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恋情的障碍

    “我回来了。”

    利用图书馆过年时的休假回金泽探亲的柴崎回到宿舍是在一月四日,第二日就是图书馆放完假后的开馆时间了。

    “特产,我家那边的金锷饼。[注]”

    注:将馅包入米粉或面粉皮子烤制而成的日本点心。

    柴崎一边说一边递给郁两袋里面是独立小袋装的饼。

    “哇,谢谢!给我两包吗?”

    “稳定推出的有两种口味,我想你应该都想吃。”

    “想吃想吃,我去泡茶。”

    郁也有一周时间没泡过两人份的茶了。

    “结果你还是没回去?”

    “嗯,十一月底才见过啊。”

    “不是才见了三天嘛。”

    在房间里换好衣服的柴崎钻进被炉里她窝的位置,看到柴崎在那个位置上,郁才有了回到平常状态的真实感。

    “入队以后你一次都没回去过吧?也该回去一次了。”

    “但是闭馆期间也需要警戒啊。”

    “借口。”

    柴崎一语道破。

    在大假闭馆期间,会排出让每名队员都至少能休两三天假的值班表。

    “但是其他三人也都没回去嘛。”

    “喂,他们三个都是都内的吧,而且小牧教官的家还在市内,什么时候想回就回了。”

    “是哦,为什么他还会住宿舍呢。”

    从规定上来说,入队满三年者只要愿意都可以搬出宿舍,小牧和堂上的家都在能够通勤的范围内,却也没见他们有搬出宿舍的意思。

    “方便吧。战斗职种有时要紧急出动,就算不当班也会被叫出来。听你这么说,难道满三年后你想搬出去?”

    “绝对不搬,麻烦死了。”

    图书队的宿舍规矩并不严苛,二正以上的人又能分到单人房间。对于编入战斗职种的人员来说,图书基地提供的单身宿舍可说是一大福利,像玄田这种年过四十还不搬走的也大有人在。

    “也没事了。我家正月里会来很多亲戚,热闹得很,哥哥们也会带着孩子回去。就算我不回去他们也不会抱怨什么。”

    正确来说应该是没有时间抱怨。

    “不说那个了。特产我可以开了吗?”

    郁一边说一边打开了其中一包,柴崎也拉开了另一包。

    “咦,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绿色的金锷饼,是抹茶?”

    “豌豆。我是比较喜欢红豆味的了,不过这个也很受欢迎。”

    喝了口茶后,柴崎先开了一个红豆味的吃了起来,郁也跟着她先从红豆味的吃起。

    “哇,好浓的红豆味。真好吃!”

    “明天要分给同事。啊,我也买了堂上班的份,你拿过去吧。剩下的还要分给各间宿舍。”

    分土产给亲近的和同阶的队员,这是宿舍了的惯例。

    “咦,全部都是金锷饼?那不是很重吗?”

    “是啊!这是第一次回家探亲,我还想着就豁出去多买一些吧。谁知道钱先不说,重量才是大问题。我又不是笠原,怎么可能拿得了啊,结果就不得不买了带轮的拉杆包。”

    “给我等下,为什么拿我来作对比啊!”

    “因为我喜欢健壮的笠原。”

    就在柴崎特意用撒娇的声音说出这句可以在句尾附上心形符号的话之后,门被敲响了。

    “笠原在吗?”

    郁开口叫了“请进”之后,同阶的同期队员探进头来。

    “啊,柴崎也回来了啊。我来送从家带来的特产。”

    “啊,等等,我这也有。”

    柴崎一边说一边胡乱地从自己和郁已经打开的袋中摸出两小袋递了过去,和她们同期的队员也都是双人房间。

    “对不起,我就没有了。”

    “我知道,你没有回去吧。虽说是警备需要,不过还真是辛苦了。”

    两边在玄关交换了特产之后,对方就继续往别的房间派特产去了。看来这几天在宿舍里都能看到互给特产的情景。

    这也算是长假结束后的固定事项了。

    “那个金锷饼是你拿来的?”

    在下午的馆内巡逻时手冢这么问,他似乎也吃了郁一早拿给堂上的柴崎带回来的饼,当然郁也毫不客气地吃了专门分给班里的自己的那一份。

    “不,是柴崎。我没回家。”

    “这样啊,帮我谢谢她。”

    “很好吃吧?”

    “是不错,连不喜欢带馅东西的我都吃了。”

    这种微妙的表达方式是表示好吃吗?——不过郁转念一想,“不喜欢带馅东西却还是吃了”这种话,对于难以吃下这类点心的男子来说,或许已经算是称赞的话了吧。

    “还有剩的话,我还想再吃一个啊。”

    因为之前堂上说班上每人都吃过之后就带到队里转一圈,这种时候就是先下手为强了。

    “已经没了,玄田队长全包了。”

    “……他一个人?!”

    郁禁不住瞪大了眼。

    “还剩那么多,那个人真是!难得这么好吃的点心,竟然让他全给吞了。”

    “我说你啊,他好歹也是上级。”

    “和这没关系,好点心不细细品尝就是罪。”

    女生只要一说到甜食就会眼神大变——这么想的手冢稍稍抖了一下。

    郁有些不高兴地迈着重重的步子,这时前方的女洗手间了出来了一名身穿白色外套的年轻女生,她正向着阅览室的方向走去。

    女生的外套口袋里掉出一块手帕,但那窈窕的身影却毫无察觉地继续走着。

    “掉了东西了!”

    巡逻的两人喊了一声,对方却没有反应,可能是因为离得有些远而认为不是在叫自己吧。

    “前面的女孩!”

    “你这算什么,差劲的搭讪?”

    “罗嗦。”

    遭讽刺的手冢吐出这句之后,郁开始追赶前方的女生,顺便拾起手帕。

    “等一下啊!”

    什么啊,无视我吗?——正当郁这么想着时,一旁的过道上走出了小牧。看到郁追赶女生的模样后,他跑前两三步追上那女生,在她肩上轻轻叩了一下。这才有所察觉的女生抬头看到小牧时表情变得明亮起来,小牧和她说了几句并指往郁的方向,她连忙慌张地转回头。

    女生因转头而飞扬起的齐肩长发柔软得如同猫咪的毛,在从发间露出的耳朵上,郁看到了她戴着助听器。除此之外就真的是一名普通的——更正,是非常美丽的普通女生。看上去应该是高中生,带着天真可爱的感觉,却又有着与此不相称的魅力。

    小牧对追上来的郁开了口。

    “她的耳朵有些不方便。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记住她的样子,找她有事时要发出能让她注意到的信号。”

    “啊,是。”

    郁点点头,却还是表现出了不知该怎么应对的困惑表情——戴着助听器就表示她还是能听到一些的吧。

    “那个……”

    看郁有些不知所措地吞吐着,小牧又补充道:

    “像平常那样说话就行了,助听器捕捉不到的声音她可以靠唇形明白。”

    郁不禁为自己的踌躇向女生道了歉。

    “你掉了这个。”

    在郁下定决心一口气将话说出来并递上手帕之后,女生偏着头轻轻额首表示回答,然后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开始按键。

    ——好快的速度!

    在郁看得惊呆的时候,女生已经用飞快的速度结束了按键,将画面转给郁看。手机的液晶屏上显示着写短信的状态。

    “谢谢你,很抱歉我刚才没注意到。”

    “啊……哪里,没关系。”

    结束和郁的这句“交谈”之后,女生继续在手机上按着,花了比刚才打给郁的话要稍长一点的时间,接着转给了小牧。小牧读过后笑着点点头。

    “好啊,那之后见吧。”

    一边说着,小牧一边用两手的拇指和食指作出“く”的形状并合在胸前,然后又向左右分开。虽然看不懂,但郁至少知道这是手语。女子则像花一样笑开,点点头后继续走向了阅览室。

    “是什么意思?”

    郁模仿着做出小牧做过的动作,小牧作出了“当然可以”的解答。

    “她刚才说想找一些有趣的书,这是回答。”

    “小牧教官还会手语啊。”

    “会一些简单的意思的,她一般也不用手语的。是因为自己说的话不太容易让人听懂她才避免在人前说话,其实说起来也和普通人一样,而且她不是还带着手机嘛。”

    “嗯,好快的速度,我吓了一跳。”

    “现在有听觉障碍的人很多都是那样交流的哟,在交流会上连大叔大婶都用得非常熟练。对于不会手语的人来说,这是非常方便的沟通方式,再说手机又是随身带着走的东西。”

    对郁来说只不过是个方便联系的工具,但手机对那样的人而言却有着代替发声的价值,认识到这一点的郁不禁有了“手机文化好厉害”的感慨。

    问过这些之后,郁的好奇心开始转向别的方向。

    “请问,除了她之外,还有什么人是需要记下长相比较好的?”

    听着郁这种微妙的探问方式,小牧像是看透了她的意图似地微笑了起来。

    “要记住全部人是不可能的吧,所以这不是工作上的命令,只是我个人的愿望。当然,也希望你能意识到日常生活中还有像她那样的人在。听觉障碍者从外表看不出来,所以人们常会疏忽,但其实他们无法通过声音察觉周围的状态,这点还是很危险的。”

    被指出了平常没有注意过的一方面,郁用力地点了点头。不过话又说回来——

    “是家人?”

    郁稍稍加深了一点追问的程度,但小牧只是笑着说“不是”便离开了。

    在郁目送着小牧走出一段时,手冢走到了她身边。

    “怎么了?”

    “不,也没什么……好象是小牧教官的熟人,耳朵有点不方便。”

    随后加上了“他们关系好象挺特别的”这句蛇足的郁觉得自己大概是被柴崎那种八卦个性传染了,不过那女生对着小牧露出的笑容也的确让她觉得有些特别。

    回到办公室休息时堂上也在,郁泡了三人份的茶。

    “那个……”

    因为小牧不在,郁终于下决心开了话题。

    “刚才在巡逻的时候碰到一个耳朵不方便的女孩,好象是小牧教官认得的人……”

    虽然被手冢吃惊地念了句“真够八卦”,但实在是太好奇了,郁还是一脸期待地等着堂上回答。堂上“哦”了一声,心中有数地点点头。

    “是中泽毬江,小牧的邻居。两家人从以前起就一直很亲近,他也很照顾她,就像妹妹一样吧。”

    “不可能!真是兄妹的话不可能那么温柔的,不都是会吵架打架什么的吗?!”

    郁的话让堂上和手冢同时吼出“只有你家是那样的!”。

    “我也有妹妹,但怎么样都不会又打又骂的。”

    堂上吃惊地这么说,手冢却在稍稍思考一下后提出了反论。

    “不过,如果这家伙是我妹妹,说不定还真会那么做……总觉得如果不认真应战的话,就会反过来被她制住一样。”

    “不要管我的事了!说回那女孩,她经常过来吗?”

    郁强硬地把话题拧了回来,堂上点点头。

    “大概一周会来一次吧,她读的高中也在这附近。”

    “是来见小牧教官的吗?”

    “至少会挑第一图书馆这点是因为有小牧在吧,毕竟会去有亲近的人在的地方也是正常的。不过小牧不是图书馆员,所以也不是常常能见到面。”

    “他们在交往吗?”

    郁兴奋地问出这句之后,堂上却露出惊呆了的表情。

    “差了十岁呐,会往那方面想才奇怪吧?!”

    “哇,老头子!你还真迂腐!”

    这句放肆的话让堂上稍稍受了点精神上的打击。手冢用可怕的语调说出个“你”字,但后面“怎么这样对上司说话”的半句还没出口,就被郁用“迂腐就说迂腐,这有什么不对?”给截了去。

    “她是高中生吧,比小牧教官小十岁就是说现在十七八了吧。你们可不要太小看女孩子哦,在我读的高中还有和教过的学生结婚的老师呢。”

    虽然那是极端的例子,但高中时期的确是会有喜欢年长男性的可能,郁的女同学中和大学生甚至是社会人士交往的人也不在少数。高中生已经能够认真地恋爱了——虽然郁自己在这方面比较晚熟,但一般而论的确是那样。

    “那孩子绝对是喜欢小牧教官的。”

    毬江发现小牧时绽出的花一般明丽的表情,在同是女子之身的郁看来,那意思非常好懂。而且小牧也并不是单纯地将她当成妹妹或是邻居,但身为好友的堂上却看不出来,郁反倒觉得这一点比较不可思议。

    堂上像是找借口一样地继续说:

    “就算你这么说,但换作你的话,会对从初中时就认得的孩子产生那种感情吗?一般来说都不可能吧。”

    “哇,这么早以前就认识了啊。”

    “我们差不多是那孩子上初中那阵入队的。”

    既然是那么早就开始频繁来往的了,那小牧更应该很容易明白她的心情才对,但考虑到指出堂上的迟钝大概会更加打击他,郁还是把话藏在了心中。

    “以前她还常常参加面向儿童展开的活动,像是在教儿童歌曲的企划中和小孩子一起歌唱。”

    “呜哇,好厉害,戴着助听器也能一起唱啊。”

    郁老师地表示了吃惊后,堂上说着“这个啊”进行了补充。

    “耳朵是在几年前才那样的,因为生病的关系。刚才说的是那之前的事。”

    听到比自己年幼的人遭遇不幸,人总是会本能地觉得郁闷,郁现在就露出了这种微妙的表情,手冢也是一样。

    “就是这样,要是你记得住她的样子,下次看到她碰到什么困难时就去帮忙吧。”

    在郁像是说“交给我吧”一样拍了拍胸脯后,堂上又喃出了句“看你这么干劲十足反而会让人不安”这种完全不是失礼的担心话。

    ※※※※※※※

    “小牧哥哥”是毬江自从懂事以来就非常熟悉的人。

    毬江的母亲和小牧的母亲是很好的朋友,因此对于毬江来说,小牧也是自己出生之前就和家里人非常要好的人了。

    在毬江小的时候,两家的母亲就经常将她留给小牧照顾后便出门买东西或是看电影,因为比起两家的父亲,母亲们反而是对小牧给毬江的照顾更为安心,小牧从小就是个很能干的孩子。

    因为从懂事前开始就和这么一位懂事的“哥哥”如此亲近,所以不管毬江到了哪个年纪都觉得同龄的男孩“真孩子气”,这一点也是无可厚非的。

    “男生总是动不动就打架、把人当傻瓜、欺负人,小牧哥哥可比他们好多了。”和母亲说的这句话后来被转告给了小牧家,就算现在想起来毬江也会羞得缩起身子。不过在当时她还能够毫不夸耀地说出“长大以后要做小牧哥哥的新娘”,现在想想都觉得厉害。

    毬江无法忘记的是在自己小学二年级、小牧高中三年级时的那一次失恋,那时她看到了小牧和一个大约是同年级的女生一起走路。

    看到的一瞬间,毬江僵着身子定在了原地。然后小牧发现了她。

    听到他用毫无烦恼的声音叫着“毬江”时,更让毬江反感。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是被伤到了自尊。毬江那么努力地要成长为小牧的恋人,但他和其他女孩子在一起又碰到毬江时,却没有一丁点的动摇,这让毬江深刻地明白了不得小牧只是将自己当成亲近的邻居家的孩子。

    当小牧为身形和他相称的女生介绍说“她是邻居家的孩子”时,毬江更是怒火燃烧,因为自己的身高离小牧的肩膀还差得很远。而且对提着的学校规定的深蓝色尼龙提包也是显示着年龄远在毬江之上的象征,毬江对只能背着红色儿童背包的自己怨恨不已。

    已经从女孩踏入女人领域的对方和小牧很相衬,毬江事后想想也的确是非常明确的高中生情侣。自己离适合站在小牧身边的年纪还差了十岁,现在回想起来便能明白,这个无法否认的事实在当时引发的心情叫作嫉妒。

    一边粗声粗气地问着,毬江一边用小牧注意不到的程度微微瞪着那个女生,对方也露出不太愉快的表情,但毬江却因为对方的不愉快而感到了一点点欣慰。

    被对方当成敌人——当成女人的这一点,令毬江受伤的自尊稍稍得到了弥补。

    “是学校里的朋友哟。”

    别以为我看不透你这种谎话!——屈辱感令毬江的脸涨得通红,消除不去的焦躁感不断涌上心头。

    “哼,你和女朋友很要好嘛。”

    甩下这句话后毬江就跑了出去,完全不理会小牧迷惑的呼喊。

    但是——

    耳边传进的女生那句“吃醋了呢,好可爱”惹火了毬江。

    “罗嗦,笨蛋!”

    这句回过身发出的怒吼让小牧的表情难看起来。

    “毬江。”

    但这责备的声音反而让毬江更加生气——为什么我不能那么说,我才不要听和这种女人在一起的你说教。

    ——你明明都没察觉到我是因为被那个女人伤害了才说这种话的。

    “我最讨厌你了!”

    粗暴地甩出的这句话,孩子气得连自己都感到后悔,而认识到这一点又更令毬江觉得受伤,在头也不回的逃走途中,她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

    下一次见到小牧时,他没有对毬江生气,只是教导她“不能那样说话哟”。

    ——什么“伤害别人的话不能说”,干吗说这种好象大人一样的话!那伤害我的那个女人又算什么,没用不好的词就不算是伤害人啦?!

    虽然毬江在心中这样反驳着,但那个时候那名女生的话伤到了自己的事,就只有对方和自己明白而已。

    “那个人也讨厌我啊,你根本就不知道吧。”

    毬江这样反驳着,小牧没有否认这一点地继续说了下去。

    “就算是对方惹你生气的,但在他人眼里,毬江你就只是会对路边的人大喊笨蛋’的孩子。我不希望别人那样看毬江。”

    这句话里包含着“毬江明明不是那样的孩子”“不希望毬江变成那种孩子”等等意思,结果毬江只得低头说了“对不起”。而且小牧没有在自己面前庇护那名女生,这也让毬江的心情有了一点好转。

    小牧进入图书大学后不久,就和那个时候的女朋友分开了,而毬江直到十八岁为止,因为同一个人失恋了三次。第二次是在四年级的时候,也像第一次一样发了很大的火。

    虽然毬江也觉得自己真是器量狭小啊,但身边一直有着比班上最棒的男生还要高出好几等的人在,因此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之所以会变得常来读书,倒推回去算的话是在毬江初中一年级、十三岁的时候,受到成为图书队员的小牧影响。被编入关东图书基地的小牧常常会在武藏野第一图书馆工作,别有用心的毬江也就常常过来,在阅览室碰到时就借口问有什么书推荐而向小牧撒娇。

    读完了拿回去还时再让小牧推荐别的书,那时如果小牧有空就会聊上几句关于书的感受,就算没空,在之后小牧回家时毬江也可以趁过去玩的时候说些关于书的话题。

    在那之前毬江都是说些电视节目或学校里的事,而在说着同一本书时她会有一种自己成熟了点的愉快感觉。若是电视节目或学校里的话题,那小牧就只能静静地听,但谈到书的话题时就不是毬江一人在说了。特别是说到同一本书时,也会有意见相左的时候,而在那种如同大人之间的讨论当中,毬江的自尊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一开始毬江只是以小牧的标准来读书,但小牧忙起来时也会有见不到人的时候,便也慢慢地开始自己选书来读了。而说过几次话、像是小牧朋友的矮个子男人也向毬江推荐了一些容易读的书,最初毬江有些害怕,也不知道怎么应对,但去阅览室时知道他是小牧的朋友,也慢慢地不再紧张了。

    毬江开始读书时小牧很高兴,而当她开始自己选书来读时就更高兴了。似乎是为了毬江不再是配合自己的标准,而是真地喜欢上读书这一点感到高兴。

    最初是从儿童文学开始读起,受小牧影响也渐渐开始对一些时代小说和科幻小说,能够读一些像是大人才会读的书,毬江为这种似乎能够缩小一些和小牧间年龄差距的事而感到高兴。另外,有时毬江也会向小牧提一些班上流行的轻小说,这也能为图书馆的工作作参考。毬江喜欢的书小牧也会去读,而且没有说什么“不要拿小孩读的书来戏弄大人”之类的话,这点又令毬江更加高兴。

    “最近都没再说要做小牧哥哥的新娘子’那种话了呢。”

    看着努力和小牧拥有共同语言的毬江,母亲们有些寂寞地这么说着。不过也是的。

    真的爱上之后就说不出口了。

    不过母亲们大概只是单纯地将毬江的心情理解为“又不是小孩子了”的这种害羞吧。

    第三次失恋是在毬江开始去图书馆之后的第三年,在她十五岁、读初三的春天。对方似乎同样是图书馆里的人。从母亲那里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整整哭了一晚——难得才追上了一点点的距离啊!

    那之后毬江便很少再去图书馆,看到小牧的话会令她非常难过,而且也害怕知道那名馆员是小牧的女朋友。

    就在拉开距离的那段时间里,那件事发生了。

    毬江罹患了突发性耳聋。

    附近的医院一开始没能做出明确的诊断,在换尽了能用的药之后,家人带毬江到经人介绍的大医院里重新诊疗。

    这个病大多数的症状是某一日突然单耳失聪,两耳同时出现症状的例子属于罕见病例,而毬江很不幸地是罕见病例之一。最初的医院没能确诊,似乎就是因为两耳发病的例子过于罕见,才怀疑是别的病症。

    以结果而言,最初没能确诊便是致命伤。

    突发性耳聋在发病两周以内开始治疗便有恢复的希望,也就是说那个时间是恢复的期限。一旦超过那个期限再接受治疗,恢复的可能性就会大幅下降,若是拖过了一个月,那么即使接受治疗也没有什么效果了。毬江被最初的医院浪费掉了宝贵的时间。

    毬江的右耳完全失聪,左耳的听力总算是抢救回来了,但不借助助听器也是一点也听不到的。

    明明数周前还能够听见的,这突来的病症对毬江的打击非常大,特别是一想到若是能立刻诊断出来也不会变得这么严重这点,更是难以振作。

    学校也是一个问题。虽然听力还有一点,只要戴着助听器就能和正常人一样上学,志愿的高中也没有更改,但还是会有种种不便。

    碰到声音小的老师时,就算毬江坐在第一排,还是会因为用不惯助听器而听不见,虽然出声说明“听不见”时老师会大声一些,但很快又会恢复到原来的音量,多拜托几次之后老师便会露出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不耐烦表情。同学之间也是,为怕给同学添过多饿麻烦,毬江很少表示自己听不见。

    同样的,说话也会变得胆怯起来。一开始毬江是觉得即使耳朵听不清也不会影响说话,但首先碰到的难题就是无法控制音量。安静的地方还好,但若是在教室或街上这种吵杂的地方,即使戴着助听器也无法准确地控制该用多大的音量来说话,这样一来就会因过大的声音遭来周围的目光。而有意识地压低音量时,又会因为太小声而常常被要求再说一次。这样的情况不断重复着。

    还不止这些,因为没注意到旁人是靠过来说悄悄话,还是像平常一样说话而泄露了秘密的事也发生了好几次。之后毬江就变得不太说话了。

    虽然使用手机可以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敲回话的时间也会造成对话停滞,所以在多人对话时基本不能使用。

    听不见的时候要求“再说一次”是比上课时提同样的要求更困难的事,在多人对话中不仅比一对一对话时更难以听清,一旦听不见对话就会停滞,气氛也会变得不是很好,因此被他人暧昧地笑着用“哦,没听见啊”带过的次数也增加了。

    因为忍受着听不到的情况,课业和朋友间的来往都变得无聊起来,毬江就暂时请了假。再次开始上学后,朋友们也不太和毬江说话了,因为在休息期间已经造成了话题的落差,而且有耳朵不便的人插进来说话也会变得麻烦。大家并没有恶意,这样的结果只是因为嫌麻烦,因此只要毬江在场,气氛总是会显得很微妙。

    在冬天来临之前,毬江变得完全不上学了,只是一味地关在房中。和父母商量后,毬江在初中时休了一年学。与其在今年勉强考高中,不如去接受一下如何习惯耳朵听不清的生活培训更好,虽然是说了这样的理由,但毬江却完全提不起一点精神。

    小牧便是在那时来见毬江的。虽然毬江知道他之前也一直频繁来访,但两人一直没见面。而对原本就一直为遭遇失聪的不幸在自怜的毬江来说,见到不知在和谁交往的小牧只会更受伤。

    大概是受父母所托吧,至少毬江是这么认为的。小牧在母亲的带领下来到毬江的房间,母亲只说了一句“哥哥来看你了”便回了大厅。

    “好久不见了。”

    还是像之前那样听不到,这个事实又一次打击了毬江。根据毬江耳朵的状态,经过助听器矫正后听到的是改变过音质的声音,她现在听到的不是记忆中的小牧的声音。

    虽然已经习惯了改变过后的父母的声音,但毬江在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手到了“再也听不到小牧原本的声音”的重大打击。

    ——那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啊!

    “我是不是要写出来比较好?”

    毬江只是用摇头回答了小牧的询问,而没有用话语。在之前请假过后,毬江的“对话”就很消极,因为听不清而让别人焦躁,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蒙羞,自己会变得这么懦弱的理由她还可以数出很多。

    现在因为懒得费神去听,毬江甚至都不太和父母说话。

    毬江用手机回了话,在这种状况下唯一锻炼到的就只有按文字的速度。

    “什么事?”

    但小牧并没有因为这种拒绝的语气而生气,只是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样东西。是手机——而且和毬江的是同一机型。

    “我也买了,不过还没记住怎么用。”

    小牧之前一直没买手机,伯母嫌每次都打电话到宿舍里麻烦而一直希望他能买,这件事毬江也知道。

    “能不能告诉我毬江你的邮箱呢?我的是这个。”

    小牧一边说一边将写着自己邮箱的便签递给毬江,其实在存下毬江的邮箱后再发短信过来才更方便的,看来他是真的还没记住使用方法。

    就算问“是为了我吗”,小牧也绝对不会说出“是哟”这种仿佛施恩般的话,但毬江还是很想哭。

    ——明明不想见到和听力正常的女朋友幸福交往中的人,明明不想听那些像是作样子般的安慰话。

    ——如果被那那样对待的话,怎么当得成让他讨厌的孩子。

    毬江将小牧的邮箱保存好后,发出了空的短信,被收信提示音吓了一跳的小牧露出了一副初次使用者的模样。

    “是我发了短信给你。”

    小牧连看短信的方法都不知道,毬江便指着按键和液晶屏一步一步地教他。因为是同样的机型,教起来很方便,小牧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选了相同的机型吧。

    “什么都没写啊。”

    “是给你记录邮箱用的空短信,这样就能直接保存邮箱了。”

    用惯的手机里已经记忆下了毬江的选词习惯,就算是长一点的句子她也能很快就打出来。

    “噢,和一般的邮件软件一样的啊。”

    从这副明白过来的样子看,小牧应该用过电脑。为了保存邮箱而打开的通讯簿中,除了毬江的邮箱还没有存下其他的。虽然有了女朋友,但第一个存下的邮箱却是自己的,这一点让毬江高兴了一些。

    不熟练地完成储存之后,小牧抬起脸看向毬江。

    “为了早点用惯它,能不能陪我多发发短信?”

    面对这种问题,毬江也只能点头了。

    “谢谢。还有,这个。”

    小牧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的包中掏出一本书,那是毬江喜欢的作者所写的一部长篇系列的其中一本,是图书馆的藏书。

    “这本书是伯母用你的图书卡借的,读完以后发短信给我吧,我再拿后一本给你。要是有其他想读的书,也可以发短信告诉我。”

    小牧的确像他所说的一样,在毬江发了短信之后的几天里拿了下一本来。因为基地离家近,没有特意等到周日,而是工作结束之后回来的。

    最初毬江只是想随便读一读,但却被好久没再看了的这位作家的书钓起了兴趣,之后小牧又带着毬江参加了各种交流会,也去上了培训班。

    手语和唇语的培训小牧也陪着一块去了,这反倒激起了毬江的竞争心,特别是唇语,仅仅一年时间就熟练了很多。虽然还不到只读唇形就能完全看懂的程度,但加上助听器的辅助就能够理解了。

    托这的福,毬江已经能和父母和小牧正常对话了。虽然和其他人说话还是因为要尽全力而胆怯消极,但考虑到她曾经有段时期连在家里都不说话的情况,这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了。

    学习也在小牧的辅导下用心起来,复学之后毬江达到了原本志愿学校以上的水平,因此改考了小牧的母校。

    在那一年里,小牧几乎所有的闲暇时间都花在了毬江身上。虽然有时也会闪过“女朋友那边不要紧吗”的想法,不过能占着小牧让毬江很高兴,也就没有主动问起过。

    考上高校后不久,果然从母亲那边听到了小牧和女朋友分手的消息。虽然知道一定会是否定的答案,不过毬江还是问了“是因为我吗”,并且不出所料地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她调工作后自然就散了。”

    回答完的小牧又苦笑着补上一句“没想到竟然让毬江担心这种事”。

    之后毬江的第四次失恋还没来临。

    为了见小牧而去图书馆的习惯也一直延续到了高中二年级的现在。身为特种防卫员的小牧不能总是待在阅览室,不过在警戒或训练中若是闲着的话也会稍微和毬江聊一下。

    为怕发短信叫人出来会给小牧带来麻烦,毬江都是在图书馆内外转上一圈,若是能说上话的情况就基本都能见到人,若是见不到的话就借了书之后回家。

    刚才的女子似乎是部下,毬江想起了帮自己拾手帕的高个女子,给人很阳光很爽朗的感觉。和她说话时的小牧带着完全不同于毬江常见的表情,那是工作中的表情。

    现在的小牧若是被问起一同工作的女同事,总是会说“相互间没有意思”,因为曾谈过一次办公室恋爱,所以不想再碰了。

    一边等着小牧一边看着书架上的书时,一名来整理书架的女子映入了毬江的视线。

    “日安。”

    是一位有着亮丽长发的抢眼美人,胸口处别在工作围裙上的名牌写着“柴崎”这个名字。是去年入职的馆员,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毬江因为对方实在太过美丽而心中有些不安,但是观察过后发现她总是缠着堂上,警报因此解除。

    她和小牧之间只是普通同事间的亲近程度,似乎被小牧拜托过关照毬江,因此常常会过来打招呼,而且会靠到近前让毬江能看到口形的位置,再清楚地说话,就算是在不能大声说话的图书馆里,她说的话也很容易听明白。

    “又在等小牧先生?已经见过了?”

    毬江点点头,对外面仅是认识的人她通常都不会说话。

    “不错嘛。”

    柴崎挤挤眼,有时她也会若无其事地告诉毬江小牧会做图书馆工作的日子。看起来她已经察觉到了毬江的心情,不过也不会无聊地多管闲事,而是冷静地保持着距离,这种时候也是,只是聊了那么两句便离开了。随便翻了几本书之后,毬江的肩上被人轻轻地叩了一下,在回过头之前她便猜到了,是小牧。

    “久等了,已经借过了?”

    毬江笑着点点头,然后开始在手机上按文字。在图书馆这种不能随意大声说话的地方,即使和小牧单独说话,也还是会使用手机。

    “现在就等小牧的推荐了。”

    上了高中之后,毬江就将小牧的称呼改了。再叫哥哥的话就总会在细微之处觉得对方还当自己是孩子,而且这也是毬江表示自己已经不是孩子了的微妙方法。

    第一次失恋是在小牧高三的时候,毬江现在也穿着那个时候的小牧和女朋友所读学校的校服。因为休了一年学,她现在的年纪也和那时的两人一般大了,她已经追到了那个时候。

    这样追上来的自己小牧究竟发现到了吗,他有心去发发现吗,偶尔毬江也会焦躁得想要追问。

    “有什么要求吗?”

    “想看些新作家的书。”

    小牧稍微想了一会,似乎是在脑海中搜寻毬江喜欢的风格。

    “……知道吗?”

    小牧说出来的名字是毬江没听过的作家,原本不知道的话就没办法听懂。小牧大概也认为看到字才能知道,便走过了几个书架为毬江指出写在书脊的名字,果然是没听过的作家。

    “虽然不是很有名,不过我觉得毬江你应该会喜欢。”

    “那我就读读看。”

    这位作家已经出版了好几本刊物,决定先挑一册来读的毬江于是问小牧最喜欢哪一本。小牧毫不犹豫地抽出了其中一本递给她,书名是《雨丝之国》。

    “谢谢,喜欢的话我再读其他的。”

    随后两人聊了下上次读的书,毬江还问了小牧下次回家的时间。

    “这种事,我妈不是一直都会告诉你的吗。”

    小牧笑了笑,还是从口袋里拿出了手册。

    “周末的话要下周六了,不过当天就要返回。”

    “那么,我会在那之前把这本书读完,到时好好聊一聊。”

    就像平常一样作好小小的约定之后,毬江有些不舍地挥手告别。小牧也笑着挥挥手,和平常一样目送着毬江离开。

    ※※※※※※※※

    “对了,你知道中泽毬江吗?”

    回到房间的郁趁着说话的时候问了这么一句,柴崎很干脆地点了头。

    “你是说小牧教官的公主吧。”

    “什么嘛,你已经知道了啊。”

    说着“无聊”的郁伏在了被炉上,还以为偶尔能比柴崎先打探点什么了,结果柴崎的情报网还真是一点死角都没有。

    不过从另一个意义上说,这样就有了可以聊八卦的对象,想到这一层的郁又抬起身来。

    “呐呐,你觉不觉得那两人感觉很好?虽然我们班上的男人们完全没有看出来。”

    “啊,你说堂上教官和手冢啊,他们根本就是木头师徒嘛。”

    听到柴崎这么回答,自己的判断果然是对的,郁在心中握了握拳。

    “她肯定是喜欢小牧教官的,小牧教官不知是怎么想的呢,让人好在意哦~”

    “啊,你可不要对小牧教官说什么多余的话,那两个人可是我的长期观察对象。”

    “那是什么?”

    “那种类型就是要看看他们静静地发展才有趣嘛。”

    平静地说出这种话的柴崎,更让人觉得她性格其实很恶劣。

    “呜哇,我绝对不会让你发现我喜欢的人!”

    “你的情报我也不需要,反正都会泄露出来的。”

    “骗人?!”

    就在郁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自觉地说过王子的事而脸色大变时,柴崎恶作剧般地笑了。

    “看吧,真好懂。”

    虽然很想知道柴崎是戏弄自己还是真的知道,但如果追问的话搞不好会露出马脚,郁只得努力保持沉默。“不碰神就不会被诅咒”便是这么回事。

    “我也加入观察的行列吧。”

    郁将话题从自己身上拉回小牧那边,柴崎也就没再追击。

    “毬江是很容易懂啦,但小牧教官可不会露出什么尾巴让人抓,那个人可是狸猫来的。”

    “啊,原来柴崎你对小牧教官是这么评价的啊。”

    “总之是不好对付的家伙。”

    若是不知就里的人听到绝对不会认为这是什么好话,但以柴崎来说,这是她自认技高一筹的说法。

    “连我都不想和那个人互揪尾巴。”

    嗯嗯,因为你是母狸猫嘛——如果把这句话说出口一定会遭到三倍以上的讽刺,所以郁还是将它藏在了心中。

    “柴崎对小牧教官那型没感觉?”

    “嗯,绝对不可能。我才不想谈个恋爱还要和自己一样的家伙较劲,最后肯定会变成玉石俱焚结局,所以出局。”

    干脆地这么说完,柴崎转向郁微笑起来。

    “所以说,我反倒喜欢找你这种类型的当恋人。”

    “……刚才你一本正经地把我当傻瓜了吧。”

    “是称赞哦称赞,大大的称赞。如果你是男人的话,要我和你交往也可以。”

    “骗谁啊你!”

    郁和柴崎谈论着这种无聊话题时是在这一年开始工作后最初的周末。而在下一周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降临到了这话题中的半个中心人物身上。

    ※※※※※※※※※※

    良化特务机关这一次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形式袭来。

    没有做封锁邻近各处等一切交战准备,良化特务机关的车辆就这样大白天开进了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的停车场。车上下来了穿着良化特务机关制服的队员,图书队这边几乎没有发现他们闯进了馆中。

    停车场的警卫报来第一道警报时,队内就像被捅了马蜂窝一样骚动起来,不得不在还有许多读者滞留馆内的情况下毫无准备地进入战斗状态,而且敌人的目的也不明。

    仅仅五分钟内,防卫部就紧急增援了图书馆两倍的警卫,特种部队空闲的班级也在玄田的指挥下全体投入战斗。

    一眼望去警卫的部署比平常还要抢眼,馆内外处在一触即发的紧张状态。

    在这让人神经紧绷的气氛中,良化特务机关部队却悠悠地走进正门。

    “他们要去阅览室,绕过去。”

    堂上指示着本班从员工出入口先行迂回到阅览室,处于便服警戒的人员和身穿制服的队员相比不容易刺激读者。

    一进阅览室柴崎就奔到了郁身边。

    “情况如何?”

    “完全一头雾水,警备也是一片混乱,虽然是增加了人手,却无法部署更一步的行动。”

    郁回答柴崎的话音刚落,良化部队就踏进了阅览室。读者害怕得纷纷跑开,现场扬起一片低低的喊声,有几名以为审查开始了的读者将书放回到书架上,其他的读者也都跟着照样做了。虽然审查不会对读者进行处罚,但在民众的印象中良化特务机关是个高压的团体,因此都会抱有警戒。

    对方领队的队长斜着眼扫了下室内,然后大声地叫喊道:

    “叫图书馆长和小牧干久二等图书正出来。”

    反而是小牧之外的人为这一声动摇了,郁和手冢不禁向小牧方向看去,堂上则像是明白什么似地僵直了背。

    服务台中的图书馆员也都看向小牧,良化队员就顺着这些视线的方向找出了这次的目标之一。

    承受着良化队员们的视线,小牧完全没有露出胆怯的样子,还是保持着平常的淡然向前踏出一步。

    “图书馆长呢!”

    副馆长秦野在服务台回答了这声让人几乎发抖的恐吓。

    “我马上就把他叫来。请不要这么大声呼喊,会让儿童害怕的。”

    然后秦野自己也从服务台出来了,腰杆子软又以自保为先的代理馆长在这种突发事件中光是打个电话是不会现身的。

    这时堂上突然抓住了柴崎的胳膊。

    “去叫司令和队长。”

    接到这声低低的指示,柴崎立刻猫着腰悄悄地溜了出去。

    哪一边会先到,郁虽然看不透目前的形势,却也知道这已经成了关键。

    结果是玄田虽然赶上了,稻岭却没赶上。

    玄田一边用目光威吓着良化队员一边和堂上班汇合了,小声地向堂上询问“怎么回事”,但谁也回答不出来。

    青着一张脸过来的鸟羽代理馆长由像是在照料他一般的秦野副馆长陪着,和小牧站在一起。点到名字的两人都到齐了,良化部队的队长歪着嘴角笑了一下。

    然后从怀中掏出文件打开,照直宣读起来。

    “正化三十二年一月十五日,良化第237号、良化查问会传唤令。嫌疑人小牧干久二等图书正,因涉嫌侵害未成年残障人士的人身权利,令其即刻出席查问会接受查问!”

    “等……这是怎么一回……”

    在小牧有反应之前,郁已经飞快地冲了出来,却被堂上伸出的一只手拦住了。仅仅是单手,就带有完全压制住郁的压倒性力量。那声咬着牙压低的“不要闹,等司令来”让郁深刻地明白堂上才是比谁都要生气的那一个,因此也不得不强自镇定下来。

    拜托,司令快点来啊——虽然心中这么祈祷着,但郁也明白要坐着轮椅的稻岭从图书基地的司令部赶过来需要花上一段时间。

    “武藏野第一图书馆请立刻批准小牧干久二等图书正出席查问会。”

    这也就是要立刻带走小牧的意思。

    “这、这个……”

    鸟羽的声音动摇得拔高了一个八度,秦野用盖过这个尖声的声音回答道:

    “小牧二正是隶属关东图书基地,武藏野第一图书馆无权对小牧二正的处理做出决定。”

    就像在支援副馆长一样,玄田扬起了他的粗声。

    “这份命令太过单方面而且太突然,作为小牧二正的直属上司,我要求调查事实的时间。”

    但是,良化部队的队长完全无视了秦野和玄田,直接对鸟羽抛出恐吓。

    “武藏野第一图书馆作为基地附属图书馆,在图书基地司令不在场的情况下,我方承认图书馆长的命令!”

    “基地司令正在来此的途中!”

    “我方要求立刻回答,基地司令此刻不在场,这一情况与我方无关!”

    堂上压制着郁的手臂越来越用力,这已经不是为了压制郁而是为了抑制自己的愤怒了,郁不禁伸手抓住了堂上的手臂。

    “再不交出小牧二正,我方将视第一图书馆涉嫌侵害人权进行全面审查,这也无所谓吗?”

    这声恐吓当然也是向着鸟羽丢过去的,对方已经完全看透了图书馆一方的弱点所在。

    “不行,这是他们的阴谋!”

    秦野几乎是怒喝着阻止,但鸟羽还是歇斯底里地喊道:

    “我有守护图书馆的义务!”

    你这混蛋还真说得出口!——郁在内心这样口不择言地怒骂之时,玄田已经毫不客气地吼出了声。

    “白痴!”

    这句不留情面的怒骂说出了除鸟羽之外所有图书队员的心声。

    “不管交不交出小牧,图书馆都会被谴责为有嫌疑,你连这点都不知道吗!”

    但鸟羽已经拒绝去看长远情况了。

    “我以武藏野第一图书馆代理馆长的身份,同意小牧二正出席查问会。”

    随着这声近乎悲鸣般的宣告,良化队员立刻粗暴地抓着小牧的手腕将他拉了过去。小牧依然是一脸平静转向堂上。

    “能别告诉我家里吗,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就是为了不让人担心才去的吧——但正因为这个不想让人为他担心,郁反而怒火中烧得无法抑制。

    “等一下!这个嫌疑是说毬江吧,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因为……”

    “住口!”

    堂上几乎是将郁整个人抱住才阻止得了要去追良化队员的她,手冢也在一边帮忙。

    但是良化部队的队长却对郁扔出了威慑之语。

    “再乱喊被害人的名字就连你也当成侵害人权的嫌疑人一起带走。”

    郁的脑海中响起了有什么东西绷断的声音。

    “好啊混蛋,有本事你就把我一起带走!”

    就算已经怒气冲天,郁还是在脑中的一角迅速地做出了不顾后果的计算。现在只要闹起争执就能争取到时间——只要拖到稻岭来到,说不定情况还会有转机。

    但是——场中响起了“啪”的扇耳光声。被打的是郁的脸颊,动手的是——堂上。

    趁着郁惊呆的一瞬,堂上转向良化部队开了口。

    “你们走吧,我会教导我的部下。”

    为什么,为什么就这样放手,那可是小牧教官啊——比起脸颊上蔓延开的麻痹感,反而是心中翻涌的思绪找不到发泄的出口,郁的眼里终于流出了泪水。

    良化部队就这样将小牧带走了。

    重新安静下来的阅览室里,鸟羽匆匆地动了起来,但郁不可能连他都放过。

    “你要去哪?!”

    鸟羽颤抖着停住脚步。

    “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小牧教官才……”

    涌出的泪水让郁哽住了话语。

    “你哪有权力同意啊!”

    这一次谁也没有阻止郁。

    “……我、我是为了保护图书馆……这只是小牧二正引起的问题,图书馆要表现出协助良化委员会的态度才能显示我们的公正。”

    “别用你那张嘴说什么是为了图书馆!”

    ——只有你不准这么说!

    “像你这种人……”

    怒火使得呼吸过度地急促起来,郁终于说不下去了。

    挥开像是要安慰般拍上自己肩膀的手,正因为知道是堂上的手,郁这次却无法老实接受那份安慰。

    无法再忍耐的郁冲出阅览室,稍微跑了几步之后碰上了被护卫着赶来的稻岭。

    “笠原。”

    郁因这声喊而停下脚步,应该是要问她情况如何了。

    “小牧教官他……”

    说了这么一句就怎么都接不下去,只是断断续续地露出抽泣的声音,郁只得逃一般地跑开了,稻岭也没再叫住她。

    稻岭进到阅览室时,包括读者在内,室内的气氛就像是冻结了一般地诡异。

    玄田立刻靠上前说明情况,从头到尾听了一遍之后,稻岭的目光定在了鸟羽的身上,鸟羽则移开了和稻岭对上的目光。

    “这个决定太仓促了。”鸟羽的目光更加飘忽不定了,他几乎不曾和稻岭对视过。

    “关东图书队会立刻着手调查,不管结果如何,都请你记住事情不会就此了解。眼下你没有等我前来的越权行为就已经造成了很大的问题。图书队的指挥系统还没有过因外部压力而出现混乱的前例,我不得不对你是否适合出任代理馆长一职表示怀疑。”

    在稻岭这平静却坚定的话中,鸟羽无力地垂下了肩。

    ※※※※※※※※※

    在抱着膝团起身躲在院子里灌木丛下的郁头上,一个声音降了下来。

    “你要躲到什么时候,会感冒的。”

    不用看都知道是堂上,所以郁没有抬头。

    “你就不能找些更像是女人会去哭的地方啊。”

    堂上似乎找了很久,他在郁面前弯下腰,伸手轻轻敲了敲她的头。

    “刚才抱歉了。”

    郁明白他是在说刚才打自己的事,不过那种事她无所谓,堂上为什么在那时打了自己郁也有些明白。

    但是——

    “为什么阻止我。”

    只有这一点不想被责备,郁直直地向上看着堂上。

    “能争取到时间的话,说不定稻岭司令就能赶上了。”

    “也可能还是赶不上。”

    堂上冷淡地泼下冷水。

    “他们就是急着要代理馆长那句话然后收队,搞不好连你都会被扣上妨碍任务的帽子一并带走。”

    “我已经有觉悟了!”

    “正因为如此。”

    平静的声音挫掉了郁的反驳,堂上稍稍皱起了眉。

    “正因为知道你有那份觉悟。”

    好狡猾,现在才说这种话——这样想着的郁埋起来了脸,堂上则用很不痛快的声音小声说着“怎么能这么轻易就向敌方交出两个人”。

    “小牧教官会怎么样?查问会……”

    “没有过前例,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扩大了良化法的解释,将面向媒体的取缔权解释为同样适用于个人。会发出传唤令是因为小牧有一定的阶级,这不是针对小牧个人,而是要制造出对滥用媒体公共资产的公职人员加以取缔的例子,暗地里的算盘则是要通过让小牧承认故意侵害人权的行为,最终达到将嫌疑扩大至整个图书队的目的。”

    从最在意的地方往后推,郁就越不安。所谓的“让小牧承认”是什么意思?简直就像是在说要屈打成招一样。

    堂上像是要避开郁的目光般垂下了视线。

    “关于媒体良化法的实施并未设立外部监察机构,只能是当事人提出不服审查的自诉,但处在被监视状态下的小牧是没有办法的,从目前的情况来说,也很难夺回他。”

    郁拼命地思考了好一会,但不管怎么想都无法具体地把握到事态。——啊,现在才觉得自己真是太笨了,虽然原来就很笨。

    “……那么,小牧教官会怎样?”

    “敌人会囚禁小牧并设法取得让情势倒向他们一边的供词吧。那种密室审问,就算有什么过分的行为也很难找到证据证明,当加害的一方是一个组织时就更难了。”

    “难道会使用暴力?”

    “那样的话就会留下受伤的证据,但其实那样反而更好,如果被抬进医院的话,我们还能从医院里要回他。”

    不安的旋涡让郁心中一凉,堂上竟然会说出施以暴力反而更好的话——也就是说实际上是施加精神上的压迫。

    “图书队会根据第三十一条的资料提供权来对抗,给图书队员施加压力可以解释成是对资料提供权的侵害。”

    堂上笑着继续说“所以不要露出这种表情了”。

    “而且队上已经对这件事展开调查了。救人的一方反而消沉,这怎么行。”

    ——你才是,不要用这种表情笑啊。这种焦躁得要想迁怒的笨拙笑脸,这种光看就令人觉得心痛的笑脸,这种明明白白写着“如果自己能代替就好了”的笑脸。

    ——不要为了让我安心而勉强自己笑。

    “教官才是。”

    郁挑衅似地扬起下巴。

    “请打起精神来吧。”

    啊,为什么我一定要用这种顶撞的口气说话啊——连郁都对自己恨得牙痒。

    堂上苦笑着再一次敲了敲郁的头才直起腰来,但郁感觉到他是在对自己说“谢谢”。

    ※※※※※※※※※

    简单来说,事情的发展就像是传话游戏一样。

    话要从毬江读的高中开始说起。在课间休息时,同级的同学向正在读小牧推荐的书的毬江搭了话。

    只是“有趣吗”、“在哪里借的”这种没什么深意的话,毬江也只是没有多想地回答了“是第一图书馆里的熟人推荐的”。

    之后,在毬江不在的场合,她的看书习惯也被无意义地提起来当了话题(大概只是对毬江的暗恋对象有兴趣,但并没有恶意),这个时候不知谁开始非难毬江在读的书。

    “但是,中泽同学现在读的书啊……”

    小牧现在推荐给毬江的书是《雨丝之国》,是新人作家写的一本恋爱小说,主角被设定为重听者。

    “中泽同学的耳朵不方便,还推荐主角是重听者的书给她,是不是太没神经了啊。”

    有心理洁癖的这个年纪所特有的正义感会在这个团体中加速也并非难以理解的事,一旦发现了什么应该弹劾之处,少年少女们就会纯粹地执着于此。“中泽同学好可怜”,这样的话在瞬间传遍了各个学生社团,连教师和监护人都有所耳闻,也不知道是透过哪一条管道,最终传到了媒体良化委员会的耳里。

    既然发生了这种事,媒体良化委员会当然没有理由不对这个流言加以利用。武藏野第一图书馆可说是都内公共图书馆的中枢同时又是附属于关东图书基地的图书馆,这是攻击那个抵抗审查的敌对组织的绝好借口。

    就这样,事情发展成了武藏野第一图书馆的图书队员涉嫌侵害未成年残障人士的人身权利——

    “前因后果似乎就是这样。”

    柴崎给郁大概解释了一下,她是通过学校管理图书的网络在当日就探查出了这种有些暧昧的内情。

    “因为准备了意见征求表,所以很多人都觉得事情重大而不敢开口。我是透过私人人脉的家伙一点点收集再汇总起来的,结果就是这个样子。”

    这一情况已经上报给关东图书队的上层,并开始商讨对策了。稻岭以下,玄田和堂上都参加了商讨,而在意着商讨发展的郁和手冢虽然和小牧是同班,却因为阶级的关系未能出席,只能等待定时召唤。

    会议结果会招集堂上班来做进展说明,因此郁一回到宿舍就以极快的速度洗了澡吃了饭。

    “毬江本人和她父母都还不知道这事吧,不管怎么说,这一切都是源于为她申张正义的流言。”

    从鼻子里哼笑出声的柴崎用上了比平常更险恶的口气,虽说她原本就非常毒舌,但郁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说出这种程度的挖苦话。

    “真让人讨厌呢,用那个年纪的纯粹作借口的正义感,无意识滥用自己的价值衡量世上一切的傲慢,虽然没有恶意却强加于人的同情心。到底他们以为世界会多看重自己啊,有这么膨胀的自我意识不会全转成脂肪肝啊!”

    “嗯,但是……”

    柴崎泼下了能让郁咬着牙闭上嘴的冷水。

    “你不也有过那种年纪嘛……”

    柴崎毫不客气的话让郁像是被什么刺中般地停了下来,大概是想起了并不是太久以前的自己吧。

    大家一起去向甩了朋友的男生抗议,这种事现在回想起来郁都丢脸得无法做声,只恨不得它没有发生过,但在那时却觉得这就是正义。这一次围绕着毬江发生的事本质上也是如此。

    大义凛然地夸称是在维护社会公共秩序和优良习俗,其实也不过是沉醉于个人英雄主义当中。

    “怎么,想起以前的自己而痛苦了?”

    柴崎呵呵地笑着问,郁不禁将嘴扭成了“へ”的形状,柴崎却又突然露出漫不经心的表情。

    “不用担心,我也同样的厌恶。”

    这句话和表情同样漫不经心,但郁能够理解柴崎的心情。

    利用年轻人犯下的错误,媒体良化委员会的这种手段真是可耻。

    这种被其他险恶用心利用的糊涂和浅薄,郁以前也的确曾经有过,甚至至今还沉睡在自己心中,所以才会对标榜那些就是正义就是明智的年轻人们而感到焦躁。

    这时郁的手机发出了短信提示音,是堂上发来的短信。

    “三十分钟后在第三会议室集合,若有不当行为就将要强制离席。”

    没有一点多余文字的简洁短信的确很符合堂上的风格。

    “似乎商量完了呢。”

    “在哪集合?”

    “三十分钟后在第三会议室。”

    “我也要去。”

    已经换上了睡衣的柴崎一边说着一边又跑进房里去换衣服了。

    “喂,你是外部人员吧。”

    “情报可是我提供的啊,总该有听的权利吧。”

    这种时候柴崎的意见通常都能通过,郁也就没再多加反对了。

    出席说明会的有缺了小牧的堂上班三人,以及玄田和柴崎,翌日早会时会将本次会议的内容通告各个部门。

    首先由堂上说明了郁从柴崎那里听到的情况,接着由玄田继续。

    “嫌疑是产生自风评中衍生出的含糊结论,若是对传唤令不服提出自诉闹上法院的话,官司肯定是我们这边能打赢。但是,这首先需要当事人小牧的自诉,就算由图书队代理也要有小牧的委托书。图书队的交涉就从向媒体良化委员会要求遣返小牧开始。”

    “那么,能送回来吗?”

    对于郁这个天真的问题谁也没有马上回答,最终还是堂上很艰难地开了口。

    “媒体良化委员会大概会另立查问组织,让它以脱离委员会的形式独立运作吧,然后借口和那边的联系出现了差错才造成事实误认来拖延时间。总之,这要看久上法务部的交涉能力了。”

    法务部在今天的工作结束后已经提出了会面要求和遣返要求,似乎已经打开了交涉的渠道,但是——

    “在遣返之前,要是小牧让那边取到了合意的供词就麻烦了。”

    玄田绷着脸抱起了手臂。

    “咦,但不是说如果上法庭的话能赢的吗?那还不如早点招了之后回来……被强迫说出的供词不是能够在后来推翻的吗?”

    “如果是用正常程序就能击败的敌人,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理解了玄田的话而觉得挫败的郁歪了歪头,柴崎从旁插了口。

    “也就是说,他们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要诬告图书队。即使知道之后会被翻案,也要以小牧教官的供词来提起关东图书队侵害人权’的诉讼,就算结果是他们败诉,也能在人们的记忆中留下图书队涉嫌侵害人权一事。”

    这样一说的话,连郁也明白了。敌方是借着容易兴奋和变化的媒体报道来炒“图书馆侵害人权”这个刺激性话题,拖长审判期后就将一切交给舆论,根本没再为其后的行动作打算。

    只要媒体良化委员会拖长审判,就能对图书队造成负面影响,这就是他们的计划。

    “好肮脏……”

    郁管不住嘴吐出骂人的话,一想到良化委员会利用了同伴来实施卑鄙手段就怒火中烧。

    这时郁突然注意到,从说明会一开始就未发一言的手冢似乎心不在焉地青着一张脸紧闭着嘴。哎呀,看来他也气得不轻呢——郁擅自和对方产生了共鸣。

    “如果知道查问会在哪里的话……”

    这种情况下,玄田所说的“查问会的地点”就等于是在说小牧被监禁的地点。

    “要是能知道地点,还可以把小牧强抢回来。”

    “……能够这样做吗?”

    “对方开查问会的根据也很靠不住。他们拿不到小牧的供词就无法提起诉讼,而且图书队和媒体良化委员会之间的斗争是司法默许的不介入领域。再说就算被告,比起涉嫌侵害人权而引起的负面影响,还不如被告涉嫌不法入侵损坏财物。那样的话就由我来对付审判,我们的法务部至少总有争取时间的才智吧。”

    这种像山贼一样的理论让堂上沉下了脸色,说着“这种话请千万不要在外头说”这种责备。

    “对了,等一下。”

    全员的目光集中过来时郁才发现自己把脑中的话脱口而出了,不过也无所谓,于是她继续说了下去。

    “遣返小牧教官需要当事人的自诉吧?”

    对于她这种短路的解释,大家暂时都没有泼冷水。

    “既然说到涉嫌侵害人权的当事人,毬江不也是一个吗?只要毬江自己否认人权受到侵害不就行了……”

    “不行!”

    堂上立刻否定了郁的提案。

    “对方可是未成年人,不要把她卷进图书队的问题里。”

    堂上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也正说明事实与他气势汹汹给出的否定相反,郁的这一提案有达到效果的可能。

    “为什么,这也是毬江的问题啊?”

    “你想毫无理由地向她追问责任吗!要对她说是因为她的关系小牧才被带走的吗?!”

    郁惊呆地张大了嘴——这个男人怎么木头到这种地步啊!

    “你白痴啊,谁说要那么说了?!”

    郁因为怒气上涌而磨着牙,但这次是堂上先火的——所以是他不对。

    “她喜欢的男人现在正深陷绝境啊,就因为一些并不是出于她本愿的无聊理由!没有女人能够忍受这种事情吧?!当然会想知道想帮忙啊!”

    堂上有一瞬间胆怯了,但很快又重新振作了起来。

    “这只是你一相情愿的想法吧!”

    “你这么木头就请给我闭嘴!要是你以为自己在爱情的判断上能赢过女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柴崎也在一旁举起了手说“关于这一点我赞同笠原”,听到声援的郁更是得理不饶人继续追击。

    “再说,换成你的话你又会怎么做?!如果自己喜欢的女人因为自己的关系而陷入绝境,你能在一边不闻不问吗?!”

    堂上像是被踩到了痛处似地闭上了嘴,还有一瞬将目光从郁身上移开了。

    但一想到就要吵输了时,他又不禁探出身子,再次抬起头瞪着郁。

    “小牧叫我不要说出去!包括她在内!”

    面对堂上这副完全失去了冷静的顽固表情,郁也毫不放松。

    “……所以说,这才是一相情愿!这算什么,不想让对方担心的男人自尊心?!你快点给我把这种只想着自己的想法扔掉!”

    虽然耳里传进柴崎以完全是觉得有趣的口吻说出的一句“哇,还真敢说”,但郁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

    “换作我的话,绝对无法忍受这种事,反而会因为没有一开始就告诉我而受伤!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喜欢的人正在默默地遭受苦难,过后才得知一切的话,你也不想想那种心情会有多悔恨!”

    “——就算有人盯着也会自己闯进绝境的你少说那种话!”

    堂上怒吼完后才像是猛然醒悟般屏住呼吸。郁这才注意到他紧皱着眉的表情让人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联系上自己找良化部队吵架的事之后才稍稍有点明白了。

    “你也不用在这种时候抓别人的小辫子吧……”

    “罗嗦!”

    郁愤然地蹦出了“你要放弃谈话开骂是吧”这么一句。

    “接受小牧拜托的是我!用不着你插嘴!”

    单方面地丢下这句话,堂上便粗鲁地站起身迈着大步离开了会议室。

    门被打开又甩上之后,像要是从全员惊呆的气氛中挥去毒气一样,玄田开了口。

    “……嗯,的确是非常有趣,长见识了……”

    身为被观赏的另一名主角,留下的郁缩了缩肩膀。——搞什么啊,真是的,这种时候生气甩门的角色一直以来不都是我吗?!

    “你也很天才嘛,能把一个大男人逼到那种地步,这可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事。”

    郁无法苟同柴崎的话而撅起了嘴。——什么逼到那种地步嘛,结果最后他还不是单方面说完就逃了。

    “总之,目前的目标就是,由图书队法务部出面交涉,特种部队则找出小牧被关的地点并武力夺回。”

    在场并没有人说出“就这样决定用山贼的手段吗”这种吐槽。

    直到说明会结束,手冢还是没说一个字,这一点给郁留下了奇妙的印象。

    ※※※※※※※※※

    距小牧被带走已经过了两日,法务部和特种部队两方面都没有进展。

    法务部方面就如同预想一样,被媒体良化委员会以和查问会联系需要时间为理由拖延回复,而特种部队方面也无法锁定小牧被拘禁的地点。

    随着时间过去,堂上也还一直保持着非常难看的脸色,现在谁都不敢轻拈虎须,其中包括郁。自从上一次大吵过后,两人都固执着没再和对方说过一句话。

    “也差不多是极限了吧……”

    在经过了两天的周五晚上,柴崎在房间里这么说,郁吓了一跳地抖了下肩。

    从被带走的那一天算起已经是第三天了,大家都在担心小牧的安危。

    “对方能不能拿到小牧教官的供词是个关键,一定会用暴力之外的一切手段折磨得他身心俱疲。查问其实就像缓慢绞杀,会不会让他休息都很难说,一般人的话这么多天就差不多要精神分裂了。”

    还没回来就说明小牧还在坚持,但同时也说明情况在不断恶化。

    “……呐。”

    郁将这三天来一直在思考的事说出了口。

    “真的不能找毬江帮忙吗?的确对于图书队员来说她是无关的外部人员,但她也是比我们更接近小牧教官的人啊。”

    柴崎点了点头加上一句“而且也是当事人”。

    “我一直在想哦——如果毬江知道自己被人利用来陷害小牧教官,一定会受到伤害吧,而小牧教官就是担心这一点才拜托不要说,这我也知道。”

    至于被拜托的那一方,因为郁还是有着不甘,就没说出口。

    “但是,从毬江这边看又会怎么样?不想让你受伤’这种说法只是男人那边的想法吧?换作我的话,如果因为这种事让喜欢的人陷入绝境,一定会再也无法说出喜欢’了。”

    就算对方说“不是你的错”也一定会认为是自己的错,如果因为对方那么说就真的认为不是自己错,那么那个女人绝对就不是真的在喜欢对方那个男人。

    而且,只要对方还被卷在事件中,自己的自卑感就不会消失。甚至于,如果因为事件让对方的经历留下瑕疵呢?只要一想到会留下瑕疵是因为自己,又哪里还有脸再去说“喜欢”?

    “说不定就会变成什么都没说就得放弃对方了。”

    就算恋情破灭,至少也要将自己的心情传达出去。如果自己被利用来陷害喜欢的人,更甚者还害得自己什么都没说就恋情破灭,这种事真的是——

    “不可原谅!”

    女孩子可是一旦恋爱了就会只想着心上人——可是那个男人!怒火因回想起的事再一次燃起,郁不禁绷起了脸。——你一定也是这种家伙,说什么为了不让人担心而逞强装酷,什么都不让人知道就自己去面对危险,你绝对是这种家伙!

    ——还说什么“会自己闯进绝境的你少说那种话”,至少我也是你看得见的地方吧,怎么比都是我要好一些吧?!

    “你还是一样少女回路全开呢,还没被泼够冷水?”

    柴崎这种“服了你”的声音让郁缩了缩脖子——或许现在是还没够吧。

    “不过,只有这一次,我赞成少女理论。如果能够立刻救出来也就罢了,都到这种地步还保持沉默的话可就不是什么潇洒了。那两个人是想侮辱青春期少女吗?!”

    而撅着嘴补上的一句“难得的观察对象……怎么可以就这样被夺去乐趣”也很有柴崎的风格。

    “你明天下午休半天吧,我也休,到毬江家里去找她。周六的下午肯定能逮着人的。”

    “咦?但是你知道毬江家在哪吗?”

    “我知道小牧教官家的地址,之前用寄贺年卡片的借口把地址都收集了一次。他们两家离得不远,去找找应该就能见到了。而且这边又不是乡下,不会同时有好几家姓中泽的住在同一片。”

    最后,柴崎用“小牧教官也没说不能对毬江说吧”作结,让郁将她划入“说不定是最阴险的伙伴”一类中。

    熄灯之前,手冢拿着手机出了房间,穿过还有人的大厅出了玄关来到门廊的长明灯下,在液晶屏上调出某个号码。

    这是已经好几年没打过的号码了,手冢定定地看了一会这串忘不了的数字组合,钻进衣襟的冷气令他的肩膀不禁抖了一下。

    没有穿外套就是为了强迫自己坚定意志。

    手冢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按下拨号键,寻找电波的信号音后跟着响起了通信音,在数到第三下时接通了。

    “……是我。”

    对方用很怀念的声音叫了手冢的名字。

    “我们队上的事,你知道吧?”

    控制着自己用放松的口气说出来后,手冢并没有听到否定的回答——第一关突破。

    “我的上级被良化委员会带走了,我想知道那个叫查问会的组织在哪里。”

    手冢一鼓作气把目的说了出来。

    “你应该能知道的吧……哥。”

    对方沉默了很长一段让手冢感到焦躁的时间后,终于——

    “你已经很久不曾拜托过我了呐。”

    回答的声音听上去可以说是非常舒畅,但在手冢听来却只有戏弄自己的感觉。

    ※※※※※※※※※

    小牧被带走之后的第四天是周五,堂上在上班前接到了郁请病假的电话。

    冷战了数日之后拉下脸来请病假的声音说得吞吞吐吐的,堂上回问了句“不舒服吗”,虽然没有要问具体情况的意思,但电话那头解释的话依然是吞吞吐吐,最终结果是对方抛下一句“是生理痛”就单方面切断了电话。

    特种部队全部投入到搜索小牧的行动当中,因为目前正处于非常情况也就不用填补警戒空缺。不过,和手冢两人一起开始负责打电话的工作之后,手冢一直不多发一言地集中精神工作,这更让堂上深切地体会到小牧被带走的现状。另外,虽然和固执起来的自己相互较劲的郁会让堂上感到焦躁,但郁一不在了,堂上就会像没有了能控制自己不去钻牛角尖的闸,因此说到底,郁的缺勤真的不是什么好事。

    只要查问会还是采用强行蛮干的手法,那么为了便于管辖以及万一行动失败时的善后,其活动范围应该是在都内。但过滤出与良化委员会哪怕有一点关系的设施和机关,在防卫部的协助下进行了逐个侦察后,依然没有进展。

    考虑到对方不会利用会留下记录的地方,因此民营的出租会议室和研修设施在最初是被排除在外的,不过从昨天起也开始着手侦察这些地方。堂上等人分配到的任务就是电话询问,从中打听是否有同一团体从小牧被带走的当天或是翌日开始连续使用某处的设施。虽然这是一项很费时的工作,但目前也只能从各地方的使用状况着手慢慢进行分析了。

    大约两小时后,堂上隔壁的手冢拿出了自己的手机,似乎是在振动模式下收到了短信。读完之后,手冢转向了堂上。

    “堂上二正,打扰一下。”

    看他似乎有话想说的样子,堂上就和手冢一同出了办公室。手冢在走廊上让堂上看了自己的手机,液晶屏上显示的短信画面中标记着品川区的一处临海地点。

    “这是小牧二正的所在地。”

    手冢压低的声音让堂上禁不住直直地盯着他的脸,手冢却没有抬起目光。

    “情报来源我不能透露,这是对方的条件。虽然没有证据,不过是可信度很高的情报。”

    意思就是“信不信随你”,而手冢还从来没有提出过这么毫无道理的要求。

    紧抿着严厉的唇用严肃的表情注视了手冢一会后,堂上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总之先报给玄田队长再做判断。”

    手冢僵硬的脸部线条这才放松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

    “堂上教官!”

    堂上因为这个应该在休息的声音而回过头,身着便装的郁正向这边跑来——在她身后是柴崎陪着的穿着制服的毬江。

    ——你这个家伙!

    “痛得连头都离不了枕的生理痛是什么!?”

    气昏头的堂上一瞬间用力怒吼出了男性一般难以开口的词,旁边的手冢被猛地吓了一跳,不过说出去的话也已经收不回来了。

    郁被这声怒吼吓得缩了下身子,不过还是走到跟前比手划脚地解释起来。

    “柴崎让我下午休半天,但是我没自信能脱身,就想干脆从早上开始请病假好了,这个是最容易想到的理由。”

    “白痴啊你!谁问你这个了!”

    又吐出一句“那句当然是讽刺,笨蛋”之后,堂上转而瞪向柴崎。

    “连像你这样的人也会有短路的时候吗?”

    “正是如此。”

    柴崎冷静地反击了回来。

    “我觉得拘泥于原则的男子组这次真的是犯了傻,实在太过轻蔑正处在敏感年纪的女性了。而我们针对于此的解决方案看来是走对了。”

    “——小牧说过别说的吧!”

    “只是拜托了堂上教官吧,又没有拜托我们。”

    和毒舌派的柴崎这一番应答下来,堂上对郁的怒火又烧得更盛了。室内已经听到了骚动的队员探出身子来张望情况。

    毬江向着堂上踏前了一步,然后快速地低头按了手机,再将写好的文字转向堂上。

    “幸好她们告诉了我,请你不要生气。”

    因为刚才的高声怒喝,毬江似乎通过助听器听到了堂上的声音。既然毬江出面了,堂上也不得不转开了矛锋。

    “……关于中泽毬江的事也一并向玄田队长报告!”

    嘀咕着“这样可以了吧”的堂上瞪向了郁,而对方那张毫不掩饰的笑脸又更加刺激了堂上的神经。

    堂上班报上来的地点据调查结果表明,是预定明年投入使用的法务省下的研修设施。

    因为是良化委员会上层组织的设施,在投入使用前也没有开示情报,所以才逃过了图书队的拉网,而且投入使用前的非正式使用也不会留下使用记录。

    “上层判断小牧在此的可能性非常之高。”

    玄田的说明让队里一下沸腾起来。这次会议柴崎也一点不放过机会地出席了。

    “另外,中泽毬江小姐身为此次流言事件的当事人,以及和小牧长年来往的邻居,依照本人的希望,将一同参与此次夺回行动。”

    这句话令全体队员一致看向毬江,毬江稍微惊了一下,郁便伸手“嘘嘘”地驱赶着视线,一边说着“别看别看,吓着人家了”,结果被前辈们集体攻击“我们有这么可怕吗”。

    “敌人以卑劣的手段抢走了小牧,我们将带着感谢协助者的心情,以正当的手法夺回他!”

    玄田的发言终于令在紧张与痛苦中等待了四日的特种部队得到了解放。

    ※※※※※※※※※

    查问也就是装饰了个好听名字的精神拷问。

    在车上时小牧一直被蒙着眼,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景色,随后被带进了应该是东京湾临海区域中的一栋崭新建筑。在一间连窗口都被牢牢封死的小房间里,小牧持续接受着询问。

    如果数十人围着一个人、以盘问的口气不断向对方怒吼的形式还能称之为询问的话。

    一旦回话就会被抓住细节加以歪曲,而且完全没有回归正题的意向。虽然小牧早已觉悟到对方是要通过应答来消磨并击溃自己的意志,但真正面对时依然非常痛苦。

    对方一开始就没有说明事情原委的意思,小牧是将不断涌来的怒骂的片断整合起来才知道了大概。

    对聋哑人推荐有重听角色的书实在太不像话——这就是被当成侵害人权的把柄。

    小牧在意的只是毬江有没有被卷进事件中受到伤害,即使面对的是无法沟通的铁壁,他还是一次次提出了询问。

    从这群人绝对不会正面回答的回骂中,小牧辛苦地收集着只言片语,花了很长的时间终于确信了毬江并不知道这件事。只为拼凑这一个结论,就花去了半天以上的时间。

    这期间,小牧并没有得到休息。当然,要不让被询问者休息,询问者也就不能休息,但询问的一方有着山一样多的人员可以轮换,每隔几小时小牧就会看到不同的脸孔来替班。这是非常不公平的情况,展开车轮战攻上来的家伙们根本就不知疲惫。

    不过,知道毬江没有被卷进来之后,小牧就安心了,甚至有点在内心感谢着这污秽的手段没牵进那个可怜的孩子。

    小牧想知道的情报只有这么一点,知道了之后就什么都无所谓了。敌人的意图他早已看穿,现在图书队应该已经开始展开夺回自己的行动,而自己的任务只是在那之前不要让敌人取得供词。

    “直到图书队法务部出面交涉之前,我拒绝回答一切问题。”

    小牧的这句宣称又换来几小时粗野谩骂的风暴。渐渐地他连对时间的感觉也变得奇怪起来,手表一开始就被拿走了,从透过遮光窗帘射进来的微弱光线能够明白时间早已到了晚上,但却一直没有白天来临的感觉。

    就算要求休息也只会遭来反效果,明白这点的小牧只得忍耐着连续攻击。厕所是定时被领去,并且只有在那个时候能够喝水,食物就不说了,连水都提供得很少。现代日本竟然发生这种情况,而自己还正处在风眼中,小牧已经失去了现实感,其他感觉也开始渐渐麻痹。

    有时会什么都听不到,也许是大脑放弃去听了吧。

    天大概已经亮了,却还是没能休息,对方的脸已经轮过一圈开始重复。困意终于开始向小牧袭来,意识切断的瞬间也越来越多。虽然平常熬一两个通宵也都能顶得住,但现在,大脑就像要从这行动受到极度限制、又不断接受质问的痛苦中逃开似的,意识渐渐在减弱。

    突然间脸上被泼上了水。从溅入口中的味道判断是冷掉的绿茶,小牧没有茶喝,因此泼的的应该是查问员喝剩的。

    ——竟然做到这种地步。

    从出生以来还从没有被这样对待过,现在的状况奇怪得让小牧想笑,虽然明白这样做不太慎重而停了下来,但还是被对方就这一点围攻了。

    脸上被泼了不知多少次水,在这一日的黄昏时分,小牧完全失去了意识。

    昏过去的时候就像是浅浅地睡了一下,而且也不是自然醒的,而是被蛮横地摇起来的。在还没弄清周围情况的时候,像是集中购买来的食物已经被拿走,小牧又被押回了原来的房间。连休息的房间是不是在同一栋建筑里的小牧也弄不清。

    之后在食物和睡眠方面算是得到了一点点宽容。若是人死了会很麻烦,对方因此而稍微有些节制,不过小牧倒是真心地感谢这一点。

    现在是他不得不真的对此表示感谢的状况。

    但是对方在精神上的追逼更加紧了,而因为休息会暂时恢复感觉这一点也让小牧很痛苦。

    又回到了被迫到极限的疲劳状态,但他还是能够里就已经变成单纯噪音的怒骂。

    特别是对方将毬江当成盾牌的理论,小牧无法不往心里去。

    ——你们又了解那孩子哪里。

    ——那孩子是怎样的一个人、喜欢些什么,你们能比我更清楚吗?她会对着怎么样的书哭对着怎么样的书笑,喜欢哪种故事,这些事情除她自己就是我最清楚了。

    ——那孩子只是纯粹地去读那本书并从中享受阅读的乐趣,为什么一点都不了解那孩子的你们有资格否定她的这种感性?

    ——竟然说我对那孩子有恶意,在伤害她。少笑死人了!

    ——我能够忍耐这种状况也都是托那孩子的福。

    若不是因为事关毬江,小牧一定在中途就放弃了。之所以能够一直都不屈服,就是因为他绝对不想承认自己侵害了毬江的人权。

    ——那孩子自由地享受阅读的权利和感性,我才不让人否定掉。

    “你们的手段并不正当。”

    查问委员的反应就像被捅了的马蜂窝,不少人站的起来,不过对小牧来说,对方有没有听到自己的话都没有所谓。

    “要想让我认输的话就以正理来进攻吧。”

    小牧的声音已经连自己耳朵都传不到了。

    “我绝对不会屈服于正理之外的一切手段。”

    他一直贯彻的毫不通融的正理正是如此。

    为了拼命仰慕着自己、追着自己的那个孩子,小牧一直坚守着不会让任何人蒙羞的正理。

    所以现在他以图书队员的身份守护着正理。对那些无视毬江意志、否定毬江感情的说法,他绝对不会屈服。

    让那孩子自由地享受阅读的乐趣,为了这个,只要能成为专属于毬江的正义使者——

    其他的一切都无所谓。

    ——之后就随你们高兴吧,要动用暴力屈打成招也无所谓。

    ——我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

    就在小牧什么都不管地放弃之时——

    玻璃破碎的吵杂声盖过了谩骂者们的声音。

    ※※※※※※※※※

    小牧转向门的方向时,自己认识的人们已经一拥而入了,郁的脚下还散着大片的玻璃碎片。

    静了片刻的委员们再一次高声叫了起来,而郁从单手抱着的箱中不断地取出易碎品摔在地上。听着一阵接一阵响起的玻璃和瓷器破碎的危险声音,委员们才不得不闭上了嘴。

    “……够了!”

    堂上插了话,郁才停止了摔瓷器的动作。

    “还有好多啊,价值从百元到千元不等。”

    郁拿不下的份由手冢拿着,似乎是为了压倒对方的声音才抱着易碎品进来的。

    还真是意想不到的登场方式啊,小牧嘀咕着“来了啊”,终于松了口气。

    玄田踏前一步,说了句非常讽刺的“这么吵闹这真是失敬了”。

    “我还担心就算弄出声响你们也不会注意到呐。就是这样,关东图书队冒昧打扰了。”

    “你们到底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在骂声再次响起之前,郁将装着食器的箱子一口气倒了过来,里面的东西全都乒乒乓乓地摔在地上。

    趁着委员们再次沉默下来的空隙,玄田继续说道:

    “说权力就要发展成狗咬狗了,还是不谈那个吧。说不定能证明你们这个查问会正当性的人,我们替你们带来了,你们都该过来感恩才是。”

    在想着“该不会……”的小牧面前,走在一行人最后的毬江在柴崎的陪伴下现了身。小牧不禁看向堂上,堂上带着一脸难看的表情抬起单手向他谢罪。

    毬江在看小牧的一瞬露出像要哭出来的表情,但很快又抿紧了唇将脸转向查问委员们。

    “这位小姐就是你们这些家伙指责小牧侵害她人权的当事人。”

    玄田说明之后,毬江开了口。

    “请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会怀疑小牧先生?”

    毬江清楚地说出了这句话。

    几乎不和不认识的人说话的毬江竟然在人前开口说话了,小牧已经好几年没见到了。

    委员们很明显地胆怯了,谁也答不上来。于是玄田转向小牧。

    “小牧,你来说,这些混蛋是怎么把嫌疑强加在你头上的。”

    “……对聋哑人推荐有重听者角色的书实在太不像话,欠缺对被害者的关怀,他们是这么说的。”

    “聋哑人是指谁?”

    毬江毫不客气地追问着。能把日语说得这么流利的毬江,一点也不适用于聋哑人的范畴。

    “不,那是聋人的口误。”

    这含糊的声音毬江似乎没有听到,陪在一边的柴崎将这句话写在手册上让她看了。

    “聋人又是指谁?”

    看完之后,毬江再次追问。

    “各位连聋人、后天失聪者以及重听者的区别都没分清,又怎么能够把我划分为残疾人从而区别对待?”

    对于听觉障碍者来说,类型与自身的特性相关,是非常重要的。

    最大的便是语言问题。在学习日语之前就有听觉障碍,以手语为思维第一语言的类型是聋人,而在学习日语之后出现听觉障碍,以日语以思维第一语言的类型是后天失聪者及重听者,这两种类型的文化和交流方式都完全不同。

    然而类型是他人无法从外表条件加以区分的,也会有根据当事者的选择产生变化的可能,隶属哪一边是非常重要的、同时也是极具个性的选择。

    特别对失聪者而言,特性还表明了其使用失聪者语言所形成的独自文化圈。

    毬江是学习日语之后才出现听觉障碍,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是后天失聪者,也可以划为重听者,沟通时可以通过意识发声的对话和笔谈(手机短信是笔谈的形式之一)为主。

    “小牧先生推荐给我的那本《雨丝之国》,我读得很开心。你们是说我从那本书中得到的乐趣也要被和正常人区别对待吗?”

    面对直指核心的毬江,委员们没有一人答得上话。他们的表情已经跳过了难看的阶段,直接达到了愤恨,他们不仅没隐藏自己的意图,甚至还将不满明显地表露出来,真是任意妄为啊。

    “我从那本书中得到的乐趣一定要被你们区别对待?这只会让我得到的乐趣消失。我知道你们是在指我的耳朵和正常人不同,但正是如此,我读这个故事时非常有代入感。”

    毬江像是不高兴般地对着众人提高了音量。

    “因为有残障,就不能作小说的主角了吗?像我这样的女孩子变成恋爱小说的主角很奇怪吗?说什么向我推荐有重听角色的书很过分,但在我看来这是你们特意带有的歧视。你们就这么喜欢区别待人吗?”

    真是坚强啊——小牧一边听着毬江的声音一边闭上了眼。

    ——其实你一点都不想在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老头子面前说话的,可是现在你在他们面前保护了我。

    “你们喜欢区别待人是你们的自由,但请不要管我的事。”

    一直拼命地发出毅然之声的毬江说完之后,终于再也忍不住地跑向了小牧。

    她紧紧搂着坐在椅子上的小牧,低低的哭泣声钻进小牧的耳里。

    “让你担心了,对不起。还有,谢谢。”

    小牧对着毬江戴着助听器的那边耳朵这么说,毬江则带着哭声反问道:

    “我能想成是我自己吗?”

    小牧明白毬江是在说那本书,书里耳朵不方便的主角得到了幸福的恋情。

    主角和毬江的境遇很相似,小牧在读的时候也将她和毬江重叠在了一起。如果那孩子也能得到书中这样的幸福就好了——这么想的小牧却没敢把自己和恋人的角色相重叠。

    “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真伤脑筋啊。”

    坦白了的小牧也抱住了毬江。然后——啊结果真的给以前的女朋友说中了。小牧的记忆被唤醒了。

    “和女朋友分开是因为我吗”,进了高中之后毬江曾这样问过小牧,他当时的回答是因为女朋友调职就自然地散了,但其实后半句是假的。

    尽量抽时间陪被判定为听觉障碍者的毬江,这对于当时的小牧来说这几乎是不存在其他选项的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对恋人来说却不是这样。

    最后是在连话都没有好好说过的情况下,小牧只说了一句“对不起”就决定分手了。

    ——为那孩子尽心尽力的你我很尊敬,但我果然是不行吧,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一定要做到那种程度。

    ——忌妒中学生很不成样子吧?但你的眼中总是只看得到她,我当然会忍不住这么想了。

    ——那孩子一旦有什么事,你总会以她为优先。今后也会一直这样吧,就算我们结婚了也会是一直这样。

    ——你是觉得她还是孩子,才会这样宠她吧。但她很快就会出落成漂亮的女人了。

    ——我已经不行了。面对越来越漂亮的那孩子,如果再有什么事发生,你再以她为优先,我就会觉得无法原谅了。再也没有什么因为是残疾人所以没办法的借口,我一点都不觉得她可怜。就算是残疾人,她也是我的情敌啊,而且不管怎么看都是我处于劣势吧。

    ——你就看着吧,再三年。

    ——再过三年之后,你就会因为无法将她视为孩子而困扰了。

    分手时女朋友的话就像是正确地咒语一样刻在了时间上。

    小牧和毬江在两位男队员的陪同下先退场了,玄田则转向查问会这边。

    “接下来,就来说说你们像是自己找马踢一样的傻事吧。”

    玄田毫不客气地评价良化委员会这种滑稽的行为。

    “对于图书队来说,本来是不想闹得把中泽小姐也卷进来那么大的。如果你们不过问今日我立闯本设施一事,那么前几天的你们强行带人走的事我们就当作是处理不当,只要求你们提出公开道歉信就可以了。如何?”

    “啊,等下等下。”

    一旁的郁举起了手。

    “这些碎片也拜托你们处理吧。”

    这是完全没给对方选择余地的交涉,委员代表只能愁眉苦脸地点点头。

    “抱歉,能给个我听得到的回答吗?”

    毫不妥协的玄田让代表啧着舌发出了怒吼。

    “我们知道了!”

    “柴崎,录到了吧?”

    委员闻言大吃一惊,柴崎拿出插在胸前的USB录音笔确认过录音文件之后做出了OK的手势。

    “录得很清楚。”

    “这是你们答应不对我方提诉讼的证词记录。没问题吧?”

    之后玄田继续单方面地加上了“道歉信请在一周之内给出,没有异议吧”这样的条件。

    收队时手冢将装有剩下食器的箱子放在地上时,郁最后说了一句:

    “这些送你们,请随便使用。”

    这句亲切的话让委员们的脸色更加凄苦了。

    ※※※※※※※

    图书队将媒体良化委员会的道歉现附上简单的事件说明,发表在了都内所有图书馆的BBS上,队员因无凭无据的事情被单方面地怀疑并强制被带走的事情,现在已经众所周知了。

    事件说明中因考虑到毬江而隐去了当事者的名字,只是简略地描述了事情原委,但当时与毬江的流言有关的学生们似乎都察觉了,也有朋友来向毬江道歉。

    媒体良化委员会对于敏感年纪的学生们来说是一种压制者的印象,而被利用似乎让他们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但至少在毬江周围并没出现“我们明明在同情你”这样反过来斥责她的反应。

    “而且我毕竟年长嘛,大家对我还是客气的。”

    毬江再来图书馆的时候,跟郁和柴崎提起来了这事。“如果是同年说不定反而会遭来反感,在这个意义来说现在的结果还算不错”,这也是毬江对休过一年学的事抱有积极态度的理论吧。

    虽然在阅览室里还是不会说话,但在其他地方毬江已经会对堂上班、柴崎及玄田出声说话了。虽然对小牧之外的男子只是打招呼,但和郁、柴崎却会聊上一聊,大概毬江已经不将她们当成陌生人了吧。

    不过,对于毬江和小牧的事不管是郁还是柴崎都没有追问。两人在一起时的气氛已经明显改变了,但依柴崎的心得来说,这种情况应该要静静观察起其后的发展。

    只是,郁曾向堂上夸耀过一次胜利。

    “看吧,那果然不是我一相情愿的判断,你不觉得让毬江知道才是正确的吗?”

    堂上以不高兴到了极点的表情吐出一句“罗嗦”。

    换作平常在这种时候总是要说上一两句顶回去,但这时郁却突然不安起来了。她想起了收队时小牧那副憔悴的模样,便很自然地和堂上重叠在一起。

    这个人如果碰上同样的情况也一定会那样做的——这个想法让郁脱口说出了心中的话。

    “请不要悄悄地离开。”

    看到对方惊讶地望过来时,郁又补充了句“所以说,不要为了不让人担心就独自去面对危险”这样的说明,但随后发现到那是在“不想让喜欢的人担心”这种提前下所说的问题,于是又慌慌张张地继续补充说明。

    “因为堂上教官是会为了不让部下担心而逞强的类型!”

    糟糕,说了奇怪的话——郁为这句失言焦躁得面红耳赤——我只是担心这种固执的上司嘛!

    “我会努力不在教官看不到的地方遇到危险,教官也请努力。”

    ——啊,这样说也很奇怪啊!

    堂上紧绷着脸回了句“是要我专挑在你面前的时候做出像你那样的蠢事吗”。

    “不是这个意思啦!”

    无法好好表达出来的心情让郁更加焦躁。

    “我是说我会担心!”

    不顾一切叫出来之后,郁的脸越涨越红了。堂上严肃地看了她一会,然后像逃开般地垂下了目光。

    “……世事可不会总如你意,不可能那样失态的我又怎么会沦落成反而要你来担心?”

    这句极其讽刺的话向郁砸来——沦落!他竟然说成是沦落!

    面对气得连磨牙的力气都没了的郁,堂上最后留下了一句“不过我就姑且记在心上吧”这种一点都不讨喜欢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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