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人偶 ~chessdoll 3~

    从那之后,已经不知道,到底又经过了多少岁月。

    意识一直处于朦胧状态,在石塔中不知熬过了多少个极寒的冬季,终于被搬到了一个白色方形小房间里。

    简易的床铺,外带小小的桌子,小方窗户上时不时会停几只鸟儿,一点儿也不怕生,想来原本就很亲近森林里的人们吧。渐渐地,每次来的时候我总会把吃剩下的面包揉碎喂给它们吃。

    这段日子,大部分时间,都是呆滞地望着墙壁上的一点,或轻唱两句,或沉湎在忧虑中度过。话虽如此,由于总之被下一些药的缘故,完全不能长时间好好地考虑一件事。我那可怜的意识,也像是大海中的贝壳一般随波起伏。

    念及剧场的种种美好便会用歌声发泄,而想到自己刚剩下的女儿即会悲从中来痛哭流涕。

    即便如此,到底是不是真剩下了一个女儿什么的,我的记忆和感情还都十分暧昧。这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时间消失在忘却的彼方。

    这里像是病院的样子。从窗子往外看,自己的这个房间像是在街道中间的一个高台上。能看到远处建筑物密密地扎堆。再往后面,则是在青空下延续到天边的茫茫沙漠。

    旁边的房间里,这个时候住进了一个黑头发的女孩子。每周一次被带去入浴的时候,走过门口的时候从门上的小窗看到的。女孩子也被投了药一脸迷茫,但是偶尔也会抬起头反看着我。病房的门上草草写着一个名字——阿蕾克丝。

    而我的房间的门上写的是柯蒂丽亚。

    不过到底过了多久,我一点也不知道。

    某日。

    突如其来的。

    久旱逢甘霖。

    ——那是两个红发的男子。

    自从那日在剧场后门的分别以来,这张让人怀念的脸,突然就出现在了我的枕边。

    那是明月当空的夜晚。

    从小窗户射进来一束冰冷的月光。

    男子的头发和以前一样,火焰般的红色,在月光照射下燃烧得正旺盛,四只绿色的眼睛,像是野兽般在夜色中闪着光芒。

    没错,是四只。

    我呢,开始以为是因为被打了药而眼花了。不过发现不对,他其实……。

    布莱恩-罗斯可有两个。

    在世上,有多个一模一样的人的存在。两人并不仅仅是双生子。两人的脑袋同时侧向右边,然后咬住嘴唇,低声咆哮。完全就是同时做出同一个表情和同一种动作啊。我着实惊讶了,伸出细瘦的双臂想要摸一下。的确,那里站着两个人。布莱恩们低下身子,摸摸我的肩膀,我的脸颊,然后同时说道。

    「——接你来晚了,对不起」

    「——接你来晚了,对不起」

    向我道歉。

    咚,咚,咚地……夜晚巡查的人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接着就有手电筒的光从门上的小窗子照进来。我屏息凝神。不过,布莱恩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像是魔法般消失了。向窗户关上,巡查也慢慢走远。我畏缩着想这刚刚那些都是幻觉吧,正在这时,从暗处布莱恩们走了出来。

    在朦胧的意识下,我回想起舞女好友说的话。每次来看你表演的那个红发男子,是在某个奇术师那里当学徒来着。那么,现在这个情况也是奇术的一种吗。再次现身的布莱恩们,在我看来真的就像是魔法一般,他们解开把我拴在简易床铺上的锁。啊,到底有多少年没有感受过了,两只手腕上空空如也的感觉。轻盈得就像是能一下飞到天空中一般。但是身体却十分沉重,传来如钢铁般冰冷的感觉。

    其中一人把我背起来。

    另一个人双手取出两把**握住。

    我泣不成声。

    「——你就带着她逃走吧,我来殿后」

    「——活下来的话,就到那个房间」

    「——我到时见没回去的话就当我死了吧。然后就交给你一个人了」

    「——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她在。现在是我和你和柯蒂丽亚,她是我们俩的公主。从两人变成了三人」

    「——你说的对」

    「——祝你好运」

    这些对话其实只在一瞬之间,语速快得几乎让人跟不上。两人将这么多信息完成共有的时间,大概也就只有一两秒的样子。听着这两匹红色的野兽非人般的咆哮声,我闭上了双眼。

    布莱恩们带着我,同时行动,踢开房间大门。

    立刻整栋建筑响起了警报声。

    有入侵者,听到人们喊道。

    枪声四起,枪弹几度交错。鲜血的味道像是红色烟气般向周围弥漫开来。愤怒的呼喊,将死之人最原始的惨叫,以及子弹从身边擦过时候发出的尖锐声音此起彼伏。

    呼,意识渐渐远去。

    不一会儿,我的头无力地偏向一边昏了过去。

    两个男人。

    剧场里快乐的回忆。

    石塔中的恐怖。

    被夺走的我的灵魂,我那小小的女儿哟。

    一个个鲜明的记忆像是子弹一般飞速掠过,我的腿像是被巨大的生物抓住,被拖向黑暗的海底,即将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一般。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身处一个宽广的地下室。

    说是地下室,不过并不像是曾经那个关着我的石塔的房间,并没有那么寒冷和黑暗。像是借用了一间仓库。到处堆放着巨大的玻璃箱子,大小勉勉强强能塞进一个大人,另外还有一些奇怪的橱柜。柜子上摆满了女性头颅的蜡人偶,一个个带着恐怖的表情不过看上去有种幽默感。

    在这间地下室的正中央,摆着一张自带白色小顶盖的床,就像是童话中公主所睡的一般。而我现在就睡在这张床上。我在那之后又昏了多久了呢?

    这时候,有一个开着的橱柜中,看上去应该是空的,不过突然一个布莱恩从里面走出来。的确,那里面直到刚才应该没有任何人才对……。

    我发出尖叫,对面的布莱恩吃了一惊说道。

    「醒了吗,柯蒂丽亚」

    说着看向我。

    然后便慌慌忙忙解释道。

    「里面装的有镜子。这是个把戏。我们呢,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魔法使,这个……」

    「是奇术师。我们俩是不会用魔法的」

    在顶盖薄布的另一边,另一个布莱恩出现了。这下放心了,他还活的好好的,不过看到他上半身被绷带包了基层。是在救我离开的时候被枪打中的吧。

    两个人慢慢走近。

    他们是自己人,是救了我的人。

    我的脑袋这么想着,但是突然有种让人寒毛倒竖般的恐怖,让我无法动弹,想逃也逃不掉。

    这几年,围观我的几乎都是男性。其中有迫害我的艾伯特-德-布罗瓦,以及给我打针,最后还把我生下的女儿抱走的医生,以及怪异的贵族们……。

    把我的一切夺走的他们全部都是。

    这种恐怖的感觉,突然降临在床上。长时间里,我那缺乏营养的,被锁链锁住的身体,以前是那样的年轻,能够那样欢快的跳舞、歌唱,能个那样随心所动,而现在,连走两三步都会感到沉重,骨头还吱吱嘎嘎作响。

    布莱恩们同时说道。

    「——别动」

    「——骨头,会断的。现在你的身体需要慢慢回复」

    「——现在,我们是自己人」

    「——我们都是古代赛伦一族的后代。那个古老的灰狼之国,现在只剩下阿尔卑斯山脉深处一个小小的村落了」

    「——我们不会加害同胞的」

    「——绝对不会」

    我剧烈的动着身体,想要逃走。

    男人,都是男人的声音。

    同胞?不会做像是城市里那些贵族男人们做的事?我的四肢因为恐怖和伤痛发出悲鸣。

    我的面前放着一座奇怪的木雕人偶。

    在方方正正的木箱上,连着一个带着头巾的土耳其风的男子上半身的木雕。男子的面前放着一张象棋盘,他的两只手伸向棋盘。

    箱子的右侧有个盖子,一打开就钻了进去。

    当时为什么会逃进那里去,说实话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但是,说不定是因为那个,那到底是多久之前了呢……在生下女儿的时候,那种像是变成的木雕人偶般的感觉,可能是这种感觉打动了我吧。

    我一下子钻了进去,然后把盖子盖上。

    内部是个空洞,还可以钻入木雕人偶的上半身去。说不定这个,就是由人来……本想这么说,不过如果是个成年男人的话应该是不行的,只有小孩子,或者像我这么娇小的女子才能……进得去吧,才能操作机械人偶做一些动作。

    我把头伸进人偶的投中,正好在眼睛的位置有开两个小洞,完全可以看清楚外面的情景。

    缓缓靠近的布莱恩们的脸上带着困扰。

    「——躲进象棋人偶里去了」

    「——喂,柯蒂丽亚?」

    「——好不容易才重获自由的说」

    「——虽说身体是自由了,但是内心想要重获自由还需要很长时间吧」

    「——我们两个,想要对她说的话无穷无尽。比如现在已经几乎完全失落的,曾经辉煌的古代赛伦一族的事!我们的祖先!还有等着我们的不安的未来……」

    「——以及」

    「——我们的歉意」

    「——是啊。那一夜,你在我们面前被侯爵虏走,然后就成为了灵异部的阶下囚。被关在森林中布罗瓦城堡边上的石塔,还有警卫守护让我们不得靠近。还有」

    「——那之后,关于你被移送的目的地我们没有做太多的调查。我们简直没想到,你会一直被关在我们表演目的地的精神病院里,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地下」

    「——就这一切,想向你」

    「——表示歉意」

    一想到有一直不舍地寻找我,想要拯救我的人存在,我那被冰封的心也在缓缓地溶化。

    但是,这还需要很长时间。

    布莱恩们的脸上同时挂上了晶莹的泪珠,我惊慌地举起象棋人偶的手,“没有那回事”这么否定。

    但是,不管木雕人偶的手怎么挥动摆动,布莱恩们还是一直流淌着后悔的眼泪。

    那之后,我就成为了奇术师布莱恩-罗斯可的表演助手,跟着他们一起旅行。在我被关在石塔和病院期间,布莱恩们已经成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奇术师,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他们在各个地方的剧场表演精彩的节目。一提到剧场的工作,我也会十分开心。不管怎么样,我曾经当过舞女。夜晚的空气,那种昏暗而又香甜的气味。从观众席不断传出「Bravo~~~」的喝彩声,那种宛如来自上天的祝福声不绝于耳。

    我不管是移动中,还是在表演时,大多数时间都藏在象棋人偶之中。就藏在那个看上去人藏不进去的机械里,以观众和象棋为乐。

    我从来没有输过。虽说被赶出了村子,以及后来又被长期打药,我还是一匹灰狼,我的头脑以一般人类做对手还是绰绰有余的。输这种事,绝对不会有的。

    面对基本不怎么从象棋人偶中出来的我,布莱恩们表现的还是十分有耐心的。

    然后在我和两匹赤狼之间,逐渐萌生了某种感情,是友情吗,还是类似爱情之类的感情,我并不知道。

    现在的话,对于布莱恩们,我可以说是爱着的。

    但是,我们之间的羁绊十分脆弱,同时也十分复杂。

    我只要一提到我那个被夺去的女儿,布莱恩两人都因为太恨艾伯特-德-布罗瓦了,所以连同女儿的存在也一同怨恨。对于女儿的意见我们一向不和,但是我提出了我想见女儿,布莱恩们虽然不情愿,还是准备好带我远行。

    之后,我也从象棋人偶中出来呆了很长时间。对外界恐怖的感觉也在一点一滴地从身上消去。

    我直到现在,也和布莱恩们一起行动。一边等待着那必将到来的风暴,一边旁观着我的女儿,以及艾伯特-德-布罗瓦和他支配的灵异部的动向。我们像是野兽一样,有时从树上,有时从森林里,绝对不会让对方察觉。

    布莱恩们的成长,以及他们对我的感情,我都通过和他们一点一滴的对话逐渐理解到了。

    但是,这又是别的事了。

    要说清楚的话……。

    还需要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吧。

    我一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象棋人偶中度过,在那黑暗,潮湿的,没错,就像是或者被埋入坟墓里的感觉,只不过这个坟墓能够强迫它动一动罢了。

    死者,只是通过两个小小的孔,窥探着这个世界。

    没错。

    就像是被埋入坟墓的活人的双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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