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来幸福吧」

    *

    在这个季节,外地工作的人开始陆续接到老家寄来的苹果、橘子,附带定期家书里的叮咛「多吃水果有益健康」。

    郁的老家寄来一整箱橘子,柴崎家则寄了一大箱苹果。虽然同样产地的东西,本地也买得到,不过做父母亲的总有这种习惯,就像送点儿吃的给住在外地的儿女。而且秋冬交替之际的水果似乎存在着某种交易行情,郁和柴崎将吃不完的苹果、橘子分送给同级的好友,那厢便也回送几个柿子、梨子什么的。

    郁利用这个机会请柴崎传授削水果之道,总算抓到了一点儿诀窍。照柴崎的说法,只要会给球状的水果削皮,给别的食物削皮切块也就不成问题了。让郁拿刀子切东西,现在再也不用怕了。

    「开始想租房子一起住了呢——」

    手里拿着苹果,郁一面练习一面咕哝道。柴崎闻言便咯咯笑:

    「你呀,一般人在交往半年后早都度过这一关了。」

    单身的图书队员大多住在宿舍里,一旦有了男女朋友,总想要有个专属的两人天地好卿卿我我,若是每次都住旅馆,算起来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两人之间的感情稳定后,自然而然会想在外头租个小套房之类的。

    郁和堂上交往至今,也已有一年多的时间。

    「两个跑起来跟飞毛腿已有的人,谈恋爱的进度怎么跟乌龟一样慢?照队里的标准,你们已经晚了半年多,搞不好乌龟都比你们快。」

    「你很烦耶,人家的恋爱速度你别管啦。」

    郁在迷你砧板上将切开的苹果挖去果核,装进小碟子,插上两支牙签。

    「而且每次的外宿费都是堂上教官出,我会过意不去。」

    「人家阶级比你高,薪水比你多,你就乖乖让他请嘛。」

    「只不过,如果就近有理想的小套房,我们就可以多些独处的时间啦——」

    「那就问问他的意思吧?」

    柴崎看了看那碟苹果,打了个七十五分,然后拿起了一片来吃。

    「你愿意跟他分担房租,不会让他一个人负担,对吧?」

    「那当然!」

    郁没有记账的习惯,也不是精打细算的性格,但就最近几个月约略计算的支出结果看来,她相信他们有能力在附近租个小套房。押金、佣金和首月房租之类的第一笔费用当然不是个小数目,所幸她这个在宿舍住了四年多的士长没有太浪费薪水,手头上的存款时绰绰有余。

    「就是找不到什么好机会来提这件事。」

    郁拿起自己削的苹果,也端详了好一阵。的确只能得七十五分。

    叹口气,嘀咕着不知何时才有好时机,她将苹果送入口中。

    好时机却在出人意料的时候降临。

    那就是十一月一日发派下来的升迁令。

    图书队的升迁一律在勤务评定达一定标准后才能参加考试。要升到正级以上,除了这项考试的成绩以外,还需要业务绩效;至于正级以下,则只需要考试合格即可。

    当然,由士长升三正的考试内容远比先前要难得多、为了帮助与应付这场在残暑之秋所举行的大考,堂上、小牧、手冢轮流为她恶补,就连柴崎也来助阵。每当郁忍不住大叹「我没希望了,干脆放弃吧」时,总会有人凑上来训斥一顿。套用柴崎的说法:

    笨蛋!你想升三正,今年就是最大的机会!今年还有当麻事件替你加分,你的考绩会冲上最高点!你知道业务绩效占了多大的优势吗?就算考试分数差个二十分,这考绩也会把你拉进合格范围的!反过来说,你想拿洋菊就得把握这次的机会,否则不会有下一次了!

    对郁而言,他们的填鸭恶补和训斥宛如拷问,令她在考试结束的那一瞬间就把死背过的东西统统忘光,甚至将整件事情都给抛在脑后。直到这一天的朝会开始前,她连想都没再去想起来——

    「首先公布今年的升迁名单!」

    玄田看着手中的名单朗声说道。就在这一瞬间,「升迁」这档事回到了她的脑中,紧张的心情顿时涌现。

    「先是绪形一正,升为三监!」

    「谨受命!」

    绪形立正敬礼后,玄田继续依照阶级顺序宣布下去:

    「进藤一正,升为三监!堂上二正,升为一正!小牧二正,升为一正!」

    看来,今年升迁的考绩项目是以茨城县展和当麻事件为中心。被点名的队员一一敬礼并应答。郁的紧张心情也来到最高点。终于——

    「笠原士长,升为三正!」

    「骗人——————!」

    她忍不住吼叫起来,脑门随即被身旁的堂上猛巴一记。目睹这司空见惯的一幕,场中顿时爆出一阵大笑。

    郁慌张地敬礼并答「谨受命」,全场队员却已经笑成了一团。同阶级的宣布顺序是依照姓氏的五十音排序,紧接着排在她后面的手冢也升上三正,如今却完全没了庄重肃穆的气氛,郁在事后当然少不了一番道歉。

    *

    「恭喜你啊,拿到洋菊了。」

    当天下班后,堂上对郁这么说道。白天进行的是训练课程,因此下班后的他们都换回休闲服,并决定先去基地外找间店喝喝茶小坐片刻,权充升迁的庆祝。这间店是基地附近唯一有供应洋甘菊茶的地方,两人也惯例地点了洋甘菊茶加蛋糕的套餐组合。

    餐点上来,他们举起茶杯轻碰,当作干杯。

    「柴崎的训诫有效?」

    「她训得可凶了。这段准备期简直累死我,被教官你盯着猛背笔记,三天两头挨手冢的骂,还有小牧教官笑眯眯的叫我重来再重来。」

    「哎,我跟小牧现在只看考绩而已。倒是手冢跟柴崎自己也要准备考试,他们还愿意帮你,你看你们的友情多美好。」

    「那倒是真的,我很感谢他们。」

    最可怕的是,他们两人帮着照料郁的准备工作,自己却仍能轻轻松松地通过笔试。郁在考完后哭丧着脸说「可能连及格边缘都摸不到」,他们也还有那份从容可以安慰道「放心,考绩是你最能指望的加分项目」。

    「听说柴崎也升上三正了。」

    「我都升上来了,她怎么可能升不了。」

    「我记得女生在三正之后就可以选择单人寝室,是吧?你们怎么打算?」

    「啊,女生宿舍现在没有单人房的空缺了。如果非要不可,大概会是一个人去睡双人房……」

    这么一来,一旦宿舍里寝室不够时,就只能任管理员指派新室友了。

    「所以我们商量过,还不如保持现状就好了。」

    「男生要等到升到二正才能住单人房,所以手冢还得再等一级,不过他觉得能从四人房换到双人房已经好多了。」

    「哎,手冢是井水不犯河水型的,谁跟他当室友都不会有问题吧。」

    听说应了一声「说得也是」,接着换了个话题:

    「你想要什么升迁贺礼吗?」

    「啊,教官你才是。」

    「我升了这么多次了,哪还用得着什么贺礼。你的升迁意义才不一样啊。这是你的第一朵洋菊。」

    被他在头上轻敲了一下,郁还是在心里盘算着送点什么小东西意思意思,同时却也在堂上的劝邀下认真思考起自己想要的贺礼。

    然后,她想起了这阵子最想要的东西。

    「那个……与其要贺礼,我更想跟你商量……应该说是个小小的提议。」

    「是什么?」

    「我有点想在附近租个小套房。反正我也升了三正,薪水也变多了。」

    「驳回。」

    见他否定得果决,郁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咦……呃,为什么?」

    「蠢毙了。」

    她更怀疑自己听错了。蠢毙了?他刚才说蠢?

    「也没必要说成是蠢毙了吧……」

    「那你说说看,为什么想租房子?」

    「当然是因为……!」

    非要明讲你才懂吗?这个呆头鹅!

    「一来是外宿方便,二来是就近有个可以独处的地方嘛。况且很多人都有在外面租房子。」

    「那我问你,我们一个月平均能外宿几次?」

    加上定休,每个月也就两次,最多三次。其余的休假日是不准外宿的。

    「就这么几次,那还不如花钱住旅馆更划算。房子租下来之后可不只是付房租而已啊。要能过夜,至少要有几床棉被,又要打扫,还得添购吸尘器之类的扫除用具。窗户也得挂窗帘吧?若想打发时间,搞不好还要买一台电视机。万一租到没空调的,东京的夏季跟冬天可就难捱了,但是连空调都有的高级小套房可不便宜。连同找房子和整理新居要花的时间成本一并考量,我们在交往阶段还是住旅馆比较便宜。在附近租高级套房的家家酒是那些年轻小朋友的特权,我们就……」

    「够了!」

    郁用力放下蛋糕叉子,瓷盘因此发出响亮的敲击声,周围的视线刹时全往这儿集中了过来,她只好压低声音:

    「抱歉找你谈这种蠢毙了的家家酒。我不会再提了,堂上教官你也不用送我任何贺礼。」

    说完,她从钱包里掏出了一张千元钞,用力的拍在桌上。

    「我先回去了!」

    那块蛋糕,她几乎还没碰,茶也才喝了一半。

    何必要讲成蠢毙了的家家酒?何必算什么时间成本?

    我只是想多一点相处的时间,活像是我一厢情愿似的。想着想着,这些悲伤和不甘害她得在回基地的途中拼命忍住泪水。

    堂上回到寝室不久,小牧就来拜访。

    在这个时间点来,可见小牧已有所悉。

    「听女方说,笠原小姐回来时的气势像是颱颱風。」

    堂上正在换家居服,闻言只能苦笑:

    「……一整个失败。」

    「哎,请吧。」

    小牧钻进暖炉桌,同时讲半打罐装啤酒放到桌面上。单身寝室里常备的肉干鱼干就是下酒的点心。堂上没什么胃口,便只接过一罐啤酒打开来喝,然后闷闷地吐起苦水来。

    「你把她的提议说是蠢毙了,人家当然会生气。不过我想,她最后海华丝希望你能体会那种家家酒的气氛吧?算啦,笠原小姐就是那个性嘛。」

    「不,是我太穷追猛打了。」

    小牧的手机在这时响起简讯声。打开一看,他露了个苦笑:

    「反正想多点相处时间的只有我一个而已——笠原小姐好像这么说。」

    八成是柴崎泄露的情报。

    「笨蛋,怎么可能啊……不要传啦。」

    堂上应答时不忘阻拦。

    过了一会儿,小牧又收到一通简讯。

    「柴崎小姐说:『听一个为情所困的人哭成这样快烦死我。我要带她去喝酒。』」

    「红酒喝两杯就会醉倒,传过去。」

    「是是是。」

    小牧在手机上按了起来。

    同时,堂上也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郁醒来时已是天亮,放在枕边的手机正闪着收到简讯的灯号。

    她打开来看,见是堂上传来的,只有两行。

    『我的措词不对,抱歉。』

    什么对或不对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偏偏自己又忍不住觉得这样的他很可爱,真教人不甘心。

    这时的宿舍淋浴间已经开放。但她在昨天训练结束后才到更衣室冲过澡,而且今天已是训练日,迟早会弄到一身是汗。

    简短的回复一句「算了」,郁倒头回去,继续睡到起床时间为止。

    *

    郁虽不至于幼稚到让这场争吵影响工作,却也没有足以粉饰太平的那般大气度。职场中的明眼人一下子就看出她在跟堂上赌气。

    同事们察觉有异时,便找堂上探问。

    「你们是怎么了?」

    「呃,有点事。」

    要承认是自己惹她闹别扭,堂上总觉得说不出口,顶多自觉大事不妙。

    「哎,我们外人是不好开口啦。」

    一连几个「关心」都是劈头先来这么一句——特殊部队的这一帮人平时表现得吊儿郎当,骨子里却圆融得让人难以消受。

    「快到和好吧。你们认真搞这种冷战,我们都觉得心神不宁。」

    「真不好意思,这一次是我讲错话在先。」

    堂上终究只能招认。

    过了两天,长官中素来最稳重温和的绪形都这么对他说:

    「既然你决定是自己搞砸、找不到好时机去挽回,不妨别去想什么时机,干脆放大胆子行动,有时也挺管用的。」

    这时的办公室里正好偶他们两人。绪形正在处理文件,说这话时却是连脸也没抬。

    「是……」

    「两个人能在『同一阵营』,要珍惜。」

    堂上约略知悉绪形的过去。他的这一番话听在耳里,感觉格外沉重。

    「我说你呀,也该原谅堂上教官了吧?」

    执馆内警备勤务的这一天,郁找柴崎一起吃午饭。才在队员餐厅坐下,柴崎就扔出这么一句,害她愣住。

    「哪有不原谅?我都说算了,也没再跟他争,而且又没让工作受到影响。」

    「那是你自己以为。你怎么说呢,手冢先生?」

    见话头扔到自己身上,手冢深深地长叹:

    「没有比这更闷的低气压了……」

    「你的同事可是这么看的呢,笠原三正。」

    听柴崎的口气,显然要与想想自己的升迁是托了谁的福。

    「可是明明……我就说算了,堂上教官却在那边神经质……」

    「关于这一点,手冢先生,你认为呢?」

    「的确,我也觉得堂上一正的消沉好像有点过火了。不过,那不也正表示他知道自己惹你生气,内心歉疚吗?」

    「你就行行好,给他打个更容易懂的和解信号出去吧。而且我猜……」

    柴崎停下来吃了一口面。

    「不管他来跟你讲什么,你是不是一律都用『算了』回答?」

    「那又怎样?」

    「你这么一说,他就讲不下去了呀。那种口气很给人压力呢。而且你那天喝茶时丢下的那句话又那么凶。」

    堂上教官你也不用送我任何贺礼。

    郁在事后扪心自问,也觉得很凶。

    「谁教他不好。」

    我的提议还不是为了能跟他多些时间相处,他偏偏那样不客气的批评那很蠢又是家家酒。

    「吵架就是两败俱伤,想谈和又要争当初是谁伤害谁、谁错得多,这就没完没了了呀。总得要有一方先喊停嘛。某家的兄弟失和,也可以套用这个道理。」

    「……为什么又扯到我身上。」

    「唷,我又没说是手冢家的兄弟。」

    「你根本就是在说!」

    东聊西扯了一阵,午餐也吃完了,三人便回到图书馆区。

    走道上有几个少年正在踢一个扎口的塑胶袋。从他们身上的制服看来,是附近某中学的学生。那三人拿塑胶袋当足球踢,弄得袋里的垃圾一直往外掉。

    「喂!怎么可以在屋子里做这种事!」

    郁嚷嚷着制止他们。

    「啰嗦公仆!」

    谁知那帮少年竟恶形恶状地这么吼了回来,还将那只塑胶袋踢向郁。郁愣了一下,没来得及反应,幸亏手冢一手便将袋子拍落。

    「笠原,把他们抓起来辅导。」

    「呃、好。」

    趁其不备,手冢猛然冲向少年们,随即抓到较近的两人。

    「完蛋!」

    较远的艺人拔腿开溜,当然逃不过郁的脚程。

    「柴崎,麻烦你找一间辅导室。」

    中学生们不停挣扎着想逃跑,但特殊部队之名可不是喊假的。

    在柴崎的带领下,他们将三名学生带到业务部的小会议室,然后手冢说:

    「笠原,联络堂上一正。」

    「咦……」

    「你不是说不会影响工作吗?」

    想来是手冢刻意为他们制造机会,郁只好不情愿地打开无线电。

    「手冢笠原组呼叫堂上班长。」

    「怎么了吗?」

    郁这才发觉,透过无线电听见堂上的声音,心里果然有一丝莫名的尴尬。说起来,他们这阵子连公务上的交谈都没有。

    「有三名学生在馆内踢垃圾,要进行辅导。」

    「要到辅导的地步?」

    「因为我们在劝导时遭到他们的反抗,最好请一位合适的辅导人选来。」

    「好,我会带合适的人选过去。」

    这么看来,大概会是玄田出马。三名少年此刻还厚着脸皮装不在乎,待会儿就要精神受创了,因为这位辅导人的功力可比学校的生活辅导老师要恐怖上好几倍。

    「他们是怎么反抗的?」

    「对着我们骂『啰嗦公仆』,接着朝我们踢垃圾。」

    「我会转告辅导人。」

    魄力肯定再多两倍。

    在长官抵达之前,他们便在辅导室外闲聊。

    「……吓我一跳。」

    郁低声说道。

    「居然会用『啰嗦公仆』这种词汇。现在的小孩讲话都这么高深吗?我读中学的时候还不知道『公仆』这个词呢。」

    「哦——说到这个……」

    柴崎苦笑道:

    「是个颇受青少年欢迎的畅销作家。我想是受了他的影响,有样学样吧。」

    「咦?是什么样的作家?」

    「这个解释起来就复杂了。」

    「是木岛迅?」

    手冢好像知道这个人,郁则是连听都没听过。

    「那个人的确不好形容。怎么说呢……他写作时专门使用优质化委员会的推荐用语,有强烈的讽刺风格。大概是这样。」

    「对对对,虽然他描述的手法完全走偏锋的反社会调调,文章却是从头到尾不用一个违规语词。你要是好奇,倒是可以找一本来看看。」

    「好,那我下班前就去借一本。」

    这时,他们听见一个熟悉而粗重的脚步声。玄田大魔王领着堂上和小牧驾到。

    It’sshowtime!郁为少年们暗暗划了个十字。

    「小鬼们呢?」

    「在里面。」

    柴崎示意,玄田便打开房门。一见他走进屋内,手冢迅速地把门关上。

    「你们这时什么狗屁态度————!全体起立!」

    隔着门板,这一声狮子吼仍能令郁的耳鼓膜感受到空气的剧震。她可以想象那帮中学生是用什么姿势在等待,现在这一阵桌椅碰撞的砰磅乱响,似乎也描绘着他们是如何惊愕地起立站好。

    「玄田队长的辅导结束后,先叫他们把垃圾扫干净,再来做笔录。我跟小牧也会在场,不过笔录由你们两个去做。」

    待堂上指示完毕,手冢随即举手敬礼,郁却是迟了半秒钟才行礼。

    她朝堂上偷偷打量,堂上却在眼前相望之前将视线转移开去。

    他是有意的吗?

    柴崎刚刚在餐厅里说的那番话,如今在郁的心底作痛。

    要争当初是谁伤害谁、谁错得多,这就没完没了。

    是我太拗脾气?可是……

    「你们负责盯着那三个学生扫地,要做笔录的时候再联络我们。我们现在先回去执行警备任务。」

    公事公办地交待完这些,堂上便和小牧一同离开了。

    「哇——堂上教官好可怜。」

    长官们一离去,柴崎便缩着脖子如此说道。手冢也帮腔。

    「你能体会我说的那种低气压了吧?」

    「能啊——」

    「可、可是……!我没做什么啊!你们也都看到了嘛!是堂上教官自己那样的,我又没对他怎样。」

    「不,你表现得很固执呢。堂上教官原本就是个自律甚严的人。或者说,他的自责意识特别强,被你用这种态度面对,他就更加患得患失了。再加上你动不动就说『算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气,等于让他一直碰钉子。」

    「那到底要我怎么做嘛?把当时的话题再拿回来炒一次,然后说『你要是有别的话想说,就请说』吗?这样岂不是更尖酸!」

    「就说『我也太拗脾气了,对不起』,不行吗?」

    手冢的提案时如此单刀直入,听得郁一时语结——完蛋,现在要是比较「可爱女性指数」,我连手冢都赢不了!

    「哎——手冢你也真是,自己都做不到,还敢建议别人。」

    「鸡婆,我家的事你别管啦。」

    「不过这主意很好,一点也不像是死硬派会想到的呢。笠原,他的说法值得采纳哦。」

    听得柴崎如是说,郁便在脑中模拟起手冢的方案,却在「对不起」三个字撒好难过打了注脚。

    蠢毙了、家家酒,直指她「白费工夫」的一连串批评。

    她还是嚥不下那口气。

    「我……我还是等冷静点再来想想。」

    「唉唷——你真拗。」

    听得柴崎既惊又厌的口气,外加手冢的叹息,郁闷闷不乐的低下头去。

    把堂上好小牧请来监督笔录的制作时,少年们已经完全地意气消沉。玄田的震撼教育似乎奏效了。

    叫三人拿出学生证,郁记下他们的姓名、住址和校名,并逐一记下他们的行为,手冢同时在旁读给他们听。

    「内容有没有写错?尤其是关于行为的那一部分。有错或不服都趁现在讲。」

    垂头丧气的三人都答「没有」。

    「我可以问你们一件事吗?」

    郁插嘴问道。少年们默默地点头。

    「你们朝我踢垃圾时,为什么骂我『啰嗦公仆』?」

    少年们你看我、我看你,个个面有愧色。迟疑了一会,坐在最中间的那人才答:

    「我们是学木岛迅的小说,学校现在很流行……」

    郁和身旁的手冢换了个眼色。果然如此。

    「我可以写在笔录上吗?」

    「好。」

    征得少年同意,她便在备注栏里填上这项动机。

    柴崎原本和长官们站在角落监督,这时却走上前来。

    「这些送给你们回家看。」

    她将一小叠纸发给少年们,好像是杂志之类的影印本。

    「徒具形式地模仿小说,是否符合作者的原意,你们不妨好好想一想。」

    柴崎说这话时,脸上自然是满满的业务笑容,小男生们都看傻了眼。

    最后,堂上出来收尾:

    「你们今天的行为就当作是恶作剧,我们不会通知校方或你们家里。不过,你们已经上了中学,希望你们思考在公共场所应有的举止。下次再犯就不轻饶罗。」

    少年们连忙低头赔不是,接着由堂上班将他们送出馆外。

    「这样的处置就可以了吗?」

    在郁而言,这已经是相当大的努力——她故意向堂上问道。

    堂上似乎也有所意会。便见他浅浅笑着回答:

    「玄田队长和我们的看法一致。这些孩子不是本性坏,只是爱玩,所以这样的惩罚就够了。」

    这时,馆内响起五点整的报时音乐。听到这段音乐,就表示儿童室要关闭了。

    此外,这也是馆内警备的换班时间。馆内的警备勤务向来由特殊部队与防卫部联合执行,一轮一班,由各班班长在图书馆大厅交接。

    「那我去交接了,交接完就会回办公室。你们先回去写日报,写好了交给小牧签。先写好的人先交无妨。小牧,你拿玄田队长或绪形队长的章去盖就行。」

    「我替他们两个签,不久等于我自己得最好交了吗?」

    小牧笑着接下了这份代理职务。

    *

    报告时先写好的先交,结果先交的人是手冢,郁则晚了十五分钟才交出来。

    「好,辛苦你了。今天多亏了你们。」

    「不,哪里!那我先走了。」

    郁好久没在下班时怀有这般轻松的心情。她走到置物柜取回私人物品,随即转往阅览室。儿童室随时五点整关闭,不过阅览室开到七点。

    今天提到木岛迅的小说作品,要是架上有,她想借回去看。

    向柜台后的柴崎挥了挥手,郁走向日本文学区。

    「木岛迅、木岛迅……」

    「在这里。」

    头上传来一个男声,把郁吓了一跳,但她知道来者是小牧。

    「啊——吓我一跳。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我本来就只在等笠原小姐的报告啊。」

    知道是自己的报告交得太慢,郁缩了缩脖子。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小牧教官,你也来借书?」

    「嗯,也有这个目的,但主要还是……」

    小牧浏览着面前的书架,若无其事地接着问道:

    「笠原小姐,你没有要跟他分手的意思吧?」

    郁的心脏狂跳一下。

    「没……没有!一点也没有。」

    小牧答道,同时从书架上取出一本硬皮精装书。

    「这是木岛迅的出道作品,算是入门之作,要是唯一有后记的,应该能帮助你了解作者的出发点。」

    把书交给了郁,小牧转身就要走,郁却不由自主的唤住他:

    「那个——要是我们现在不马上……和好,就会破局吗?」

    「不会啊。只不过,他会搞不懂你的折衷点在哪里。」

    「我还想再拗一阵子、再让他苦恼一阵子……这样是不是不好?」

    便见小牧笑眯眯的答道:

    「如果只是你自己想拗脾气,你们不管你要拗多久,堂上都会等的,但那只会徒然消耗你们双方的感情基础。其实,浴室这种僵局,女人有个天生的好武器,就怕你自己没发觉。」

    「什么武器?」

    「『撒娇』。」

    「这我当然知道。之前没吵架的时候,我常常向他撒娇的!」

    听得此言,小牧又笑了。

    「吵了架也可以撒娇啊。与其一个人关起门来等脾气过去,不如直接跟他本人讲明你在拗什么脾气吧。堂上毕竟比你大五岁。」

    郁咬着嘴唇,觉得眼眶一热。

    「……可是,我就是想让他怕一下。」

    她当然想去找他把话说开,却又觉得这时在耍任性,所以始终忍着不做,不料柴崎和手冢都说这样反令堂上难为。

    「当女人摆出不想多谈的封闭态度时,男人就难做了。他不是不懂你闹脾气的理由,只是你不肯给他一点机会,他也就无从施力了。」

    这番道理和柴崎的意见差不多,但从小牧口中说出,郁就觉得坦然。

    「好吧,只是,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因为我觉得脸上挂不住。」

    当她提出租房子同居的想法时,抱着的也是撒娇心态,却没想到会被他那样直截了当的拒绝。偏偏堂上端出的一大串说辞又极有道理,害她顿觉得自己思虑不周,脸上无光,直希望整件事没发生过。

    就我一个人盘算得起劲,却仿佛拿热脸去贴冷屁股似的,丢脸透顶。

    不仅仅是单纯的拗脾气,也不仅仅是单纯想挫他的气势,更不只是单纯的恼怒而已。这所有的情绪,都掺杂了她丢不起的面子,所有才更加不想让他探触。

    「只要你们两个谈过,这事很快就会过去的。可是堂上太有耐性,要是你坚持,不管心里多么煎熬,他都会一直等下去。你记着这一点,好好斟酌吧。」

    说完,小牧就走到别的书区去了。郁站在原地,等心情收拾了才去办理借阅手续。

    当晚,郁吃完了饭、洗了澡,开始读木岛迅的小说。

    作品讲述的是一个暴力故事。她躺在床上翻阅,十点多就把整本书看完了。

    「啪!」地一声合上书本,郁大大的伸了个懒腰。

    「……好累。」

    「大概知道了吧?」

    正在看电视的才去这么问道。她把音量关得很小声。

    「嗯……可是,读起来好吃力。」

    白天那几个少年为什么拿「公仆」一词来骂人,郁这才了解。

    书中的奇特词汇还不只这些。

    你这个特教班的!

    流动垃圾桶寻宝人就给我识相点,乖乖到垃圾桶去找你今天的晚饭去吧!

    你的话真是浅显易懂……敢问你是不是移植了狗的大脑?或是一日三餐都有主人喂你狗食?

    从没想过,在识字率高达九十九%以上的日本,我竟能遇见那所剩无几的零.几%。

    原来如此,几位贤达是靠人权吃饭的。恕我失敬。

    快来替这位教改后的高学历先生带路。

    从食人族转行做人体肢解业?

    作品全篇却是没出现半个违规语词,至少在郁的刻意留心下,她并没有读到任何违规词条;然而,故事中所有的辱骂、粗话、贬抑或歧视性语意,坐在一概用非属违禁的语词和推荐用语撰写——或是重组编造,结果反而使文意变得比单纯使用违禁语还要来得更羞辱人。

    反过来说,木岛不用违禁语却能写到这种程度,让人不得不咋舌。

    该书的后记更是精彩。

    写这部作品,让我成了一个作家。

    不过老实说,我不打算以写作维生,当作家赚不了几个钱,但我也毫不担心自己衣食不继。

    我只是个愤青。要挞伐现状,最好的办法就是做个失去反抗立场而不痛不痒的人。

    所有我成了作家。

    今后我所出的每一本书,包括我的作家生涯能维持多久,都将是我对现状的挑战。

    彻头彻尾地遵守优质化法,却也同时藉此实践反社会精神的意志,尽在这短短数行之中道尽。

    「嗯……难怪小朋友会喜欢。但我没法接受就是了。」

    郁躺在床上喃喃道。柴崎也点头:

    「我也不喜欢,而且我本来就不看暴力小说的。不过他能想出这种手段,还能发挥到这个程度,倒是值得赞赏。」

    说着,柴崎拿了一份影本给郁,这应该就是她今天下午送给学生们的东西。那是一份木岛迅的专访。

    ——现在的年轻读者对木岛迅先生有一股狂热的崇拜,你对这一点有何感想?

    木岛

    没什么特别感想。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

    ——所谓「想做的事」是指?

    木岛

    对出版现况做些「有趣的反抗」之类的。

    ——不过,你的作品完全不使用优质化法所规定的违禁语,并且正是因此而出名呢。

    木岛

    我用优质化法指定的词汇,依然能写出令人不愉快的歧视性措词、反社会精神的表现,这就是我的坚持。我知道自己的作品让不少有良知的人大皱眉头,而且我希望有更多的人来皱眉头。身为作家,我希望更多的人彻底厌恶我,让我因恶名昭彰而成为话题。

    ——就作家的目标而言,这个想法相当反常……

    木岛

    因为这是我想做的挑战,就像我在出道作品后记里写的。优质化法可以针对小说去指定违禁语,却不能藉由文意去指定,除非你直接批评优质化法。尽管许多人认为我的作品充满歧视性,我确实走在优质化法制订的框架里,一步也没有出界。一本措词如此恶意又偏颇的书,现行的优质化法照样不能取缔。

    ——为此,每当优质化委员会更新违规词条,听说你都会去索取新版手册?

    木岛

    是的,每当优质化委员会的违规用语手册是向全民发放的。这手册是用国家预算编印,任何人都有权索取,委员会也有提供的义务,当然不可以说「木岛迅这个作家不准领」。以作家来说,我想我是最熟悉这些违禁语和推荐语的人。

    ——然后你就用这些知识写出一部作品。

    木岛

    对。用优质化法制订的辞汇,我刻划出许多不愉快且具有歧视性的失物,优质化法却无权取缔我的作品。也许只是一种自我满足,但我当作家就是想向世人炫耀这一点。

    ——你的动机似乎蕴含着更深层的用意,那是……

    木岛

    有人很鸵鸟的以为消灭语汇就能消弭歧视,或是以为曾经存在的歧视可以藉此一笔勾销,我是在对这些人喊话。

    ——话句话说……?

    木岛

    要是这些语词的指述对象确实蒙受不利,进而声明拒绝受害,那么社会的确应该有所应对。可是现在呢?某一部年代怀旧漫画复刊,对话框里简直都是涂白,读起来让人完全不知所云;年代考证性的作品里用到「乞丐」硬是得换成「游民」,活活糟蹋了作品性。这些都是我希望读者去思考的。举例来说,在优质化法出现前,很多争议用「作品中有部分语词系现代所认知之歧视用语,见于此处仅为顾全时代考证之完整性,并非刻意歧视」之类的备注就能解决了,现在呢?

    ——千篇一律的猎书、没收,而且出版方的自主规范也愈来愈严重。

    木岛

    说起来,用来表示视觉障碍和字体障碍的旧词汇,在今天虽被订为歧视语,但我怀疑,究竟有多少人是真正了解它们形成的过程才加以责难?古人之所以用那些语词代称,就是因为他们认为直接用「眼睛看不到的人」、「没手的人」、「没脚的人」去称呼身障人士是不礼貌的,浴室想出一个委婉的区别之道。语词本身有没有歧视意图,端看它们怎么被使用。我个人认为,日本人非常糟糕的坏习惯,就是爱粉饰太平,然后视而不见或当作没发生过。大前提是歧视确实存在,那却不是光在词藻上下工夫就能改善的。

    ——你的意思是,歧视不是个可以用语汇来一概解决的问题,须要逐一斟酌检讨才行,对吗?

    木岛

    对,但这也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促使我用这种形式写作的契机是这样的——我以前住的地方是个住宅区,有一位老先生骑着脚踏车在巷子中间慢慢晃。一辆汽车开来,当然就对着他按喇叭,结果老伯没让路,车子就再按喇叭,老伯还是不让。等到那汽车按第三次喇叭时,老伯终于回头了。你猜他说什么?

    ——这……「吵死人了」之类吧?

    木岛

    更劲爆。我听见他先骂:「按你们多次不嫌烦啊,白痴!」接着更对着汽车驾驶破口大骂:「叭叭叭叭的吵死人!你这○○人、○○人、○○人!」

    (※经编辑部判断,「○○人」一词不宜刊出,请见谅)

    ——这未免……(访问者为之语结)

    木岛

    老伯用那种明显攻击性、贬低对方的口吻一连骂了好几次○○人,旁边的路人听了都傻眼。表情就跟你现在一样。很显然,那个老伯把○○人当成歧视语来用,反过来说,○○人一词因此有了歧视对方的性质。但你想想,这个名词能够登录在优质化委员会的违禁语清单中吗?

    ——不可能。万一真的登录,此后新闻都不能再报导那个国家的消息了,更会影响两国邦交。

    木岛

    歧视的本质就在于此,语言的本质也在于此。因无知而造成的误用,只消予以导正,若是有正当意图的使用,则应该附加解释并检讨。当然,怀着歧视意图而说出来的话,无论措词雅俗与否,责任终究在说话的人身上。就像那位老伯用○○人骂人一样,任何词汇都有可能成为歧视语,政府单位向消灭语汇,根本就是一场闹剧。一味的消灭只是让歧视转到台面下,而一个歧视语的消灭必定促使新的歧视语出现,如此而已。

    ——原来如此,所以你……

    木岛

    是的,我坚持藉用推荐语来写作,绝不抵触违规用语的规定。检阅单位只能用单一标准来处理我的问题,再怎么查禁也是徒然,就算他们把半数的日本语词都消灭掉,我还是有办法用剩下的一半来创作出我的歧视风格。所以,有良知的读者请尽管皱眉吧,因为我根本就不在乎写作是否能养活我。这一点,我在出道时也曾声明过。

    「原来是这样啊——」

    郁低声叹道,爬起来盘腿坐在床铺上。

    「牺牲自己,走上作家这条路……原来还有这种反抗方式。」

    「他才不是牺牲自己呢。」

    柴崎应道:

    「木岛自己都说了,他没把生涯重心放在作家上。恐怕他另有本业,写作真的只是『兴趣』兼挑衅的活动吧。」

    「专访中说的也有道理。小说的用词太刁钻毒辣,读起来真的很费心思,不过……既然他是故意这么做的,你们用这种方式去对抗大环境,倒让我佩服起来了。」

    「这篇访问的点题也很巧妙呀,所有对优质化法的批评都只是点到为止而已,中途岔题聊到歧视问题,也是一种避重就轻的评击话术。你有没有注意到?整篇访谈也没有用到一个违禁语。木岛自诩为作家界最熟知禁用语和推荐语的人,果然不是说说而已呢。」

    「怪物……」

    「不过,就因为这种写作风格,教育委员会和家长会简直恨死了他的作品。要求木岛作品限制借阅的投诉信函,光是东京都就接到了好几百封。特别是青春期的孩子,很多只是单纯被木岛恶意写作风格表面的酷劲吸引,而大受影响。」

    难怪柴崎要把这篇访问发给今天的那几个中学生。

    她想告诉他们,既然喜欢木岛迅,就要认真思考他的出发点。

    木岛写作的精神只在他的第一部作品后记里提到,很难让年轻读者完全了解其意境。

    「要不要把这篇专访贴在书衣的封里?」

    「嗯——我们曾经这么做过……」

    柴崎苦笑起来。

    「贴了马上就被人撕走,包上书套也一样。贴来撕去次数多了,把书都弄得脏兮兮,有时还会破掉,很难看。」

    「大可以问你们要影印本嘛!现在的小孩是怎么搞的,连问都不会问吗?」

    「大人来图书馆割书、撕杂志都是家常便饭了,小孩子当然有样学样。也不能光是责怪小孩子不懂事啦。」

    说到这里,柴崎抓了抓头,无奈的表示最近曾跟教育委员会和家长会团体协商此事,馆方在提供资料时都很小心。

    「话虽如此,还是有很多大人说木岛的写作手法恶质、有害啦,要我们限制书籍的借出,甚至要求销毁。现在的馆长够坚定,当场明白地拒绝了他们,可是……他们跟图书馆谈不拢,恐怕下一步会出奇招呢。」

    木岛的著作本身虽没有优质化法置喙的空间,其中却隐藏着一个例外。

    *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这个例外发生了。

    宿舍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警报声,舍内广播喊道:

    『优质化特务机关正在本馆周边部署!要员立刻就第一级警戒位置!非战斗员请勿离开基地!重复一次!』

    郁猛然跳起来,穿着代替睡衣用的运动衫就冲下床去,匆匆套上战斗靴专用的厚袜,抓起了内衣往口袋塞——她睡觉时不穿内衣的。

    「小心点!」

    听见柴崎的叮咛时,郁已经奔出了房门外。从女舍出动的队员毕竟不多,不过玄关处已经被男队员挤得满满。男性队员果然是防卫单位的主力。

    抵达特殊部队大楼,众人都先往更衣室去。男子更衣室已是灯火通明切人声鼎沸,女子更衣室则是一片漆黑。郁飞快地冲进更衣室,开了灯就往里面跑,并且一口气脱去身上所有的衣服。全特殊部队就只有她一名女性,不须在意别人的眼光。

    套上运动内衣,穿上战斗服的长裤,接着是防护装备。她仔细睇由内而外一一扣妥,系上腰带,最后才是战斗靴和头盔。应战所需的枪炮武器一律由长官发分发,发配地点在空间宽敞的户外,所有郁一穿戴完毕就往大楼外狂奔,留心更衣室里扔了一地的睡衣裤。后勤支援部的卡车应该已经开到了。

    郁是堂上班里第二个赶到的。就在她向堂上报到时,小牧和手冢也来了。

    堂上点名后即分发武器——SIG-P220、冲锋枪和**。看见装备中多了大型枪炮,郁的心中暗暗惊悚。堂上仿佛看出她的心思,便说:

    「深夜的袭击者不必顾虑一般民众的安慰,手段往往有激烈化的倾向。敌人应该也会搬出大型武器。」

    「训练时也常用,没问题吧。」

    听得小牧如此叮嘱,郁遂敬礼并答:「是!」——对着堂上。

    现在不是为了私人感情而闹别扭的时候。她想让他知道自己对工作所保持的客观与理智。

    便见堂上笑着微微点头,好像明白。

    手冢领到的武器中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步枪。他的射击技术高明,每当审查抗争时便被分配到进藤一正——现在是进藤三监哦率领的狙击部队下,已成惯例。

    「负责夜间警备的防卫部正在抵挡正门方向的入侵者,我们要在敌人入侵馆区之前固守防卫据点。手冢就照以往,其他人则与青木班会合,防守阅览室的侧门。」

    「是!」

    手冢敬礼,随即往正在整队的进藤走去。

    「我们走!」

    听得堂上号令,小牧和郁也跟着跑。

    敌人尚未进占馆区,三人于是沿行政大楼的侧面走道进入馆内。侧门处已经有防卫部的布署。

    堂上班率先抵达阅览室。

    「笠原,到业务部去确认优质化委员会的代执行宣言是否送到!」

    截至目前为止,图书队还没有接获这项通报。

    既然没人看到快递员,业务部的传真机就是可能性最高的递送管道。在夜间,基地和图书馆各有一支代表号可拨通,此外就只有图书馆之间紧急联系用的警卫电话线路,总共三线而已。

    夜间警备人员会定时检查这三支电话,他们若发现传真机收到代执行宣言,必定早就通报了,就怕是在警备巡逻后才传到。

    郁奔向业务部办公室,果然在传真机的输出端口见到两张纸。她抓起来就往楼上跑,先赶回堂上身边。

    瞥见传真的第一页,郁立刻认出拿出检阅代执行宣言的通知书。

    但在翻开第二页时,堂上的脸色一沉。

    「怎么了?」

    小牧问。堂上便将那一页亮给小牧和郁看。

    『今天的审查目标是木岛迅的书。

    教育委员会和家长会团体已联合委托优质化委员会代行没收。』

    论著作本身,木岛迅的文章原没有优质化法见缝插针的空隙。

    然而,却有一个例外——这会儿便是那唯一的例外。

    小牧皱着眉头沉吟道:

    「从优质化法实行细则下手?」

    优质化法的实行细则中确实有这么一条:「经正当团体请托,优质化特务机关得以取缔未违反优质化法之著作物」——这就是唯一的例外。

    利用这一点,优质化特务机关曾经试图没收教育委员会所认定的「不良书籍」。郁刚入队时就经历过这样的事件。

    木岛迅的著作并未违反优质化法,却无疑是一种想优质化法挑战的举动,当然引发优质化委员会的忌惮。

    会是哪一方的人发来这一纸密告?三人没有讨论下去,现在谈这些都没有意义。

    就在这时,青木班赶来了。

    「青木一正,你看一下。」

    堂上将那第二张传真交给年长的青木,便见青木的神情也为之一变。

    「这张密告的可信度很难说。不过,它的发送时间和审查行动差不多,不排除是通晓内幕者送来的警告。」

    通晓内幕者的警告。听到这番推测,郁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手冢慧。

    她当然不可能现在跑回宿舍向柴崎打听。时间紧迫,不该浪费在一个未经证实的消息上,泄密管道更不是这个节骨眼该考虑的问题。

    「为防万一,就把木岛迅的书籍统统收进书库,然后封锁书库吧!这项任务由堂上班执行。」

    「是。」

    堂上敬礼,随即领头走进阅览室。

    木岛迅的著作虽多,但因为极受读者欢迎,所以借阅率也高。

    「我跟小牧把书搬进电梯,笠原负责到书库去接手。」

    「是!」

    她回到业务部楼层,一路往更下层的书库奔去。用识别证感应打开了书库门锁,便见书籍用的输送电梯已经下来。郁马上把那些书搬了出来,收在临时书柜中。

    走出书库时,只见堂上等人也刚下楼来。

    「电梯里的书本已经全部移到临时书柜!」

    「好,你先关闭书库。」

    郁在门禁感应器上刷过自己的识别证,书库的大门便在沉重的响声中关上。

    接着,堂上用他的识别证再度开门并关闭。电子感应锁会保留使用者的记录,唯有在场的最高负责人才有封锁权限。郁入队时,这套系统只用于图书队相关处室门禁,近年才应用来保护重要设施和设备。门禁一旦封锁,只有关门的那人才能重新打开。

    书库门关妥后,小牧便在门上用黄色封锁胶带贴了一个大大的X字形。

    「以上,书库封锁程序完毕!」

    就在这时,无线电传来青木的呼叫。

    「青木一正呼叫堂上一正!我已经下令封锁阅览室,铁卷门都拉下来了,你们走别的路线上来会合!」

    「是!」

    无线电的音量够大,他们都听见了,所以不必再说明。三人随即跑向另一处出口,不再循业务部楼层回去。

    由玄田总指挥的这场攻防战一直打到天亮,馆区外围的防御虽被突破,特务机关却始终无法攻进建筑内部。

    大楼建筑物破损得相当严重。以夜间突袭来说,已经不算太严重了。

    堂上班前去解除书库的封锁,始终也被狙击部队赶了回来,两方会合之后采取参加总集合。

    「全队先行解散,出勤时间调整为一三○○,业务项目改为馆内警备,一九○○起再由防卫部接替。各员好好休息。完毕,解散。」

    郁在淋浴间冲好澡,换上之前脱在地上的运动衣裤,然后捧着汗湿的战斗服走出更衣室。原想等一等堂上,但见男子更衣室那儿人满为患,他恐怕不会这么快洗好。

    于是她走回宿舍。现在连平常的起床时间都还不到。

    为了不吵醒柴崎,郁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却听见她「你回来啦。怎么样?」的一声招呼。看样子,非战斗员的她刚才也谁不安稳,好像一直都在小桌前假寐。

    「放心,全体平安。防卫部有几个人受了伤。」

    「哦。」

    「还有一通奇怪的传真。」

    「怎样的传真?」

    「密告说今天的审查目标是木岛迅的书,还说是教育委员会跟家长会共同委托特务机关来没收书籍的。」

    消息的真实性如今已难辨真假。图书队没让特务机关入侵阅览室,特务机关也不会特地声明他们是为了哪一本书而来的。

    「嗯——优质化法的施行细则里是有,忘记是第几条了,说正当团体可以委托特务机关取缔非属违禁的书籍。要说正当团体,公安跟内阁调查跟外务省派系下都有好几个……都道府县层级的教育委员会应该也算在内。教育委员会既然会为木岛迅的问题联合提出抗议,惊动到都政府教育委员会也不无可能。」

    「我猜是手冢他哥哥提供的情报……」

    「哦——这倒未必呢。」

    柴崎站起身来,大概已经清醒了。

    「我不认为那人有这么宅心仁厚,会为了小小的一场检阅而特地来关心。而且他若要走漏消息,直接打手机找我或手冢还更快呢。那人不会做这么不合理的举动。不过,算了,我还是跟他确认一下好了。」

    说着,她走向衣柜,开始拿出今天要穿的衣服。

    「好啦,你该睡啦。早上的点名我帮你去就好。」

    「嗯,谢谢。晚安。」

    郁钻进被窝。才一躺下,睡意立刻袭来——但他撑着眼皮,用最后一点力气掏出手机。

    叫出堂上的号码,她开始打简讯。

    辛苦了。

    郁

    打上自己的名字,算是多一些和解的意味,不知道他能不能感受到。

    过了一下子,堂上传来了回讯。

    你也辛苦。好好休息。

    笃

    心脏猛然大跳一下。

    堂上对她称呼自己时,从来都是用姓氏或全名,这是他第一次只用名字,令她觉得彼此的距离突然拉近了。

    呃,虽然该做的事情早都做过了,这会儿还谈什么距离!

    眼见和解的征兆显现,郁这才放心地沉沉睡去。

    *

    柴崎上班后,也在业务部的朝会上得知神秘传真的事。

    和郁所言不同的是,图书队接获的传真预警不只一通。

    另一通传真是在抗争进行期间收到的,内容比前一通更详细,除了指出优质化特务机关将连续发动三次审查,也再度点名木岛迅作品就是唯一目标。

    「发生号码是武藏野市内某超商的传真机。」

    听到业务部长的这番报告,柴崎已然明白,这下子很难找出发送者的身份了。

    便利商店的传真服务讲究便利和普及性,消费者无须出示身份证件,只要和店员讲一声即可使用。纵使有些店家会主动要求查验身份证,基于个人自老保护的观点,他们也不会提供给图书队。

    图书队的搜查权只限于图书馆相关范围,这起事件也没有重大到足以向图书队提供有力情报的程度。

    「我方固然不至于完全采信这项情报,不过防卫部的态度时姑且信之,做好基本防备。同仁们请将书库里的木岛迅作品放回阅览室书架,一般业务照常进行。民众若因为馆外建筑的损害而有所动摇,我们要尽力安抚,用平常心去应对。」

    朝会结束后,柴崎偷了个空拨到手冢慧的手机。

    结果的确如她预料。手冢慧回答时还带着苦笑。

    「抱歉啊,没能符合你的期待。像特务机关这样的基层组织动态,我不会去一一掌握。要是你真的希望我去打听,我倒也不是不能安排,只是要花点时间就是了。」

    「不,不用。我们其实没有太重视这个案子。」

    「我弟弟今早有没有出动?」

    「有,而且他现在是个颇受信赖的狙击手了。听说他平安归队,没有受伤。」

    「他升了三正也不通知我。」

    「冰雪消融之路还远着呢,他的脾气又那么硬。」

    「你能不能劝劝他呢?」

    「可惜我跟他没那么亲密,还是请你自个儿多努力吧。而且我一向不管人家务事的。」

    柴崎刻意好声好气的回答。便听得手冢慧说了声「好无情啊」,笑着挂掉了电话。

    一如传真所预言,特务机关只能等发动了三次突击检阅。

    尽管图书队不敢全面信任那一纸密告,仍将这些情报通告全图书馆,各馆因而都做了完全的防卫布署,在这三次抗争中都没有让敌方夺去任何一本馆藏,包括木岛迅的作品在内。

    总计四回的袭击都无成果,特务机关也只好收手,或许是察觉情报走漏,也或许一切就在计划之中。图书馆阵营既已完全进入警戒状态,发动攻势恐怕也不会有太大成效,那些夜半突击就宛如潮水般兀然退尽。

    「搞了半天,整件事还是莫名其妙!」

    郁在暖炉旁剥着橘子。柴崎则是一脸严肃,语带保留的说:

    「我倒是推测出了几个可能性。」

    大概就是因为得不到明确结论,柴崎的心理不怎么痛快。

    「推测?」

    「第一,木岛迅本人就是教育委员会或家长会团体里的成员。第二,教育委员会或家长会团体里有人与木岛迅关系密切。第三,这两个团体里有木岛迅的支持者。这时我归纳过的结果,却没办法锁定是哪一种。」

    「咦——真是那样!?」

    「就结果而言,那些密告的情报都是正确的呀,所以我们可以假设提供情报的人也知道检阅行动的消息。其次,假设这些行动真是那些团体所委托,那他们必定有办法得知特务机关的审查时程,加上向我们陈情,要求限制借阅木岛作品的团体。」

    说到这里,柴崎也拿了一颗橘子来剥。

    「要是跟折口小姐那边问问,也许可以再进一步锁定。」

    从木岛迅的写作意图看来,他当然是个「蒙面作家」——绝不轻易公开自己的基本资料;但像折口这样的资深媒体人,也许会知道一些内情。

    「只是我觉得没必要追究下去了。」

    「哇——难得你这么简单就放弃。」

    「事实真相引不起我的兴趣啊。万一是第一项,那不就表示木岛迅根本只是个表里不一的软脚蟹吗?在出道作的后记和各种访谈里装出一派傲骨,实际被学校或检阅单位盯上时却不敢挺身而出。」

    「你讲得真狠。」

    「如果是第二、第三项,那么此人认同木岛迅却不敢在团体中提出反对意见,一样是个随波逐流的人。」

    柴崎将一瓣橘子扔进口中。

    「不管是哪一项,图书队都被这人聪明地利用了。这一点没话说,因为图书队的使命本来就是平等守护每一本书。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拦阻这个人提供情报,图书队并不会因此得到好处。我们无法确信他是否有心为图书队助阵,一个只对木岛迅的动向有兴趣的人也算不上是为图书队助阵。」

    所以事情就到此结束。柴崎爽快的下了结语。

    「经过这次事件,你对木岛迅怎么评价呢?」

    但见柴崎的表情泰然,继续吃她的橘子。

    「没变呀。一来没确定木岛迅的人格如何,二来他那挑战大环境的手法还是一样值得佩服,除非他在这次事件之后改变作风,就此妥协,那我大概会有点失望。不管他是从哪个管道获知消息的。」

    照这么看来,柴崎的包打听性感倒也不是囫囵吞枣,而是明确地用兴趣界定出有所为和有所不为的区块。

    好成熟哦。郁一面想着,一面剥开第二个橘子。

    「对了,你跟堂上教官和好了没?」

    原来这件事在你的兴趣范围之内!郁心中一惊,也没料到她会如此天外飞来一笔,忍不住往暖炉桌面一趴。

    「呃、这个……算是和好,又好像差那么一步。」

    「想不到你这么死硬派,跟手冢好像。」

    唷——居然在这种事情上拿手冢出来比啊?郁在脑中兴起了捉弄柴崎的念头,不过柴崎不喜欢别人对她开这种玩笑,想想还是作罢。

    就算他两人之间有可能发展出那种感觉——起码在郁看来,这可能性是相当高的——柴崎更有可能因为旁人的好事调侃而自行了断一桩缘分。所以郁不忍心多说什么,只觉得那样既对不起柴崎,也对不起手冢。

    柴崎和手冢其实十分相配,但他们自己好像没有察觉?郁常常这么暗想,却见两人的互动始终是老样子。

    「说嘛,怎么样了?你还在拗脾气吗?堂上教官的反应如何?」

    一反刚才的漠然,柴崎突然变得兴致勃勃,还探出身子凑近来问。郁一时有点儿不好意思抬头。

    「反正我刚刚发了一封简讯,约他下次定休时出去走走。」

    「要外宿吗?」

    「没有啦!」

    堂上的心情已经不在郁的担心范围内了,现在她只为自己当初的一厢情愿感到丢脸,要是不把这些情绪好好处理一下,谈什么肌肤之亲——

    「也对,你们好像四次定休都没约会了?马上就那个是会尴尬呢~」

    「啊啊啊,你别讲出来嘛!」

    郁抱头大叫。虽是约好了要见面,但一想到那谈话的场景,她脑中就一片空白。

    「你紧张什么——人家可是成熟男子汉。」

    柴崎说着,咯咯笑了起来:

    「你都打出了这么大的和解信号,堂上教官会耐心引导,不会让你感到尴尬的啦。」

    这话乍听是鼓励,其实是在寻开心。郁太了解柴崎了。

    拜托你谈我的事情也像谈木岛迅那样冷漠嘛。郁暗自想着,一面闷闷地拿橘子猛往口里塞。

    后来,针对年轻族群的读者,业务部办了一场「木岛迅」概念展。

    包括木岛著作的后记、个媒体访谈的报导,业务部将这一类周边讯息制做成看板,用来解释木岛迅「完全合乎优质化法的歧视性文风与反社会精神」的初衷,同时也说明他的原则何在。

    徒具形式地模仿小说,是否符合作者的原意,你们不妨好好想一想。

    就像柴崎在辅导中学生时所做的劝说,此展览的宗旨也在向一般民众呼吁。

    同时,这场展览也在东京都内的各图书馆同步开办,并且公开邀请都教委以下的各级教育委员会暨家长团体参观。在折口的协助下,周刊《新世相》将整个活动写成报导,扩大了宣传效果。

    不知是展览内容得到认同,抑或《新世相》的报导建功,在那之后,由都教委代表向优质化委员会提出的请求——没收木岛迅的作品——被撤回了。这是手冢慧「花了点时间」弄来给柴崎的情报。

    *

    随后,到了堂上班定休的这一天,也是郁约堂上「出来走走」的日子。

    以前的每次约会,她总是开开心心挑选衣服打扮自己,但在拗了将近一个月的别扭之后,此刻心情竟然复杂起来。郁在衣柜里东翻西找,最后拿了一件甜美成熟风的半袖针织衫来搭配牛仔裤,勉强给自己打了个「OK!」的成绩。

    让人烦恼的是内衣。万一和好的过程顺利,气氛来了;万一他们临时决定今天送出外宿申请单、明天早上再回来——

    郁倒不是特别期待外宿,只是她打死也不想再经历「第一次」那晚的窘境。

    如厕而已!就是为了这个理由而已!以防万一!

    莫名对自己讲了一大堆藉口,郁才从抽屉里找出柴崎替她挑选的内衣换上。

    郁故意晚了十五分钟才到,堂上果然已经等在售票机那儿了。

    「让你久等了。」

    个子比对方高,郁很难用小女生装可爱的仰角视线去看他,只好低着头抬眼瞄。

    「不会,我也没等多久。车票买好了,走吧。」

    呃,要去哪?没等郁问出口,堂上已将车票塞在她手里,同时说道:

    「今天的地点由我决定,可以吗?」

    「哦,好……」

    郁当然没想到要去哪里,便点头应允,于是堂上泰然自若的牵起她的手,就这么往剪票口走去。

    在抵达目的地前,两人只是随意闲聊,郁老觉得莫名的难为情,应对上是在不自在。

    「咦,这里……」

    堂上的目的地就是立川车站楼上的香草茶简餐店,也正是他俩初次一同品尝「洋菊茶」的地方。

    走进店门前,堂上回过头看着郁,对她说:「你那时穿的也是这件大衣呐。」——知道他连这个小细节都记得清楚,郁既是心喜,又是不甘。

    还不到午餐时间,店里的空桌很多,这点也跟当时一样。

    店员随意将他们带到窗边的桌位,堂上却另有要求。

    「我们可以坐那个位子吗?」

    他指着当时的那个桌位。

    当然,今天他们点了不同的餐点,只有餐后的洋甘菊茶和蛋糕是老样子。

    「你吃的是什么?」

    「茄子跟大黄瓜的笔管面。」

    「笔管面有什么不一样?」

    「哦,也是意大利面的一种……」

    「我没吃过,给我吃一口。」

    所以他们各自交换吃了一口。庆幸用餐时有话可聊。

    「……跟通心粉不一样吗?」

    「差多了——啊,这个香草煎白肉鱼的外皮好酥脆。」

    堂上始终搞不清楚笔管面和通心粉的差别,就这么吃完了主餐,让店员送水餐后茶点。

    郁的蛋糕碟在第一杯茶的时候就空了。就在她为自己斟满第二杯时——

    「……上次是我讲错话了,抱歉。」

    哇呀,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刻,拜托你别提啦——!郁在心底这么惨叫着,嘴上却又将不出来,只能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所以,这给你看。」

    堂上从挂在椅背上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传单。仔细一看,那竟是不动产公司的房屋资料,上面满是各种大楼型套房的行情。

    「唉唷,你就饶了我吧。」

    郁终于忍不住求饶。

    「那件事真的不用再提了!一切都只是我自己一头热,而且教官你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现在我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丢脸了,请你当我没说过吧!」

    「你不要自己在那里穷紧张,先看了再说。」

    堂上将传单摊开在桌上。传单上有个用红笔画的圆圈,应该是堂上相中的物件。

    「既然要租,你也不想租太破烂的房子吧,毕竟我自己都不愿意了。所以我把租屋条件假设成这一户的。」

    月租七万出头,押金和佣金各一个月。离基地也还算近。

    「而且这一间有空调,我们搬进去就不用自己花钱买。其他条件差不多的房子也都是这个价位。」

    堂上指着传单一角,只见那熟悉而略丑的字迹写着几项别的物件资料,包括大楼的名称及价格。

    「你就算搬家的第一个月要付多少钱出去,连采购费一起算。」

    「不用算啦,你之前就说那样不划算,我已经听够了。」

    「你算就是了!」

    郁只好不情不愿地开始心算起来。

    光是房子本身的支出就是七万元乘以三等于二十一万,加上添购用具……

    「……拜托,别用指头在那里数啦。」

    堂上叹了一口气,径自公布解答:

    「粗估是三十万上下。」

    「……都说我已经知道了,你还要让我难堪?」

    郁咬着嘴唇不高兴,却见堂上交抱着手臂往后一靠。

    「这样一算,反而让我想得比你更远了——既然拿得出这笔钱,干嘛不买个好一点的订婚戒指算了。你不觉得吗?」

    一心提防着前方,想不到却在背后挨上一脚。郁此刻的震惊差不多就是这样。

    「说话啊。」

    直到堂上凶巴巴的催她回答,她都只是愣在那儿。

    「觉——觉得。」

    于是他欺身向前,用手支着脸颊,没好气地别开脸去不看郁:

    「你愿意收下吗?」

    「咦,可是订婚戒指不是得男方一个人出钱吗?」

    「废话,这是常识吧?」

    被他这么一呛,郁不由得缩起脖子。

    「可是——呃,我说要租房子是跟你平均分摊租金耶。」

    「你也想想我比你大几岁,比你高几阶,工作资历又比你长几年吧!」

    「只是……一下子买这么贵重的东西……」

    堂上重重叹了一口气,怒目朝郁瞪来:

    「好,那就是我的『提议』,我只问你有没有这个意思!我要送你一个订婚戒指,你要不要考虑跟我结婚?」

    「要、好!」

    她几乎是反射性的答了出来——根本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那就走吧。」

    堂上拿起大衣,站了起来。

    「啊?去哪?」

    「去看戒指。这一带总该有些像样的珠宝店啊。你说在交往期间没特别想戴戒指,不过结了婚可不能不戴。嗯,顺便看结婚的对戒。」

    郁还在那儿发怔,堂上已经付完了帐,拉着她的手走出了店外。

    「那个,提亲之类的事呢?」

    「我家就在东京都,随时都可以去,你家比较远,我看你先打个电话去讲一声,时间敲定了我再去拜访。跟你爸讲就行了,让你爸去转达比较好。」

    原来他都设想好了,包括郁的母亲这一层。

    「我怕我妈会有很多意见,尤其是双方家长见面、聘礼方面的习俗等等。」

    「双方家长见面这事,我想,就约个时间请他们来东京走一趟吧,场地让我爸妈来安排。聘礼就照你们的想法,我们尽量配合。不过,以我们两个的工作性质,很多事情到时候恐怕都得劳驾你爸妈到东京来商量,因为我们去茨城的机会毕竟不多。说起来,你爸会比较辛苦,因为有些事还得透过他去说服或安抚你妈,记得帮我谢谢他。」

    「……堂上教官,你几时跟我爸变得这么熟啊?」

    走在车站的人潮中,不意地,堂上停下了脚步。

    他将郁拉到空地的一旁,轻轻戳着她的胸口。

    「行了,你也该改口了。」

    郁一时没有意会过来,便见堂上臭着脸点明道:

    「我怎么还是你的教官啊?郁。」

    啊!她不由自主的掩着口。

    「工作场合就无所谓,因为柴崎也一样还在喊我教官。但私底下,我可不想再听你这么叫我了。」

    堂上要求郁马上改口喊喊看。

    忸怩了好一会儿,郁总算才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听见她不带姓的唤着自己的名字,堂上用满足的神情在她头上轻轻一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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