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全

    银之咆哮

    他和人类是不一样的生物。

    他的肚子饿了。

    猎物就在眼前。

    他一边舔着舌头,一边逼近——

    「不、不要过来!」

    男人紧紧抓着警棍,身体不断颤抖。男子是负责巡逻这个区域的警察。

    在夜里悠闲地骑着脚踏车的警察,找到正在海边寻找猎物的他,主动向他说话。

    当时完全不知道他是只饥渴的魔物。

    虽然不太美味,不过已经忍不住饥饿感的他决定把警察当作猎物。

    「不准你过来!」

    警察又再说了一次。但是他并没有停下,因为他听不懂人类的琶言。

    不过就算听得懂,他这只饥饿的魔物也不会停下脚步就是了。

    他扬起砂尘跳了过去。

    「噫!」

    警察虽然挥下了警棍,但他的速度却不是人类能跟上的。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警察手上拍下警棍后,就顺势欺到警察身上,动了动右手。

    用右手挖下警察喉头的肉。

    「……呜!」

    警察发出微弱的声音后,便翻了白眼。剎那之间,鲜血自喉头上的伤口中喷出。

    不喜欢被猎物血弄脏的他放开了警察。

    警察仰天倒下,大量溢出的鲜血染红了沙滩。

    他把沾在指头上的鲜血舔干净后,慢慢地走近警察。

    接着,他开始了一天的晚餐。

    仍旧夹带着寒冬余威的海风随着浪潮声吹过。

    在刺人的寒风中,他以冷淡的眼神俯视着躺在沙滩上的两人。

    其中一人还是个孩子,穿着睡衣,身体像猫一样蜷起,发出规律的呼声。

    睡在孩子旁边的另一人则没有像孩子一样发出呼声,他根本没有在呼吸。

    躺在孩子旁边的人影,只是一具尸骸。

    而且还是被吸干的——木乃伊。

    土黄色的肌肤龟裂,头发则是一片雪白。喉头上有一个巨大的伤口,这就是致命伤。

    这个人在被杀之后,被吸尽了——

    精气。

    虽然从尸体上分不出来这究竟是男是女,不过藉由衣着可以判断这是个男人。

    在尸体身上穿的是警官的制服,以此判断大概是附近的巡逻警察吧。

    化作木乃伊的警察尸体和一个孩子一同躺在沙滩上。

    即使这一幕诡异王极,他俯视的脸上仍旧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这人身上穿着黑色的西装和同色的大衣,是个五官秀丽的男子。

    他的名字叫作月森静马。

    海风拂过隆冬的海面,呼啸而过。

    静马立起大衣的衣领,重新推了推眼镜。

    眉头深深蹙起。

    有一群人能借着沐浴月光而变身为野兽。

    他们被称作兽人。

    静马是能变身为狼的兽人,也就是狼人族的一员,同时他也是隶属于『院』的战士。

    『院』的职责就是统领、管理所有以狼人族为首的兽人。

    而讨伐危害人类的魔物或妖魔也是『院』的责任之一。

    和『院』诞生的战国之世相比,近来魔物的存在已经遽减,魔物成为极稀有的生物。但即便如此,一年还是会有一、两次魔物攻击人类的事件传出。

    『院』里曾经和魔物对战过的人并不多。

    这是静马第七次被派来讨伐魔物,出任务的次数算是相对地多。

    魔物出现在某个乡下的海边小镇。

    一个月前的二月下旬,当地的狼人族向『院』报告,附近出现了吸取人类精气并将之杀害的魔物。

    『院』虽然对那个通报的狼人族下达调查及讨伐魔物的命令,不过他的定期报告在十日前就已经音讯全无。

    他们推测他可能已遭到了魔物的反击。

    于是『院』命令静马前来调查并讨伐魔物。

    ——我明明才刚到,他居然就拿被害者的尸骨来欢迎我,直一是个放肆的家伙。

    静马蹲在被吸干的尸骸前,用指尖碰了碰尸骸头上已变得雪白的发丝。尸骸随即如砂般崩解,化成一座人形的尘山。

    稍强的海风吹起,吹乱静马发丝的同时也吹散了尘埃,只剩下警官的制服空虚地留在原处。

    被吸尽精气而死的人甚至连根骨头都不留。

    静马一边看着散去的尘埃,一边抽动着鼻子。

    他在追寻魔物的气味。

    狼人族的鼻子能分辨各种气味。即便是无形的灵魂或是强烈的感情,他们也能将其视为一种气味而加以探知。

    有时狼人族的嗅觉比视觉还能发挥更大的功用。

    事实上,静马就是跟着海风带来的魔物气味走到这片沙滩上的。然后,发现了被害者的尸体。

    他试着将意识集中在嗅觉上,但却找不到任何魔物的气味。

    ——因为风向变了……或许是被海风吹散了也说不定。

    或者是因为魔物拥有刻意消除气味的能力?

    虽然尚无法断言,不过如果是后者的话,追踪就会变得很麻烦。

    「接下来……」

    静马将视线移向一旁——那名穿着睡衣正在沉睡着的孩子。

    年纪大概是五、六岁。是个拥有茶色头发和可爱五官的男孩。

    虽然想继续调查魔物的去向,但也不能放下这个孩子不管。

    静马抱起孩子,确认他的呼吸和心跳。呼吸和心跳都没有问题,虽然睡在寒冬的夜空下,但体温却没有流失。他大概才被放在这沙滩上不久吧。

    ——他应该有被魔物攻击才对……

    问题是,为什么这孩子能在魔物的攻击下存活?

    ——是因为一个人就让他吃饱了吗?还是因为他察觉到我的气息了……?

    当静马正在思考之时,小男孩发出小小的思一声,微微张开双眼。

    「咦……?」

    小男孩惺忪地揉揉眼睛,转了转脖子。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海边。」

    听到静马的回答,小男孩眨了眨眼。听到陌生的声音之后,他才发觉到自己正被人抱在怀里。

    「你没受伤吧?」

    静马以不会吓到孩子的柔和表情问道。不过小男孩却没有回答,他只是一脸空白地凝视着静马。

    「爸爸……」

    「咦?」

    小男孩的脸突然扭曲,眼角浮现大粒的泪水。

    「爸爸!」

    小男孩大叫一声后,用力地抱住静马的脖子。

    「什、什么?」

    就连难得有情绪波动的静马都不得不瞪大双眼。

    小男孩以让人窒息的力道紧紧抱住静马的脖子,不断喊着爸爸。

    「喂、喂……等一下。」

    静马把小男孩拉开,放到沙滩上。小男孩的眼睛虽然因为泪水而眼眶通红,但脸上却带着大大的笑容。

    「我不是你的——」

    爸爸。静马没能把这句话说完,因为在他说完之前,小男孩又喊着「爸爸!」抱了过来。

    惊讶和困惑让静马不禁眨动双眼。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静马的嘴唇弯起。

    来驱除魔物的他却被一个小男孩当成了爸爸。

    小男孩叫作笕翔太,他就住在这附近,年纪是六岁。

    他说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倒在沙滩上。

    还说他原本在家里睡觉,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静马出现在自己眼前。

    「叔叔你不是我爸爸啊……」

    被静马背在背上的翔太打从心底遗憾地说。

    「我不记得我有过小孩,而且我也没有结过婚。」

    ——虽然曾经有陌生女性用怀孕这个理由来逼他结婚就是了。

    静马常在女人堆里打滚。

    「换太多女朋友的话,你迟早有一天会被干掉的啦。」

    姊姊虽然常常这样嘲笑他,不过他一直以来都有做『最佳的准备』以防万一。

    「可是叔叔你长得跟我爸爸好像喔。」

    小男孩说静马不只脸像他爸爸,就连身材和戴眼镜这点也一模一样。

    「听说世界上会有两个人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所以就算有人长得和自己十分相似,那也没什么好讶异的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听到有人长得跟自己很像的话,还是难免会有些在意。静马在心里偷偷地想着要见孩子的父亲一面。

    「不过这条路还真暗啊。」

    静马背着翔太走在城外一条路上。

    路的两侧是杂木林,完全没有街灯,再加上这天晚上是新月夜,路上几乎是一片黑暗。不过狼人族拥有夜视能力,所以不构成问题。

    他正在送翔太回家的路上。

    虽然他必须赶去追踪魔物,不过也不能就那样把小男孩丢着不管。

    他也曾想过要把小男孩交给警察保护,但既然连巡逻警官都已遇害,那分局里很有可能是没半个人的状态。

    静马判断直接把小男孩送回家是最快的方法。

    他随着翔太的指示走在暗路上,不久后看见一栋门庭气派的房子。

    「你们家好大喔。」

    虽然是栋平房,不过主屋和庭院都相当宽广。

    「嘿嘿……很大吧。」

    翔太在静马背上用力挺起胸膛。

    「哇啊!」

    挺胸挺过头的翔太差点掉了下来。

    「这样太危险了……呜呃!」

    差点从静马背上掉下来的翔太用力抱住静马的脖子,被勒住的静马不由得发出了丢脸的声音。

    「对不起,叔叔。你没事吧?」

    「我、我是没事……不过刚刚那声音不是平常的我会发出的声音。」

    那是被踩扁的青蛙才会发出的声音。

    静马一边用单手抚着喉咙,一边以疲累的表情走进门内。

    「咦?」

    从外面看不见房里的灯光。

    「家里没有人在吗?」

    静马站在拉门式的玄关前对翔太问道。

    「嗯,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三更半夜了也只有你一个人?」

    这是什么样的父母亲啊?皱起眉头的静马推开拉门,尘埃般的气味随即流入鼻腔。

    脚才刚踏进门里,脸上就被蜘蛛网缠住了。

    「外面那么气派,里面倒是挺脏的嘛。」

    静马一边拨开蜘蛛网一边低语,踏上房内地板。

    「叔叔,放我下来。」

    静马一把翔太放到走廊上,翔太就说着「是这边喔」,然后把他带到了作为客厅的和室。

    把电灯打开一看,果然到处都是灰尘,大概有一个多月都没有清扫过吧。看来这栋房子里负责做家事的人不是很爱干净的样子。

    「叔叔,你要喝啤酒吗?」

    翔太扯着静马大衣衣襬问道。

    六岁的小孩居然会问客人要不要喝啤酒,这倒是挺稀奇的。

    「不了,不用麻烦。」

    他接下来还得去追踪魔物才行,没有喝酒的闲情逸致。

    「那你要喝茶啰,爸爸他们的茶都是我泡的喔,我可是很会泡茶的呢,」

    翔太想要用他自己的方式来向静马道谢,虽然没办法待太久,不过静马也不好拒绝。

    「那么我就不客气啰。」

    翔太微微笑了笑后,说了声「那你等我一下下喔!」便很有精神地冲向了厨房。

    静马脱下大衣折好后,随意地环视四周。电视机上的某样东西让他的视线停下。

    那是一个相框,里面放着一张在动物园拍的全家福合照。

    拿起相框看着的静马微微瞠大了双眼。

    翔太站在照片的正中间。背靠着大象围栏的他比了一个PEACE的手势,旁边则是站了一对年纪约为二十岁后半的男女。他们应该就是翔太的双亲没错。

    而翔太父亲的脸让静马吃了一惊。

    虽然他的脸比静马稍圆,可是两个人的长相几乎可以说是同一个模子造出来的。他和静马一样戴着眼镜,身高也和静马相去不远。

    这也难怪翔太会把静马认成是自己爸爸了。

    看着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静马把相框放回电视机上。

    「可是翔太的双亲究竟去哪里了呢?」

    三更半夜的居然把一个六岁的小孩单独丢在家里,这对父母到底在想些什么?

    在这个远离市街的独栋平房里,就算发生了什么事、或发出惨叫哀嚎,也没有人会前来救援。

    或许就是因为这里人烟稀少,魔物才会把翔太掳走也说不定。

    ——如果他们知道孩子在自己出门的时候被魔物掳走了,不知道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啊。

    不过,既然是这种会半夜把小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的人,恐怕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吧。

    此时,一个可能性让静马倏地抬起头。

    那是个他不太愿意去思考的状况,静马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

    这个可能性,就是翔太的双亲有可能已经成为魔物手下的牺牲品。

    ——可是如果翔太的双亲已经遇害,那翔太也不可能活下来吧?

    如此一来,翔太双亲遇害的机率应该颇低,不过……

    ——看来有必要问问翔太他爸妈为什么不在了。

    静马一脸严肃地走到廊边。

    海边的风虽然不强,但还是足以扰乱发丝。

    正当静马看向鸡舍时,翔太回到客厅。

    「啊啊,危险!」

    静马看到翔太时,不禁高声一喊。

    翔太拿着餐盘的手正不断地颤抖,这也是当然,因为餐盘上不只放着茶壶和茶杯,连热水瓶都在上面。对小孩来说,这实在过于沉重。

    而且茶杯里还装了满满的茶!

    「既然要把热水瓶一起拿来的话,那就不用先把茶泡好再端出来啊。」

    要是打翻了的话,那可不是一句「好烫」就可以解决的。

    翔太以认真的表情端着餐盘。

    静马正打算要走过去接下餐盘,但……

    「我要全部做完!不要来打扰我!」

    却被翔太拒绝了。

    看来翔太是那种话一说出口,或是一旦决定了就听不进别人的话、非常顽固的人。

    ——我也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让他相信我不是他爸爸呢。

    在海边的时候,不管静马怎么解释,翔太就是一直抱着静马叫爸爸,完全不相信是自己认错人。

    「爸爸就是爸爸,为什么你要说谎!」

    翔太非常坚持这点。

    「我的声音和说话方式都跟你爸爸不一样吧?」

    静马试着这么告诉他,还让翔太看了名片,花了十五分钟才好不容易让翔太相信他。

    虽然说对看不懂国字的孩子而言,名片并不具有任何意义。

    「不、不要掉下来喔。」

    「没事的啦,这种事我常做的!」

    就算翔太这么说,在一旁看着的静马还是无法放心。不过翔太却完成了他的宣言,半滴茶也没倒出来就把餐盘成功放到桌子上。

    「给你,叔叔!」

    静马接下翔太递来的茶杯,吐了一口安心的气。

    对冻僵的手和脸而言,茶杯的温度和杯中升起的热气实在太舒服了。

    静马和翔太面对面地跪坐着喝茶。

    静马不禁呼了口气。喝茶果然能让人平静下来。

    虽然现在并不是该平静下来的时候。

    翔太咕噜咕噜地一口气把刚泡好的热茶喝完。

    「噗啊——人就是为了这杯茶而活啊,」

    然后说出这种刚泡完澡的中年男子才会说的话。

    「翔太,我有件事想问你——」

    静马问翔太他的爸妈这么晚去了哪里、在做些什么。接着翔太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我不知道,爸爸和妈妈一直都没有回来。」

    「一直没回来?」

    「嗯,一直没回来。」

    翔太用双手紧握住茶杯笑道,那是一个带着悲伤和寂寞的笑。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静马问道。但翔太却答了一句「不知道」。他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

    「父母居然一起失踪了……也难怪家里没有人打扫了。」

    静马再次环视室内,看向挂在墙上的日历。

    日历还停在今年的二月二十日。

    二月二十日刚好是一个月之前。如果翔太的父母是在那天失踪的话,那就表示这一个月来翔太一直是一个人在生活的。

    ——六岁的孩子怎么可能一个人生活一个月……

    静马以夹杂着惊讶和疑问的眼神看向翔太。

    「叔叔,你喝完茶之后……就要回家了吗?」

    翔太说。

    「咦?」

    「不要回家嘛。我帮你再泡一杯茶。所以……不要回去嘛。」

    翔太低下头。他拿着茶杯的手不断颤抖。

    「翔太……」

    静马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应该要去追捕魔物。在他喝茶休息的时候,很可能会有人被吸尽精气之后尸骨无存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可是他也很在意翔太。

    ——这个孩子究竟是……

    啪,客厅里突然响起的声音让静马倏地回过神。

    翔太握在手上的茶杯裂了,细小的碎片从翔太的手中落下。

    低着头的翔太肩膀不断颤抖。

    「翔太……?」

    察觉到异样气氛的静马立刻做出准备,而翔太也同时开始动作。

    他发出非人的奇特声音,朝静马跳了过来。

    静马虽然立刻以桌子当作盾牌挡下,但翔太却一脚跨过,绕到静马背后。

    让人吃惊的轻快动作。

    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转身,静马试着向旁边跳开,但他的动作还是不够快。

    翔太跳到静马的背上,剎那之间,剧痛袭上静马左肩。

    飞散的鲜红血沬喷溅到静马的脸颊上。

    静马以眼角余光看向自己的左肩,不禁吃了一惊。

    翔太咬上了他的左肩。

    原本以一个生长在海边的小孩而言算白的皮肤,此时变成了红褐色,瞳孔自爆开的眼睛中消失,只剩一片眼白。

    翔太抬起脸,由于肩上的肉被咬开一块,静马不禁呻吟出来。

    吐出嘴里的肉后,翔太再次大大张开被鲜血染红的嘴,准备一口咬下。但静马可不打算再次让他得逞。

    静马锐利地吸了一口气,给了翔太的胸口一记拐子。

    「呀!」

    被打飞的翔太发出一声惨叫,他撞破纸门,滚落到院子里。

    静马按着左肩回过头,以刺人的眼神看向翔太。

    「没想到这孩子就是魔物。」

    他呻吟般低语。

    翔太如野兽一般双手双脚着地,发出嗥叫声。

    他小小的身躯中散发出静马在沙滩边闻到的魔物气味。

    「是魔物化作人形了吗……不、不对。」

    是人变成了魔物。

    笕翔太是人类的孩子,至少他的气味跟普通人类一样。

    ——我从来没听说过人类会突然变成魔物。

    静马用力按住伤口,翔太开始露出坐立不安的样子。

    当静马正在观察翔太要做什么时,翔太突然转过身冲了出去。

    「想逃——?」

    正当静马要追上去之时,一阵暴风突然自正面吹来。与其说是暴风,那几乎已经可以算是一道冲击波了,这绝对不是一阵自然的风。

    纸门不是被吹破就是被打飞到别的地方去。

    静马虽然没有被吹倒,但也无法动弹。

    就在这一瞬间,翔太的身影自视线范围中消失。

    虽然用嗅觉就能追踪到他的气味,但静马并没有这么做。

    「算了算了……」

    静马一边摸着后颈一边回到客厅,把挂在茶色柜子上的大衣拿起。大衣刚被暴风吹到这上面来了,他从内袋里拿出手机,拨了电话给某个人。

    对方立刻接了电话。

    两天后——

    那是一个清爽的午后,但朝向翔太家的路却仍是有些阴暗,不仅沿路没有铺上柏油,加上这刚好是一段缓缓向上的坡道,感觉就像是在爬山一样。

    这天吹过杂木林间的风也一样寒冷。

    「今天晚上应该也会变得很冷吧。」

    静马低语后将大衣衣领立起,从西装外套内袋里掏出两张照片。

    其中一张是放在翔太家里相框中的家族合照,两天前的夜里,他把这张照片带走了。

    静马凝视着和双亲一起站在照片里的翔太。

    「没想到他居然已经死了。」

    在大象的围栏前,一脸笑容地比着PEACE手势的少年,笕翔太。

    他在一个月前的二月二十日死于交通事故。

    和双亲一起。

    静马从前天晚上到昨天都在调查翔太的事。

    二月二十日。一家人在去邻近城市的百货公司买东西的回程上,翔太父亲所开的车正面撞上大型车辆。

    双亲当场死亡,意识不明的翔太则在被送到医院不久后死亡。

    是个不幸的意外,但对翔太而言,他的不幸并未就此结束。

    静马看向另一张照片。这也是他从翔太家拿出来的照片。

    上面有着一名下巴上长着稀疏短须的年老男性,精瘦的身躯配上锐利的眼神。看起来似乎相当神经质。

    笕贞秋,是翔太的祖父。

    翔太的父亲虽然长得很像静马,但他的祖父跟静马却一点也不像。

    ——笕这个姓也算是少见的姓……但我从来没想过翔太的爷爷会是那个笕贞秋。

    静马在认识翔太之前就已经知道笕贞秋这个名字。

    笕贞秋虽然不是兽人,但他是隶属于『院』的妖术士。

    他不仅拥有强大的力量,同时也是一个相当热衷于研究的学者。他曾经重建一些早已失传的术,也曾新创术法,留下许多功绩。

    不过在十年前,他被『院』驱逐了。

    理由是他为了研究某种术而将一般人类致于死地。

    笕贞秋之所以没有被处决,是因为『院』念在他过去的功绩,将功抵过吧。

    「苏生法……」

    静马低声念出笕贞秋所研究的那个术的名称。

    过去多数妖术士投身研究,但却无法实际运用的术。

    不过,事实上苏生法有两种,其中一种听说已经完成。

    「那是让死者复生为魔物的苏生邪法。」

    给静马助言的是术者橘春海。他先说了句「其实这是不可以说出去的」后,才把一切告诉了他。

    在『院』里,橘春海是静马的学长,也是名优秀的术者。他在魔物这方面的知识渊博,可称得上是专家。

    碰到和魔物相关的事件时,对魔物不太熟悉的静马常常会仰赖橘的助言。

    如果橘愿意出差的话,那对静马而言自然是一大帮助。不过他常以「如果我不顾店的话,我家老婆会抓狂的」这种理由不愿出差,可算是唯一的美中不足。而他口中的店,指的是他在京都开的手工艺品店。

    前天晚上,静马向橘寻求协助。

    听完事情经过的橘立刻就推测翔太可能是藉由苏生邪法复活的孩子。

    在苏生法研究过程中所诞生的另一种苏生法。那就是苏生邪法。

    藉由苏生邪法复活的死者会分别拥有生前的人格和身为魔物的意识。

    当太阳西沉,空腹感出现后,身为魔物的意识便会觉醒,寻求人类的精气。

    「静马你见到的那个孩子应该是藉由苏生邪法诞生的魔物喔,翔太他应该死过一次了,你最好去调查看看。」

    在橘的助言下,静马前去调查一下翔太。结果果然发现翔太早已死于交通事故,现在的翔太的确是藉由苏生邪法诞生的魔物。

    对翔太施放苏生邪法的人正是他的祖父-笕贞秋。

    「笕贞秋他大概是没办法忍受失去孙子的痛苦吧。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怎么可能会对孙子施放苏生邪法。」

    静马的想法和橘一样。

    对一个同时失去了儿子和孙子的老人,他会这么做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笕贞秋或许已经死了也说不定。」

    他自己可能就是化作魔物苏生的翔太手下的第一个牺牲者。

    以前也曾经有过施放苏生邪法的妖术士被自己所创造出来的魔物吸取精气而亡的例子。

    调查到贞秋家地址后,静马曾前去拜访,但贞秋人却不在那里。

    大概真如橘所说,被翔太吸尽精气后死去了吧。

    因为他如果还活着的话,应该会待在翔太身边才对。

    「用了禁断之术的男人吗……可是我觉得我懂他的心情耶。如果我的儿子死了,而且我也会用苏生邪法的话,我搞不好真的会用也说不定。」

    有家室的橘似乎是在同情贞秋。

    不过静马却不一样。他的愤怒胜过同情。

    被施予苏生邪法的人将成为魔物。而且还是非得以人类为粮食不可的魔物。

    ——这不过是让死者更加不幸罢了。

    而且,那些死在魔物手下的人又该如何是好呢?

    那些被害者们一样有家人、一样有朋友。

    他们的悲伤又该如何倾泄?

    一个因为忍受不了孙儿死去的悲痛男子,他的行为让无数新的悲伤萌芽。

    悲伤带来更多悲伤,这是不被允许的。

    ——人们都应该承接下自己的悲伤。

    这样的连锁必须被切断。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静马正走向翔太的家。

    在上坡的彼端,他终于看见了翔太家的大门。

    他在做什么梦呢?

    看着翔太无邪的睡脸,静马这么想着。

    静马的手上握着一把自鞘中拔出的短剑,淡淡的光芒包覆住刀刃,表示里面注入了魔力。

    虽然考虑过翔太也有可能从前天晚上就没回过家,不过他果然还是在家。

    翔太睡在床上,身上没有盖被子,枕边有一本绘本,大概是他躺在床上看绘本的时候看到睡着了吧。

    「这不是你的错,可是我不能放你活下去。」

    静马挥下逆拿的短刀,刀尖瞄准翔太的胸口。

    短刀是向橘借来的,这把短刀能一刀杀了翔太。

    他外表虽然是个孩子,但实际上却是个魔物,普通的刀刃很有可能杀不了他。

    当然,如果静马变身成狼人的话,他就不需要武器,但狼人族在日落前是无法变身的。

    然而,翔太在日落后会变身成魔物。若是等到日落,翔太变身为魔物后才采取行动,恐怕又会徒增牺牲者。

    他必须要在日落前杀了翔太。

    就在静马准备刺下短刀的那一瞬间——

    「爸爸……妈妈……」

    翔太说了梦话。静马原本打算无视他所说的话,继续刺下去,但他的手却停在半空中。

    翔太的眼角浮现某种闪着光亮的东西。

    无意间的踌躇和迷惘拦下了静马的手,但静马在心中对着自己说道:

    死者的生命、活着的人的生命。

    我该守护何者?

    静马再次举起停下的手,这次他把手举得比先前还高。

    只要顺势刺下,就算手因为犹豫而放松,我也能把刀子刺进他的胸口吧。

    静马是这么想的,他自己也知道这是很无聊的想法。

    静马高高地举起手,但他的手却无法挥下。

    因为他的眼睛和翔太张开的双眼对上了。

    「爸爸!」

    和在海边相遇时一样,翔太抱住了静马。

    「我不要!爸爸!我不要你走掉!」

    翔太哇地放声大哭。

    静马下意识地把短刀藏到身后。

    大概过了两分钟吧,大哭的翔太把身体拉开,抬头看向静马后露出一个笑容。他的脸颊上满是泪水,鼻子下面则是沾满了鼻水。

    「翔太,我——」

    「嗯,我知道。」

    翔太用袖子擦了擦脸。

    「你不是爸爸,是之前那个叔叔对不对?」

    「咦?」

    「对不起喔,叔叔。叔叔你明明就不是爸爸。」

    吸着鼻子的翔太一脸非常不好意思的样子。

    他说他梦到自己的爸爸妈妈,一醒过来,就看到一张和爸爸长得一模一样的脸近在眼前。再加上那是一个被爸爸妈妈抛弃的梦,所以他才会下意识地抱住静马。

    「叔叔你为什么会来我家?还有,你之前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就不见了?」

    翔太问道。看来翔太似乎没有攻击静马的记忆。

    橘说翔太本人的意识和身为魔物的意识是分开存在的。

    所以翔太才会不记得身为魔物时的一切活动吧。

    「我今天要回东京了,所以才想说要再来喝一杯翔太你泡的茶。」

    静马这么回答翔太的问题。

    我是来杀了你的,这种话他说不出口。

    「前天晚上也是,我突然想起我有急事……对不起,我不该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回去了。」

    静马微微低头。

    「没关系!那我去泡茶!」

    翔太砰地从床上跳下,跑到厨房里去。

    静马深深皱起眉头,把藏在身后的短刀收到刀鞘里。他把刀放到大衣内袋里后,走出寝室,朝客厅而去。

    正当他走在宽广而老旧的木板相互轧压出声的走廊上时,翔太的惨叫突然随着铿鎯一声巨响一同响起。

    「翔太!?」

    静马连忙赶到厨房,看到跌坐在地板上的翔太双手按着额头,一脸痛苦的模样。鲜血不断滴落。

    他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张椅子倒在高耸的食器柜前,尚未开封的羊羹和盘子碎片撒了一地。

    翔太踩在椅子上要拿放在柜子里的羊羹,但里面的食器掉了出来、打到了翔太的头,翔太才会连椅子一起翻倒。

    「叔叔~」

    翔太发出哽咽的声音。他的半张脸都变得鲜红。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静马跑到翔太身边,把他按住伤口的手拨开,看见右边眉毛上方被割开一道深深的伤口。

    「要去给医生看看才行……」

    这个伤可不是贴个OK绷就可以解决得了的。大概需要缝上几针吧。

    「叔叔对不起,我只是要拿羊羹而已,然后就、然后就……」

    「你不需要道歉,用这个压住你的伤口。我现在就带你去医院。」

    静马把手帕递给翔太,翔太也照着静马所说的,用手帕压住伤口,由于出血相当严重,手帕立刻就被染得鲜红。

    静马抱起翔太,走出家门。比起叫救护车,用跑的还比较快。

    他记得这附近有一家医院。

    静马一边在阴暗的坡道上跑着,一边想起以前曾经在电影里看过相似的场景。

    被妻子抛弃的男人抱着在玩耍中受伤的儿子,拼命跑向医院的一景。

    翔太不是他的儿子。

    是他前一秒钟正准备杀掉的——是他必须杀掉的魔物。

    但静马却还是用尽全力在奔跑。

    他想要帮助痛苦的翔太,所以他奔跑。

    每跑一步,他想杀翔太的决心就有一块崩毁。

    ——我明明就知道犹豫和同情会让我没办法守护其它人的生命啊。

    犹豫。

    同情。

    迷惘。

    自己到现在都还无法割舍这些情绪。

    ——这不是所谓的温柔,而是我的天真、我的弱点。

    「叔……叔……」

    正当静马咬紧了牙根之时,翔太抓住了他的手,翔太痛苦得不断喘息。

    「会痛吗?」

    「嗯……可是,我不会哭的,爸爸跟我说过,男生不可以因为一些小事情就哭。我刚刚已经哭过了,所以我不会再哭了。」

    翔太忍下痛楚,露出一个笑容,眼眶里虽然渗着泪水,但却没有落下。

    「你很棒喔,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忍不住哭出来的。」

    静马对着翔太微笑,翔太嘿嘿地笑了两声,表情变得稍稍得意。

    静马再次露出笑容。

    日落后的风变得刺骨般寒冷。

    海边只剩下静马和翔太两人。

    海面已染上夜色,云层覆上新月,只能窥见朦胧的月光。

    「到了夏天的时候,爸爸妈妈跟我常常会来这里游泳喔。可是爸爸不会游泳,所以我跟妈妈每次都会嘲笑他说。」

    「那他好可怜喔,可是很难得会有在海边长大的人不会游泳的耶。」

    「他说『我的身体就是没办法浮在水面上啦』。」

    两个人坐在从马路下到海边的石阶上,一边看着潮起潮落,一边聊着一些有的没的。

    翔太的头上包着绷带,看起来很痛的样子,是个缝了三针的大伤口。

    由于出门的时候太急了,翔太上半身只穿了一件汗衫。他坐在静马的双腿之间,把静马的大衣拉到自己身前挡住海风。

    虽然静马说过吹风对伤口不好,要赶快回家,可是翔太却坚持「要和叔叔一起看海」。

    太阳已经西沉,不过翔太似乎还没有要变成魔物的样子。

    静马一边和翔太对话,一边注意翔太气息的变化。

    然后他不断在心中重复,要赶快结束这一切。

    他希望在魔物觉醒之前——在翔太还是翔太的时候,结束这一切。

    「叔叔?」

    原本一直看着海在跟静马说话的翔太仰望着静马的脸说道。

    「什么?」

    「刚刚把我带到医生那边去的叔叔……就像真的爸爸一样喔。」

    翔太说他以前长麻疹发高烧的时候,他的爸爸也曾这样抱着他跑到医院去。

    「那个时候虽然很冷,可是有爸爸抱着我,所以我就忍住了。」

    大概是想起了那时候的事吧,翔太高兴地瞇起双眼。

    「刚刚也是一样喔,伤口虽然很痛,可是有叔叔抱着我,所以我就忍住了。」

    「……是吗?」

    静马的脸上浮现一个不知是笑还是困扰的复杂表情。

    「叔叔,就只有今天就好了,我可以叫你爸爸吗?」

    「咦?」

    翔太用诚恳乞求的眼神看向瞪大了眼睛的静马。

    「……好啊。」

    静马只用眼神笑了笑点点头,翔太的笑马上扩散到整张脸上。

    「谢谢你,爸爸,」

    满脸笑容的翔太把脸埋进静马胸口,整个人钻进他怀里。

    静马一边抚着翔太带着些许茶色的发丝,一边在心中叱责自己。

    我到底在做什么!?

    静马试着紧紧闭上双眼,但鸡皮疙瘩却突然间立起,让他张大了眼睛。

    魔物的气味刺进了鼻腔。这股气味来自怀中的少年。

    翔太发出奇怪的声音,朝向静马的脸挥出拳头。

    静马歪过头,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攻击,一掌打上翔太的肋骨,翔太整个人被打飞,仰倒在沙滩上。

    他的皮肤化作红褐色,瞳孔自眼中消失。

    「事情还是变成这个样子……」

    既然事情都变成这样,那就不能让翔太逃了。要是让他逃走,就有人会因此死亡。

    ——我虽然想在他还是人形的时候杀了他,不过或许我其实是想等他觉醒为魔物后再杀了他吧。

    孩子和魔物,哪一个对我来说才能毫不犹豫地动手——

    这不需要考虑。

    起身的翔太如野兽般手脚着地,瞪开雪白的双眼。

    静马取出短刀后,脱下大衣丢开,然后把眼镜也丢在上面。

    「我就让你不要多受苦,一瞬间就结束这一切吧。」

    正打算变身成狼人的静马察觉到背后有一股不同于翔太的气息,他立即转身。

    一位眼神锐利的男人正单手拿着锡杖站在那里,他眼尾的皱纹深刻,脸上带着笑。

    「笕贞秋……」

    静马下意识地说出他的名字。

    那是对在交通事故中死亡的翔太施放苏生邪法的翔太祖父。

    他的年龄应该是五十五岁,不过他的气色看起来非常糟糕,再加上背也驼了起来,所以感觉比实际年龄还老。

    「您还活着是吗?」

    依照橘的推测,贞秋已经成了化作魔物的翔太手下第一个牺牲者。静马也和橘持相同想法。不过——

    「这是当然的。我怎么可能放下可爱的孙子死去。」

    贞秋摸着下巴上稀疏的胡子笑道,阴险狡诈的笑容让静马的表情扭曲。

    「我终于有机会可以试试看我花了长年岁月修成的术法了,接下来的日子里,翔太也必须成为我研究真正苏生法的实验台才行。」

    贞秋说道。

    「为了要完成真正的苏生法,我必须先探究苏生邪法的极限。就目前而言,术者只能向血亲施放苏生邪法,这是一个非常大的缺点。我必须改善这一点才行。」

    贞秋非常高兴地说着翔太是他不可或缺的实验材料。

    「你不是因为忍受不了失去孙子的痛苦才使用苏生邪法的吗?」

    静马以刺人的视线看向贞秋,翔太则在静马身后发出咆哮声。

    「我也很疼爱我的孙子,我儿子虽然讨厌我,但翔太却很喜欢我,所以我也很疼他。也因此我才一直没有亲自动手杀了他。」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在车祸中死了是你的好运?」

    「随便你要怎么解释。儿子和孙子死了之后也不过是个东西而已,用个死去的东西有什么不对。只不过我儿子在车祸中被撞得稀烂,没办法派上用场就是了。」

    「……」

    「『院』的狼人啊。虽然我前天晚上放过你,不过今天你就别想活下去了,我要杀了你,然后和翔太一起搬到『院』监测不到的地方。」

    贞秋的锡杖轻轻敲了敲地面,锡杖上部的金属环发出铿鎯的声响。

    ——昨天攻击我的阵风也是他的术吗?

    静马原本以为那是翔太的能力,因为是那阵风让翔太逃走了。

    翔太一定是遵从他的命令逃走的。

    静马哼地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不,我只是觉得,你不是个会为了孙子的死而悲伤的男人真是太好了。」

    「你说什么?」

    「这样我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了你,你没有让我犹豫的价值。」

    静马的嘲笑让初老的妖术士露出了愤怒的表情。

    「你这个不能理解我崇高研究价值的愚蠢家伙!只要我藉由苏生邪法完成真正的苏生法,人类就能超越死亡了你懂吗!」

    「抱歉,我可不想陪老年人一起做白日梦。」

    丢下这句话的静马朝向夜空发出狼的咆哮。

    上半身的衣服全数破裂,美丽的白金色体毛覆住壮硕的肌肉。待头部变成狼的头部后,狼人的变身便就此完成。

    「我就让你和之前我杀的那个狼人步上相同的末路吧,」

    贞秋将锡杖指向翔太,一边念着咒文,一边动着锡杖前端。

    从锡杖上感到魔力流动的静马看着翔太,不禁瞪大了双眼。

    翔太的身上出现了异常的变化。

    「什么……」

    「我的苏生邪法和『院』里术者的苏生邪法可是不一样的喔。」

    我可以藉由给予他魔力,让他的力量倍增,贞秋高声笑道。

    翔太的骨骼发出啪叽啪叽的异样声音逐渐变化,肌肉也不断增大。

    在说不出话的静马眼前,翔太变成了真正的魔物,一只全身被没有体毛的红褐色皮肤覆住的丑恶魔物。他没有尾巴,但看起来却像是一只蜥蜴站起来的样子,手脚肌肉发达,非常粗壮。

    「你要把你的孙子弄到什么样的地步才甘心?」

    锐利的獠牙自静马扭曲的嘴角露出。

    「翔太啊,把那只狼人连骨头一起啃干净!」

    贞秋挥着锡杖喊完后,翔太像是在回应他的命令般,朝天咆哮了一声后踢开沙地,一跃而起。

    岩石般的拳头发出巨响,从上空朝静马打下。

    静马轻轻朝旁边一跳,躲过这一拳。失去目标的拳头便顺势打上了静马原本所站的石阶。

    腕力虽然惊人,不过由于拳头过大,在速度上似乎有些吃亏。

    静马以迅速的动作将短刀自刀鞘中拔出,朝翔太毫无防备的侧腹刺去。但刀刃还没刺进翔太的身体就已碎裂。

    手臂都麻痹了,静马的眼角和嘴角为之扭曲。翔太接着扭过身躯挥出拳头。

    静马以双手为盾,挡下这一击。但由于翔太的臂力过人,静马被打飞到海浪拍打的界线边。

    「左手断了……吗?」

    静马按着左手站起身,被海水濡湿的体毛沾上海砂,失去了原有的光辉。

    翔太大幅摇动着肩膀,发出低沉的咆哮声。

    「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的术所创造出来的力量,『院』的刺客根本不足为惧!」

    贞秋大吼。

    静马看向他手上的锡杖,魔力仍旧在锡杖上流动着。

    「这样的话……」

    静马握起右拳。他的右手进出青白色的雷光火花。

    操纵雷光,这是静马身为一只银狼的能力。

    「雷华梦想-飞刀。」

    静马低语。他的食指和中指间出现了一把将雷结晶化后成型的小刀。

    他将那把小刀丢向贞秋的锡杖。

    以疾箭般速度划过空中的雷刀精准地对上贞秋的锡杖,将之斩裂。

    「什么……」

    贞秋吃了一惊。

    剎那之间,翔太突然将身体转向贞秋的方向,一把抓住他的头。

    贞秋的双眼因恐惧而大睁。

    ——那把锡杖果然有兼具控制装置的功能。

    贞秋藉由锡杖作为媒介将魔力注入翔太体内,因此静马猜测他同时也用这把锡杖在操控翔太。静马猜对了。

    「住、住手啊翔太!你的敌人不是我,是那只狼人啊,」

    贞秋大声诉说,但失去制御的翔太却不听从吩咐。

    翔太发出狂乱的叫声后,将原本是自己祖父的男人丢了出去。

    任凭翔太丢出去的贞秋掉到静马身旁。

    他的脖子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因为惊愕和恐惧睁大的双眼仍旧没有阖起,笕贞秋就这么死去了。

    瞥了一眼他的尸体后,静马看向翔太。

    ——再也回不去原来那个模样了吗……

    他原本期待在破坏那根锡杖后,翔太也能恢复人形,不过看来他的希望落空了。

    唾液自翔太的嘴角滴下,他的双手抱住头,发出痛苦挣扎的声音。

    静马一边维持警戒,一边窥探着翔太的样子,然后他从翔太痛苦挣扎的声音中听到了语句。

    「咦……?」

    听不清楚的静马立起耳朵。

    「爸……爸……」

    翔太在叫爸爸。

    「翔太的意识恢复了——!?」

    翔太没有瞳孔的雪白双眼笔直看向静马。

    「爸爸……我、好痛苦……好害怕……」

    翔太以和孩子声音相去十万八千里的粗厚诡异声音说道。

    「救救我、爸爸……我、身体它自己在动……我不要……好可怕……」

    大粒的泪水自翔太眼里滴落。

    「爸……爸……救……救……」

    翔太的话就此停下,接着他的口中发出咆哮声。然后他开始狂乱地挥舞两只手臂,这样的动作已经让人无法感受到翔太的意识。

    「翔太……」

    静马轻轻闭上眼,低声念着少年的名字。他缓缓张开双眼,朝向翔太伸出右手。

    全身体毛开始放出青白色的雷光。

    体毛所放出的雷光不断增强,静马周围的空间在雷光的影响下,开始出现扭曲。

    挥舞着双手的翔太也注意到雷光的存在。

    他大概知道这道雷光和静马都会对他造成威胁吧。

    翔太卷起沙烟,朝静马狂奔而来。

    「雷华梦想-苍龙。」

    静马严肃地低语后,雷光化作奔流,自手臂上进射而出,将翔太吞噬。

    雷光炸裂,爆炸声响遍整个海边。

    大量的沙如柱般卷起,炫目的青色光芒强烈得彷佛要灼烧静马的眼。

    (爸爸。)

    翔太的声音从青色光芒中传来。

    「——!」

    在光芒之中,静马看见了翔太的身影。

    (谢谢你,爸爸。)

    在光芒之中,翔太露出笑容。

    最后,翔太随着光芒一同消失——

    其后,什么都没有留下。

    只有寒冷的海风不断吹拂。

    母亲的死让静马选择走上战斗这条路。

    母亲死在狼人的爪下。

    静马厌恶狼人的力量。

    而自己却拥有着自己所厌恶的力量。

    难道这份力量就只能伤人吗?

    不。

    它应该也能保护人才对。

    那么,就拿它来保护人吧。

    如果能藉由战斗来止住悲伤,那就算这双手会因鲜血而弄脏,他也绝不在意。

    从那之后,静马便不断地战斗。

    和以兽人力量伤人的人,或是和人类结仇的魔物、妖魔战斗。

    不过就算有再多的鲜血沾污了他的手,还是不断会有人继续伤人。

    不论他有多么希望自己能保护他人,他还是会碰到无力拯救的生命。

    这世上究竟有多少无法止住的悲伤?

    他曾经无法守护喜欢自己的少女。

    而现在,他亲手杀了一个叫自己爸爸的少年。

    自己对他——对翔太做到了什么?

    他不是翔太的父亲,但翔太还是叫了他一声爸爸。

    他究竟对这样的翔太做了什么?

    翔太在青色的光芒中露出笑容,对他说了一声谢谢你。

    不过那有可能只是幻觉、幻听罢了。

    「我有时候会突然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让双手因鲜血而污秽。」

    静马捡起大衣和眼镜后独自低语。

    力量真的救得了人吗?

    到了最后,力量难道不是只能伤人、夺人性命而已吗?

    静马戴好眼镜,把大衣披在赤裸的上半身上,看向笕贞秋的遗体。

    他拥有妖术士的力量。那是普通人没有的力量。但是他却用他的力量玷污了孙子的生命,让无辜的人们死去。

    力量真的救得了人吗?

    静马在心中问着自己。

    ——我还没有找到答案。

    我会有找到答案的一天吗?

    静马突然看到掉在脚边的一张照片,他将之捡起。

    那是翔太和他爸妈一起合照的照片。

    虽然放着这张照片的西装在变身时裂开了,但照片却完好如初。

    静马把照片收进大衣内袋。

    「继续战斗吧。」

    静马轻轻握住放出雷光、夺去少年生命的右手。

    ——为了那些我无法拯救的生命、为了那些被我夺走的生命,继续战斗下去吧。

    相信力量不只能伤人。

    他应该能在不断战斗后,找到他想要的答案。

    任凭大衣衣襬在海风中翻飞,静马背向大海离开了。

    苍之邂逅

    应该可以算是把对方逼入绝境了吧。

    ……或者应该说是被对方逼入绝境才对?

    不论是何者,这场战斗都将逐渐步入高潮。

    南原鹰秋任由充满新绿气味的夜风吹抚着灰色体毛,他重新握紧青龙刀。

    「来啊,我们做个了结吧。」

    鹰秋笑笑般地露出獠牙,在他的前方发出粗厚咆哮声的双头虎,身上的深红毛发竖起,四只眼睛爆睁。

    瞬间,四周的空气变得灼热。

    火焰让视野扭曲。

    鹰秋将力量灌到两只手臂上,大力挥下青龙刀。

    能自由操纵火焰攻防的双头虎可不好对付。

    到刚刚之前的战斗中,他们将对方一只前脚打飞,也给了牠的侧腹一击,不过代价却是己方的真矢丧失了战斗能力。

    对以冷气作为武器的真矢而言,双头虎是一个非常难缠的对手。

    虽然是对自己不利的战斗,但真矢还是以自己倒下为代价,毁了对方的一只脚。

    现在,真矢应该在接受睦美的治疗。

    即便目前转变为一对一的情势,但敌人的动作也相对变得迟钝许多。

    情势大概有一半的胜算吧。

    鹰秋在心里舔舔舌。

    战斗这种东西,愈是势均力敌——就愈能让人燃起战斗的欲望。

    双头虎开始展开行动,从大张的嘴里吐出鲜红火焰。

    火焰化作无数球体,从正面、左右、上方向鹰秋袭来。

    鹰秋吐了一口气,蹬离地面。

    将青龙刀保持在挥下的角度,鹰秋转过身、沉下身体,躲开一个个火球。

    连续响起的爆炸声响遍飞鸟的深山。

    将整个背部沐浴在炙热的暴风中,鹰秋挥舞出手中的青龙刀。

    野兽般的怒吼响起,淡水色的光芒疾速划过空气。

    被师父-五堂恭市命名为兽鸣斩的这招,拥有轻易砍倒数十棵大树的威力。

    打中的话就能将对手一击毙命。

    「被打飞吧!」

    确信自己胜利的鹰秋咆哮。

    双头虎失去了一只脚,而且离鹰秋不到三公尺的距离。

    牠不可能躲得过这一击。

    然而,牠却闪过了兽鸣斩。

    在兽鸣斩逼近到鼻尖前时,双头虎的身影突然消失。

    鹰秋吃了一惊。

    空间移转。

    他没想到牠会用这一招。

    杀气从背后欺近。

    鹰秋立刻回过头,看见爪牙都缠绕着火焰的双头虎就在眼在。牠正压低姿势,准备一跃而上。

    「啐!」

    鹰秋啐了一声,正要举起青龙刀时,视线范围角落的白色人影却让他瞪大了眼。

    「——!?」

    鹰秋刚开始还以为那个人影是真矢。

    不过他错了。

    从一旁如箭般冲刺过来的是个女子。

    几乎一瞬间就从死角冲进双头虎怀中的女人,毫不犹豫地把手上的长剑刺进双头虎的颈

    根。

    双头虎嘴里发出短促的噫一声。

    鹰秋看呆了。

    无视目瞪口呆的鹰秋,女人继续进行攻击。

    她将长剑刺穿双头虎其中一个头的颈部,然后和刺穿时同样干脆地把长剑拔开后,又跳向斜后方,将数张白色纸片往空中撒开。

    那是符咒。

    符咒化作苍蓝的火焰灌注在双头虎身上。

    足以撕裂夜幕的炫目火焰瞬间将双头虎连肉带骨地燃烧殆尽后,化作大量的火花,消融在初夏的风中。

    「啊……」

    在女人挥动长剑甩开上面的血迹,并大大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鹰秋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他把举起的青龙刀放下,凝视着眼前的女人。

    穿着略带灰调的白色衬衫配上牛仔裤的女人拥有特异的容貌。

    五官是日本人的五官,但她的肌肤却是褐色的。

    及肩的长发如处女雪般鲜白。

    还有她那双在黑暗中发出淡淡光芒的苍蓝眼眸——

    女人的脸换了角度,两人的眼神交会。

    鹰秋像是被箭瞄准一般倒吸了一口气,僵在原地。

    女人的眼神锐利。

    冷冽的瞳色让她的眼神如刀物般更加刺人。

    看着鹰秋僵直的样子,女人的眼神倏地变得柔和。

    「你没事吧?」

    「咦?」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鹰秋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有受伤吗?」

    女人换了个问法。

    她现在和缓的表情和声音彷佛刚刚的战斗和眼神都是在骗人似的。

    「啊、啊啊……」

    鹰秋看向自己的身体。

    「只是被牠弄到一些擦伤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鹰秋以有点不自在的语调回答。

    左手和胸口各有一个被爪子抓伤的伤口。两边都只是皮肉伤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另外虽然也受了一些烧伤,不过也伤得不重。这不需要睦美治疗,只要睡上一个晚上就会好了。

    「是吗?太好了。」

    女人露出一个微笑后,便挥动长剑,转过身倏地从鹰秋面前消失。

    鹰秋瞠目结舌。

    「喂、喂!」

    他叫住那个女人,但以空间移转离去的女人却再也没出现在现场。

    鹰秋在原地伫立了一段时间。

    那是鹰秋和她的第一次邂逅。

    扛着负伤的真矢走下山时,鹰秋才知道了那个女人的背景。

    正确来说,知道的人不是鹰秋,而是陆美。

    「哥哥你遇到的那个人应该是燐吧?」

    「燐?」

    走在一旁的睦美对着鹰秋的回问嗯了一声,点点头后停下脚步。

    鹰秋跟着她一起停下脚步,看向妹妹的脸。

    「她是那个叫香沙薙桂的人同父异母的妹妹。」

    「啊!」

    睦美的话让鹰秋几乎忘了手上拿着青龙刀和扛着真矢的事,差点就要合掌一拍。

    他赶忙重新抓好差点掉下的青龙刀。

    「燐……」

    没错,一定是她。鹰秋心想:

    白色的头发、褐色的肌肤、苍蓝的眼睛。

    这三者正是恶魔族的特征。

    恶魔族——正确来说,应该是香沙薙一族。

    族内全员都拥有过人的魔力。虽然擅长使用术法,但由于他们不喜与尘世有所纠缠,因此一直隐居在被浓郁森林环绕的村落中。一百多年前,除了香沙薙桂和他同父异母的妹妹-燐之外,一族全灭了。

    而香沙薙桂也在三年前死去。

    目前香沙薙一族只剩燐一人。

    「她还活着啊……」

    三年前,追求永恒生命的龙人-樱,和月森冬马进行了一场战斗。

    作为两人战斗舞台的都心几乎消失无踪,化作一片空地。

    鹰秋还以为燐也死在那场战斗中。

    「可是为什么那个香沙薙桂的妹妹要参与我跟那只怪老虎的战斗啊?」

    鹰秋歪过头说道。睦美则是露出了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哥哥……你没听到橘先生昨天讲了什么吗?」

    「啊?妳在说什么啊?」

    鹰秋蹙起眉头。

    睦美叹了口气。

    「橘先生他不是说了吗?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别人四处在消灭『樱之妖魔』啊。」

    「喔喔,听妳这么一说……」

    昨天鹰秋一行人从东京来到奈良后,去向师父五堂恭市打了声招呼。那时候刚好也去拜访五堂的橘春海跟他们说了这样的话。

    「他说那个人不是跟兽圣同等、就是比兽圣还要厉害的人物……原来就是燐啊……」

    「燐……」

    鹰秋把砚线从妹妹身上移开,轻轻念了这个名字。

    燐,香沙薙桂的同父异母妹妹,身为恶魔族最后一名末裔的女子。

    她也和自己一样,在和『樱之妖魔』战斗。

    「人家也好想见见她说……」

    睦美说着话,但却进不了鹰秋的耳朵。

    此时,鹰秋正回想起先前燐战斗时的英勇姿态。

    没有任何累赘的锐利动作,让人不禁看得入神的美丽苍蓝火焰,还有她那残留着少女稚气的凛冽侧脸。

    「哥哥?」

    睦美用手轻轻戳了戳呆呆看着脚边想着燐的鹰秋胸口,鹰秋这才回过神来。

    「你在发什么呆啊?我只有帮真矢哥的伤做一些应急处置而已,我们要赶快回去才行耶。」

    「嗯?啊啊……」

    睦美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鹰秋也跟上她的脚步。

    「燐……」

    鹰秋一边低着头走路,一边念着燐的名字想道……

    如果她也和自己一样在四处消灭『樱之妖魔』,那我是否还会再见到她呢——?

    『樱之妖魔』——

    那是鹰秋一行人这一年来所对战的异形通称。

    也有人称牠们是樱之遗产。

    追求永恒生命的樱为了要完成不老不死之术,曾用了各式各样的生物来做实验。

    人类、兽人、动物、植物、昆虫、就连魔物也难逃魔掌。

    虽然最后不老不死之术并没有成功,不过在实验过程中,无数的合成兽也同时在刻意的、或是偶然的情况下产生了。

    人类和昆虫合成的生物、兽人和植物合成的生物、动物和魔物合成的生物……

    还有这些被合成的生物再度合成后所产生的生物——

    绝大多数的合成兽都被樱亲手处分掉,但拥有强大力量或是有特殊能力的合成兽却得以逃过一劫。

    樱是为了要将合成兽拿来当作棋子使用,才会把其中一部分留下。但合成兽其实是一种不适合拿来当手下使用的生物。

    因为樱没有办法制御任何一只合成兽。

    由于连傀儡之术都无法对合成兽发挥效用,樱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在找到完全制御合成兽的方法之前,把所有的合成兽封印在『院』与其周边地域中。

    不过,后来樱藉由傀儡之术得到燐、接着又研发出创造卑龙这种好用手下的术法后,他就再也没有解放过他无法制御的合成兽了。

    两年前——樱死后一年的那个冬末,合成兽从百年以上的沉眠中觉醒。

    樱的死亡让强迫合成兽沉眠的封印力量慢慢消失,最后终致消灭。

    解放后的合成兽散布各地,开始危害人间。

    大半的合成兽都喜爱人类的血肉和精气。

    牠们绝大部分都藏身在山野中,捕食附近的居民或是观光客,但其中也有堂堂出现在大马路上引起暴动的合成兽,或是化作人形融入社会、暗中攻击人类的合成兽。

    『院』的应对晚了一步。

    由于『院』内没有人知道樱封印了合成兽,再加上『院』这个组织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活动,因此『院』根本没有采取任何对策。

    『长者』樱的死,加上位于秩父的『院』总部消灭,以及随之而来的指挥系统瘫痪。十名兽圣中死了六名,当时的『院』可说是极其混乱。

    在合成兽解放的半年过后,过去曾带领兽圣的五堂恭市才在四周人士的请托之下挺身而出,重新建立起指挥系统。

    那个时候,『院』已经知道合成兽的存在,大家也称牠们为『樱之妖魔』。

    正式坐上『长者』位子的五堂,命令橘和谍报部前去搜索『樱之妖魔』,然后再命令拥有优越战斗能力的兽人前去讨伐。

    虽然不是兽圣一员,但拥有相近实力的鹰秋和真矢也接到了讨伐『樱之妖魔』的命令。

    「樱所留下来的合成兽……吗?在和樱的那场战斗中,我们到最后都没能帮上月森的忙,所以这正合我意,我要把你们全部消灭!」

    鹰秋和真矢最初的对手是狼人和植物的合成兽。

    那只潜藏在树海里的合成兽操纵一整片的树木,让鹰秋和真矢受了不轻的伤。

    下一个对手则是鸟人和熊的合成兽,压倒性的臂力和速度让鹰秋和真矢再次陷入苦战。

    而从再下一次的战斗开始,睦美也跟着同行。

    「虽然我还没办法战斗,可是治疗就交给我吧!不管是怎么样的伤,我都可以帮你们治好。所以哥哥和真矢哥你们两个都可以尽情去受重伤喔!」

    在冬马和樱的战斗过了半年之后,睦美的变身能力觉醒。

    虽然双亲都是灰狼,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隔代继承了祖父的血脉,睦美意外地成了一只白狼。

    她的战斗能力还不高,而且目前也只学会了治愈,不过这样还是能在后方负责支持。

    双头虎是第四只合成兽。

    到目前为止共有十几只合成兽被打倒,但其中『院』派出去的人所打倒的还不到一半。

    究竟是谁击败了这些就连兽圣都要费一番功夫才能战胜的魔物?

    针对这个橘时常挂在嘴边的问题,鹰秋今天总算亲眼见到了答案。

    「燐……」

    回到旅馆后,她的身影仍旧未从鹰秋脑海中消失。

    半年后,再会的日子来到。

    在开始能听得见冬天脚步声愈来愈近的十一月底。

    收到『樱之妖魔』潜藏在秩父山中的报告后,鹰秋一行人等到月亮在空中散发光芒后,开始在收到目击报告的地点附近进行搜查。

    三个人踩在覆满软土的落叶上,沿着羊肠山路向上爬去。

    鹰秋走在前头,睦美走在中间,真矢殿后。

    为了要随时应对不知会从何处出现的敌人,鹰秋和真矢已经完成变身。

    嗅觉的灵敏度虽然已经提高,但还是有狼人族的鼻子闻不到的魔物,因此绝对不能大意。

    鹰秋不仅提高嗅觉灵敏度,还绷紧了全身的神经,一边走一边搜寻着敌人的气息。

    「好冷喔——要是我里面有多穿一件的话就好了……」

    身后的睦美发出毫无紧张感的声音。

    鹰秋转过头,睦美当场抖了一下给他看。

    「最好是穿着厚成那副德性的羽毛衣还会冷啦!享受是人类的大敌,妳给我忍住。」

    鹰秋以不可置信的语调说道。

    随着声音一起吐出的气息让鼻尖前起了一片白雾,山间日落后的温度下降幅度非常惊人。

    「因为~」

    「因为妳个头啦。那么怕冷的话,赶快变身不就好啦。」

    「我才不要,变身之后身体会有好多地方酸痛耶。」

    「我不是一直跟妳说那是习惯问题吗?如果妳不趁早习惯狼型的话,危急的时候是没办法好好战斗的,而且这也跟逃跑时的速度有关啊。」

    鹰秋严厉地说完后,睦美一脸不高兴地低低呜了一声。

    「基本上妳平常的修行方法根本就——」

    「安静!」

    原本一直沉默殿后的真矢制止了正打算切换到说教模式的鹰秋。

    「干嘛——」

    正当鹰秋准备问出口的时候,他也注意到了……

    有合成兽。

    而且就在附近。

    鹰秋环视四周,把装着上衣的粗呢布袋丢开,轻轻斜挥下扛在肩膀上的青龙刀。

    「没有气味……这下麻烦了。」

    真矢一边发出铿鎯铿鎯的金属声响,一边低语。

    他正在让冷气结晶化后所成型的锁链卷住上半身。

    睦美在鹰秋和真矢中间缩起身体。

    「牠是刻意把气味消掉,所以才闻不到的吧。」

    刻意消去气味——这表示敌人同时拥有妖术类的能力,以及可以灵活运用这份能力的高度智能。

    这种敌人——非常难缠。

    「非常好。」

    鹰秋一边让紧张感涨满全身,一边在嘴角边勾起一个笑容。

    「听好了,睦美,敌人现身之后,妳就躲到那棵树后面去。」

    鹰秋的视线指了指斜后方的一棵粗壮杉树。

    「嗯、嗯。」

    就在睦美不自然地点完头的下一瞬间,鹰秋正对面的黑暗空间如水面般摇曳起来。

    「是那边吗?」

    鹰秋唰一声低下身,挥出青龙刀。

    ——赶快给我滚出来。一让我看到你,我就要把你变成绞肉,

    鹰秋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凝视前方空间的摇动。

    「南原!」

    真矢迫切的叫声突然响起。

    「上面!」

    鹰秋立刻抬起头,锐利地啐了一声。

    一个巨大的白色影子正张开双手从正上方铺天盖地而来。

    鹰秋用尽全力把陆美推开,自己也跳到后方。

    剎那之间,鹰秋和睦美前一秒所站的地方被一只圆木般的粗壮手臂大声挥过。

    风压吹散落叶,扬起鹰秋的体毛。

    千钧一发。

    如果真矢没有出声,鹰秋和睦美的头就被打爆了。

    「混帐……!」

    鹰秋一边注意现身的敌人,一边悄悄将视线移向后方。

    空气中的摇曳已经消失。

    ——假动作……吗?明明是个怪物,居然这么会要小聪明。

    鹰秋单手拍开纠缠在体毛间的落叶,认真地注视敌人。

    潜藏在秩父山中的『樱之妖魔』是一只雪白的巨大狒狒。

    即便牠已经弯下膝盖,眼睛的高度还是比鹰秋高了一个头。

    如果牠挺直了身体,恐怕会有三公尺高吧。

    牠一边摇着细长的尾巴,一边以白浊的眼交互看向鹰秋和真矢。

    「你这只死猴子,挺看不起我们的嘛。」

    鹰秋一边用眼神示意在真矢身边吓软了腿的睦美退后,一边将青龙刀刺向狒狒。

    狒狒的眼固定在鹰秋身上。

    白浊的眼中没有任何光芒,就算视线相交,也没有任何双眼交会的感觉。

    「虽然我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我说的话……不过我话可是先说在前头,不要狗眼看人低啊。」

    为了要让睦美有时间可以离开,鹰秋不断和狒狒说话。

    睦美大概是因为双腿没力的关系,正以不稳的脚步向先前鹰秋所指示的杉树后方走去。

    「你就放弃挣扎,乖乖让我杀了吧。这样会比较轻松愉快喔。」

    鹰秋说完后,狒狒白浊的眼如线般瞇起,肩膀开始小幅颤抖。

    ——牠在……笑吗?

    狒狒对着觉得奇怪的鹰秋露出獠牙,开口说出人话:

    「那个男人、的狗、不要、装伟大、乱叫。」

    像是生锈的机械所发出来的声音。

    不过鹰秋却毫不惊讶。

    他以前也曾经碰过会讲人话的『樱之妖魔』。

    「你口中的那个男人是指谁?」

    鹰秋问道。狒狒不屑地丢出回答。

    「樱。你们、这些、烂货、是樱的、走狗。所以我要、杀了、你们。」

    「原来如此。」

    看来眼前的合成兽似乎十分痛恨樱。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樱不只让牠变成了异形,而且还强迫牠进入百年以上的长眠。牠不可能不心怀憎恨。

    「我是很同情你被变成怪物啦,可是你是个吃人的怪兽,我不可能放你活下去,而且……顺道一提,我们不是樱的手下。」

    「听、你在、胡扯,」

    鹰秋的发言让狒狒的分贝拉高。

    牠挥下手臂,向前冲来。

    既然睦美都已经躲好了,他也就不需要再引开敌人的注意力。

    「喔喔喔喔喔!」

    鹰秋让全身散发出斗气,迎击狒狒。

    他转身躲过狒狒瞄准头部所击出的拳头,朝对方毫无防备的侧腹放出斩击。

    以牠的姿势绝对躲不过这一击。

    可是狒狒却以牠那让人从巨大身躯无法联想到的轻盈跳跃,轻松闪开了青龙刀的攻击。

    那是有如猴子般的轻盈动作。

    鹰秋因惊愕而大张的双眼和狒狒的视线在空中交会。

    狒狒白浊的眼露出残酷的笑。

    鹰秋立刻跳开,接着将双手交叉在脸前,采取防御姿势。

    下一秒钟,惊人的冲击打上双手。

    是狒狒的回旋踢。

    被打飞的鹰秋背脊撞上树木。

    「……呃……」

    鹰秋跌坐在如绒毯般厚实的落叶上,头深深垂下。

    那是非常强烈的一击,他的防御虽然算是成功,但攻击的损伤还是传达到了全身。

    「哥哥!」

    睦美的叫声在林间回响。

    鹰秋立刻打算站起身,但狒狒逼近的动作却比他快了一步。

    他防御的姿势不仅不对,就连手都举不起来。

    这下子他不但回避不了,就连要挡下敌人的攻击都没办法。

    狒狒的白色巨腕再次瞄准鹰秋头部挥下。

    不过,真矢从狒狒身旁放出的冷气锁链——冻链让鹰秋免于吃下这一击。

    但狒狒却以双手轻而易举地抓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奔流的四条锁链,并将之扯裂。

    鹰秋倒吸了一口凉气,真矢则是瞪大了双眼。

    在刺上或缠上敌人那一瞬间就能立刻冻结对方的冻链,是真矢最厉害的招术。

    现在却轻而易举地被破解了。

    「你这只死猴子!」

    冻链虽然没有发挥功效,但真矢的攻击却让狒狒的动作停了下来。

    鹰秋并没有放过这个空隙。

    他站起身,强迫疼痛的手挥动青龙刀。

    水色的光芒——兽鸣斩迸裂。

    极近距离下,牠绝对躲不过。

    确信自己胜利而在内心发笑的鹰秋,在下一个瞬间受到比真矢的冻链被扯裂时更大的冲击,他完全说不出话来。

    狒狒居然一挥手就破解了拥有必杀能力的兽鸣斩。

    水色的燐光碎片在冷冽的黑暗中飞舞。

    鹰秋的嘴巴微开,瞪视着在燐光中眼睛带笑的狒狒。

    惊愕的心情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战斗开始不过数十秒,鹰秋和真矢最厉害的招式都已经被破解。

    一开始的惊讶感逐渐变成后悔,最后战栗涌上,鹰秋不禁退后一步。

    狒狒以嘲笑的眼神直视着这样的鹰秋。

    站在稍远位置的真矢也是呆然地伫立在原处。

    「……真的……假的……」

    好不容易从鹰秋口中发出来的声音竟是呻吟。

    太强了。

    他们至今所对战过的『樱之妖魔』也都是相当厉害的角色,不过,这次的对手却完全是不同次元的难缠。

    原本打算再退后一步的鹰秋摇了摇头。

    ——不能退缩,只要我的兽鸣斩和真矢的冻链确实击中的话,一定会有用的,

    鹰秋一边在心里叱责自己,一边重新握好青龙刀。

    稍后,真矢也开始聚集冷气,准备重新放出冻链。

    「我、已经、明白、了。你们、很弱。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弱上很多。你们、再怎么、攻击、都没用。你们、那样、的招术、是杀不了、我的。」

    狒狒说完后,从喉咙深处发出笑声。

    「太看得起自己的话,输的时候可是有十倍丢脸的喔,死猴子。」

    鹰秋一边呛回去,一边放松上半身的力量。

    他打算抓准狒狒开始动作的瞬间作出斩击,开始将力量集中在下半身。

    「弱犬、比人类、还糟。没有、吃的、价值。我要、把你的、肠子、拉出来、把你、吊死。」

    狒狒开始动作。

    就在鹰秋让下半身聚集的力量瞬间爆发、准备冲上前去的那一瞬间,他看见了——

    突然出现在狒狒头上的白色人影。

    惊讶的鹰秋以进攻到一半的姿势停住,狒狒的表情扭曲。

    人影如飞舞般从狒狒的正上方扭身而下,同时放出数张纸片。

    纸片化作青白色的雷光撕裂夜气,缠绕住狒狒的全身。

    强烈闪光改变了黑夜的颜色。

    鹰秋紧紧闭上双眼,跳到一旁。

    他压低姿势,瞇起眼睛看着现场的状况。

    白色的背影立刻来到眼前。

    不是狒狒,也不是真矢。

    白色的牛仔外套。

    ——是……谁……?

    鹰秋将视线向上移动,瞇起的眼睛顿时瞪大。

    纯白的发丝飘扬着。

    「妳……!」

    「退后。」

    鹰秋出声,眼前的人则是回过头说道:

    「还没有结束。」

    褐色的肌肤、澄澈的苍蓝双眼。

    ——燐……

    「牠是逢炼,力量在樱所创造的合成兽中是数一数二地强大,你们是打不倒牠的。请立刻逃离这里。」

    说完后,燐便重新面向狒狒,蹬地而起。

    她的右手拿着出鞘的长剑,左手则拿着五张符咒。

    在逼近到某个距离后,燐将左手上的符咒丢向狒狒。

    五张符咒分别化作和燐瞳孔相同颜色的光球,攻击被雷光绑住的狒狒。

    爆炸声与比先前更为惊人的闪光在山林间散开。

    鹰秋的双眼虽然因暴风和炫目的光芒瞇起,但他的视线从来没有离开过燐。

    在光球炸裂的下一个瞬间,她已经开始进行下一个行动。

    她举起长剑,跳入闪光之中。

    ——她打算一口气干掉那家伙吗?

    剎那之间,两道声音在闪光中响起。

    狒狒的高声尖叫和燐的闷哼声.

    鹰秋反射性地冲出去,目睹了那一幕……

    鲜血自燐体内迸射而出,自天空中飞舞而下的情景。

    鹰秋丢开青龙刀,用双手接住以拋物线向地面坠落而下的燐。

    然后他立刻转向正面。

    狒狒背对着逐渐淡去的苍蓝光芒,傲然地看着他们两人。

    牠的巨体上只有颈边沾了点红色的污渍,其它部分完全看不到任何伤口。

    ——接下那种攻击后居然几乎没事……

    鹰秋咬紧牙根,努力抵抗涌上自己心头的恐惧感。

    他并不讨厌和强大的敌人战斗。不过,既然都目睹了彼此力量之间压倒性的差异,他也无法乐在战斗中。

    「那个、女人、也是、那男人的、狗吗?」

    狒狒把手掌按在颈部的伤口上说道。

    此时,站在鹰秋后方的真矢突然放出冻链,经过鹰秋身旁攻击狒狒。只不过冻链和先前一样,被狒狒轻而易举地抓住、扯裂。

    鹰秋趁机抱起燐跑到真矢身旁,垂下视线察看燐的伤口。

    左侧腹的肉被挖开。伤口范围不大,并不构成致命伤——不过还是相当严重。

    鹰秋的视线从伤口移到她脸上。

    虽然把全身的体重都寄托在鹰秋身上,但燐的眼睛还是维持在睁开的状态,她正拼了命地调整呼吸。

    正当鹰秋要她别动时——

    「不错嘛、居然、让我、受伤了。」

    狒狒说道。

    用比先前低沉的声音。

    鹰秋轻啐了一声,抱住燐的双手更加用力。

    身旁的真矢露出獠牙,低声咆哮。

    「我、改变、主意了。我要、你们、痛苦、挣扎、到死。」

    说完后,狒狒倏地举起手,将食指指向鹰秋。

    「——!?」

    猜测狒狒要进行攻击的鹰秋压低身体,但狒狒却什么也没做,只把朝向鹰秋的指尖压低,指向他怀中的燐。

    「……?」

    接着,狒狒更将指尖从燐移向真矢和躲在远方树后窥视情况的睦美,然后露出牙齿一笑。

    「那只死猴子在干嘛啊……」

    「不……可以……让牠……」

    鹰秋的眼角因讶异而扭曲,燐抓住他的双手。

    「诅咒……赶快……把逢炼……」

    燐一边痛苦地说着,一边试着站起身。

    「喂、喂——」

    不要动啊。就在鹰秋要说出这句话之前,针剌般的痛感划过颈部。

    「……」

    鹰秋发出短暂的呻吟。

    他把一只手放到痛感划过的地方后拿到眼前。

    没有沾上血。

    ——刚刚那是怎么一回事……?

    正当鹰秋在心里感到困惑时,燐推开鹰秋站了起来。

    「等一下,妳那样的伤——」

    鹰秋抓住燐的肩膀试图阻止她时,他才看到——

    她颈部左边出现了一个婴儿手掌大小的黑色污渍。

    一瞬间还以为那是血迹,不过他错了。

    「那是什么……?」

    燐把问话的鹰秋放在肩上的手推开,以不稳的脚步走向狒狒。

    「我叫妳等一下!」

    正当鹰秋大声喊叫,准备再次伸手抓住燐的肩膀时,一阵落叶窸窣声突然自身旁传来。

    转过头去的鹰秋,一看瞪大了双眼。

    真矢蹲了下来。

    「你怎么了……」

    鹰秋弯下身看向真矢,他整张脸埋在落叶堆里。

    真矢的双眼大张、牙齿相磨、不断呻吟。

    「那只死猴子——!」

    原本打算狠狠瞪狒狒一眼而抬起头的鹰秋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把原本要看向狒狒的眼转向睦美。

    不好的预感成真……

    睦美倒下了,她蜷着身体,和真矢一样痛苦挣扎。

    愤怒和恐惧让鹰秋全身不断颤抖。

    「该死……!」

    「喝啊啊啊啊啊!」

    和鹰秋的咒骂同时——

    脚步摇晃走向狒狒的燐发出了气势雄浑的声音。

    鹰秋看见了……

    他看见燐挥下拿着符咒的手,一跃而起。

    他也看见狒狒对着空中的燐一挥手。

    无形的力量撕裂了燐。

    发出不成声的哀嚎后,燐和先前一样,喷着鲜血背部着地。

    符咒空虚地在空中飞舞。

    鹰秋跑到燐身边,确认刚刚那记攻击没有造成致命伤后把她抱起。

    此时狒狒出声:

    「被黑键、侵蚀、慢慢、死去吧。」

    狒狒以含笑的声音说完后,便背对着鹰秋和燐走开。

    鹰秋用一只手撑住燐,另一只手迅速捡起恰巧掉在一旁的青龙刀挥下——接着停下动作……

    ——要怎么做呢……

    狒狒的背影满是空隙。

    不过就算他再次放出兽鸣斩,也没办法打倒牠吧。

    那只狒狒不是鹰秋一个人能打倒的对手。

    正当举着青龙刀的鹰秋低声咆哮之时,燐动了动身体。

    「等……一下……!」

    燐面对着狒狒缓缓离去的背影痛苦地呼喊。

    但不知道是狒狒刻意无视、还是牠根本没听到燐的声音,狒狒既没回头也没停下脚步。

    鹰秋看向燐的侧脸,微微倒吸了一口气。

    虽然她身受几乎致命的重伤,但她眼中的力量却完全没有消失。

    苍蓝的双瞳里有着只有背负着觉悟的人才拥有的强烈光芒。

    「等一下……,逢炼……!」

    燐以必死的表情呼唤,但狒狒却未曾停下脚步,白色的巨大身躯消失在黑暗的彼方。

    咬紧牙根的燐低下头。

    鹰秋虽然也觉得很丢脸——但他却松了一口气。

    如果狒狒没有离开,而选择攻击的话,自己、燐、睦美和真矢都一定会被杀掉。

    此时,鹰秋突然回过神。

    「睦美!真矢!」

    两人突然倒下。

    在鹰秋正打算回过头的那一瞬间,剧痛刺上胸口,让他呜地呻吟了一声。

    像是被生锈刀物刺伤般的沉钝、强烈的痛觉。

    「呜……啊……」

    鹰秋弯下上半身喘气。

    燐的手突如其来地放上鹰秋的颈部。

    「这是逢炼的诅咒……」

    鹰秋歪过头看着燐。

    燐像是在哀悼般似的闭上眼,紧紧咬住下唇。

    鹰秋一行人抵达早上在山麓边所订的旅馆时,已是半夜十一点多。

    光是这三公里不到的路程,就花了两个小时以上。

    走进房间——和室——里的同时,一直背着睦美的真矢就立刻倒下。

    鹰秋把手上的燐放在已经铺好的棉被上后,同样把睦美和真矢搬到棉被上,摸了摸两人的额头。

    两个人的额头都热到不可思议,让鹰秋咒骂了一声该死。

    他把手放开,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小毛巾,擦了擦睦美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

    陆美的脖子上有一块黑色的污渍。

    那和鹰秋在燐与狒狒——似乎叫作逢炼——的战斗中,在燐的脖子上所看到的污渍完全相同。

    而鹰秋和真矢的脖子上也有同样的一行渍。

    他一边擦着睦美的汗,一边摸着自己的脖子,比之前更粗鲁地骂了一句该死。

    痛感瞬间划过脑内中心,鹰秋紧紧咬住牙根。

    在逢炼离开后,不只是胸口,身体各处都出现了剧烈的疼痛。此外还有恶寒、思心感、与无力感。

    黑键。

    这是逢炼对鹰秋一行人所下的诅咒。

    燐说被下了这个诅咒的人三天内就会死。

    咬紧牙关的鹰秋回头看向燐。

    她不知道为什么坐起了上半身,两人的视线对上。

    「妳的伤已经没事了吗?」

    燐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后回答。

    「嗯,谢谢你抱我回来,让我可以专心治愈。」

    「是喔。」

    鹰秋暧昧地点了点头。

    应该不可能没事吧。

    燐所受的伤相当深,虽然说她已经施放了治愈之术,可是光靠两个小时是治不好的。

    而且她也一样被『黑键』诅咒。

    四个人当中最痛苦的应该就是她了吧。

    不过她现在意识还是相当清楚,代表她的精神力的确过人。

    鹰秋连续作了三次深呼吸后,他揉了揉开始朦胧的眼睛,对着燐说:「我再问妳一次。」

    「要解开这个烦人的诅咒,真的就只有杀了那只死猴子一途吗?」

    燐点了点头说:

    「我们不能用术或是兽气招式来打消逢炼的咒力。」

    鹰秋吐了一口气。

    「意思就是说,再这样下去的话,三天后我们四个人就要一起死啰。」

    燐这次摇了摇头。

    「所谓的三天内会死指的是最多只能撑三天。如果没有过人的生命力、精神力,大概没几个小时就会死了吧。」

    鹰秋倒抽了一口气,视线回到睦美和真矢身上。

    两人一脸痛苦的样子,不断重复着像结核病患者般的混浊呼吸。

    真矢的身材虽然纤瘦,但平常都有在训练,不过睦美就不一样了。

    「就妳的角度来看,妳觉得他们能撑多久?」

    鹰秋没看着燐问道。过了数秒之后,燐用淡淡的语调回答:

    「那边的男生大概一天半。她的话,大概就再四、五个小时吧,你——」

    「不用算我的。」

    鹰秋打断她的话,仰望天花板。

    如果真矢是一天半的话,自己大概就是两天左右吧。

    ——怎么办……?

    他望着天花板上那个看起来有点像是人脸的污渍,不断思考。

    除了打倒逢炼以外,鹰秋一行人没有其它的路可走。

    而且还要在四、五个小时以内。如果不这么做的话,陆美就会死。

    但是逢炼非常强大。

    不仅身为伙伴的真矢已经倒下,鹰秋也因为身体的疼痛和疲累无法任意行动,现在的情况可以说是完全没有胜算。

    ——虽然不太愿意这么做,但也只能请五堂大叔出马了……

    鹰秋一脸苦涩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手机,拨了他的师父、现任『长者』-五堂恭市家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五堂的女儿。

    他拜托她把电话交给五堂。

    在等了五分钟之后,鹰秋把事情向终于接起电话的五堂解释一遍。

    五堂的回答是如此:

    「没办法了,我会过去。你跟真矢要死要活都不干我的事,不过我不可能放睦美不管。但不论我再怎么赶都要明天早上才能到,这点我也没办法,你想办法撑过去吧。」

    说完后,五堂就把电话挂了。

    鹰秋啧了一声后就把手机丢到房间角落。

    「连最后一根稻草都没了……」

    没错。

    五堂住在奈良。

    现在这个时间已经没有飞机、也没有新干线了。就算要开车过来,从奈良到秩父少说也要花个六、七个小时。

    就算五堂再怎么厉害,这个问题也不是他能解决的。

    鹰秋再次仰望天花板。

    ——怎么办?要等到明天早上……我跟真矢是还能撑过去,但睦美她可就没办法了……

    正当鹰秋咬紧牙根时,背后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

    鹰秋转过头。

    「……妳想干嘛?」

    他对手上拿着长剑站起身的燐问道。

    燐的答案非常简洁。

    「我去讨伐逢炼。」

    鹰秋蹙起眉头,搔了搔后颈。

    「……妳觉得妳去了之后赢得了吗?」

    「不管对手再怎么强大,我都不可能让步。」

    燐说话时的表情就有如和仇敌相对般严肃。

    「我必须亲手抹杀樱所残留下来的一切。」

    她握着剑鞘的手似乎十分用力,刀锷发出了微弱的喀嚏一声。

    ——原来是这样……

    燐这句话让鹰秋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四处追杀『樱之妖魔』。

    是为了要赎罪吧。

    一百多年来,燐被樱以傀儡之术囚禁,以樱手下的身分杀害了许多生命。

    十只手指和十只脚指并用都不足以计算其数量。

    这不是她的错。

    只不过她不是那种能够以此为借口而不需背负罪恶感活下去的利己主义者。

    所以她才会来狩猎『樱之妖魔』,而且还是独自一人。

    「喂。」

    鹰秋问起一件他突然想起的事。

    「是妳告诉『院』这些突然出现在各地的魔物是樱百年前所创造的合成兽的吗?」

    隔了一秒后,燐同样以严肃的表情给予肯定的回答:

    「为了要减少牺牲者,就一定得请『院』出动才行……」

    「原来如此。」

    鹰秋接受了这个说法。

    橘春海他说『院』里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樱曾经创造合成兽,并将之封印的事。

    他同时也说过——

    「我们之所以会知道在各地所确认的魔物是樱所创造的,都是多亏了一名『院』外的情报提供者。虽然说我还不知道那名情报提供者究竟是谁……」

    你居然敢相信这种不知道打哪来的家伙所提供的情报喔?

    鹰秋记得当他听到橘的这番话时,自己是这么反问的。

    而现在,橘口中那名真实身分不明的情报提供者就站在鹰秋的眼前。

    「请你待在这里,最好不要动到身体,愈耗费体力,你就会愈早死。」

    燐的视线从鹰秋身上移开,以淡淡的语调说完后便向外走去。

    鹰秋不发一语,只是看着她。

    只见燐穿过睦美身边,走向门边的脚步摇晃到让人忍不住露出苦笑。

    「等一下!」

    鹰秋出声后站起。

    他的脚完全脱力,丝毫不受意志控制地摇晃着后退。

    这样他根本没资格笑燐。

    ——振作啊!

    鹰秋用力拉直麻痹的右腿,对着停在门边回过头的燐露齿一笑。

    「我也去。」

    燐的蛾眉蹙起。

    「你——」

    「妳手上那把剑……是魔剑-绝对吧?它能砍断所有东西不是吗?」

    鹰秋打断准备开口的燐说道。

    「妳的术和我的兽鸣斩都没办法发挥作用,再加上连五堂大叔都来不及赶来话,我们的希望就只能寄托在妳那把剑上了。」

    燐无言。

    鹰秋继续说道:

    「如果有两个人的话,我们就可以采取其中一人防御,另一个人拿剑去攻击的战术对吧?虽然这不是什么聪明的作法就是了。」

    「可是——」

    「我——」

    鹰秋再次打断燐的话。

    「不能让这家伙死掉。」

    他的视线落到睦美身上。

    「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可不能看着她死去。」

    而且,鹰秋在心中低语,视线回到燐身上。

    ——就一个男人的立场而言,让生病的女人独自上战场这种事实在太丢脸了。

    虽然就技术上来说,燐比鹰秋要强上好几倍。

    但这不是强弱的问题。

    战斗至死方休是男人的责任。

    ——而且睦美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追根究柢都是因为我答应让她跟到战场上来的缘故。

    我不可能再让女人牺牲。

    尤其是燐。

    燐脸上原本就已经十分严肃的表情变得更加险峻,她张开嘴,但却什么也没说就又阖上,浅浅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赶快出发吧。」

    鹰秋用拳头啪的一声击掌,捡起掉在真矢身旁的青龙刀。

    两小时后。

    鹰秋与燐两人背对着背站着,等待时机。

    逢炼一定会来到这里。

    燐是这么说的。

    这是离他们先前和逢炼战斗之地稍远的小溪边。

    「……牠真的会来这里吗?」

    忍受不了长久沉默的鹰秋开口。

    「我们已经在这里等了两个小时了耶?」

    鹰秋和燐离开旅馆后,藉由燐的空间移转来到此处。

    据燐所言,这条溪流和附近一带是逢炼的巢穴。

    「魔物非常不喜欢自己的巢穴被别人弄乱,逢炼也是一样。虽然牠现在不在附近,但只要牠一注意到我们进入了牠的势力范围,牠应该就会飞奔回来了吧。」

    由于逢炼消去了气味,所以鹰秋的鼻子捕捉不到牠的行踪。

    虽然他相信燐的话,选择待在这里等候,但他也差不多等腻了。

    「那只死猴子到底去哪里闲逛了……」

    鹰秋一边焦躁地说,一边拍着仍旧麻痹的右腿。

    恶寒、思心感、身体的疼痛和麻痹等症状都随着时间过去而逐渐恶化。

    虽然有用兽气减缓疼痛,但兽气就快无法发挥功效了。

    睦美和真矢现在又怎么样了呢?

    真矢和鹰秋一样,能够用兽气和缓痛感,但睦美没有这个技术。

    在体力用尽之前,她会不会因为无法忍受的疼痛而发狂至死呢?

    不安和焦躁打乱了鹰秋的心。

    「你和你妹妹——」

    在鹰秋踢着滚到脚边的大石头时,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燐突然开口。

    「嗄?」

    鹰秋发出少根筋声音回过头。

    被当成泄愤对象的石头飞进河里,发出噗通的水声。

    「你和你妹妹的感情好吗?」

    燐回过头重新说了一次,脸上的表情一片平和。

    「咦、啊嗯。」

    鹰秋有点不好意思地回道。

    「我爸跟我妈死了之后,我们两个就一直相依为命。那家伙像老妈一样在照顾我,我也是关心她关心过了头。如果这就叫作感情好的话,那就应该算是了吧。」

    「你们兄妹的感情真的很好呢。」

    和表情一样平和的声音。

    鹰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如此狼狈,他把视线从燐身上移开。

    「妳、妳为什么、要问这种事啊?」

    他草率地回问。

    「因为我也有一个哥哥。」

    这个答案让鹰秋觉得完蛋了。

    「对、对不起。」

    鹰秋道歉,眼睛仍旧看着别处。

    燐随即发出轻轻的呵呵笑声。

    「请你不要在意,这个话题是我提起的。」

    「啊、啊啊……」

    鹰秋一边抓着脖子,一边斜看着燐。

    「我们来聊个天吧。」

    她露出微笑。

    接着两人便并排坐在河边的石头上,聊着没有意义的话题。

    主要是鹰秋在负责说话。

    刚开始的时候,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的妹妹、你的朋友……请说一些有关你身边人们的事。」

    由于燐提出这样的要求,鹰秋也就照做。

    非常啰嗦的妹妹、不太搭理人的伙伴、强逼徒弟参加不可能修行的师父……

    主要的话题大概就是这些。

    大部分的时候,燐都只有在回话而已。不过由于她听着鹰秋讲话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和稳的笑容,所以鹰秋一点也不觉得不舒服。

    而且一看到她在听自己说话时露出微笑,鹰秋胸口里就骚动着一股喜悦感。

    说着说着,鹰秋突然注意到。

    为什么燐会突然说要聊天。

    不安和焦躁,还有『黑键』所带来的苦痛。

    她是要自己忘了这些事情。

    ——我们应该是一样不舒服才对。

    不,先前那场战斗在她身上留下的伤害应该更大才对。

    ——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在说到自己和真矢连手偷袭睡梦中的五堂,结果不到三秒就被撂倒的话题时,鹰秋认真地看着燐。

    从她的外表看起来和睦美年纪差不多。

    在这么近的距离里一看,才发现燐比想象中还娇小。

    她听着鹰秋说话时那带笑点头的样子和一般的少女没两样。

    虽然说现在跟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状况已经不同了,所以印象改变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燐在初次见面和现在给人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的。

    鹰秋把现在在身旁笑着的燐和第一次见面时亮出白刀砍向敌人的燐在脑中并排,思考哪一个比较好。

    ——真让人烦恼啊……

    虽说很难分出上下,但如果一定要选一个的话——那应该会是后者吧。

    第一次见面时她那没有任何迷惘及多余的动作,还有那足以贯穿人心的坚毅眼神让人印象非常深刻。

    正当他想着这种事时——

    「你怎么了吗?」

    燐歪过头看向鹰秋的脸。

    「咦、啊、没、没事啊。」

    鹰秋狼狈到不自然的程度使他的声音微妙地有些破音。

    他似乎在自己也没发觉的状况下中断了话题。

    「那、那个。怎么一直都是我在讲话啊,我可以问妳问题吗?」

    就算他打算重回原来的话题,但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讲到哪里的鹰秋只好采取了这个补救方案。

    「好啊。」

    燐非常干脆地答应。鹰秋则问了他一直非常在意的事。

    「妳看起来虽然很年轻,可是其实是个一百岁以上的老太婆了吧?妳那一族的人都是这样的吗?」

    鹰秋一说完,立刻就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说话。

    光是向女性询问年龄就已经非常无礼了,而他居然还称对方是一个老太婆。

    即使是因为紧张才讲错话,这仍然是个非常大的失败之举。

    不过燐却像是毫不在意地回答:

    「香沙薙一族非常长命,但是我们只能将平常人二十岁左右的容貌维持到七十岁左右。过了七十岁之后,我们的肉体就会像平常人一样衰老。我之所以会活了一百年以上、至今都还没有老化,是因为樱在我身上施放了延迟老化的术。」

    她说,这个延迟老化之术的效力会随着樱的死亡而逐渐消失。

    「再过一年之后,樱所施放的术大概就会完全解除了吧。」

    「之后妳就会普通地变老?」

    我不知道,燐摇了摇头。

    「之前延迟老化的反作用也很有可能让我的老化一口气迅速进行。」

    这句话让鹰秋的胸口瞬间冷却。

    鹰秋看向燐,燐却以不带任何灰暗色彩的笑容回答:

    「我已经活得太久了。而且那不过是一个可能性,你不需要露出那种表情。」

    鹰秋哼地转过头。

    自己到底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

    他看向彼方,手抓着后脑勺。

    ——活得太久了……吗?

    的确,燐已经活了一百数十年以上的漫长时间。

    不过其中大半的时间都是以樱之傀儡的身分度过的.

    那真的算是『活过』吗?

    正当鹰秋脸色沉下之时——

    「来了。」

    燐以低沉锐利的声音说道。

    倏地回过神的鹰秋从石头上跳下来。

    「抱歉,我说话说到忘了要提高警觉。」

    他对着同样从岩石上跳下来,正要拿起长剑的燐道歉。

    然后他一边脱着上衣……

    ——我是白痴吗?

    一边在心里暗骂自己。

    燐在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忘了要提高警觉,可是自己却是这副德性?

    ——不但不知道敌人在哪里,还焦躁到让女人来看我的脸色,最后又松懈成这副德性,我真是没救了。

    根本就是什么都仰赖燐嘛。

    再没用也要有个限度吧。

    自己都快受不了自己了。

    「你说的话很有趣喔。」

    燐凝视着前方说道。

    「啊?」

    「托你的福,我都忘了身体的疼痛。」

    说完后,燐的嘴角扬起一个小小的笑。

    鹰秋眨了一下眼后,说了一句「是吗?」便和燐一样只用嘴角扬起一个笑。

    看来自己的闲话似乎发挥了一些功效。

    ——我也一样忘了身上的疼痛啊。

    在心里低语的鹰秋对着正前方的视线涨起斗气。

    巨大的白色狒狒任浓厚的黑暗缠身,站在眼前。

    不知道牠是对鹰秋和燐不知好歹又来挑战一事感到不高兴,还是对牠不在时有人闯入牠的巢穴感到生气……更甚者是对这两件事都极度不爽。

    狒狒——逢炼非常愤怒。

    白浊的双眼吊起,鲜白的体毛倒立。

    牠大概是去吃饭了吧,露出的獠牙上沾着鲜血和油脂的残渣。

    「嗨。」

    鹰秋扛着青龙刀说道。

    「你动作太慢了,死猴子,我等到快抓狂了。」

    燐利落地拔起魔剑-绝。

    逢炼没有回话,只是沉下身体,从齿间发出咆哮声。

    鹰秋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压低身子。

    「我要把脖子上这个麻烦的污渍和你的命一起带走!」

    鹰秋不顾身体的哀鸣,发出狼嚎,将上半身变身为狼。

    结果跟预料中的一样。

    输了。

    输到这种程度的话,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了。

    感觉就像是只能笑了。

    双方之间的战力原本就有很大差异,再加上自己和燐都因为『黑键』的侵蚀而无法任意行动,所以他们根本没有任何获胜的机会。

    不过他也算是尽力而战了吧。虽然逢炼的一踹让他断了肋骨,左腿和右小腿也被咬烂、背上更被手刀劈开一道伤口,但他同时也让兽鸣斩直接砍上逢炼的侧腹,让牠挂了彩。

    视线逐渐变得模糊,已经完全看不见星星了,但月亮却是讨厌地炫目。

    ——可恶……

    就闭上眼睛吧。

    就在他叹了口气,有着这样想法的那一瞬间。

    苍蓝的光芒在视线范围的角落亮起。

    「……?」

    鹰秋动了动脖子,看到了那一幕。

    燐迎战逢炼的那个景象。

    鹰秋张大了即将闭上的双眼。覆住视线范围的白雾散去。

    ——那家伙……!

    燐比鹰秋还早被打倒。

    战斗才刚开始没多久,燐就被一拳狠狠打中腹部,背部撞上岩块昏了过去。

    她的肋骨应该至少断了四、五根,脊椎和内脏所受的损伤应该也不小。

    但燐却还是站了起来。

    眼前的苍蓝之光应该是她所施放的术吧。

    鹰秋用力地磨着牙齿。

    ——我到底在干嘛啊!?

    明明比自己还矮上了好几个头的娇小女孩现在都还没有失去战意地在奋战啊。

    明明这是关系着睦美生命的一场战斗啊。

    ——不要因为这种伤就放弃!

    鹰秋叱责自己后趴下。

    用手的力量撑起自己。

    左右脚都已经没有感觉了,不过这种小事不需要在意。

    他一边深呼吸,一边凝聚兽气,让逐渐冷却的身体重新涌起生命的热度。

    「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去……援护……」

    鹰秋半是呻吟地说着,迈出脚步。

    青龙刀在他接下攻击的时候,不知道被打到哪里去了。

    他没有时间去找了。

    鹰秋将兽气灌入钩爪。

    「啊——!我终于找到你了!」

    此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道走调的声音。

    将意识集中在前方的鹰秋吓了一跳,他转过头。

    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你、你……不在旅馆里……呼……乖乖……等我……呼……会让我……很困扰的……呼……结果、我、真的、快累死了……」

    这个一边大口大口喘着气,一边断断续续说着话的人是橘春海。

    「小、小春……!?」

    意想不到的登场人物让鹰秋瞪大了双眼。

    「是五堂先生他拜托我来的。」

    脸上满是汗水的橘把眼镜拿下来说完后,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用手掌擦着汗。

    「五堂大叔他?」

    「我突然接到五堂先生的电话,他说你们碰到了麻烦,要我立刻来帮你们的忙。」

    不是来自『黑键』的另一种头痛击中鹰秋,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和逢炼拥有相同实力的兽人就只有五堂而已。

    橘虽然是一流的术者,但对攻击系的术非常不拿手的他在这场战斗里完全派不上用场。

    「住在京都的你居然只花两个小时就可以赶到,你是用了长距离空间移转吗?」

    「当然,不过就算是用长距离的空间移转,我也没办法一口气从奈良移转到这里,结果我最后移转了好几次才得了这里,所以我的魔力几乎已经没有剩了,而且你居然还没待在旅馆里。」

    橘说他从尚有意识的真矢口中听说鹰秋和燐拖着被诅咒侵蚀的身体去迎战敌人之后,便急急忙忙地冲出旅馆,靠着嗅觉在山里面跑了三十分钟以上,好不容易才来到这个地方。

    他之所以会喘成这样,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是很谢谢你来啦,可是小春你是派不上用场的,回去吧。」

    要让小春用长距离空间移转过来支持的话,你就给我一起滚过来啊!

    鹰秋一边在心里咒骂着五堂,一边准备回过头。此时橘突然大叫了一声「等一下!」他只好重新看向橘。

    「干嘛啦……」

    鹰秋一脸不爽地瞪着橘的娃娃脸。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燐正在与逢炼战斗,也正在受伤。

    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理会这个没有攻击力而且又没剩什么魔力的术者。

    前来帮忙结果却被人瞪的橘不高兴地皱起眉头,他把拿下的眼镜重新戴上后说道:

    「那个……五堂先生不是派我来跟敌人战斗的,把你的双手伸到我面前来,手掌朝上。」

    「嗄?」

    听不懂橘在说什么的鹰秋抬起眼角。

    「把双手伸出来,手掌朝上。」

    橘再次说道。

    「……?」

    搞不清楚状况的鹰秋照着橘所说的伸出双手,手掌朝上。

    「这样就可以了吗?」

    橘思了一声点了点头。

    「那我要叫它来了喔,它蛮重的,你小心点。」

    橘闭上双眼,开始在口中喃喃念起咒语。

    「叫它来是什——」

    ……什么意思啊?就在鹰秋打算这么问的那一瞬间,鹰秋眼前的空间有如水面般摇曳,接着『它』便现身了。

    它随着重力落到吃了一惊的鹰秋手上,惊人的重量让鹰秋向前倒下。

    要是他的双手再晚一秒出力,双脚受伤的鹰秋一定会因为承受不了它的重量而向前扑倒吧。

    「这是——!」

    鹰秋手上握着的是一把巨大的长枪。

    刀刃部分大到非比寻常。

    镶在约一公尺半的枪柄上的刀刃,光是宽度就有七、八十公分,长度则超过一公尺以上。

    鹰秋曾经见过这把几乎要让人犹豫是否该把它归类为长枪的巨大武器。

    「刚枪-温罗……!」

    这是五堂恭市所拥有的数项能够寄宿灵力的武器中,最强的一把逸品。

    这把长枪虽然毫无装饰,而且刀刃和枪柄上也满是伤痕,看起来非常粗糙,但它的破坏力却是鹰秋的青龙刀难以望其项背的。

    「有这家伙的话……!可是……」

    我能用它吗?

    鹰秋想起以前曾经跟五堂借过这把长枪来挥过的事,不禁吞了一口口水。

    能让魔力或灵力寄宿的武器会将使用者的体力、兽气或是魔力作为力量来源,发挥它的功效。

    大致上来说,愈是强大的武器,所需要消耗的能量就愈多。

    以前鹰秋借来这把枪的时候,不过是轻轻一挥,就用尽了他所有的兽气和体力而昏了过去。

    他花了整整一天才恢复到能站起来的程度。

    这是只有五堂才能用的武器。

    鹰秋以严峻的眼神睨着巨大的刀刃部分。

    「不要放弃,不要担心,现在的你一定能用这把武器。」

    橘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道。

    「啊?」

    「或许你自己还不知道,不过你的确有在逐渐变强,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还强。」

    「……?」

    「——五堂先生他是这么说的喔。」

    鹰秋一脸空白。

    「我也觉得你应该用得了温罗,你的体力和兽气量都已经是兽圣级的了,而且你跟五堂先生还是同一型的人呢。」

    橘点了点头。

    他的声音恢复正常,看来他之前是故意在模仿五堂讲话的样子。

    「不要恨五堂先生啦,那是因为我的魔力不足以带着别人一起转移,所以他才没有一起过来,长距离的空间移转所要消耗的魔力可不是开玩笑的啊。」

    鹰秋点了点头,把视线从橘的娃娃脸移回到手中的刚枪上。

    现在的鹰秋能够使用这把温罗。

    五堂很难得认同他人的。

    如果这样的五堂都做了保证,那就铁定没有错了吧。

    鹰秋更加用力地握紧黑铁色的枪柄。

    「加油喔,如果你被干掉的话,我恐怕也没办法活着回去了。」

    「喔。」

    正当点完头的鹰秋打算回过头去的那一瞬间,一道强力的冲击打上他的背,让他向前倒

    下。

    「啊!」

    他用温罗的重量勉强撑住自己,不让自己跌下去。

    仰躺的燐滚落在脚边。

    鹰秋弯下身,伸手触着她脖子上的黑色污渍。

    「妳尽力了。」

    妳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

    燐的眼睛微微张开。

    「或许我有点不可靠,不过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鹰秋露齿一笑说完后,燐微微动了动嘴唇就闭上了双眼。

    鹰秋把温罗的枪柄扛到肩上站起身,走到燐的前面。

    满是鲜血的脚扎实地踩在地上,鹰秋深深沉下腰。

    他的眼神和逢炼对上。

    牠鲜白的体毛因为沾满鹰秋和燐的鲜血而脏污。

    「第三回合啦,死猴子。」

    说完后,鹰秋挥下全长约有三公尺的刚枪。

    惊人的重量让手臂和肩膀发出哀鸣,鲜血自脚上的伤口中迸射而出。

    「你就去那个世界后悔自己愚蠢到把狼人叫作狗吧,」

    鹰秋将全身的兽气灌进温罗。

    不过还是不够。

    不够的部分就用生命力来补。

    虽然从这个因负伤和诅咒而疲弱的身体里抽取生命力等于是在自杀,不过鹰秋凭着一口气完成了。

    温罗的刀刃部分有如被烤热一般,逐渐染上红色。

    不知道是讨厌鹰秋那游刀有余的样子,还是察觉到了危险,逢炼瞪大了白浊的双眼,开始朝这边逼近。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鹰秋随着咆哮声斜挥下温罗。

    剎那之间,鹰秋和逢炼之间的空间中溢满无形的力量。

    逢炼发出叽的一声,有如金属互相摩擦的声音后停下脚步。

    牠用双手护住头部,打算往后跳开。

    这是值得让人惊叹的反应速度,不过鹰秋的攻击已经抓到了逢炼。

    无形的力量以逢炼为中心剧烈卷起。

    逢炼周围的空间扭曲起来,发出爆炸声。

    力量的漩涡毫不留情攻击位于漩涡中心的逢炼。

    撕裂牠的皮肤、挖开牠的肉、打碎牠的骨。

    逢炼凄绝的叫声被爆炸声盖过,没能传到鹰秋耳里。

    攻击持续了约十秒过后,力量的漩涡消失。

    瞬间,逢炼再次发出尖叫。

    身体上虽然寸寸都是伤痕,但牠仍旧活着。

    逢炼举起因为鲜血和肉片而染黑的双手,在摊开的掌上做出巨大的火球。

    注入逢炼愤怒和魔力的火球瞬间夺走夜色,升起火焰。

    任何人都能一眼明白这火球的威力绝对是非比寻常。

    只要它一炸开,这一带就会立刻化作火海。

    不过鹰秋却毫不畏惧。

    当逢炼举起手时,鹰秋已经向前跑去。

    他丢开温罗,捡起掉在燐身旁的魔剑-绝。

    接着在火球出现的下一个瞬间,鹰秋和逢炼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为零。

    鹰秋轻巧地跃起,将绝从最上段挥下。

    能够斩裂一切的绝对之刀将逢炼的巨大身躯切成两半。

    当鹰秋双脚着地的同时,火球也化作大量的火花散开,如暴风雪般洒落大地。

    黎明到来。

    从东方山间开始升起的太阳逐渐融化了夜色。

    寒冷的朝霭是无可言喻的清爽。

    「妳的治愈真是了不起,居然两个小时就把那种程度的伤给治好了。」

    鹰秋一边用脚尖跳着确认脚的状况,一边咻地吹了一声口哨。

    「这比睦美的治愈有用多了。」

    「那是因为你的生命力优越过人,我的治愈之术和狼人的治愈不一样,我只是把你体内的自我治愈力提高而已。」

    燐用一个小小的笑回敬鹰秋的赞美。

    多亏了她所施放的治愈之术,鹰秋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伤得特别重的胸口和脚虽然还会痛、也还残留着疲劳感,但都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

    「唉,顽强打不死就是我的卖点啦。」

    鹰秋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用食指抓着左边脖子。

    上面已经没有黑色的污渍了。

    身体的疼痛和麻痹这些来自诅咒的症状都随着逢炼的死而痊愈。

    睦美和真矢应该也从痛苦中解放了才对。

    「受妳很多照顾了。」

    鹰秋用上衣衣襬擦了擦手后,伸出手要和燐握手。

    「我才是。」

    燐回以一个和稳的笑。

    大概是因为她频繁地挥动长剑吧,她的手掌比想象中还来得硬实。

    真要说起来的话,或许真的不像女性会有的手,不过鹰秋非常喜欢她这双手。

    「这次能打倒逢炼,都是多亏了你还有那边那一位的帮忙。」

    燐的眼睛瞥向橘。

    橘害羞地搔了搔脸。

    「喂。」

    两个人放开相握的手后,鹰秋向燐问道:

    「到底有多少『樱之妖魔』啊?」

    燐露出奇妙的表情,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因为樱是在我变成傀儡以前就制造了合成兽……」

    「意思是说妳也不太清楚吗?」

    「是的,我也几乎完全没有办法掌握牠们的名字和能力。」

    「原来如此……」

    鹰秋的表情自然而然地变得苦涩。

    『樱之妖魔』——要把牠们全部打倒的话,或许要花上不少时间也说不定。

    其中也一定有足以和逢炼匹敌、或是比牠更强的合成兽吧。

    他必须变得更强。

    正当鹰秋下定决心这么想时——

    「那个——」

    橘向燐说道。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妳可以来到『院』里,和我们一起战斗。」

    这个请求让燐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接着,一会儿之后。

    「对不起……」

    燐低着头回答。

    这也是没办法的,鹰秋这么想。

    燐以樱的手下的身分在『院』里度过了漫长的时间……不,是樱逼她度过了这段漫长的时间。

    而且,放火烧了她的故乡,将她全族赶尽杀绝的也是『院』。

    她不可能会想回到这样的组织里。

    被拒绝的橘只有微微苦笑着说了一句「是这样吗?」后,就再也没说第二句话了。

    「那么,我就此告辞……」

    不知道她是不是不想待下去了,燐打了声招呼就要转身离开。

    「啊、啊啊。」

    鹰秋发出了不知所措的回答,而橘则是在他身旁以笑容对着燐的背影说「保重喔,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的话,请妳不要客气尽管说。」

    燐回过身再次点头后,拿起靠在一旁岩石上的长剑,开始迈步离开。

    被鲜血和土尘弄脏的白色背影随着她的每一步慢慢走远。

    「……」

    鹰秋一边目送着她的背影,一边抓着后颈。

    「鹰秋你怎么了?你的表情好恐怖。」

    「没事啦。」

    鹰秋粗鲁地回答橘诧异的问句。

    他说了谎。

    其实根本不是没事。

    胸口总有一块阴影无法抹去。

    不知名的焦躁随着燐远去的背影逐渐堆积。

    ——我到底怎么了?

    他问自己。

    不过他根本不须思考,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喂!」

    他大声叫住燐。

    高分贝的叫声让橘大叫了一声「呜哇!」倒退一步。

    停下脚步转过头的燐脸上也是带着些许惊讶。

    准备继续说下去而张开嘴的鹰秋——瞬间冻结在原处。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基本上,他到底是为了要跟她说什么才把她叫住的呢?

    鹰秋半张着嘴巴,眉间则刻划着深刻的皱纹。

    「……?」

    燐微微歪过头。

    「……!」

    鹰秋拼了命转动平常没什么在动的脑袋,不过他还是找不到任何一句话。

    ——好,这样的话就用最终手段,

    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

    然后停止思考。

    碰到烦恼时的最终手段。

    也就是——放弃思考。

    在脑袋变成一片空白的那一瞬间,一句话浮现在感情大海的表面上。

    鹰秋张开双眼,把那句话随着气一起吐出。

    「我还能见到妳吧?」

    燐的眼睛瞪大了一秒钟后,她露出一个优雅的微笑点了点头。

    山顶吹来的晨风摇曳纯白的发丝。

    燐轻轻撩起落至眼前的发丝后,像是与晨风同化般,消失了身影。

    鹰秋呼地吐了长长一口气,回头看向东方的天空。

    他露出一个苦笑,微微耸了耸肩。

    「怎么说呢……」

    看来自己似乎对比自己强的女生没有抵抗力的样子。

    「这大概是所谓的天性吧。」

    「嗯?你说什么?」

    橘听到了鹰秋的独白。

    「我什么都没说啦。」

    鹰秋回答后,用双手压下头发.

    白色的阳光刺眼。

    今天的天气似乎也会很好。

    雪之沉眠

    头好痛。

    喉咙和胸口也是。

    双手都麻痹了。

    痛感虽然算不了什么,但手的麻痹感却让人异常不快。

    「该死!」

    缘用力地挥手,不过只有针刺般的痛划过指尖,麻痹感并没有因此消失。

    「唉……」

    缘叹了一口气,背靠在长椅上抬起了头。

    痛感、麻痹感、思心感——每当这些症状出现,缘便会仰望天空。

    虽然说看了天空身体也不会好起来,不过太阳和月亮却能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只不过今天晚上厚重的云层遮住了星星和月亮,所以抬头也没什么意义就是了。

    缘看着夜空,重复了几次深呼吸。

    郊外公园中的空气并不差,不过今天晚上的气温骤降,每吸一口气,冷气便会刺痛气管一次。

    ——再这样冷下去的话,搞不好会下雪啊……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有个柔软的东西碰了碰他的脚。

    缘低下头,脸上绽出一个笑容。

    灰色的小猫正拿牠的头蹭着缘的脚踝。

    「小雨。」

    缘叫了一声小猫的名字,小猫抬起头看向缘,瞇起双眼。

    从三年前那个春天的邂逅以来,他们便是相依为命的伙伴。

    因为是在雨中相遇的,所以叫牠小雨。

    「过来。」

    缘用双手抱起小雨,把牠放到膝盖上。

    小雨立刻蜷起身体窝好。

    缘的膝盖上是小雨最喜欢的地方。

    缘把右手开阖数次后,开始抚着小雨。

    头痛虽然没有减轻,不过喉咙痛和手的麻痹都逐渐减缓了。

    缘再次抬头仰望天空,呼地吐了一口气。

    鼻尖一片白雾。

    ——再过个两、三分钟的话,头痛也会好了吧。

    身体的疼痛、麻痹、发烧、晕眩、思心——这些症状从半年前开始出现。

    刚开始的时候,一个礼拜只会有一、两天觉得不舒服,到了后来,不舒服的次数愈来愈多,最近则是每天都会有症状出现。

    症状的严重程度也随着时间缓缓加重。

    这次只有轻微的痛感和麻痹而已,已经算是好的了,严重的时候,他会痛到无法动作。

    缘闭上眼睛,摸了摸浏海。

    ——一想到以后还得继续这么不舒服下去,就让人觉得高兴不起来。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樱在他还是婴儿时所施放的不老不死之术让缘急速成长,同时得到了过人的再生能力。

    但是由于樱的不老不死之术并不完全,缘也同时背负了短命的宿命。

    肉体的不舒适不过是朝向死亡的开始罢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活多久。

    他曾经有过一段时间觉得自己什么时候死了都无所谓,不过现在死亡却是他最害怕的事。

    ——我还没有找到幸福。

    三年前——在遇到小雨的那个雨天,缘对自己立下誓言。

    他一定要过得幸福。

    他要用自己的力量找到超越樱所带给他的不幸的幸福,然后用他的双手抓住这份幸福。

    这是缘对樱复仇的方法。

    所以他还不能死。

    「而且我也还得照顾你啊。」

    缘张开双眼,用食指枢了妪伙伴的喉头。

    「我头痛也好了,走吧。」

    缘抱起伸直了脖子的小雨,从长椅上站起身。

    下一个瞬间,一股介于寒气和痛苦的感觉划过背脊。

    「——!?」

    缘回过头,眉间蹙起。

    什么东西要来了。

    视线里只有车道对面的田地和更后面的杂木林而已。

    缘所察觉到的气息正从杂木林的彼方以离弦的箭般气势朝这边冲来。

    不是人类,但气息也跟兽人不一样。

    缘沉下腰,双眼睨着杂木林。

    下一秒钟,那个东西从杂木林里冲了出来。

    牠瞬间穿过田间,一脚跨过车道和人行道,降落在缘的面前。

    缘用左手抱住小雨并护着牠,轻击右手的手指,让数百只蝴蝶出现在自己身边。

    羽翼带着虹色光芒的蝴蝶一碰到缘以外的人就会爆炸。

    如果牠继续靠近的话,缘就要一口气放出所有的蝴蝶。

    飞舞的蝴蝶散发出炫目光芒,令缘瞇起了眼,不过他还是紧紧注视着那个生物。

    那是一只像狗又像狼的巨大四足兽。

    从头部、四肢到尾巴尖端的体毛都是雪白色的,高度比缘还要高了一个头,眼睛则是带点黑的红色,额头上一根约有五十公分长的角笔直伸向前方。

    缘皱起眉头。

    虽然他们面对着面,但牠的眼睛却没有看着缘,牠的视线没有焦点。

    「……?」

    正当缘感到惊讶时,野兽巨大的身躯突然摇晃着倾斜倒下。

    缘瞠目结舌。

    惊讶让他失去了集中力,蝴蝶也跟着消失了。

    「怎么一回事……?」

    突然出现,又突然倒下。

    「退后。」

    缘放下小雨,走到那个生物身边。

    「这家伙是……」

    保持着警戒的缘弯下身,摸向牠的脖子。

    牠似乎是负伤了,身体下方染出一块红黑色的血渍。

    「难不成这是『樱之妖魔』……?」

    缘也曾听说过樱以前创造而又封印起来的合成兽因樱的死亡而得到解放,在各地袭击人类的消息。

    他在牠的身上能感受到些许樱的魔力,所以极有可能是『樱之妖魔』。

    ——牠不是针对我来的吗……?

    把牠想成是在与『院』的人战斗时逃出来的才比较自然吗?

    ——可是,牠为什么要来我这里呢?

    是偶然吗?还是因为牠感知到缘的魔力,要吸取他的魔力作为能量呢?

    「搞不好牠是把我当成同伴,才来找我帮忙的也说不定。」

    就被樱扭曲了生命这一点而言,缘和『樱之妖魔』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就算『樱之妖魔』把缘当成了同类,那也没什么奇怪的。

    「怎么办呢……」

    缘站起身,微微歪过头。

    「还是给牠最后的致命一击比较好吧?」

    『樱之妖魔』的伤势看起来相当严重。

    牠刚倒下时还在小幅上下起伏的胸口和背部,现在几乎都已经没有在动作,眼神也几乎毫无生气。

    就算放着牠不管,牠迟早也会死吧。

    缘十分犹豫。

    「虽然说我不知道你是偶然还是刻意地倒在我面前,可是能这样相遇,就是一种缘分,我就给你最后一击吧。慢慢死去的折磨太痛苦了。」

    他说完后,将手掌放上『樱之妖魔』的侧脸。

    接着,『樱之妖魔』半开的嘴里突然发出了像是笛声般的细微声响。

    缘抬起手看向牠。

    大粒的泪水正要从『樱之妖魔』原本已毫无生气的眼里掉下。

    「啊……」

    缘吃了一惊,他不禁感到困惑。

    看到了牠的眼泪,这让他很难下手。

    缘的手停在空中,表情逐渐凝重。此时,小雨走进他的视线。

    「小雨……?」

    猫咪走近『樱之妖魔』的头边,看着牠因泪而濡湿的双眼一会儿后,对着缘喵了一声。

    「你是教我不要杀了牠吗?」

    小雨又喵了一声。

    「嗯……」

    缘把手指放在下巴上开始思考,此时,『樱之妖魔』突然出现异变。

    覆住全身的雪白体毛放出淡淡的光芒,巨大身躯开始缩小。

    「——!」

    缘立刻往后一跳。并大叫着要小雨退开,但小雨却不愿从『樱之妖魔』身旁离开。

    「小雨!」

    缘再次大叫后,冲到小雨身边,抱起牠那娇小的灰色身躯。

    同时,『樱之妖魔』体毛所散发出来的光芒也几乎消失。

    缘瞪大了眼睛。

    原本比老虎还要大上两、三倍的『樱之妖魔』,现在变得比小雨还要小上一圈。

    除了头上的角之外,牠看起来跟普通的小狗没什么两样。

    「你变成这样的话,我不就更难杀你了吗……」

    缘叹了一口气。他放下小雨,改抱起『樱之妖魔』。

    他开口问道:

    「你想活下去吗?」

    『樱之妖魔』回以像是即将磨断的丝线般的声音。

    缘叹了一口比之前更深的气。

    「我知道了。」

    他露出了苦笑。

    「你不想死是吧。」

    牠让他想起和小雨之间的邂逅。

    三年前的那个雨天——还是小猫的小雨也和这只『樱之妖魔』一样,受了重伤濒死。

    而牠也同样地向缘寻求协助。

    牠说牠想活下去。

    「我对治愈之术不是很拿手,而且你又伤得那么重,我不知道能不能把你救回来……」

    缘重新抱好『樱之妖魔』,把手掌放在上牠的伤口——是个刺伤——施放治愈之术。

    『樱之妖魔』虽然是危害人类的存在,但缘并没有守护人类的义务。

    保护人类免于受魔物伤害是『院』的责任。

    如果被『院』知道他帮助了『樱之妖魔』,『院』可能会派出刺客,不过到那时候再把他们打倒就行了。

    ——『院』的人是没什么好伯的,不过就这样在这里治疗应该不太好吧。

    让怀中这个『樱之妖魔』受了致命伤的人应该还在附近。

    对方现在应该拼了命地在寻找逃掉的目标才对。

    缘中断治愈之术后蹲下身,对小雨伸出一只手,要牠过来。

    小雨乖乖地从手爬到缘肩上。

    突然之间,白色的物体划过鼻尖。

    「下雪了……」

    缘仰望着天空喃喃说道。

    「我们先离开这里吧,你想活下去的话,就得要再撑下去喔。」

    前半句是针对肩膀上的伙伴;后半句则是对怀中的『樱之妖魔』所说。他说完后,缘使用空间移转离开了现场。

    『樱之妖魔』活了下来。

    伤口愈合之后,牠还是没有醒过来。缘一度以为牠没救了,不过他毫不放弃、持续施放治愈之术的辛劳总算是有了回报。

    伤刚好的那天晚上,『樱之妖魔』只能微微动动身体而已,但隔天早上牠却已经可以很有精神地跳来跳去了。

    「真不愧是『樱之妖魔』啊……」

    在闹区小巷里的复合式大楼楼顶上。

    缘拿着罐装咖啡,靠在篱笆上看着眼前的小雨和『樱之妖魔』玩闹。

    「这样根本就跟小狗一样嘛……」

    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一整天之后,『樱之妖魔』还是维持着娇小的模样。

    或许这才是牠原本的姿态,只有战斗时才会变大,还是说牠还没有完全康复呢?

    和『樱之妖魔』一起玩闹的小雨——应该说是被『樱之妖魔』追着要一起玩的小雨,发出可怜的声音。

    「是你说要救牠的,你可要负起责任陪牠玩啊。」

    缘笑着说完后,小雨呼地低咆了一声。

    而『樱之妖魔』则是对着缘叫了一声后,就不断用力挥断着短短的尾巴,再次去找小雨玩闹。

    缘露出笑容,低语着「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好呢?」

    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转动脖子,看向身下的街景。

    前天晚上下的雪到了早上变成了雨水,几乎没有任何积雪。不过建筑物的屋顶上和路边还是留有一些些残雪。

    「嗯……」

    他在烦恼的当然是『樱之妖魔』的事。

    原本以为『樱之妖魔』在恢复到能活动之后,就会自行离开,不过这只『樱之妖魔』却不愿意离开他和小雨。

    ——我可从来没想过会被『樱之妖魔』缠上啊。

    虽然并不讨厌牠,可是他们也不能一直待在一起。

    『院』的刺客迟早有一天会出现,而且也没有人能保证『樱之妖魔』哪一天不会突袭缘或小雨。

    现在虽然是小狗的样子,不过牠那天出现在缘眼前时,的的确确是一只妖魔。

    ——趁牠还保持着小狗样子的时候,把牠放到哪里去吧……

    缘无意义地摇晃着空罐,突然听见小雨发出一声「呼喵」的丢脸声音。

    缘重新转向正面,叹了一口气。

    小雨翻了过来,像只小狗一样露出肚子。

    「小雨,太丢脸了……」

    打倒小雨的『樱之妖魔』像是还有力气似的摇晃着尾巴,甚至连屁股也一起摇着,看向小雨的脸。

    大概是在说「继续跟我玩嘛!」的样子。

    缘对着这一幕露出了笑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觉得小雨没希望了,『樱之妖魔』改跑到缘的脚边。

    「这次想跟我玩吗?」

    『樱之妖魔』像是在肯定般高声吠了一声。

    缘弯下身,认真地看向『樱之妖魔』的眼睛。

    相对于雪般鲜白无垢体毛的不同,牠有着一双血色的眼睛。

    不过却没有给人任何不祥的感觉。大大的圆眼因为想玩的冲动而闪着光芒,看起来就像只单纯的小狗一样。

    外表上唯一能证明牠不是小狗的特征,就只有额头上那只和拇指差不多大小的角了。

    缘露出一个夹杂着叹息的苦笑,把空罐放在一旁。

    接着,他戳了戳『樱之妖魔』的角,然后把『樱之妖魔』像小雨一样翻过来肚子朝上。

    「没办法了,虽然说决定要救你的是小雨没错,可是实际救了你的却是我啊。」

    虽然只是暂时的,不过缘决定把『樱之妖魔』放在自己身旁。

    「来吧。」

    被抚着角根部的『樱之妖魔』似乎非常舒服,缘把牠举到眼睛的高度。

    「我得先帮你取个名字才行。」

    虽然取了名字之后,就会愈来愈容易带入感情,不过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名字还满不方便的。

    「要叫什么名字好呢……」

    缘凝视着『樱之妖魔』,露出困扰的表情。

    「既然你全身雪白,那就叫作小白好了,不过这样好像有点随便……」

    眼睛是血色的,那就叫血滴子好了——不过这名字不只听起来不吉祥,而且也不适合牠,所以就算了。

    「身材娇小,那叫小萝卜头好了……这也不太对。」

    『樱之妖魔』歪着头看向不停嘟哝的缘。

    缘无意间看向小雨。

    ——我帮小雨取名字的时候,是因为那天下雨才帮牠取这个名字的。

    他在心中低语。

    因为那天下雨,所以牠叫小雨。

    ——那这家伙就……

    缘想起前天晚上。

    那天晚上,在他遇见『樱之妖魔』之后就开始下雪。

    「雪、吗……」

    缘的视线回到『樱之妖魔』身上,说声好后点了点头。

    「你的名字就叫作小雪。」

    虽然说这名字是和小白同等级的随便,不过听起来还不赖。

    「怎么样?」

    缘问道。『樱之妖魔』非常有精神地吠了几声。

    牠的眼睛放出闪亮亮的光芒,缘就把这解释成是牠很高兴的样子。

    「我是会照顾你啦,可是如果你敢攻击人类或是我们的话,我可是不会饶了你的喔。」

    『樱之妖魔』——小雪也吠了几声回应这句话。

    小雪的叫声非常高亢,在近距离听到的话,叫声会在脑内不断回响。

    「请多指教啰。」

    缘一边因为回响而皱起眉头,一边对着小雪露出笑容,小雪则是送了缘另外一声响亮的叫声作为礼物。

    在樱与月森冬马的战斗结束后,缘走遍了全国。

    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

    硬要说的话,寻找目的便是他的目的。

    而他要寻找的目的就是『要过得幸福』。

    在决定目的、碰到小雨之后,缘仍旧在各地辗转流连。

    他尽可能避免与他人有所接触,所以也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不过他的旅行还是非常愉快。

    虽然也曾经因为身体不适而考虑是否要放弃旅行,不过他总觉得如果改变了至今的步调,会连精神面都开始萎靡,所以即使这样偶有不适也仍持续着旅行。

    旅途的新伙伴小雪能为自己和小雨带来什么呢?

    或许有些许不安,但缘还是决定采取积极的思考。

    虽然有点惊讶,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小雪对人类的肉和精气都没有任何兴趣。

    「我第一次看到喜欢吃冰淇淋的妖魔耶。」

    小雪和普通的猫狗一样,是杂食性的动物。

    牠最喜欢的是香草口味的冰淇淋。

    如果把牠喜欢的牛肉干和香草冰淇淋摆在牠面前,牠一定是看也不看牛肉干就跳到香草冰淇淋那边去,所以绝对没错。

    在一起十天之后——小雪没有发生任何事,过着一只普通小狗的生活。

    然而,第十一天的夜晚却出现了异变。

    没有任何的前兆,小雪突然倒下。

    就在缘和小雨、小雪在郊外河边散步的时候,小雪突然发出打嗝般的声音蹲了下来。

    缘抱起小雪,倒吸了一口气。

    小雪的身体变得异常地热,热到光是抱住牠就让人快流出汗来。

    牠是冷还是热?还是说牠又冷又热?小雪紧紧闭住双眼,像得了疟疾一般不断颤抖。

    「这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刚刚为止牠都还那么有精神地追着小雨跑、跳到缘的脚上去的啊。

    太过于不自然的转变。

    牠吃到什么毒物了吗?

    缘环视四周,但附近却没有任何疑似的物品。

    ——先用治愈之术……,

    但缘能使用的治愈之术只对外伤有效。

    就算觉得没有用,他还是试了试。不过果然是没有任何起色。

    ——怎么办……!?

    焦躁扭曲了缘的表情。

    虽然外表看起来是只小狗,可是小雪仍是只妖魔,缘不可能把牠带到动物医院去。

    就连缘咬紧牙根之时,小雪的身体也变得愈来愈热。

    「该死!」

    缘咒骂完后当场坐下。

    小雪的头埋在缘的怀里,缘抚着牠不断颤抖的背脊。

    既然治愈之术不能发挥疗效,那他也没办法为小雪做些什么。

    大概是在担心吧。来到缘身旁的小雨也抬头仰望着小雪。

    就这么过了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之后,小雪身体的热度开始下降。

    颤抖也随之停下,小雪紧闭的双眼张开。

    「小雪……」

    缘以低语般的微小声音叫着小雪的名字,小雪摇着尾巴回应他。

    「你已经没事了吗?」

    小雪用牠的头磨蹭着缘的胸口回答这个问题。

    牠看起来相当憔悴,不过似乎已经不再痛苦。

    缘吐了长长一口气,用手拭去额头和脖子上的汗。

    焦躁和小雪的体温让缘汗湿全身。

    「小雪,刚刚那是怎么一回事?」

    就算他这么问,小雪也只是歪过头,或是用前脚拍着缘的胸口要他多摸摸牠,不会用言语回答。

    瞥了小雨一眼之后,缘抬头仰望星空,抿起双唇。

    小雪的存在能为自己和小雨带来什么?

    他已经逐渐看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自小雪第一次的异常以来,已经过了两个月。

    在满月的月光之下,缘轻轻抚着怀中小雪的背脊。

    小雪睡着了。

    「这次的很长呢,你也累了……」

    那天晚上以来,小雪不时会因身体的异常而受苦。

    刚开始的时候,不过是四、五天一次,不过最近这几天来,牠是天天倒下。

    大部分的时候五分钟就可以恢复,不过有时候也会拖到二、三十分钟以上。

    前几天,缘终于找到异常的原因。

    刚开始的时候,缘以为小雪是因为没有得到人类的血肉和精气才会因而衰弱。

    但是他错了。

    缘试着把自己的血肉和精气给小雪,但小雪却完全不接受。

    他也试着用术将他人催眠后,在不致死的程度下夺取精气灌给小雪,但结果也是相同。

    是牠不喜欢以人类作为粮食?还是说牠根本就不能以人类作为粮食?

    小雪看起来像是后者的样子,这种妖魔是很少见的。

    如果异常的原因不是来自没有吸取人类血肉和精气,那原因又会是什么呢?

    每当小雪痛苦挣扎时,缘便仔细地观察牠——最后导出了一个结论。

    当这个想法浮现在脑海中时,令缘抱头咒骂。

    小雪身体异常的原因……

    缘从一开始就知道了答案。

    缘停下抚摸小雪的手,看向一旁的小雨。

    小雨一直担心地凝视着到刚才都在痛苦挣扎的小雪。看到小雪解脱后,小雨似乎也放松了下来,头深深地垂下。

    缘抚了抚小雨的背然后抬起头。

    他皱起了眉头。

    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前方有个女人。

    她出现在缘将其中一个房间作为寝室的复合式大楼楼顶。

    楼顶门口挂了『禁止进入』的牌子,且上锁的金属制门扉仍旧紧紧关着。

    也就是说,女人和缘一样不用打开门,就可以进到屋子里。

    这表示对方是一流的术者。

    缘抱着小雪站起,她也同时向前踏出一步。

    纯白的发丝和苍蓝的瞳孔在月光照射下,散发出光芒。

    「燐……」

    「好久不见了,御堂缘。」

    她——燐的声音虽然沉稳,但她残留着少女稚气的脸上却不带有任何感情。

    小雨在僵直了身体的缘身旁发出咕噜噜的咆哮声。

    这是预料之外的发展。

    他知道只要跟小雪待在一起,就躲不过与追捕小雪的人对峙的命运,但他从来没想过对手竟然会是燐。

    但仔细一想,这也是非常有可能的。

    一百多年来,燐在术的控制下成为樱的傀儡,而且她的一族也被歼灭。

    她对樱的憎恨应该比任何人都还深吧。

    她不可能放过樱所残留下来『樱之妖魔』。

    和小雪相遇的那天晚上,让小雪负上濒死重伤的人也是她。

    ——完了。

    如果是『院』的人,就算是兽圣等级的对手,他也有把握可以战胜,但燐远比兽圣厉害。

    想逃走是件很困难的事。

    「你的外表完全没变呢,明明从那之后都已经过了三年。」

    燐无表情地说道。

    不希望被心里的动摇给夺去心思的缘笑着说了声对啊。

    被樱施放了不完全的不老不死之术的缘在短短四年内就成长为一个十四、十五岁的少年模样。

    不过不自然的成长就此停下。

    从那之后,缘的肉体便毫无成长。

    不仅没有成长,而且他的肉体还愈来愈接近死亡。

    「我也很高兴妳也没有变,这三年来妳过得——」

    「请把那只『樱之妖魔』交给我。」

    燐打断缘的话,说出她此行的主要目的。

    看来她并没有要说废话的意思。

    「妳想要把牠怎么样?」

    「我要杀了牠。」

    燐过于干脆的回答让缘不禁苦笑。

    「妳讲话的语调听起来好像又变成了傀儡似的。」

    就算被这么揶揄,燐的表情还是没有任何波动。

    「请把『樱之妖魔』交给我。」

    「我拒绝。」

    这次换缘干脆地回答。

    「为什么?」

    「牠是小雪,不是『樱之妖魔』。」

    燐的眉毛一动。

    「你是把自己和那只『樱之妖魔』交叠了吗?」

    「如果我说是的话呢?」

    缘一边回答,一边把小雪抱得更紧。

    小雨敏感地捕捉到缘和燐之间的紧绷气氛,采取警戒的姿态。而相对的,小雪则仍在熟睡中。

    「你和『樱之妖魔』不同。」

    「没有不同。」

    缘和小雪的生命都因为樱而扭曲。

    「我和小雪是一样的。」

    我们的生命都被樱扭曲,我们都没有归属的地方,我们都因为发作而受苦。

    「你和『樱之妖魔』不同,『樱之妖魔』会攻击人类。」

    「小雪不会攻击人类,而且——」

    缘露出残酷的笑。

    「是谁说我不会攻击人类的?我也有吸取人类精气的能力喔。」

    燐随即微收起下颚,眼神变得锐利。

    「不管你和『樱之妖魔』是否相同,这都无所谓。」

    缘收起笑容,从正面接下燐尖锐的视线。

    「请把『樱之妖魔』交给我。」

    「我拒绝。」

    和先前完全相同的对话。

    「小雪不会攻击人类,牠是那种不会以人类作为粮食的妖魔,牠没有要被杀死的理由。」

    「就算牠不会以人类作为粮食,也不能证明牠绝对不会攻击人类。」

    燐又向前一步。

    「你称为小雪的牠是『樱之妖魔』,总有一天牠一定会攻击人类。」

    「妳不要随便决定!」

    缘大声粗吼。

    突如其来的怒吼让窝在缘脚边的小雨缩起身子,小雪也微微张开双眼。

    「如果妳是因为小雪攻击了别人而要杀牠,那我当然会把牠交给妳,可是如果光只因为牠是『樱之妖魔』就要杀了牠,那我就绝对要尽全力阻止妳!」

    就算被缘这样大声怒骂,燐的心情还是没有出现任何动摇。

    她只是淡淡地以当傀儡时明显不同、拥有坚固意志的声音说道:

    「我要亲手消灭所有樱所残留下来的东西。」

    接着她举起长剑。

    「把那只『樱之妖魔』交给我。」

    这已经不是『请求』、也不是『说服』,而是『威胁』了。

    缘咬紧牙根。

    燐是认真的。

    要把樱所残留下来的一切歼灭——这是在与樱一战中生存下来的燐给予自己的任务。

    就算缘再怎么试着说服她,也都是白费吧。

    燐握在长剑上的手开始动作。

    从漆黑剑鞘里拔出来的白刀反射着月光,放出冷冽的光芒。

    缘退后一步,瞥了小雨一眼。

    燐虽然不可能攻击只是一只小猫的小雨,但难保小雨不会被这场战斗波及到。

    「小雨你就待在这里等着。」

    缘对着正向燐咆哮的小雨说完后,便翻身跳跃出去。

    他一越过篱笆便使用飞翔之术,降落在一旁高耸的大楼屋顶上。

    当他解开术回过头时,视线和燐对上。

    单就术的技巧而言,缘的实力足以和燐分庭抗礼,但燐手上握有一把能斩裂一切的魔剑-绝和熟练的剑技。

    而且缘必须一边保护小雪一边战斗。

    状况对己方压倒性地不利。

    「我再说一次,把『樱之妖魔』交给我。」

    缘的答案依旧不变。

    「我拒绝。」

    「那我就用抢的。」

    燐的话里没有任何犹豫。

    她右手拿着长剑,左手拿着符咒,蹬地而起。

    缘一边向后跳,一边弹了一下手指,数百只放出虹色光芒的蝴蝶出现在先前自己所在的地方。

    接着,蝴蝶们向燐冲去。

    燐虽然知道一碰到缘所操纵的蝴蝶就会爆炸,但她仍是毫不退缩。

    她一点都没有降低奔跑的速度,边挥动左手,放出符咒。

    符咒化作苍蓝的火焰,和蝴蝶群正面冲突后一同消灭.

    现场只剩下些许的火花和燐光。

    燐穿过火花和燐光,向缘逼近。

    「喝!」

    缘击出一掌,发出极具气魄的一声。

    带着淡淡光芒的冲击波打向燐。

    但即便是在极近距离内的这一击,也被燐的一个跳跃轻松闪过了。

    ——该死!

    缘急忙抬头仰望,但却看不见燐的身影。

    ——在哪里!?

    就在他在心里大叫的那一个瞬间。

    有个东西碰到了他的背。

    「——!?」

    缘才刚瞪大眼,冲击就已打上他的背。

    沉钝的声音在耳内响起,缘被打飞到前方。

    「——!」

    他的侧脸打上前方的钢筋。

    由于他不愿意放开小雪,所以完全无法采取闪避姿势。

    鲜血的味道在口中急速扩散。

    「呃……啊……」

    缘喘息着移动身体。

    「请你不要站起来。」

    缓缓走近的燐把长剑抵住缘的喉头,冷冷地说道。

    缘咬紧了牙根睨着燐。

    他知道燐是一个不好对付的对手,但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容易就被打败。

    看来是和战斗无缘的日子过得太久,让自己的身体忘了战斗的感觉。

    「把『樱之妖魔』交给我。」

    剑尖从喉头指向缘覆住小雪的手。

    「我……不要……」

    缘用手背推开剑尖,站起身来。

    被打中的背虽然麻了,但是并没有很痛,只是右边脸颊痛到令他无法忍受。

    与其说是痛,应该说是热,颊骨碎了,皮肤也被掀了起来。

    缘的表情扭曲,他启动了再生能力。

    痛感如退潮般逐渐褪去。

    这虽然是樱给他的禁忌能力,不过这种时候就是能派上用场。

    「你有再生能力呢,我一个不小心都给忘了。」

    燐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缘不禁后退一步。

    由于缘和燐都没有要杀了对方的意思,所以刚才两人都没有用尽全力攻击。

    不过既然燐都看到了他的再生能力,接下来她恐怕是不会放水了。

    ——看来不以杀了她的决心去战斗的话,我是赢不了她的。

    缘一边深呼吸,一边让全身的魔力升起。

    「放弃吧。」

    冰雪般的冷冽声音落下。

    「唔……」

    声音从咬紧的牙缝中泄出,缘站起身。

    他的脚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力量了。

    他想要拿个东西来支撑自己,可是两个人对峙的地方是广阔屋顶的正中央,附近没有任何可以倚靠的东西。

    「若是魔力用尽,你那过人的再生能力也无法启动,再继续打下去的话,你真的会死。」

    缘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硬是挤出一个笑容。

    燐说得没错。

    要启动再生能力,就必须消耗大量的魔力。

    从战斗开始之后,缘使用再生能力的次数已经达到了两位数。

    他的魔力所剩不多,再生的速度也逐渐减缓。

    不能再受伤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甩开逐渐蒙上意识的白雾。

    明明就已经用尽全力迎战燐了,却不仅无法伤到她,自己反而还被逼入绝境。

    这是因为在战斗正式开始不久后,他的视线却突然一阵模糊,加上严重的头痛袭来,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日常的发作居然在战斗中出现。

    虽然发作立刻就停下,但在他动作迟钝下来的这一段时间里,却受了几道重伤。

    不过即便这场战斗变成了单方面的攻击,但缘怀中的小雪却仍旧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我的命不需要妳来关心!」

    缘叫完后对燐放出紫电。

    不过燐一挥手便打消了紫电。

    「唔……」

    燐开始动作。

    她以空间移转般的速度拉近与缘之间的距离,不断刺出长剑。

    剑尖瞄准的目标是缘左手上的小雪。

    缘拼了命扭身,但他还是无法躲开所有的攻击。

    白刀刺穿右胸。

    「——!」

    缘发出不成声的悲鸣,仰天倒下。

    「呜……啊……」

    缘一边因为痛楚而喘息,一边还是转过头看向小雪。

    小雪的体毛虽然被缘的血沾湿,不过牠完全没有受伤。

    缘为了要让小雪安心,打算露出一个笑容,但途中却被剧痛打断,最后脸部只能不自然地扭曲。

    「请你就保持那样的姿势不要动。」

    站在一旁的燐挥下长剑,准备刺杀小雪。

    「不让……妳……」

    缘伸手抓住燐的裤角。

    燐苍蓝的双眼捕捉到缘金褐色的瞳孔。

    「……我不会、让妳、杀、了、小、雪……」

    缘咬紧牙根,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声。燐原本一直不带有感情的眼突然渗进了苦涩。

    「为什么……」

    燐将沾血的剑尖对准小雪问道。

    「为什么你要用你自己的生命来保护这只『樱之妖魔』?」

    「我说过了……」

    缘竭尽全力把持着一放松就会丧失的意识答道。

    「牠和我一样。」

    「可是——」

    「刚刚在对打的时候,我的动作不是突然变得迟钝吗?」

    「嗯,那是……?」

    「那是发作,我从半年前开始常常不舒服,不是头痛就是手脚麻痹……」

    缘的话让燐瞪大了眼睛。

    「你——」

    「没错,肉体的崩坏开始了。」

    燐抿住唇,深深皱起眉头,转开视线。

    燐知道缘背负着无法长生的宿命。

    预知缘的肉体迟早有一天会崩坏的未来,并将这件事告诉樱的不是别人,就是燐。

    「小雪也是。」

    燐再次瞪大了双眼,重新转向缘。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小雪的肉体也开始崩坏了,牠活不了多久了。」

    「这……你确定吗?」

    缘点了点头说道。

    他说小雪从两个月前开始,就和自己一样出现了好几次身体不舒服的状况。

    「可是异常的原因不一定和你一——」

    「我就是懂。」

    缘打断燐的话。

    「因为我们一样。」

    因为我们一样。

    缘以燐听不见的微小声音重复了一次。

    「你的意思是说每只『樱之妖魔』都很短命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没看过小雪以外的『樱之妖魔』,而且小雪应该算是少数吧,我不是说过了吗?小雪是不会把人类当作粮食的。」

    燐在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

    「就算你叫作小雪的那只『樱之妖魔』短命又不会把人类当作粮食,但我还是不可能放过牠。」

    「只因为牠是樱所残留下来的东西?」

    缘用鼻子对着点头的燐嗤笑了一声。

    「如果要把樱所残留下来的东西全数消灭,那妳在杀了小雪和我之后,还得自杀才行呢。」

    缘把视线从燐身上移开后说道:

    「妳不是也在樱的操控下杀了好几百人吗?妳也是樱所残留下来的东西啊。」

    「我——」

    「不是吗?」

    「不……」

    缘把视线重新移到回答问题的燐身上。

    浮现在她苍蓝眼底的不是愤怒,而是哀愁。

    「妳之所以会去狩猎『樱之妖魔』,有一半以上都是为了赎罪吧?」

    「是的……」

    「妳可以像这样选择妳的生存方式。妳拥有可以完成妳所决定之事的时间,可是我和小雪已经没有时间了。」

    缘放开紧握的燐的裤角,用那只手摸了摸小雪的头。

    「我和小雪能做到的,就只有活下去而已。」

    「……」

    「牠不会伤害任何人……所以……」

    「……」

    「我希望妳不要夺走牠。」

    希望妳放过我们。

    燐并没有立刻回答。

    「痛痛痛……」

    缘一边扭曲着表情一边站起,重新抱好小雪后吐了长长的一口气。

    被燐贯穿的胸口到现在都还在刺痛,不过伤口已经愈合,痛觉应该也很快就会消失了吧。

    缘仰望天空,对着月亮低语了一声谢谢。

    虽然月亮并没有为他做了什么,但他就是想要谢谢谁。

    他没能跟燐说的话。

    ——我说了很过份的话……如果还能再见到她的话,到时候得向她道歉才行。

    对他人的感谢之意、抱歉的心情。

    这些都是当樱还活着时候的缘不会有的感情。

    缘真的觉得自己变了。

    他露出一个淡淡的苦笑,把视线从月亮移回到小雪身上。

    燐没有杀了小雪。

    「那只『樱之妖魔』就交给你了。」

    在漫长的沉默过后,燐收起长剑,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道。

    「不过如果那只『樱之妖魔』攻击了任何一名人类——」

    「嗯。」

    这点不需要燐多说,缘点了点头,打断燐的话。

    「虽然小雪不可能去攻击人类……但如果真有个什么万一的话……到时候,我会亲手杀了小雪。」

    这是他决定要把小雪放在自己身边时就立下的誓言。

    「我相信你。」

    燐留下这句话后便以空间移转离开了。

    「我是很累没错,不过你也满会忍的嘛。」

    缘露出微笑,拍了拍小雪的头。

    不知道燐有没有注意到,在缘和燐战斗的时候,小雪曾经好几次让满是杀气的魔力涨满额上的角。

    「你是想保护我对吧?」

    每当小雪让角内涨满魔力,缘便用手的力量压抑住小雪。

    如果他不这么做的话,小雪很有可能会变成相遇时的妖魔姿态,上前攻击燐也说不定。

    「你很了不起喔。」

    就算缘和自己遇到了危机,牠还是遵守不可以攻击人类的约定。

    不知道牠是因为被称赞而高兴,还是在慰劳自己,小雪伸长了脖子舔着缘的嘴巴。

    又痒又湿暖的感觉实在算不上是舒服,不过缘还是任小雪舔个过瘾。

    小雪不只舔了缘的嘴巴,还把他的脸颊、下巴——坚持把整个下半张脸都舔过一次之后,才满足地亮起眼睛吠了一声。

    「你的叫声真是不变地大声啊。」

    耳膜被震痛虽然让缘蹙起眉头,但他还是露出了一个笑容,抚着小雪的头。

    「走吧。小雨在等我们呢。」

    缘转过身起步离去。

    时间流逝,季节转变。

    十个月过去了。

    缘带着两个伙伴走遍了全日本。

    春天的时候,他们沿着樱花前线从南到北,纵贯日本列岛。

    找个没有赏花客的地方,享受包场赏花之乐的感觉真是太棒了。

    夏天的时候,他们在海边河边玩耍。

    小雨很讨厌水,但小雪却游得很高兴。

    小雪的游法果然是狗爬式。

    秋天的时候,他们停留在京都,看着连绵的山峰转换颜色。

    夏末之前,为了每天的发作而苦的小雪还可以尽情玩耍,但到了初秋,症状突然加重。在鬼门关前定过一遭的小雪变得很爱睡觉。

    接着,季节来到冬天。

    缘和小雪相遇后整整一年。

    非常适合一周年的一个夜晚。

    纯白在涂满了纯黑色彩的浓郁暗夜中飞舞。

    现在,缘把身心寄托在静到似乎可以听见远方声音的寂静中,规律地移动着手掌。

    他像是在安抚小宝宝睡觉的母亲一样,静静地、温柔地抚着膝上的生命。

    这个动作已经重复了三十分钟以上。

    尽管头上和肩上都积了雪,但他并没有拍开。身旁的小雨也是一样,牠或许知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纯白物体和自己的弟弟拥有一样的名字吧。

    就在和小雪相遇的公园里。

    告别,也要在相遇的场所进行。

    所以缘才会再度来到了这个地方。

    映在眼底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白。

    染上了小雪的颜色。

    可是小雪已经看不见这一幕了。

    虽然牠的眼微微张开,但小雪一个礼拜以前就已经失去了视力。

    「吶,小雪。」

    缘对着已经只剩背部上下微微起伏着的小雪问道。

    「和我们一起度过的时间,幸福吗?」

    牠没有回答。

    「我啊,我很高兴……能和你相遇,能和你在一起。」

    每天的发作都非常痛苦,看着小雪因为同样的发作而痛苦的身影缘也跟着很难受,但缘还是从未感到寂寞。

    「是你和小雨告诉我的,幸福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

    埋头狂吃着香草冰淇淋的小雪。

    被小雪纠缠而感到很烦的小雨。

    看着这样的伙伴而笑着的自己。

    缘在每天不断重复的光景中,找到了自己所渴求的东西。

    「我是不会说再见的。」

    再过不久,自己也会到小雪身边去吧。

    「如果我们在那边也能见面的话,到时候再一起玩吧。」

    看着小雪的小雨突然抬起头来看向缘。

    缘思一声点了点头,停下抚着小雪的手。

    小雪已经不动了。

    缘试着摸牠的胸口,也感觉不到任何鼓动。

    缘阖上牠微张的眼,对牠说了一声:

    「谢谢。」

    那句代替再见的话——

    你的背影

    魔力化作不可视的刀刃击出。

    这就是那只『樱之妖魔』的能力。

    锐利的气息从正面袭来。

    正打算从左手召唤符咒的燐中断了动作,挥下长剑。

    随着金属音响起,长剑传来砍到硬物的手感。

    不过这并不代表她躲过了。

    「痛——!」

    划过右手和右腿的痛感让燐的表情扭曲。

    这只『樱之妖魔』能够一次放出复数的刀刃,光打落一把是不能放松的。

    燐咬紧牙根忍住疼痛,睨着『樱之妖魔』。

    牠的样子就像是鼹鼠。但体型比老虎和狮子这些大型肉食动物都还要大上一倍,牠的体毛从头到尾都是雪白色,只有回看燐的眼睛是鲜红色的。

    燐重新拿好长剑,将符咒召唤至左手。

    燐在住宅区的正中央碰到『樱之妖魔』——镰鼬。

    幸好时间还早,附近没有什么人。不过他们毕竟不能在民宅并列的地方战斗,所以燐把镰鼬诱到离住宅区稍远的学校体育馆后面。

    途中虽然受了一些轻伤,但到了这边就能不需要在意一般人地放手一战。

    燐一次放出左手上的三张符咒。

    镰鼬同时蹬地而起。

    符咒化作雷光,如撒开的渔网般扩散,不过镰鼬已经不在原地。

    转瞬间牠已绕到燐的身旁。

    虽然速度快到让人惊愕,但燐的眼睛还是紧紧追着牠的动作。

    镰鼬发出让人想捂住耳朵的高分贝尖叫后向前突进。

    燐一边召唤着新的符咒,一边向后退。

    她虽然躲过了镰鼬的直接攻击,但却来不及避开同时放出的无形刀刃。

    在两人擦肩而过的剎那,打上侧腹的冲击让燐的身体大大地震动了一下。

    回过头的镰鼬高高扬起嘴角,那是一抹确信胜利的笑。

    不过燐并没有倒下。

    她用力踩下一步,蹬离地面。

    或许速度不及镰鼬,但燐的速度远远凌驾狼人族。

    要拉近自己与放松心情的镰鼬之间的距离并不是难事。

    镰鼬的双眼大睁,燐瞄准着牠的头部,刺出长剑——

    原本镰鼬是绝对躲不开乘着速度的这一击的,不过伤口的疼痛却让燐稍微失去了准头。

    应该要刺穿头部的刀刃只浅浅地从脖子根部划开一道伤痕直至侧部而已。

    镰鼬再次发出尖叫,咬上燐的右腕。

    如刀般的利齿一瞬间就把燐的手咬得稀烂,燐忍不住发出惨叫,手上的长剑落下。

    镰鼬的牙放开燐的手,这次改伸长了脖子要咬上燐的颈项——但燐却不让牠如愿。

    她用尽全力挥动左手,让符咒打上镰鼬的侧腹。

    符咒化作苍蓝的火焰,包覆住镰鼬。

    镰鼬第三次发出尖叫,放开燐。

    打算追击的燐想捡起长剑,但右手却不听使唤。

    只有一瞬的空隙。但镰鼬并没有放过。

    肉眼不可见的刀刃打向用左手捡起长剑后站起身的燐。

    冲击贯穿双肩、双脚、与胸口——燐向后倒下。

    再次落下的长剑发出铿鎯铿鎯的声音,跌落在长了青苔的土壤上。

    燐立刻想要站起来,但她只剩脖子以上能动了。

    朝阳刺进眼里,炫目的阳光和伤口的疼痛让燐紧紧闭上双眼。

    巨大的水声突然从某处传来。

    听起来虽然不远,但似乎也不近。

    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听到水声?燐觉得诧异。

    体育馆旁边有个室外游泳池,只不过燐忘了它的存在。

    ——我得站起来才行……

    燐再次试着站起来,不过还是只有脖子以上能动。

    疼痛侵蚀着意识。

    过了一会儿之后——

    「燐!」

    呼唤她的叫声响起,但燐已经失去了意识。

    南原睦美起得很早。

    从国中到高中这段时间,她已经养成早上六点起来帮自己和哥哥做便当的习惯。而即便现在已经不需要再做便当了,这个习惯却还是留着。

    这一天早上,睦美比平常还早了三十分钟起床。

    「好刺眼……」

    亮白的阳光从忘了关上窗帘的东侧窗户中随着鸟鸣声一起肆无忌惮地进入屋内。

    时间还不到五点半,而且大学也放暑假了,所以就算要睡回笼觉也没有任何问题,不过睦美还是选择了起床。

    「呼哇!」

    睦美一边打着非常丢脸的大大呵欠,一边走向洗手台,洗完脸之后随便梳了梳头发。她的头发不会睡翘,所以这样就可以了。

    然后她回到房间里换上T恤和短裤,跟着进厨房里打开冰箱,打算要作早餐。

    「唉呀!」

    原本想煎个荷包蛋再烤个土司,不过蛋跟土司都没了。

    「真的是空空如也耶……我真是太大意了。」

    虽然冷冻库还里有竹荚鱼,可是要是把竹荚鱼拿来当早餐的话,就得另外再煮白饭和味噌汤,所以还是算了。

    倒不是因为嫌麻烦,而是因为鹰秋不在家,所以不管是白饭还是味噌汤一定都会剩下来的。

    稍稍考虑一下之后,睦美决定散步到附近的便利商店去买早餐。

    她把皮夹塞进口袋后便走出家门。

    「嗯,今天天气也很好,」

    睦美瞇起眼看着蓝天和炫目的阳光,朝天空伸直了双手。

    自从气象厅上个礼拜初宣布梅雨结束以来,天气就一直都是晴天。

    今天也会是阳光强劲而炙热的一天吧。不过这个时候的空气冷得刚刚好,对皮肤和肺都很好。

    ——那个笨蛋哥哥今天会回来吗?

    大学一放暑假——

    「我去修行了,下个月月初才回来。」

    睦美一边想着硬拖着不情愿的真矢去秩父修行场练功的哥哥,一边走到大马路上。

    ——我知道哥哥原本就是个很爱修行的人,但最近好像又变得更夸张了。

    从去年秋末开始,每逢周末或是大学长假,鹰秋就会抓真矢一起到秩父进行具有生命危险的激烈修行。

    以前他只是选在早晨或深夜在住家附近的公园进行修炼,但现在他投入的程度完全不同。

    睦美也有参加公园的修行,不过鹰秋说她绝对跟不上在秩父的魔鬼集中营,所以不让她一起去。

    ——虽然说这是因为他亲身体验了『樱之妖魔』的强大,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那个『她』吧……

    燐。

    香沙薙一族中唯一生存至今的女性。

    她是超一流的术者,同时更拥有过人的剑技。这几年她和『院』分别行动,四处讨伐『樱之妖魔』。

    和她的邂逅改变了鹰秋。

    ——改变的不只是修行的量啊。就算是不怎么有趣的事,他也会笑得特别开心,可是有时候又会突然忧郁地叹气……

    睦美觉得自己的哥哥实在是太好懂了。

    ——可是哥哥会变成那样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因为燐根本就是哥哥理想中的那种女人嘛。

    几年前,睦美曾经问过鹰秋。

    「哥哥,什么样的女生才符合你的理想啊?」

    鹰秋是这样回答的:

    「不管碰到多强大的敌人,都能毫不退缩地迎战的女人。」

    这个答案不仅让睦美吓到,同时也让她感到不可思议和担心。

    「你的意思是说,你只会跟狼人族或是术者之类的女性交往?」

    面对睦美的追问,鹰秋如此回答:

    「女人最重要的就是骨气。」

    不知道是好懂还是难以理解的微妙回答——但睦美知道,燐就是鹰秋口中那种有『骨气』的女人。

    「可是——」

    睦美在红灯前停下脚步,脸色变得难看。

    ——燐她有可能响应哥哥的心意吗?

    两台大型卡连续通过眼前,排出的废气一污染了清爽的早晨空气。

    ——因为燐她……

    燐的情人,她同父异母的哥哥。香沙薙桂死于与樱的战斗之中。

    即便已过了四年,她的心伤应该也还尚未痊愈。

    而且睦美根本不觉得这个不会谈恋爱——或许应该说是除了战斗之外什么也不会的鹰秋,能够顺利地接近燐。

    ——哥哥和燐在一起的样子……不,应该说是哥哥跟女人交往的样子根本让人无法想象。

    睦美维持着难看的脸色迈出步伐。

    信号虽然还是红灯,不过左右都没车,所以睦美决定无视交通号志。

    就在睦美过完马路、号志由红转绿的那一个瞬间,鲜血的气味掠过睦美的鼻孔。

    「咦——?」

    睦美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敛起表情,以嗅觉和视线搜寻四周。

    数秒后,睦美的视线停留在朝正面延伸而去的坡道上。

    「这里!」

    鲜血的气味从坡道彼端传来。

    这条坡道上一边种着樱花、一边栽着银杏,超过一百公尺的长度和陡急的上坡角度,让附近的居民给它安上了一个『好汉坡』这种常见的称号。

    不过,对狼人族的睦美而言,这条好汉坡和平地也没什么不同。

    睦美一下子就爬上好汉坡,紧接着跳过校门。

    那是过去睦美和鹰秋所就读的市立国中。

    毕业以后就没来过这里了,不过现在倒不是该缅怀过去的时候。

    鲜血的气味从体育馆那边传来。

    睦美笔直地朝那个方向跑去,然后在体育馆的入口处稍微停下。

    血腥味似乎变得愈来愈浓厚,这表示她正逐渐接近来源。不过环视四周后,并没有看见任何人的身影。

    睦美再次提高嗅觉的灵敏度。

    ——后面,

    她再次起步。

    就在转弯的那一瞬间,她听见了剧烈的水声。

    睦美倏地停下脚步,转向左手边,看到了那一幕。

    铁丝网的那一端——有一只大型的四脚兽正缠绕着水沫从游泳池中冲了出来。

    ——魔物——?

    还是『樱之妖魔』?

    拥有灼人红眼及膨松长尾等特征的异形全身受到严重烧伤。

    牠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体毛,连皮肤也掀起,露出底下的肌肉。

    凄惨的模样让睦美倒抽了一口凉气,全身僵硬。

    异形一降落在游泳池边后便立刻跃起,跳过与睦美相反方向的铁丝网跑走了。

    在异形完全消失于视线范围之前,睦美忘了要眨眼,只是一直呆呆伫立在原处。

    鹰秋曾经教过她,如果不小心遇到敌人,而敌人也还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话,就要先躲起来然后压抑气息——只不过,这时她的思考机制和身体都完全没有动作。

    睦美用手掌擦去喉头上冒出来的冷汗,回过头转了个弯之后,又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五、六公尺前——有个人倒在后门前方。

    睦美跑到那个人身边去,又再吓了一跳。

    她认得那个倒在那里的人。

    「燐!」

    睦美发出惨叫般的声音,抱起燐的上半身。

    全身沾满鲜血的燐早已失去意识。

    「燐!」

    睦美一边叫着一边摇晃她的身体,但是燐的眼睛就是没有睁开。

    焦躁搅乱了睦美的心。

    燐的出血没有停下,当血的气味不断变浓,生命的气味就不断变淡。

    睦美敛起表情将燐背上,顺手捡起掉在一旁的长剑。

    身为白狼的睦美拥有治疗的能力——治愈。

    虽然她也可以在这里治疗燐,但难保先前的异形不会回来。

    「我立刻就帮妳治疗,请妳要好好加油,妳绝对不可以觉得死了也没关系喔,」

    睦美知道燐听不见她的声音,不过她还是不断鼓舞着燐,一路把她背回家里。

    累死人了。

    燐受的伤不只是多,而且每一道伤口都非常严重,等到睦美让每一道伤口都愈合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

    「再撑一下!」

    睦美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甩开逐渐模糊意识的白雾,然后用沾湿的毛巾擦拭燐被鲜血弄脏的身体。

    这又是另外一项大工程,房里的冷气虽然开着,但睦美却是满头大汗。

    「果然没办法完全擦掉……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血……」

    睦美一边嘟哝,一边用自己的毛巾擦去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她把毛巾丢到脸盆里,用被子盖住燐,而后看向燐的脸。

    由于她的皮肤是褐色的,所以看不出她的脸色如何,不过看她的表情安稳,所以应该不用担心了吧。

    「接下来……这个应该可以丢了吧?」

    睦美站起身,捡起丢在房间角落的燐的衬衫、牛仔裤和内衣。

    每一件不是被血沾脏,就是被切开、要不然就是破了洞,没有一件能穿的。

    她把衣服随便卷了一卷抱在腋下,另外一只手拿起脸盆走出房间。

    之后吸了血的毛巾和燐的衣服塞进垃圾袋里,把脸盆放回浴室,接着在喝完一杯麦茶后,再回到房里,看到燐已经坐起身来了。

    「这里是……」

    只带着微弱生气的眼神透露着彷徨。

    「是我的房间。」

    睦美走近床边回答。此时,燐才终于注意到睦美的存在,用瞪大的眼睛看向睫美。

    「妳是……」

    「我是睦美,南原鹰秋的妹妹。」

    「为什么妳会……?」

    睦美在床边坐下,把之前的事解释了一遍。

    「原来如此……」

    「要说是幸运或许有点不太对……可是我真的觉得这实在是非常偶然的状况。如果燐妳不是倒在我家附近如果我没有出去散步的话,妳现在说不定……」

    「谢谢妳。」

    燐坐正了姿势深深低头。

    「我只是做了理所当然的事而已,请别这样,」

    睦美慌张地摆动双手。

    被比自己年长的人这样恭敬地道谢实在让人紧张。

    「而且在和逢炼那只『樱之妖魔』战斗时,是燐妳救了我的啊。」

    去年秋天,他们和拥有狒狒外表的『樱之妖魔』——逢炼战斗。

    如果燐没有参战,那睦美、鹰秋和真矢早就命丧黄泉了吧。

    燐抬起头露出微笑。

    「在逢炼那场战斗中,被救的人是我,讨伐了逢炼的人是妳哥哥。」

    「咦!?是这样吗?」

    睦美不断眨着眼睛。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她从鹰秋那里听说了与逢炼一战的事,不过鹰秋所说的几乎都是对燐的赞美,所以睦美一直以为是燐杀了逢炼。

    ——哥哥,你也挺厉害的嘛。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不是已经让燐看到你帅气的一面了吗?

    正当睦美在心里重新给予哥哥更高的评价时——

    「『樱之妖魔』伤的如何?」

    「咦、啊、嗄?妳说什么?」

    没有在听燐说话的睦美慌张地回问。

    「妳有看到『樱之妖魔』吧,牠所受的伤是致命伤吗?」

    「嗯……牠虽然全身都受了严重的烧伤,不过动作还是很灵活,所以我觉得那应该不是什么致命伤吧。」

    「是这样吗……」

    燐微微低下头,流泄出隐含叹息的声音。

    睦美不经意地将视线从她的脸庞往下移,睁大了双眼。

    因为治疗而被脱光衣服,连件内衣都没穿的燐,不知道什么时候连被子都完全掀开,上半身和一条腿完全曝露在空气之中。

    睦美不禁看得入神。

    ——我治疗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了,燐的身材真让人羡慕……

    不会太瘦,也不会太胖,秾纤合度的肢体。

    褐色的肌肤拥有着十几岁少女才有的弹性,凹凸有致的腰臀曲线在同为女人的睦美眼里看起来一样艳丽。

    再加上她那形状优美,比标准尺寸的睫美还要大上一倍、而且又有弹力的胸部。

    ——就连身为女人的我也想碰碰她啊。

    正当睦美胡思乱想时,燐已经完全掀开床单,从床上下来。

    「燐?」

    「我的衣服在哪里?」

    睦美告诉四处环视的燐,说她已经把衣服全都丢了。

    「那样的话,可以请妳借我一些衣服穿吗?」

    在站起来之前,至少先用床单卷住身体吧。睦美一边这么想,一边答道..

    「如果妳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把我的衣服借妳……可是妳现在还是得乖乖待在床上才行。」

    「我已经没事了。」

    燐虽然斩钉截铁地丢出答案,但她光走了一步,就踉舱地倒下。

    「小心!」

    睦美立刻抱住她。

    「妳流了那么多血,短时间内是不能动的。」

    她让燐在床上躺下,再次把床单盖上。

    「可是我必须尽早把『樱之妖魔』消灭……不然好不容易让牠受的伤就要愈合了。」

    燐一边说着一边要再次起身,但睦美用力地按住她的双肩。

    「不可以。」

    睦美强势地说道。

    「治疗妳的我有守护妳直到完全恢复的义务,请妳遵从我说的话。」

    燐困扰地张开嘴,不过却什么也没说又闭上,改点了点头。

    「妳就再睡一下吧。」

    「好的。」

    燐再点了一次头,闭上双眼。

    也许光是硬撑着维持清醒就很困难了吧,燐的呼吸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呼声。

    「居然想用这种身体去和『樱之妖魔』战斗,燐也真是太乱来了……」

    睦美伸手把黏在燐额前汗湿的浏海拨开。

    冲个澡把汗水洗去后,疲劳也随之减少许多。

    接着睦美出门把早上散步时没买到的东西一起买一买,路上还打了个电话给哥哥。

    不过鹰秋并没有接。

    他还在秩父深山里修行。

    ——不是说月初就要回来了吗……已经过了五天了耶?

    有没有受什么重伤呢?

    有没有好好吃饭呢?

    有没有每天换内裤呢?

    一定又放任胡子乱长了吧。

    由于鹰秋的眼神原本就给人有点凶恶的厌觉,所以睦美经常耳提面命地跟他说至少不要给人脏乱的感觉,不过只要一离开睦美的视线范围,他就会立刻变得十分邋遢。

    睦美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叹了一口气。

    ——我为什么要这么担心哥哥啊?

    快要二十岁的少女居然满脑子里都是哥哥,这也未免太不健康了吧。

    ——还是交个男朋友好了……

    她是想这么做,只不过老是没什么机会实践。

    上了大学之后,也有几个男人上门来约她,只不过到现在,都还没有碰到她的真命天子。

    而且睦美是狼人族的人,要和同族以外的异性交往的话,问题其实不少。

    ——我接下来也得考虑很多事才行,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哥哥。

    睦美之所以会那么担心鹰秋,就是因为他太散漫了。

    只要鹰秋不交一个会照顾他的女朋友,睦美就无法考虑自己的幸福。

    ——如果燐能喜欢上哥哥就好了……

    虽然这是场可能性趋近于零的恋情,但至少鹰秋在逢炼一战中也让燐看到他值得信赖的一面。

    或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说不定。

    ——我会帮你加油的,哥哥。

    睦美抬头仰望蓝到让人恼怒的天空,紧紧地握住双拳。

    决定要帮哥哥的恋情加油是件好事没错,不过主角不在的话,那根本没戏唱啊。买完东西回来的睦美又打了一次电话给哥哥,不过他还是没有接。

    「笨蛋哥哥。」

    睦美把手机丢到桌上,大口咬着鲔鱼三明治。

    她一边吃一边拿起帮燐买的内衣裤,站起身走进自己房间。

    轻轻地拉开为了让冷气房空气流通而特地留有一条缝隙的拉门,房内刺眼的阳光让睦美瞇起双眼。

    夕阳的光晖从忘了拉上窗帘的窗外毫不留情地射进房内,冷气的效果几乎等于零。

    「哇!」

    睦美小跑步地跑向窗边拉上窗帘后看向床上的燐。

    燐还在熟睡。发际、脖子、胸前都渗出了汗水,但她的睡脸却非常平和。

    睦美一边小心着不要发出声音,一边从衣柜深处拉出买来后一直舍不得穿的丝质睡衣,把睡衣和新的内衣裤一起放在床边。

    「这样就好了。」

    「睦美。」

    正当睦美准备离开房间时,燐叫了她的名字。

    睦美回过头。

    「我吵醒妳了吗?」

    她回到床边。

    「请妳不要在意,我向来睡得很浅。」

    燐坐起上半身。

    「是吗……啊,可是我话说在前头喔,妳今天绝对不能去战斗。」

    睦美立起食指说道,燐苦笑着点了点头。

    「很好,很乖。」

    燐这次开朗地笑了。

    睦美也笑了。

    「啊。我把睡衣和内衣裤放在这里了。」

    「谢谢妳。」

    燐谢过睦美后拿起睡衣和内衣裤。

    「穿之前要不要先冲个澡,妳睡觉的时候流了那么多汗,而且身上又还留有血迹。」

    「也好。」

    「那请妳等我一下。」

    睦美走出房间,到更衣室拿了一条毛巾后回到房里。

    「这个给妳用。」

    「谢谢。」

    睦美的原意是要让燐用大浴巾包住身体,但燐却把毛巾连内衣裤和睡衣一起抱在胸前,从床上下来。

    完美的肢体再次曝露在眼前。

    她的身高吼明和睦美差不多,但两人腰臀的位置却全然不同。

    ——呜呜,又来了……

    燐只是少了一根筋,并没有要炫耀身材的意思——可是睦美就是会嫉妒,所以她还是希望燐能有点自觉高抬贵手些。

    「那,往这边走。」

    睦美一边带着燐往浴室走,一边在心里决定这次绝对要好好持续前几天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提臀体操,绝不能再半途而废了。

    夕阳西沉,夜色渐现,但鹰秋还是没有任何联络。

    ——笨蛋哥哥。

    令人惊讶的是,燐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明天她就会离开这里,迎战她之前没能消灭的『樱之妖魔』了吧……

    再这样下去的话,鹰秋很有可能会见不到她。

    ——就算我要她留下,应该也是没用……

    睦美侧眼看着燐。

    燐和睦美一起坐在客厅沙发上,双眼盯着电视。

    ——如果哥哥见不到她的话,那就只能由我来推荐哥哥了……

    睦美其实一直有着这样的想法,只是她怕『哥哥』的话题是燐的地雷区,所以一直不敢开口。

    因为燐的恋人香沙薙桂就是她的『哥哥』啊。

    ——或许是我太在意了也说不定……嗯……

    再加上燐是那种很少自己主动向别人说话的人,两个人之间的对话量当然骤减。

    睦美和燐几乎已经有二十分钟一句话也没说了。

    ——再这样沉默下去的话,也不是办法。

    正当睦美决定要开口推销自家老哥的时候——

    「妳哥哥总是这么晚回来吗?」

    燐的脸和声音转了过来。

    「咦?」

    「你们住在一起对吧?」

    「呃、啊……妳是在说我哥对吧?」

    既然主词是『哥哥』,那就一定是指鹰秋,但睦美还是呆呆地回问了。

    「是的。」

    燐不惊讶也不觉得不可思议地回答。

    「如果能见到他的话,我想跟他打声招呼……」

    「这个嘛……」

    睦美一边在心里咒骂着笨蛋哥哥,一边把鹰秋去秩父深山里修行,今天可能不会回来的事告诉燐。

    燐似乎深感遗憾地说了声「是这样吗……」

    「真是个伟大的哥哥。」

    她露出微笑。

    「明明就已经那么有实力了,却还是不忘精进。」

    「啊……这个嘛……」

    「可是这对睦美妳来说,或许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呢。」

    「咦?」

    「激烈的修行是很危险的,身为家人总是会为他担心吧。」

    这句话让睦美忍不住砰地一声击掌。

    「没错!妳说得没错!」

    睦美对着燐探身向前,气势如虹地开始碎碎念:

    「哥哥他总是让我担心得要死!从以前就是这样,虽然我也有让他担心过啦,可是哥哥总是让我为他担更多的心!尤其是最近,他老是一直受伤,所以我才特别学去了治愈,没想到他进行激烈修行的时候竟然死都不肯带我去,明明修行愈激烈,就愈容易受伤的啊!妳不觉得这很滑稽吗……战斗的时候也是,自从逢炼那次之后,他就一直不肯让我跟……」

    在睦美的语气转弱之时,燐开了口:

    「妳的哥哥也很担心妳喔。」

    睦美瞬间觉得害羞,她低下头。

    「那个……我知道啦。可是……」

    燐微微笑说道。

    「跟妳哥哥所说的一样呢。」

    「咦……?」

    睦美抬起脸,看向燐。

    「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跟我说过。他说睦美就像妈妈一样地照顾着他。」

    「他说过这种话吗?妳说的是我的哥哥吗?」

    「是的,是我拜托他说一些跟妹妹或是周遭朋友有关的话题。」

    燐露出微笑,加了一句「妳哥哥说的话很有趣喔。」

    「是、是吗……哥哥他……」

    哥哥和女性谈笑的情景虽然难以想象——不过燐对鹰秋的好感度似乎比想象中来得高。

    ——虽然我是很在意哥哥是怎么说我的……

    不过比起其它,现在把哥哥推销出去才是最重要的。

    睦美原本以为『哥哥』这个词汇会是个大地雷,但看来聊自家的哥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燐!」

    睦美再次朝着燐探出身体,吓了一跳的燐不禁把身体向后仰。

    「我家的哥哥眼神凶恶、又不会跟别人相处、而且又很粗鲁、总是让妹妹担心,可是这样的他也有很多优点的,」

    「呃、好、好的……」

    「请妳听我说!听我说我哥哥的事!」

    维持仰身姿势的燐不断眨眼。

    睦美原本只是想让燐多知道一点鹰秋不是一个只会打架的男人。

    然后希望藉此提高燐对鹰秋的好感度。

    只不过——

    「然后我那个笨蛋哥哥他居然动手揍了那个色老师,他明明就已经因为留级而被老师们盯上了说,如果那些被性骚扰的女生没有出来指控那个老师,那哥哥他绝对不是被开除就可以解决的,绝对,我可以理解他那种不能原谅滥用权力者、和不能不理他人困扰的心情,可是哥哥他实在太不会考虑事情的先后顺序了,总是这个样子,那个时候也是,他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啊……」

    不知从何时开始,从睦美嘴里说出来的话绝大多数都是对鹰秋的抱怨。

    睦美很清楚这会为她的目的带来反效果,但她的嘴还是停不下来。

    「而且他明明上个月就已经满二十四岁了喔,居然这辈子都还没交过女朋友耶,妳不觉得他根本是异常吗?可是他不是因为没有女人缘喔,国中、高中的时候,其实还有满多女生喜欢哥哥的,因为这种像是不良少年的人不是意外地都特别有女人缘吗?可是我那个哥哥啊,嘴上就只会挂着修行修行的、或是女人要有骨气之类的话,根本就不交任何一个女朋友。念大学也是,学分也不够,毕业论文也没在写……真是的,他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在为自己的人生打算啊……」

    除了燐偶尔的响应之外,睦美几乎是一个人一直在讲话——直到她冷静下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以上。

    「啊啊,对不起:我居然一个人……」

    睦美涨红了脸,用手绞着自己的太阳穴。

    由于最近一直没有当面念鹰秋的挫折感,加上燐听别人讲话时绝对不插嘴的好礼貌,两者相乘的效果让睦美完全忘了要克制自己。

    自己到底说了多少鹰秋的缺点?

    睦美一边压着自己的太阳穴,一边回想。

    眼神凶恶、不会跟别人相处、打喷嚏很吵、放屁很臭、脚很臭、吃饭的时候可以若无其事地打嗝、不把袜子翻回正面就丢进洗衣机里、洗澡的时候会大声唱歌、弄脏厕所、常常弄坏东西、动不动就打架、很爱说教……点点点……

    ——真是个大失败……

    可是不管她再怎么后悔,逝去的时间都不会再回来了。

    ——哥哥那个笨蛋……

    错的人不是自己,一切都是那个只有缺点的鹰秋的错。

    心里和太阳穴的疼痛让陆美的眼泪就快掉出来了。

    「睦美妳和妳哥哥的感情真的很好呢。」

    「咦?」

    拳头还压在太阳穴上的陆美看向燐。

    「你们所重视的人都能待在彼此身边,这是一件很棒的事。」

    如果燐是以悲伤的表情说出这句话,那睦美一定会坠入自我嫌恶的深渊。

    但燐的表情却不带有任何悲哀。

    她在微笑着。

    「……」

    睦美这么想着。

    燐这个人或许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来得更加坚强。

    所以睦美开口问道:

    「请问……」

    虽然知道这百分之百是个地雷,但睦美不得不问。

    「燐,妳接下来也没有跟谁一起活下去的意思吗?」

    可是话出口的下一个瞬间,睦美就后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

    就算燐再怎么坚强,这也不能构成自己踩入她心头禁地的理由。

    睦美不敢听燐的答案、也不敢看燐的脸而低下了头,离开太阳穴的拳头来到了膝盖上,紧紧握住。

    「我想要过得幸福。」

    燐答道。

    「这是我哥哥的愿望。」

    她的口中终于讲出『哥哥』这个词。

    后悔厌开始不断加深,睦美的头甚至完全没办法抬起来。

    「爱上一个人、接受他的爱、生个孩子、养育他、为了些许小事情绪起伏、过着每一个平凡的日子……我的确是希望能过这样的生活。」

    睦美怯怯地歪过头偷看,燐和缓的笑容映入眼底。

    「只不过——」

    微笑从燐的脸上消失。

    「在消灭『樱之妖魔』之前,我没有心思考虑其它的事情。」

    「啊……」

    「我以樱之傀儡的身分,亲手杀害了无数的生命。」

    燐摊开双手,视线落至其上。

    睦美甚至已经无法用侧眼看着燐。

    「哥哥他说我有过得幸福的资格。如果他没有这么说,我不但不可能会想要过得幸福,甚至可能会把活着当作是一种罪恶,导致我再也站不起来吧。」

    燐的双手紧紧握起。

    「我想要过得幸福,可是就算哥哥他允许我过得幸福,我也不能原谅我这双沾满了无数无辜者鲜血的手。」

    睦美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消灭樱所残留下来的东西……这是我唯一能为我曾经夺走的生命所做的事……在我完成这个目标之后,我才会给我自己得到幸福的资格……我是这么认为的。」

    睦美咬住下唇,她抬起头看向燐。

    如天空、如大海一般苍蓝的双眸中正映着睦美的脸,和稳地微笑着。

    睦美再次有了这样的感觉——

    这个女生,真的,很坚强。

    结果,昨天晚上鹰秋还是没有回来。也没有回电话给睦美。

    睦美原本希望能让燐再多待几天,等到鹰秋回来的,但最后她还是没有那么做。

    燐赌上了自己的一切,要消灭樱所残留下来的东西。

    她又怎么能用私人的理由把燐留下来。

    「真的可以吗?」

    「是的,我也是隶属于『院』的一员,而且我就住在这里,我怎么可以把一切交给别人,自己却什么也不做,这真是太不负责任了,啊,这套衣服很适合妳喔,尺寸还可以吗?」

    「嗯,刚刚好,谢谢妳。」

    燐微微笑道,她身上穿着黑色的背心和白牛仔裤,两件衣服都是睦美的。

    ——说什么刚刚好,看来胸部还是有点太紧。

    被紧身背心突显出来的胸部,一定会夺走路上所有男性的目光吧。

    「那我们就出发吧!」

    睦美把手机塞进口袋里后元气十足地说道:

    「把『樱之妖魔』打倒!」

    睦美昨天晚上决定要帮燐打倒那只在燐手下负伤的『樱之妖魔』。

    由于睦美的战斗能力和鹰秋或真矢比起来是不可相提并论地低落,所以美其名是帮忙,其实也不是帮忙战斗,而是帮忙搜寻『樱之妖魔』。

    今天早上睦美把这件事告诉了燐。

    「我已经把那只怪物鼹鼠的气味牢牢记住了,就交给我吧!」

    不过燐却没有露出高兴的表情。

    「妳的心意我很高兴,可是如果我把妳带到战场上去的话,妳哥哥他——」

    睦美斩钉截铁地说道:

    「哥哥他没有限制我行动的权利。」

    然后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而且我的帮忙也只能帮妳找到敌人而已。碰到敌人的时候,战斗就交给妳,我去后面当拉拉队。」

    燐闭上双眼,思考了十秒钟之后……

    「……我明白了,请妳帮我的忙。」

    她张开眼睛点了点头。

    「但如果碰到了『樱之妖魔』,就请妳立刻退下,可以吗?」

    这次换睦美点头,因此两人决定同行了。

    「今天好像也会很热的样子呢……是说现在已经够热了……」

    才刚踏出家门,陆美便抬头仰望天空,瞇起双眼。

    今天和昨天一样,天空蓝得炫目。

    睦美并不想晒黑,所以她希望能尽快把事情解决。

    「要先从哪边找起呢?」

    「先从郊外开始找吧。出现在市区的魔物通常会把郊外人烟稀少的公园或是无人的神社作为巢穴。」

    燐回答。她的手上没有拿着魔剑-绝。

    两个人顾虑到手上拿着一把长剑实在不方便在路上行走,于是便把它收在睦美房间的衣柜里。

    虽然也可以用布把剑卷起来,让它不要那么显眼,但燐说她需要它的时候再用术召唤过来就可以了,不需要刻意带在身边。

    「那只鼬鼠还待在这个城市里对吧?牠会不会因为害怕妳而离开呢……」

    「我觉得那个可能性很低。魔物很不喜欢改变巢穴,而且就算牠身上受的不是致命伤,那只『樱之妖魔』的伤也没有轻到一天就可以完全恢复,牠现在应该在巢穴里休息才对。」

    「原来如此……」

    「不过『樱之妖魔』的能力随个体而有相当大的差异,牠也有可能已经完全恢复了……」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不能再拖下去了。」

    「没错。」

    虽然她们不知道『樱之妖魔』的恢复力有多强,但只要伤一好,牠就会开始行动吧。

    牠有可能会为了避免和燐再战而离开这个城市,也有可能因为痛恨燐而主动攻击。

    前者当然是个大麻烦,但后者的可能性要是选的地方不对,搞不好会把一般人卷入战斗。

    「赶快找到牠,然后把牠打倒吧!」

    睦美紧紧握住拳头,燐则是微笑着点头响应。

    在太阳划过西方的天空、消失身影后,她们还是没有找到『樱之妖魔』。

    她们把郊外的公园、神社、寺庙、杂木林和其它有可能被牠拿来当作巢穴的地方都走过一遍了,但还是没有找到。

    「我没想到会这么难找耶——」

    睦美把喝完的柠檬茶空罐丢到垃圾桶里,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国宅后面的荒废公园。

    睦美和燐待在公园角落的凉亭里。

    睦美靠在柱子上,燐则是坐在破烂的木制长椅上。

    「走了一整天都没有任何收获呢。」

    把郊外走过一圈后,她们也去住宅区和商业区搜了一遍,但睦美的鼻子就是没有闻到『樱之妖魔』的味道。

    「牠应该已经不在这个城市里了吧?」

    睦美一边说,一边随意地环视四周。

    公园里只有睦美和燐两个人。先前还有三个像是国中生的男生在一旁大声嬉闹、玩着冲天炮,但他们离开后,公园便恢复寂静。

    「是有这个可能没错……但也有可能是牠把气味消掉了。」

    睦美以难看的脸色嗯了一声。

    如果『樱之妖魔』真的把气味消掉,那睦美就帮不上忙了。

    ——可是我不能在中途放弃啊。

    『樱之妖魔』究竟是把气味消掉了?还是已经离开这个城市了?或许是睦美她们漏了什么地方——反正现在只能再去绕一圈了。

    睦美丹田用力,把交握的双手笔直往上伸去。

    这原本是重新提起精神的动作,但她却发出了「呼哇~」的声音,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在这么热的天气里,把嗅觉提高到最高灵敏度的睦美在太阳下走了好几个小时,她的脑袋和身体都快融化了。

    ——不行不行!

    睦美赶忙拍了拍两颊,但脑袋还是没办法清醒过来,然后她又打了一个呵欠。

    渗着眼泪的双眼看向燐。

    燐闭着眼睛,微微低头,看来她也累了。

    ——虽然我还想再休息一下,可是好像愈休息就愈想睡的样子。

    睦美再次拍了拍双颊,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她早上传了一封简讯给鹰秋,告诉他她要帮燐的忙,不过鹰秋还没有回信。

    ——笨蛋哥哥。

    就在睦美明明知道没用,但还是打开手机电话簿第一页要打电话给鹰秋的那一瞬间——

    「睦美!」

    燐凄绝的叫声撕裂暑气和寂静。

    「咦——呀啊!」

    睦美的视线才刚从手机画面上拾起,整个人就被一道冲击打飞。

    她以右肩着地。

    由于那里刚好是个砂坑,所以落下来的时候并不会痛,只是吃了一口砂。

    ——什、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睦美用力皱起脸,坐起上身。

    身上并没有受伤,但因汗水而濡湿的皮肤和头发却沾上了一堆砂子。

    睦美吐了三口夹杂着砂子的口水后,转过头看见那一幕。

    她看到燐正和一只比老虎还大的鼹鼠在公园的正中央——爬格子铁架前对峙。

    是她大意了。

    燐咬紧下唇,拿起用术召唤来的魔剑-绝。

    原来『樱之妖魔』——镰鼬消去一切气味和杀气,一直跟在燐和睦美身后。

    然后等待着她们两个放松警戒心的那一瞬间。

    镰鼬以惊人的跳跃力从国宅屋顶上跳过公园中央,倏地瞇起赤红的眼。

    在着地的同时,放出隐形的刀刃。

    燐推开睦美,自己也采取了闪避的动作,但光是推开睦美就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左手臂中了两刀。

    镰鼬的计划算是成功了。

    燐拔开长剑,剑鞘掉到脚边。她原本是嫌那麻烦,想要把它丢开的,但左手却抬不起来。

    同时使用长剑和符咒的得意战术瞬间就被封住,但燐还是毫不畏惧。

    她用深呼吸中和自己的焦躁。

    接着她以单手举起长剑,更加认真地盯着镰鼬。

    镰鼬沉下腰,右半边的体毛虽然还没有长齐,但牠的伤已经完全好了。

    「燐!」

    睦美的叫声从后方传来。

    剎那之间,杀气在燐与镰鼬之间奔流。

    燐的表情完全不变,她挥动长剑,把隐形的刀刃全数打落。

    ——我不会被同样的攻击打败。

    要躲开镰鼬的无形刀刃虽然困难,但日前的战斗已经让燐有些许习惯。

    只要把意识集中在自己和镰鼬之间的空间中,就能有所对应。

    ——这次换我了。

    燐迅速将长剑倒拿,朝镰鼬丢去。

    镰鼬将全身体毛倒立,发出尖锐的声音。

    长剑在镰鼬的鼻尖前被无形刀刃弹开。

    但这个时候,燐已经开始着手下一个行动。

    她用空出来的右手召唤来五张符咒,随即撒开。

    符咒放出强烈的光芒,纸片变成人形。

    拥有白色发丝、褐色肌肤、苍蓝双瞳的女人——也就是燐。

    镰鼬的赤红双眼瞪大。

    具现分身——创造出自己分身的高等妖术。

    六个燐一起蹬地而起。她们从多个方向同时进攻,各自召唤符咒来撒开。

    左边两个。右边两个。一个人跳起,另一个人从正面逼近镰鼬。

    镰鼬瞪大的双眼上下剧烈振动。

    牠是想要分辨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燐吧,但具现分身会连服饰和伤口都一并忠实地复制。牠是不可能瞬间分辨出来的。

    镰鼬再次发出尖锐的声音。

    从正面攻去的燐被不可视的刀刃打中脸和胸部后消灭。

    镰鼬第三次发出尖锐的声音后,仰起牠的头。

    上方的燐也在无形刀刃的攻击下消失。

    这就是镰鼬攻击的极限了。

    能够一次放出无数刀刃的镰鼬只能朝正面放出刀刃,牠无法朝多方面同时发出攻击。

    这就是燐在日前战斗中所看穿的镰鼬弱点。

    趁镰鼬在攻击上方的燐时,左右的燐们逼近镰鼬,一齐放出符咒。

    一人三张——总计十二张的符咒化作苍蓝火焰吞噬镰鼬。

    分身的运动能力和本体的运动能力相同,但分身愈多,魔力就会愈低。本体的魔力也会随之降低。

    四个燐的火焰虽然无法一瞬问就把镰鼬化作灰烬,但还是足以让牠发出凄绝的惨叫声。

    右方的本尊消去分身后捡起魔剑-绝,从下颚刺穿发狂般挣扎的镰鼬脑门。

    苍蓝火焰无声地爆炸。

    「好厉害……」

    没有其它的言词能形容。

    忘了要拨开脸上砂的睦美看着以苍蓝火焰为背景走回来的燐。

    「妳没有受伤吧?」

    走到睦美身边的燐把长剑深深刺入砂里,她用空出的右手拨开睦美脸上的砂子。

    「对不起。」

    她微微垂下视线。

    「咦?」

    「『樱之妖魔』似乎今天一整天都跟着我们,我没有注意到,才会让牠有机会奇袭。」

    「别、别这么说,我才该道歉,说什么要把一切交给我,把话说得那么满,结果什么忙也没帮上……」

    在燐和镰鼬战斗的时候,睦美一步也没办法踏出去。

    她不只没找到镰鼬,连逃走也不敢,真是太丢脸了。

    「啊,请让我治疗妳手上的伤,」

    希望自己至少能派上一点用场的睦美说完后就后悔了。

    燐能使用治愈之术,只要没有伤得太重,她就不需要睦美的治疗。

    不过燐却微笑着说道:

    「那就拜托妳了,睦美妳的治愈很有用呢。」

    「好的!」

    睦美高兴地牵起燐满是鲜血的左手,然后她看到了——

    她看到烧着镰鼬尸骸的苍蓝火焰彼方——露出獠牙的镰鼬正站在爬格子铁架上。

    不可置信的光景让睦美的时间静止,她的动作顿住。

    「睦美?」

    燐微微歪过头。

    如果她没有松懈下来、或是睦美有发出惊讶的声音,镰鼬的奇袭或许就不会成功。

    咚!沉钝短促的一声打进睦美耳里,燐仰过身。

    下一秒,她的身体倒向睦美。

    抱住她的睦美看着她的背,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背心上出现了无数个细长的洞。

    睦美害怕地伸出手摸了其中一个洞,指尖沾上湿暖的液体。

    「燐!」

    燐并没有回答睦美的呼唤。

    恐惧、愤怒、焦急——涌起的各种感情让睦美的眼眶里溢满眼泪。

    不知道牠们是双胞胎,还是夫妇——居然有两只镰鼬。

    睦美紧紧抱住失去意识的燐,放声大叫:

    「要出来的话就早点出来啊!」

    不过如果一开始就两只一起出现的话,燐会有办法对付吗?

    镰鼬飞越苍蓝火焰,降落到睦美和燐的面前。

    睦美呻吟了一声,不断向后退。

    镰鼬露出獠牙,全身体毛倒竖,发出激烈的咆哮声。

    瞇起的赤红双眼中满是灼人的杀意。

    即便身处盛夏暑气中,睦美仍旧全身颤抖。

    她口中上下排的牙齿对不起来,腋下流着冷汗。

    虽然下半身的力量正在逐渐流失,但睦美还是努力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双眼瞪着镰鼬。

    镰鼬向前踏出一步。

    下一个瞬间,锐利的痛感划过右边脸颊,睦美的表情顿时扭曲。

    从颊上流下的血落在T恤的胸口部分,染出一块污渍。

    看不见的无形刀刃。

    牠之所以没有直击,是为了要让睦美更加害怕吗?

    睦美紧咬着牙根。

    就算她挺身战斗,她也绝对没有胜算。

    如果现在变身,睦美或许能一个人逃走。

    但是她不能丢下燐,绝对不能。

    「我来跟你打。」

    睦美让力量灌进丹田,恐惧稍稍减缓了。

    「来啊,居然没用到看着同伴被杀,我根本不怕你。」

    她不要背对着敌人死去。

    她要瞪着敌人瞪到眼睛烂掉,她要咬住牠的鼻梁,直到她的牙齿全部碎裂。

    睦美静静让燐躺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身边光是待着就让人流汗的闷热空气急速冷却。

    最后,无数个泡泡般大小的冰块浮现在空中。

    「喝!」

    飞砾随着睦美气势如虹的一声朝镰鼬奔去。

    镰鼬并没有打算躲开。

    牠抬起头迎接如豪雨般落下的冰之飞砾——舒服地瞇起双眼。

    「你开什么玩笑!」

    虽然原本就预料到无法伤到镰鼬,但镰鼬的态度让她非常不爽。

    她立刻重新作出新的冰之飞砾射出,不过还是没能让镰鼬的眼因痛苦而扭曲。

    「你这家伙!」

    睦美第三次做出冰之飞砾。

    她知道这不过是白费力气的努力,不过这是她唯一的攻击技,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镰鼬放下拾起的头。

    下一个瞬间,冲击贯穿睦美的双手双脚。

    正打算要击出的冰之飞砾在四周汽化。

    「啊……」

    睦美发出虚弱的声音,下意识地后退。

    袭击四肢的冲击逐渐变成痛觉。

    「啊……」

    两脚倏地失去力量,睦美当场坐倒。

    手上流出的鲜血从指尖滴下,从腿上伤口溢出的血让牛仔裤变得更重。

    「啊……呜……」

    一直压抑的恐惧膨胀了好几倍,最后溃堤而出。

    「呜呜……」

    眼泪溢出。

    「哥哥……」

    好痛。

    好可怕。

    我会被杀掉。

    「哥哥……」

    镰鼬的嘴角拉高到了耳边。

    「救命……」

    救救燐。

    救救我。

    「哥哥……!」

    睦美紧紧闭上双眼。

    「哥哥……!」

    野兽的咆哮声响遍整个公园。

    睦美以为自己被杀了。

    但预料中被无形刀刃刺中的冲击,却一直没有击中身体任何一个部位。

    「……?」

    睦美害怕地张开双眼。剎那之间,她的双眼瞪大。

    一匹狼站在她眼前。

    一匹扛着大到让人瞠目结舌的巨大长枪的灰狼。

    「兽鸣斩-温罗版……准度和威力的调整还有些问题,我瞄准的明明是头啊,结果却把牠整个下半身给打飞了。」

    灰狼一边用巨大长枪枪柄的前端敲了敲地面,一边回过头。

    「哟。」

    然后笑着露出牙齿。

    「妳在干嘛啊,都这把年纪了,还在玩堆砂子吗?」

    睦美先是咬住下唇,接着紧紧握住拳头,流下大滴的泪水,最后,她发出这个夏天最高分贝的声音:

    「太慢了啦,你这个笨蛋哥哥!」

    烧尽镰鼬尸骸的苍蓝火焰化作火花,上升至盛夏的夜空中。

    「你既然要回来,为什么不打个电话给我?」

    睦美一边摸着双手,一边对看着火花的鹰秋背影说道。

    她已经请燐用治愈之术帮她治疗四肢的伤,不过还是留有一些疲劳感。

    「又不是新婚夫妻,干嘛还要报备我什么时候要回来啊,麻烦死了。」

    鹰秋转过头,以夹杂着叹息的声音回答。

    「什么叫作麻烦死了啊,你以为我是用什么心情在等你电话的啊……」

    睦美也不管燐就在旁边看着,她把指头直直刺向鹰秋鼻头大骂。

    「反正我都赶上了,没差吧。」

    「什么叫没差!」

    「我可是带着骨折所以没办法跑步的真矢全力冲回来的喔,而且还扛着这一把该死的重得要命的长枪耶,跑到一半的时候包着长枪的布掉了,结果不是路人尖叫,就是被警车追……我也是很辛苦的好不好。」

    「我比你辛苦更多倍!」

    「那个……」

    「你知道我昨天为了你多拼命吗!」

    「妳在说什么?」

    「睦美?」

    「还有你的胡子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是说过要每天刮胡子吗?你要我说几次才会听啊……难不成你觉得这样又粗犷又帅气……」

    「刮胡刀断了啦。」

    「睦美,那个……」

    「吵死了!」

    睦美指向鹰秋的指头转向燐。「……」在一个深呼吸之后——

    「对、对不起。」

    睦美对着吓到的燐不断低头道歉。

    「白痴。」

    鹰秋冷淡地说。

    「呜——」

    「请妳不要在意。」

    燐露出微笑。

    睦美已经用治愈把她手上和背上的伤全数治好了。

    「对不起……」

    我一定要念你念一整个晚上!笨蛋哥哥!

    低着头的睦美侧眼瞪着鹰秋。

    「妳要走了吗?」

    鹰秋问燐。

    「是的。」

    睦美倏地拾起头。

    「真的很谢谢睦美妳的照顾。」

    燐的双手牵起睦美的右手,紧紧握住。

    「啊……」

    「昨天真的很愉快。」

    燐握着睦美的手,把微笑的脸转向鹰秋。

    「我又被你救了一次。」

    「彼此彼此,如果没有妳的话,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家附近住了一只『樱之妖魔』吧。」

    燐放开睦美的手。

    「那就再会了。」

    「啊啊,妳保重。」

    「两位也是。」

    睦美则是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燐转过身背对睦美和鹰秋,拿起靠在凉亭柱子上的长剑后跨步离去。

    ——喂喂喂,等一下啊。

    睦美抓住鹰秋T恤衣襬。

    「干嘛?」

    「这样好吗?」

    「什么好吗?」

    两个人都皱起眉头。

    「什么叫什么好吗……你不是很久没见到燐了吗?」

    「从逢炼那一战之后就没见过了。」

    「那这样好吗?」

    「我就问妳什么好吗?」

    睦美的嘴角垂下,用力地拉了一下衣襬。

    「喂、喂——」

    「厚!你不是终于见到好久没见到的理想女性了吗?这样让她离开真的好吗?你们根本就没聊到什么啊。」

    鹰秋以带了点困扰的表情挥开睦美的手。

    「当然好,我帮了她耶。」

    睦美忍不住拉高分贝。

    「你不要再要帅了啦!」

    燐的身影已经不在公园内了。

    出了公园之后,她便立刻以空间移转离开。

    就算鹰秋终于开窍,也找不到她了。但是睦美就是想把肚子里的话说出来。

    「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可以再见到她了耶……」

    真是气人。

    这个哥哥一点都不想过得幸福吗?

    「哥哥你喜欢燐对吧……」

    鹰秋他『带点困扰的表情』当场变成『非常困扰的表情』。

    「你喜欢燐对吧……」

    鹰秋抓着后颈,深深叹了一口气。

    「如果我说不是的话,妳也不会相信的吧?」

    「你要说不是吗……」

    「……是啦。」

    鹰秋背对睦美,又抓了抓后颈。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干脆就让她走?你要留下她啊!就算一秒也好,你也要和她多相处一下啊,就算一句话也好,你也好歹跟她聊几句嘛,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你不就没办法了解燐,燐也没办法了解你的啊,」

    鹰秋不作回答。

    「你说点话啊!」

    睦美就是没来由地生气。

    鹰秋的单恋是有希望的。

    燐对鹰秋也抱有好感。

    既然能相遇的机会不多,当然就得趁见得到她的时候多多接近她才行啊。

    「那家伙——」

    背对着睦美的鹰秋开口。

    「那家伙现在正在战斗中。」

    「咦……?」

    那家伙指的是燐吗?

    「对那家伙来说,这是场为了要能够抬头挺胸地在往后的人生路上走下去的重要战争。」

    「啊……」

    燐昨晚说过的话浮现在睦美脑海里。

    (消灭樱所残留下来的东西……这是我唯一能为我曾经夺走的生命所做到的事……在我完成这个目标之后,我才会给我自己得到幸福的资格……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是一场非常重要、非常严肃的战斗,在胜负未定之前,她是没有时间去管其它事的。」

    鹰秋伸手拨乱睦美的头发。

    夹杂在发丝间的砂粒落下。

    睦美微微低下头问道:

    那哥哥你怎么办?

    你要放弃燐吗?

    「我不会放弃的。」

    虽然睦美是在心里丢出问句,并没有问出口,但鹰秋还是作出了回答。

    睦美抬起头。

    「可是——!」

    「我会等,等到她的战斗结束。」

    「可是——」

    没有人知道还剩下多少只『樱之妖魔』。

    或许只剩一只,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好了。

    但如果剩下十只的话呢?虽然她不愿意去想,但也有可能还有数十只『樱之妖魔』也说不定。

    「这样你不知道要等几年喔?」

    「啊啊。」

    「而且,如果在你等了那么多年、燐的战斗终于结束之后,她却还是没有喜欢上你,那你可就亏大了唷?这样哥哥还是要等她吗?」

    「啊啊,做着我能做到的事等她。」

    害羞的心情一涌而上,睦美又再次低下头。

    她原本还以为哥哥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没有在想呢。

    「对……不起……」

    陆美以渐弱的声音说完后,鹰秋戳了戳她的额头。

    「喂,回家了啦。」

    「嗯、嗯。」

    「我快饿死了,回家之后赶快做饭啊。」

    鹰秋重新扛起包上布之后更加引入注目的温罗,迈开步伐。

    睦美却动也不动,看着她熟悉的背影向前走去。

    然后她开始祈祷。

    祈祷燐有一天能在这道背影上找到幸福。

    睦美随手理了理乱掉的头发,以小跑步追上哥哥。

    百连败与海豚的夏天

    青年一边吐气,一边放松四肢中不必要的力气。

    接着他以比吐气时更慢的速度吸气,同时凝聚兽气。

    大概是因为深夜飘雨了吧。空气吸进肺里显得冰凉。

    ——好久没碰到这么凉爽的早晨了。

    功刀直纯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抬头仰望开始泛白的天空。

    雨云已经消失踪影,没有任何东西遮挡在天空和地上之间。

    今天的阳光也会和昨天一样强烈吧。

    ——再加上湿度这么高,今天大概会比昨天还湿热也说不定。

    他虽然喜欢夏天,但从七月下旬起就持续维持在将近四十度左右的高温还是让人讨厌。

    他叹了一口气。

    「准备!」

    静华以冷静但清楚的声音说完后举起一只手。

    直纯看向天空的脸低下,做好准备。

    这是以兽气强化肉体的攻防练习。

    禁止使用能力格挡。

    只要让对手昏过去、或是让对手认输就算赢。

    「开始!」

    静华的声音响起,举起的手挥下。

    直纯蹬地而起。

    对手一动也不动。

    她没有做出任何准备,只是静静地看着逼近的直纯。

    每次都是这样,她很少会自己先行进攻。

    迅速逼近对手的直纯不顾对方是个少女,朝颜面刺出拳头。

    乘着高速的会心一击。

    但他没有打中。少女一边移动身体,一边用单手把拳头挥开。

    确实而顺畅的动作没有任何累赘。

    这种直线攻击果然对少女没用。

    直纯随即扭过身,用另外一只手放出手刀。

    他知道这一击也不会打中,不过这是连环技的第一击。也就是说,这是以被避开为前提的一击。

    如果少女攻来,就用回旋踢迎击;如果少女沉下身躲过攻击,他就顺势踢上去。

    但少女却以出乎直纯意料之外的动作躲开手刀。

    她没有攻击,也没有沉下身,她朝正上方跳起。

    「——!」

    没想到她居然会在这种距离内选择往上方避开。

    这代表她不只身手过人,胆识更是了不得。

    少女踢开做在脚跟下的兽气块,在空中翻转一圈。

    留到胸在线的长发如花般散开,少女跟着落地……

    就在直纯背后。

    他急急转过身,但已经来不及了。

    少女灌有兽气的一掌打上侧腹,直纯发出不成声的哀嚎。

    我得反击!

    虽然这么想,但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

    再来一击——这次打上肋骨剑突,直纯整个人都被打飞。

    越过少女肩膀所看到的朝阳贯穿视网膜。

    来不及做好准备就背部狠狠着地的直纯昏了过去。

    虽然只花了一分钟不到就恢复意识,但直纯还是多用了三分钟才有办法坐起来。

    「虽然还是只有直线动作,不过有进步了。」

    在一旁看着东方天空的静华环着双手说道。

    早晨的市民公园。

    早上通常会有人来公园散步或是慢跑,但现在公园里却只有直纯一行人而已。

    那是因为贴在公园各个入口的驱人术符咒发挥了功效。

    「不过你让斗气跑那么多出来的话,很容易就让别人知道你接下来要干嘛喔。」

    静华叹了一口气后说道:

    「我说过好多次了,战斗中最重要的就是预测对方的行动、和避免让对方预测自己的行动。你总是急着攻击,这个坏习惯要是不改过来,不管你再跟她打多少次,都没办法打中她的。」

    直纯紧咬着牙根低下头。

    然后他紧紧握住拳头,紧到全身因而颤抖。此时,跑去洗毛巾的少女小跑步回来了。

    「直纯,这给你用。」

    她露出一个清纯的笑容,递出角落上绣有海豚的小手巾。

    「不用,我自己有。」

    直纯转过身背对少女,丢下这句话。

    「是喔……」

    少女以遗憾的声音,不,应该说是以抱歉的声音说道。

    看不下去的静华叹了一口气。

    直纯背对着少女,他原本就很难看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他也知道用这种态度对一个向自己展现善意的女孩很要不得,但面对这个身为他师姐,同时也是竞争对手的少女——由花时,直纯就是无法放松表情。

    在攻防练习的败战后更是如此。

    而且目前他和由花的对战成绩是0胜一百败。他连赢都没赢过一场,败战数就直直来到了三位数。

    天生的扑克脸现在已经臭到不能再臭的境界了。

    不想被别人看到他这张脸的直纯偷偷瞄着由花。

    由花用双手拿着小手巾,和静华一样看着东方天空,对着朝阳瞇起双眼。

    阳光穿过直顺的黑发,让发间仿佛缠绕上淡淡的光耀一般。

    静华闪亮的黑发是很美没错,但直纯觉得由花的秀发也不输她。

    正当他凝视着由花时,由花突然转过身面向他,两个人的眼神对上。

    由花露出微笑,再次递出小手巾。

    直纯看向别处,伸手接下小手巾。

    由花高兴地点了点头。

    直纯用小手巾遮住下半张脸,叹了一口气。

    连句谢谢都不敢说的自己实在烦人、而且丢脸。

    七年前——十二岁那个冬天,功刀直纯决定成为战士。

    那一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秩父的『院』因为一只巨大妖魔的攻击而消灭。

    一百名以上的兽人因而牺牲。

    直纯的哥哥也是其中一员。

    功刀直雪。

    操纵火焰的能力与兽圣齐名的直雪也无法挡下将『院』歼灭的攻击。

    直雪的死,大大改变了直纯的人生。

    刚上小学的时候,直纯就失去了双亲。

    其后,直纯便在直雪的养育下长大。

    当年,身为兽圣候补人选、年方十九正值年轻的直雪是直纯心中的英雄。

    哥哥是个努力的人,而且他的正义感强烈,从来不会害怕为了保护弱者而受伤。

    每天都因为修行和与污秽者战斗而忙碌的他,还是会空出时间来陪直纯玩。

    一起洗澡的时候,直纯会帮哥哥擦背。

    哥哥晒得黝黑而精瘦的身体上虽然满是伤痕,但直纯从来不觉得这样很恐怖。

    刻划在哥哥身体上的每一道伤痕都是直纯的骄傲。

    要成为和哥哥一样坚强、具有正义感的男子汉。

    直纯理所当然地有了这样的想法。

    而他这个想法因为直雪的死从『憧憬』变成了『坚决的人生目标』。

    在直雪死后,被『院』以孤儿身分收养的直纯在变身能力觉醒后开始进行修行。

    直纯的战士天分成长速度惊人,过了两年之后,大家都认同他是一个有能力有担当的战士。

    有些人称赞他是和他哥哥一样的天才,但事实上,直纯的资质根本就不算是优秀。

    天资普通的直纯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增强到让周围的人刮目相看的地步,这都是多亏了他过人的努力。

    直纯花在修行的时间比同期的人多了五倍、十倍。

    而且还是每天每天,练到都快吐血。

    在大家承认他是个有能力有担当的战士后,他仍旧毫不懈怠地持续修行。

    「我的目标是被称作最强红狼的哥哥,我不可能在这种程度就夸耀自己的成功。」

    最后,有一个人看上了直纯的修行和成长。

    那个人就是重建崩坏的『院』,坐上『长者』位子的男人——五堂恭市。

    「你长大了,有一百八十公分吗?」

    五堂把直纯叫到紫宸殿内自己的房间里,一见面便露齿一笑。

    「直雪还活着的时候,我曾经看过两、三次他带着你的样子……你看起来跟以前不太一样呢。」

    「大家常这么说。我小的时候皮肤很白,而且身高也是班上最矮的。」

    直纯以略带紧张的表情回答。

    这是他第一次和五堂面对面说话。

    过去引领兽圣十士,现在则是站在所有兽人顶点的男人虽然面貌平庸,但却拥有一种独特的压迫感。

    直纯明明就比五堂高了十公分,但五堂的存在厌却远比直纯巨大。

    「几岁了?」

    「十七岁,下下个月就要满十八了。」

    「是吗。意思就是还会再长高下去吗?直雪也挺高的。不过,再过一年的话,你大概也能有一项身高是超越他的了。」

    「……请您说明您的用意,我不喜欢、也不太会聊天。」

    直纯的表情变得非常难看地说道。

    他知道他的态度非常失礼,但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聊天上。

    被五堂叫来,就表示他早上的修行会没时间做完了。

    五堂耸了耸肩。

    「那就进入正题。」

    他摸了摸没刮的胡子说道。

    「我要你去东京。」

    「……东京?」

    「去东京磨练你的火焰。」

    原本以为五堂是要派他去讨伐污秽者或是魔物的直纯因为五堂的话而吃了一惊。

    「请问什么叫作『磨练你的火焰』?」

    直纯的表情更加难看,他凝视着五堂。

    「就是那个意思。东京那有个和兽圣同等级的红狼。虽然已经退休一段时间了,不过我听说她前阵子开始训练她的养女,所以我就拜托她顺便一起训练你。她已经答应了,你就去给她磨一磨吧。」

    直纯还是听不懂。

    沉默持续一段时间后,五堂苦笑着说:「很多人跟我抱怨。」

    「抱怨?」

    「跟你同期的人向我请求说他们不想再跟你一起修行。」

    「……?」

    「看来你自己是没有察觉的样子。」

    五堂的笑声响遍室内。

    「也就是说,他们觉得你的修行太过激烈,他们没办法跟上。」

    直纯瞪大了双眼。

    「没办法跟上……」

    「可惜你没碰到同样喜欢修行的同期啊。我还年轻的时候,跟你一样疯狂练功的人可不少啊……现在时代不同了。」

    心中开始有气的直纯皱起眉头,紧紧握住双拳。

    「是要赶走讨厌鬼吗?」

    「一半一半吧。你在的话,的确会让其它人的士气低落。」

    「那另一半呢?」

    「别这样瞪我。剩下那一半,是我身为『长者』,想帮助你完成心愿的长辈心情。」

    「我的心愿……」

    五堂敛起表情说道。

    「你想超越直雪吧?」

    「——!」

    「如果你想变得比现在更强,就必须多向有长年经验的专家学习。我是可以训练你没错,但最近一些鸡毛蒜皮的杂事太多了。」

    五堂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后继续说道:

    「而且让红狼训练红狼是最好的吧?」

    直纯的视线从五堂身上移开,他开始思考。

    他最近一直在想,就算他再继续待在奈良本部和同期的人进行修行,也不会再有多大的进步空间。

    确实他从以前就希望能有一个比自己还厉害的火焰操纵者来教导自己。

    但奈良本部已经没有任何一个火焰操纵者比直纯更厉害了。

    「……那个和兽圣齐名的红狼到底是谁?」

    「都筑静华。」

    五堂的答案让直纯忍不住惊讶地啊了一声。

    都筑静华。

    本名月森静华。

    当年曾和直雪争夺过兽圣之位的女子。

    她曾经和直雪组过搭挡,虽然期间不过短短半年不到的时光。

    直纯从来没见过她,但他常常从直雪口中听到有关她的事。

    「月森静华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光就火焰威力来说的话,她大概比我还厉害吧。而且那家伙的火焰颜色非常漂亮,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鲜艳的绋红色。」

    讲到月森静华时,直雪总是十分高兴的样子。

    而且直雪聊到她的时候,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称赞她。

    「都筑静华……」

    「我拜托她收个弟子的时候,马上被她冷淡地拒绝了。但没想到我一说那个弟子是直雪的弟弟时,她就答应了。」

    直纯的视线落下,看向在下腹前紧握的双拳。

    「怎么样?还不错吧?」

    数秒后,直纯无言地点了点头.

    请五堂准备好东京住所后,直纯就来到东京和都筑静华及她的养女由花相见。

    「你和五堂先生说的一样,长得好像阿直呢。不过阿直没有你那张扑克脸就是了。」

    第一次见面时,静华一看到直纯的脸便这么说道。

    「……这是天生的。」

    直纯微怒地回答,静华则是露出微笑。

    都筑静华让人完全猜不出来她的正确年龄、也让人感觉不到她已经生过小孩,身材好得跟模特儿有得比,细长的双眼和艳丽的黑发也让人印象深刻。

    不过对直纯而言,静华的外表根本不重要。

    直纯所追求的是优秀的师父,而不是一个漂亮的老师.

    既然直雪和五堂都认同静华的实力,那就表示她的确有两把刷子,但没有亲眼确认过,直纯还是无法对她抱有尊敬感。

    这样的想法让直纯的扑克脸更加难看。

    「我是功刀直纯,请您多多指教。」

    直纯低头说完毫无感情的客套话后,静华便微笑着点了点头,把身后的少女叫到直纯前面。

    「呃,我叫都筑由花。去年开始跟妈妈一起修行,所以我应该算是直纯的师姐吧?」

    不过我比你小一岁,所以叫师姐有点怪怪的吧。

    加上这一句后,自称是由花的静华养女开朗地笑开。

    都筑由花这名少女清晰的眉线、大大的双眼,还有那生动的笑容十分引人注目。

    在近距离内看到这张笑脸的话,绝大部分的人都会跟着一起笑出来吧。

    正当他这么想时……

    「来。」

    由花伸出右手。

    「这是代表『初次见面你好』,还有『一起加油吧』的握手。」

    「啊啊……」

    直纯带着扑克脸回握由花的手。

    比自己小上两圈的手意外地柔软,直纯下意识地更加用力。

    初次见面时就用力握对方的手,其实是一种在表示嫌恶感的行为,但由花却不喊痛也不放开,只笑着说了声「你的手好大喔。」

    直纯感到脸颊瞬间变热,别开了脸。

    由花是第一个在近距离内看到直纯的扑克脸,却没有让脸上笑容垮下的异性。

    修行开始之后,最先让直纯感到惊讶的便是静华的实力。

    「我听说您和哥哥是同等级的高手,但我这个人只相信我亲眼所见的东西,请先让我见识一下您的实力。」

    修行第一天早上,直纯才刚走到静华和由花进行修行的公园,便直视着静华如此说道。

    「五堂先生说你是个认真但没什么礼貌的家伙,看来他真的没说错。」

    静华淡淡地苦笑。

    「好啊,想知道我的实力的话,那就来攻击我,这是最快的方法吧?」

    直纯折着手指。

    「……我要上了。」

    静华是五堂也认同的高手。

    大概不需要放水吧,直纯以全力进攻——十秒后就被打倒。

    而且他不是被火焰打倒,是败在体术之下。

    直纯原本相信自己的体术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但他现在却趴在草皮上眨着眼睛。

    「你大概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动,今天早上就到此为止。晚上我们再来一次,等你变身后再进行攻击。」

    那天晚上,直纯照着静华所说,变身后再次挑战——但还是十秒钟就被打倒。

    直纯所放出的十个火球全部被静华在眼前做出的火焰障壁吸收.随后,静华消去火焰障壁,一瞬间便逼近直纯,给了他一记拐子,直纯当场再次倒地不起。

    ——这就是都筑静华的实力……

    呈大字形倒在地上的直纯因兴奋而抖着拳头。

    静华的实力足以和直雪匹敌的确是事实。

    而且火焰的颜色也像直雪以前所说的那般美丽。

    让人觉醒的绯红色。

    ——我从今天开始,就能在这么强的人身边学习了,

    感动的直纯打从心底感谢五堂。

    静华的力量让直纯的惊讶不再只是惊讶,而成了一种感动。

    但让直纯惊讶的不只是静华。

    由花也一样让直纯惊讶。

    不,由花所带给他的惊讶绝对不是静华所能比得上的。

    由花是从一年前开始修行的,直纯的修行资历甚至比她还长上两年。

    但由花的实力却超越直纯。

    被静华打倒的隔日,直纯依照静华的指示和由花对战,吞下预料之外的败绩。

    而且是同时输了早上的体术练习和晚上的能力练习。

    直纯的拳头和踢击全都被由花轻松躲过,火焰也被雷光打消。

    ——怎么可能,就算师资再怎么优秀,她也不可能在一年之内就变得这么强!

    无法接受这个结果的直纯隔天也向由花挑战,但结果和前一天相同。

    由花的实力是货真价实的。

    「那个孩子是特别的。」

    静华站在被打倒的直纯身边说道。

    「那个女孩应该就是所谓的天才吧,她的兽气量凌驾常人,而且记性好到不行。不管是兽气的使用方法还是体术,只要是我教过的,她都能在一个礼拜以内学会,你不必因为赢不了她就感到沮丧。」

    静华的话反而让直纯咬紧了牙根。

    天才。

    在『院』中一起修行的同期学生中,也有被称作是天才的人。

    但直纯却一次也没输给那个天才过。

    只要比天才多花五倍、十倍的时间练习,他就一定能赢。

    不过他却赢不了由花。

    刚开始的时候,直纯对都筑由花这名少女所抱有的感情是害羞和淡淡的好感。

    但攻防练习的连败却击倒了他多年来所建立起的自信,直纯对由花所抱有的感情变得有些类似愤怒的感觉。

    而这份感情过没多久就成了竞争心。

    ——天生的才能?这样就能成为真正的强者吗?决定力量强大与否的,应该是看你流了多少汗、流了多少血,

    直纯拼了命地修行。

    他一个礼拜里只有三天早晚能得到静华的直接指导,其它时间都是一个人独自修行。

    请由花陪他一起练的话,效果可能会更好,但直纯并没有这么做。

    而且除了在静华直接指导的时间外,直纯极力避免见到由花。

    由花好几次都跟他说:

    「直纯,你知道品川水族馆新装开幕了吗?你难得来东京一趟,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我跟你说喔,这个礼拜六是秋斗和美冬的生日,我们要请深雪一起来玩,在家里开个小PARTY。礼拜六的话,直纯你也不用打工对不对?那天妈妈她也不会进行指导,所以我想请你也出席……」

    他拒绝了由花所有的邀请。

    每当他拒绝一次,由花就露出哀伤的表情,让直纯胸口抽痛,但他仍旧全力躲着由花。

    静华她曾经有一次说过:

    「你要躲她是无所谓,不过你要拒绝人家的话,也用个好一点的方法拒绝吧。」

    她虽然这么警告过他,但直纯对待由花的态度仍旧不变。

    直纯来到东京半年后——和在『院』的时候一样,他没有交到任何一个朋友。而当每天只知道要修行的他第一百次输在由花手下,修行的意义开始变得空虚了。

    ——不管我怎么努力,我还是……还是赢不了真正的天才……?

    这半年来,他和由花之间的实力差距仍旧没有缩减。

    他甚至还觉得有愈来愈拉大的趋势。

    在达成百连败这个最糟糕纪录的那一天,直纯没去打工,只待自己房间里用皱到不能再皱的脸瞪着天花板。

    两天后的早上,仍旧沉浸在百连败沉重气氛中的直纯来到修行场的公园。

    「啊,早安,直纯。」

    直纯没有回答由花的早安,他转过身开始拉筋。

    「直纯……」

    直纯虽然听见由花委屈的低语和静华的叹息,但他却头也没回,沉默地做着热身运动。

    过了一会儿后,静华开口:

    「在开始今天早上的修行之前,我有话要跟你们说。」

    直纯回过头看向静华。

    「昨天晚上,五堂先生要我让你和由花去讨伐魔物。」

    「讨伐魔物……?」

    「是『樱之妖魔』,我们这边似乎也出现了一只。」

    直纯倒吸了一口气。

    『樱之妖魔』——

    那是『院』从五年前就倾尽全力在讨伐的敌人。

    『樱之妖魔』是过去的『长者』龙人-樱所创造出来的合成兽。

    直纯没有和『樱之妖魔』交手过,也从来没有目睹过牠们的存在,但他好几次听说『樱之妖魔』非常强大。

    「……请把更详细的情况告诉我。」

    直纯握紧双拳,催促静华继续说下去。

    那只『樱之妖魔』是在一周前被发现的。

    收到报告的五堂派出数名身手不错的战士前去讨伐,但全数被『樱之妖魔』歼灭。

    只有一个人在受了重伤之后逃了出来,告诉大家那只『樱之妖魔』拥有老虎的四肢和猿猴的头,擅于使用术。

    「老虎的四肢加上猿猴的头……这再加上蛇尾的话,那就是鵺了。」

    「啊啊,『院』那边好像是这样叫牠的。」

    「那您知道那只鵺的所在地吗?」

    直纯问道。

    「你要接下这个任务吗?」

    静华反问。

    「五堂先生说这只是拜托,不是命令,你懂我的意思吗?」

    回答这个问题的不是直纯,而是由花。

    「也就是说,我们不用勉强自己接下这个任务对吧?」

    静华点了点头。

    「我曾经和『樱之妖魔』交过手,牠们不是普通的魔物,对实战经验不足的你们来说,负担太重了。」

    「我要接下这个任务。」

    直纯看向静华的眼更加认真,他斩钉截铁地说道,静华细长的眼瞬间变得锐利。

    「这是个测试我这半年来修行成果的好机会,而且我也是隶属于『院』的一员,我也有和『樱之妖魔』战斗的义务。」

    而且……直纯在心中加了一句,他侧目看向由花。

    由花非常不安地微微低下头。

    看来她并没有要接下这个任务的意思。

    看着这样的她,直纯心里有了微微的优越感。

    直纯并不害怕和『樱之妖魔』对战。

    战士的力量并不是单指战斗能力。

    不论敌人有多么强大,毫不畏惧地迎战敌人的强韧精神力也是一种力量。

    由花虽然在战斗能力这方面胜过他,但在精神面上赢过由花这一点却让直纯的自信重新复活。

    「命是你自己的,随便你要怎么做。你说你想跟『樱之妖魔』战斗的话,我也不会阻止你。」

    对直纯说完后,静华的视线滑到由花身上。

    「妳要怎么做?」

    被问到的由花拾起微低的头答道:

    「我也要战斗。虽然我几乎没有任何实战经验,有点害怕……可是直纯也陪着我一起,所以没问题的!」

    由花从下仰望直纯的脸,对他笑着说声「对吧?」

    直纯退后半步,转过脸去。

    他思考着这个少女为什么会这么做。

    这半年来,直纯一直躲着由花。

    他们所说过话,用手指数都数得出来。

    但由花还是一直用彼此像是熟识的青梅竹马般的感觉,亲切地对待自己。

    所以每当他无视她、拒绝她的邀约时,他的胸口总会抽痛。

    直纯曾经想过,如果由花也能避开自己的话就好了,不过光是想象由花当真不跟自己说话的样子,他就觉得有一点……不,是会非常无聊。

    「不管是由花还是直纯,你们都是为了这种时刻才不断修行的吧,我不会阻止你们的,就去确认你们的修行让你们变得多强了吧。」

    静华一边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烟,一边说道:

    「不过如果你们在与『樱之妖魔』战斗时感到撑不下去的话,就不要犹豫,赶快逃走。」

    静华咬住烟,用食指指尖亮起的火点烟。

    「是的。」

    由花顺从地点了点头,但直纯却没有回答。

    「直纯,你的实战经验比由花多,由花就交给你了。」

    直纯一样没有回答这句话。

    远方的云不时亮起。

    那是在日落之时为直纯家那边带来剧烈雷雨的云层吗?

    直纯一边走向目的地,一边想着这种没意义的事,试图纡解紧张感。

    离直纯所住的地方电车四站远的狭小工业城市。

    目的地是郊外的无人神社。

    据报『樱之妖魔』——鵺将该处作为巢穴。

    要和葬送了数名兽人高手的强敌对战,这的确让直纯有些紧张,但他的步伐中还是没有任何犹豫。

    早上已经和由花事先来勘查过,把这一带的地形记了起来,所以不会迷路。

    在勘查的时候,直纯和由花不只确认了鵺的气味和神社的地理位置,他们也同时调查了神社附近有多少住家,最后决定要在深夜袭击鵺。

    原本的预定是晚上十一点直纯和由花在平常拿来作为修行场的那个公园会合,然后再去鵺的巢穴。

    但现在走向鵺巢穴的直纯身边,却不见由花的身影。

    现在正好是十一点整。

    按照拟定好的计划行动的话,那直纯现在应该是要在公园和由花会合才对。

    没错——

    直纯无视他和由花的计划,一个人迈向鵺的巢穴。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要跟由花一起战斗的意思。

    ——我怎么能跟听到敌人很强就退缩的没用女生一起战斗,她只会碍事而已。

    ……而且直纯这么想着。

    这次是个绝佳的机会。

    如果直纯一个人打倒了『樱之妖魔』,那他就能让由花尝尝他之前不断尝到的挫折感。

    到时候由花究竟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直纯试着想象,但他放弃了。

    ——鵺的巢穴就快到了。

    一直想着没有意义的事,让紧张感过于松懈也不好。

    直纯深呼吸一次后重新整理心情,微微加快脚步。

    在数分钟后——

    直纯来到鵺作为巢穴的无人神社。

    鵺就待在那里。

    牠大概是察觉到直纯的气息,一直在那里等着他吧。

    鵺在拜殿前露出獠牙,放出浓厚的杀意。

    鵺的外表和直纯的想象有些差异。

    听说鵺拥有猿猴的头部及老虎四肢的直纯,一直以为鵺是和传说中一样的四脚兽,但眼前的鵺却用两只脚站着。

    牠的四肢的确是老虎的四肢,但从牠肩膀上长出来的并不是脚,而是强健的手臂。拳头的大小和直纯的头一样大。

    由于『院』的人说牠擅长使用术,所以直纯猜测鵺大概对肉搏战不太在行。但光看牠的手臂和拳头,直纯并不觉得鵺会在肉搏战中居于劣势。

    「有趣。」

    直纯笑道。他脱下T恤。

    接着他扬声咆哮,将上半身变身为狼。

    赤红的体毛在夜色中摇曳。

    虽然直纯不喜欢在湿度高的日子里变身,那会让体毛沾满汗水,但鵺不是他能以人形相抗的对手。

    直纯沉下腰,让先前在路上凝众好的兽气流过全身。

    「来吧,让我杀了你。」

    随着兽气渗透全身,直纯感觉到全身的血逐渐灼热。

    只能在实战中感到的这种感觉是一种麻药,会让人上瘾。

    ——我要用这场战斗证明战士的能力不是单靠天资来决定的,

    直纯蹬地而起。

    先战先赢。

    就算静华曾经教过他在还没摸清楚敌人能力前,不要轻举妄动,但先观察敌人行动的战法就是不合他的个性。

    直纯一口气拉近与鵺之间的距离,在只有露出獠牙、没有任何要动的意思的鵺眼前高高跳起。

    他在空中轻巧地回转一圈,朝着正下方的鵺刺出双手。

    接着,数十个火球出现在直纯周围。

    「去吧!」

    直纯大叫后,火球群以箭般的速度划开夜气,撞上鵺后接连爆炸。

    火焰如柱般喷起,爆风让朽毁的拜殿倒了一半。

    他有那个手感。

    虽然没能杀了鵺,但他一定给了鵺不小的伤害。

    直纯降落在寺庙境内中央,大大吐了一口气。

    ——最后一击,

    他紧紧握住拳蹬地而起。

    直纯跳进熊熊燃烧的火焰里,将用尽全力的拳头打上弯下身、全身是火的敌人脸部。

    像是打上铁块的冲击从拳头经过手腕冲上脑门。

    如果是普通的狼人,只恐怕拳头早已碎了吧。

    但直纯的臂力过人。

    直纯那令同期狼人们害怕的铁拳,让鵺的巨大身躯仰过身。接着——

    「喔喔喔喔喔!」

    刺进鵺脸部的拳头随着直纯的吼声喷出火焰,爆炸。

    鵺所发出的短促哀嚎夹杂在爆炸声中,微弱地传进直纯耳里。

    直纯收回拳头后,立刻用回旋踢攻击鵺的侧腹。

    和拳头一样,从脚上喷出的火焰引发爆炸。

    火龙闪。

    藉由殴打或踢击引发爆炸。这是直纯在东京修行时练出的招术。

    这招融合了他自傲的臂力及火焰,破坏力是直纯所有招术中最强的。

    直纯确信了自己的胜利,但鵺却没有倒下,反而从全身上下放出魔力。

    「——!」

    鵺的魔力一瞬间就将包覆住鵺的火焰和周围逆卷的火焰消去,接着将直纯打飞。

    被打飞到鸟居前的直纯腰部直接着地,但他还是立刻站了起来。

    直纯的表情因为疼痛而扭曲,他看向鵺。

    在吃下数十个火球和火龙闪连击后,鵺仍旧稳稳地站着。

    被火龙闪打中的脸和左侧腹虽然皮肤被烧焦了,但其它部分连个小小的烧伤都没有。

    ——怎么可能……!

    从未感受过的战栗划过直纯的背脊。

    光就攻击力而言,直纯胜过由花,就算和静华相比,他也输不了多少。

    但直纯的攻击却几乎完全没有发挥功效。

    ——我低估了『樱之妖魔』吗…………

    正当直纯咬紧牙根时,鵺开始动作了。

    牠张开雄壮的双手,朝直纯急速逼进。

    ——就算攻击无效,也不是全部都没有发挥效用,我要一直用火龙闪攻击牠,直到牠倒下。

    直纯让四肢充满力量,迎击鵺。

    他躲开鵺从头上发出吼声后所挥下的拳头,击出自己的拳头。

    只要能冲进对方怀里,身躯巨大的敌人也不足为惧。

    拳头命中鵺的下腹后引发爆炸,鵺的口中流泄出微弱的声音。

    虽然功效不大,但火龙闪的确能造成伤害。

    眼前的胜利契机让直纯的斗志燃起。

    直纯发出气势如虹的吼声,让鵺吃下连续火龙闪。

    火焰在鵺的腹部、胸部、腰部、脚部、还有头部炸裂。

    直纯不让鵺有反击的机会。在拳头打上的下一刻便踢出脚,然后在踢击打上的瞬间便又再挥出拳头。

    每当火龙闪打中一次,爆炸声便震动着盛夏的夜气。

    直到鵺倒下。

    「呼……呼……呼……」

    因为连发火龙闪而用尽兽气的直纯剧烈地喘着气,将视线转向鵺。

    仰躺成大字形的鵺全身烧烂,白烟自其中升起。

    烧着腐败肉类般的气味让胸口一闷。如果他的呼吸不是这么紊乱,他一定会为之闭气。

    「至少是赢了……」

    就在他低语后,正打算仰望天空的那一个瞬间。

    鵺的巨大身躯无声地消失。

    「——!?」

    剎那之间,背上感到一阵灼人杀气的直纯倏地转过头,看见那一幕。

    他看见鵺挥下比直纯的头还大的拳头,眼睛像是在笑着般瞇起。

    直纯反射性地向后一跳,但他没能彻底逃开。

    胸口接下鵺的拳头,直纯像是弹力球般被鵺打飞,头部直直撞进半毁的拜殿里。

    若是普通狼人的话,这是中招后即刻死亡的一击。

    直纯之所以没有昏倒而还能够站起,都要多亏了每日在修行中不断锻炼的肉体。

    「……!」

    直纯踩着不稳的步伐回到境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感觉麻痹了,他完全感受不到疼痛。

    但缠在体毛间的细碎木片却让人不舒服到了极点。

    直纯试着拨开,但却无法如愿。

    正当他打算动手的那一个瞬间,双脚突然失去力量,单膝跪下。

    此时鵺的追击袭来。

    直纯没办法看清楚那是什么样的攻击。

    在鵺挥下手臂的同时,他的视线被阴影覆盖,下一个瞬问,身体已飞舞至空中。

    瞪大的双眼里染上月色。

    「直纯!」

    他觉得——他听到哀嚎般的声音。

    还来不及确认那道声音究竟是现实还是幻听,直纯的意识就已瓦解。

    「你想死是随便你啦。」

    静华一边把烟灰弹到塌塌米上的烟灰缸里,一边说道。

    「可是你可别让那女孩太担心。」

    淡淡的语气,里面没有愤怒、也没有不可置信。

    直纯觉得,静华大概早就预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矮桌、电话,另外再加上衣柜和小小的一个书架,平凡至极的三坪房间。

    这是直纯的住处。

    直纯毫无生气地坐在铺在这没有音响也没有电视的房间正中央的棉被上。

    这个二楼角落的房间通风不怎么样,但日照倒是挺好的。

    如果没有开冷气的话,随着蝉声一起毫不留情刺入房内的夕阳余晖恐怕会让这问房间变成蒸气室吧。

    窗户上虽然挂有窗帘,但由于窗帘是白色的,又只有薄薄一层,所以是几乎有等于没有一样。

    以对健康不好为理由,所以不管再热都没有启动过的冷气现在却令人觉得感谢。

    对睡了整整三天后才刚醒的人而言,蒸气室比冷气更伤身体吧。

    「我先问你。」

    从静华嘴里随话语一起吐出的烟钻进直纯的鼻孔。

    虽然希望她可以不要在旁边抽烟,但他没有那个立场抱怨,而且他现在做什么都嫌麻烦,所以他选择保持沉默。

    「为什么你要一个人去挑战『樱之妖魔』?」

    直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用双手紧紧抓住膝上的毛毯。

    静华叹了一口气后,把烟放到烟灰缸里捻掉。

    「你的自尊不允许你用言语把自己的愚蠢说出来?」

    直纯把脸从静华眼前转了一百八十度背对她,紧紧咬住臼齿。

    「你很强。」

    静华边说边站起来。

    「可是就只有这样而已。」

    直纯转过头仰望静华,炫目的夕阳让他瞇起双眼。

    他看不太清楚静华背对着夕阳的脸,但他知道,她俯视自己的细长眼里带着冷冽的颜色。

    「阿直他不只是强。我以为最清楚这一点的不是我、也不是五堂先生,而是你……但看来我错了。」

    静华轻轻撩起发丝,朝向玄关迈步而去。

    「我刚传了简讯跟由花说你已经醒了,她应该等一下就会过来了。」

    静华把手放上门把时,头也不回地说道。说完后,她便离开了房间。

    低着头的直纯紧咬住牙根,抓着毛毯的手不断颤抖。

    是由花救了输给鵺的直纯。

    如果她再晚三秒钟到现场,鵺就已经杀了直纯。

    由花扛着比自己还要大上一、两倍的直纯逃离鵺,把他带回他的公寓里,然后请来静华和南原睦美。

    直纯的伤虽然是致命伤,不过睦美的治愈让他勉强捡回一条小命。

    由花在睦美回去之后到直纯醒来的数小时之前,眼睛完全没闭上,一直待在直纯身边。

    「我一直叫她回去,但她说直纯是因为她才会变成这样,所以怎么都听不进去。」

    静华如此说道。

    如果静华没有硬逼着她回去休息,或许连由花都倒下了也说不定。

    直纯睨着沉没在城市彼端的太阳,脑中思考。

    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错,事情才会变成这样?

    没办法打倒鵺——没有实力有什么不对?

    放下由花,一个人挑战鵺是个错误吗?

    这——不是由花的错。

    但静华说由花责备她自己。

    为什么她会觉得这是她的责任呢?

    直纯虽然觉得奇怪,但就算他再怎么思考,也无法明白由花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摇了摇头站起身。

    接着他微微动了动手脚。

    伤已经完全好了。一般的狼人即便在治愈的治疗下一样得花上两、三天才能动,但直纯的恢复力过人。

    「先吃点东西吧……」

    直纯一边摸着后颈,一边走向厨房,打开冰箱。

    「……」

    他的嘴角垂下。

    冰箱里只有味噌、蛋和牛奶。

    而且牛奶前天就过期了。

    「去买东西吧……」

    就在他低语的那一瞬间。

    「直纯!」

    大门随着一阵非常有魄力的叫声被推开。

    现在他最不想见到的人来了。

    直纯的手仍放在冰箱门上,他的视线从由花身上移开,在心里啐了一声。

    他早就知道由花会来这里。

    既然身体都已经可以动了,如果不想见她的话,早早出门不就好了。

    可是为什么自己还待在家里?

    直纯皱起眉头。

    「你的身体已经没事了吗……?」

    由花担心地问道。

    「啊啊。」

    直纯随便丢了一个回答后,关上冰箱的门。

    他应该要说谢谢才对。

    由花是他救命的恩人。

    但直纯还是说不出谢谢这两个字。

    他不只说不出谢谢,而且如果早知道会这么凄惨的话,被鵺杀死还好一点……这种笨蛋才有的思考开始在胸中涌现,直纯小声地咒骂了一声该死,不让由花听见。

    此时由花对他说道:

    「直纯,你肚子饿了吗?」

    直纯转过头面对声音来源,由花「锵——」地一声把左手上装满东西的塑料袋高高举起。

    「我猜想你应该饿了,所以途中去了超级市场一趟。」

    由花露出一个笑。

    「我现在就帮你做点东西来吃。」

    由花脱下鞋子进到屋里,穿过瞪大眼睛的直纯身前,站到厨房里。

    「我不知道直纯家里有多少调味料,而且直纯你三天没吃东西,胃应该也没办法承受太油腻的东西,所以我买了面线……直纯你不讨厌吃面线吧?」

    由花一边把姜和葱从塑料袋里拿出来,一边问着直纯。

    「啊、啊啊……」

    直纯有点退缩地答道。

    「太好了,那我会把面线煮烂一点。」

    由花把笑容转向直纯。

    「啊。我也买了优格和布丁,我把它们放进冰箱里啰,还是说你想现在吃?」

    「不了……」

    「那你等我一下下。」

    由花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发圈绑起头发,问着「锅子在哪里呢——」开始调理。

    「啊,太好了,菜刀和砧板都有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家里也常煮菜的关系,由花的样子看起来非常熟练。

    在煮水的时候,她切着葱。

    直纯一直呆呆地看着由花一边哼着歌,一边有节奏地切着葱的背影,直到由花苦笑着说「你也不用在那里等啊」为止。

    太阳完全落入地平线下,星星开始在天空中闪烁,但气温却似乎完全没有下降的样子。

    光是静静坐着也会流汗。

    不知道是因为之前开着冷气,还是因为内心的焦躁,直纯觉得今天的热度比平常还烦人。

    他叹了一口气,看向纱窗外的天空。

    淡薄云层后的沉静月亮微微调淡了夜色。

    「这一次——」

    直纯低语,他握紧拳头。

    这一次,他一定要打败鵺。

    直纯的心现在仍不断地淌血。为了拭去愤怒、挫折感和自我嫌恶,他必须亲手杀了鵺。

    而且是尽早,哪怕是一分一秒也好。

    他没有办法一直被这凄惨的气氛拖住。

    伤已经完全好了、兽气也恢复了。这不是无谋的战斗。

    鵺的确比想象中还要强,但直纯三天前的败因是警懈心松懈,忘了给牠致命一击。

    如果像上次一样,以连续火龙闪把鵺逼入绝境,再一口气给牠最后致命一击,那他一定能赢。

    「看着吧,哥哥。」

    直纯对着书架上哥哥的牌位说完后,拿起矮桌上的皮夹塞进牛仔裤口袋里。

    此时,难闻的气味飘进鼻里。

    「……是我的味道吗?」

    直纯把手凑到鼻子前,不禁皱起眉头。

    汗臭味非常重。而且还沾着血味。

    他三天没洗澡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想要冲个澡,不过现在没有那个时间。

    去附近超商买冰淇淋的由花就要回来了。

    和由花两个人一起战斗的话,即使是鵺也不足为惧吧。

    但那样是无法让直纯的心情好转的。

    为了要一个人迎战鵺,直纯才撒谎说想吃冰淇淋,让由花出门去买。

    他的确有罪恶感,但做都已经做了。

    直纯微微甩了甩头,把由花的影像赶出脑海里,离开家门。

    虽说鵺也有可能在这三天里改变根据地,但不知道是特别喜欢那个地方,还是讨伐刺客这点让牠心生喜悦,牠仍旧待在那个地方。

    和三天前一样,鵺在境内正中央放出呛人的浓厚杀意。

    ——了不起的恢复力。

    上半身已经变身为狼的直纯愤怒地扭曲嘴角。

    上一场战斗中,直纯对鵺所造成的伤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算了。」

    直纯低声咕哝后,扬声大喊:

    「我是来跟你一决胜负的!」

    鵺的双眼如线般瞇起,唾液自露出的獠牙问落下。

    「我要上了!」

    直纯自全身上下进出斗气,蹬地而起。

    鵺彷佛完全不需要回击似地张开双手。

    牠的态度让直纯脑门瞬间充血。

    「不要看扁我!」

    直纯咆哮后笔直冲进鵺的怀里,放出拳击。

    但他用尽全力的一击却只是空虚地撕裂夜空。

    拳头在逼进对方胸口数公分前时,鵺的身影忽然消失。

    「——!」

    他忘了。

    鵺会使用空间移转。

    直纯诅咒自己的大意——不,他诅咒自己的愚蠢。

    静华再三警告他的话划过脑海。

    「你太急于攻击。」

    战斗中最重要的就是预测对方的行动、和避免让对方预测自己的行动。

    他把静华的话全当成耳边风。

    他应该压抑斗气,避免对方预测自己的行动,同时在假动作中进行攻击才对。

    ——可恶!

    直纯在心中大叫。

    但不管他再怎么后悔,都来不及了。

    实战没办法重来。

    光线在视线角落爆开,爆炸声毫不留情地打上耳膜。

    那是鵺从直纯背后放出的一记术。

    背上接下这一击的直纯和三天前一样飞至高空——然后落到地面。

    他来不及采取防备姿势。

    「呜……」

    微弱的呻吟声传来。

    那大概是自己的呻吟声吧。

    「啊……呜……」

    自己现在到底怎么了?

    是趴着倒下?还是仰着躺下?

    不只眼前一片黑,全身的感觉都麻痹了,所以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伤有多严重?

    应该不会太轻吧。大概断了一两只手脚也说不定。

    「呜……呜……」

    必须站起来继续战斗的想法和希望鵺赶快杀了自己的心情各占了心思的一半。

    要站起来努力,还是要继续倒在这里等死——直纯陷入迷惘。

    该选的选项不用思考也很明白。只是直纯已经没有选择正确选项的力气了。

    他还没做出决定,只有时间不断流逝。

    麻痹的全身逐渐恢复感觉。

    面向天空的背非常热。似乎伤得很重。

    对战士来说,背上受伤是极大的侮辱。

    四肢没事,左右的手脚都有感觉,而且都没有骨折。

    只要能忍住背上的痛,似乎就能站起来。

    直纯张开眼,看见长着青苔的土壤。

    视力没有问题。看来只有背上受了重伤,其它部位都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害。

    「唔……」

    直纯用双手撑住地面,将力量灌入手臂。

    必须在鵺给他致命一击之前站起来才行。

    此时直纯脑里突然浮现一个问号。

    为什么鵺没有给自己致命一击?

    还是说他在等直纯站起来?

    为了要亲眼证实,准备抬头起来的直纯听到那一声……

    有如爆炸声的野兽咆哮及「呀啊!」的尖声哀嚎。

    直纯倏地抬起头,大吃了一惊。

    视线前端——少女倒在鸟居前。

    虽然和他离了有二十公尺之远,而且少女的脸也被头发遮住,但直纯还是立刻知道那是由花。

    鵺就矗立在由花身旁。

    直纯紧咬住牙根向前冲去。

    鵺开始动作,三天前打碎直纯肋骨、那个跟人头一样大的拳头遮盖天空,挥了下去。

    直纯用尽全力奔跑,每当脚踩在地上一次,背上就更痛一分,但现在那都不过是小事。

    直纯一瞬间便逼近鵺,跳起后全力扭身放出回旋踢。

    乘着足够的速度和离心力,火力全开的火龙闪漂亮地击中鵺的侧头部。

    剎那之间,鵺的头部和直纯的脚之间开出了一朵鲜红的火焰之花。

    鵺的身体大幅倾倒。

    待双脚一着地,直纯便向鵺毫无防备的侧腹刺出拳头。

    但他这一击并没有打中,鵺的攻击姿势虽然垮下,但牠挥下的拳头还是打中了直纯的胸口。

    「嘎!」

    直纯瞪大了眼,脚步踉呛。

    追击马上跟上。

    从鵺掌中所放出的魔力打飞直纯,受伤的背狠狠撞上地面。

    惊人的疼痛让直纯一瞬间停止呼吸,但他还是立刻采取下一个行动。

    他拾起上半身看向鵺。

    鵺摊开的右掌举向天空。

    掌上浮着一个大到足以吞噬直纯的火球。

    直纯露出獠牙咆哮。

    红狼居然会被火焰烧死?把这当笑话讲都没人要听。

    他试着站起身,但右脚却不听使唤。

    直纯看向自己的右脚,咒骂了一声该死。

    大腿腿根以下到膝盖下方的牛仔裤都因为吸了鲜血而变得漆黑。

    之前的魔力攻击伤了他的脚。

    左脚还能动,但右脚就完全不行了。

    这样就躲不过了。

    ——就到这里为止了吗……

    就在他放弃后准备低头的那一瞬间。

    天空放出强烈闪光。

    「——!?」

    直纯的脸看向天空。

    他看见一道闪电划过拉长的云层彼端。

    闪电贯穿鵺举起的火球,刺穿鵺的脑门,让火球爆炸。

    瞬间炫目的闪光和火焰撕裂空气。

    被爆炸弹开到十公尺外的直纯用双手和还能动的左脚站起身,拍开沾在脖子边的土块。

    突然间,有人抓住他的左手。

    吓了一跳的直纯转过头,看见由花站在自己身旁。

    她一脸严肃地看着前方。

    ——她没事啊……

    先前在远处没办法确认她的详细状况,不过看到她能够站着攻击,就表示她应该没有受到太严重的伤。

    直纯吐了一口安心的气。

    由花开口,让直纯逐渐松懈的心情再次绷紧。

    「还没有结束喔。」

    倏地回过神的直纯重新看向正面。

    就算吃下了直纯的火龙闪、由花的雷击和牠自己做出来的火球所引发的爆炸,鵺仍旧悠然地站在原处。

    被火龙闪打中的左侧头部被烧焦,除此之外看不到任何伤痕。

    直纯在心里啐了一声。

    既然由花的雷击都没有效果,那鵺的顽强真是一个非常严重的威胁。

    「看来不用直纯的攻击,是没办法干掉牠的。」

    由花用力握住直纯的手说道。

    「我去引开牠的注意力,直纯你趁机用火龙闪攻击。这是我们唯一能赢过牠的方法。」

    由花所提案的战法是以两个人作战为前提下最有效的方法,但直纯却不愿点头。

    他如此说道:

    「我一个人来跟牠战斗,妳退下。」

    结果他被由花抓住的手狠狠拉了一下,直纯向前倒下。

    「为什么……」

    由花哀嚎般的声音冲击还没把姿势调回来的直纯。

    「两个人一起战斗就好了啊,」

    「这是我的战斗。」

    「你错了!」

    「不管妳怎么说,我都要一个人打倒牠。」

    直纯看也不看由花地说完后,动了动手要甩开由花的手。

    但由花的手没有放开。

    「你就那么想——」

    由花的声调突然放低。

    没有松懈下对鵺的警戒心的直纯看向由花,因为她的下一句话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就那么想告诉我你有多行吗?」

    由花看着直纯的双眼非常严厉。

    就像是母亲看着恶作剧过了头的孩子时的眼神。

    无法和由花的眼神对望的直纯转过身背对由花。

    由花她注意到了。

    直纯放下由花,一个人单挑鵺的理由。

    这也是当然的吧。没注意到才比较奇怪。

    直纯背对着由花,拳头不断颤抖。

    「我……很尊敬你喔,你知道吗?」

    由花说出让直纯十分意外的话。

    直纯一脸出乎意料的表情,他看向由花。

    「你说你想变成像你哥哥那样的人,直纯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为了达成你的目标那么拼命努力……」

    「……」

    「我不像直纯你一样有一个清楚的目标。其实我不怎么喜欢修行……要不是因为七年前那件事之后,我希望能守护大家,才会开始修行,可是我就是没办法喜欢上修行……」

    「……」

    「但是和直纯你一起修行之后,看到你那么努力的样子,我就觉得『啊啊,我也得加油才行』……」

    「……」

    「这一切都是多亏了直纯你喔,多亏了你我才能不放弃修行。」

    直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持续凝视着由花大大的眼睛。

    他不敢相信。

    由花居然尊敬这个吞下凄惨百连败的自己。

    但在不可置信的另一面,也有几点是说得过去的。

    就算直纯用这么冷淡的态度对她,但由花还是一样亲切,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尊敬他。

    「我很遗慨。」

    由花继续说道:

    「直纯居然是这种为了无聊的自尊和面子,就忘了战斗意义的没品男人。」

    由花的手放开直纯的手。

    将视线转向鵺。

    「我不知道直纯的哥哥是个怎样的人……不过如果你的哥哥看到现在的你,他一定会很失望的。」

    她说完后向前冲去。

    任发丝在风中摇曳,朝鵺而去。

    鵺就像在等待他们主动发动攻击般,高兴地发出声音后一跃而起,从头上朝由花攻来。

    由花改变行进轨道,躲过鵺的攻击,接着完全不停下脚步地绕到鵺身后,放出反击的雷光。

    被直接打中的鵺发出「嘎!」一声的惨叫——但就这样而已。

    牠以似乎丝毫没有受伤的动作回过头,朝由花挥出手。

    从指尖进射而出的银光切断由花身后的榆树树干。

    如果由花没有沉下身躲开,恐怕首级早在空中飞舞了。

    由花回过头,看见榆树从中两断,表情微微僵硬,但她仍旧毫不畏惧地进行下一个动作。

    由花一边跑着躲开鵺所连续放出的银光,一边在极近距离内放出雷光攻击。

    她的攻击完全没用,光是让鵺的动作停下瞬间就要花费相当大的心力。

    但她还是没有放弃,持续放出雷光。

    直纯看着由花和鵺间的战斗,回想起刚刚由花曾经说过的话。

    (直纯居然是这种为了无聊的自尊和面子,就忘了战斗意义的没品男人。)

    战斗的意义。

    想要成为和哥哥一样的男人。

    想要成为超越哥哥的男人。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直纯选择成为战士。

    但哥哥-直雪为什会成为战士、踏上了战斗这条路?

    不须多加思考,直纯早已知道答案。

    为了守护人们免受污秽者和魔物的攻击——因此,直雪成为了战士。

    想成为和直雪一样的人,就表示要为了守护人类而战。

    直纯对自己问道。

    我是为了人们在战斗吗?

    答案是——不。

    为了要向由花报那百连败之仇,直纯才选择了战斗。

    他想要证明努力能胜过才能——这样听起来或许会让自己舒服一些。

    但结局却是一样的。

    他的脑袋里根本就没有要守护别人的想法。

    他竟忘了自己最不该忘记的事。

    直纯不禁失笑。

    ——我真是个没救的笨蛋。

    不管他是输给由花还是赢过由花,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算一个人打倒了『樱之妖魔』,他也不可能就因而向哥哥靠近一步。

    ——对不起。

    直纯闭上双眼,在心中道歉。

    对哥哥,对由花。

    他紧紧握住双拳,张开双眼。

    看见眼前的少女正拼命战斗。

    「对不起。」

    他再一次道歉,这次他发出了声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一边吸气一边凝聚兽气,随着吐气的同时让凝聚的兽气划过全身。

    背上的疼痛虽因兽气减缓,但还是很痛。不过他忍得住。

    问题是他的右脚没办法动。这一点就请由花支援。

    光是负伤的直纯一个人是无法获胜的。

    而攻击力不足的由花一人,也无法取得胜利。

    但是两个人一起的话——就能获胜。

    直纯发出咆哮声,以左脚单脚跃起。

    直纯和由花并肩站着,一起看着在寺庙境内正中央冲天而起的红色火柱。

    那是直纯为了烧尽鵺的尸骸所放的火。

    连由花的雷击都无法造成损伤的顽强敌人-鵺,在死后也是一样难搞。

    刚刚还传来一阵阵让人恶心的臭味,但现在几乎已经没有那个味道了,就表示肉也烧得差不多了吧。

    大概还要十分钟才能将鵺连骨一起烧尽。

    对两人而言,和鵺之间的战斗是一场苦战。

    由花的雷击封住鵺的动作,直纯趁机以火龙闪攻击,两人在不断重复的攻击中硬是把鵺给打倒了。

    当然,上一次战斗所学到的教训告诉直纯不可以忘记在鵺倒下之时给牠致命一击。

    鵺果然不是普通顽强,在牠倒下之前,直纯至少放出了五十发以上的火龙闪。

    兽气也因此而用尽,让他没办法减缓伤口的疼痛。

    光是站着就已经非常辛苦,不过他也不能丢脸到跌坐在地上。

    直纯吐出沉重的气息,用手背拭去脖子上的汗水。

    他从之前就不断在重复这个动作,但高温和疼痛却让他的汗水不断喷出。不管他怎么擦都没用。

    如果这时候能有条毛巾或是手帕就好了,但他手边完全没有这种东西。

    干脆就把T恤脱下来代用吧。

    正当意识模糊的脑袋在思考着这种事的时候……

    「好热喔——」

    由花把手当成扇子一样在挥着说道。

    「因为今天晚上有四十度以上啦。」

    「不只有四十度以上,而且眼前还有火在烧呢。我们会觉得热也是理所当然。」

    「啊啊。」

    「衣服和头发都贴在身上,感觉好差喔。」

    「是啊。」

    「直纯,你的汗流得比我还多,你没带手帕吗?」

    「没。」

    由花的手停下,开始呵呵呵地发笑。

    「……?」

    直纯的眉头蹙起。

    「直纯,你真的很冷淡耶。」

    由花一边说,一边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折得整整齐齐的小手巾,拿来擦拭直纯脖子和脸上的汗水。

    感觉到脸逐渐变热的直纯也不道谢,就把脸转开。

    「直纯你从小讲话就这么冷淡吗?」

    「没——」

    没那种事。原本打算这么回答的直纯突然停下,然后陷入思考。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居然变成了这么别扭的人。

    是从哥哥死了之后开始的吗?

    不,他记得哥哥曾经苦笑着跟他说过「你看起来老像是在生气的样子」,所以自己应该是在哥哥死前就是这副德行了吧。

    ——我真是个不可爱的孩子啊……

    直纯皱起眉头。

    「直纯,对不起。」

    由花突然对直纯道歉。

    「我刚刚居然说直纯是个没品的男人……」

    直纯转过头,看见由花紧握着小手巾低下头。

    「妳不需要道歉。」

    直纯干脆地说。

    多亏了由花,直纯才得以找回他战斗的意义。

    由花没有道歉的理由。

    「你愿意原谅我吗?」

    由花歪过头,直直看向直纯的脸。

    「这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我根本就没有在生气。」

    由花哀伤的眼睛刺进胸口,直纯以苦涩的表情答道。

    接着——

    「太好了!」

    由花的表情瞬间一亮。

    「我刚刚真的很担心如果你一直讨厌我的话,我该怎么办才好。」

    由花一击掌,高兴地笑了。

    「……」

    直纯的心情非常复杂。

    由花能够安心他是很高兴啦,但她居然会觉得自己是个会记恨的小气男人,这一点让人觉得有点悲哀。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因为我的确是个肚量狭小的家伙啊。

    直纯在心里叹了口气。

    「可是啊——」

    由花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

    「直纯虽然不生我的气,但我可是对你感到很生气喔。」

    责备的眼神。

    「三天前也是、今天也是,你都欺骗我,一个人跑走了。我真的很担心你。」

    责备的言语。

    直纯的眼神一瞬间移开。

    「对不起。」

    他微微低头。

    他也知道这是很没诚意的道歉方法,但他是真心想道歉。

    「你真的觉得自己不对?」

    「嗯。」

    「你知道这不是道歉就可以被原谅的事吗?」

    「我知道。」

    「那我要惩罚你。」

    「惩罚?」

    由花嗯了一声点点头,回答直纯的反问,然后露出了一个恶作剧的笑容。

    八月的最后一天也是热到让人烦躁。

    大概有三十七、八度吧。

    就连很能耐热的直纯都因为前一天晚上失眠的关系,下午已经进入无力状态。

    从无云的青空中射下来的阳光让人好痛。

    直纯叹了一口气。

    「直纯,你看你看,」

    坐在一旁的由花拉着他T恤袖子。

    「……我在看。」

    直纯嘟哝了一句,眼睛因为反射阳光而闪烁的水花瞇起。

    两人正看着两只瓶鼻海豚随着工作人员的哨声不断跃起。

    海豚在空中交错、一起回转、用鼻尖传球,动作非常丰富。

    每当海豚跃起,观众便拍手欢呼。

    就算天气这么热,打算欢度暑假最后一天的人还是塞满了水族馆。

    原本就不大的海豚馆里塞了将近座位数三倍以上的观众。

    「海豚真的好棒喔!」

    由花抓着直纯的袖子,一脸沉醉地说。

    「牠们好可爱,又那么聪明,而且那个美丽的流线型身体……真的是兼具机能美和造型美呢。」

    「是……啊。」

    直纯暧昧地点头。

    虽然他不懂所谓的机能美和造型美是指什么,不过海豚让人完全感觉不到水压存在的强力泳技的确让人赞叹。

    「就算看一整天也不会腻呢!」

    这一句话让直纯无法苟同。

    他虽然不讨厌海豚,但一个早上他已经连续看了三场同样的秀,他已经腻了。

    他用右手抚着因汗而濡湿的发际,从牛仔裤里掏出之前塞在里面的馆内介绍。

    上面写说下午五点还有一场海豚秀。

    恐怕——不,由花绝对会说她还要再看。

    而直纯没有拒绝的权利。

    放暑假的时候,和由花一起去水族馆看海豚。

    这是由花给直纯的惩罚。

    「直纯你来东京之后就一直在打工和修行,都没有做其它事情对不对?你偶尔也得去看个海豚放松心情才行啊。」

    由花说海豚似乎有疗愈人类身心的效果。

    要看海豚的话,不用在东京也可以看得到,要去的话就去没去过的千叶的主题乐园嘛。但这终究是个惩罚,直纯没有决定目的地的权利。

    ——高温加上失眠,我的意识已经一片模糊。

    直纯一边忍住哈欠,一边把馆内介绍放回口袋。

    昨天晚上失眠的原因,是很丢脸的——紧张。

    和女生单独去水族馆——就一般世情而言,这应该就是所谓的约会吧。

    在直纯十八岁的人生中,今天是他第一次约会。

    (那是惩罚,绝对不是约会。)

    昨天晚上他为了解除自己的紧张,在床上拼了命跟自己这么说——看来这个动作只造成反效果而已。

    不过他的紧张感现在早已被高温融解了。

    ——就算我再怎么紧张,也没件好事发生啊……

    正当他想着理所当然的事时,比先前更盛大的拍手声响起。

    海豚秀结束了。

    两只海豚像是在回应拍手声般高高跃起后,潜入水槽深处。

    观众们接连走出海豚馆外。

    直纯和由花离开海豚馆,回到水族馆里。

    「海豚真的好棒喔——!」

    才刚离开海豚馆,由花便一脸潮红地说道。

    他今天是第几次听到这句台词了?

    「或许我会想跟海豚结婚也说不定。」

    这句话虽然是第一次听到,不过由于直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所以他决定先回一句「是喔」。

    「我要在夏威夷办婚礼,你要邀你家邻居一起来喔!」

    「……我会的。」

    飞机票和旅馆钱是要他自己出吧?

    突然想到这个问题的直纯把手指抵在眉问摇了摇头。

    睡眠不足和高温所造成的脑部损伤似乎高于意料地严重。

    「那我们接下来去海牛馆吧!」

    「接下来……刚刚不是去过了吗?」

    直纯把抵住眉间的手指放开,皱起眉头。

    海牛馆。那里展示了世界各地的海牛。

    海牛馆和海狮秀及海豚秀是这家水族馆的三大卖点,不过他们之前去的时候却没什么客人。

    「没关系没关系,直纯你或许不知道,海牛可是拥有治愈观看者身心的不可思议力量喔。」

    绝对是骗人的。

    直纯虽然这么想,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由花是那种话一说出口就不听别人说话的顽固家伙。就算直纯再怎么想去别的地方,她也不会答应。

    「我知道了,就去海牛馆吧。」

    「那我们就朝让人目眩的海牛世界出发吧,」

    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高兴,由花高高举起拳头,迈步向前。

    直纯搔着后颈想道。

    这果然不是约会,是惩罚。

    叹息融入暑气中。

    后记

    我不是那种会坚持一定要赢的人,可是我最近非常讨厌输的感觉。

    不过我觉得这跟身为职业作家的意识萌芽没有关系。

    加油吧,嗯。

    也就是这样,献上『将花束献给月亮与妳remains』。

    本书是2002年三月完结的『将花束献给月亮与妳』(全六册)的番外篇兼续集。

    还没有读过本篇的读者,希望您能连本篇一并读过,我会很高兴的。

    接着……

    我虽然不喜欢在后记里扯一些跟作品有关的事情,可是好像也没什么好写的,所以我就写了每一话的大致解说。

    【银之咆哮】——值得纪念(?)的花束短篇第一弹。

    『remains』的概念原本是不打算收『描写在本篇中已死的角色的作品』的,所以我为了要不要收录这篇而烦恼了一段时间,后来我那个天生穷人命的责任编辑说「压在箱底太可惜了」,所以就把它收进来了。

    就时间点而言,是在本篇第一集之前的故事。

    【苍之邂逅】——本篇后日谈的『remains』第一话。不过说是后日谈,其实应该说是在本篇第六集第四章和终章之间发生的故事。

    最后鹰秋手上拿的长枪是以在本人心中的圣经-藤田和日郎老师的作品——『潮与虎』中登场的『兽矛』为蓝本所描写的,插画家帮我画得异常帅气,让我有点高兴,又有点悲哀。

    【雪之沉眠】——距『苍之邂逅』数月之后的故事。

    当初我原本是打算要把缘和妖魔少女(而且还是怀孕的妖魔少女)拿来当作主角的,但由于篇幅没办法缩成短篇,所以这个构想就胎死腹中了。

    不过,抛开字数问题不谈,女主角是孕妇这一个设定本身就是个大问题?

    【你的背影】——距离『苍之沉眠』再数个月之后的故事。

    描写这个坚强踏实、但却有点大剌刺的睦美的故事是很有趣的事。我现在正偷偷想着要写以她为主角的爱情故事(应该说是爱情喜剧)。

    【百连败与海豚的夏天】——本篇第六集终章之后的发展。时间从『你的背影』之后一口气跳了四年之多。

    多亏了这篇作品,我得以藉由插画拜见成长到十七岁的由花。

    说到由花,这次番外篇的封面就是以由花为主角,而这是来自不才志村我恳切希望的要求之下才有的。

    责任编辑原本不想要用由花当封面,可是我非常坚持地说:「请用由花当封面,你应该用由花,用深雪就跟不上时代潮流了,上头的人就是不懂这一点。」最后终于成功地让由花跃上封面。

    果然,由花才是正确答案,对吧?

    呃,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这次的『remains』虽然是短篇集,不过却预计要发行两本,那下次就在第二集再相会吧。

    最后要谢谢继本篇之后继续为本作绘制插画的椎名优老师,恭喜第二弹画集发售。

    那么我们下次再会啰——

    2002年10月

    志村一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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