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世界终焉之时

    到底,想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在路上的巴士里的时候,竹田同学一句话都没有说.那个想要让我见一见的人,究竟是谁呢?

    在一个不认识的车站下了车,一边与身边的竹田同学一同走在宽阔的人行道上,我一边这般困惑着。

    天空已经染上了一片柔和的暮色。

    就连一直冰冷着的空气,也好像变得有一点点,温暖了起来。大概正如天气预报所说得那样,春天已经快要来临了。

    环顾这周围,总觉得有一种新兴的集合住宅区域的感觉,建筑物也都还很新。

    忽然间似乎传来了一阵婴儿的笑声,我往旁边一看,发现就在旁边的树木丛生的公园里,有个貌似刚购物回来的母亲坐在椅子上,正逗弄着身旁婴儿车里的小宝宝。

    母亲的眼神中,满是暖暖的温柔。

    哎?……

    那个人,我好像在哪见过。

    我明明应该不认识什么有孩子的女性的啊。而且也想不起来她的名字。不过,总觉得的确在哪里……

    剪的短短的发丝,随着她的脖子摇晃而轻微的摆动着。

    她把握着婴儿车的手伸了进去,握住了小宝宝的手指,带着微笑,和小宝宝说着话。

    我扭头看了看身边,只见竹田同学也正带着空洞的眼神,看着那边的母亲和婴儿。

    忽然间,五月晴朗天空下的那个屋顶,浮现在了我的脑中。

    ——你就是杀死愁二学长的犯人吧。你就是那个S对吧。

    在那像是浸入双眼一般的蓝天下回荡着的,谴责的声音。

    以及出现在终于现身的那个杀人者面前,狠狠的瞪着他,拼命叫喊着的竹田同学。

    然而,被片冈愁二称作S的那个人,其实另有其人。

    她就是前弓道部的经理,现在则已经嫁为人妻,成为了一名快要生产了的妇人——

    濑名理保子——

    不对,添田理保子!

    对啊,是理保子夫人!

    由于她剪短了头发,给人的感觉也显得略微有些不同,因此我刚才并没有认出来。不过在那辆婴儿车里的,难道就是那个时候她肚子里的孩子么?理保子夫人,已经平安的生下了那个孩子么!

    但是,他的丈夫,添田先生又怎么样了!?

    伴随着惊讶与焦急,我的心跳逐渐变得越来越快了。

    那时候被竹田同学误认为是S,还送出了威胁信的人,就是她的丈夫添田先生。添田先生在高中时代里,对片冈愁二抱着激烈的矛盾情感,还在屋顶上用小刀刺伤了他。

    然而,当时尚未死去愁二学长,却因为理保子夫人的一句『你就是人间失格』所刺激,从屋顶上跳了下去。

    但是理保子夫人却一直把这件事情瞒着自己的丈夫添田先生。

    甚至于,她还在明知道添田先生刺了愁二学长后因为害怕而扔下小刀,从屋顶逃了出去,以及添田先生对愁二学长所怀抱的那种黑暗感情,等等的情况下,嫁给了添田先生。

    添田听到了理保子夫人的自白之后,曾经一边哭着一边说到『如果是我杀了愁二的话还更好些呢』。

    『明明爱着愁二,为什么还要和我结婚呢?』

    『都已经要有小孩了,这要我,将来如何和你生活下去呢?』

    『这简直像是,地狱——!』

    那时候的竹田同学,如同没有心灵的人偶一般,用空虚的眼神看着这对夫妇。

    「理保子。」

    突然,耳边传来了一声温柔的呼喊。

    下沉的夕阳,把公园里的长椅、秋千、小树林都染上了温暖的茜色。

    在地面上延伸过来的,长长的影子。

    慢慢靠近的,皮鞋。灰色的西装,薄薄的外套。

    以及从眼瞳的深处,散发出温柔微笑的,添田先生。

    和他对视着的理保子夫人的眼瞳中,也有种甜蜜的笑意逐渐扩散开来。

    添田先生弯下了腰,抱起了婴儿车里的小宝宝,把脸凑了上去,说了声「我回来了」。小宝宝于是发出了开心的声音笑了起来。

    然后就这样,理保子夫人推着婴儿车,添田先生抱着小宝宝,一边轻声说着话,一边向这里走了过来。

    最先发现我们的,是理保子夫人。

    她看着我们,轻轻的「啊」了一声,接着添田先生也望了过来,脸上浮起了惊讶的表情。

    竹田同学的脸上已经换上了如同小狗一般的纯洁微笑。

    「下午好。由于正好来到这附近,于是就决定和心叶学长一起看看。之前碰到理保子夫人的时候,她曾经对我说她经常会和小希美一起,到这个公园里来迎接爸爸的。」

    理保子夫人和添田先生的表情变得温柔了起来。

    「只有他回来早的时候才会来接呢。」

    「要是每天都这个时间回来的话,可就养不起这个家咯。」

    这两个人就像是,仿佛与那时在屋顶上见到的并非同一人一般,都带着十分柔和的眼神。小宝宝正在添田先生的臂腕中,发出着轻轻的声音。

    「井上同学……」

    添田先生看着我,一副非常抱歉的样子。

    「真的非常抱歉,居然对你做过那样的事情。那个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把你当成了愁二……对不起。」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慌张的摇了摇头。

    「不用了,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话说,这个小宝宝是叫做希美吧?是女孩子么?」

    添田先生的双眼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他带着无比重视的眼神,看向了小宝宝。

    「嗯,正是这孩子,把我们两个又重新联系在了一起。」

    就像是在细细的咀嚼着自己所说的言词一般,他的话中满是感慨的语气。添田先生就这样,告诉了我们至今为止所发生的一切。

    他曾经有段时间,连看到理保子夫人的脸都会觉得非常的痛苦,日复一日的在家外游荡。

    甚至还考虑过离婚的事情。

    直到临近生产,理保子夫人回到新泻的娘家去时,他们两个也一次都没有见过面。

    理保子夫人也说到。

    在生下希美之前,她总是非常非常的不安。

    总是担忧是否已经再也无法修复和丈夫之间的关系,几乎都要死心了。

    而小希美出生以后,添田先生也始终不曾来过医院,这更是使她胸中充满了快要令人崩溃的绝望,晚上连睡都睡不着。

    然后在出院的那天,添田先生正站在医院的门外。

    「原本,我是准备和她谈一下离婚的事情的。但是,看到理保子抱着希美的那个时候——希美把头转向我,对我轻轻微笑的那个时候——我的双脚却自然而然的向她们两人的方向迈了过去,然后就那样抱起了那个孩子。那个时候我终于,有了想要三个人一起生活下去的愿望……」

    理保子夫人的眼角也涌起了些许泪花。

    「那时候我也——啊啊,我们也,终于明白了,那种一家人之间的亲密……」

    有种温暖的感觉,在我的胸中渐渐的升起。

    那种感觉让我的心灵,大大的动摇起来。

    初夏的那天——理保子夫人曾经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宁静表情,轻声对正在屋顶上抱着膝盖大声哭泣的添田先生这么说过。

    ——我们一辈子都得活在地狱里。没关系,只要有这样的觉悟,不管到哪里,都可以活下去的。

    ——就让我们继续想着片冈,继续被他囚困,然后一起过着平凡宁静的生活吧!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养育他。就在地狱中过活吧!这样才能对片冈赎罪。

    让我们在地狱中活下去吧,理保子夫人曾经说过。

    能够把这种话说出口的理保子夫人,让我当时觉得非常害怕。

    然而,理保子夫人也同样一直痛苦着吧。

    罪孽是绝对不会消失的。想要把曾经犯下的罪孽当作不存在,是不可能的。但就算抱着这样的悲苦和疼痛,她也必须要把那平和普通的生活,一直一直继续下去。

    理保子夫人那时所说的话语,其实包含着她无比的觉悟。事到如今,我终于能够彻底理解这件事了。

    还有,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竹田同学要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人是会变化的。』

    『这次轮到我来告诉心叶学长了。』

    曾经落入了绝望、不信、赎罪的一片漆黑深渊中的夫妇两人,如今也能背负着过去的罪孽,过着这平稳的日常了。

    就算被猛击、被刺痛、被打倒,只要继续活下去的话便一定会迎来改变的契机的。只要咬紧牙关,做好觉悟,踏出那一步的话——

    曾经哭喊着请让我死死了吧的那个竹田同学,如今也一边看着小希美的脸庞,一边明亮的笑出来了。

    即便那只是拼命装出来的虚伪笑脸,但她仍旧非常普通的,幸福的——笑了起来。

    那个笑脸,让我的胸口猛地一震。如果,谎言能够成为真实的话——

    我们委婉的拒绝了他们一起吃晚饭的邀请,就这样由原路折返了回去。

    在街灯的照耀下显得十分明亮的车站,站着等待巴士的时候,竹田同学忽然用冰冷的表情对我说到。

    「心叶学长也,肯定,不会一直是现在这副样子的。」

    接着,轻轻地加上了一句。

    「阿流也是……」

    她微微思考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不……搞不好阿流会一直这样下去的吧……但是,他在我坏掉的时候,一直都很温柔的对待我……他曾经毫无要求的,做到了那样的事情……在我悲伤和寂寞的时候,都会率直的安慰我……也会很开心的从心底对我微笑……」

    竹田同学的声音渐渐变得越来越小,最终沉默了下来。

    她对于流人的感情,或许也在慢慢的变化着吧。

    虽然我这么认为,但是却没有把它说出口。迟早,竹田同学自己也会察觉的吧。

    又或许,她已经察觉到了也说不定……

    因此,我也必须要做出些改变了。

    第二天的放学后,我和芥川一起去医院探望了美羽。

    美羽似乎下个月就准备要出院了。

    「心叶会来真的吓了我一跳呢。是来拜托我给你和琴吹同学调解一下么?」

    她就这样坐在床边,用嘲弄一般的眼神看着我。当我把作为礼物带来的,她最喜欢的那家店的红茶布丁拿出来时,她脸上的表情才总算是缓和了下来,露出了微微有些开心的笑容。

    「前一段时间,美羽不是来见过我么?所以,我就觉得这次该由我来见美羽了呢。」

    这么说完,她似乎更加开心的笑了出来,接过了那个布丁。

    「哼——是这样么。」

    「能够再来找我,真的是太谢谢了。我一直很想这么说的。还有,美羽好像也有点变了呢。啊,当然是向着好的方向。」

    「就这样而已么?」

    「欸?」

    「这种时候,就算是客套,也应该要说『你比以前更加有魅力了啊』才对吧。」

    「啊,那个……对不起。」

    「不要为这种事情道歉啦。呜,心叶还是一样对于女孩子的心情那么迟钝呢。所以才会被琴吹讨厌的嘛。」

    「朝仓,你说的太过了。」

    「一诗你太啰嗦了啦。你给我安静的在一边吃布丁就好了。」

    美羽胡乱的把我带来的布丁压向了芥川的胸前。

    接着她又把自己的布丁打了开来,一副被激怒的样子,用塑料勺子大力的吃了起来。

    「为什么我的周围,偏偏都是这种样子的男人啊。」

    她抱怨完,接着马上又撇开了视线,用咬着牙齿般的难听口气说道。

    「不过……之前算是我说过头了,很抱歉。一直很想对心叶道歉的……总之,今天心叶能来真的太好了。」

    美羽的脸颊有些发红。

    她短暂的迷茫了一会儿,便忽然把一个布丁递了过来,说是要让我也一起吃,随即一副粗鲁的样子继续说了下去。

    「呐,心叶。心叶写的小说,的确狠狠的伤害了我。如果心叶没有写下那本小说,还把它投稿去参加新人奖的话,我应该不会尝到那种绝望的滋味吧。……我憎恨着也爱着心叶的钝感与纯粹。——但是呢,心叶」

    美羽拿着布丁,抬头看向了我。

    她的眼神非常的真挚,其中,包含着想要好好的传达将要说出的那句话的纯粹意思。

    「心叶写的小说,也拯救了我哦。

    在那个星象馆里,听到心叶为了我写下的,那个真正的尾声的时候,在我心中的那些许憎恨与悲哀,就好像缓缓溶解掉了一样……啊啊,我大概一直想要从心叶的口中听到那样的话语吧,我不由得这么想到。

    心叶给与我的那些话语,真的是非常、非常的美好呢。将来,如果遇到了什么艰辛的事情,我一定会试着想起这些话的。那样的话,我就一定能够继续努力下去了吧。」

    我的心中仿佛被林间的阳光所照耀了一般。

    美羽所说的这些话语,就像是祝福的钟声一样,不断的在我的脑中鸣响着。

    嘴边不禁泛起一丝微笑。

    原来别人所说的话,居然也能够这样的让人开心,成为力量的源泉。

    「谢谢。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能够写下那本小说真的是太好了。这都是多亏了美羽啊。」

    美羽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将脸转向了另一边。

    「好啦,快点把布丁吃了吧。一诗也是,干嘛都那样拿着布丁发呆啊。」

    「……朝仓。」

    芥川一副非常认真地样子,说了下去。

    「我可没办法,在没有勺子的情况下吃布丁啊。」

    「——那种事情早点说不就好了。」

    「抱歉。因为你们的对话好像很愉快,我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哎~~那你别说话直接拿不就好了。」

    美羽把装着勺子的袋子向芥川扔了过去。芥川从里面拿出了勺子,顺手也递给了我一个。

    就这样,我们三个人一边吃着红茶布丁,一边继续说着话。

    美羽好像从双亲那里获得了一个人生活的许可。芥川好像正在陪她找房子的样子。话说回来,似乎由于他的要求比实际要住在里面的美羽还要多,像是没有自动门锁就不行啦,一定要有防盗摄像机啦,附近有小钢珠店治安太差所以不好啦之类的,因此怎么也定不下来,很是被埋怨了一顿呢。

    「到底,要住哪里你才能够满意啊?」

    「要是能够寄住到我家来的话,当然是最最放心了。反正房间也都空着。」

    「你在说什么啊,别开玩笑了。」

    美羽脸颊发红的喊着。我也笑了起来。

    「芥川大概一定会成为保护欲过渡的爸爸吧。要是生的女儿的话就更可怕咯。」

    「喂!心叶!为什么突然出现了孩子的话题啊。就好像在说我和一诗会怎么怎么样一样啊!」

    被她狠狠地瞪了一下,我不禁有些畏缩。

    「不,不是啦,只是刚好昨天见到了一个熟人的小宝宝。是个女孩子,非常可爱的,叫做小希美哦。写作希望的希和美丽的美哦。好像是他父亲在看到希美的那个瞬间决定的呢。」

    从东京赶来的添田先生,在医院前和理保子夫人抱起小宝宝的时候就咬定了这个名字,理保子夫人一副非常开心的样子这么对我说过。

    就在这时——

    什么东西滑过了我的心头。

    理保子夫人的故事,和在岩手的医院听到的远子学姐母亲的故事,不是有点像么?

    文阳先生也是因为工作的缘故没有办法来和她碰面,护士小姐似乎曾经这么说过……

    『独自一人将你生下来的时候,看起来好像总是很不安的样子,好像还在烦恼些什么事情。』

    『如果生下来的是女孩子的话,就叫做「远子」——你的母亲,看起来真的是非常高兴呢。』——不对,问题不在这里。

    是别的什么——

    对了,是结衣夫人,在岩手的医院里,生下了孩子这件事。

    还有文阳先生,因为在东京工作的缘故,没法和结衣夫人碰面的这件事。

    然而,文阳先生的同事佐佐木先生曾经这么说过。在远子出生的前一段时间,文阳先生一到了傍晚的时候就飞一般的回到家里去照顾结衣夫人了。还总是把工作丢到一边,连在公司里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的,还经常被同事们嘲笑。

    结衣夫人,在岩手的医院里。

    文阳先生,不曾见过结衣夫人。

    那样的话,文阳先生在工作之后,到底是和谁在见面!

    口中忽然感到一阵干涩。

    虽然在《背德之门》里,作家亚里砂与编辑阳之间,并不曾发生过男女关系。

    而且叶子小姐也曾经对周围的人说,文阳先生和自己是「白色的婚姻」。

    但是,文阳先生和叶子小姐会不会真的有过男女之间的关系呢?在结衣夫人生产的这段时间里,文阳先生会不会和叶子小姐有什么出轨的举动呢?不对,会不会从更久以前就!

    而且,结衣夫人在住院的期间,不是总露出一副很悲伤的样子么?

    一个「想象」在我心间浮现,不禁全身都泛起了鸡皮疙瘩。

    难道说——!流人那句话的意思是!投下毒药的那个人是——!

    「怎么了?心叶?」

    美羽微微皱起脸庞问向我。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听起来却是那么的遥远。

    「抱歉。我突然想起来妈妈拜托过的一件事,我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我就这样说着乱七八糟的借口,离开了医院。

    一边在临近傍晚的树荫道下行走着,心脏一边如同快要破裂一般的高鸣起来。

    天野夫妇去世的那天早晨,结衣夫人和流人吃的是普通的食物,而文阳先生和远子学姐则是吃着结衣夫人写下的故事。远子学姐曾经这么说过。

    然后文阳先生和结衣夫人还喝下了文阳先生泡好的咖啡。

    为什么,我会忽略这么重要的事情呢。

    两个人都吃过的东西,只有那个咖啡的话,那么毒药肯定是混在咖啡里面的。泡了那壶咖啡的人,是文阳先生。

    也就是说,投下毒药的人是——

    脑中好像快要烧起来了一般。

    流人的话语在我的耳朵深处响起。

    『……这是心叶学长……还是不要知道的比较好的东西……要是知道了的话……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为什么,流人会那样的绝望呢?那是不是因为他发现,下毒的人既不是结衣夫人也不是叶子小姐,而是文阳先生的缘故呢?

    流人醉醺醺的说出来的,如同暧昧的梦境一般的那个早晨。

    『将勺子放进了咖啡壶中,咕噜咕噜的转动着……随着搅拌,银色的粉末滑着圆形的轨迹溶解在咖啡中。』

    『我想要帮忙倒进杯子的时候,还一边对我说着流人太小了所以很危险什么的,一边举起了咖啡壶,把咖啡倒进了印着花朵的小杯子里。然后,地面整个裂开,世界变成了一片黑暗。』

    难道流人那时,就这样一直在一旁看着文阳先生泡完咖啡么?

    虽然把装在心型小瓶子里的毒药,藏在宝石箱里的人,大概的确是结衣夫人。把那个毒药给结衣夫人的人,也说不定正如流人所说的是须和拓海先生。

    而事实上,最后把咖啡拿过来的人则是文阳先生。不过,因为记忆混淆的缘故,他却把泡咖啡的人也好、下毒的人也好都错认为是结衣夫人了吧?

    然后有一天,他终于察觉到了。

    让这一切终结的人,乃是文阳先生——

    『还有,谁指着那个架子——这么说了。那里放着Ole-Luk-Oie的睡眠之粉哦——』

    正用不稳的手指指向远方的,那时的流人的脸,同只在照片上看到过的文阳先生的脸渐渐重合了起来。那是安稳的,笑脸——

    我不明白流人究竟在圣诞节的照片上受到了怎样的冲击,也不明白他之后到底在寻找些什么东西。

    但是,如果文阳先生真的和叶子小姐有染,而使得结衣夫人非常痛苦的话——如果结衣夫人藏着毒药的事,文阳先生知道的话?如果怀抱着罪恶感的文阳先生,使用了那个的话?

    如果决定一起自杀的,不是结衣夫人,而是文阳先生的话——

    就如同叶子小姐写下的小说一般,虚构和现实在我的脑中乱成了一片。各式各样的感情交错旋转着,却没有那种看到了真实的感觉。

    所有的这些,都只不过是想象而已吧。

    我一边快步走着,一边赶忙用手机给流人打去电话。

    结果仍旧是电话留言。

    「我是井上,有件事想要和你碰面说一说,不知道能不能联络一下我?」

    就这样,我向着流人经常去的那家餐馆走了过去。

    ◇◇◇

    如果喝下毒药的话,文阳会怎么样呢?会死去么?还是会和我们不同,一点事也没有呢?

    大家一起在家里吃饭的时候,我这么问了他,因为我的心里已经到了邻近崩溃的边缘了。

    我有着Ole-Luk-Oie的睡眠药哦。要是我们两个一起喝下之后,只有我会永远沉睡下去,而文阳却能够一直醒着的话就太讨厌了。

    虽然用开玩笑的语气如此说着,但其实我却真的希望结果能够如此呢。

    如果能让我永远的沉睡下去,让文阳自由的话就好了。

    那个时候,小加奈皱紧了眉头瞪着我,文阳则一边笑着一边回答了。

    「呐,因为没有真的喝过所以我也不知道哦。总觉得对于生物来说,毒药肯定有着某种程度的共通作用吧。不过对于我来说,被人下毒而死的情况,实在是不怎么喜欢就是了。如果一定要死的话,还真是希望能够为了更加重要的事情而死呢。」

    「重要的事情?」

    「嗯,我是依靠作家写下的东西作为粮食而生存着的。所以很想报答这一恩情啊。

    正式怀着这般想要成为作家写作的食粮的心情,我才选择了编辑这份工作。

    因此,如果我一定要死去的话,我很希望那个死亡能够成为谁写作的食粮。要是我真的死了的话,你能够把那个死写成故事么?叶子小姐。」

    文阳的双眼象是在看着梦幻一般的温柔。

    小加奈却很不开心的说了句「不要再说这种蠢话了!」

    不过想必……就算如此,小加奈也是会写得吧。

    如果我们死了的话,如果是那个死亡的话。

    ◇◇◇

    当我到了店里的时候,又一次给流人的电话留了言,说现在已经到了晴海小姐的店里了,希望他快点过来。

    把我点的奶茶端过来的晴海小姐,也非常担心流人的事情。

    「流最近一段时间很奇怪啊。虽然平时也总是一副不服输的孩子气,但最近他的情绪却总是特别激烈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给妈妈打了电话说不回去吃晚饭之后,我就这样一直在店里留到了晚上九点。

    虽然这里白天是间家庭餐厅,但是到了晚上却变成了酒吧。由于来喝酒的客人渐渐增多了起来,我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离开了店里。

    正当我一边沿着在街灯的照耀下的车行道慢慢前行,一边想要再给流人打个电话的时候。

    他本人的身姿却突然出现在了我的前方。

    「!」

    我的背后闪过一阵战栗。

    流人比起星期六碰到的时候更加的颓废,好像连精神的平衡都已经崩坏了。就如同在雨宫小姐的葬礼上的那个黑崎先生一般,在巨大的痛苦的折磨下,放弃了一切,只能如同幽灵般彷徨着。脚步摇晃不定,就好像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再明了了一样。

    「流人。」

    我冲了上去,他用恍惚的眼神看了看我。

    一直都没有洗澡吧,满身的汗臭。

    「……心叶学长。」

    「太好了,你听了我的电话留言啊。」

    「……电话留言?」

    「不是么?」

    「……手机已经被我扔掉了。」

    唾液卡在了我的喉咙里。

    流人的声音非常的嘶哑,呼吸也十分的混乱,充血的双眼就好像没有焦点似的。在那黑色的瞳孔深处,散发着的令人疯狂的痛苦和绝望,正如同荧光灯一般闪烁着。

    「谁也……不肯把我……杀掉……。大家明明都说了喜欢啊爱啊什么的,但是一旦拜托她们把我杀了的话,就都只会吓得逃跑而已……」

    他重复着短促的呼吸,淡淡的说着,却莫名的让我感到一阵寒意。

    「呐……我的孩子,在秋天就要出生了哦。如果现在死掉的话,一定会又变成那个孩子了吧……从麻贵的肚子里生出来……还叫自己的母亲『麻贵』……难道还要再一次,重复同样的事情么……」

    我的背后传来一种冷汗滑落的感觉。脖子就像是被锐利的道具贴着一样,无法停止的颤动着。

    流人突然……望向了机动车道,轻声说着。

    「……有一只猫。」

    亮着车灯的汽车正嘶吼着从我们面前通过。猫什么的,不管是身影还是声音都没有发现。

    「你在说什么呢,流人。」

    流人却直直地盯着车行道。

    「你看,就在那里……马路的正中央有一只黑色的猫,正在喵——喵——的叫着不是么……」

    须和拓海为了保护一直猫被车撞死了哦——我想起了麻贵学姐说过的话,心脏不禁一阵发冷。

    明明不存在的猫,却存在于流人的眼中么!?

    就像是梦游一般,迈着不稳的步伐,流人向着车行道走了过去。

    「等等!流人,根本没有什么猫啊!」

    我的叫声被汽车的引擎声所盖过。流人没有停下来,而是沿着道路继续前进着。

    我伸出了手,正要够到他衣服的时候——

    「阿流。」

    我听见了一个明朗的声音。

    传着纯白色外套的竹田同学,正站在流人的面前。她把双手背在背后,用像是小狗一般的可爱表情,看着流人。

    接下来的一幕,就如同录像机的慢镜头一般在我眼前划过。

    竹田同学嘴角带着微笑,慢慢的靠近了流人。

    她从背后,拿出了一把闪着光芒的小刀。

    接着站在了那里,

    用它

    深深的——刺进了流人的胸口!

    竹田同学拿着的,正是被琴吹同学扔进地下书库深处的那把折叠式小刀。

    就好像是为了阻止流人向车行道继续走去一样,就好像是为了把他继续留在这个地方一样,就好像是为了这件事钉下楔子一样,她刺向了流人!

    「!」

    流人像是难以置信一般的睁大了双眼,紧紧的盯着竹田同学。

    竹田同学用双手握紧了刺在胸口的小刀,用像是快要溶化了般的眼神笑了起来。

    温柔的,甜美的笑了起来。

    流人也眯起了眼睛。

    他的嘴角浮起了淡淡的微笑,就好像现在是他一辈子最最幸福的时刻一样,露出了安稳满足的表情。

    周围的声音渐渐远去了。

    不知有多少辆车,从两人的身边通过。

    流人伸长了手臂,抱住了竹田同学。把脸靠在了她蓬松的头发上,闻着她的味道,一瞬间,眼中似乎露出了痛苦的、哭泣般的神情,却接着又笑了起来。仿佛被至福的沉眠所诱惑一般,就这样合上了眼帘。

    流人就这样依靠着竹田同学,渐渐的倒了下来。

    竹田同学抱着流人,坐倒在了马路上。

    她的脸颊慢慢的变成了人偶般的空虚表情。

    流人胸口流出来的血液,在人行道上缓缓地扩散开来,路过的行人都发出了悲鸣声——

    眼前发生的这整个惨剧,还有这整部爱情。我都只能在一旁茫然的凝望着。

    ◇◇◇

    已经,不想再写了。

    但是,还有个命中注定要写下去的人。

    有一个无论憎恶、痛苦、悲哀——亦或是重要的人的死亡、丧失——就算把这些都当成粮食,也要继续写下去的人。

    有一个想要要靠着这样,到达名为神明的至高所在的人。

    那究竟是,诅咒么?还是祝福呢?

    小加奈。

    我可以为小加奈做些什么呢?

    如果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话,小加奈就可以给远子和小流爱了么?

    文阳就可以获得幸福了么?

    这个赌,是我输了。

    让你痛苦了这么久,真的很抱歉。

    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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