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所有准备皆已就绪。

    剩下的就只是找出破绽。

    *

    结束了长途旅行后,回到睽违许久的家。

    春亮以没吊着三角巾的那只手打开玄关,喊道:「我回来了~」这时跟在后头的此叶等人似乎散发出「竟然让春亮做这种劳动工作……太失败了!」的气息,春亮不禁苦笑。不过是打开玄关,未免太过度保护了吧。

    虽然已经隐约猜想到,但这时家中传回来的果然不是一句:「你们回来啦——」并且带着一贯的温柔笑脸,摆出迎接的手势,而是——

    「小菲菲都已经告诉我了。光是把我抛下,自己玩得那么开心,我就已经很想向你们大发牢骚,现在竟然还挂彩回来,真是不可饶恕!」

    黑绘不知为何穿着和文化祭时的菲雅一样的护士服,张开双脚气势十足地站在玄关后头。打扮一如往常爱开玩笑,但表情却很认真。

    「是……是吗?你已经听说啦。呃,因为发生了很多事嘛……啊,别这么用力拉啦。」

    「总之,也可以边治疗边听你解释啦。走吧走吧。话先说在前头,我可是对阿春的乱来很不高兴喔。对于我说的话,你最好比平常再多五成的绝对服从比较好。否则我可是会被逼到不得不以治疗为藉口,摆出不成体统的姿势!」

    「那哪算是被逼啊?不过,嗯,我也承认自己的确太乱来啦,所以……是,真的非常抱歉……」

    春亮被黑绘一路拉到起居室,还来不及收拾行李就被迫坐下。然后黑绘拆了他的三角巾,再强行脱掉他上半身的衣服,也解开绷带——根据医生的诊断,似乎是骨头出现了裂痕。之后他们联络了比布利欧,由于她认识一位很能接受另有隐情患者的医生,就请她介绍那位医生给他们,再与久留里一同接受医生的治疗。当然回到饭店的时候引来不少侧目,但春亮勉强以「跌倒时手伸出去的角度不对」这个谎言蒙混过去。附带说明,私自外出这件事,还是由溃道老师找了理由搪塞过去。给她添了这么多麻烦,真的很过意不去。

    黑绘用赋予了精气的头发,缠绕住出现裂痕的骨头部位。菲雅、此叶和锥霞都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幕。菲雅两人在原地正襟危坐,神色肃穆,身体略微前倾。锥霞则是始终站在不近不远的位置上——不知为什么,表情十分阴沉。

    「模式『满足的赖盛』……嘿咻。我想你也知道吧,我的头发只是促进伤口及早痊愈,所以还是不能勉强自己喔。明天最好再去一次普通医院,请医生帮你看看比较好。」

    「嗯……谢谢你,我会照做的。倒是你们也太紧迫盯人了吧!只要不动到手臂就不会很痛,没事啦!」

    春亮竭力以开朗的语气说完,菲雅和此叶就同时吁了一口气。以此为信号——

    「哼。真是的,光是回想,我就很想痛骂一顿你的有勇无谋。只受这么一点小伤,你该感到庆幸了。」

    「就是啊。春亮,如果你学到了教训,下次就请多思考一下再行动吧。这一次你真的有点超出能力范围。」

    两人回复到平常的模样。当然,多少还是显得有些不太高兴。

    「那么,总之我先换身衣服……之后再泡壶茶吧。啊,上野同学,请坐下吧。」

    「啊……我……」

    「嗯,那我也先去换衣服吧。」

    「我也帮忙倒茶吧——毕竟隔了四天,不彰显一下我的存在感,很可能会被你们遗忘!明明我是贵重的疗愈系幼女角色!」

    「啊,那我也来帮——」

    「你给我乖乖坐好!」「请你坐好!」「阿春你坐下!」

    在齐声攻击下,春亮不得不闭上嘴。

    于是大家换了衣服又忙了一会儿之后,终于开始喝茶。这时此叶忽然惊觉到什么似地抬起头。

    「啊,我想到了一件事,现在似乎不是可以悠哉喝茶的时候喔。毕竟连着四天都不在家,不去买点东西,就没有办法煮今天的晚餐吧?不过,我还是先问看看吧,黑绘,看家期间你曾买过东西,补充冰箱里的食材——」

    「耶~Notouch!」

    「……我想也是啦。所以就是这样,我还是先出门买菜吧。我记得也必须补充米的存量,再加上屯粮,很多东西都必须多买耶,所以我希望有几个人可以帮我提东西。」

    「没办法,我就陪你去吧。而且说不定在这四天内,出了新口味的仙贝啊。必须去确认一下。」

    「也算我一份吧——因为我要努力彰显以下省略。」

    「愈是悠哉,晚餐时间就会愈晚啦,所以我们赶紧出发吧。不好意思,春亮、上野同学,那就麻烦你们先看家了。我们会尽快回来。」

    正如这番发言,此叶她们很快地完成准备,朝着超市出发。倒是黑绘还穿着护士服,这样子没问题吗?不,应该没差。毕竟她是黑绘。

    坐在变得安静的起居室里,春亮打开电视喝着茶。看样子接下来好一阵子都要过着只能看家的生活。感觉会很无聊啊——春亮如此暗想。

    就在这时——

    「……班长?」

    一直怔怔盯着茶杯的锥霞倏然起身。

    她对春亮完全不看一眼,就摇晃着马尾掉头转身。

    「抱歉,我今天——就先回去了。」

    「咦?可是,难得都来了,至少先吃过晚饭吧……菲雅她们一定也希望你留下来吃晚餐。」

    「……抱歉。」

    尽管如此,锥霞还是没回头。她一把抓起放在旁边的旅行包,快步走出起居室。走在走廊上的脚步声,接着是玄关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春亮只是茫然地张着嘴。为什么这么突然?是自己做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惹她不高兴的事?

    不,仔细想想,锥霞的模样一直很不对劲。从昨晚离开清水舞台之后,一直都很奇怪。为什么?他不知道。

    这时春亮发现了,在锥霞刚才放置行李的旁边还有个纸袋。锥霞忘记拿走自己买的礼物袋了。其实可以打电话通知她,再者很快又会在学校见面,届时再拿给她就好,但是——

    「……」

    春亮还是很在意锥霞的情况。她的模样简直就像是落荒而逃。

    好——春亮捉住纸袋站起身。

    毕竟她才刚走,只要加快脚步,肯定就能追上她。

    *

    此叶准备着等会儿去超市,并再次思索启动钥匙这场竞争的结果。令她在意的,果然是一直在眼角余光里,时而出现时而消失的银色之物。

    姑且先不论以其他方法,储存到钥匙力量的久留里和虎彻。

    以结果而言,她想自己比她早一步启动了钥匙。以时间上而言,也许只是非常微小的差异,但这份微小正是决定性的巨大差距。

    也就是说,以同样方法互相竞争的自己与菲雅,在这场一对一的比赛上,可以确定地说是自己获胜。而且是大胜,完全的胜利。

    这代表什么意思?暗示着什么样的讯息?

    当然,就是自己正是理所当然可以待在他身边的对象。至少,自己比这个乡下土包子出城似的银色小丫头适合。第一名,最有希望的候选人,Bestof春亮身边的人。

    她从以前起就明白这一点,但现在安下心来。

    从不久前开始认真展开行动的「她」没有参战,无法直接测出她的力量虽然相当可惜——不,自己并不打算输,所以有没有参加都没太大意义。就算「她」参加了,自己也当然会赢。绝对是,嗯。

    大概是因为自己在想事情,就随便地准备完毕走出家门——

    在前往超市的半路上,此叶察觉到自己的一大失策。单纯又致命的错误。

    她忘了带钱包。

    「可别小看我喔。因为现在我的钱包里只剩下一点钱,如果有仙贝的新产品,买完之后大概就没了。」

    「经过这几天的放纵生活,我身上的现金也所剩无几。但如果跑一趟自动提款机,我就可以领钱。要稍微变更路线吗?」

    「用不着变更路线啦,而且回家拿钱包会比较快吧……你们能先去买吗?那我先把这份采买清单交给你们。」

    「OKOK,交给我吧~」

    「唔唔!黑绘,你身上有笔吗?我有种预感,如果在那张纸条上的『配茶仙贝×2』旁边,没有特别意义地再加上0,就会发生非常幸福的事喔!」

    「你到底是有多贪心啊……」

    此叶叹了口气独自折返回头,走在来时的路上。

    就在走到可以看见家门的转角时,此叶纳闷地侧过头来。

    现在正走出家门,小跑步奔往反方向道路的背影是——

    (春亮……?)

    错不了。此叶绝不可能认错他的背影。

    她在心里暗暗感到疑惑。发生什么事了吗?

    虽然从他的跑步方式,感觉得出事情并不紧迫,但还是要以防万一。

    总之此叶决定追上去,直接经过家门前方,朝春亮背影消失的方向加快脚步。

    站在超市的架子前,菲雅与黑绘看着纸条,将必要的物资放进购物篮。

    「呼——蔬菜和水果就是这些吧。好,那么往下一区前进吧!」

    「小菲菲——」

    「怎么了?还有什么东西忘了拿吗?」

    菲雅推着一口气变重许多的购物车往前走,这时走在一旁的黑绘忽然看着她,面带微笑地问道:

    「——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唔,为什么这么问?」

    「这个嘛……因为光听说明,这回小菲菲最终没能拿到免罪符机关吧。所以我还以为你的心情会再消沉一点——结果没想到看起来还挺有精神嘛。」

    「嗯。」菲雅无意义地抬头望向超市天花板。

    「总之,就是那样啊。没拿到的确很可惜,被那个男人骗了,也让我打从心底很不甘心又火大,但我再不高兴,他也不会把免罪符还给我啊。更何况,世界上又不是只有那张免罪符。毕竟以前我也都照常地得到免罪符,所以我才心想,只能赶紧转换心情,努力寻找下一张免罪符了……当然,我也打算像往常一样,请理事长他们绷紧神经继续努力。希望他们能尽快取得关于下一张免罪符的消息。」

    「0K——可是,应该也发生了某件足以成为契机的好事,能让你忘了不愉快,又能转换心情吧?」

    黑绘真敏锐啊——菲雅的表情缓和下来。虽然有些难为情,但如果对象是黑绘,告诉她真心话也无妨。菲雅对走在一旁的她说:

    「的确有。」

    「……有什么?」

    为了再次将那份喜悦嵌进自己的胸口——

    菲雅笑道:

    「我体内也有正面的力量喔。并不是以往那种涂满内心,既阴暗又不祥骇人的念头,而是除此之外的某种温暖感情。它确实存在,而且甚至庞大到不会输给诅咒。」

    啊,她就再承认一次吧。

    这并不是误会,也不是错觉,也不是假象,更不是主观愿望的推测。

    的确存在于自己心里。

    启动感情钥这项行为变成了试纸,确实证明了它的存在。

    光是如此,她就觉得这回发生的事具有意义。虽然暗曲拍明的所作所为让人火冒三丈,令人无法承认,但菲雅认为,这场与免罪符机关和那把钥匙有关的骚动,确实具有某些意义。

    「原来如此。小菲菲心中的那份感情——肯定是非常美好的事物吧。」

    刚才菲雅说的那番话,别人听了铁定是一头雾水。

    但黑绘仍像是全盘理解,像是自己的事情般,散发出大姊姊的氛围,真的很高兴地报以微笑。

    所以,只有面对黑绘,菲雅才会心想也许自己可以再稍微深入地倾吐。

    结果,自己发现到的感情是什么?

    不想失去春亮的心情。抱住他时,那种自己的内心都被填满的心情。

    就和一个月前左右,透过新欢祭的校园美女选拔,预感到那份感情的存在时一样——虽然还有迟疑,不知道自己能否拥有这份感情。虽然可能也要今后不断地搜集免罪符机关,消除更多诅咒以后才能得到答案。

    但现在已经和当时不同,不再有当时的不确定性。

    如今,她明确感受到那份情感的存在。

    没错——姑且不去判断是有是无。

    但也许已经可以承认,那份感情确实「存在」。

    然后当成微小的推进力量,让自己往比想像中再美好一点的未来前进。

    「……嗯,我想可以只告诉你一个人喔。记得对其他人保密。」

    「当然,我会保密的。」

    在黑绘非常温柔的眼神之前。

    菲雅悄悄地,坦白说出了一般女孩子——

    也会有的那种小秘密。

    「看来,我……我好像……真的对那个无耻小鬼——」

    *

    无力感,后悔,罪恶感。

    在这些情感的苛责下,锥霞奔跑着。

    她痛恨自己的愚蠢。不知不觉就顺其自然,精神恍惚地踏上归途后,就很自然地走到夜知家。当下突然实际感受到的感觉,如今也正谴责着自己。在无地自容之下,锥霞只能像逃走般地离开。

    大家都以为,自己会天经地义似地留下来吃晚餐。那个家也非常自然地接纳了自己。但这点——令她感到痛苦。

    明明自己什么也办不到。

    不,非但如此——

    「班……班长——!等……等一下,请停下来——!」

    「?」

    传进耳中的声音,令锥霞反射性地停下脚步。她花了点时间让无数的感情撼动着脑髓,同时战战兢兢地回过头。他——夜知春亮正微微往前弯腰,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口喘气。有只手被吊了起来,另一只手拿着眼熟的纸袋。他将那个纸袋递向自己,说道:

    「吁……吁……这个……你忘记带走了……我真的太缺乏运动啦。」

    「啊……抱……歉。谢谢……」

    这是表面上的声音。私底下的声音,心中低语的声音正说着其他回答。蠢毙了、蠢毙了、蠢毙了。

    锥霞轻轻接过纸袋。「好。」春亮调整好睁吸后直起腰杆时,口袋里的手机正巧响了。似乎是简讯,他先说了句:「不好意思,等我一下。」然后很快地看过简讯。

    接着他露出腼腆的笑容,阖上手机。

    「竟然是久留里寄来的。只有一行字,她说:『我决定买钓鱼用的帽子』……哈哈,不枉费我给她建议啦。虽然不明白为何反应这么冷淡就是了。」

    「是……吗?」

    锥霞垂下眼帘,只能随声附和。为什么?

    「嗯,毕竟虽然流了很多血,但她受的伤,似乎并没有严重到足以致命……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

    「呃,当然,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很好啦,但我只是认为确实也有一些好事。我们没能拿到免罪符机关固然可惜,但雏井艾希会回到她们身边。」

    「——蠢……毙了。」

    她再也克制不住,声音脱口而出。

    锥霞注视着他的手臂,接着说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说……太好了?蠢毙了,啊,蠢毙了!怎么可能会好,当然不好啊。一点都不好!你为什么说得出这种话?明明你……你也——受伤了啊!」

    「呃……我说……班长……?」

    她心想糟了,声音却停不下来。

    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控制。感情的指针冲破极限。

    「这都要……怪我。」

    「咦?」

    「你会受伤,都怪我。」

    锥霞一说完,春亮慌张地挥舞可以活动的手臂,用交杂焦急和不解的认真表情说道:

    「这……这并不是班长害的吧!当时班长是为了救我,如果班长没用『可怜』捉住我,我们就会一路掉到下面去啊!」

    「我指的并不是那件事!不是那样!」

    她的视线无法自他受伤的手臂移开。

    无力感,后悔,罪恶感。这些情绪依然在胸口深处来回冲撞。

    会感到无力,是因为她并没有做到自己该做的事。不论多么后悔,都无法止息。于是转而变成有人以鞭子鞭打身体般的罪恶感。

    这些心情在苛责着自己。像诅咒般折磨自己。

    所以,锥霞忏悔般地张开双唇:

    「如果——如果我那时接住丢过来的钥匙,如果我捡起来,如果我硬是抢过来……我就不会害你受伤!都是我害的,我也早就知道拍明的目的。没错,就是因为知道,所以那时候我才没有伸手!」

    「你……你在说什么啊?」

    糟了。

    住口。

    快停下来。

    「如果是我拿着,我一定、一定、一定!一瞬间就能打开那个盒子!此叶她们也许也有这种想法,但我希望我跟她们不一样!我希望我更甚于她们!不,我认为我是,一直都这么认为,所以我一定打得开!明明这样一来就不会害你受伤了!但我却犹豫了。因为那个男人在我面前,就犹豫了!」

    啊,没错。

    她很确定。绝对。自己绝对能一瞬间就打开盒子。

    锥霞转移视线,看着他的脸。

    一如往常——

    有些不知所措——

    明明受了伤,自己却忘了那个伤口般——

    看似正发自内心对模样奇怪的自己担忧——

    看似正努力想理解自己这阵莫名其妙的呐喊——

    非常温柔,光是看着他,心情就能平静下来,心底深处变得温暖,让人想永远和他在一起的——

    他的脸。

    不知为什么。

    一看见他的脸,泪水就涌上眼眶。

    他吃惊地瞪大眼睛。尽管如此,还是在担心这样的自己。

    就再次承认吧。她确定自己能在一瞬间就启动感情钥。确定能在一瞬间就给予钥匙高涨的感情。所以她才会心生后悔和罪恶感。

    这些情感就意味着——自负。

    与他人,跟世界上任何人相比。

    自己——

    名为上野锥霞的这名女孩,对名为夜知春亮的这名男孩——

    「……因为……我喜欢你……」

    没错。甚至到了不会输给世上任何人,能打从心底确定自己是最喜欢他的人的地步。

    喜欢他的——这份自负。

    如此而已。

    「……」

    迟了数秒之后,终于——

    锥霞才察觉到这句话已在现实中脱口而出。

    也察觉到他看着自己僵在原地。

    「啊——」

    快停下来。

    不。

    不要停。

    她感受着脸颊的火红,感受着不明所以的泪水热度,感受着他的视线,感受着紧紧捉住的裙子。

    上野锥霞回想着。

    自己已经决定要战斗了。

    都已经到这个地步——她无法做出逃避这种事。

    假设他单凭自己刚才不小心说出的话,就察觉到她的心意。不,这种假设已经没有意义。考虑到自己的表情,几乎能肯定已经传达了。正因如此——正因如此,她才非做不可。

    上吧,上吧,上吧!

    只讲刚才那句话真的好吗?既没有意志也没有意义,只是一回过神就脱口而出的这种不争气告白,真的好吗?不好吧,上野锥霞?既然已经开炮宣战,绝不能就此停止攻击。绝不能当作没发生过。既然如此——

    无论结果会是如何——

    自己并不是受到他人的操控,也不是情势所逼被迫说出。她希望不是对他人,而是能对自己抬头挺胸,说出自己只是随着自己的感情表白。

    这次,她一定要用自己确切无疑的手,用自己毫不扭曲的意志,毫无虚假的言词。

    那么只能涂抹掉……自己刚才那半吊子的告白吧——?

    她很清楚。非常清楚。

    所以锥霞再次笔直凝视着春亮。

    拚命地克制快要颤抖起来的声音。

    清楚明白,毫不顾忌他人。

    挺起胸膛说出口。

    「我一直……将你视为异性——而喜欢你,夜知。」

    可以感觉到自己始终牢牢握着裙子的手正颤抖不已。

    可以感觉到他的肉体和思考依然僵住。

    以及在他的身后——

    可以看见一脸愕然地呆站在原地的此叶。

    然后她手上的环保袋掉在脚边。

    「此……叶……!等……!」

    在自己的声音传达出去以前,此叶就已经转身跑走。

    *

    哎呀——真是大吃一惊。也会发生这种事情啊。读国中的时候,第一次收到情书而愁眉不展的春亮真可爱耶——当时他好像是说家务繁忙,就拒绝对方吧?干得好啊,就是得这样才行,耶——!不说这个了,钱包、钱包。这么说来,我是回来拿钱包的。我刚才是托菲雅买二十包仙贝?想吃多少就尽管吃吧尽管吃吧。钱包放在哪儿?放在这个树洞里?这里有没有松鼠啊——?

    「呼……呼…呼……呼……?」

    不知为何自己正气喘吁吁,也流了满头大汗。自己是一路跑过来吗?现在身处的地方是——啊,是夜知家后方的树林。自己正将额头紧贴地靠在其中一棵树干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总觉得脑海里,依稀有自己不明所以,卯足全力胡乱狂奔的记忆。意识非常模糊。是发生什么事了?好像发生了有些无法马上以平常心接受,或是需要一点时间冷静反刍的某件事?是的。没错。确实发生了。但是自己请等一下,现在心脏正猛烈地疯狂怦怦跳动,所以先冷静下来吧,冷静下来吧,总之先忘了。做个深呼吸,吸——吐——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踏着落叶的「喀沙」声。

    此叶回过头。

    「哎呀,您好。」

    来者是鹭咲老师,所以她开口打了招呼。

    ——如果是平常的此叶,当然会察觉到她出现在这里——夜知家后方树林这件事情很不自然。但现在并不平常,绝不同于以往。

    所以此叶允许对方接近自己。允许穿着套装和黑色吊带袜的娇小新任女老师,但是现在身上却半点都感觉不到以往所见的懦弱、胆小和虚弱,仅仅散发出超凡脱俗战士的气息,踩着步伐的鹭咲老师接近自己。

    「原本吾打算等待就寝时再出手。但是,既然幸运地出现更好的破绽,就没有放过的理由。」

    跟平常那种总是既软弱,又一直在意要有老师风范的不确定台词不同。反倒完全相反。她轻声低语,说出具有过去性与确定性的发言。

    接着,她从怀中抽出一个奇怪的面具戴在脸上。

    那是一个仿佛会在表演歌剧时所戴着,仅盖住上半张脸的华丽面具。眼睛部分嵌着红色玻璃球。面具的太阳穴一带延伸出短短的电线,前端连接着摇来晃去的「两个」薄板型装置。

    此刻的此叶也终于警觉到情况不太对劲。但太迟了。

    她的察觉速度已经慢到足以致命。

    背后出现新的气息后,一股惊人的蛮力从身后倒扣住自己的双臂,封住自己的行动。

    「你是……虎彻!」

    「准备已经完成了,妮露夏琪大人。」

    「正是。准备已经完成。有两张用以减轻诅咒的免罪符机关,以及吾这个使用者的锻练。汝等都没有发现?在教育旅行期间,吾也一直训练自己如何操控这项祸具。因此才会常常身体不适,留在房里休息。虎彻为了诅咒吸血,吾则是为了收拾善后,利用这项祸具操纵昏迷之人的记忆,可谓是一石二鸟的锻练——但包括汝等在内的愚蠢人类,似乎都以为那只是贫血或中暑。」

    戴着面具的女子伸长手,扣住此叶的脑袋。此叶激烈挣扎,但虎彻使出全力封住她的行动。无法挣脱。

    「妮露夏琪……?你是之前的!你们……想对我…做什么……!」

    「告诉汝也无妨。这是『救济拷问官之瞳(BartolomeyOblivion)』,是前阵子自骑士领后方支援员那里夺来的祸具。会对使用者的精神造成损伤这项诅咒,会随发动效果呈正比增加。所以,他们搞错了——这并不是最多能消除三十分钟记忆的道具。会只有三十分钟,是因为渺小的使用者、平凡的人类无法承受更多的时间!只要不甘平凡,使用不平凡的手段,应该就能超越这个极限。好比像吾这样——仅追求足以成为龙的强大,仅相信强大、热爱强大、依靠强大而活之辈!」

    挣扎。但无法逃脱。太大意了。此叶恨得咬牙切齿。

    「龙的强大不单是肉体,当然,精神上的强大也算!再加上吾不停地练习再练习,也已经充分地得到『要有多强的意志力才承受得住』的强大!而且现在也组装了两张免罪符机关!因此可化为可能!吾之目的——啊,其实他们也有些搞错了这个祸具的性质。这并不是『消除记忆』的祸具,严格地说——」

    女子的嘴唇,往上扭成非常不祥的形状。

    「——是『让精神回到过去』的祸具!」

    刹那间,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窜过此叶的脑髓。本能正要理解到某件事。该不会?怎么可能?难道!

    「等……等一下……!」

    「不能再等了!吾已经等这个时机等得不耐烦了!为吾所有吧,村正,最强的武器啊!不是拷问道具那种仿冒品,而是真正为了『战斗』而创造出的武器之王啊!发动吧,『救济拷问官之瞳』!精神回溯设定为『两百年前』!」

    女子在呐喊同时,并在扣住此叶脑袋的手上施力。

    有某种东西灌了进来,有某种东西逐渐流失。脑髓被人强行搅拌。所有的感情发出了轰隆声响卷起漩涡,被吞噬进自己的身体中心。好烫好冷好开心好冰好暗好痛好快好舒服好硬好恐怖好恨好快乐好悲伤好柔软好痒好激烈的自己、自己、自己自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唔……啊啊啊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

    「妮露夏琪大人?」

    「继续……!虎彻!嘎…啊啊啊啊…吾才…不会输……应该成为龙的吾…才不会……输给这种程度的……诅咒!喔喔…啊…哈!呜嗯…噗呼…别…瞧不超人……啊啊…啊啊啊…诅咒啊,诅咒啊,你只有这点程度吗!臣服于…吾之…面前吧——!」

    连锁反应般地,耳边也传来尖叫声。忍耐着痛苦的怒吼。血腥味、胃液的臭味。转呀转转呀转转呀转转呀转转呀转转呀转。

    自己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此叶逐渐变得什么也不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一切、一切。

    甚至忘了——自己是什么人。

    (春……亮……)

    噗嚓。

    *

    在毫无人烟的树林里。

    有个人影无言地伫立原地。身高偏矮体型娇小,穿着有皱褶的和服。

    那人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倒在地上的两个身影。人影只是纹风不动地观察情况,不久后,其中一个人坐起身。

    那个人按着脑袋,皱着脸,拭去淌下的鼻血。「噗」一声吐出残留在口中,混杂着胃液的鲜血。然后摇摇晃晃地试图起身——虎彻慌忙将手探进对方的腋下,搀扶住对方。

    「您没事吧?」

    「嗯……这回果然称不上是没事啊。受到的损伤比以往跟任何强敌战斗时都严重。但由于不是肉体上的损伤,应该很快就会康复。」

    不说这个了——她低头看着另一个人。

    「问题在于,不晓得结果如何。」

    接着又过了一段时间。

    趴倒在地的女子,缓缓地挺起上半身。

    双眼睡眼惺忪——却又有如出鞘的白刀。

    没有任何事物遮蔽住她双眼的光芒。

    她懒洋洋地环顾四周,说道:

    「嗯……?总觉得……妾身沉睡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是哪里……?」

    妮露夏琪扬唇微笑。接着强而有力地简短低语。

    「成功了。」

    醒来的她打着呵欠,望向站着的两人。

    「呵啊……虽然不太明白,但沾满鲜血和战场臭味的小丫头啊,你身上散发出了令人喜爱的气息。如今你是妾身的持有者?」

    「正是。」

    「嗯,妾身明白了。」

    接着她伸着懒腰起身,目光忽然停在搀扶住妮露夏琪肩膀的虎彻身上。

    「怎么,你也是长刀?」

    「是……!」

    她凑了过去,在极近距离下目不转睛地打量虎彻。

    「喔……似乎也是不错的名刀嘛。而且,看样子你比妾身更早挂在主人腰上。嗯,怎么样?要不要比比刀法,决定谁才是主刀啊?呵呵呵,不过你可要做好觉悟,即使是同一个主人持有的刀,和妾身交手,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想与村正刀锋相对,没有这点觉悟可不行喔……」

    距离近到呼吸都吹在虎彻脸上。女子身上散发出像是在鉴定猎物般的肉食野兽气息,更流露出杀气。也流露出似乎只要一碰,就会被砍成两半的刀气。

    在这阵气息中,虎彻——呈现出欢喜的表情。

    她像是发烧般脸颊涨红,用带着憧憬的眼神,仰头看着眼前的刀。

    「啊…啊啊……村…村正大人!我等刀中之刀,货真价实的杀戮之刀啊……!不才一直以村正大人为目标!也已经对妮露夏琪大人说过,若是在村正大人身边,不才身为副刀都无所谓!」

    「是吗?」

    「正是。吾也是如此打算。」

    「不才长曾弥虎彻人道兴里,诚然只要能与村正大人一同战斗,就是至高无上的幸福了!啊,真正的村正大人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哼,真是长得夸张的名字。虽然不明白你说什么回来了……哎呀?」

    这时她轻蹙眉头,又往前跨了一步。

    将手伸进虎彻的裙子里。

    「啊…啊啊啊,呀啊…村正…大人……!」

    她在裙子里摸索一阵之后,一脸困惑地偏过脑袋说:

    「怎么——妾身还以为你是小丫头,原来是小鬼头啊。为何做女子打扮?」

    「啊…啊啊,这是……之前的主人…那个……嗯!」

    「嗯,妾身想起来了。在挥舞我等的将领之间,确实也很流行龙阳之癖。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她豁然顿悟地将手抽回。虎彻气喘吁吁,满脸通红,恍惚地注视着她。看起来还显得有些惋惜。

    「那么,战场正等待着吾等,但并非现在就要出发。总之,必须先养精蓄锐。」

    「既然你这么说,妾身就遵从吧……而且肚子也饿了。顺便一提,妾身最爱吃的食物是肉。」

    纵然步伐有些不稳,但大概是身为主人的矜持,妮露夏琪推开虎彻,独自开始迈步。虎彻也跟在她身后。

    她——村正也追着新主人的背影,往前踏出步伐。

    就在这时,她在眼角余光里瞟见了某样东西。

    在树林之间,半埋没在落叶堆里的——

    是镜片反射出光芒的一副眼镜。

    「……」

    当然,她对那副眼镜全无印象。

    仅仅瞄了一眼,就直接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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