子就怪怪的。

    下午两三点钟,教室的灯就全都打开了。上到第四节课时,天空下起雨。看着天上飘下的雨水,我的心情有点糟。

    因为没有带伞,我理所当然地和一同上课的水沼健太回到他家。正好赶上饭点儿。

    真不好意思,老是在您家蹭饭。坐到餐桌旁时我对着水沼的妈妈说。

    水沼的妈妈笑笑说:原来开店的时候,家里雇了很多人,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而且每天都要安排很多人的饭。现在冷清了,也很少有客人来做客呢。所以不用在意。

    水沼家原来经营的洗衣店颇具规模,所以店里雇了很多店员。后来一些大型的洗衣店渐渐占据了市场,所以水沼家的洗衣店就缩小到现在的样子,只接一些散客,还有就是和一些大型洗衣店保持合作关系。

    后来为了避免支付房租,就在自家的土地上盖了楼,连店带住。这样一来,全家的重担都压在了父亲一个人身上。于是为了分担压力,就把现在的一楼租出去了。

    水沼有一个还在上高中的妹妹。虽然不是美女,却是个总会缠在水沼身边尽情撒娇的孩子。看到这个妹妹,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水沼会对那个兔子美少女没辙了。

    我说健太,你是不是觉得比自己年纪小的女生会撒娇是理所当然的呢?而且觉得男生应该接受女生这种撒娇吧。所以才会任由那个佳代乃的性子来。

    佳代乃就是那个兔子美少女的本名。不但人长得好看,连名字都这么好听。自从上次学院祭之后,我和水沼健太谈论的话题就都集中在录影带、罗密欧爷爷和佳代乃。虽然水沼面对我的攻势会拿出我那个任性的女朋友应战,但他既没见过真人,也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所以完全不是我的对手。

    你真烦啊!安静点好好看。这个是三年前老人舞会的录影带。水沼健太握着录像机的遥控器躺在床上。

    最近一段时间,只要我来水沼家,就会和他一起看雪祖母或者罗密欧爷爷的录影带。

    因为水沼保留了从中学时代开始拍摄的所有家庭录影带,所以除了雪祖母之外我还了解到很多其他老奶奶的故事。

    你和女朋友进展不顺利,所以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老太太身上了么?

    虽然水沼表面装作若无其事,不过心里是很高兴的。所以他为我又特地重新编集了很多好看的片段。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水沼的这些录影带,我就会不自觉地考虑起一些有关摄影的问题。(啊啊,这个地方如果摄影机这样动,奶奶的心情就可以表达的更好了。如果有两台摄影机就好了。这个地方应该多停留几秒钟。不行,怎么能这么剪接啊!啊,雪祖母身后的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你应该去写小说啊,思维这么活跃的话。水沼饶有兴趣地说。

    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但是看过雪祖母的录影带后,一些映像片断就不断浮现在我脑海中,我觉得这种感觉很有趣。下一个画面应该以怎样的形式出现,现在的这个画面应该怎样效果才会更好。类似这样的想法在观看录影带时占据了我所有的思维空间。

    喂,这个录影带借我吧。差不多快到末班车了,我从床上下来。这里依旧乱得要命,地上全是些摄影器材和缠得乱七八糟的电线,真是个危险地带!

    反正现在还在下雨,干脆就住这儿吧。水沼似乎还意犹未尽。之前他也挽留过我好几次,但我都拒绝了。

    我才不要和你这个大男人一起睡呢。你好歹也收拾收拾你的房间吧,拜托了。

    反正铺上垫子就能睡,有什么关系。

    吃完饭还要赖在人家不走,我可不想让你妈妈讨厌。如果打算做长期的好朋友,可不能不考虑你家人的感受哦!

    奇怪的家伙。水沼笑了笑。

    他不但把伞借给我,还一直送我到车站。大概因为目前我是他的作品(说是素材更合适)唯一的fans吧,他在我面前表现得非常绅士。

    对了,杜崎,那个女的怎么样了?你还没和她联系么?

    佳代乃的哥哥怎么样了?

    不要老是拿佳代乃敷衍我,真是的!不过水沼并没有生气,而是开心地笑了笑,然后哼起了学院祭播放的录影带当中那首主题歌。

    (恋爱的感觉真好啊!)

    我只能如此感叹。可这是为什么呢?最近这两、三个星期内,比起里伽子我想得更多的竟然是津村知沙。

    坐在车上,我又想起了津村知沙。虽然那之后在课上见过津村知沙两次,不过她一直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受到那么大的打击依然坚持来上课,她的神经也的确够坚强。我会常常想起大泽先生说过的话她之前的人生都一帆风顺,从来没有受到任何挫折。老天不仅赐予她美貌,还让她拥有这般才能,我希望不幸永远不要降临到她身上,希望她一直幸福,所以就变得很想保妒她。总觉得她很可怜。

    这就像是一种表白的方式。而且我越来越觉得大泽先生也是喜欢津村知沙的。

    没准学生时代的大泽美里和津村知沙属于同一个类型呢?家世很好,又是独生女,才貌双全。这样一路顺风走到现在的女生一定是很耀眼的吧。可却在二十岁前后遭遇了这种残酷的现实。面对着这样的女孩子,大泽先生一定会非常痛苦吧。

    看着现在的津村知沙,大泽先生一定也会希望她今后能够一切顺利吧。这种心情应该是非常真实的。

    这时我想到,津村知沙会失败大概是因为先来后到的原因吧。我只能这样认为。虽然这个想法非常幼稚,但我愿意这样安慰自己。

    总之,津村知沙捂着脸哭泣的样子在我心里一直挥之不去,我没有办法考虑给里伽子打电话的事情。虽然很寂寞,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走下末班车,我又回到了石神井的公寓。从小生长在南方的我非常怕冷,所以一进门我就打开了暖气。秋天已经快过去了,又下着雨,我已经不能再忍受东京的寒冷了。

    房间渐渐暖和起来。喝过一杯热咖啡后,我开始看借来的录影带。看着画面,听着台词,我顺着自己的想法记了很多笔记。

    这次的舞会篇让我想起以前的一个外国电影:

    背景是一个老人院,要不就是老人俱乐部,有一位老人们的偶像。影片中发生了很多事情,最后大家选举dancingqueen的时候那个偶像被选中,可她却在第二天早上死了隐约记得是这么个故事。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忘了时间。突然响起的电话把我拉回现实中。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凌晨两点多了。这个时候怎么会有电话?

    在我发呆的时候电话已经响了三声,转入留言了。

    请听到提示音后留言

    我呆呆地听着自己录进去的声音。这个时间打来,多半是骚扰电话吧,况且我也不想让好不容易得来的灵感付诸流水。

    喂喂,拓?不在家吗?是我,既然你不在我就再联系

    我从椅子上蹦起来,狼狈地爬到床边拿起了听筒。

    别挂,里伽子。我在。

    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非常大。电话那边的里伽子稍稍沉默了一会儿。

    从高中毕业后来到东京,这应该是那次吵架之外我第一次这么大声对里伽子讲话吧。

    拓,你还没睡?

    里伽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至少听起来是这样。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况且声音还有些哽咽,我有点吃惊。

    还没睡。正在看录影带。出什么事了?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

    对不起,这么晚打过来。声音听起来有点怯生生的。

    我不是说这个。我稍微把声音放低些,因为里伽子的声音听起来真的有点不对劲。我觉得就算只是通过电话大声叫喊,现在的里伽子也会承受不住的吧。

    突然,津村知沙捂着脸哭泣的样子闪过我的脑海。当时她一边哭泣一边大声对我说不要教训我,拜托了。人一旦受到什么打击,大概连对方一个小小的反应都忍受不了吧。

    必须要冷静。我默默地告诉自己,于是耸了耸肩,对里伽子说: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现在在哪里?我想象自己现在正对着一个迷路的十岁小女孩说话,细声细语地。但这绝对是必要的。

    医院。美香,救护车把她拉走了。流产

    流产这个词在我耳边不断回响。

    那个,安西,就是那个料理店的朋友

    是之前说的那个料理研究家么?美香的朋友。这种时候人的联想能力真是不得了。竟然能想起那个料理研究家是美香的朋友这种事情。我自己都佩服自己。

    大概是因为里伽子当时离席,我和美香聊了很多她朋友的事情吧。正是因为那个朋友,美香才辞去原来的工作,所以美香似乎很感激。

    美香在公寓的浴室突然然后爬起来给安西打电话。那个人住在下町的月岛,很远所以就给我打电话,拜托我先去我在公寓拓,浴室里,好多血救护车来之前我很害怕爸爸在德国出差

    里伽子语无伦次,虽然话不多,但我猜她差不多足足说了两分钟。虽然不知道她到底要说什么,但想要明白的事情我都明白了。

    医院?在哪里?

    世田谷路的大藏医院

    里伽子,我马上过去。有人和你在一起吗?那个安西在吗?

    可能一会儿才到因为比较远

    我马上过去!呆在那儿别动。不要一个人离开医院。我马上就去找你!

    你知道在哪儿吗?

    我有地图。

    嗯,拓里伽子用颤抖的声音在那头说,你能快点儿来吗?我害怕

    嗯,马上。我一边这么说一边等着里伽子挂断电话。

    电话被挂断的瞬间,我披上蓝色夹克抓起桌子上的钱包正准备冲出房门,下意识地叫了一句可恶。当然,我本来准备打车过去的,但我并没有车费。

    生活费要到26号才能到帐,今天是25号,我钱包里只剩下一些零钱了。我原本打算明天取2、3万出来的,现在钱包里连一张1000元的纸币都没有了。

    我考虑了30秒,决定给田坂浩一打电活。如果不行,就算被阿姨讨厌,我也要把水沼健太给叫起来,连同他和钱包一起塞进计程车。

    电话响了五声后转入了留言电话。不行,还是得去找水沼。于是我在提示音响后说:是我。杜崎拓。你没在家就算了。不过以防万一,你在吗?如果还没睡拿起电话。拜托了。里伽子被救护车带走了,我想打车去找她,可现在没钱。能不能借我点钱

    这时我听到了话筒被拿起来的声音我有种获救的感觉,坐在床上的我已经浑身是汗了。

    十分钟后,田坂的二手小车已经停在我公寓前了。

    开车的不是田坂而是他的朋友北原芳树。田坂坐在副驾驶座上。

    拿起听筒的时候其实田坂还没有睡,他告诉我因为朋友在他家聊天,所以不想接一些麻烦的电话。

    我刚才喝了些威士忌,虽然头脑很清醒,但万一被警察发现就麻烦了。北原也会开车,所以就拜托他一起来了。现在想想,要不是知沙我也不会知道你住在哪里。

    田坂笑呵呵地打趣到。大概是听出来我非常紧张吧,他希望我能放轻松些。我嗯了两声敷衍了事。这个时候我不想听什么津村知沙的事情。为什么这个时候津村知沙的名字会冒出来?

    田坂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未能奏效,于是认真地说:总之北原不喝酒算是帮了大忙。你有地图吗?知道医院在什么地方么?先确认一下过去的路吧。

    我由衷地感谢自己拥有一本只有东京23区电话本万分之一厚的地图册,虽然不知道该感谢谁。

    我打开车门坐在后排上后,赶紧把用红笔标示过的地图交给北原。

    世田谷路的大藏医院是吧。从环八出去,沿着世田谷路一直走就行了。放心吧,交给我好了。那边每条路都能过去。

    北原发动了汽车。雨下得还很大,但他似乎并不在意。田坂目视前方问我:

    刚才你在电话里头说里伽子,是你女朋友么?

    不是的。现在不是该害羞的时候,就算刚才我的日语讲得很奇怪,也留到以后再纠正吧。

    这时田坂回过身,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承认了呀,杜崎。我多少有点对你刮目相看了。

    事态紧急,对不起。

    道什么歉啊。你刚才说被救护车拉走了,难道是出车祸了?

    啊,不是,被拉走的是她的继母。我刚才有点混乱。

    继母么?原来。田坂没有再多问,直接冲旁边的北原笑着说喂,开快点吧,不过注意安全。我可不想三个人全完蛋。这种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可以感觉到两人的关系非常亲近。

    这个时候我终于冷静下来,田坂,对不起。好不容易你和朋友聊得正开心。北原也是,本来和你没什么关系。

    北原听到我的话后噗地笑起来。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田坂担心地看看相邻的北原。

    那个表情看起来似乎是相当担心,让我吃了一惊。我觉得应该是有什么事情,就在这时北原说:

    也没有聊得正开心吧,你不用在意。我膝盖有伤,所以被从这次学生时代最后的箱根长跑比赛的正式队员中刷下来了。因为我不喝酒,所以不能借酒消愁,结果就和这家伙一起喝乌龙茶解闷儿。

    长跑比赛

    老实讲,当时我的脑子里全是里伽子的事情,什么膝盖受伤、长跑比赛的根本没心情好好听,只记得这么几个词.尽管如此,我还是记得在电视上看过这种长跑比赛。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长跑比赛,但总之是那种大学与大学之间的对抗赛。对于那些选手来说,应该是非常重要的赛事吧。这个时候,我似乎终于彻底冷静下来了。因此我想起来,之前好像的确听田坂说起过,自己有个朋友是什么体育运动的选手。既然涉及到膝伤,看来今晚两人的对话也多少有些感伤吧。

    那个对不起。我光想着自己的事情了这种时候却把你叫来开车。

    没关系,又不是你的错。现在我的心情反而好多了。对了,那个继母,是遇到什么事故了么?会不会需要什么紧急输血?反正我是搞体育的,如果需要到时尽管和我说。只要请我吃烤肉的活,要多少血都没问题。

    啊,那倒还不至于,只不过此时我说不下去了。因为流产到底是什么我脑子里根本没有具体概念。

    里伽子的确在电话那边说过好多血。到底要不要输血呢?生命有没有危险呢?想到这些我有些不寒而栗。

    反正,如果需要的话你想着还有我呢就成了。比起膝伤性命重要得多。是吧?这么说着,北原冲邻座的田坂笑了笑。虽然我只能看见田坂的肩膀,不过看来他现在是放心了。

    终于,田坂回过身来冲我笑了。看到这个笑容,我终于明白了。和现在的我担心里伽子一样,田坂之前一直替自己的好朋友从正式队员中落选感到心痛。

    他之所以会喝威士忌,说不定也是替不能喝酒的好朋友喝的。我真是做了蠢事。

    雨变得更大了。向相反方向开过的车几乎只能看得见灯而已。就在此时,车向右拐了,比我想象得更早。

    己经到世田谷了,杜崎。田坂说话的时候顺便看了一眼地图,然后又小声嘟嚷了一句差不多快到了。就在此时我看见左手方向被街灯照亮的车站。旁边正是大藏医院。

    北原将车一口气开进医院前的空地,停在了大门的玄关前。

    田坂先于我下车,并在我下车的时候给我撑起了雨伞,问:你有回去的路费吗?

    比起摇头,我的手更先一步地摸了一下钱包。此时我真的发自内心地觉得,田坂和北原都是好人。

    大概是我看起来实在太无助了,田坂抓起我的手腕向大门玄关走去,准备推开门。但是门关着。

    田坂一边说着应该有急救人口一边拉着我向建筑物右边走去。另一只手为我撑着雨伞。

    果然,拐角处有一扇小门,旁边是门卫的传达室。田坂毫不犹豫地上前问到:

    对不起,我们是今晚被救护车送过来的病人家属。一切都很流畅。

    之后我听他说,高中时候,北原的阿基里斯腱断裂的时候,自己曾经因为错过了探视时间被拦在外面。后来看见其他人称自己是被救护车送来的病人家属,就被医院的人放行了。

    门卫翻了翻桌上的笔记,然后拽出一张印刷用纸用铅笔为我们画了一张简易指示图。

    田坂把那张纸送给我后就小跑着回去了。我攥着那张纸在昏暗的医院内跑着,借着指示非常入口发出的微弱的绿色灯光,不顾一切地跑着。

    和地图画的一样,在过了三道门后,我来到一个空旷的走廊,看见了坐在墙角椅子上蜷缩着身体的里伽子。虽然灯光昏暗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但里伽子的确是在发抖。

    医院里面死气沉沉地寂静,像太平间一样。

    我静静地走到里伽子的身边。里伽子突然抬起头,看见我之后腾地站起来。

    我理所当然地走上前,将里伽子抱进怀里。里伽子把头抵进我的下巴,轻轻地蹭着。

    就这样毫无声息地、用身体默默地哭泣着。这种状态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然后里伽子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一边抽泣一边为我讲述事情的原委,可她的话实在有些语无伦次,直到事发后第二天我才理清了思路。

    当天晚上我所能明白的,就只有在浴室忽然流产的美香挣扎地爬到电话前给她那个研究料理的朋友打电话这一点而已。

    据里伽子说,美香的朋友接到电话后马上叫了救护车,同时联系了她。因为里伽子住的地方离美香最近。

    我赶到那里的时候救护车还没到。美香让我给医院打电话确认救护车是否已经出发,还让我问应急处理方法美香、到处都是血都是她自己弄的血,我想吐,没帮上任何忙

    里伽子用手捂着嘴断断续续地说,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大概是又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里伽子再次觉得想吐,不时地空呕了几下。

    看这样子,我本来觉得让她安静一下会比较好,可就这么憋着她似乎会更加不安,我也只好默默地听看。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她又不断地空呕。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干坐在她旁边。

    我想在附近找个自动贩卖机给里伽子买点喝的东西,可无论如何我也无法丢下她一个人。

    当我开始琢磨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要怎么办才好的时候。一个女人从走廊前方距离我们十米左右的双开门隔断里走了出来。

    隔断那边的走廊看起来依旧没有尽头的样子。我真搞不清楚这里的重病房和诊室到底在什么地方。

    那个女的马上注意到我和里伽子,于是像蹬着拖鞋一样向我们走过来,带着某种香水的味道。

    听到好朋友出事匆忙赶过来,是应该不会有时间喷香水的。大概她平时有喷香水的习惯,才会带着这么明显的味道吧。

    素面朝天的她看上去更加疲惫。因此美香的这位朋友虽然和她是高中同学,可看起来有三十岁左右。随身的连衣裙外面随便披了件外套,看来是非常担心自己的好朋友。

    里伽子,你朋友吗?

    嗖地一下子站起来的里伽子似乎是像对对方的问话作出肯定回答,可却未能顺利的发出声音,所以只好点了点头。

    莫非就是美香说的那个孩子?

    一边说着,那个女人安西把脸转向我这边。我匆忙站起身,低着头一句话没说。

    美香告诉我,本来想告诉里伽子自己怀孕的事情才特意把她约出来吃饭的,可没想到里伽子带着男朋友,才没能告诉她。那个男朋友就是你?

    这时我才终于明白,那次在意大利饭馆看似普通的聚餐背后还隐藏着美香这么重大的秘密。

    和里伽子的父亲一起生活,连是否过户还没有决定就怀孕了。美香是想亲自把这件事情告诉里伽子啊。大概觉得这种事情比起父女,女人之间更容易沟通才是。

    世间十有八九不如意,我在心里默默地想。一无所知的我面对安西,别说是礼节了,甚至连最基本的寒暄都忘得一干二净,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安西深深地吸了口气,重新转向里伽子。

    如果真的是可以称得上男朋友的人,倒也没关系。美香可是非常在意呢!她刚才和我说,可能这件事情对里伽子你的打击可能太大了,还说我不应该给你打电话。被一个正在打点滴的人这么批评,我可真是没面子啊!

    对不起

    里伽子道了歉,似乎是找不到别的什么可以说的话。

    安西的口吻怎么听都像是在责备里伽子,而且似乎还带着指责我这个男朋友的意思。可是里伽子似乎什么也没听出来,这反而让我更加不安。莫非是我太敏感了?

    医生说正式的检查要等到明天。国立医院和私人医院就是不一样,这种时候也不通融一下。竟然还和我说不会危及性命,真是没有同情心。

    里伽子一直看着地面,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虽然医生刚才让我回去,不过交涉了半天总算是同意让我留下来陪床了。你可以回去了,反正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可做的里伽子依旧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似乎除了点头,其他的事情都已经忘记一样。

    我之所以能够压住心中不断涌上的怒火,大概是为了里伽子吧。所以面对安西这么刻薄的话,我也不可能仅仅是低着头。在这里、这个时候发火,果然是不太好的。

    转身准备离去的安西似乎又想起什么事,再次回到我们面前。捋了捋头发后,安西叹了口气,开口说:我知道你这个年纪正处在敏感期,但是希望你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怪在美香头上。明明还有你的母亲在,却和美香交往的伊东难道没有错吗?要责备就去责备他好了,全都怪在美香身上不是很不公平吗?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应该能明白这点不是吗?

    里伽子再次开始点头,完全处于一种机械状态。这时,有什么东西突然涌上我的大脑。我的忍耐到此为止了。

    我认为这个女人刚刚跨越了她不该跨越的界限。至少跨越了我的界限。我绝不能容忍。就算之后被里伽子骂也好,因此和她绝交也好我都一定要说。这种冲动的感觉此前似乎只有过一次。虽然我当时没能马上想起是哪次。

    总之我是攥紧了拳头义愤填膺地说的。

    我说大妈,适可而止吧!别说的那么好听,好像你很伟大似的!小心说太多了咬到自己的舌头!赶紧该上哪儿上哪儿去吧!

    下意识从嘴里冒出来的,是浓重的土佐方言。自己说出来的话竟然如此地忠实于内心的真实想法。

    安西大妈似乎终于察觉到我骂的对象是自己了。虽然察觉到了,可是能够真正理解、明白的单词实在是少得可怜,所以一时间她呆若木鸡。

    如果自己骂的话无法传达给对方,那就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于是我赶紧纠正了自己的措辞。

    那个,里伽子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她也马上赶到美香的住处并进行了应急处理,已经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她自然知道美香很难受,也很担心。刚才的话难道你不能等到美香和里伽子都冷静下来后再说吗?难道就一定要现在讲不可么?

    大概是有意注意刺激的措辞,这次竟然变成这样。在这种状况下,在自己已经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时刻,竟然还能说出这么绅士、这么彬彬有礼的话。真是悲哀啊。

    你!美香才刚刚流产这个年龄的孩子怎么都真是可怜,我真是

    那个女人的声音忽然变得脆弱起来,原先戾气十足的眼睛里已经溢满了泪水。这时,靠在我身上的里伽子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拓,别说了,里伽子就这样抓着我的手腕,再次哭了起来。就好像无法承受争吵所带来的伤害一样,浑身颤抖,声音哽咽。

    把她弄哭的,应该是我吧。我忽然非常泄气,可还是把自己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毕竟我可不想在这个女人面前表现出懦弱的一面。虽然不太明白自己的这种心理,但总觉得要哭的话,就以后再哭好了。绝不能当着这个女人的面哭。软弱的一面怎么能让她看见呢!

    现在的孩子真是说不通。根本不理解别人的痛苦,明明不是靠自己生活,还站出来好像自己很美香的这位朋友说到一半就停住了。眼里泛着泪光,紧咬看嘴唇停顿了一小会儿后转身离去,再次消失在那道隔断后。

    我握着里伽子的手腕深深吸了口气,在脑中不断地想。

    这个人真的是把美香视作自己的好朋友,非常关心她呢。所以才能够体会美香的痛苦吧,而且只有真正的好朋友才能理解别人的痛苦。因此,会迁怒于里伽子也是人之常情。

    里伽子,我们回去吧。

    里伽子抓着我的胳膊默默地点了点头。我们两个像是缠在一起的木头,慢慢地挪向门卫所在的紧急出口。

    雨依旧下着,而且比先前更大了。正当我们准备走出医院的时候,门口的门卫叫住了我。

    刚才和你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回来留下了雨伞,给你。

    一边说,门卫一边指了指立在门口的一把湿漉漉的伞。

    我撑起雨伞,和一直抓着我胳膊不放的里伽子一同走出医院的正门。当我门正要穿过马路走到对面的人行道时,一辆停在暗处的汽车突然打了车灯。

    是田坂的二手小车。

    砰地打开车门跳下来的,果然是田坂。他冒着瓢泼大雨冲我喊:这么大的雨,大概很难叫到出租车。所以我们就干脆留下来等你们了。快上车吧!

    说着田坂就冲过来从我手中接过雨伞,搂着里伽子把她推进汽车后排的座位。我也赶快小跑了几步钻进了汽车。

    在汽车发动的一刻,田坂目视前方问我:她家在哪里?你知道么?

    那个我刚要向前探身给田坂指路,坐在旁边的里伽子忽然抓住了我的手。我猜,她是想告诉我她并不想回自己的公寓吧。我这才想到,里伽子的公寓应该还保持着此前给我打电话时的状态。今晚可能还是不要回去比较好。

    所以我小声告诉田坂,麻烦他把我们送回我的公寓。里伽子听到后默不做声。

    汽车在雨中飞快地行驶,几乎没有遇到过红灯。中途,田坂递给我一罐冰镇体饮和一罐热咖啡。

    之前我怕会熬到天亮,所以买来以防万一。热咖啡给她喝吧。年纪长的人办事就是稳妥。能够从自己的经历中吸取经验才是真正的成年人。就像田坂一样。

    里伽子接过罐装咖啡慢慢地喝了一口,然后小声地嘟囔着什么。我赶紧把耳朵贴过去,什么?怎么了?就好像在听一个马上就要去世的病人的临终遗言一样。

    里伽子似乎是有点在意前排的两个男人,所以很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没什么,我刚才只是在说,很好喝而已。

    正在开车的北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一举动让里伽子更加窘迫,低着头轻轻地瞄了我一眼。

    尽管如此,我还是松了一口气。

    公寓保持着我出门时的样子。我一进门,就走进浴室把平时不怎么用的澡盆里放满热水。明天就算有邻居来抗议也无所谓了。

    我把一条干净的浴巾递给里伽子,示意她赶紧去泡泡澡,里伽子竟然乖乖地走进浴室了。看来今天晚上无论对她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会反抗。

    看着里伽子穿看衣服走进浴室,我猜想脱下来的衣服一定是放在马桶上了吧。在那么狭小的空间里脱衣服,一定很难受吧。可是没办法,我的条件就是这么简陋。

    趁里伽子洗澡的这段时间,我从抽屉里拿出了换洗的床单。因为换洗床单我都是和其他要洗的东西一起拿到投币洗衣机里洗,所以床单都是皱皱巴巴的。凑合吧,我只有这些而已。

    在我整理床单的同时,我拼命地思考,竟然奇迹般想起自己有一身粗布睡衣。人类在被逼入绝境的时候,就会对脑海里所有的记忆进行总动员。

    那是今年春天和妈妈一起来东京的时候,妈妈在我的公寓住了整整四天。当时发现没有准备睡衣,所以妈妈就和我说:

    以后我可能还会过来,而且敦说不定来东京玩的时候也会住在你这里,准备一件男女兼用的睡衣比较好。

    所以就特意找到这种比较厚的、有些像浴衣的睡衣。妈妈走后,我把这件睡衣和其他衣服一起拿到洗衣店清洗后,就一直放在衣箱里收着。

    我把睡衣和一件开身的毛坎肩放在浴室门前,冲着里面大声地喊:干净的衣服我放在门口了,你过来拿吧。我会站在窗户旁边!然后赶紧走到房间的角落,把头抵在了墙上。

    不一会儿,我察觉到身后浴室的门被打开。一阵寂静后,我终于清楚地听见门再次被关上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回过过看,门前的睡衣和毛坎肩已经不见了。我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呆,但是刚才一直提着的一颗心现在终于放下了。

    茫然地望着床对面的关着的电视,我忽然发现录像机竟然还开着。于是我赶紧拿起遥控器倒带。正当我准备把已经倒好的录影带从录像机里取出来的时候,里伽子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粗布睡衣外套着毛坎肩。东京的确还是挺冷的,没想到这种古老的东西现在能派上用场。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体饮,连同感冒药一并递给里伽子。里伽子马上仰头把胶囊吞进肚子里。

    下车的时候,那个北原曾经特意叮嘱过我。

    那个女孩大概消耗了不少体力,回去后让她赶紧睡。你有没有感冒药或者治头疼的药?如果有的话就给她吃点,她赶紧睡觉吧。这种虚弱的时候脑子多半不清醒,还是不要和她说太多的好。有什么事情都等她恢复体力后再说。

    恢复体力?的确像是运动员说的话。里伽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北原一概不清楚,即便如此他也能感觉出里伽子十分疲惫。的确,这个时候睡觉是最好的办法。

    那个录像带,是那种东西?

    里伽子来到房间坐在床边上时问。哭过后红肿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的那盘录像带。

    她的口气听起来似乎并不是对此很反感,只是非常单纯地从男生联想到那种录像带而已。

    不是!是朋友拍的家庭录影带,讲他祖母的

    一边说我一边回想起,此前曾经和里伽子说过关于水沼健太的事情。那个祖母以及和祖母恋爱的老爷爷的故事,里伽子也知道。

    是那个朱丽叶祖母的录影带,一个叫水沼的家伙拍的。你看么?

    里伽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我觉得她这种反应,与其说是想看,倒不如说是今天晚上不会说出任何否定的语言。人真的会遇到这种时候。不想接触任何否定的、或者说是反面的东西,只想碰触亲切的、温暖的东西。

    我决定让里伽子看看那盘借来的祖母的生日录影带,因为这一段比较短,很快就能看完,这样里伽子就能早点体息。

    我从冰箱里抱来三罐啤酒,坐在了里伽子身旁。里伽子接过一罐后没看一眼就摸到拉环打开了啤酒。

    我按下了遥控器的播放键。画面上出现的是熟悉的字幕祖母的生日,很快,雪祖母就出现在画面上了。

    里伽子躬着背,把胳膊肘支在腿上,双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电视机。呆呆地看着录影带中播放的一切。雪祖母开心的笑容,老人们谈论的家长里短。

    终于,老人们五音不全的歌声再次响起。每当这时,我的眼眶都会湿润。

    这次也不例外,我的鼻头一酸,眼睛就再次涅润了。可是我马上意识到身旁的里伽子,所以赶紧忍住。不知何时,里伽子已经把啤酒罐放在了地板上,并不断地抹着眼泪。就好像个孩子在揉眼睛里的沙子一样。

    这个,真不错。很厉害。里伽子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小声说。这个时候的她不论看什么都会哭不是么?尽管明白这个道理,我还是非常高兴地嗯了一声。如果非要哭的话,比起因为悲伤的事情哭,还是看了雪祖母的生日录影带感动而泣好。好多了。

    因为有爱吧。

    说完后我忽然意识到这句话有点不自然,有点不真实,赶紧斜眼偷偷观察里伽子的反应。可是里伽子却非常认真地回答我说:

    没错!因为有爱!

    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水沼,他一定会非常高兴吧。如果告诉他,那个任性的女孩看了你的录影带后感动得哭了,他对里伽子的评价也一定会改变吧。

    这段录影只有短短三分钟。我正倒带子的时候。里伽子忽然认真地问我:

    喂,拓。之后的路,我真的能走好么?

    啊

    上次和美香吃过饭后,爸爸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美香杯孕了爸爸一直站在美香那边帮她说话,教育我不要再任性。我预料到如果美香有了小孩,事情一定会演变成这个样子妈妈和贡都在高知,我觉得自己孤零零的说着说着,里伽子又像一个被批评了的孩子一样抽泣起来。

    她的确是累了。有一点小事都会哭。我沉默不语。

    想到自己是一个人,晚上就会寂寞到想哭因为哭了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如果我当时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他们就会非常开心,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我本来想告诉里伽子别胡说了,可真那么说了,不知道里伽子会不会哭得更厉害,现在她好像把所有的责任都归咎在自己身上了。

    刚才的录影带里充满了爱。我似乎对谁都没有爱,无论是美香还是爸爸那个,水沼,为什么能把祖母拍得那么好呢?是我自己少了些什么么?

    少些什么?是什么?

    比如温柔待人,或者理解别人这样的

    是那个搞料理的女人这么说的?

    里伽子并没有点头,但也没有否定我的话。我忽然觉得那个人简直就像圣德太子一样。

    叫了救护车,然后马上给里伽子打电话让她去美香的住处,然后赶到医院和医生交涉留在那里陪床。之后又对里伽子说三道四。说实话,在我骂她之前,我真的已经忍耐到极限了。

    看来之后我也不会再喜欢上这个人了。

    话虽如此,但在夜里美香第一个想到的求助对象不是住在附近的里伽子,而是住在远处的安西。更重要的一点是,为了美香,安西心疼到落泪,说明她还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可是里伽子也非常地努力。作为这个年纪的女孩儿,里伽子能够毫不犹豫地赶到一个刚刚流产的女人身边,还帮助她进行应急处理,这非常难得。况且和救护车一起赶到医院的,也是里伽子而不是那个人。

    里伽子说过,她看到血后想吐。而且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时还是会恶心得空呕。尽管如此她还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对此前一直没有好感的美香负责到底不是吗?现在还要因为这个人责备自己。

    这种事情绝对没有!

    里伽子已经做了她该做的事情。今晚,现在,必须有人站出来说点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坚信这一点。必须要现在说。明天后天都不行。就是现在。最合适的人就是美香或者她爸爸,可是这两个人都不在。

    那么只好我代替他们说。

    里伽子,今天做得很好,尽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一份力量。对吧?

    里伽子低着头没出声。我毫不在意,继续说:

    里伽子今晚不是给我打电话了么?我当时也是马上就赶过去了。我很高兴哦!

    高兴?

    对。只要你叫我,我一定去,就算你只是觉得我是个好使唤的人也没关系。这个时候你能想起我,我很开心。里伽子也一定能够亲切待人的哦!

    是么

    嗯。里伽子没有缺少任何东西。如果要是有,一定是大家都缺少的东西。那个安西是因为对美香有爱,对里伽子你没有才会那样的。

    里伽子无力地笑了笑那是没办法的

    对,是没办法。我也一样。我对里伽子有爱,但是目前对那个人没有。我们不可能对每个人都有爱的,虽然都有的话最好。所以别想那么多了,早点睡觉吧。

    里伽子恍恍忽忽地点点头,钻进了换好床单的被子里。我一直开着浴室的灯,而且没有把房间的门关严,这样房间里至少不是一片漆黑。

    我在床边铺了三个垫子,拿出了备用毛毯给自己打了一张地铺,就关上了大灯。房间顿时黑了下来。

    喂,拓床上传来里伽子还有些哽咽的声音。这种时候思维会变得非常敏捷,我想自己稍不留神可能就会触动里伽子的某根脆弱的神经。还是小心为妙。

    可是当我注意到的时候,已经草率的嗯?了一声了。我真是个笨蛋。

    你真的觉得我做得很好?真的觉得我干的不错?

    嗯,里伽子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事情。

    这个时候,我真的想站在世界中心大声宣誓。可现在是夜里,我只能小声地说。黑暗中,我听见里伽子哭泣的声音。

    谢谢。我一直希望有人能对我这样说。

    你让我说多少次都行。

    一次就够了。里伽子破涕为笑后,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在黑暗中渐渐睡去了。

    至少是希望能够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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