⑨春天,在积雪之下结一成形,抽枝发芽

    从摩天轮下来后,雪花还在零零散散地飘落。

    这种不需要撑伞的细雪时不时地被风吹动,折射出夕阳的光亮。已然结了一层薄薄白衣的草坪无声地告诉我们,来到这里以后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

    我们也无言地沿着公园内的道路走着。

    由比滨像是在引路般走在前面,我和雪之下紧随其后。

    不久,我们走的小道和通往车站的大道的交界处来到眼前。从这里向左拐直走就能走到车站,向右走则能走向海边。

    由比滨毫不犹豫地转身往右。

    「呐……」

    我想要询问她是不是还想去哪里而发出声音,由比滨回过头来,无言地用手指着去路前方。

    玻璃外观的建筑矗立在眼前。指示牌上面写着「CRYSTALVIEW」的字样,似乎是用来看东京湾的展望台之类。

    看了一眼手表,离回家还有一些时间。

    「我们走吧」

    雪之下催促停在原地的我后迈开脚步,追上在前方等待的由比滨。

    我也姑且跟了过去。

    展望台本身已经闭馆,但幸好临海的平台部分并没有被封锁。从那里也能很好地眺望东京湾。

    静静摇曳的海面接纳着从天空缓缓飘落的雪花。夕阳从云间渗出美丽的残光。

    夕阳的淡红,海水的蔚蓝、与雪花的纯白交相辉映。

    「哦哦!」

    对眼前的光景由比滨兴奋地发出感叹。在其数步身后的雪之下也一只手按着随风飘动的长发,一边向远方投去满怀感慨的视线。

    眼前是辽阔的大海,四下除我们外并无他人。远处的道路两侧则接连亮起了盏盏街灯。

    大概,只有这个瞬间才能欣赏到如此景色。

    就这样我们过着缓慢的,平稳的时光。

    然而正因如此,所以并不长久。

    由比滨收起从平台栅栏上探出去观望的身姿,转身回头对我们说道——

    「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当然是回家吧」

    「我说的不是这个……」

    听到我半开玩笑的回答,由比滨轻轻摇了摇头。她向这边走近一步,笔直地注视我们,语气中带着真挚和沉重。

    「我说的是关于小雪的事,以及关于我的事……关于我们的事」

    听到这样的话语,我的心脏禁不住加速跳动。一直感受到的违和感伴随着越发明朗的形状再次涌上胸膛。

    「……那是,什么意思?」

    犹豫片刻后,雪之下试探性地询问那句话中的意图。由比滨并不马上作答,看着我们的眼神却越发认真。

    「小企。给你,这是那个时候的谢礼」

    由比滨从包里掏出了某样东西,用双手捧在我面前。是一袋包装精美的曲奇。

    在看到曲奇的瞬间从旁边传来了急吸一口气的声音。在视野一端的雪之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包,微微摇了下头,随后就那样一直凝视着自己脚下。

    从那样的雪之下身旁擦肩而过,由比滨走到我的面前。

    「还记得我的委托吗?」

    「……啊啊」

    不成声的回答从口中发出。

    我不可能忘记。那是我刚进侍奉部接受的第一份委托,却只落得了个,说些无聊的闲话后就束之高阁,连解决甚至消解都谈不上的结果。

    然而由比滨却用自身的力量尝试到现在,将努力凝缩成了实际的形状。

    由比滨拿起我因迷茫而动弹不得的手,把曲奇塞在手心。手掌感受到了确实的重量。

    透明塑料的外包装下的曲奇形状大小不一,还有数处烤焦或变色的地方,用来社交送礼都算不上体面。但正因如此,才能一眼看出是亲手的作品。

    从这些曲奇的完成状态上,能切实感受到不擅长料理的她在制作时的付出的心血。

    雪之下出神地盯着我手中曲奇,感叹地呼出一口气,开口说道——

    「亲手制作的曲奇……。是你一个人完成的么?」

    「虽然还是有点失败了啦」

    对想要糊弄过去而笑笑的由比滨,雪之下仿佛在说「那种事无关紧要」似地摇摇头。

    「由比滨同学。你真的……好厉害啊」

    雪之下的语气温柔又仿佛充满了向往,宛若看着耀眼之物一般注视着由比滨。由比滨对她的眼神回以开心的微笑。

    「……我说过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去尝试,这就是那个成果」

    接着,由比滨结衣得出了自己的答案。

    「……所以,这只是一份谢礼」

    由比滨挺起胸膛,开朗地微笑着。

    要说是那时的谢礼的话,那件事应该已经结束了。过去的事情已经清算完毕,现如今我也无意再去追究。所以作为谢礼收下的行为本身是不合情理的。

    错误的开始已经有了完整的结束,然后又有了新的开始。如果是这样,在这之中蕴含的想法和答案或许也会有所改变。

    假设,如果,这份心意是某种特别的东西的话。

    我正对着由比滨的视线,从喉咙里勉强挤出一句话。

    「……感谢的话我早已收到了」

    并不是故意想要追究这是不是真的谢礼。只是什么都不去考虑,仅仅当做单纯的谢礼欣然收下,这种事我做不到。

    然而说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起来,因为看到了由比滨忍着眼泪的面容。

    「即使如此,……也只是一份谢礼而已哦?」

    由比滨咬住嘴唇,带着略微扭曲的表情,用勉强压抑住的声调回答。随后她似乎是为了要藏起眼角的闪光,转过身去背对我们。

    「我想要得到全部。现在也好,将来也是。我其实很狡猾,是个卑鄙的人。」

    由比滨带着闹别扭似的语气,面朝天空,缓慢地编织着话语。其中并没有寻求答案或反对意见的意思,听起来只是纯粹的独白。所以,我和雪之下也注视着她的背影,为了不让自己听漏任何一个字而保持安静。

    白色的吐息升腾并溶解在虚空之中。

    由比滨回过头来,再次直视我们。

    「我早就决定好了」

    这时由比滨的眼眶不再湿润,她的眼神带着强而有力的决意。

    「这样……」

    雪之下像是看透了什么似地小声回应道,而我则是连毫无意义的废话都说不出口。由比滨带着寂寥的微笑看向我们。

    「如果我们知道了彼此的心思,应该就无法再这样下去了。所以,这次是最后的商谈。我们最后的委托是关于我们之间的事哦」

    没有说出任何一句具体的话。因为一旦说出口的话就会有所着落,所以避而不谈。

    她对于事实不下任何定义,就这样保持着隐约朦胧的状态。因为,哪里都不存在,我和由比滨,以及和雪之下在心中描绘的事实是同一事物的保证。

    然而,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只有这句话是真实的。

    这是我始终怀抱在内心一隅的疑问,也是由比滨深切意识到的问题。

    然后,还有一个人。

    雪之下闭着眼低着头。虽然无法看出她的表情,但她始终没有任何一句反驳或追究,只是静静地倾听着。恐怕她也切实感觉到了现在的问题。

    「呐,小雪,那个比赛还在继续吧?」

    「是的。败者对胜者要言听计从……」

    对突如其来的话题雪之下疑惑地回答道。由比滨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臂,用明朗的声音正对她说道。

    「现在小雪身上的问题,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由比滨轻轻地抚摩着雪之下的衣袖。

    雪之下伤脑筋的问题,在她的做过的行为和说过的话语中都有所体现。

    更何况雪之下阳乃也曾明言过,她不知道对现在的雪之下雪乃该怎么办才好。她所说的具体是指哪方面呢。和母亲,和姐姐,以及和我们的关系。可能是其中之一,也可能是全部。

    「我……」

    雪之下的语气满是迷茫,她无力地垂下头,紧接而来的「不明白」三个字,小声到仿佛下一瞬间就要消散在风中。

    「我想……那大概就是我们之间的答案」

    结果,我和她都还是不懂。

    如果理解了的话一定会开始崩坏,那样我们就会盖上盖子,假装自己看不到它慢慢腐坏的过程。所以,反正无论怎么做都会迎来结束,至少不要再失去任何东西了。

    这就是我们现在行走的道路尽头会给予我们的结论。

    由比滨短暂地中断话语,轻轻的摇摇头,随后再次真诚地直视我们。

    「于是,所以……要是我赢了的话,我要收下全部。也许这样很狡猾……。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方法……。我希望我们一直都能保持现在这样」

    所以由比滨先把这个答案,把这唯一的结论摆在了我们面前。不顾条件或假设或公式如何,她都选择了无视这一切。

    她在说,无论我们再经历怎样的过程,遭遇怎样的状况,烦恼于不可能成立的等式,只有答案不能再改变。就像做梦一样,一直度过这开心的时光。

    「你们觉得呢?」

    「什么觉得……那……」

    对由比滨的询问我再次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从结论开始逆推,哪怕多多少少扭曲计算的步骤,伪装论据的可信,终究能强行证明结论的成立。这一般来说难以做到的事,却因为「对胜者必须言听计从」的强制力,或者说免罪金牌而能轻易实现。

    像这样事先铺设好借口,就能高枕无忧地过活。

    就算有些许的违和感,只要像今天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下去,那何尝不看作是幸福的一种呢。

    这样想确实再好不过了。

    我想由比滨的做法应该没有错。只有她所看到的答案一直都是正确的。要是接受她的答案的话一定就能解脱了吧。可是。

    把扭曲的东西放任自流,是否也算是一种正确呢。难道那就是我们希冀的真实吗。

    由比滨温柔地看着我回答不出下文而咬着牙的样子,轻轻地拿起雪之下的手。

    「小雪,这样可以吗?」

    带着母亲询问孩子一般的语气,由比滨问道。雪之下动摇地颤动着肩膀。

    「我……」

    她逃避地错开视线,然而心中明白此刻她必须做出选择。就这样雪之下断断续续地重复着这一个词。

    看到这幅光景,我心中突然产生了直觉。

    啊啊,不对,这是有问题的。

    雪之下把自身的未来交给他人来决定,这种事情绝不能被允许。

    由比滨说自己是狡猾又卑鄙的人,这种自白绝不能被允许。

    「我……即使这样也可……」

    「不」

    我向前走一步,打断她接下去要说的话。听到我扯开嗓子几乎是在叫喊的声调,雪之下满是惊愕地看了过来。

    「我不赞成你的提议。雪之下的问题应该由雪之下自己解决」

    我握紧了拳头正视两人。由比滨一言不发,凛然又严肃地注视着我。

    由比滨结衣是个温柔的女孩,我如此擅自贴上了标签。

    雪之下雪乃是个坚强的女孩,我如此擅自强加了理想。

    就这样自我麻痹着,自以为然地承蒙了她们带给我的一切。所以只有这次,不能再委身于他人的决定,不能再逃避至他人的温柔,不能再对他人的善良还以谎言。

    因为,由比滨结衣是温柔的女孩,雪之下雪乃是坚强的女孩。

    「……而且,那样的话,仅仅是欺瞒而已吧」

    吐露出的心声如波涛退潮一般消逝,只剩海浪轻轻拍打上岸又回归海中的声音,周而复始。

    雪之下眼眶湿润地颤动着嘴唇,由比滨则露出温暖的眼神轻轻点头,等待我话语的后续。

    「什么模棱两可的答案,串通一气的关系……这些都不需要」

    我想要的不是这样的东西。

    虽然真是有够愚蠢的。

    明明知道没有那种东西,明明知道要是钻牛角尖的话,最终会落得一无所获的下场。

    然而。

    「即使如此,也要左思右想,经历痛苦,不断挣扎。我要……」

    从口中挤出的话语已然算不上话语。

    我知道这样做并不正确。我知道感到开心的话就该知足。如果想象着五光十色的将来就能日复一日地度过,那任谁都不会感到痛苦了吧。

    即使如此我也想强加上自私的愿景。因为我没有坚强到能半睁着眼就度过一生,因为不想在怀疑自己之后再对重要的人撒下谎言。

    所以我要一个像样的答案。一个没有敷衍虚饰的,我期望的答案。

    颤抖着呼出的热气让我意识到自己再也说不出任何的话。此时我感受到由比滨笔直的目光。

    「……我就知道小企会这么说」

    由比滨温柔地微笑着,一滴泪珠划过她的脸颊。我又如何呢,但愿不是什么狼狈不堪的表情。

    我和由比滨交换视线,互相点了点头。

    我和她的愿望虽然不能用肉眼看见,但我想应该是有些错位,不能完全契合的形状。

    然而并不能就此断言它们不是同一种事物。

    吐露出的话语已经形成确实的共鸣,那么在这之下不可见的部分也必定有相连之处。我这样想着望向雪之下。

    雪之下紧紧抓着胸口,眼眶湿润地交替看着我和由比滨。不安的视线飘渺地晃动着。

    但意识到我注视她的视线是在等待她的答案后,她短短地深呼吸了一下。

    「……不要擅自决定我的想法」

    雪之下像是闹别扭地说完后,用力擦拭自己的眼角。

    「而且这也不是最后一次。比企谷同学,你的委托还没有解决」

    我的委托是指什么呢,刚想出口询问,却被由比滨的笑容给盖了过去。她朝雪之下同意地点点头。

    两人微笑着交换视线,仿佛在共享着只属于她们的秘密。

    「……另外,还有一件事」

    雪之下收起微笑,凛然的面容正对着我和由比滨。

    我们等待着她的下文。此时,她向前走了一步。

    朝我们这边。

    迈出轻轻一步。

    「……你们也能听听,我的委托吗」

    雪之下害羞地微笑,由比滨的嘴角也绽放出高扬的弧度。

    「嗯,让我听听」

    由比滨也向前走近一步,轻轻伸出手。

    薄暮的夕阳沉入海中,在白色的大地上拉长倒影。

    它们朦胧而模糊,毫不可靠地晃动着。歪曲的形状让人连其轮廓都辨别不清。

    但是它们又确确实实地所有联系,结为一体。

    如果愿望也有形状的话。

    那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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