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话 在云端前面

    ——Eye-Opener——

    这里是山区。

    留着残雪的山峰群,朝着蔚蓝的天际峰峰相连着。

    缓缓延伸的山麓斜坡上,有冰雪融化后的水所形成的细长溪谷、些许水池,还有高山植物伸展着颜色鲜艳的枝叶跟花朵。向下俯瞰是一整片云海,完全看不到人类居住的景象。

    有一条道路沿着高山的地表延伸,那是有维护的宽敞道路。

    道路与水池之间有一群人,包括大人跟小孩共三十个人左右。旁边则停放了三辆装满旅行用品的卡车。

    领队的是一名六十几岁的男子,其他还有男性成员约十名,其余的都是妇女跟孩童。

    这一行人穿着色彩鲜艳看似高级的服装,梳着整齐的发型还化了妆。虽然是在旅行,但生活过得很优雅。

    他们一面开心地交谈,一面从事各种作业。

    他们似乎选定那里当今晚的露营地,然后从罩着车篷的卡车载货台拿出帐篷跟座垫、摺叠式调理台等等,并且一一排列。

    接近傍晚时刻,妇女们为了准备大量的伙食,开始组合大型调理台或准备碗盘。

    最年长的男子则什么也不做地坐在大块岩石上,跟小孩子谈笑风生。其他的男人们则手持着步枪型的说服者在四周戒备。

    其中只有一个人的穿着打扮跟他们完全不同。

    那人的年龄应该超过十五岁,不仅披头散发还露出疲惫的脸色。

    纵使目前这里的气温很寒冷,但那人却只穿了灰色的长裤跟长袖衬衫,脚上则穿着破了洞的破烂鞋子。

    然后,脖子圈着上了锁的皮制项圈,项圈后面连着细长的锁链,并且固定在卡车的载货台。

    「喂,奴隶!快点搬啊!」

    那名被看守卡车的年轻男子如此叫骂的人,正努力把沉重的木箱从卡车上搬下来,然后一面拖着锁链一面搬到调理台那边。旁边有个年约五岁,穿着洋装的女孩边笑边唱:

    「奴隶、奴隶,臭抹抹!」

    「不好意思……我把调理用具搬来了。」

    奴隶一面放下木箱一面说道,却换来在附近负责煮菜的妇女们一堆白眼。

    「动作也太慢了吧,这个笨蛋!在这里帮忙烧木炭,听到没有!要是敢偷懒,我马上就去跟首领说哦!」

    妇女们说完之后,就留下小声地回答「是的」的奴隶,然后拿着篮子各自散开。

    两个一面斜眼看着开始烧木炭的奴隶,一面背着步枪在附近看守的男人开始聊了起来。一个是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子,一个已经四十多岁。

    「首领为什么要在上一个国家买下那个一无是处的小鬼啊?都已经过了十天,什么工作都学不来。更何况,我们根本就不需要用什么奴隶啊……」

    年轻男子十分不解地问道。

    「那个时候你并没有出去采购,让我告诉你原因吧。」

    年长的男子答道。

    他说话的声音连那个奴隶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而且仿佛是刻意要让奴隶听见似的。

    「正如你所知道的,那个国家是个宗教国家,而且有很奇怪的戒律。」

    「你说的『奇怪』是?」

    「就是『无论什么时候都必须相信人』。」

    「啥?」

    「『每个人都很了不起,千万不能有所怀疑。对方总有一天会回以德泽,所以要相信人』,大概就是这样吧?总之,就只会讲一些漂亮话,想法实在有够蠢的。」

    年轻男子不太明白年长男子的回答。

    「呃——……然后,那个奴隶又是怎么回事?」

    「现在才要切入主题呢。我们跟往常一样准备到那个国家贩卖商品,但这次他们支付的金额有些不够,好像是宝石开采的数量降低了,于是首领就说『如果无法支付全额的价钱,就不卖任何东西给他们』。」

    「喔~原来如此。于是不足的部分,就用『人』来支付是吧?」

    「…………」

    奴隶一面听着男子们的谈话,一面沉默不语地对木炭扬风。

    「没错,那国家的敦宗把这个奴隶带出来,说『这孩子很勤奋,尽管当做下人差遣吧』。这故事够精彩吧?」

    听到年长男子这么说,年轻男子不禁噗哧笑了出来。

    「噗!哇哈哈哈!那家伙明知道那么做会有什么下场,结果还是把这奴隶当钱抵用!真是有够『了不起的人』呢!好一个了不起的国家!」

    「那家伙好像是孤儿,不过这算是表面好看但很棘手的支付行为呢。算是首领因为爱现或一时兴起,才像那样变成奴隶的。只是说,既然要买奴隶,我倒希望是买个力气够大的奴隶呢。这家伙那个样子连要搬货都没办法呢!」

    年长的男子那么说道,并且转头看那个奴隶——

    「喂,我说当事人!被人用一点点代价卖掉之后,对现在的状况有何感想啊?」

    然后对奴隶这么问,另一个男子则说:

    「觉得自己的故乡是很过分的国家吧!我说得对不对?」

    听到这些话的奴隶没有把脸转向那两名男子。

    「…………」

    只是默默地继续搧风。

    「不理我们?胆子真大耶!」

    年轻男子走向奴隶,从后面抓住锁链粗暴地拉扯。

    「呀!」

    奴隶的脖子被往上吊,一面惨叫一面站起来。

    「好歹也给我说句话啊!」

    当男子把手放开,奴隶一面泪汪汪一面瘫坐在地上。

    「我、我该说什么好呢……?」

    然后好不容易用微弱的声音挤出那些话,男子好笑地说:

    「只要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就好哟——到底,对我们有何感想?对卖掉自己的家伙有什么想法?想必双方都恨之入骨吧?」

    「没有……」

    「哎呀,为什么?」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恨人』……那是我们必须奉行的真理……」

    奴隶语气微弱但斩钉截铁地回答。

    「噗!噗哈哈哈哈哈!」

    年轻男子再次噗哧大笑。

    「伤脑筋……」

    另一个年长男子则是在不远处难掩想笑的念头。

    年轻男子用打从心底讶异的口吻说:

    「真是的~到现在还相信把自己卖掉的教宗说的话啊?」

    结果奴隶回答:

    「一定是教宗……要我多看看宽广的世界。或者这种方式,能够开启我的好运。我相信这是针对我的未来的试炼。」

    「…………」「…………」

    这些话让现场两个男人目瞪口呆,停顿好几秒都说不出话来。

    不久,年长的男子一面瞪着奴隶一面问:

    「真的是无可救药的傻瓜呢。喂,奴隶——还是不要再幻想了,好好看清眼前的现状吧。自己的确被卖掉了哟,而且只卖一点点的价格。现在可是被丢在被人虐待或杀害都不能埋怨的状况里,就算是那样,还不埋怨、憎恨卖了自己的教宗或把自己当奴隶使唤的我们?完全没想过要找机会杀死我们吗?」

    奴隶摇摇头,项圈跟锁头微微发出声响。

    「不,埋怨、憎恨,或者想杀人都是一种罪恶……我从来都没有那么想过,也不能怀有那种念头……」

    年长的男子听到奴隶的回答,眼神马上变了。原本瞪着奴隶的眼神,变得非常悲伤。

    「……我说奴隶,让我来说一件事吧。仔细听好哟,人类的世界是腐烂到无可救药的世界。轻易就会背叛、伤害他人,有时候还会杀人。是只有『不是人』的人才能存活的世界。只会相信人的人类是绝对无法存活下来。要晓得自己现在之所以能够活着,是因为被我们当奴隶使唤的关系。一旦我们改变心意,也无法保证未来的下场会是如何。只要首领一声令下,那个年轻人就会扛起锁链并用力拉扯,只要几十秒就会去见阎罗王哦。」

    「不……我觉得,世界非常美好。人必须在互敬互爱的情况活下去。大家总有一天会发现那件事的,我也深信只有那种人生存的『美丽世界』一定会到来的。」

    「啥……?」

    年轻男子瞠目结舌地杵在原地动也不动。

    年长的男子则皱着眉头问:

    「到现在还真的相信那种事?」

    「是的。为了要在那种世界抬头挺胸生活,我绝对、绝对不会做出埋怨、憎恨或杀人的事情。我反而宁愿自我了断性命。届时我会带着微笑,死在杀害我的人面前。如此一来,杀死我的人总有一天会明白我的想法的。」

    「哇啊……这家伙没救了……这奴隶脑袋根本就有问题……」

    年轻男子在斩钉截铁回答的奴隶后面,坦白说出自己的想法。

    「…………」

    年长的男子则是叹了长长一口气。

    接着命令年轻男子:

    「喂,让这愚蠢的奴隶了解一下现实的残酷!赏那家伙五鞭吧!」

    说完便回到岗位继续看守。

    「了解!」

    年轻男子从腰际抽出短鞭,满脸开心地举高挥舞,然后甩在奴隶的背上。

    「呀!呀!」

    「这下子明白了没?说啊?」

    「呀!呀!呀!」

    在奴隶惨叫中走回来的妇女们,立刻对着年轻男子大骂:

    「干什么啊你!」

    「这样会害那奴隶降低工作效率,你别老是整那家伙好不好!其实就算不整那奴隶,那家伙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连我们都想打那奴隶呢!」

    把年轻男子赶走的妇女们,对着背部微微渗血,边流泪边发抖的奴隶说:

    「好了,别偷懒了,快点站起来!接下来把这些草洗一洗!不要太浪费水哟!那些水可是特地派一个人去汲回来的呢!」

    「…………是的……」

    锁链锵啷发出声响,奴隶站了起来。

    调理台旁边摆了藤制的篮子,里面装满了她们刚刚采回来的草。

    奴隶用旁边木桶里的水,清洗那些还沾着泥土的草。那些是从溪谷汲回来,冰雪融化成的水,因此极为冰冻,但是却没有任何妇女帮奴隶的忙。

    「动作快一点!天都快要黑了哟!」

    「是的……」

    手被冻得红咚咚的奴隶,继续清洗那些草。而清洗过的草就被妇女们用菜刀切碎,放进吊在炭火上面的大锅子里。

    当那些作业进行的时候——

    「…………」

    奴隶突然停下手边的工作,而且表情开始产生些微的变化。

    好像是想起什么事,那似乎是什么烦恼——

    「…………」

    奴隶微微歪着头,并且眯起双眼努力回想。

    结果,在奴隶的烦恼快出现答案以前——

    「喂!窝囊废!手不要停下来!否则不准吃饭!」

    妇女的骂声飞来。

    「对、对不起……」

    奴隶停止思考,又回到洗草的作业。

    刚刚鞭打奴隶的年轻男子瞄了那奴隶一眼,对旁边的年长男子说:

    「不管怎么样,我才不要过那种人生呢。要我遭受那种待遇,我宁愿勇敢地自我了断哟。这可不是那个奴隶说的——『我自己会选择死亡』。」

    年长男子一面看着蔓延在视线下方的广阔群山,一面看着跟视线同高的浮云。

    「那家伙是『败给命运的人』呢。」

    「什么?」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死去的爷爷常常这么说。他说『人类是无法用自己的力量改变命运的』,这个世界靠的全都是『命运』哟——我们算是幸运,才能像这样以商人的身分走遍各个国家,活得自由自在的。而那个奴隶,就没那个运了。要是那家伙一直待在那个国家,最起码际遇会比现在好呢。」

    「原来如此。」

    年轻男子边微微调整背上沉重步枪的位置,边讲出跟刚才几乎相同意义的话:

    「我只要当我自己就好了。要我当奴隶的话,我死也不要呢!」

    然后——

    「那个奴隶如果想死的话,最好快点去死一死吧。」

    结果年长的男子「呵」地笑着回答:

    「那是不可能的哟。被锁链系着的人,没那么容易自杀的。就算那个奴隶自己拉紧锁链,到最后也会因为受不了痛苦而松手的。我还很怀疑那个奴隶是否知道怎么自杀呢。」

    「啊啊,原来如此。这表示那个奴隶既无法生也无法死啊——可见运气不好的家伙,真的活得很难看呢。」

    年长男子原则上用一句话回应他。

    「说的也是呢。」

    「至于『爷爷的话』——我也收下了。你其他还有什么可以教我的吗?」

    「啊啊,当然有哦。」

    「是什么呢?」

    听到年轻男子的询问,年长男子微笑回答他:

    「『千万不要挑食哦』。」

    把所有的草洗干净之后,奴隶又被叫去负责炭火。

    至于采回来的草,则加上卡车运来的胡萝卜跟马铃薯,甚至是腌熏肉。

    妇女们熟练地在大锅子里炖煮食材,并且添加调味料,四周散发着美味可口的香味。

    忙着煮菜的她们,低头看着双手已经黑漆抹乌,还满头大汗拼命加木炭的奴隶。

    「这个锅子要是整个翻倒在这个肮脏的奴隶身上,不晓得会变成什么样呢?」

    「一定会痛苦得四处乱跑,并且用丑陋的声音大哭大叫哟,那感觉铁定很痛快呢!」

    「虽然我很想那么做,但是又不能浪费食物。」

    妇女们开心地如此对话——

    就这样,饭菜做好了。

    露营中的这群人,趁天还没黑以前开始吃晚餐。

    然后对所有人大声宣布饭菜准备好了,留下几个人负责看守之后便陆陆续续聚集过来。每个人在石头或地面摆上自己的座垫,然后坐下来。

    自然成为中心的,是身为首领的六十几岁男人。

    首领右边坐着看起来大约四十几岁的年轻妻子,然后是年约十岁的男孩子。

    木刻的深盘盛着浓汤,而木制汤匙也一起摆在上面。

    至于坐在距离较远的位置负责看守的男人们,也有人送饭菜给他们吃。

    「…………」

    奴隶一面在冰冷的溪谷洗手,一面看着眼前的景象。

    把手洗干净的奴隶,悄悄坐在跟集团有些距离的位置。这时候一个摆着臭脸的妇女出现在那个奴隶面前。

    「之所以有东西吃呢,是因为工作比任何人还勤劳的关系,这点当奴隶的人应该很清楚吧,吃完了就要马上去工作哦!」

    她把浓汤绝没有装很多的盘子,跟握柄断掉的汤匙放下之后,就满脸不高兴地离开。

    虽然料理都分配完毕,但大家还没开始吃。

    「那么各位,让我们向包罗万象的万物表示感谢吧。」

    首领如此说道并低下头,开始念念有词地祷告。此时除了负责看守的人,其他的人都跟着开始默祷。

    「…………」

    奴隶独自坐在远处的硬石头上,等待餐前祷告结束。

    刚才洗的那些草,随风摇曳的模样映在那个奴隶的眼帘。在首领坐着的岩石后面,顺着地表往上吹的风,让绿叶彷佛生物般地摇动。

    然后——

    「啊……」

    仿佛打开开关似的,奴隶猛然想起刚刚一直想不起来的事情。

    「啊、啊啊……」

    气息从嘴巴呼出的奴隶,连忙将视线移到眼前的浓汤。

    散发着热气的浓汤里,炖煮过的草混着胡萝卜跟马铃薯,露出鲜艳的绿色漂浮着。

    「我、想起来了……是、毒!」

    旁人完全没听到奴隶念念有词。

    奴隶回想起来的,是小时候祖母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这种草很好吃,而且生长在几乎触及云端的高处,但是千万不能吃!因为它有毒,不能像往常那样煮来吃!就算只吃了一口,也会在肚子里产生剧毒!不到半个小时就会口吐白沫,脸色变绿而死。』

    奴隶确实想起来的是那些话。

    「啊啊……啊啊……」

    泪水从奴隶的眼眶中溢出,把弄脏脸上的炭灰冲掉。

    在泪眼迷蒙的视野里,祷告完的首领抬起头来。

    「那么各位,开始享用今天的晚餐吧!」

    首领的声音铿锵有力,紧接着响起大家拿起碗盘的声音。

    他们就快要开始用餐了。

    如果奴隶什么都不说的话,当他们开始吃那些草,所有人都会死掉的。

    然后,奴隶就重获自由。可是那么做又等于对他们「见死不救」。

    他们就快要开始用餐了。

    现在警告他们的话还来得及。

    『不要吃啊!』

    为了大喊那句话,奴隶深深吸了口气。

    然后——

    「…………」

    时间过了一秒,真的只有一秒。照理说应该马上变成声音吐出来的气息却停住。

    「不——不……不……」

    接着吐出来的,只是不成言语的声音。

    「不——」

    结果,还是「来不及」。

    「开动!」

    肚子饿扁的人们狼吞虎咽地开始吃饭。

    而听起来吃得津津有味,他们吃得津津有味的声音也确实传到奴隶的耳里。

    「啊啊,今天的浓汤真是绝品呢!」

    还有不晓得是谁这么说的声音。

    「啊……」

    此时奴隶的双眼已经充满泪水。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泪如雨下的奴隶,不断怀疑自己的行动。

    「我……竟然做出……杀人般的行为……我……我是杀人、凶手……」

    奴隶的视线直盯着眼前自己的盘子。

    「…………」

    漂浮在少量浓汤里的鲜艳绿色,静静映人奴隶的眼帘。

    「对了……对了……这总比让我活着当杀人凶手……要好上、好上许多……」

    奴隶边哭边微笑,慢慢把双手伸向自己的盘子。

    「我也——跟大家一起——」

    然后手抓住盘子,举起来准备往嘴巴送。

    「啊啊……」

    当奴隶为了让浓汤一口气灌进喉咙,而把嘴巴张得大大的时候。

    有石子飞过来。

    飞过来的小石子打中了奴隶的头。

    「哇!」

    奴隶因为疼痛及受到惊吓,使得双手一下子放开了盘子,掉下的盘子撞到石头并弹起来,汤料全洒在地上。

    「命中!」

    开心这么说的,是坐在首领妻子旁边的儿子。

    正当大家都坐着喝汤的时候,唯独他半蹲着。在丢完石头后,他还用右手指尖「啪嚓」地弹响手指。

    「怎么样,各位?我的技术不错吧?」

    奴隶痛得蹲下来,连同首领在内的伙伴们则满脸讶异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但是首领的儿子却开心地说:

    「你们觉得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是吗?因为我看到了!那个肮脏的奴隶没有用汤匙,准备像猪那样吃东西!这可是违反礼仪哟!」

    接下来又对着隔壁的大人说:

    「所以我才拿石头K那个奴隶!根本就没必要让那种野蛮人吃东西呢!父亲大人、母亲大人,我这么做有错吗?」

    「没有,你说得一点也没错。」

    「孩子,你很了不起哦!」

    首领跟妻子立刻那么说。

    「不愧是少爷!」

    「不懂礼数的家伙当然没饭可吃,活该!」

    周遭也纷纷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

    看守中的那些男人听到奴隶惨叫而往那边看。

    「唔唔……」

    但随即又把视线移到外围,并且开始吃自己的饭菜。

    正当奴隶捣着疼痛的头把脸抬起来的时候。

    「啊啊……」

    眼前看到的景象只有完全洒在地上的浓汤,跟站起来表情得意洋洋的首领儿子,以及持续用餐的大家。

    首领的儿子察觉到奴隶的眼神。

    「那~么,我也开始吃晚餐吧!」

    他刻意讲得让奴隶听到,坐下来并端起盘子跟汤匙——

    「不行啊——!少爷!请不要吃!千万不要吃啊!」

    但是被奴隶有如悲鸣的惨叫吓到,于是停止手上的动作。

    「……这、这是在干嘛?来人哪,让那个奴隶闭嘴!」

    首领的儿子一那么说,某个坐在附近的男子放下正在享用的浓汤,迅速用空着的右手朝奴隶丢石头。

    这次的石头有孩童的拳头那么大,那颗石头毫发不差地命中。

    「请不要吃!那些草!有——」

    正当奴隶要说出「有毒」的时候,额头却被速度相当快的石头直接命中,不但当场破皮而且还喷血。

    「哇——」

    奴隶发出简短的惨叫,当场「咚」地倒下之后就动也不动了。从划破皮的额头上微微流出血来,一路流到脸上。

    丢石头的男子随即冲过来,把奴隶的脸扶起来,使其咬住自己手上的领巾之后,再把两端绕到奴隶脑后紧紧绑起来。

    「这个野蛮人!只会打扰大家吃饭!给我安静点!」

    接着再拿另一条领巾,把奴隶的双手反绑在背后。

    正当绑好奴隶的男子又回去享用之前被打断的晚餐时,因为脑部受到冲击而昏倒的奴隶此时醒了过来。

    「唔唔——!唔唔唔、唔唔!」

    奴隶把脸抬高,虽然额头还流着血,但还是拼命大叫,只不过那一点意义也没有。

    「那个野蛮人在搞什么啊?把人搞得很抓狂耶!」

    首领的儿子一面那么说,一面态度优雅地开始喝汤。第二口,然后第三口。绿色的草从浓汤进入他的口中。

    「唔唔啊唔——!唔唔——!」

    洒着泪水的奴隶大叫的声音,其实连负责看守的人都听见了,只是都没人理会。

    「唔啊唔唔——唔——唔——!」

    那听起来应该是人类的语言,但完全不懂那奴隶在讲什么。

    「唔唔……」

    不久可能是力气用尽了吧,再也没听到奴隶的声音。

    大家都继续享用晚餐,没有人把奴隶放在眼里,这时候首领的儿子对父亲说:

    「父亲大人,我有话想跟你说。」

    正在吃晚餐的首领,停下来回以儿子温柔的眼神。

    「是有关于那个奴隶,接下来到底要怎么处置呢?我不认为接下来我们应该继续带着一起旅行耶。」

    那个问题让首领儿子以外的人也深感兴趣,大家把脸转向首领那边。

    首领「恩」地略微思考之后——

    「买了那个奴隶固然是不错,但那个状况又让人很伤脑筋。干脆在下一个国家把那奴隶给卖了吧,虽然我不觉得能够卖出什么高价。」

    「不然父亲大人!」

    首领的儿子开心地拉高声调说道:

    「能不能把那个奴隶便宜卖给我呢?我用自己存的钱付钱给你!」

    「恩~你想做什么?带着奴隶同行只会浪费伙食费哦,儿子。」

    首领如此问道,儿子眼神坚定地看着父亲并回答说:

    「我没有要带着同行,我要杀了那个奴隶。」

    那句话连喊累了的奴隶都清楚听见。

    「喔!你说要杀了那个奴隶?」

    首领有些开心地回问。

    「是的!我觉得自己不能老是让大家保护,我要当一个能够战斗又了不起的男人,保护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以及大家。而且,我不能当一个在必须杀人的时候却犹豫不决的胆小鬼。所以得到那奴隶之后,我会狠狠折磨那家伙,之后再开枪射击其手脚,然后再剖开其肚子杀死那个奴隶!因此,请把那个奴隶卖给我!」

    首领看了语气坚定的儿子好一阵子,然后才对紧张到咽口水的儿子讲这么一句:

    「好吧。」

    「真、真的吗?」

    「是真的,『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本来以为你年纪还很小,想不到已经到了让你当一个独立男人的时候呢。好吧,既然你那么说,看来买下那个奴隶还算值得呢!」

    听到首领这么说,在一旁的妻子则开心地绽开笑容。

    「父亲大人!非常谢谢你!」

    首领的儿子满脸笑容地说道。

    「加油哦,少爷!」

    「你要早点变强,我们会拭目以待的!」

    男人们纷纷发出起哄的声音。

    把在那儿的所有人惹得哈哈大笑。

    那个时候——

    一直安静不再喊叫的奴隶,发出了声音。

    那的确是声音没错。

    是人类克服堵在嘴巴的东西所发出的声音。

    不过——

    那却是——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如野狼长嚎的声音。

    奴隶以跪坐抬头的姿势,从瞪得大大的眼睛一面流着夹杂泪水与血液的体液一面大叫,而且不断地叫着。

    那声音响彻这一带,令在场除了奴隶以外的人们明显不愉快。

    「那、那家伙在干嘛!乱恶心一把的!快让那家伙闭嘴啦!」

    年轻男子听从某人的命令,迅速冲到奴隶那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后瞄准持续吠叫的奴隶腹部猛踢一脚。

    「——嘎啊!」

    这一脚让奴隶痛得快晕过去,也完全静了下来。

    世界突然变得静悄悄的。

    被眼前不愉快的景象吓得说不出话的人们,开始议论纷纷地说:

    「那、那家伙是怎么了……?」

    「好恶心哦……那家伙真的是人类吗……?」

    「是野兽哟,那家伙是野兽!」

    「快把那家伙杀了!」

    「好了各位,别太在意那家伙。虽然那个生物迟钝到老是状况外,但知道自己即将被杀,就开始发飙了吧。反正那家伙当奴隶根本就派不上用场,就没必要理会其下场如何。」

    首领说的话让现场气氛缓和下来,然后他又继续说:

    「正如大家所听到的,我明天就把那玩意儿让给我儿子,大家应该没有异议吧?」

    因为不可能有异议,所以没有人说任何一句话。

    唯独首领的儿子开心地说:

    「谢谢你!我敬爱的父亲大人!」

    当大家用完餐——

    锅子几乎已经见底,只剩下大约一个人吃的分量。

    「没有人要再添一盘吗?」

    中年妇女问过所有人,但是没半个人回应——

    「既然这样,就让它回归自然哟!」

    妇女话一说完,就把锅子倒过来把剩余的浓汤往地面泼洒。

    天色相当暗,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看守们也跟着换班,洗好碗盘之后,妇女们开始泡睡前喝的茶。

    捆绑奴隶的男子,后来从昏迷不醒的奴隶嘴巴跟手腕取回自己的领巾。

    「啊——啊……」

    看到被血迹跟口水弄脏的领巾,他不禁皱起眉头。

    「这家伙要怎么处置?」

    男子问道。

    「那家伙已经是少爷的,应该直接问少爷才对吧?」

    一名妇女如此说道,然后询问碰巧从附近经过的首领儿子。

    「要怎么处置那个奴隶?在杀死那家伙以前需要给些什么吗?」

    「不用。接下来除了饮水,什么都不用的。听说在杀那个奴隶的时候,要是肚子里还有残留的食物,届时会很臭的。」

    首领的儿子笑嘻嘻地回答。

    奴隶过了好一阵子之后才醒来。

    「…………」

    睁开眼睛的奴隶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片彩霞满天的夕阳景色。

    奴隶首先听到的……正确说的话,是在醒来以前就一直传进耳朵的——

    「咕嘎啊啊!」

    「呀啊!救命哪!救命哪!」

    「嘎啊啊啊!」

    「好痛哦——!好痛哦——!」

    「咳……咳咳!」

    「好痛!我肚子好痛哦!」

    「咳咳!唔嘎啊!」

    「呀啊啊啊啊啊啊!」

    现场奏起了大约三十个人组合而成的哀号交响乐。

    奴隶慢慢抬起头来。

    「啊啊……」

    呈现在眼前的,是宛如人间炼狱般的景象。

    在橘红色夕阳的照耀下,人们一面口吐白沫,一面像跳舞似地痛苦挣扎。他们吐的虽然是白沫,但因为夕阳的关系看起来像橘红色的。

    现在地面已经没有任何能有所行动的人了。

    有脸埋在小河里,永远都不会抬起头来的人。

    有捧着肚子在地上滚动,撞到岩石都不怕划伤皮肤的人。

    有仰躺在地,只有举起的手脚前端不断痉挛的人。

    有症状还算轻微,拼命把胃里的东西挖吐出来的人。

    有尽管自己的身体渐渐无法动弹,仍拼命看护动也不动的首领的人。

    有抱着脸上满是呕吐白沫的孩子,但自己也不断口吐白沫的人。

    有不断喃喃自语「我是在作梦」而拼命拍打自己脸颊的人。

    有捧着药箱,贪婪地把里面的药品二塞进嘴巴的人。

    「…………」

    奴隶只是在旁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不过那些景象也没有持续多久。

    还能够动的人们不久都倒下,最后是痉挛,那个现象后来越来越和缓——

    然后他们就动也不动了。

    当夕阳接近山脊的时候,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

    奴隶慢慢站起来。

    额头的出血也止了。

    奴隶的脸上沾满血液干掉的痕迹。脸上净是红棕色血渍的奴隶,面无表情拖着锁链「锵啷锵啷」地走向倒在地上的人们。

    「…………」

    奴隶看到跟首领他妻子倒在一块的那个儿子,满满的白沫看不见他的脸。

    而首领的尸体也在距离不远处。

    那些原本负责看守的男人,有的尸体直接倒在岗位上,有的可能是准备回来这边而倒在半路。

    正当奴隶再次移动,锁链在寂静的傍晚发出声响的时候。

    「呜呜……」

    有人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唔!」

    奴隶连忙环顾四周。

    「在哪里?你在哪里?」

    「呜呜……」

    奴隶走近那个声音的主人,走近某个仰躺在地的男人,然后蹲在他前面。

    那里的确有个还活着的男人。他紧闭双眼仰躺在地,从嘴角冒出来的并不是白沫,而是长长的唾液,胸部还缓缓地上下起伏。

    那是在烧木炭的时候跟奴隶讲过话的那名年长的男子。

    「请、请你振作一点……」

    奴隶边喊边摇他的肩膀,男子终于睁开眼睛。

    「请你、务必要振作一点哪……」

    然后,奴隶扶着他坐起来。他一度吐出嘴里的呕吐物,接着认出在自己右手边的是奴隶。

    「…………」

    接下来他慢慢转头,看到倒了一地的伙伴们的尸体。

    男子又把眼神移回奴隶这边。

    「发……发生了……发生了、什么事……?」

    他语气微弱地问道。

    「那、那些草——这附近的那些草,都含有剧毒——但是等我发现到,等我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听到奴隶的回答,他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是吗……我……因为不太喜欢吃蔬菜……所以,并没有吃很多呢……」

    然后寻找幸存者的男子发出微弱的声音问:

    「还、还有人……活着、吗……?」

    但是没有人回答。

    「只有你而已……只有你一个人活着……」

    「可是……我也……应、应该,活不久了吧……?」

    「…………」

    面对奴隶的沉默不语,男子坐着喃喃说道:

    「看来,应该是那样呢……然后,当奴隶的人、一口都……没吃呢……不对——」

    男子这时候发现到一件事。

    「不对……!当时……不是正准备、大口喝吗……」

    「是的!我是在大家正准备吃的时候,才发现那些草有毒,但是却说不出口。我无法说出口!我是个很过分的人!当时,有个念头闪过我脑海!我曾有『大家死掉算了』的念头!结果害大家没能得救!都是我害大家死掉!我因为不想以杀人凶手的身分活下去,于是打算跟大家一起死!」

    看着奴隶嘶喊,跟流下的眼泪把脸上的血迹冲掉的模样——

    「…………原来如此。」

    男子露出浅浅的微笑说道。

    「现在活着的人只有你而已。所以,拜托……我有事情想拜托你……」

    「什么、事……?」

    「请你、杀了我。」

    「什么……?」

    「求求你……杀了我吧!」

    「啊啊……说的也是、呢,我知道了……」

    男子环顾倒卧一片的四周,然后在身体的左边看到之前背着的步枪。

    他伸手慢慢把皮背带拉过来,设法把它举到身体上面之后,接着拉开保险。

    「不行……我已经……没有力气。拿着、这个……」

    男子对奴隶说道。

    奴隶跪在地上,双手战战兢兢地把沉重的步枪捧起来。

    「该、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呢……?」

    「等一下……我会教……在那之、前……」

    男子把手伸进口袋,然后拿出一把小钥匙。

    「稍微、弯腰……很好,就是这样。不要动、哦……」

    男子把拿着钥匙的右手,伸向捧着步枪的奴隶脖子,并且把上面的锁打开了。

    钥匙随即掉在奴隶的身体前面,项圈跟锁链则顺着奴隶的背往下滑落。寂静的世界里,发出「嘎嚓」的声响。

    「怎么样……如此一来,就变得、很容易射击了……首先……用左手、撑住正中央这边……」

    「像、这样吗……?」

    「没错……再用右手,握住最细的地方……很好……然后……把食指、放进……扳机里,就是那里。用力、贴在那上面……手指千万别离开哟——咳咳!」

    男子在说完话的时候,吐了一大堆白沫。

    「咿!」

    「冷静点……我还没、死呢……再把枪、慢慢、举起来……」

    「像、像这样吗……?」

    奴隶用纤细的手把步枪举起来,正当前端指着正上方的那一瞬间——

    「对……没错……然后,做得很好!」

    男子一面大喊,一面使尽剩余的力气让自己坐起来。

    「哇!」

    奴隶在男子用双手抓住步枪前端的同时大声惊叫。

    然后男子一口气改变枪管的方向,把它往下拉并瞄准自己的腹部。

    当步枪被用力拉扯,奴隶贴在扳机的手指正好扣下去——

    砰!

    剧烈的枪声在两人之间发出,往世界扩散,到了群山化成回声之后便消失不见。

    子弹贯穿男子腹部,破坏内脏之后便从背部飞出并嵌在地面。

    至于步枪则因为发射的后座力,从奴隶的手上弹开。

    「呀啊!」

    奴隶发出尖锐的惨叫。

    「喔喀!」

    从男子嘴巴冒出来的不再是白沫,而是鲜红色的血。

    他的身体慢慢往右边倒下,头部还撞到石头发出低沉的声音。

    「…………为、为什么……?」

    跪在地上泪流满面,且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景象的奴隶问道。

    「……说得一点也没错……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男子如此回答。

    然后闭上眼睛,面带着微笑静静死去。

    太阳快要下沉在远方的山后。

    夕阳照射的秃山地表上,大约有三十具尸体跟一个前奴隶,以及三辆卡车。

    「…………」

    这次真的变成孤单一人的前奴隶,脸上满是血迹跟泪水,然后静静伫立在血液不断被大地吸收的男子尸体旁边。

    「哎呀~真是厉害!大家都死翘翘了耶!果然是相当高竿的谋略家呢!」

    奴隶听到有声音传来。

    那是像唱诗班一样纯洁又清澈的声音,但说话的方式却像个恶劣的年轻人。

    「…………」

    前奴隶不发一语地站着,听到那声音停顿三秒之后。

    「咦?」

    终于恢复理智。

    「是、是谁!」

    「终于发现到了啊,反应有够慢耶!在这边哟!能不能快点过来呢?」

    那个声音是从并排的卡车那边传来的。

    「有人平安无事吗?还活着吗?」

    前奴隶往停在路旁的三辆卡车跑去,途中好几次差点跌倒但终于靠近那里。

    「在哪里?有人吗?」

    「在这里哦!快过来!」

    听到声音之后,前奴隶往最旁边的卡车接近。

    卡车的载货台罩着车篷,车篷侧边是用塑胶布做的车窗,只要把塑胶布往后翻开,就能钻进车篷里面。

    那声音对着走到载货台前面的奴隶说:

    「快点进来哟!我很讨厌垃圾哟!」

    「可、可是……我被严格命令『不准进入堆放商品的卡车里』耶——」

    「笨蛋!下命令的那些家伙不是全挂了吗?」

    「啊……」

    前奴隶这时候想到其中一个可能性。

    「你也是奴隶吗?我说得没错吧?你被关在那里面吗?」

    然后提出疑问。

    「才不是咧!别问那么多,快点进来就是了!」

    「…………」

    太阳已经下山了。

    于是前奴隶下定决心爬上载货台,翻开车篷钻进去。

    朝着西方的塑胶布车窗,有微弱的光线照进卡车载货台。

    当前奴隶的眼睛好不容易习惯昏暗的光线时,终于办认出里面的景象。

    载货台上摆了用铁管制成但不算宽的铁架。里面是商人们收购的各式各样杂物,不过都很整齐地摆放着。甚至还用绳索绑起来固定,以防因为振动而掉落。

    前奴隶一面闪躲铁架一面慢慢往前进,最后来到靠近车窗的载货台正中央。

    「你在哪里啊?」

    「这里哦!」

    回应立即从自己脚下传来。

    「哇!」

    前奴隶当然是吓得跳起来,背部还撞到后面的铁架。铁架因此摇动,还发出剧烈的声响。

    「不要那么害怕哟!我们不是从开始就一直在交谈吗?真是的!」

    「…………」

    前奴隶战战兢兢地往下看。

    结果呈现在眼前的,只有位于载货台角落的某个窄小铁架。摆在铁架上的,除了好几个小木箱,还有——

    「没错,在这边哟!这边!」

    一辆从刚才就用粗鲁的言词说话的摩托车。

    是一辆小型的摩托车。

    前后轮胎只有盘子那么大,上面的车体也只有儿童用的长板凳那么大。

    而且,完全没看到原本应该有的摩托车龙头,突出的零件几乎都没看见,车体的上半部简直像箱子似的。

    那辆小摩托车,勉勉强强被硬塞进铁架最下面的空间,然后用绳索固定着。

    「咦……?咦……?咦……?」

    面对脑子一片混乱而吓得嘴巴不断张合的前奴隶,摩托车毫不留情地说:

    「这位是池子里的鲤鱼吗?是人没错吧?难不成是第一次看到摩托车?要是敢问『你怎么会说话』的话,我会毫不留情揍人哦!要是问『嘴巴在哪里』,我可是会踢人的!」

    「…………呃——那我该怎么问……?」

    前奴隶如此问道,摩托车开心地回答:

    「啊!这问题问得好!虽然外表看起来笨笨呆呆的,但实际上相当聪明呢!我说得没错吧?其实非得那样才对!否则就不好玩了!」

    「…………都没有人在了耶……?」

    「是没有哦!那些家伙全死了哟!死翘翘哦!我刚才一直在听!听你跟男子的对话、被鞭打的情景、那个脑筋秀逗的臭小鬼讲的台词、所有人的惨叫声、你跟男子的对话,还有没过多久的说服者枪击声呢!」

    『…………』

    「大家都死了,全都死光光了!一个活口都不剩了!除了你以外啦!」

    「…………」

    「喂喂喂!表情干嘛那么悲伤啊?都已经重获自由了,接下来不管想做什么都没关系哟!小姑娘。」

    太阳西下的世界,急速失去原有的颜色。

    卡车里变得越来越暗,已经看不出身为前奴隶的少女表情是怎么样。

    只听到她的声音。

    「我……我……是杀人凶手……」

    「笨蛋!最后是那个男的自杀,连那个毒草也只能怪那些家伙笨到没察觉到啊!」

    「可是!如果我告诉大家的话——」

    「你想阻止那些家伙用餐?怎么可能啊——!那些家伙光吃那玩意儿就高兴成那个样子!他们只会大骂『别说谎,臭奴隶』,然后用鞭子毒打你一顿哟!我说得有错吗?像刚才,你想救那个臭小鬼,结果飞来的是什么?是感激的言词吗?你额头上的伤是道谢的吻痕吗?」

    「反正那,只能怪那些家伙运气不好哟!不管有没有你,他们都注定会死在这里的。然后,你运气就不错了。了不起!从此以后你自由了!」

    「…………」

    「你自由了哟!听到了没?」

    「…………」

    「有听到我说话吗——?」

    「那个……请你告诉我。」

    「好啊,什么事?」

    「我要怎么做才会死呢?」

    「这很简单!只要活着就行了!生物只要活着,总有一天会死的。」

    「是吗……我必须、活下去啊……直到我明白为止……」

    「没错,只要活下去,总有一天会走完人生的。当你走完人生旅途,就是死亡哦。」

    「是吗……这样的话,我只能那么做……只能那么做啊……」

    「你非得那么做不可哟!我也是很辛苦耶,一直被他们放在这里呢!要是继续被塞在这里,会变得不好骑哟!不过,这里是道路,迟早会有人经过的,也可能不会有人来啦~所以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咦?什么啊?」

    「我要告别这种地方啦!我教你如何驾驶卡车,这没什么啦!这是自动排档的车子,只要习惯就很容易驾驶呢!在那之前,别忘了从隔壁的卡车把所有值钱的东西搬过来哟!说服者跟子弹都能够卖钱,至于首饰什么的,全都从尸体身上拿下来!还有你那身衣服,到那边的商品找找看有没有适合的换上。反正现在已经没有人会念你了!」

    「…………然后呢?」

    少女如此问道,摩托车在载货台发出愉悦的声音说:

    「然后?那还用说吗?当然是一起到什么地方啊!反正你也无法回自己国家哟!糟糕,我差点忘了说!别看我这个样子,我也有个不错的名字呢!以后就请喊那个名字哦!在那之前,你叫什么名字?毕竟先自我介绍是一种礼仪呢,我先让你说。」

    听到摩托车问自己的名字,在看不见的黑暗里,少女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没有名字。」

    「——什么~?」

    「没有,我并没有名字。」

    摩托车沉默了四秒钟。

    然后——

    「既然这样……真是拿你没办法耶!我帮你取个名字好了……恩——话虽如此,临时要取名字还真困难呢。等过阵子我想到之后再告诉你,你觉得呢?」

    「知道了。」

    「不过也对啦!总是得替刚刚重生的人取个名字呢!」

    这是隔天下午发生的事情。

    一辆摩托车来到停放了两辆卡车,跟散布三十具尸体的山岳地带。

    那是后轮两旁跟上面部堆满旅行用品的摩托车。

    穿着棕色大衣的骑士在过弯之后看到卡车跟尸体,于是立刻把摩托车停了下来。

    骑士从箱子取出狙击用的瞄准镜,从距离摩托车不远处的岩石后面观察情况。

    她透过瞄准镜仔细眺望。

    「怎么样?」

    摩托车问道。

    「没有任何在动的人。」

    骑士老实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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