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绿布覆盖的盒子旁,团团围住五个正在思考的男人。

    目前的人数比之前多一个,正确来说应该是少一个人之后又增加了两个人。就在盒子平安运出神殿的那一刻,史帝芬·芬巴雷恩就先一步离开了。理由可想而知,就是刚开始不久的舞会。要是不快点回去当洁西莉亚的护花使者的话,可是会惹那位美女不高兴的。

    「她就像误入原野的蔷薇妖精,我如果不能随侍在侧,她可是会有危险的。要是让她听到卑劣男子的粗言俗语,她一定会因为害怕而落下真珠般的泪水。啊~娇弱的少女洁西莉亚,我现在就飞奔到你身边!」

    脱离战线之际的芬芬仍不忘大作赞美诗一番,只是当下有两个人念念有词地说「是那样吗?」;另一个人则在心中吐槽地想「她是很美啦,但可不娇弱哟!」

    比任何人都了解前女王魅力的随从修巴里耶,为了彻底完成交付的任务,因此决定暂时留在「搬运盒子队」。因为他认为与酒宴上的男人在一起,是不会让女主人陷入什么危机的。因为她既有艺术家的气质又有幽默感,顶多可能把醉汉做成前卫的美术品吧,还会用皮鞭把对方捆起来呢。

    「……真美。」

    修巴里耶陶醉地沉浸在想像中。

    「修巴里耶先生,我说修巴里耶先生——!请你认真一点啦,我们还得回到封印这盒子的场所去才行呢——」

    「啊,对不起!」

    不再年轻的达卡斯克斯,完全无法掩饰睑上流露出的疲惫神态。例如声音、黑眼圈,还有冒油的头皮。

    「总之辛苦各位了。能够在比赛期间从戒备森严的神殿偷出如此危险的盒子,想必吃尽了苦头吧?」

    上人慰劳的话语让在场的人感到有些愧疚。因为这跟过去历经过的作战比起来,算是相当轻松的任务呢。

    既然有去者,当然也有来者。当芬芬提早离席之后,赶过来递补的是上人跟约札克。想来村田这位双黑大贤者对最凶恶的终极武器「风止」应该比在场的任何人还要了解才对。

    譬如说适合保存的温度啦,使用期限的长短等等。他应该知道许多如何有效应用这个恐怖箱子的方法才对。

    「不过这盒子还真臭,可能是保存环境不佳的关系吧。」

    纵使嘴巴裂开一个缝也不敢说出「是杀虫涂料的关系。」

    「上人,如果方便的话可否告诉我们,您打算怎么把这盒子运回真魔国呢?如果经由海路的话那就另当别论;只不过要到港口的话,最快也要花上三天的时间。若要行经大西马隆国内陆路,可能需要做巧妙的伪装……」

    「嗯——没错,你说的一点也没错呢,塞兹莫亚舰长。」

    达卡斯克斯从刚才就一直很在意上人的服装。

    在这样的严冬,而且是在神殿后方的森林里,他穿的居然是缀有轻飘飘衣领的晚礼服,而且还缀了多层皱摺,这在现今的真魔国连自己老婆都不会穿这种衣服呢。况且他不觉得冷吗?更重要的是,他打算以这种装扮参加舞会吗?

    要是嘴巴再咬一朵蔷薇,俨然就是个怪异的舞蹈家呢。

    「啊——上人,那个——总之得尽快回到宴会会场。」

    就连一起跟来的约札克也是一身令人错愕的打扮。

    女装?难道说这是他利用惊人的外表就足以退敌的独特必杀技吗?

    「您独自出来行走实在太危险了,为了以防万一才陪您一块过来这里……可是又得顾虑到在另一头的陛下……我怕他又会对平民百姓做什么意想不到的善行,如果是做事谨慎的人铁定会被他吓个半死的哟。基本上我向沃尔夫拉姆阁下解释过,可是那个少爷却又那副死德性……啊啊——真是的!我没想到要同时保护陛下跟上人会这么麻烦!」

    「嗯,不过如果让涩谷跟冯比雷费鲁特卿独处的话,可能会增添好几倍的乐趣呢——」

    「我要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啦……」

    「嘘,快趴下!」

    在难得说话的修巴里耶警示下,全体顺从地一起蹲了下来。只见一队士兵从斜坡的泥巴路上跑了过去。

    「……放心,好像没有被看到。」

    「他们似乎很紧张的样子。刚刚我们入侵的时候,警戒还很松散呢。可能是发现盒子不见了,正在四处搜索的关系吧。」

    舰长抚摸稀疏的后脑勺,神情凝重地念念有词。这下子想平安地运到港口可就越来越困难了;然而,就大陆有一半是西马隆领地的现状来看,要找出无人监视的路线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贝拉鲁殿下似乎还没发现这玩意儿被偷哟。而且根据报告,失窃的只有象头魔王像而已呢。」

    「你说什么!?上人,请您不要误会,偷走那尊无聊雕像的是芬芬大人!我们没有那种熊心豹子胆,认为历代魔王陛下长了那种大象头……」

    「其实你没必要解释啦,我们并不会有被臣子瞧不起的感觉,而且就算涩谷讨厌老虎(注:意指阪神虎队),也未必讨厌大象喔~?」

    ……此时风雪刮得更厉害了。

    身为冷笑话高手的村田,完全不顾周遭尴尬的气氛继续说:

    「话说回来,听说你们在出口附近被误以为是在抬棺材对吧?」

    「是的,一点也没错,一名体格健壮的胡须男甚至还触景伤情地哭了起来呢。说到最近的年轻人啊,空有一副成熟的躯体,心灵却这么脆弱。对我们这些老兵来说,再也没有这么丢脸的事了……」

    欧吉桑不断碎碎念著。

    「话说回来,我还真的在哪儿见过呢。我曾经偶然遇见某个小孩的葬礼,也听说这种大小的白色箱子是少年用的棺材呢~」

    村田用拳头击掌,轻轻「啪」地一声却响彻森林。

    「虽然说不上是灵光一闪的点子,但既然这样就干脆把它当做棺材运出去吧。」

    「我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点子……不过那些家伙真的相信吗?虽说西马隆兵很愚蠢,但迟早也会发现在宝物库内的是仿冒品吧?这时候如果有个极类似的棺材运到国外的话……请恕小的无礼,找还是觉得有必要改变一下它的内容物……」

    「嗯——这话有道理。那么为求逼真,就摆个小孩子的尸体……」

    当下四名魔族全说不出话来。话说聪明人与危险人只有一线之隔,看来大贤者应该也是有著危险想法的人吧!?

    「……蜡像也……还是不行,因为里面本来就不能放东西。」

    全体无力。

    这时候达卡斯克斯有个很想问的问题从心底涌上来,他隔著绿布抚摸盒子。四角用来强化的铁片如今都已经生銹,而紧闭的上盖钩环则挂著看似坚固的锁头。

    「上人!小的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呢,达卡斯克斯。」

    「那个——很冒昧想请问您,盒子里面装了什么东两呢?不管我们怎么摇怎么踢都没有声音,里面该不会是空的吧?」

    「这个问题问得好,不过请你下次别再踢它了。因为如果脆弱的木片断裂损坏的话就糟糕了哦——」

    村田跪在积雪的斜坡,把耳朵贴在盖著绿布的烫手山芋上。

    「你们看,现在什么声音都没有,盒子里是空的哟,里面并没有装什么东西,不过你们绝对不能打开看,否则铁定会后悔到想哭哟。」

    「这、这话是什么……」

    「世上有许多事情还是不知道比较好哦。好,下一位。」

    「那么上人,请恕小的冒昧进言。把它藏在洁莉夫人大量的行李中您觉得怎么样呢?夫人的衣装箱数量惊人。就像俗话说的树要藏在森林,熊要藏在砂坑……」

    「啊啊!这个主意不错,真是太赞了!只不过熊要藏在砂坑的说法我倒是头一次听到。呃——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修巴里耶。」

    「对喔,因为你实在太少开口了。你的意见的确是很棒,不过只有一个重大的问题,那就是洁莉夫人的恋人可是天生的商人喔。」

    众人顿时哑口无言。想不到上人会怀疑虽是西马隆国民,却仍然愿意协助他们夺回盒子的芬巴雷恩。他不顾自己的危险答应带领大家去宝物库,还贿赂部分卫兵呢。他会做这些事全都是为了洁莉夫人,自由恋爱主义万岁!

    「根据你们的说法,芬芬是天生的商人对吧?我就是对这点很担心哟。的确,一旦大国西马隆拥有『风止』的话,会因为战力的优势而使他做不成生意,也因此他才帮助我们夺回盒子。嗯,这一点说的通。不过,将盒子混入洁莉夫人的衣箱,把盒子交给他保管的话会如何呢?这可是稀有的盒子哟。全世界仅有四个,是有可怕力量的终极武器哟。别忘了他可是天生的商人,是在心脏刻有商魂二字的商人哦。」

    达卡斯克斯轻轻回答:

    「如果是我,一定会把它卖掉的。」

    「看吧?」

    村田没给众人喘息的时间,把脚跨在盒子上又说:

    「如果我是天才生意人,我就会拿赝品偷偷换过来,然后把它卖给想跟大国对抗却苦无战力的国家,或有钱却兵力不足的国家。如此一来别说是贿赂卫兵的金额了,就连一辈子吃喝不尽的钱都有可能到手呢。商人绝不会做赔钱的投资,他们对有利可图的事可是很敏感的。」

    毕竟这世上可是有许多对盒子垂涎已久的人呢。史帝芬·芬巴雷恩虽是值得信赖的人物,只可惜他是个商人,而且~!」

    村田用鞋跟把布稍微掀起,纯白的盒身立刻被雪沾湿。

    「如果是我,也不会让洁莉夫人保管。」

    「嘘——!又有军队来了!」

    全员再度一起蹲下。村田轻轻伸出手把掀开的布盖好,可能是担心纯白的盒子在夜里容易引人注目吧。

    「哇呀!」

    排在最后的一名士兵在雪地绊倒而摔跤,倒楣的他还因此滚下斜坡,甚至撞到离魔族们不远处的杉木,然后抱著膝盖痛苦打滚。跑在前方的队伍竟然丢下伤者迳自离去。

    村田慢慢站起来,直盯著痛苦的年轻人看。

    「上人,你会被他看到的!上人!」

    「可以请任何一个人脱下袜子吗?」

    「啊?要袜子做什么?」

    递出暖呼呼的毛袜后,塞兹莫亚凝视著贤者的手。

    村田一走近痛苦打滚的年轻西马隆兵,立刻把手上的东西往他嘴陧塞。这个举动把舰长吓了一跳。

    「上人,要堵住他的嘴就甩手帕!请用手帕啦!别用欧吉桑脱下来的袜子啦!请您基于於武士的怜悯心饶了他吧!」

    「好~了,有一具县城的尸体了!小达达,你跑去请芙琳·基尔彼特过来!」

    完全在状况外的达卡斯克斯立刻赶往舞会会场。

    全身沾满泥巴与残雪的前魔族男人,直盯著我用隐形眼镜遮住的黑色眼睛。

    「真的吗?你真的是茱莉亚……」

    「你、你在讲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啦!」

    可达尔贝鲁特那原本只是轻搭著的手,突然用力抓住我的肩膀,但是他马上放松力道,低声向我谢罪:

    「我不想那么做,我无意伤害你。至于你脖子上的伤……或许你并不会原谅我……」

    「我都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了,我反而还想问你呢!你不是已经被伤得无法战斗了吗!?」

    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站在这里呢?」

    我的背离开冰冷的墙壁,用力往对方的胸膛撞去。我挣脱踉跄往后倒的男人手臂,在乌漆抹黑的走廊上跑著。

    我的心好慌,完全失去冷静的判断力。

    怎么办!?

    现在这里没有半个第三者,能帮我的人都不在这里。

    跑了一段路之后我立刻想到,唯有回到宴会会场才是上策。就算他再怎么无理取闹,应该也不敢在众目暌睽之下做出莽撞危险的行为吧。不过他好像从另一个方向追上来了,这时候再从原来的路回去也很危险。

    那家伙绝对会追过来。

    因为他露出「休想逃走」的眼神。

    只要我一停下脚步,就会想起他肮脏的手臂跟闪闪发亮的蓝眼,全身的汗毛便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极度的疲劳让我的脚踝开始发痛;心跳也比平常快上好几倍,害我立刻感到呼吸困难。我忍著急促的呼吸又长又用力地吸了口气,好让更多氧气能送进肺部里。在这黑暗空旷又见不著人影的神殿里,连空气都显得沉重凝滞。

    「……!」

    有军靴的脚步声靠近。

    他明明受了重伤,脚步却又快又有力。我是还有办法再跑个一小段路,只是一旦跑到走廊的尽头,没有后路可退的我就跑不掉了。这时候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靠近了。

    于是我决定躲进墙壁的凹陷处,并屏住呼吸等待对方经过。

    经由雪光反射的人影开始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接近。他好像还提著灯,周围呈现出蒙胧的黄色亮光。这时候我的脖子开始痛了起来,一股热源从刚结疤且随时都会裂开的伤口扩散开来。

    我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声大得不像话。

    「谁在那边?」

    我屏住住呼吸。

    「喂,有人在那边吗?别再躲了,快出来吧!」

    不是阿达尔贝鲁特的声音,看样子应该是巡逻的西马隆兵。我安心地松了口气,从墙壁的缝隙走了出去。虽然没有被卫兵追捕的理由,但我还是畏畏缩缩地举起双手步出走廊。

    「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矮小的中年卫兵似乎被我的打扮吓一跳。

    「您是舞会的宾客吗?」

    「这个嘛,算是啦。」

    他好像没发现我是非宾客的「武斗会」优胜者。

    「你怎么会在与舞会完全不同方向的地方?」

    「我在找厕所,结果迷路了。」

    虽然是很老套的说法,不过这藉口很有效。士兵露出讶异的笑容,还帮我点灯带路。

    「原来如此。我才要向您道歉,不好意思吓著您了。因为宝物库好像遭到盗贼入侵,所以我们正在搜索那些家伙。」

    「盗贼?」

    「我想应该很快就会抓到了……您要找的厕所就在旁边的楼梯附近。想不到会迷路到这么远的地方,您一定很害怕吧。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帮您带路吧。」

    正当卫兵回头想看清楚跟自己说话的对象时,在照不到灯光的斜角处突然冒出某个人影。

    「危险……!」

    我反射性地扑了过去,跌坐在地上还撞到墙壁的士兵,将手上的煤油提灯掉落在地上。

    沉重的剑从空中笔直砍来,在撞到地面时发出「喀」的低沉声响。

    眼看就快熄灭的微弱火光,映照出男子苍白的脸。

    是阿达尔贝鲁特!

    我发出凄惨的叫声,随即冲进前方的转角,用一步跨两阶的方式爬上漫长的楼梯。我抓著精心雕刻的栏杆努力把身体往上挺,用三步的距离通过中间的平台,然后继续往上爬。

    我不认为那家伙会因为我逃往上一层而放弃追我。

    清晰逼近的脚步声让我害怕,于是我推开附近一扇豪华的门,并从缝隙滑进不知主人是谁的暗室里。明知道没用,我还是小心翼翼地不让门发出咯吱声,并尽可能将它轻轻关上,再把手放在身后将门锁上。

    我靠在厚重又刻饰有雕的大门好一会儿。我在等呼吸平静,至少要让自己的呼吸恢复正常。找深深吸入封闭在室内充满霉味的氧气。

    好不容易习惯黑暗之后,我才看清楚这个房间的摆设。

    房间好像满大的,不过到窗户的距离倒不远,加上高处还有称之为天窗的小窗户,让门亮跟白雪的光芒能够多少照射进来。而整面墙的书架上,则摆满看起来满老旧的书籍。

    「……是图书馆……?」

    我小心翼翼地离开入口,往中央的书桌走过去。

    某人没看完的书籍,依旧打开放在上面。他可能是在这个地方抄写什么吧,桌上还摆了整叠的纸张、墨水瓶、幻想故事里常见的羽毛笔,以及镇住纸张的石头。

    我靠著天花板上役射下来的微弱光芒,试著阅读打开的页数上的文字。我还是跟往常一样,用「看」的就是看不懂。于是我闭上眼睛集中精神,感觉纸质的差异。

    染上墨水的文字部分,比空白部分稍微平滑一点。纸质越粗,越能从羽毛笔的笔迹来了解文字的形状。

    大陆、统治、三王家……三王家统治时期大陆之势力与人口分布……并没有包括西半岛三国……

    这是厚重书籍的部分内容,看不出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我放弃地把手移开,摆在没有写字的纸束上。

    「……伟拉……?」

    是写字很用力的人留下来的笔迹吗?连下面的纸张都明显残留文字的痕迹。我把变得冰凉的食指跟中指往右移,脑里随即浮现出明显的单字。是类似幼稚园或小学生在做笔记时的分项条例方式。

    三王家·拉西,被软禁在现今小西马隆殖民区嘉修(当时的嘉鲁西翁涅),二十四年后确认菲鲁摩斯·拉西死亡,血缘断绝。

    同·基雷斯比,在现今大西马隆东侧索马兹(当时的佐马鲁杰)因战争阵亡。

    同·贝拉鲁,在现今大西马隆农政调整区科尔·尼尔逊战斗时确认阵亡,将侥幸者培嘉·贝拉鲁软禁在北神桥海岛,二十年后因特别记载事项而移送大西马隆王都,改姓为伟拉。确认有五代传世。

    这恐旧是记载这块土地在变成西马隆领地以前,那此掌权王族的后裔去向吧。至于其中为什么会出现伟拉卿的姓氏,这对历史白痴的我来说时无法解决的疑问。

    「……改姓为伟拉?改姓伟拉……等一下,既然他原本是叫贝拉鲁,为什么刚刚见面的陛下跟胡须殿下都自称是贝拉鲁几世呢……」

    他们居然持续使用被自己灭亡的王家姓氏到孙子这一代。

    而且这个特别记载事项是指什么?怎么为了它被移送王部,甚至还被迫改姓呢?

    「改姓为伟拉之后,有五代传世……这么说的话,其中包含了肯拉德的老爸啰……」

    我想起在比赛会场中央跟肯拉德重逢时,他说的那句话——

    『这里本来就是属于我的土地。』

    他指的就是这件事吗?我不确定这种解释是否正确。

    当我听到大树被折断的声音,意识马上被拉回现实。他竟然想用木头撞破图书馆那扇看似坚固的门。在第二次撞击的时候,锁头竟然比门先撞飞掉,而大门因此往左右用力敞开,还撞到墙壁反弹回来。

    「……为什么要逃?」

    当我的视线跟气喘嘘嘘的男人交集,立刻感到全身开始起鸡皮疙瘩。

    「你、你这不是废话吗!?」

    阿达尔贝鲁特现在的模样,铁定会让喜欢围著帅哥的妇女吓得落荒而逃吧。他的脸跟手臂的伤口不断流著血,散发的疯狂感觉还真是可怕。要是被垂死的魔鬼终结者追杀,胆子再怎么大的人也会吓得赤脚逃跑。

    更何况,我还好几次差点死在他手里呢,怎么可能只靠一次的道歉就建立信赖关系?

    这下子我只能往书库深处跑了,即使我明知道再这样下去铁定会被他逼到走投无路。

    「喂!我只希望你告诉我一件事,是真的!我并不想伤害你!」

    「鬼才相信呢!」

    紧追在后的影子拖著一只脚,手还压著侧腹,下垂的左肩看起来也很不正常。

    简直像是恐怖电影的场景。

    我一面把书架的书散落一地,希望能对他造成些许妨碍。因为疲劳眼压力迫使我的精神处于亢奋状态,害我无法抑制发自内心的笑意。

    这是什么状况?简直是恐怖电影嘛,我成了被佛莱迪追杀的南西吗?为什么我得遭受这种待遇啊?

    突然一阵轰隆声大响。我反射性地回过头看,在天窗的光线照耀下看到扬赵的灰尘,原来是大型书架整个倒了下来。至于肮脏的金发则被书本埋在昏暗的地板上。

    「……古兰兹?」

    动也不动的右手瘫在地面。

    「冯古兰兹……?喂——阿达尔贝鲁特!」

    我保持著安全距离,在离他有点远的地方叫他,但是他既没有回应也没有动。

    我突然感到一阵不安。毕竟他是耐杰尔·怀兹「绝不会死」马奇辛的朋友,应该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挂了吧?可是,他为什么倒下之后就不动了呢?虽然外表看不出有任何出血状况,不过就算没有什么严重外伤,一旦打中要害也是会要人命的。

    是因为我拼命把书丢得整个都是,才会遭到这种报应吗?也因此害书架失去平衡,才倒在那家伙身上。不对,那应该普通人都闪得过吧?所以要怪就怪他自己居然闪不过那么大的东西……

    不,就阿达尔贝鲁特来说这太不寻常了。

    因为几个小时前他才被判定无法战斗。也就是说,正因为对手被攻击到伤痕累累,体无完肤的状况而无法战斗才会做出这样的判决。

    而且,把他攻击得如此凄惨的人好像是我呢。

    当然我并没有任何过错。毕竟那是在竞技场比赛时所发生的事情,那家伙也曾大声嚷嚷地说要干掉我呢。所以我不用怕遭人怨恨,也没必要感到内疚。

    但如果是因为当时的创伤陡他无法闪避倒塌的书架……

    「啊——可恶!你竟然还故意装死——!」

    我冲向堆积如山的书本,每抓几本就往旁边丢。

    「冯古兰兹!喂,阿达尔贝鲁特你说说话啊!」

    我真是个笨蛋,真的是无可救药的笨蛋。

    我明明知道这家伙过去是怎么折磨我、冯古兰兹·阿达尔贝鲁特是多么恨我、并且仇视我的国家。而且现在这家伙正拼命追著我跑,让我恐惧得不得了不是吗?

    可是我干嘛还留下来救这个失去意识的男人啊?

    「不是我害的,这可不是我害的哦!」

    我轻轻按著他露出来的白皙脖子。还有脉搏,心脏还在跳动呢。

    「别吓我了好不好!喂,别开玩笑了啦!不要在我面前……不要死在我面前啦……」

    我的鼻子深处跟眼角开始发热,让我不得不紧咬著臼齿忍住颤抖。

    我不想再尝到那种感觉。

    当他的上半身从书堆中出现的时候,我也已经气喘吁吁了。这时的情况与其用救出,个如用挖掘来形容还比较贴切呢。我想抬起压住他下半身的书架,但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根本就动不了它。找四处寻找有没有类似杠杆的棍棒,但这里似乎没有这一类的道具。

    这时候从裂开的衣服渗出血迹的肩膀稍微在抽动。

    「喂!」

    我把手放在他背上轻轻摇动。俯在地面的脸轻轻发出低声的呻吟。

    「太好……」

    不,一点也不好。只准备松一口气的我连忙否定自己的想法。想到过去的种种,这时候应该说「啐!这个家伙的命怎么这么硬!」吧。

    「……唔。」

    他没受伤的那只手正使力想挺起上半身。

    「没用的啦,你的脚还被书架压住呢。」

    知道自己无法脱困之后,他只把脸转过来对我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太好……哇——不对不对!你这家伙的命还真硬耶!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找人来救你,我一个人没办法把书架抬起来。」

    「等一下!」

    「该等一下的是你啦!」

    呈现俯卧姿势的阿达尔贝鲁特对我伸出右手。我还是本能地往后退,想躲开这个原本是敌人的人的手。

    「不要逃,我什么也……不会做。」

    他的食指微微碰我的喉咙。这时候有个比体温还高的暖流透过绷带渗了进去。原本裂开而疼痛的伤口所发出的热度,慢慢被周围吸收。

    咦?

    「……真的很对不起。」

    我用手掌用力抚摸,原本在那儿的伤口已经不见,只剩下健康光滑的皮肤。

    「你帮我治好了?」

    我整个人茫然不知所措。

    「连洁莉夫人都无法治疗耶。」

    「要在这块土地使用魔力是件很困难的事情。用法术的话比较方便,因为魔力需要相当的力量。」

    「……既然你还残留那种力量……就别用在我身上,用在你自己身上嘛!真是的,你不要再说话了!我去找人过来!」

    「不要走!」

    「别说傻话了,你又不是那种希望一辈子埋在书里的书呆子!」

    我不晓得这有什么好笑,不过阿达尔贝鲁特却笑了,不过说清喉咙可能贴切一点。

    「可是你一离开这里就不会再回来了吧?」

    「应该吧。」

    他抓著我的鞋跟。不,其实握力并没有大到「抓」的程度,他只是用右手轻轻碰住而已。我跪坐在纸张散落一地的地板上,拨开贴在阿达尔贝鲁特脸颊的金发。

    「那不然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想跟你说说话。」

    我不由得心想「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并叹了长长一口气。

    「……好吧,你说。不过只能一下下而已,三分钟过后我就去找人来救你。」

    「可以。」

    虽然身体无法动弹,但冯古兰兹·阿达尔贝鲁特又笑了。为了能看到他的眼睛,我刻意弯腰把脸贴近他。

    「你到底在笑什么啊?」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

    真正不可思议的是你吧,几个小时前你还在圆形舞台上想割断我的喉咙呢。现在却治愈我当时的伤口,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境变化啊?

    「你身为历代少有……又具有强大力量的魔王,但是对魔族不利的法术却对你行不通,而只对人类有效的单纯力量却反而能够治愈你……」

    那可能是因为我的肉体是MIND(MADE)IN地球,非常接近人类的关系吧。

    「因为在地球我是正常的人类。」

    「人类?你不是魔族吗?」

    「我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就灵魂的角度来说的话,我好像是背负成为魔王命运的人类。」

    「我就是想知道那个。」

    阿达尔贝鲁特撐起上半身,嘴巴还发出痛苦的呻吟。

    「告诉我,你灵魂的……前一位拥有者……是茱莉亚吗?」

    「你说的茱莉亚是冯温克特卿苏珊娜·茱莉亚吗?」

    「没错。」

    一听到那个名字,他脸上便流露出怀念的表情。他那边吐气边轻轻闭上眼睛的模样,就像是在回想什么美丽的事物一样。

    「……我只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并不知道自己的前世是谁哟。反正那已经是前世的事情了,我从没想过要去追究耶。」

    像村田好像全都记得一清二楚,可是听过之后我并不会很羡慕他。

    「那么伟拉卿说的是骗人的吗?」

    「我都说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骗人。因为我从没问过『我的灵魂前世是谁?』这件事。对我来说,自己的灵魂是从异世界送到地球成长,而且还是个魔王……倒是造成了很大的震撼。不过就算我的前世是希特勒,现在也不会觉得有多震撼,反正我这个人本来就不擅于寻找自我。」

    要是有美国时间去寻找自我,我还宁愿把那些时间拿来做三百次的挥棒练习呢。

    「你的灵魂……是从这个世界送到地球的?」

    「嗯,好像是。是肯拉德送去的。」

    阿达尔贝鲁特用他没受伤的手掩住半边贴在地板的脸。从骨瘦如柴的细长指缝传来快哭出来的气声。

    「啊啊……照这样看的话,那应该是真的了……」

    「你说真的……是指我灵魂的前一位拥有者是苏珊娜·茱莉亚吗?」

    我想了一下。

    「不费吧……不对,不会吧——!」

    冷笑话夫人兼棒球少女的冯温克特卿。我的前世是那种模样吗?我实在都不敢想像。

    「但是,既然护送你灵魂的是肯拉德,他应该不会不知道先前的拥有者是谁吧?」

    忽然间我发现自己笑了,他在这种时候好像说了什么。

    「……你们两个,本来是朋友吧。」

    阿达尔贝鲁特讶异地皱起眉头。

    「你说谁?」

    「你跟肯拉德。」

    「不是。」

    「可是你叫伟拉卿是叫肯拉德哟……就算是亲兄弟,在人前都还是叫他孔拉德呢……算了,不追究了。如果……我是说如果哦,如果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的前世是菜莉亚的话……」

    我懂了,原来这就是他当时的心情。我突然想起村田在摇晃舒适的船上所说的话——

    「是的话怎么样?我会有什么改变吗?你想对我说什么?」

    「如果你的灵魂,是她的话……」

    「就算真的是,我也已经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涩谷有利。在快要满十六岁以前是生长在地球上的日本高中生,是棒球队的负责人兼队长兼捕手,也是西武狮队球迷的涩谷有利。这个时候就算知道前世的人生,对我来说只不过像是多看一部情感投入的电影而已哟。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一屁股坐下来的我抱著膝盖并抓著自己的鞋尖问。

    「还有从现在起,你可不可以叫我某某先生啊?」

    我的脚还在,手指也在。从上到下,从头发到脚尖,无论哪一处都属于涩谷有利的,不属于任何人。

    阿达尔贝鲁特没有说话。

    这沉默让我感到不安,我摇动趴在地上的对方肩膀。

    「喂!你还活著吧,并没有死吧!?我要走了,我要去找人来救你了,更何况早就过了三分钟了。别这样啦你,不要死在我面前啦!?」

    「那点小事不会要他的命的。」

    我的头像弹簧似地拾了起来。那是我熟悉又渴望许久的声音。

    「肯……伟拉卿……」

    可是现在我无法跟他像过去那么亲密地说话,喉咙深处好像堵了应该不存在的硬块。

    「他只是晕过去而已,不过他应该听到令他非常开心的事吧。」

    他把手上的灯移到脸旁边,好让我知道他是谁。他顶著西马隆兵罕见的整齐短发。以白色为基调的礼服没有多余的装饰,符合军人特性的朴素设计,比他在竞技场穿的制服要好看许多。

    他已经不再是我的同伴了。

    伟拉卿孔拉德摸著阿达尔贝鲁特又湿又脏的身体,确认他还有脉搏。他看著散落一地的书本跟倒塌的书架,接著终于往我这边走过来。

    「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反而比之前健康呢。」

    我不知不觉指著喉咙。

    「喔~古兰兹啊,因为他会使用法术……如果你的脚跟腰没事的话,可以帮我一下忙吗?」

    「可以啊,不过就我们两个人抬吗?」

    「只要你用力的话,应该是没问题。」

    我们闪开阿达尔贝鲁特的身体绕到后面,小心翼翼找到能站稳的地方,之后便抓住木造书架,然后下了个简短的暗号之后就用力往上抬。书架很容易就抬了起来,不禁令我怀疑自己的力量真的有派上用场吗?而肯拉德不晓得往缝隙踢了什么东西以维持高度,然後再趁机把阿达尔贝鲁特拉出来。

    「……他的骨头,断了吗?」

    我战战兢兢看著他。虽然他的脚没有往奇怪的方向弯曲,皮制军靴的上方却肿得吓人。

    「是断了。」

    「哇啊~我不敢看——!」

    虽然是别人受伤,却觉得自己同一个部位也在痛。对骨折早就习以为常的伟拉卿还诊断他的左手骨头也裂开了。

    「至少这下子他暂时不会纠缠你了。」

    「我真的有被他纠缠吗……我觉得这次跟过去不一样,就连说话的方式都很普通,感觉不像是坏人呢。」

    「可能他有仔细想过吧。」

    接著伟拉卿用剑把椅脚砍断,再脱下身上的衬衫。即使在微弱的灯光下,也看得出那是上等质料的布,他却毫不犹豫地把它撕成好几条。接著把有棱有角的木棒当夹板把男子的脚固定好,再拿布条紧紧绑住,不让它移动脱落。

    我呆呆站在一旁看著他那随著这些动作收缩的双肩肌肉。

    肌肉在动,而且是理所当然地动著。

    他的左上臂缠著宽版的绷带。肯拉德的手就是从那块布下方的某处被砍断,那可是我亲眼目睹的。

    而侧腹的大伤疤,应该就是约札克说他在激战时受的伤吧。他的背部又添了新伤痕,可能是刚愈合不久吧,缝线的痕迹还很明显。

    「那个是什么时候……」

    「如果你要我说明时间,还这满难解释的。」

    「话说回来……」

    我站在没有回头的肯拉德后面独自生闷气。可能是知道当场没有人听到我们的谈话吧,我说话的口气开始变得有点凶。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逃过那场爆炸的!?而且更扯的是你手脚都好好的!」

    「要是这件事惹你生气,还请你原谅。」

    我不是要听你这种回答。

    「为什么口气要这么冷淡?你解释给我听,你是怎么存活下来的?为什么要消声匿迹?为什么你的手又变得好好的?为什么你要从我面前消失……为什么你突然投奔西马隆……」

    把脚固定好之后的肯拉德,再把夹板放在阿达尔贝鲁特的手臂旁边。

    「我并没有投奔西马隆哟。」

    「……那么你是那个陛下或殿下的部下吗!?」

    可能是觉得冷的关系,他拿起脱下来的外套披在身上。这么一来就看不到他手臂的绷带跟背部的伤口,老实说反而令我松了口气。

    「你怎么不来问我呢?」

    我觉得血液急速冲到脑袋。我紧握著无力的拳头,很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给他一拳。伟拉卿直挺挺地站著,对我露出熟悉的笑容;那是个可以将他温和的个性形于外,让每个人都对他抱有好感的沉稳表情。

    「其实我一直在等你。」

    他捏著朴素的白色外套衣摆,用戏谑的动作把它拉开。

    「我早就准备好你希望得到的答覆了,还穿上……这身不习惯的礼服。」

    他说的礼服是指刚刚被丢在地板、皱成一团的外套,可是穿在他身上就摇身一变成为正式服装。

    「刚才你人在那里吗?」

    「是的,我在那里,还看到你跟女士共舞哟。你跳得真棒,让我感到很骄傲,毕竟我可是你的舞蹈启蒙老师呢。」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不叫我呢?」

    肯拉德眯著散发银色虹彩的棕色眼睛,嘴角的笑意变得更深了。

    「因为我的身分低微,主动找你攀谈是件很不自然的事。我不是说过了吗?往后我会努力……不要称呼你为陛下。」

    顿时我觉得脑袋好像撞进积雪里似的,只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不管是眼皮、鼻子、还是喉咙的黏膜等柔软的部分部隐隐作痛著。

    彷佛想提醒我伟拉卿孔拉德再也不是我的朋友一样。

    「……你被洗脑了对吧?」

    走廊的吵杂声从被破坏的大门处传了进来。

    「你被操纵了对吧!?被那个胡子欧吉桑逮到弱点,才逼不得已替他做事对吧?」

    试图维持现场秩序的卫兵,跟幸灾乐祸的人们交错往来地奔跑著,完全不掩好奇心的女性甚至还开心尖叫。

    「西马隆的领主大人好像突然昏倒了哟。」

    谁啊!?

    「快去吧,夫人好像出事了。」

    「肯拉德!」

    我伸出右手,并坚信他会伸出左手回握我。我还想放手做最后一搏。

    「跟我走吧。」

    伟拉卿缓缓摇著头。

    「……不行。」

    我输得可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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