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卷

    第一章逃亡者

    位于晶川车站附近的远东大饭店建于某国大使馆旧有的广大空地,四周尽是难得一见的绿意,从高楼层的客房还能鸟瞰航行于东京湾的船只以及起降于羽田机场的飞机。

    饭店备有专车往来于成田与羽田两大机场,因此据说三成的房客均是外籍人士,为名闻遐迩的老字号国际饭店。

    少女出现于远东大饭店大厅之际正值十一月上旬,晴朗的晚秋时节。

    天空清澄的令人无法置信这里地处东京,天空的蓝随着时间增加浓度的下午四点钟,她走下往来于成田机场的饭店专属巴士。

    少女有着奶油色的微卷卷发与红纱般的眸子,年约十五、六岁,迷你裙下延伸出来的腿线漂亮诱人。

    她并非独自一人,而是与一名高大消瘦的老人同行。老人穿着咋看简单朴素实则裁工精细的高档大衣,但神情显得憔悴虚弱。

    负责订房登记的饭店人员询问是否需要医生,少女和老人则异口同声答道:“不用。”然后接过了房间钥匙。

    走进第二零楼的双人房,老人种种吐了口气,纵身倒向仿自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大型安乐椅。少女将尺寸不大的旅行箱丢到床上,本欲掀开窗帘,想了想又改变主意。

    “舅爷爷,您想喝些什么吗?”

    “这……有杯冰开水便好。”

    少女顺应老人的要求,打开冰箱门。老人一边望着胞妹的孙女取出一瓶矿泉水,一边握住自己的左手腕测量脉搏,大概是结果不如人意,表情依旧沉郁。

    少女递来杯子,老人谢着接过,一鼓作气把水喝光。少女在一旁忧心仲仲地守候着,老人以细如蚊蚋的音量对她说道:“我已经逐渐丧失控制海穆尔的力量了。”

    老人的深灰色眼眸宜瞅着少女。

    “下次再发作,或许就没救了,露妮,到时你就负责领导我们血族,懂吗?”

    少女笑了,那是刻意挤出的笑容。

    “舅爷爷您动不动就要我负责,这样是不行的唷,您一定要健健康康地领导我们血族才行。”

    “呼嗯,还是说不动你。”

    老人也浮现疲惫不堪的笑意。

    “特地来到日本,却搞得一身狼狈,原本心想这是最后一次的任务……”

    这位名叫露妮的少女无微不至地按摩老人的背部。

    “舅爷爷,您要不要躺下来休息?您可得好好养蓄锐,不然凭我一个人是没办法跟伯爵相抗衡的。”

    “恭敬不如从命。”

    老人顺从地说完,便脱下上衣,露妮一面替躺到床上的老人盖好毯子,同时也感到心疼不已。舅爷爷的身体的确变差了,否则在这之前他老是抗议:“不准把我当老人看!”

    这时电话响起,虽然是微弱的音乐声,音量彷佛大得足以响遍整个房间。露妮的视线转向电话,红砂眸子掠过凄厉的警戒目光。.

    露妮看向床铺亟于寻求建议,疲累至极的大伯父一点动静也没有。于是露妮抛开迟疑,直接接起话筒,表情看起来宛若电话的另一端就是敌人。事实上正是如此。

    “你好啊,MAdemoisele(译注:小姐,法语对未婚女性的称呼)。”

    是法语,高尚优雅的法语,属于“巴黎社交界层级的法语”。露妮的表情并未因此软化,她以与表情相衬的语气宣称。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要挂断了。”

    “你还是这么浮躁,算我拜托你,千万别挂断,不然就丧失我特地招待你们来到这座东方岛国的意义了。”

    “招待?”

    露妮的语气增添了一层怒气。

    “你的语文能力实在很不怎么样,居然把威胁说成招待,当初是你的手下恐吓说如果我跟舅爷爷不来日本就要对整个血族发动攻击,你自命清高,却不懂得好好管教手下,我说的没错吧?”

    “因为我实在太想见你们一面,或许无意间让你们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我真的没有恶意,请原谅我吧。”

    “你的右手握着油田与兵工厂,左手挂着爵位与勋章,两手已经满了,到底还想要什么?”

    “多得不得了……首先我要的就是你们血族的忠诚。”

    露妮用力握紧了话筒。

    “从来没有一个血族要求其它血族顺从。”

    “是没有,到目前为止。”

    “你只懂得将人与人的关系划分成上下阶级,我们血族还没有堕落到需要效忠你这种人;记清楚了!”

    露妮挂上话筒,非常用力地。同时不安的水位也随之升高,对方知道他们的所在位置。与其不断逃亡,宁愿选择一决生死,于是露妮与舅爷爷来到日本,但自己还来不及准备好就

    让对方抢先发现自己的动向,这不仅不利也不快。要换饭店吗?如果一切全在敌人的监控之下,即使变更住处亦无济于事,更何况也不敢保证身体虚弱的老人能够承受这种奔波。

    少女的眼前开始产生异变,覆盖着舅爷爷身体的毯子产生起伏。露妮立刻明白,舅爷爷的海穆尔开始失控了。正欲开口,房门却在此时毫无预警地遭到外力开启。先前露妮不仅上

    了锁还扫上门链,想不到一把美国陆军工兵部队专用的大型强力剪子从开启的门缝伸进来,随着一声钝响剪断了门链。

    “你好啊,MadeMOISeLLe。”

    与电话里相同的声音,与电话里相同的问候。声音的主人是名年轻男性,年龄约在二十二、三岁左右。硕长匀称的体格包覆着英国制西装。烫卷的黑发与令人联想到英印混血的小麦肤色,五官分明的外貌宛如米开朗基罗雕刻的雕像一般端整秀丽。那是王公贵族的姿貌,高雅尊贵却目中无人的气质,习于压倒别人并使之服从的态度,全是王公贵族独有的特质,处在强调平等的近代市民社会里有着特别显著的差异。八名显然是臣下的人围绕在他身旁,其中有一名女性、一名年近半百的军人,其他则是处于壮年、看似保镖的彪形大汉。

    露妮不自觉退了一步,随即站定脚步,昂扬地拾起头,双手插腰瞪视青年。

    “身为第十代李恩佛得伯爵,居然强行闯入女士的房间,看来欧洲贵族风范与骑士精神也跌落谷底了!”

    这段痛斥猛批并未让青年产生丝毫的动摇。

    “有时候,你说的这种东西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所以我打算在日本活动一下筋骨,先别说这些了,MAdemoiselle,把你的大伯父交给我再说吧。”

    “你已经惊动到饭店的人了。”

    “请尽管放心,我已经在上星期买下这家饭店,即便整栋饭店倒塌,也能获得理赔,Mademoiselle是完全不必操这个心。”

    “原来你一开始就打算杀害舅爷爷……”

    “你错了,如果他还有利用价值我自然会留他活口,只是我没想到他变得这么衰弱。”

    怜悯的表情里夹带着优越感。

    “让他解脱也是一种慈悲,从今以后就不必再见到令人不悦的情景了,带Mademoiselle到套房去。”

    最后一句是对部下的命令。一群保镖当中走出三名大汉,一人以**指着露妮,另外两人从左右方抓住露妮的手臂,少女拼命挣扎只可惜徒劳无功。“慎重点。”附上这句叮嘱之后,有着伯爵称号的青年连看也不看被带走的露妮一眼,迳自走向老人躺着的床铺,同时右手伸进内袋。

    “无法控制海穆尔,就代表海穆兰摩尔已经穷途末路了,没有资格继续统率血族。”

    青年不加思索以左手掀开毯子,躺在床上的是一只年迈的大狼,全身包覆着灰毛。青年面无讶色,只是低首望着。

    “伯爵大人,危险!”

    这句话出口的同时,灰色影子随之跃起。在这之前一直瘫在床上呈现垂死状态的灰狼现在双眼燃着斗志,残存的生命力一口气涌往四肢,整个扑向有着伯爵称号的青年。虽然年老但利牙依旧尖锐,只可惜触及不到青年的咽喉。这时传来一声闷响,就见到灰狼的利牙与前肢挂在青年伸出的左臂。

    青年连眉毛也没皱一下,徐徐将右手从内袋拔出,手上握着的**散发出晕光。他把枪口抵在灰狼头部。青年的西装扯裂,鲜血直淌,但青年丝毫不引以为意。

    “永别了,老人。”

    隔音墙挡住了枪声,不致于传到室外。鲜血与脑浆在地毯绘出几何图形,灰狼则倒卧其上,四肢不住打颤,怒气腾腾的双眼虽然狠瞪着青年,却迅速丧失光彩。

    “生为人,死为狼啊?真八股,不过这也是所谓的命运吧。”

    青年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到强烈的撞击声,并传来一股非常轻微的震动,哀嚎声也随之响起。青年蹙起眉心,年过半百的男子见状便开门斥责同伴。

    “安静点!就算这层楼确定无人也不能大呼小叫的!”

    他顿时打住句子,三名男子倒成一团,堆叠在走廊上,发出痛苦与恐惧的呻吟。血的味道扑鼻而来,失去主人的女装散落一地,只见一匹有着闪亮银毛的狼瞪视半百男子,趁他还来不及摆出架势便一跃而起。

    银狼的利牙狠狠嵌进男子的左手臂,惨叫震慑着走廊的空气。这时银狼已经在半空翻了一圈,着地时几乎没发出声响。其他大汉立刻奔出房门,朝着疾奔而去的银狼准备扣下扳机。

    “蠢蛋!不准开枪!”

    青年的喝斥鞭打着众部下,所有人马上停下动作。青年将左臂的衣袖卷起,水平伸出,年轻女性便以消毒湿布擦拭伤口,把沾黏的血渍擦乾净之后,只剩下几乎完全止血的细微伤疤。女性开口问道,她戴着眼镜并将栗色长发绑成一束披在头后方,是个美女。

    “需要上药吗?”

    “不需要,这回让露妮逃了没关系,不用追了。”

    “没关系吗?伯爵大人。”

    “猛兽要花时间慢慢驯服,这才是王公贵族的乐趣所在。”

    有着伯爵称号的青年并非虚张声势,他的神情充满自信,以习于统治与得胜的态度,对着持枪的部下之一问道。

    “说到猛兽,亚罗沙有没有乖乖听话?”

    “您是指那个任性的小子吗?”

    “说话小心点,就算他是别人不要的剩货,好歹也是我重要的棋子。”

    伯爵掩不住笑意,却令男子脸部肌肉僵硬起来。

    立刻改口:“非常抱歉,伯爵大人,他目前很听话。”伯爵颔首,将卷起的衣袖拉下,命令部下收拾善后便从容不迫离去。

    “中岛敦(译注:西元1909—1942,小说家,东京人,东大毕业,作品风格特殊,均以中国为舞台。)的《山月记》是藉由中国的民间传说来影射近代知识份子的不安与自我意识

    汉文教育所衍生的硬质文体,在文学吏上占有特殊地位”

    老师的声音左耳进右耳出,日高虎之介没有整理刚起床时乱翘的头发,两眼直盯着国文课本。他不是在读书,只是看着课本而已。人变虎的故事固然很有趣没错,但老师的解释太无趣了。

    虎之介是市立高中一年级学生,明年二月底就满十六岁了。身材高大但还不到鹤立鸡群的地步,长得不错,也还不到俊帅抢眼的程度。每一项都属于“中上”,除了名字以外并没有特别突出的优点,成绩也一样。

    一年级的八个班级有三六O位学生,虎之介在下学期的期中考排名第一五九,他认为这样的成绩算不错了,努力读书获得好成绩的人的确很厉害,不过自己没有兴趣跟进。他独自住在公寓,——没有成天催他念书的父母,所以虎之介每天过着略嫌散漫的生活。

    他不是不喜欢努力,只是无法明白要往哪个方向努力?又要为了什么努力,高中毕业后继续升大学,出社会当上班族,成天周旋在上司与同事的人际关系之间,把自己搞得焦头烂额,到了中年,公司随时会要你退休。虎之介并没有被组织化的现代社会调教到可以在这种人生当中找出乐趣,也不至于莽撞到正面加以反抗,因此他才对周遭采取爱理不理的态度。看在老师们眼里,有时会觉得他是“敷衍了事”。就在昨天,一个活像是从二十年前的校园电视剧里走出来的体育老师对他轻斥道。

    “我说你五十公尺短跑测验是六秒二对吧。”

    “已经很快了呀。”

    “你应该可以跑得更快才对,我知道你藏了一手,在最后十公尺故意放水对吧,你骗不过老师的眼睛的。”

    我干嘛要骗你?但争辩是毫无意义的。他抓搔着头,行礼道了句:“谢谢老师。”体育本来就不是他擅长的项目,即使他的速度够快,爆发力也够,只不过他实在很受不了那种需要细部调整的事情,器械体操如跳箱、单杠之类的更是完全不行。反正功课、体育只要及格就够了,虎之介心想。他不是刻意表现得如此无精打采,只要逮到机会,一定能找到值得他热衷的事物,可惜到目前为止,这个机会尚未出现在他面前。

    “日高,你似乎是样样通,但实在看不出你喜欢什么、想做什么。”

    有人曾经对他如此批评道。这个人是他的同班同学,立志成为漫画家的山下兴一。虎之介反驳道。

    “像你这种十五、六岁就能确立未来目标的人根本是少之又少。”

    “会吗?本来就要趁现在确立目标,不然怎么知道要报考哪间大学?”

    “那你赶快变成出名的漫画家吧,我来当你的经纪人。”

    被扯进无聊的玩笑里了。

    虎之介没有女朋友,不是班上的女同学讨厌他。相反地,若是他主动问好,常有许多女生为此开心不已。不过虎之介刻意回避这种状况。因为他身边有个负面示范,让他对恋爱抱持消极的态度。这个负面示范就是他的父亲日高洋行。他目前与儿子分隔两地,任职东亚建设这个大企业的董事。

    四十五岁就成为大企业主管,足见日高洋行是个优秀的商业人士。身材修长、仪表堂堂,因此相当受公司女职员的欢迎,但做为一家之王却是负分,虎之介心想。日高洋行身为有妇之夫却与属下的女职员发生婚外情,闹到与妻子分居。事情发生在十二年前,那时虎之介年纪很小,还不是很懂事。恋爱是属于个人的自由没错,身为丈夫与父亲理应负起守护家庭的责任。洋行的妻子长久以来无法调整情绪,好不容易答应离婚后不久,三年前便因急性脑溢血去世。当时洋行正在国外出差,来不及参加葬礼,也难怪洋行的岳父母,亦即虎之介的外

    祖父母对洋行态度冷漠。

    虎之介也不想见到父亲,要是见了面一定会狠狠揍他一拳。唯一的好处是他父亲每个月都有按时汇生活费过来,这样就够了。一辈子不见面也没关系,虎之介心想。不过这一天,好不容易熬完无聊的课程,打扫完教室之后,虎之介走向校门,一个声音出其不意喊住他。

    “喂——、虎。”

    虎之介停下脚步,向来急速而且稳定的步伐突然煞住,差点撞上后方的路人。礼貌性地跟对方道歉之后,他的视线往一旁移动。

    是虎之介的父亲日高洋行,虎之介顿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而他的父亲则是一脸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一副光明正大、丝毫没有做错事的坦然态度,或许是装出来的也说不定。

    “好久不见了,虎,不晓得你过得如何?不过看起来长高了不少。”

    “你、你、你……”

    你要干嘛?这句话想说却说不出口。

    “反正你也要找个地方吃晚饭对吧,跟我一道如何?”

    “才不要!”

    正想啐道,只见洋行不等虎之介回答,随即转身就走。英国制大衣包覆着宽厚的肩膀,的确是帅气又充满男人味。下一刻洋行隔着肩回过头,露出坏坏的笑容。

    “都是高中生了,不要再闹别扭或要脾气了,虎。”

    我哪有!当虎之介这么认为之际或许就中了他父亲的圈套。来到吉祥寺车站附近一家印度料理餐厅的餐桌就座之后,虎之介纳闷地侧着头心想:好像有点不太对劲。洋行熟练地点完餐饮,便看向一年不见的儿子。表情比虎之介来得沉着,也给人一种疲惫的感觉。加上他的视线并末专注在儿子身上,而是转来转去,像在找人的样子。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你听仔细了。”

    “什么事啊?有必要这么严肃吗?”

    该不会是要中止生活费吧?正当虎之介如此猜测的同时,洋行以相当漫不经心的口气一语带过。

    “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你有个妹妹。”

    “虎之介,你在听吗?”

    “有啊。”

    “那我就继续说了。”

    洋行喝了一口水,从西装的内袋掏出一张相片,递给虎之介。

    “你是她的哥哥,所以你理所当然有责任保护妹妹。”

    “等一下!”

    虎之介终于反击了。

    哥哥保护妹妹之前,应该是父亲保护女儿的义务在先吧。”

    “这种说法也不是不对。”

    “本来就是这样好不好!”

    由于音量太大,惹得邻近几位客人投以好奇的目光。虎之介立刻噤口不语,彷佛特地抓准机会似地,料理在这时上桌了,盛着印度烤饼的大盘子里还有坦都红烧鸡、沙摩沙印度小面饼、三种咖哩,另外两盘是虎之介不熟悉的料理。洋行随即将印度啤酒倒进自己的杯子。

    “先填饱肚子再说吧,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解决的,等吃饱了就会明白这个道理。”

    最伤脑筋的是,这么自我中心的人居然是自己父亲的这个事实。想是这么想,虎之介无形间被一种无形的气势所压倒,乖乖对着料理吃将起来。肚子的确饿了,所以暂时专心吃饭。等吃得差不多了,洋行又重开话题,态度显得相当执拗。

    “这下你应该很开心自己有个妹妹长得这么可爱了吧。”

    “干嘛突然说这个?”

    “因为她现在只能依赖你了,虽然这个做哥哥的不怎么可靠。”

    “我想问你一件事。”

    “问吧。”

    “她不会叫做虎子之类的吧。”

    洋行眨了眨眼,最后开怀地笑了出来。

    “原来你那么在意自己的名字啊。”

    “这还用说!又不是战国时代,谁喜欢被取名叫虎之介啊,也不想想别人会怎么笑我。”

    “我觉得这个名字很酷啊。”

    “那你不会把自己的名字改成这个啊!”

    “哦,有道理,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洋行带着苦笑道,然后拿出一个厚厚的纸袋交给虎之介并说道。

    “这是什么啊?”

    “钱,有一百万圆。”

    虎之介手握着纸袋,整个人僵了一秒。“哦!”即便他刻意表现得无动于衷,气人的是心脏仍然猛跳个不停。洋行又把另一个大纸袋交给虎之介,表示一百万日币是这个东西的管理

    费。

    “喂,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啊?”

    虎之介的语气有些激动,再怎么想保持镇静,在面对一连串突发状况的时候,实在掩藏不住内心的动摇。

    “对了,我忘了回答你,你可爱的妹妹名叫风子,风之子。”

    “风子。”

    “你不要为了得到父母疼爱就藉机欺负她哦。”

    “我才不会!”

    “这阵子天气很不稳定。”

    “怎么突然转移话题?”

    话题转变得太过唐突,虎之介的反应也变得毫无创意。望着儿子疑惑的神情,洋行口中冒出一个出人意料之外的句子。

    “不要感冒了哟。”

    虎之介呆住了,这根本不是洋行会说出口的话,他敢挂保证。从头到尾全被父亲牵着鼻子走,虎之介满肚子的话连百分之一都来不及说,只能目送父亲前去付帐的背影。

    被闹钟吵醒后,以冷水洗脸,嘴里还咬着牙刷,顺手将吐司放进烤面包机,接着从冰箱拿出牛奶跟奶油。打开电视机,晨间新闻应声播放,一名中年播报员以平板的语调朗诵新闻内容。

    “身为事件的关键人物,东京地检署特搜部门要求其自行出庭的东亚建设股份有限公司董事日高洋行,今天凌晨被发现跳楼身亡。”

    这段内容传进尚未完全清醒的脑袋,虎之介毫无反应地咬了一口吐司。到了第三口,脑神经才进出火花。他嘴里咬着吐司,正眼看向电视画面,画面里的特写是他父亲的脸。多年以前拍下的这张表情严肃的脸庞看起来就跟陌生人一样。前天晚上才刚见过面,却彷佛在一瞬间变成遥远的往事,想不到父亲就这样死了。

    “不会吧!”

    虎之介呻吟着。

    根据新闻报导,日高洋行侵占公司公款,眼见事迹即将败露,情急之下跳楼自杀。日高洋行任职东亚建设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亦是“业务员”之一。“业务员”是建设业界的特殊用语,专门负责对外交涉并进行多项工作。最为明显的工作内容就是,与其它公司洽商,招待政治人物与政府官员,另外也进行并购,专钻法律漏洞、违背社会道德,在台面下大规模承包各项事业。

    据传东亚建设这阵子涉及贪污案件而受到检调当局侦察,数日内连续逮捕公司主管级人物,此外连同知名的政治人物也将一并遭到逮捕。然而公司交给政治人物的贿赂并未真正送到对方手里。一亿圆钜款全遭到日高洋行侵吞并卷款潜逃。他留下遗书说明了来龙去脉,导致整个事件急转直下。

    虎之介的思绪似乎恍惚了一会儿,回过神时,电视画面正在播映一对新婚的二线艺人在新喀里多尼亚举行的结婚典礼。一名中年影剧记者以快得几乎追不上的速度播报新闻。视线一转,看到时钟的刻度盘,时间已经过了八点。

    肯定迟到了。就算来得及,也没什么心情上学。日高洋行不是一个及格的父亲,但实在不敢相信他会做出跟渎职、侵占之类这种可怕名词有关的事情来。虎之介把刚穿上的学校夹克脱下并丢到地上,整个人倒向床铺,盯着天花板数秒,脑里再度进出火花。

    “对了!那个大纸袋!”

    虎之介一跃而起,也不管床铺发出抗议的哀嚎,粗鲁地跳到地上,从床底拉出堆满过期杂志的纸箱,他把父亲交给他的大纸袋摆在里头。

    “你有一个妹妹,好好照顾她吧。”

    父亲的话在脑海不断回响,他终于明白这句意有所指的话所代表的含意了。那是自杀的预告,对儿子的遗言,自己就要死了所以把女儿托付给他照顾。为了传达这个讯息,洋行在死前特地来见儿子一面。

    “真没用,落魄到只剩我一个人可以信任吗?你不是优秀的公司主管吗?难道找不到五个到十个值得信赖的部下吗?”

    虎之介觉得要是嘴上不持续念念有词,只怕孤独会化为灰色牢笼将他囚禁起来。他以略嫌粗鲁的动作打开纸袋,里头乍看是一般办公用品。两张磁片、一叠影印纸跟收据、转帐单、

    传票、一卷录音带等等,当中夹带了一个白色信封。撕开信封,里头有一张便条纸,打开便条纸,数行文字映入眼帘。

    “我没有侵占公款,我是被诬赖的。我不求你相信我,只求你了解真相,纸袋里的东西就是证据。”

    收信人是虎之介,寄信人是洋行。内容还持续数行,表示一切全权交给虎之介处理,如果自己一死,就要立刻搬家,还要虎之介一定得去探望妹妹等等。

    “这可真是棘手的文件啊。”

    到底有多棘手?虎之介无法具体形容或加以评断,但是这些物品对父亲工作的公司以及与其关系匪浅的政治人物将会是—个致命伤,他至少还懂得这点道理。虎之介先做了个深呼

    吸,接着宛如弹起的弹簧一般奔到窗边,三步跑到目的地,开窗望向外头,确认没有异状之后,以自问自答的形式急忙理出头绪。

    “看来现在还没有遭到监视,不要久留比较好。”

    “十分钟之内离开这里吧。”

    “或许再也没机会回来了。”

    “又不是从小长大的家,有闲暇依依不舍还不如赶快收拾行李。”

    “前天老爸交给我的全部带走,还有总之钱一定要带。”

    “慢慢理清楚,拿走的不要留恋。”

    “服装轻便就好,尤其是鞋子。”

    不切实际的感觉缠绕不去,虎之介一边想办法抛开,一边忙着把一堆东西塞进背包。

    这时有双眼睛正望着虎之介所住的公寓二楼,随意停在路面的货车里,一名外籍少年不断打量公寓,这段距离需要望远镜才看得清楚,少年却只用自己的一双肉眼加以观察。

    少年年约十七岁左右,长得很高,体格一言以蔽之就是纤细修长。他有着一头漂亮的金褐色头发,瞳孔也是相同色泽。皮肤白皙,五官俊秀,夹克下穿着的是绢质衬衫。

    少年的模样看起来活脱脱像个童话世界的王子,不过仅止于他闭口不说话的时候。他在座位调整好坐姿,便以日语对着驾驶座上的男子说道。

    “那个囝仔的第六感很准哦,一看到新闻就准备落跑了。”

    是关西方言,正确说来应该是仿关西方言,与外表的落差过于悬殊。驾驶座的男子以命令式的口气回应。

    “既然如此,还不赶快去抓人!”

    “不是只叫我监视他吗?不接到命令擅自行动,伯爵会生气的。”

    “居然敢直呼伯爵!要叫伯爵大人!”

    金发少年对男子的怒吼左耳进右耳出,他远远看到虎之介慌慌张张从公寓外面的楼梯跑下来。“动作真快!”少年低嚷,并微微侧着头。他目送虎之介的背影远去,内心似乎有了答案。

    “没有错,那个囝仔有海穆尔。”

    “真的吗?”

    “真服了你,居然感觉不到那么强烈的海穆尔。”

    少年的态度原本就称不上谦虚,刻意冷嘲热讽的态度更让驾驶座的男子增添一层怒气,但他一双充斥着与其说是怒气不如说是杀气的视线并未吓倒少年。

    “接着该怎做呢?”

    自问自答的语气显得老神在在。

    今天是星期六,刚过中午十二点的小学园里挤满了准备回家的小朋友。虎之介站在门边,身上套着牛仔裤、白色高领毛衣、运动鞋,背上背了个轻便背包。他手上拿着前天父亲给他的相片,等着妹妹放学。想到不禁觉得有点好笑,因为他现在所做的事就跟前天的父亲一模一样。相片背面注明了妹妹就读的小学名称与学校地址。

    “啊、就是她。”

    相片拍得不错,让虎之介能够一眼就认出自己的妹妹。

    四年前的虎之介也是个小学生,但他已经忘记自己那时有多高了。小女孩蓄着短发,一身毛衣、夹克衫、牛仔裤的打扮,个性看来活泼开朗,身高好像还不及虎之介的肩头。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瞧见虎之介,整个人便停下脚步。跟两旁的同学讲了几句,挥手道别后,便笔直往虎之介的所在方向走来,视线也笔直盯着虎之介。

    “你是风子吗?”

    虎之介好不容易才开口询问,站在眼前的这个名叫风子的少女点了点头。

    “你是我哥哥,我知道。”

    “这、这样啊?”

    与大吵大闹的状况相较起来的确好太多了。

    “你怎么知道的?”

    “爸爸告诉我的,还让我看过相片。”

    “原来如此,呃,哥哥也看过你的相片唷。”

    看来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但今天的虎之介无法因此松一口气。虽说电视台的狗仔队应该不至于追到这里来,万一大批媒体涌到风子家就糟了,他不希望妹妹受到连累。

    想着想着,虎之介顿时觉得自己的举动很无聊。现在的他等于受到一个不存在的幻影所威胁而莽撞行事,也许明天起又会回到昨天以前那样,每天过着无趣安稳的日子。或许应该回到公寓等候正式通知,准备出席父亲的葬礼才是聪明人的做法。劈头跑到风子家,见到老爸的情妇要说些什么呢?虎之介显得迟疑不定,姑且还是试着提出问题。

    “你知道老爸的事情了?”

    “嗯。”

    话题又中断了。望着妹妹垂头直盯地面,虎之介心头也跟着疼了起来。真是,怎么会让这么小的孩子遭遇这么大的变故。两人并肩走着,边聊了一些话。风子的母亲一早便已接获

    洋行的讣闻,却仍然一如往常送女儿上学,并嘱咐道:“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保持镇定。”闻言,虎之介一时不知作何回答。连身为高中生的虎之介都动摇不已,虽说是发自母爱的叮咛,但这个要求对小学生来说未免太困难了吧。

    “风子的家到了。”

    风子指着一栋随处可见、围有栅栏的两层楼住宅,门前已经聚集了十个人友右,路上停了数辆大型货车,车身写着电视台的名称。虎之介直觉不妙,立刻牵起妹妹的手,转过前方的路角,只探出上半身观察情形。

    “那些人不离开就不能进屋去了。”

    风子仰望兄长。

    “人家不要,又没有做坏事为什么回不了家?”

    这句话完完全全正确,说得虎之介无法立即作答。避免无谓的摩擦是一般常见的处事方法没有错,虎之介却觉得被风子的这段话戳中了痛处。正在思考要如何回答的当头,冷不防整个世界晃动起来,一股冲击敲打着耳膜。虎之介明白是某处发生爆炸,立刻往声音的方向望去,见到风于的家正受到火焰与浓烟重重包围。

    火舌从窗口喷出,深红色、橘红色、金黄色的火焰盘旋飞舞,被火焰的灼热利牙咬碎的墙壁、天花板、家俱发出凄厉的哀嚎。电视台的记者们全吓得僵住了表情,众人惊叫不已。

    “爆炸了!发生爆炸了!好大的火势!”

    风子想奔向自己的家。

    “妈妈她!”

    “不行,太危险了!”

    虎之介拼命抓住飞奔而出的风子。

    “哥哥去就行了,风子你留在这儿,在我说好以前不要乱跑。”

    “可是……”

    “你去了也帮不上忙,哥哥会去救你妈妈,听话,乖乖待在这儿。”

    见风子点头,虎之介随即独自冲出去,当时他认为这是最好的方式。

    然而仅仅经过十秒钟,虎之介立刻明白这是最坏的选择。当他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好不容易接近火焰与浓烟之际,突然一个声音撞击他的背部,是妹妹的尖叫声。

    “哥哥、救我!”

    虎之介一转过身却撞上别人,眼前的视野剧烈摇晃,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在倒地的前一刻,他仍然看得一清二楚。几个穿着看似工作服的人影扛起风子的身体,正准备塞进一辆货车里。从路面翻了一圈站起身来,虎之介的视线与对方的行踪全被纷纭杂沓的人群挡住,只听见左右不断传来吼声:“你在这儿做什么?让开!”经过一阵你推我挤之后,虎之介终于挣脱混乱的漩涡,只见到货车彷佛在讥笑他的徒劳无功一般扬长而去的背影——然后消失不见。

    虎之介跟自己妹妹才见面不到几分钟,妹妹却眼睁睁在他面前遭到绑架。答应了父亲的请托,最后竟把事情搞砸。虎之介无语伫立在迅速接近的消防车警铃声之中。

    第二章追踪者

    “东亚建设疑云”固然牵连重大,但也是一般常见的贪污案件。建设公司有意承包国营事业,动用关系贿赂有力的政治人物,政治人物再向政府官员施压,让这家公司得标,然后公司便把该笔贿赂追加到工程费用里。

    关系图相当简单,就连承办这次案件的东京地方检署特搜小组也不认为是件困难的调查工作,证物与证人一应俱全,胜利的终点近在眼前。

    没想到在抵达终点之前跌了一跤。确定收受贿赂的政治人物,也就是田久保忠义议员理所当然矢口否认,而进行贿赂的一方也全盘否认。这时主管日高洋行留下遗书说明他侵占了一亿圆之后自杀的事件让情势急转直下,弄得检察官只能呆愕地面面相觑。

    “这太离谱了”

    “如果田久保没有收受贿赂,那就不能以贪污案定罪了。”

    “而且东亚建设声称这次贿赂全是来自日高的提案,会长跟社长均不知情?”

    “即这次全是日高个人的罪行,没有其他共犯吗?”

    “开什么玩笑,日高自杀了,田久保则毫发无伤。不,仔细想想,日高真的是自杀的吗?”

    日高洋行的确是背负了一切罪名自杀身亡,看似简单的构图,其架构是十分完整的。正因为收尾时掉以轻心,结果在最后关头被将了一军。

    社会也出现严厉的批判声浪。

    一开始本来就应该直接拘留日高,谁叫你们让他自行出庭,做事这么轻率才会跌得满头包!特搜小组根本都在混,被一群不负责任的媒体捧成正义使者,得意忘形到后来,结果捅出这么大的漏子!”

    完全没有辩驳的余地。

    袭卷至东京地检特搜小组的谴责声浪迅速转为无力感。反正地检署也是官僚机构的一部份,“生涩的正义感根本比不上维持政治的稳定来得重要。”这句话一旦出口,众人就只有打退堂鼓的份了。这种情形在这个国家早已是家常便饭。知晓内情的人自杀了,政治人物与公司社长厚颜无耻地占着高位不走,事件就这样含糊不清草草收场。不多久又会发生一样的事

    件,一样的进展,最后的结局又是一样。

    东亚建设总裁发出声明:“日高是前途相当看好的人才,这次辜负众人期望实属遗憾。”而对于日高家的爆炸事件则表示:“在此不便妄加猜测,但日高夫人或许是一时冲动想不开才会开瓦斯自杀。”

    这阵子,大企业主管的住处愈来愈倾向不公开的做法。即使是财经界名人录里的住址栏位也是一片空白。原因在于企业恐吓事件日趋增加,危险性愈来愈高。主管遭到杀害之后,企业对警方的搜索工作往往采取相当不合作的态度,最普遍的回覆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遇害,不知道嫌疑犯是谁。”公司主管的性命哪里比得上隐瞒公司内幕来得重要,论谁都明白这个道理。结果理所当然是导致员工对公司的向心力降低。

    那一带是杉并区的西北部,邻近善福寺公园的高级住宅区。东亚建设的专务董事山坂走出门,身上穿着紧身运动套衫,开始慢慢跑步。年近半百的上班族在星期六的假日出门慢跑以保持身体健康,这情景并不稀奇。从住宅区大约跑了一分钟便来到公园,与同样在慢跑或者散步的人擦肩而过,以最没有负担的轻松步伐跑进林间小路的时候,冷不防一个人影从山坂身后扑来。人影的左臂绕过山坂的颈部,右手扭住他的右臂拖往森林深处。山坂吓僵了脸,耳边传来意想不到的句子。

    “把我妹妹还来!”

    “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少装蒜!”

    偷袭者虎之介现在没心情跟对方客套,敬老尊贤这种美德在这时只有闭上眼睛装做没看见。

    山坂专务的名字出现在日高洋行遗留的物证当中,也列出所有主管的住址,所以虎之介在确认资料之后,准备花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守株待兔,理由是他想不出其它可以得知风子去向的方法,总之只要采取行动,对方应该就会有所回应,然后再循线追踪。这时专务总算开口说话。

    “你是什么人?”

    “日高洋行的儿子。”

    “日高:”

    专务的语气出现动摇,声音充斥着惊愕与战栗。这家伙铁定跟事件有关!虎之介百分之百确信。于是他决定采取强硬的态度。

    “你们杀了我爸对吧,不但如此还放火烧房子,然后把我妹绑走,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等、等一下!”

    专务发出惨叫,虎之介语气里散发着完全不像是演出来的杀气。专务全身动弹不得,只有拼命挥舞唯一还能自由活动的左臂。

    “你敢伤害我,我就告你暴力伤害!”

    “那又怎样?你们犯下的杀人、放火、绑架罪行更重,我就拿你当人质找个地方躲起来,对着电视摄影机大喊东亚建设全公司都是杀人犯,这么一来到时你也会被公司开除。”

    虎之介的指摘似乎正中下怀,专务顿时噤口不语,好半晌才开口反驳。

    “公司对日高有恩,你做儿子的怎么可以做出这种恩将仇报的事情来?”

    “磕个头啦,我老爸又不是拿了钱不工作,他可是为了你们公司牺牲奉献、鞠躬尽瘁,你要是认为没有职员的公司可以生存下去,就把所有职员都解雇好了。”

    虎之介的左臂加重力道,专务哀叫起来。

    “最重要的是赶快说出我妹被抓到哪里去了!我老爸说整件事情只有你最清楚。”

    这当然是谎言,应该说是藉口比较恰当。

    专务的嘴巴不住开阖了二、三次,最后似乎是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们公司在轻井泽有休闲中心,常用来招待重要客户。”

    “轻井泽地方那么大,到底在哪里啦?”

    问到想要的答案之后,虎之介脱下专务的运动套衫与衬衫,把穿着一件短裤的专务丢在森林里,脱下的衣服则丢到公园入口处的垃圾桶。这么做算是手下留情了,而且多少也能争取一些时间。要穿着一条短裤走回家,对一个有头有脸、年事渐长的人来说是需要很大的决心的。

    东亚建设社长佐伯喜一郎的自宅位于横滨市青叶区,是在划分成四区的高级分售地占有一隅的豪华馆邸。佐伯家原本位在东京都内千代田区的第五大街,泡沫经济鼎盛时期改建成顶级公寓,自己则移居到市郊。当然他也在公寓里保留了一间以便多方利用。

    在一个以和室的标准来说约有三十张榻榻米大的会客室里,佐伯社长面对着从父亲那一代跟随迄今的老秘书,表情显得焦躁不安。

    “日高的儿子到底有什么企图?”

    社长忍不住咋嘴。他原本命令部属打电话给虎之介恐吓:“想让你妹活命就把你父亲交给你的文件带来!”,这算是按部就班的威胁步骤。岂料虎之介抢先一步从公寓消失无踪,从此下落不明。

    “还找不到那小子吗?”

    “恕属下无能。”

    “这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小子,家里大人到底怎么教的,真想见见他父母,我看连他父母也早就管不动他了。”

    骂完,佐伯社长才注意到自己说了蠢话。秘书说过,虎之介的父亲日高早在半天前就死了,从二十层楼高的屋顶跳下来,当场摔死。

    “您说得是,属下担心如果日高的儿子把文件交给别人该如何是好?一段时间没有联络的话,他就会把文件带到报社或电视台,万一他有这个打算,事情就棘手了。”

    “他的脑筋够聪明到有办法想到这一步吗?”

    “现在的高中生懂得可多了。”

    “哼、没常识反倒学了不少鬼点子。”

    总之目前无法与虎之介取得联系,也无从胁迫。从来没遇过这么离谱的事。

    佐伯社长让日高扛下一切罪名自杀身亡,对他表示未来会妥善照顾其家人之后强迫他写下遗书并让他灌下大量酒精,然后逼他从总公司屋顶跳下。行贿的物证一概湮灭,接下来只需凭藉田久保议员的政治影响力来划下句点。一切原本可以按照当初计画进行,孰知日高居然带走了部份重要证据。日高在自杀之前恳求要见分隔两地的儿子一面,佐伯社长再三考虑之后才点头准许。

    结果日高那混帐就趁那个时候把物证交给他的儿子,而且他在死前还灌掉了佐伯社长两瓶珍藏的顶级白兰地。早知道就拿劣酒打发他!

    正当佐伯社长咋了第几十遍的嘴之际,会客室的房门开启,走进一名年轻男子,左手拿了一袋洋芋片。

    “爸,你怎么一副景气惨跌的表情?”

    佐伯社长的次子干二嬉皮笑脸地问道,他目前十九岁,是大学一年级学生。相较起在京都就读大学的长子,次子的表现逊色许多,但父亲却相当溺爱这个次子。这名年轻人身材中等,略显肥胖,乍看似乎颇为斯文,细小的双眼却隐含着如针般的阴狠视线,偶尔瞠大双眼便立即目露凶光。

    “噢噢、干二,你来啦。”

    社长特地从安乐椅站起迎接儿子。

    秘书努力压抑脸上恐惧的表情,在他眼中,佐伯干二只不过是“社长膝下不成材的儿子”。干二是个不懂自制与节制、既残暴又可怕的男子。这天中午炸掉日高洋行住家,烧死他第二任妻子的也是干二。虽然表面上的理由是要一起消灭住家跟证据,但说穿了只不过是想杀人才犯下这个案件的吧,秘书暗自心想。

    “万一这个不成材的儿子当上社长,东亚建设这家公司也等于走上绝路了,不过到时我会提早离职。”

    想在心里但不说出口是明哲保身之道。

    国中时代,干二就曾经对同班同学施加恶劣的暴力与恐吓行为,导致该生自杀。那时他率领部下,每天拿木刀痛打一个弱小学生,还勒住对方的脖子恐吓对方交出一百多万圆(译注:文中皆为日币币值。)丫若换做成年人,老早就以重伤罪与恐吓取财罪遭到逮捕,不过干二当时只有十三岁,甚至没被送到少年感化院,想当然尔是父亲雇用能言善辩的律师,保住了宝贝儿子的“人权”。

    “校园暴力的起因有各种不同的状况,不能单方面指责欺负人的一方就是不对,受欺负的一方也有责任,尤其是没有发现自己的小孩受到欺负的父母责任更为重大。”

    律师以这个论点将干二的行为正当化。真要提到父母的责任,没有发现自己小孩欺负同班同学的施暴学生的父母要负的责任才是最大的,然而佐伯社长对于此事一点责任感也没有,他还利用自己身为PTA会长(译注:家长会)的职权对被害学生的家长施压。

    “爸你真辛苦。”

    干二弯起唇瓣,邪恶的笑意在颜面的下半部扩散开来。他最喜欢以众欺寡,对无力抵抗的人施暴并加以恫吓。相较起这项乐趣,女人、酒、毒品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他在十三岁便已体验到这个乐趣,按住同班同学的双手双脚,打脸、踢肚子、用沾满泥巴的鞋子踩踏,威胁对方:“明天交出十万圆,不然就让你们全家遭殃!”的那一刻,令他感受到无比的快乐。同班同学自杀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悔意,事后得知对方没有留下遗书更是让他毫无后顾之忧。

    少年事件处理法的规条对于加害者可说相当宽容,目的是希望加害者能够主动反省并改过自新,不过干二根本不曾反省,他学到的只有“这社会真好混”这项认知。对于二而言,“人权”

    不是“弱小之人免于非法施压与暴力威胁,得以安稳度日的权利”,而是“加害他人也不必接受任何惩罚的权利”。

    干二一把抓起袋子里的洋芋片送进嘴里,一边以肆无忌惮的态度对着父亲保证。

    “那个日高的儿子就由我来收拾,我会抢回所有证据的,爸你尽管放心吧。”

    “唔嗯……可是你有时做法太过偏激,事情闹得太大总是不太好。”

    即便是佐伯社长,仍然或多或少对这种横冲直撞的做法有所顾忌。

    “没什么好担心的啦,把全部的罪名推到日高他儿子头上就行啦,放火烧房子、绑架小孩这些案子全是不成材的儿子为了报复态度冷淡的父亲所干出来的好事。”

    “唔嗯……”

    “对了,乾脆说是日高的儿子企图谋取日高侵占的一亿圆不就得了,现在先打个电话给警察说日高的儿子嫌疑重大也行,反正日高的儿子已经离开公寓了,等于成了畏罪潜逃的明证。”

    佐伯社长赞叹地望着一脸得意、愈说愈起劲的干二。

    “你真是太聪明了,连我都没考虑到这些,这件事交给你去办应该不成问题。”

    “哪里,我也想帮爸一点忙嘛,偶尔也要当个孝顺的乖儿子啊。”

    “很好很好,多亏你有这份心。”

    站在一旁听着这对父子诡异的对话,秘书不禁浑身打冷颤。就在此时,电话铃声响起,情势冷不防急转直下。电话是山坂专务打来的,他表示日高洋行的儿子现身了。据专务的说法,日高的儿子极其凶残,威胁要杀了专务,还暴力相向逼问其妹的行踪。

    东亚建设虽是大企业,股票并未上市。大半的股权均掌握在佐伯家族手中,社长喜一郎是个不折不扣的独裁者。专务的态度也跟封建时代的家臣没两样。佐伯社长先狠狠削了专务一顿,责怪他不该屈于对方的胁迫而泄露重要机密。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再怎么追究也于事无补,倒是日高的儿子原本下落完全不能明却在这时出现,真可谓机不可失。

    “立刻联络轻井泽那边,日高的儿子要是有胆子跑来,就当场逮住他。”

    社长对秘书下达命令之后,接着继续与专务讲电话。

    “日高的儿子真的握有物证吗?你该不会是被唬住了吧?”

    “他手上好像有我们的住址名册,而且还放话说要向媒体跟黑道帮派公开资料,这小鬼还真是满肚子的坏水……”

    山坂专务在电话那端频频拭汗,佐伯社长则再三用力咋嘴。

    “你以为我会怕一个乳臭未乾的小鬼吗?”

    “那个小鬼做事根本顾前不顾后,一个处理不好,恐怕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可恶的日高,人都死了还给公司留下一堆烂摊子,当初提拔他升上主管算我没有看人的眼光。”

    佐伯社长气得咬牙切齿,山坂专务也听得心惊肉跳,因为山坂也是推荐日高升迁的其中一人。

    “山坂,关于你的处分。”

    “是、洗耳恭听。”

    “你轻易供出日高女儿的藏匿地点,罪状可不轻。”

    “请、请从轻发落。”

    “不过,你这次算是戴罪立功,由于你一五一十据实以报,我才能迅速采取对策,如果逮到日高的儿子又抢回物证的话,你就不必受罚。”

    “非常感谢您,实在不知要如何报答您。”

    等山坂说完,社长便挂上话筒。

    “我啊、算不算一个遭遇奇惨无比的少年?”

    想完,虎之介连忙摇头。现在不是顾影自怜的时候。比起自己,妹妹风子不是更可怜吗?不但爸爸死了,妈妈也被杀,自己又遭人绑架,要是唯一的哥哥又不争气,那真的没救了。目前已经从山坂专务口中逼问出风子的下落,虎之介决定立刻前往轻井泽。

    自由行动是需要资金的,虎之介刚好不缺这一样,不过灵魂与心灵的自由则另当别论。确保儿子行动自由的正是他的父亲洋行,他给了虎之介一百万圆的巨款。

    “没什么好说感谢的,这些麻烦事一开始还不都是老爸主动提出来的!”

    麻烦?虎之介再度摇头。洋行将风子托付给他怎么能说是麻烦呢?头一次见到自己的哥哥,风子就毫不防备报以完全的信赖,真是个不怕生的小孩,虎之介心想。恐怕不单单如此,一定是洋行先前就让风子看过好几次虎之介的相片,并叮咛她要相信哥哥。假如洋行私底下说的全是虎之介的坏话,风子铁定在一见到虎之介就逃之天天了。风子之所以没有吓跑,想来是洋行经常教导风子说:“哥哥是可以信赖的人,他会保护你。”的关系吧。

    虎之介不曾见过风子的母亲,也不想见到父亲外遇的对象。但是现在他却觉得见个面其实也无妨。

    眼前有件事正需要他去完成,除了他以外不做第二人想。虎之介现在确立了他的目标,目标确立之后,接下来就是订定能够达到目标的战略。藏匿风子的地点已经大致有个底了,不过这次向敌方的专务逼供,想必敌方早已设下圈套严阵以待。该如何应付呢?这时虎之介必须充分运用手边的贪渎物证。只要能够平安救出风子,这些物证给谁都行。虎之介必须完成的责任只系在风子一人身上。至于整顿日本财经界的责任这类东东应该由那群大人去伤脑筋才对!

    虎之介走向东京车站,准备先到吉祥寺车站,再转搭JR地铁中央线。他现在心急如焚,不想乘坐抓不准时间的公车,于是加快脚步前进。来到距离车站大约五分钟路程左右的地点之际,虎之介突然停下脚步。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停下脚步。纳闷地左顾右吩,熙来攘往的人群从他左右擦身而过。他感觉到有人在跟他说话,不是漫无目标,而是一开始就锁定他,特地喊住他。路人当中是有人以狐疑的目光偷瞄他没错,但并未从中发现正面盯住他的视线。

    “多心”似乎就是最适合拿来形容眼前这个状况的词。虎之介想着想着,正要继续前进的时候,又传来一个声音喊住他。

    “站在那边的海穆兰摩尔!请帮助我!”

    虎之介完全听不懂那个海穆什么的名词所代表的含意,不过这个声音很明显要找的就是他。

    比起刚才的语气更强烈,而且具有方向性。虎之介受到无形的线所牵引,公然横越马路,在汽车驾驶的吼骂声中步向对面走道。虎之介在人群里逆向穿梭,引来路人不悦的表情,最

    后终于发现了一只从小巷探出头来凝视着他的动物。

    “原来是狗,是西伯利亚犬吗?”

    虎之介起初这么认为,很快便发现他错了,因为从来没见过长这种样于的狗。躯体纤长、鼻头尖挺,一身散发光泽的银毛相当漂亮。耳朵、尾部与狗有着微妙的不同,也没有戴项圈。

    “耶、是狼?”

    虎之介一时感到不知所措。他知道狼这种动物,但这次还是头一回亲眼目睹。以前读过“狼王罗勃”

    (译注:“WildAnimeslhaveknown)这本书,所以虎之介对狼没有任何偏见,不过实在不晓得真正遇到狼的时候要如何应对,最重要的是大城市的路旁怎么会跑来一只狼?“希望你帮助我。”

    明确的意志传进虎之介的意识里。吞咽了一下,虎之介才出声说话。

    “跟我说话的就是你吗?”

    银狼徐徐点头,锐利的视线对上虎之介,接着踏出轻盈的脚步,走了三步又停下来,转过头催促着虎之介。虎之介恍然大悟,随即走上前与银狼并行,还不经意把手放在狼的颈项,为的是要让别人认为“这是我养的狗”,姿态必须尽可能自然一点,免得别人起疑。想归想,一看到前方,有巡逻员警出现,难免还是反射性地转到另一条路去。路上有两次遇到狗对着他们咆吠,银狼只消瞄一眼就让那些狗吓得缩成一团。“厉害!”虎之介满心佩服。

    走不到十分钟,总算来到空无一人的街头一隅。

    那是杂草丛生的空地。四边各约六十公尺,在风吹雨打之下已经污损不堪的不动产公司大看板矗立其中。这在东京是常见的光景。不动产公司趁着地价异常飙涨的时期收购土地,拆掉旧建筑以后,公司就倒闭了。

    银狼跳进丈高的草丛里,虎之介则在外面守候。他无法想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有忐忑不安地看着自己的手表,度过极其漫长的五分钟。

    “给我衣服。”

    虎之介以为自己“听到”了这个要求,连忙左右张望,发现相隔一条街以外有个运动用品店霓虹灯。声音的主人听来似乎是个年轻女性,所以必须张罗合适的衣服。

    虎之介跑进运动用品店,万万没想到自己就这样大肆采购起来。弹性运动套装、T恤、慢跑短裤、运动袜、休闲鞋等等该买的都买了以后,请店员装进一个大纸袋,再返回空地,这时黄昏已经由上空翩然降临。虎之介对着草丛喊了一声便把纸袋丢进去,又等了将近五分钟,一个人影拨开草浪走出来。是个外国少女,无法辨别眼睛的颜色,看来衣服并不十分合身,她卷起了运动服的袖子。

    “总之我要向你道谢,谢谢你。”

    “你会讲日语啊?”

    “不会。”

    虎之介认出少女优美的朱唇一直紧闭着,少女无声地说明道。

    “海穆兰摩尔之间可以彼此感应,你能了解我的意思就证明你拥有海穆尔。”

    “海穆尔是什么?”

    虎之介提了个理所当然的问题,只是少女在这时转移话题。

    “我肚子饿了,麻烦你让我吃点东西。”

    虎之介正好也觉得饿了,于是他颔首答应,开始往灯火逐渐聚集的位置走去。他侧眼瞥着走在身旁的少女,内心赞叹着:“好漂亮的女生。”不过,如果虎之介的记忆与认知正确的话,这名少女应该就是刚刚那只一身银毛的狼没错。美少女?狼少女?虎之介无法做出结论,就这样走进一家醒目的速食店。点了好几种汉堡、薯条、热汤、咖啡,暂时先专心补给营养。展现过旺盛畅快的食欲之后:心情也似乎缓和不少,于是少女自报姓名。

    “谢谢你的招待,我是露妮?铎?马利维亚。”

    “我是日高虎之介。”

    “太难念了,叫你虎可以吗?”

    一见虎之介没有立刻回应,这个叫露妮的少女马上从表情读出他的心思。

    “抱歉,原来你不喜欢别人这么叫你,那我就不要这么叫你。”

    “……不会啦,没关系的。”

    露妮跟虎之介差不多同年吧,一头奶油色秀发与灵动的朱砂眸子。即使穿着跟美少女不怎么搭调的运动服,仍然不减美少女的一分一毫。

    “你不想问我事情的来龙去脉吗?”

    “想是想问啦,不过故事要是太长,我也没时间听。”

    虎之介说出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实。

    “因为我妹被绑架了。”

    “绑架?”

    “对,所以我非去救她不可,不过情况很复杂,你问了我也回答不了。”

    虎之介十分简短地将自己的情形叙述一遍。

    露妮笑了,略带挖苦的笑。

    “你怎么不报警?”

    “我要是报警,我妹会有性命危险的,况且……”

    虎之介开始支吾其词。或许应该报警比较好吧,不晓得为什么就是不想。不能让国家公权力介入,只有凭一己的力量解决,虎之介如此坚信,这不单单只是一个决心而已,但他无法提出保证。于是虎之介转移话题。

    “你刚刚说我跟你是同类,那我就是狼男吗?可是我不想当怪物一族。”

    “喂,你讲话小心点。”

    露妮脸色一凝,货真价实的怒气散发出强烈的波动,虎之介顿时觉得自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抱歉,我会注意的。”

    “最好是如此,不然你不会受女生欢迎的,况且你本来就不应该指着我这样的美女说我是怪物!”

    露妮使劲跷起二郎腿。

    “算了,我们都是海穆兰摩尔,为了这种芝麻小事争吵实在没意义。”

    “海穆?我刚刚也听你说过。”

    “海穆兰摩尔啦,意思就是拥有海穆尔之人,看来你完全没概念。”

    “抱歉,反正我就是没知识。”

    虎之介像个赌气的小孩一样鼓起腮帮子。

    海穆尔跟海穆兰摩尔,这几个无法理解的字汇让虎之介困惑不已,从前天父亲突然出现一直到现在,尽是一些超乎常理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动用宝贵的行动资金,替一名外国少女买衣服还请她吃饭,结果她却说他“没概念”,让虎之介觉得很没面子。

    “抱歉,这次是我说得太过份了,你好心帮我,我却这么不知好歹。”

    “不、没关系的……”

    “可以恢复成人类,身边又有同伴可以精神沟通,一时之间心情上变得有点依赖,你能原谅我吗?”

    “当然。”

    如果对方是男的当然不可能轻饶,不过面对美少女就必须展现男人宽宏大量的一面,这算是人之常情吧。倏地,虎之介察觉自己跟少女这样看起来或许很奇怪,别人只看见虎之介一个人对着少女说个不停。

    “你有办法跟我以外的人交谈吗?”

    “没办法,我可以跟你一对一精神沟通,但我完全不会读或说日语。”

    “那我就跟口译差不多了。”

    “是啊,如果要跟别人交谈的话。”

    “……那你是……呃……狼少女吗?”

    刚刚说了——句怪物就让她发那么大的火,虎之介用词特别小心。露妮则以朱砂色的眼眸正面凝睇虎之介。人家又不是要对自己表白,虎之介却发觉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

    “……这个嘛,差不多算是吧。”.

    “哦,照这么说来我就是狼男啊!”

    虎之介跳了起来,不止露妮,连周遭的客人都大吃一惊。现在不是闲嗑牙的时候,他还有重大的使命必须去完成!虎之介匆匆整理思绪,然后将大信封袋取出,搁在桌上。

    “这是我爸持有的关于贪污案件的证据,会因此被定罪的人正拼命想找到这个东西。”

    “那你打算怎么办?”

    “希望你能代为保管。”

    露妮的朱砂色眸子凝望虎之介,而虎之介也正面接过她的视线。

    “我要去救我妹。”’

    “就你一个人?”

    虎之介对露妮的问题颔首。

    “我要闯进敌阵,万一被逮住,而证据也在我身上的话,到时一切都完了,所以希望能交给你保管。”

    露妮转头看着大信封袋。

    “每次发生重大贪污案件就会有人自杀或意外身亡,走到哪个国家都一样,法国也曾发生过斯达维斯基案(译注:法国政坛贪污案。一九三三年末,跨国诈骗份子S.A.staviskv的诈骗行为遭到揭发,右翼团体藉机在翌年二月初打倒激进派政府,树立法西斯独裁政权。”

    露妮思考之际,虎之介从背包拿出十万圆纸钞递给露妮。

    “这个你先收下,有需要的话刚好可以充当活动经费。”

    “我还没答应呢。”

    “你只是没有说出口而已,我知道你会答应的,给你添麻烦了,但还是要麻烦你。”.

    虎之介双手合十对着露妮膜拜,在露妮看来这个姿势虽然奇怪,所表达的意思却很清楚。

    “我们才认识不久,你真的确定我值得信任吗?”

    “你一开始也是相信我呀。”

    “是啊,不过那是……”

    “我们是海穆什么的同伴对吧,所以我相信你,请你答应吧。”

    “我明白了,就交给我保管吧。”

    露妮颌首,面对如此恳求实在没有拒绝的道理。虎之介脸上浮现安心的表情,并从椅子站起身来,把吃剩的纸杯跟包装纸收拾好并放进托盘。接着对露妮微微鞠了个躬,然后说了

    句:“那就拜托你了。”

    “等事情解决了,我一定会跟你联络,想办法帮忙你。”

    “帮忙?”

    “你来日本应该是有事要处理对吧?我会帮你的,虽然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我会尽力而为。”

    “谢谢你,不过我们要怎么联络?”

    “说得也是,那就后天正午再到这家店碰头。”

    话还没说完,虎之介便拿着托盘跑开。

    “伤脑筋,好急躁的男生。”

    露妮摇摇头。

    “其实我自己也正遭人追捕,东西交给我保管或许反而更危险。”

    露妮望着虎之介的背影,他一走出店门,还特地转过身来朝露妮轻轻挥手。露妮回礼以后,自己也猛然站起身,抱着大信封袋,把现金塞进胸前的口袋走出店门。

    露妮当然是紧迫虎之介而去。不过她不准备跟他同行,而是保持距离,尾随在后。总之,虎之介是海穆兰摩尔,能够以精神波与露妮交谈的重要同伴。况且,既然是海穆兰摩尔,必定隶属于某个血族。虎之介说过要帮露妮的忙,那是他的真心话,因此露妮也必须帮忙虎之介。

    “想想现在事情变得愈来愈匪夷所思,我在这个东方岛国究竟会变得如何呢?”

    忆起人在远离故乡的日本断送性命的舅爷爷,露妮咬紧了下唇。世界各地的血族向来都是尽可能不互相干涉,各自寻求发展,然而李恩佛得伯爵却妄想凭藉武力将各血族统一起来并加以支配,保持局外中立对那人是不管用的,明知能力微薄也要背水一战。

    虎之介是属于哪个血族呢?东方人的话应该就是那个血族吧,不过就今天观察下来,他的海穆尔似乎尚不成熟,李恩佛得伯爵已经得知他的存在了吧。露妮不知不觉轻咬着左手的食指指尖,她可以断定李恩佛得伯爵早巳得知虎之介的事。

    陡地,露妮的朱砂色眸子锐利地环顾四周。对方并非追循着她的海穆尔而来,很有可能是伯爵的爪牙在跟踪虎之介,同时也意味着露妮遭到跟踪。前天才逃离伯爵的魔掌,难道又要跳进他设下的牢笼吗?

    “假如真是如此……开什么玩笑,我是绝对不会临阵脱逃的。”

    虎之介显然完全不知情,一心想救出妹妹的他很有可能一下子就落人伯爵的魔掌,看来露妮的确有必要助他一臂之力。

    “这个季节不适合去轻井泽,又冷又有点冷清。”

    啜了一口罐装咖啡,金发少年露出觉得难喝的表情说道。同行的男子毕恭毕敬挂上汽车电话话筒之后,以与同事情谊完全绝缘的视线投向少年,真要形容的话,他的眼神就跟一个身旁硬被塞了个问题学生的训导主任没两样。

    “亚罗沙!你给我闭嘴,伯爵大人下达指令了!”

    操着一口仿关西方言的金发碧眼美少年实在是相当诡异的组合,但他本人似乎一点自觉也没有,频频朝车窗外的年轻女孩挥手送秋波。男子伸手粗鲁地拉下车窗帘。

    “伯爵大人的命令如下:“把日高虎之介的妹妹带来。”听清楚了吗?亚罗沙!”

    名叫亚罗沙的少年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他看不惯的只是男子高压式的命令口气。

    “把囝仔带来要当人质吗?听了实在让人提不起劲。”

    “凭你的身份有资格挑三捡四吗?”

    男子的语气满是挑衅。

    “正因为伯爵大人宽宏大量才会答应雇用你这种KGB(译注:旧苏联时代的秘密警察,苏联解体后瓦解)剩货,假如不是伯爵大人的慈悲为怀,你想想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凭你这种货色不是被卷进俄国黑手党的斗争惨遭杀害,就是在马戏团表演杂耍!你现在能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全拜伯爵大人之赐。”

    “哉啦、哉啦、大恩大德我会记在心肝底。”

    “你这态度根本一点诚意也没有!”

    男子大吼,下一瞬间却发出“咯”的怪声,用力咳了起来。费了一番工夫才从喉咙呕出一个由汉堡包装纸揉成的小纸团。原来是亚罗沙趁着男子嘴巴张到最大的刹那,以手指把纸

    团弹进去。男子调整呼吸,正准备再次破口大骂之际,亚罗沙冰冷的声音抢得先机。

    “大叔啊,狐假“狮”威最好要有节制,因为我也是猛兽,

    把我惹毛了,就不知道我会做出怎样的代志。”

    男子随即把话吞了回去,亚罗沙的表情也为之一松,露出讨喜的笑容。

    “好了,工作毕竟是工作,说什么也要尽力完成,我唔日本的驾照,麻烦载我到轻井泽去吧。”

    相对地,男子僵着一张脸,好半晌才点头。

    第三章入侵者

    虎之介从东京车站搭上北陆新干线,十一月是旅游淡季又是非假日,所以一下子就找到空位。抵达轻井泽约需七十分钟的时间,车内全坐满了夏天去避暑、冬天去滑雪的乘客。

    虎之介并不知道露妮也搭上同一班车。露妮不会说日本话,也看不懂日文,不过她从远处观察虎之介的动作,清楚看见虎之介按下自动售票口的哪个位置的按钮,购买下对号入座的特快车车票。

    虽然乘坐不同车厢,但露妮对虎之介坐在哪个车厢的哪个座位了若指掌,藉由海穆尔的感应能力。虎之介的确是海穆兰摩尔,但在露妮看来,他的能力还处于不成熟且未开发的状态,因此只要露妮不主动呼叫,虎之介不会知道露妮的所在位置。何况虎之介的思绪完全被接下来准备要完成的目标所占据,就算露妮坐在同一车厢里,恐怕他也不会察觉。

    “不能依赖任何人,只有靠自己去完成。”

    虎之介不知第几次出声说服自己,拯救妹妹的决心不曾动摇,但他也很清楚这件事困难重重。

    眺望窗外稍纵即逝的东京暮色:心头不禁浮现些许感伤。常觉得在这之前的日子有点无聊又平淡无奇,但现在大概再也没有机会回复平稳安定的高中生活了吧.

    “太夸张了,只不过跷了星期六的课,等明天把事情全部解决,星期一又可以照常上学了,风子也一样,希望以后我们兄妹俩可以过着和平的日子。”

    虎之介努力描绘出多采多姿的未来。想像着五年后自己上了大学,风子上了高中,朋友央求他说:“拜托把你那个漂亮的妹妹介绍给我们认识嘛。”的情景。

    虎之介完全预料不到,翌日各大报将会刊登出“失踪的长子被视为重要关系人,警方正全力搜索当中:”这段报导。

    露妮密切注意着虎之介的动态,另一方面则在餐车里采取略显怪异的举动。她假装成一个搞不懂状况的单纯观光客,随便逮了个女事务长聊天。眼见语言不通的观光客总算走开了,事务长也松了一口气,完全没时间注意到牙签盒跟辣椒瓶不知在何时各自不见了一个。

    虎之介走进轻井泽车站月台已经是晚上六点。这个季节里,太阳早在此时西沉,薄暮将整个城镇笼上一层深青灰色。

    虽然没有起风,弥漫在月台的冷空气着实比东京低了六、七度。逞强是讨不到好处的,于是他询问车站人员,在车站附近的商店买了一件特价中的大衣。

    东亚建设在轻井泽有两处休闲中心,一处是提供一般职员专用,位于距离中轻井泽车站往北一公里的森林里。另一处是社长专用,建于历史久远的旧轻井泽郊区,风子就是被囚禁在这里。

    从石门穿过针叶林来到玄关处,徒步需两分钟,可见面积广大。晚秋即将迈人初冬的这个时节,悄然无人的别墅地段寂静得令人毛骨悚然,清澄的冷空气四处弥漫。一旦入夜,厚重的夜幕将房子层层包围,狐与狸会悄悄地在四处徘徊。

    “晚上变得这么黑啊?”

    这对虎之介而言是一种耳目一新的惊奇。平日习惯大都市的生活,夜空在街灯的反射之下变得朦胧不明,自然很难看到星星。也因此有小朋友去露营时,抬望满天星斗反而吓得大哭起来。

    虎之介以前在国中的学校旅行曾到浅间山至轻井泽这一带拜访过,当时只有白天行程中的几个小时而已,现在就只能凭着那时的印象跟观光地图开始走,总之先出车站,笔直走向宽广的大马路。

    约走了二十分钟,来到环状交通岛。虎之介从这里边看地图边转进一旁的小路,进入漆黑静谧的别墅地段。森林相当广阔,原本平坦的地面逐渐出现起伏,应该有河川才对,因为听得到水声。虎之介实在很想弄亮一些,不过在这么暗的地方一有亮光铁定马上曝露行踪。

    在常夜灯的映照下,浮现出刻有“东亚建设轻井泽休闲中心”的铜牌。抵达目的地已经接近七点,黑色树丛之间透出橘红色灯火,萤光色的光亮应该是庭园灯吧。虎之介调整呼吸,往前大步踏出,在此同时从黑暗深处涌现充斥着强烈敌意的狗吠,是牧羊犬的叫声。

    随着牧丰犬的咆吠,人声也逐渐接近。

    “有人闯进来了!”

    脚步声传来,数道手电筒的光线往门口飞奔而来。

    平时警报装置会直接连接到当地警察局,此时线路却完全切断,因为不想让绑架并囚禁小孩的事情走漏风声。一旦发生任何状况,休闲中心的警卫必须自己想办法解决。穿过暗处的光线有五、六道,狗声听来也有三、四只。要想偷偷潜入简直比登天还难。

    虎之介转过身,往来时路奔去,却发现若干手电筒的灯光与狗吠声已经捷足先登。于是他再度转身,跑进陌生的夜路,这不是水泥路面,鞋底踢溅起小石子。似乎还有好几个小凹

    洞,好几次绊到脚,差点跌倒。

    “逮住他,别让他跑了!”

    刻意压低的声音彷佛直接撞击耳膜,但现在没时间确认,虎之介必须一直往前跑。在闯进敌阵的同时,他完全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居然没有想到可能遇上看门狗,他真是个天兵。

    虎之介不断跑着,要是在这里被逮到,那他们兄妹这辈子就永远没救了。路面转为陡斜的上坡路,虎之介感觉自己彷佛朝着星光奔跑一般,不过狗吠很快追了上来。

    他边跑边脱大衣,身子一扭,把大衣甩向正要猛扑过来的牧羊犬。牧羊犬跟大衣缠在一起,上半身被紧紧捆住倒在地上,发出狼狈的哀鸣,一心追捕的警卫踩到牧羊犬往前摔倒,惨叫连连。

    虽然被追上,虎之介并没有犯下同时与多人为敌的错误。一对一的胜算较大,虎之介准备利用黑夜与树丛,尽全力顽强抵抗到底。

    计划似乎进行得很顺利,第一个跳上前的警卫明显低估了虎之介,对方不加思索突然伸出手来抓人,结果整个人重心一沉,扑了个空,虎之介便趁机用力踢了对方膝盖一脚。这一招大约可以得到八十分,只听见对方发出痛苦中掺杂着愤怒的短促嗥叫。

    然而虎之介的优势也到此为止,手电筒的光线迎面而来,刺眼的亮度迫使他停下动作,仅仅两秒却足以要命,他听见一个像是风吹过细管子的声音。

    胸口感到一阵冲击,一开始只觉得很重,接着转为火热,然后变成剧痛,整个炸裂开来。一支弩箭深深插进右胸,虎之介脚底踉舱,终于明白自己想得太过天真。对方根本不惜伤害虎之介,他们都已经炸掉一个家,烧死一个人,还有什么好怕的,虎之介早该明白这个道理才对,由此可见他的想法还存有不可饶恕的稚嫩。

    所有感觉开始远离虎之介,自己滚下陡坡的模样如同电影里的一幕印入脑海里。细枝被压断、小草被扯断,小石子溅起,身体浮在半空,从五公尺的高处垂直落下却一点也部觉得痛。但他知道随着强烈的震动,刺进胸膛的弩箭被地面一压又插得更深,已经到达背部了。

    他就要死了吗?不但不能替老爸报仇又救不了妹妹,太窝囊了。这是他最后的想法,一切随即没入黑暗之中。

    这群男子注意到露妮是在虎之介的海穆尔急速减弱,无法追循的十五分钟之后。顿失指标的露妮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这时佐伯干二带着四名手下出现,刚好是他们从轻井泽车站准备前往休闲中心的途中。

    “这小妞好像挺刁蛮的,不过长得可真正点。”

    干二的双眼浮现强烈的淫念,看起来就像覆了一层油膜。一旦心生邪念,干二便完全无法克制。从以前到现在不管出了什么问题,干二都不曾受罚,因为爸妈会袒护他。当他逼得同班同学自杀的时候,就连校长也辩解说:“本校没有暴力事件。”因而保住了他。严格说来是校长害怕相关责任会追究到自己头上,结果等于是救了干二。

    露妮在微弱的街灯下,望着逐步走来的五名男子。这些人年纪都很轻,欲念与兽性比起理性与思虑要多出太多。干二与他的手下丝毫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残暴,反而是以此为利器胁迫别人,还特地亮出刀子跟电击棒。

    露妮的海穆尔什么也没感应到,既不是伯爵的爪牙,也不属于任何一支血族。只不过是一群普通人类,一群无赖,而且比一般人多出更多负面要素。露妮握住口袋里刚刚得手的“武器”,她打算自己保护自己。

    干二在距离外籍美少女三公尺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他的手下则分站在左右两边,一声令下便将少女团团围住。并非他们完全忘了前来轻井泽的目的,只是刚刚透过无线电对讲机接到休闲中心的联络,表示入侵者已经解决掉了,让他们放心不少。

    “再靠近小心被烧伤喔!”

    佐伯干二一行人根本听不懂露妮的话,对他们而言法语就跟古埃及话没两样,只见干二一行人露出牙齿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干二一行人便对露妮开口,说出来的尽是不堪入耳的猥亵内容。

    很不可思议地,诸如此类的下流内容,即使是听不懂正确含意的外国话,从语气还是可以感觉得出一二。露妮完全明白这群男子的企图了,她立刻绷起神经,全身肾上腺素激增。其中一人见对方是女孩子便疏于防备,发出一声怪叫并扑上前想抓住露妮的手,只见露妮手腕一闪。

    男子惨叫着倒退数步,同时捣住脸,脚步蹒跚、最后跪在地上。同伴们惊愕地看着他与露妮。冷不防地,第二名男子也遮住脸,发出类似青蛙被压扁时的哀叫。第三人则以手抱脸,蹲在地上。干二一脸狼狈,这时听到:“我的眼睛、眼睛……”的呻吟,第四人哭叫着,右手伸向右眼,拔出一个物体。原来是一根刺进眼球的牙签。

    露妮出手丝毫不留情,这种人有什么好同情的!成群结队对一个人动用私刑、虐待小孩、对女性施暴,这种人理当接受惩罚。她向舅爷爷学到了不少自我防卫的技巧,射出牙签或细针这类又小又尖的东西刺伤对方眼睛,可以有效地剥夺对方的战斗力。仅仅二十秒,干二便损失了所有部下。

    “臭、臭女人……”

    干二喘着气,他的残忍与凶暴是来自身边跟了许多手下的关系。集体围殴无力抵抗的人,践踏一个人的尊严是他的乐趣。干二自身绝对不会受伤也不会受到处分,这正是他一切行动的大前提。甚至在对女性施暴时,干二一向的做法都是先命令手下压住对方的手脚。

    “可、可恶。”

    再次破口大骂是为了掩饰恐惧与败北感。而露妮的反应却出入意料之外,她露出胆怯的表情,然后转过身发出微弱的呻吟。

    见到露妮背过身,干二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他认为是自己的表情跟大嗓门吓住了少女,于是抓住优势,一鼓作气再次发出恫吓的怒号,从背后偷袭少女。他准备戳一刀,趁少女无法抵抗之际好好羞辱她一番。倏地少女转过头,表情看不出一毫克的怯懦。少女的身形轻轻往下一沉,剧痛立刻烧灼着干二的脸部,他往前摔倒在地,鼻头下的要害深深插了根牙签,露妮站起身,冷冷瞥着掉进简单陷阱的暴徒。

    露妮手上有个辣椒瓶,她以左手姆指巧妙地转开瓶盖,接着一股脑儿把小瓶子里的液体全部往干二脸上倒。红色液体侵入了干二的眼睛、鼻子、嘴巴,干二大吼着,双手捣住脸不停翻滚,露妮则报以淡然的口吻。

    “我现在心情坏到了极点,能留下一条命算你走运,下次再给我碰到,一定要你吃不完兜着走!”

    被弩箭射中的入侵者整个人摔到陡坡下方之后过了十五分钟,由于夜晚视线不良,东亚建设的警卫与看门狗无法在崎岖的路面迅速移动。总之先回休闲中心,准备好绳索之类的工具之后再出门。这时三只牧羊犬发出低吼,猛然朝休闲中心奔去,摸不着头绪的警卫们也紧迫过去,突然间狗叫声转为哀嚎,很快便中断。警卫们好不容易抵达休闲中心,眼前看到的光景是三只狗倒在草坪,一个看似外国人的少年正挥着衣服上的尘埃。

    “你是什么人?”

    “对一群绑架小孩当人质的歹人,没必要报上姓名。”

    “什么!你以为你是谁。”

    警卫们气极败坏,他们受公司雇用在晚上工作,一个“可疑的外国人”没资格批评他们。这里是日本,在这个国家即使犯法,只要拿“我做这件事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公司”当理由就可以获得减刑。

    少年瞥了警卫一眼,然后满不在乎地步向玄关。其中一名警卫握好特制警棍,随着一声呐喊从后方往少年的右颈砍下。这一击力道虽大,只见少年轻轻一个闪身便躲过攻击,再以膝盖嵌进重心不稳、整个人往前摔倒的警卫脸部。这名警卫满脸鼻血跌在草地,其余警卫则愣在原地动也不动,这时其中一名警卫拉尖了嗓门大喊”

    “不准动,再动就开枪了,现在的日本已经跟美国一样,连一般市民都会随身持枪了。”

    “跟美国不同款。”

    亚罗沙淡然指摘道。

    “在美国持有枪械是合法的,一般市民持有枪械唔什么好奇怪的,不过在日本持有枪械就是违法的犯罪行为,把这种明知有罪还故意拥枪自重的人称为一般市民,这样不是太奇怪了吗?”

    亚罗沙大开舌战是别有居心的,他正逐渐提高海穆尔的感应能力。附近若有海穆兰摩尔,他便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意识,进而找出对方的所在位置。他感觉到二楼某个房间有个微弱的、尚未开发的海穆尔,应该就是被绑架的小孩,还有另一个本来在野外移动的海穆尔由于偏离了感应能力的范围所以消失了。是日高虎之介吗?还是……。

    亚罗沙走进玄关大厅,三名警卫随即从房子尽头奔出。其中一名还握有弩箭枪。

    “好吧,反正我一开始就不抱任何期待,根本没法跟你们讲理。”

    亚罗沙刻意嗤之以鼻。

    “那我只好动武了,外交谈判失败就会演变成战争,这是历史法则。”

    “还不闭上你的狗嘴!”

    弩箭枪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啸,弩箭朝亚罗沙的胸口射去,然而亚罗沙提早半秒以全身扑向地板,趁着失去目标的弩箭就要射进墙壁之前,亚罗沙的腿快速一旋,扫过发射弩箭的警卫的脚,看也不看摔了个四脚朝天的警卫,亚罗沙迅速按下左手的遥控装置。整座休闲中心顿时陷入一片黑暗,警卫们惊慌叫喊。先前安装在电线的烧夷手榴弹烧了电线,传出细小的炸裂声。冷不防地,笑声响彻整个黑暗。

    手电筒的光线化为黄白色的光刀划破黑暗,警卫们气得暴跳如雷。要是逮到那个怪里怪气的外国少年,一定要狠狠痛扁他一顿,让他站也站不起来,还要打断他三颗牙齿跟三根肋

    骨!

    “躲哪去了。快滚出来!”

    众人边吼边在黑暗中绕行,其中一人的脚尖好像踢到物体,鞋子被某样东西缠住了。小心翼翼将手电筒往下照,看得出是一团布料,是被脱掉的整套衣服。

    “怎么搞的?是谁把衣服脱了丢在这儿的?”

    疑问立刻有了回答,那是一个仿佛从地底传来的吼声,肯定不属于人类。警卫愕然地将手电筒的光线集中于一点。光圈当中浮现一个巨大的黑影。一瞬间,黑影跃起。

    紧接着惨叫连连,衣服被撕裂声、人体遭到撞击声也掺杂在其中。地板震动起来,墙壁发出钝响。手电简飞上半空,笔直摔在地面,激烈的战斗光景为黑暗的帏幕所遮蔽。椅子倒了,落地灯在地上滚动。一个大玻璃窗应声碎裂,被抛到屋外草坪的警卫四肢痉挛;痛苦地呻吟着。被人踢了一脚的手电筒在地上不断回旋,朝地板与墙壁投射微弱的光线。

    室内充斥着咆哮,是猛兽的吼叫。“救命啊!”人类的惊叫声里混杂了踩踏到物体的声音。

    悲鸣、摇晃、震动。建筑物四周的树丛里,被吵醒的鸟儿们也在夜间视力不良的状况下发出不安的呜叫,翅膀不停打颤。

    地板传来脚步声,力道不仅强大而且厚重,夸张地形容其重量感足以摇撼整栋房子也不为过。脚步声每隔二、三步就逐渐减轻,直到几乎没了声响,前后不到一分钟。

    “啧、结果还是做了,没法度,做就做了。”

    略显悻悻然的声音从黑暗一角传来。接着的是声音,似乎是在穿衣服。捡起掉在地板的一支手电筒,亚罗沙走上阶梯,同时只手梳理发丝、拉正衣领。逐一检查每扇房门,遇到锁住的房门立刻以铁丝插进钥匙孔,十五秒之后门锁传来投降的声响,房门开了。亚罗沙眼前见到的是一个伸直双腿、坐在地板的少女,双手双脚被紧紧捆绑着。“真是太过份了。”亚罗沙嘟哝道,单膝跪在少女面前。

    “歹势,小妹妹,我不是来放你走的。”

    金发少年以遗憾的口吻表示,接着解开风子手脚上的绳索。风子被手电筒的光线照得眯起双眼,同时观察着亚罗沙的动作。不一会儿风子的手脚在间隔半天之后重获自由,亚罗沙

    尽可能以最轻柔的动作扶起少女。

    “小妹妹,我不能放你走,但也不对你动粗,你如果逃走,我就伤脑筋了。”

    “我知道,我不会逃跑的。”

    “你答应不逃走吗?小妹妹你真乖。”

    “你可以叫我风子。”

    “风子吗?我是亚烈克塞伊?尼古拉维奇?卡萨诺夫,很长吧,不要紧,叫我亚罗沙就好。”

    亚罗沙牵起风子的手,带她进入走廊。只见风子满心好奇地问道。

    “你的日本话在哪里学的?”

    “间谍训练中心。”

    “也有教关西方言?”

    “因为规定要学习使用人口超过五百万人以上的语言,关西方言比起挪威语或丹麦语的使用人口来得多,训练中心有开班授课,我还有看过日本的相声表演录影带。”

    亚罗沙尽可能不让风子瞧见屋内的惨状,一边走下楼梯,经过大厅来到屋外。

    “当间谍很辛苦吗?”

    “辛苦是卒苦,不过生活有保障,如果中途离职会更辛苦。”

    亚罗沙的语气充满感慨,这时汽车车灯穿越黑暗快速逼近,亚罗沙马上牵起风子的手,藏匿在树丛暗处。一辆箱型车的引擎声划破黑夜的寂静,往东亚建设休闲中心的所在地驶去。亚罗沙脸上绽出讥讽的笑意,再次步上马路,远离惨剧现场。

    从箱型车走下来的六名警卫一边讶于破坏的痕迹与血腥的味道,一边走进屋内。其中一人在手电筒的照射下,从地板捏起一个物体。

    “这是熊的毛吧。”

    “熊……”

    “没错,看来是遭到熊的攻击了,而且是相当凶暴的大熊。”

    轻井泽曾经数度出现熊的踪迹,它们是从碓冰岭穿越森林而来,每每被发现就遭到射杀。不过,高度最多可达一四O公分的黑熊却也从来没有伤人的记录。

    “这一带怎么会跑来这么可怕的熊,如果是阿拉斯加的内地还说得过去。”

    “你看看这些体毛。”

    “褐色应该说是金褐色。”

    在场所有人随即朝周围投以惊惶的视线,想像着一只藏身在黑暗深处凝视他们的金褐色罴熊。但是现在不可能说逃就逃,他们将八名重伤患者抬到逃过破坏一劫的房间,施以急救

    措施,并与社长取得联系。

    星期六晚上到星期天早晨,东亚建设社长佐伯喜一郎都在不安当中度过。首先是轻井泽的休闲中心来电表示日高洋行的女儿被人强行带走,同时休闲中心遭到破坏,八名警卫身受重伤,生命垂危。此外社长的次子干二与四名同伴也分别受了伤,眼睛跟鼻子痛得让他们哭叫不休。日高洋行的儿子下落不明,根本抓不到人。最后还有一个让佐伯社长拉尖嗓子的消息。

    “无法与田久保议员取得联系?”

    “是的,办事处、馆邸、别墅等等,所有想得到的地点全部联络过了。”

    社长与专务彼此交换了个充斥着凄惨、不安与猜忌的眼神。田久保议员避免与东亚建设接触,而且表现得相当露骨。这不正说明了田久保议员准备放弃东亚建设以求自保吗?政治人物躲得远远的,全让企业背黑锅,这已经算是家常便饭。

    “要是警方跟检方得知这件事的话……”

    仿佛事到如今才发觉似地,佐伯社长着实感受到心脏表面冷汗直流,随即把手伸向摆在会客室圆桌上的白兰地。

    佐伯社长的不安成真了,原本准备撤退的检方在短短一两天内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日高洋行的死并未让事情就此结束,反而愈演愈烈。东京地检署特搜小组里,部长与承办的检察官正积极讨论着。

    “这么说来,日高的儿子手中握有死去父亲遗留的重要物证对吧。”

    “可能性相当高。”

    “呼嗯……”

    特搜部长叉起双臂。

    “这样能不能认定是东亚建设或田久保议员其中一方逼迫日高走上绝路?”佐伯社长的靠山田久保议员在法界相当不得人缘。特搜部长松开双臂,斩钉截铁宣布。

    “好,既然田久保一票人有意把事情闹到这么大,对我们正是大好良机。我们必须保护日高的儿子跟女儿,一定要查出他们的行踪。”

    “明白了。”

    “说“顺便”似乎有点奇怪,只要能以诱拐或强行绑架现行犯的罪名逮捕东亚建设的关系人士,等于是一记起死回生的再见全垒打。”

    于是调查行动如火如茶展开,警方亦然。日高洋行的住家发生爆炸,当中找到第二任妻子烧焦的尸体,女儿则下落不明,与前妻之间所生的小孩,亦即目前就读高中的儿子也失踪了,另外还接到匿名电话指出炸掉住家的犯人就是日高的儿子。由此可见日高洋行自杀一案必定另有隐情,总之先从调查爆炸的原因以及搜寻下落不明的关系人物这两个方向着手。

    “田久保这家伙,一有状况就自乱阵脚,真难看。”

    挂上电话,李恩佛得伯爵露出冷笑。这里是位于东京品川车站附近的远东大饭店总统套房。

    四名男女部下就站在他面前,包括女秘书莫莉小姐在内的三名均是伯爵忠诚的心腹,第四名则有点问题,也就是亚罗沙。身着长袍的伯爵手捧酒杯眺望四人。

    “我再重复一遍,分裂与互不往来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全球所有血族必须通力合作、团结一致,以保障我们自身的权利与利益。”

    “嘛悉为了全人类着想吧。”

    亚罗沙的话中透着挪揄的语气,但伯爵并不引以为荣。

    “正是,人类是需要被统治的,现今人类社会逐渐衰退,全是来自肤浅浮滥的人道王义与蒙昧无知的群愚政治所致,这半个世纪以来充分证明了一般民众是毫无自治能力可言的。”

    听到伯爵下令可以回各自的房间休息,亚罗沙便礼貌性地行一鞠躬然后告退。在房门即将关上之前,伯爵的三名部下以冷冰冰的视线戳刺着他。

    “要把所有血族收为已有吗?”

    亚罗沙抓搔着金褐色发丝,往长廊走去。

    “统治一个血族还嫌不够?做人太贪心没有好下场的,一公升的瓶子哪有法度装下二公升的水咧。”

    亚罗沙分配到的客房是陈设简朴的单人房。隔壁是双人房,也就是二、三天前露妮?铎?马利维亚与伯爵非出于自愿碰面的地点。然后再隔壁的房间软禁着日高风子,由伯爵的女秘书莫莉小姐负责照料,正确的说法是负责监视。莫莉小姐是个美女,但在亚罗沙眼中则成了坏心肠又惹人厌的女人。亚罗沙把整个身子抛到床上,仰躺着闭上双眼,不自觉想起过去的回忆。

    “亚烈克塞伊?尼古拉维奇?卡萨诺夫!”

    远比冻结的贝加尔湖来得更冰冷的声音喊着亚罗沙的全名。声音的主人正是一名身着英挺军装的军人。

    “你的父亲尼古拉?谢尔盖伊维奇昨晚已经以反革命罪名遭到枪决,因为他将祖国的军事机密转卖给美利坚帝国主义。”

    声音的位置比年幼的亚罗沙要高出许多,听起来像是远处的雷鸣。亚罗沙似懂非懂地抬眼直盯着军人的下巴。

    “你是卖国贼的小孩,生来就是人渣!是祖国的耻辱!不过,像你这种人仍然有机会洗刷污名。”

    军人后退一步,换成一名身着考究西装的男子走上前,以温和的语气说道。

    “小朋友,我是国家保安委员会的人,为了保护祖国不受帝国主义阴谋侵犯,我们一直在召募优秀人才。你的父亲误入歧途,但你是无辜的,听说你运动全能而且成绩优异,要不要为了祖国发挥你的才能呢?”

    当时根本没有说net(俄语的“不”)的余地。亚罗沙离开莫斯科,被带往西伯利亚。他来到位于新西伯利亚(译注:novosibirsk)东北一百公里,由鄂毕河上游丛林重重包围的情报人员培训中心;约有一千名年约十岁到二十二岁的青少年在此接受间谍以及情报人员的训练。外语、世界情势、射击、格斗技法、刀法、暗号用法、爆破技巧、关于毒气、生化武器、核子武器的知识、电脑以及航天宇宙工学。这些内容出乎意料之外地有趣,让亚罗沙相当积极地学习与吸收。不过其中也有一些部份他实在无法接受,在反拷问训练当中,常要遭受电击、注射自白剂、被强光照着脸部持续不断受审;还有身着便装被丢到暴风雪当中或是蚊子飞来飞去的沼泽地。因酷寒引发肺炎而发烧卧床的同学虚弱不堪的声音再度萦绕在他耳际。

    “亚罗沙,我不行了,我走不动了。”

    “憨呆!给我振作起来,呐悉在这里倒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了,站起来继续走!”

    不知为何,亚罗沙在梦中一直说着仿关西方言。他从来不想成为效忠祖国的情报人员。祖国说穿了不就是杀了他父亲,破坏他们家庭的凶手吗?他的计划是在这个培训中心里学习到能够独立求生的技能,成为优秀的情报人员之后受命前往外国,永远都不要回来。当他面临极限状态进而得知自己的真面目时,更是坚定了他的决心,心想机会不久就会造访。

    孰料时代的变迁来得过于突然,向来令学生们表面恭敬、内心畏惧的教官们有一天将培训中心内的食物、衣服、酒等等搜括一空,塞进货车扬长而去,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名直到去年为止都待在政治犯收容所的削瘦男子前来宣布。

    “莫斯科诞生了新政府,我们国家再也不是一党专政的极权主义国家了,这个培训中心也将关闭,你们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自由了!受训生们欣喜若狂。很快地他们便了解到一件事。自由只不过是“为饥饿与贫困所苦的自由”。他们没有拿到一分一毫旅费,走出训练所大门之后,眼前是一片残酷无情的西伯利亚平原。大多数的同学选择往西,亚罗沙却要向东,因为他认为跟其他人一起行动并非一件好事。

    亚罗沙走了半天路程,趁机钻进准备前往市区的货车载货架,跟着抵达了新西伯利亚,那是人口约有一五O万的大都市。肚子快饿昏了,身上却连一卢布也没有,于是亚罗沙走进小巷,走路时故意摆出目中无人的态度,果然不出所料,有几名不良少年凑上前找他麻烦。他略施小技修理了那些人一顿,勒索了一点钱,顺便在街头搜集情报。后来他潜进某个专门囤积旧苏联时代军事物资以牟取暴利的人家中“筹措”盘缠,接着跳上西伯利亚火车。三天后他来到临近日本海的海参威。那是一个风格独特的海港城市,路上有日本人与中国人熙来攘往,还有俄国黑手党大行其道。正因为如此才能凭实力求生存吧,亚罗沙心想,唯一的失算是在新西伯利亚筹措的旅费。原以为是一笔钜款,后来听说在日本住个三天就会花得一乾二净。沮丧归沮丧,亚罗沙仍然重打精神,展开了在海参威的生活。他一向讨厌欺负弱小,对国家与军队抱有强烈的反感,所以他潜进军事基地窃取军需物品,从旁掠夺俄国黑手党的利益。另外也以操着一口仿关西方言的奇怪导游兼口译的身份在俄国日商之间小有名气。就这样过了三个月,有一天李恩佛得伯爵这位自命清高的贵族现身于海参威。

    “我实在唔甲意抓小孩当人质……”

    亚罗沙表情苦涩地低哝着,接着缓缓起身。反正他也没兴趣一辈子效忠李恩佛得伯爵,甚至还想绊他一脚,让那个自大狂妄的臭贵族摔断鼻梁。也许现在机会来了。

    “不过……”

    亚罗沙侧着头。

    “风子的哥哥到底走到哪里去了,找不到人的话,伯爵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没办法对着空气恐吓吧。”

    “虎之介是上哪儿去了?”

    站在白蒙蒙的朝雾里,口中直嘟囔的正是露妮?铎?马利维亚。昨晚她四处寻找虎之介,却始终找不到人。依她的判断,这时不眠不休找人是毫无益处的,于是她潜进一处无人小屋假寐,天一亮,人称轻井泽名产的雾气整个弥漫开来,世界顿时由黑转白。

    露妮悄悄溜出小屋,往东亚建设休闲中心的方向走去。虽然具有随时引来敌人的危险性,但目前别无他法,露妮开始搜寻海穆尔的波动。倘若虎之介没死,露妮的海穆尔一定可以感应得到才对。

    走在柏油路面,饥饿感随之一涌而上。不同于昨天星期六,露妮现在是穿着衣服的人类,身上还有虎之介给她的钱。然而隔着白雾只能隐约看见伫立在树丛之间的无人小屋,连一家贩卖食品的商店都找不到。在别墅地段开店原本就受到重重限制,加上目前正值淡季,轻井泽的营业店面更是少之又少。

    忽地,露妮的海穆尔感到强烈波动,她反射性摆出防卫架势,拥有强大海穆尔的人——海穆兰摩尔就在附近。

    露妮转过身,确认对方海穆尔的位置。在后面,海穆尔逐渐接近了!从白雾之中逐渐接近露妮,海穆尔的波动也以惊人的速度增强。露妮做了一个深呼吸,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强大的海穆尔。甚至是那李恩佛得伯爵恐怕也未必拥有如此程度的海穆尔。

    虽然全身不寒而栗,露妮并未就此逃开,因为她感到逐渐接近的海穆尔不具恶意。露妮沉思片刻,顿时恍然大悟,然后高喊道。

    “虎之介?是虎之介吗?”

    这时白雾卷起涡流,露妮的视野豁然开朗,对方就站在距离她七、八公尺处。

    金黄色的身躯缀着黑色条纹,兼具强韧力感与柔软度的肌肉,挺直竖立的双耳、燃着烈焰的双眼。

    一头老虎嘴里咬住背包,迎面盯着露妮。露妮双脚钉在原地不动回望着老虎,朱唇流泄出掺杂着敬畏与惊叹的声音。

    “虎之血族……”

    第四章对抗者

    将晚秋的轻井泽重重包围的浓雾化为白色夜幕遮断了视线。东亚建设的轻井泽休闲中心仿佛成了飘泊在白色海洋的浮游小岛,完全与外界隔绝。唯一的声响只有偶尔传来的鸟鸣声罢了。一名年轻警卫手持特制警棍在占地范围内巡逻。昨晚的惨剧已经趁着天亮之前迅速处理完毕,碎裂的玻璃只能暂时清除,还无法更换完整的玻璃,于是白雾便乘着微风流进屋内。警卫打了个小喷嚏,索然无味地环视白雾帘幕。陡地,困惑的情绪在他的表情流动着。他察觉到鸟鸣不知在何时静止,几乎让人窒息的沉默正笼罩着他。顿时他的心头里不安,眼前的白雾晃动起来,一个偌大的黑影从白雾逐步接近他。

    他目睹了一个令人无法置信的光景。白雾卷起一阵涡流,眼前的视野略呈明朗之际,便看见一只大型动物就站在距离他只有三公尺的位置,当他明白那是一头老虎,而且老虎背上还骑着一个少女时,理性一下子全抛到九霄云外。

    “哇!”他觉得自己应该有大叫出声,但又不十分确定。想逃跑却逃不了,他无法将视线从老虎身上移开,本想转开的身体不听使唤地扭了回来,接着双膝跪地。老虎走近,柔软的前腿无声无息地踏过枯草,步伐顺畅得有如滑行一般。现在与老虎的距离只剩不到五十公分。

    骑在老虎背上的是有着一头奶油色秀发的外国少女,长得相当漂亮。她身上穿着运动服,背着背包,凝望警卫的表情找不到一片笑意。

    少女以严厉的语气质问警卫,警卫只知道少女讲的是外国话,其它一概听不懂。不过他心里多少有个底。前些日子遭到绑架的小孩、昨晚的骚动与流血事件。他想起那一连串被严禁走露风声的突发状况。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我只知道昨晚出了事情,也知道有人受重伤,就这些而已……”

    警卫沉默下来,开始怀疑自己的日语表达能力有问题。老虎继续一声不响地缩短距离,金黄色的瞳孔直视着警卫,灼热的鼻息吹在警卫脸上,低嗥听起来就如同远处的落雷一般。警卫五分钟前才上过洗手间,侥幸逃过失禁的糗态,取而代之的是他张大嘴巴,一股脑儿滔滔不绝说个不停,把昨晚的惨案就他所知道的部份一五一十供出。老虎默默聆听,彷佛听得懂日本话一般,当警卫讲到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安静下来之际,他挪动视线望向少女,不晓得沟通上出了什么问题,少女从虎背跳下,开始动手脱下警卫的制服,简直把警卫吓得目瞪口呆。

    “知道啦,我脱,我自己脱总行了吧。”

    警卫脑海掠过一个与眼前状况毫无关连的想法,这个外国美少女该不会是个花痴吧,不然怎么会想脱男人身上的衣服。少女对全身只剩内衣裤的警卫脸上探索的神情视若无睹,随即将制服摆在老虎面前,接着把警卫的双手双脚摆在一起,用百叶窗的绳子牢牢绑紧。而老虎则衔起衣服,消失在房子暗处,经过漫长的七分钟之后,一名少年走了出来。

    年约十五岁左右的少年身上穿着警卫的制服,明显看得出这身衣服让他觉得很别扭。这少年到底是从哪里蹦出来的?警卫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少女与少年交谈数句之后,连看也不看警卫一眼,迳自走向雾里。

    那少年该不会就是那头老虎吧?事后警卫心想,不过他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旁人不相信也就算了,但他很清楚说出口铁定惹来一顿讥笑。比起昨晚那群身受重伤、命在旦夕的同事,他可以说相当走运了。当时才经过一小时,负责搬运玻璃的同事便发现了他,而他身上也只有几处擦伤而已。不过由于穿得太单薄,得了两天小感冒。跟人说有老虎出现,结果没人相信他。

    日高虎之介的左手伸进警卫制服下,触摸右边胸口。感觉到皮肤表面有个跟肿包一样的小凸起,藉由衣服与身体摩擦时产生的些许违和感,可以明白背部也有相同的凸起。虎之介甩了甩头,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明明弩箭贯穿了自己的胸口直达背部,现在却只留下这点疤痕,完全不觉得痛。那时,所有感觉全部离他远去,体内产生一个小火苗并不断扩大,原本指尖的温度已经褪去,变得冰冷僵硬之际,冷不防产生反作用力,火苗突然爆裂,炽热的能量流窜到全身直达指尖,不、这股力道甚至冲破了指尖奔到体外。随着庞大的能量往体外溢出,身体的细胞也受到无形的,力量所牵引而不断伸展。虎之介明显感觉到全身开始膨胀,一个扰人的负荷从身体表面爆裂飞散,原来是穿在身上的衣服。不仅如此,随着衣服一起被撑破的是虎之介身体表面属于人类的外皮。体表彷佛有光线穿过,接着开始长出浓密的体毛。此时原本贯穿胸背的弩箭受到无形的力量拖曳,最后被迫拔出;掉落在地,而伤口在眨眼间愈合。虎之介双手扶地,变化成强而有力的前肢,支持着庞大的身体。有了强大的肌力与爆发力,体重轻得像羽毛一样。虎之介一跳便蹿上了崖顶,只见天空已经吐白。虎之介在雾里循着肉眼看不到的线索奔跑——终于再度见到露妮。

    虽然彻夜未眠,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只是强烈的饥饿感让全身细胞直嚷着要吸收热量与蛋白质。来到一家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餐厅不如说更接近国道高速公路旁小吃店的陈旧饭馆,虑之介点了猪排盖饭、炸虾盖饭、咖哩饭、蛋黄乔麦面、蛋包饭、那不勒斯意大利面,一口气吃得精光。同行的露妮点了松饼跟咖啡,只吃到一半似乎已经到达味觉的忍耐极限。于是她一脸辛辛然地望着虎之介的吃相。她很清楚海穆兰摩尔在变身之后,全身细胞有多么需要补充营养。虑之介将点来的饭菜全部一扫而空之后:心情才缓和下来,开始与露妮交谈。

    东亚建设轻井泽休闲中心遭到某个人物偷袭,导致警卫身受重伤、命在旦夕,日高风子则被带走。究竟是什么人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呢?

    虎之介很想立刻采取行动,但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自己并不像自己所认为的只是个平凡人,这件事猝然化为现实冲击着他,一下子陷入与以往的生活相距悬殊的状况之中,就像脑子里某条神经断了线一般毫无真实感:明明有一大堆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半晌,虎之介才把这个想法说出口,露妮?铎?马利维亚闻言便用力颔首。

    露妮似乎一时之间忘了礼仪,以纤长的玉指沾了杯里的水,在桌面画了一个大X又在旁边画出方位,并告诉看得入神的虎之介把这张桌子当成欧亚大陆。

    “东方是虎之血族。”

    露妮的指尖点在x右边。“西方是狼之血族,北方是熊之血族,南方是狮之血族。”

    指尖在桌面充满节奏感地弹跳着。

    “这是欧亚大陆的四大血族。在神话与传说当中经常出现,诸如狼男、虎男之类,指的全部都是这个血族。”

    虎之血族的活动范围在中国大陆、朝鲜半岛与日本列岛;熊之血族的活动范围在苏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狼之血族的活动范围在欧洲核心地带,狮之血族的活动范围从印度到中亚、伊朗、伊拉克等中东地区,总数不详,不过包括海穆尔能力尚未成熟者在内预计有五、六万人,拥有海穆尔之人称为海穆兰摩尔,其一族则称为CLAN血族

    “海穆尔是一种变身能力吗?”

    “大致上是这样没错,正确说来是以变身为主的特殊能力总称,例如再生与感应也是。”

    “那我就是那个虎之血族吗?”“眼见为凭,我是狼之血族,你也亲眼看到了。”

    “……不晓得老爸知不知道?”

    虎之介想起自己名字的含意。自己很不喜欢这个落伍的名字,而且还因此常遭人嘲笑。离开父亲洋行,自己一个人独立生活时,祖父母曾经劝他改名,但他不予理会,因为他认为名字是不会改变一个人的人生或命运的。

    “那风子是不是也跟我一样……都是海穆兰摩尔?”

    “令妹吗?你们是亲兄妹吧?”

    “同父异母。”

    “这很难说,拥有相同血缘的家族并不一定都是海穆兰摩尔,现在这么一来,你可以完全相信我所说的话了吧?”能够的话,他宁愿选择不相信。人变成老虎一向是只有小说才会出现的情节,例如“山月记”。但事实摆在眼前,而且还发生在自己身上。

    虎之介脑子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或许自己早就死了,灵魂正飘荡在幻想森林里。变身成老虎以及和露妮交谈都是死者所做的梦也说不定……然而,这种想法只不过是一种逃避,现实正冷酷地逼迫他正视现实。

    “再怎么不想死,人终究还是会死,再怎么不想变成老虎,终于还是变成老虎,一切都是。”

    “这是所谓的东方哲学吗?”“不,只是自我安慰罢了。”露妮同情地凝望虎之介。“虎之介,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才好不容易接受自己的真面目,如果时间充裕一些,你想烦恼多少就烦恼多久,不过你现在有要紧的事必须去办对不对?”

    “我要救出我妹。”

    “然后呢?”“不管那么多了,先救人再说。”

    因为不知道救出妹妹以后要怎么办所以就不去救了——虎之介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选择的。

    无论如何一定要救出妹妹,而且他应该有能力办得到,因为他并不是只有勇气可取的平凡少年,他可以变身成老虎,再怎么想老虎都比人类厉害才对……。

    “我唯一想得出来的也只有这个办法而已啊。”

    虎之介如此认为,说是积极向前不如说是“自暴自弃”。与其成天烦恼却什么事也不做,直接采取行动要来得强太多了。话又说回来,现在他连风子的去向这个最重要的关键都不知道。

    盯着虎之介的露妮似乎拿定了主意开口道。

    “我想你妹妹或许是在李恩佛得伯爵手中。”

    露妮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完毕之后,虎之介随即将杯子的开水连同冰块灌进嘴里,然后把冰块喀啦喀啦地嚼碎。这个举止实在很不雅观,但如果不藉由这种方式运动脸颊的肌肉,他真的不知道要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把冰块咬碎,无奈地吞下喉咙之后,虎之介面带疑惑地回望露妮,多少把握住状况了。

    “露妮,我现在明白那个叫李恩佛得伯爵的是杀害你舅爷爷的仇人,可是他为什么……”

    说到一半又把内容调整一下;“那个叫李恩佛得伯爵的为什么会不辞千里来到日本呢?”

    “表面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李恩佛得家族在亚洲拥有经营权也有人脉,以中国、东俄等地的经济开放为考量的话,理所当然会选择到日本来。”

    “听说他来日之前在海参威也待过一段时间,但我很清楚他真正的目的。”

    “什么目的?”

    “将所有血族纳入他的统治之下。”

    忽地,邻近笑声大作,两人紧张得望向笑声的位置。原来只不过是一群旁若无人的中年男人正摊开轻井泽的地图罢了,看样子似乎是趁着淡季蠢蠢欲动的不动产业者。仿佛现在才察觉到似的,虎之介感到一种诡异的非现实感攫住了自己,他啜了一口已经转温的开水。

    “他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也是这么怀疑,一定有什么原因才会让那个危险的野心家为此大费周章。”“这不是很明显吗?想也知道跟钱或权有关吧?”

    “从我们的角度来看的话。”

    露妮耸耸肩,虎之介则以右手爬梳着头发。

    “呃,那个李恩佛得伯爵是英国贵族对吧。”

    “是的,第十代李恩佛得伯爵,全名是高得霍昔?格雷普斯。高得霍普是GODHOPE,意思指的就是神的希望。”

    露妮的语气透着露骨的嘲讽,不过虎之介分辨不出来。今天是与父亲洋行碰面之后的第四天,仅仅九十个小时的这段时间,自己的命运不知产生了多大的变化,光是用想像的就足以让自己叹为观止。突然间虎之介注意到一个问题。

    “可是印度怎么会有狮子?狮子不是只有非洲才有吗?”

    看来虎之介的确很没常识。露妮愣了一下,马上加以说明。狮子不只非洲才有,也成群栖息在亚洲南部到西部一带。古亚述帝国、中世纪波斯王朝、印度、土耳其各地各个时代均留下许多关于狮子的雕刻与壁画。在波斯,凡是与狮子搏斗并将之打倒的勇者都会授与“狮子猎人”的荣誉称号。

    “李恩佛得家在一开始只是不起眼的乡下贵族,到了第四代伯爵的四子查尔斯?格雷普斯前往印度另辟新天地,在当地获得了上亿的钜富。故事说来有点长,你听过塔古或塔基吗?”虎之介当然没听过。

    塔古,亦或是写成塔基。字面拼成Thaggi,活跃于印度邻近诸国的地下杀人集团。据说他们从十四世纪到十九世纪的五百年之间,持续杀害了二千万人。他们信仰死亡与破坏女神卡利,奉杀人抢劫为教义,杀人方式是直接将对方勒毙。

    常有商人或朝圣者旅行于广大的印度,当时没有汽车也没有飞机,所以一趟旅程要走上好几十天。一队商旅从A镇出发,预计一个月后抵达B镇,然而时间已到却迟迟不见踪影,因为他们永远也不会出现了,所有人都遭到塔古杀害。钱财与商品统统被抢,尸体则被丢弃在丛林或沼泽。连小孩也不放过,目击者一个都不留,等于是完全犯罪。印度民众即使知道塔古的存在,离谱的是从来没人真正看过他们,每年总有四、五万人遭到塔古杀害。

    为了彻底镇压塔古,导致印度政治大乱。大英帝国便趁乱采取行动,企图将印度纳为殖民地。英国军队大规模讨伐反抗者与既有的大型盗贼团体,却对塔古不闻不问。由于印度人也不清楚其真面目,英国人更不可能了解。一般都认为“塔古根本不存在,是过度迷信的印度人的幻想罢了。”

    然而,W?H?史利曼上校在此时登场了,他虽是英国人却不同于他的同胞,对印度不抱任何偏见与优越感。他通晓阿拉伯语、波斯语、印度语,热衷学习印度文化、历史、风俗,也因此得知塔古的存在,经过不断调查,终于掌握了其真面目。其间曾经有四次险些遭到塔古杀害,到了西元一八三O年,大英帝国的班第克总督任命史利曼上校为总司令官,展开讨伐塔古行动。在丛林、砂漠、岩山等地,史利曼苦战不懈,直到一八四一年将塔古消灭,生擒塔古四千人,罪大恶极的四十名接受审判之后处决,其中有人坦承一生总共杀害了一七六O人。

    塔古绝迹一事已经记载于正式记录里,然而这里有个疑问:塔古在五百年来所抢夺的财宝究竟到哪儿去了?其中有一半当然是被花掉了,塔古就是靠这种方式过活,另外还以大笔金钱贿赂各地领主与官员,藉此保障一己的安全。除此之外,仍然有一笔以当时币值计算约为五千万英镑躺在塔古最高干部的金库里,大略计算下来,当时的一英镑换算成二十世纪末的日本货币,价值约三、四万日圆。相传这笔庞大的财宝一直没被发现。

    史利曼上校返回英国,因功绩彪炳而名列贵族,可惜终生与钱字并无太大的缘份,足见他没有独吞塔古的财宝。紧接着登场的是查尔斯?格雷普斯。

    查尔斯?格雷普斯自愿加入军队,跟随史利曼上校参与讨伐塔古一役。参战之际官拜少尉,讨伐一役后晋升上尉。他是一名勇敢的士兵,亦为能干的领导者,因此立下无数功勋,但个性残忍又冷酷。与塔古交战自然不容手下留情,他可以不凭任何证据杀害疑似塔古份子,严刑拷打不合作者,甚至放火烧掉整个村庄。以史利曼上校的个性来说,他会成立机构让被捕的塔古份子接受教育、洗心革面,所以他并不十分赞同查尔斯的做法,查尔斯则率领麾下部队采取半单独行动。到了一八四一年,重回班第克总督旗下的查尔斯带来一名“美得教人直打寒颤”的印度女子,她名叫玛德莉,据说是北印度某位领主的女儿。史利曼上校回国后,查尔斯继续留在印度。

    他从军队退伍之后,购买上地,开始创业。一八五六年,他成为坐拥钜富的“印度暴发户”,同时偕同印度的妻子与儿子,一起衣锦还乡,接下来他的兄长们陆续暴毙,一八六O年,查尔斯成为伯爵家之主,亦即第五代李恩佛得伯爵的诞生。查尔斯在一八九五年去逝,其子克里斯多佛继任成为第六代李恩佛得伯爵,是个具有印度血统、风格特殊的上流贵族。

    第六代李恩佛得伯爵在印度拥广大的农园,占地一万英亩(约四十平方里)。他的农地专门种植罂栗并在自己的工厂里大量制造鸦片,输往当时隶属清朝时代的中国。许多中国人染上鸦片毒瘾,在痛苦中死去,但另一方面李恩佛得伯爵家的财富却是有增无减。

    查尔斯?格雷普斯原本排行老四,根本不可能成为继承人,倘若他当时一直留在英国,终其一生都只会是个有名无实的落魄贵族。于是他选择成为一个冒险家前往印度,也改变了许多人包括自己在内的命运。他从印度带回来的新娘是塔古巨头的女儿,无庸置疑的也是狮之血族的一员。两人之子克里斯多个性之残酷无情更胜其父一筹,他以卓越的领导者之姿统治着英国与印度所有领地。他本身与英国中等贵族之女结婚,长子达维特则迎娶印度某藩王侄女为妻。这位达维特就是第七代李思佛得伯爵……

    “李恩佛得伯爵家族就是这样累积了数代的财富与权势。”

    露妮说完了伯爵家的历史,向来与财富、权势无缘的虎之介只能直念着“原来如此”,一迳点头如捣蒜。

    “尤其对中东石油生产国家的影响相当大,听舅爷爷提过,上一代伯爵还曾经获得四个国家的皇家顾问官头衔。”

    “呃,这个头衔很大吗?”

    “等于是拥有外交官特权,出国时专机机舱与行李均不用受检,也可自由通行海关,更没有义务回应警方侦讯。”

    “这不等于放任他为所欲为了吗?”

    虎之介不知第几次怪叫出声,得知敌人的强大固然令他不寒而栗,同时也涌现一股同仇敌忾的心情。可是回头想想,为什么李恩佛得伯爵会知道虎之介与风子的事情呢?

    “连我都知道虎之血族在日本,伯爵不可能不知情,恐怕从很久以前就已经着手调查了。”

    “……那他一开始的目标就已经锁定我跟风子吗?”

    “很有可能。”

    “这太离谱了。”

    虎之介大吼起来,一个有权有钱的欧洲大贵族不远千里跑来日本绑架没没无闻的少年少女,怎么想都觉得很不合理。更何况动手绑走风子的不就是企图湮灭贪污事件相关证据的东亚建设吗?

    “或许是伯爵在幕后操纵,绑架你妹妹的确实是东亚建设,如果伯爵把你妹妹带走,东亚建设也不可能报警,只要摆上这个挡箭牌,伯爵等于毫无后顾之忧。”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说归说,但没有证据。”

    “根本不需要证据。”

    虎之介以明快得几近偏激的语气断言。

    “学者跟警察没有证据就不好采取行动,但我既不是学者也不是警察,总之先以那个什么伯爵的为目标,露妮你认为呢?”

    “我没意见,不过要是弄错了怎么办?”

    “没关系,反正你也还要替舅爷爷报仇,假如带走我妹的不是伯爵,对我来说也等于少了一个嫌疑犯,多少也算有点收获。”

    望着如此斩钉截铁表示的虎之介,露妮半晌才颔首。以行动开辟道路的这种单纯手法有时也是蛮管用的。

    “走吧,伯爵人就在东京的远东大饭店。”

    这天正午,东京品川的远东大饭店里,李恩佛得伯爵对着部属们表示:“毋需惊慌。”

    伯爵态度沉着得几近倨傲。他确信露妮跟虎之介一定会出现在他眼前,露妮是为了替她的舅爷爷报仇,虎之介是为了救出他妹妹。

    “况且露妮的护照还在我手中,照个性来看,她不是一个只知抱头乱窜的女孩,不愧是狼之血族的直系传人。”

    “伯爵大人也得到了虎之血族的直系传人。”

    出声附和的是相当于副官等级的部属史坦利上校,他所指的自然就是风子。上校是退役军人,目前统筹李恩佛得家的非法活动。年轻主人向来喜欢打前锋,从不依赖部下。

    “伯爵大人,可否容我阐述浅见?”

    开口的是秘书莫莉小姐,她忠心、理性而且人长得美,伯爵相当欣赏她,以一个仆人来说。

    得到伯爵首肯,莫莉小姐便简短说明她的想法。把日高风子这个小女孩抓来之后,什么也不做只有一味地等待根本不会产生任何进展。至少明天应该将此事通知风子的兄长才对。

    “呼嗯,有理。”

    李恩佛得伯爵微露苦笑。为了让日高风子这个少女具备做为人质的意义,必须将风子已经落入伯爵手中的这个事实告诉虎之介才行。有必要呼吁虎之介一声说“你妹暂时由我代为照顾。”

    然而可笑的是,伯爵无法正确掌握虎之介的去向,就算想通知,如何通知也成了一个问题。这时伯爵尚不知晓虎之介与露妮已经碰面了。

    莫莉小姐指摘道。

    “或许亚罗沙知情也说不定。”

    “哦,既然他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伯爵轻轻扯斜嘴角,与其说心生疑虑,不如说他早巳得知答案,但对答案不甚满意。

    “属下去看看小女孩的情况。”

    莫莉小姐禀报一声,立刻离开伯爵的套房,踩着利落的步伐走向长廊。曾经被亚罗沙恶意批评为“走起路来没一点女人味”的步伐停了下来。莫莉小姐微眯起眼,右手伸进套装的

    内袋。

    监禁着日高风子的房间,也就是莫莉小姐的套房自然是上了锁,远东大饭店的房门锁尚未改采卡片锁,因此无论什么锁,亚罗沙只要一根铁丝就有办法撬开。从钥匙孔看进去,室内一片昏暗,双层窗帘在大白天也紧紧闭着。莫莉小姐的疑虑是正确的,亚罗沙打破了禁止进入的规定,擅自闯入。

    “风子,你醒着吗?”

    “醒着。”

    “他们逼你呷药对吧,袂要紧吧?”

    “我喝了药以后马上用手指挖喉咙,把东西吐出来。”

    “聪明的女孩,准备一下,我带你去见你哥,动作要抓紧,不过别出声。”

    两人低声如此交谈,日高风子穿着不合身的睡衣,原本的衣服被莫莉小姐丢掉了,就算想准备也无从准备起。

    “你在做什么?”

    应声飞来一个尖锐的质问,原本关了灯的房间顿时灯火通明。右手举着二二口径的**,左手按住电灯开关,莫莉小姐狠瞪着亚罗沙。亚罗沙本想耸耸肩,但发觉自己正抱着风子,于是便满不在乎地说道。

    “其实我一直很中意你,想说趁今天夜袭你,虽然现在还是大白天。”

    “我记得你一向很讨厌我。”

    “希望你能了解我内心的挣扎,我虽然在意你,但也知道你不会理睬我,才不自觉说了反话惹你讨厌,想想真是悲哀。”

    亚罗沙愈说愈起劲,但莫莉小姐仍然态度冷静、不为所动。原因之一是她即使通晓日语,但毕竟是以东京为主的标准语,对关西方言反应不过来。

    “总之你先放开小孩再说。”

    “怎么把人家说得好像绑架犯同伙。”

    亚罗沙带着假笑,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风子放到地板上……不、在风子的脚尖就要抵到地板的前一刻,亚罗沙一脚往身旁的垫脚凳踢去。

    垫脚凳朝莫莉小姐的胸口飞去,速度比射门的足球来得更快。莫莉小姐闪开了,她的反射神经相当强,只是一闪躲,狙击的架势便不得不松懈。莫莉小姐摇晃了一瞬,垫脚凳撞上她身后的墙壁。还不等椅子摔下,亚罗沙随即化成一阵风,迅速来到莫莉小姐眼前站定,扭转她的右手腕,**应声落地,然后亚罗沙立刻一脚踢开。

    “风于,赶紧捡起来!”

    风子闻言,立刻捞起尺寸过大的睡衣衣角,奔向**的位置。才刚伸出手的刹那,空气产生一阵波动。风子的身体被吊离地板,悬在半空。风子眼前是李恩佛得伯爵如同由乾冰雕成一般冷硬的脸庞。结实的双臂抓住风子的双腕轻轻吊起,脚底踩住**,身后是敞开的房门与人数约有将近一个分队的彪形大汉。

    “亚罗沙,看来你不止手不乾净,连脚也不乾净。”

    “我卡希望你能说我多才多艺。”

    亚罗沙反驳道,语气透着些微的挫败感。他本来是打算趁伯爵不备,当下实行造反的决心,结果时机根本不容他掩饰,对方已经进行反击。

    “亚罗沙,你抓人质也没用,她很乐意为我而死的。”

    “哉啦!”

    亚罗沙叹了口气,释放了莫莉小姐,他很清楚伯爵所陈述的事实。

    “好,很好,你好好给我说明白,没想到像你这种人也会在意一个小孩子的死活。”

    “多管闲事,紧把小妹妹放下来啦!”

    “啊!”

    不知是谁发出的叫声。原本以为风子悬在半空的双腿已经准备停止扭动,下一刻却快狠准地踢中李恩佛得伯爵的腹部。随着一个大快人心的声响,伯爵脸上的从容不迫消失了,他一语不发放开右手,单以左手吊高风子,赏了她脸颊一巴掌。风子的身体重重晃动,仍然是强忍泪水,死命瞪着伯爵。

    “住手!对方只是个囝仔!”

    亚罗沙大吼,伯爵以锐利的目光望向他,举着放开风子。摔在地板的风子被莫莉小姐抓住,粗鲁地强迫她站起来。

    “正因为是小孩才需要管教,免得一疏忽就变得跟你一样。”

    “看来你的家教搁美麦嘛。”

    “嗯,好吧,我承认刚刚有一瞬间失去理性,可是亚罗沙,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一反常态同情一个小孩子?”

    亚罗沙无意坦承自己的弱点,但风子现在被当成人质,只有硬着头皮回答。

    “我在西伯利亚的情报员培训中心里看过好几次,以开发超能力为名目,在三到五岁的囝仔头上施以电击,进行各种实验,那群科学家或医生之类的头壳里只知道拿活人当实验品!”

    “的确有这种人没错,但是没有牺牲就没有进步与发展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报员培训中心更是如此。”

    “有一半的人死了,再有一半的人变成残废,只有很少很少的几个人存活下来而已。”

    “其中一个就是你。”

    “是啊,因为我袂记得我已经死了。”

    亚罗沙耍着嘴皮子,表情却显得苦涩。要这个看尽世间冷暖的情报员受训生眼见小孩受虐而视若无睹是不可能的,他会直接采取行动,根本不管事前计画与胜算多寡。

    “我还以为你是喜欢年纪比你大的女性杀手,看来事实并非如此,你这应该叫恋童癖吧?”

    “伯爵,有件事要报你知。”

    “什么事?”

    “你很怃幽默感,希特勒跟史达林也一样,不知为什么,威权主义的独裁者都是一个样。”

    “我很讨厌开玩笑没错。”

    伯爵的声调里弥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相对地,表情却是乌云密布。

    “所以我都是说真的,你这次不当的造反必须接受应有的处罚,不过大部份的处罚对你根本不痛不痒,所以我要切断这个小女孩的一根手指。”

    伯爵的左手指着风子,小女孩的表情立刻僵住,亚罗沙低吼道。

    “虽说是囝仔,但这个小妹妹也是海穆兰摩尔,具有再生能力,手指被切断很快就会再长出来。”

    伯爵得意地笑道。

    “亚罗沙,你是不是搞错了?”

    “啥?”

    “具有再生能力并不代表没有痛觉,切断一根指头,这个小女孩应该会很痛吧。”

    伯爵面不改色,佯装不知的表情扮演了镜子的角色,亚罗沙仿佛看见自己铁青的表情,他极力压抑声音。

    “金要这么做吗?”

    “如果有必要的话。”

    “伤害一个囝仔,你袂觉得见笑吗?”

    “身为一个领导者真正觉得可耻的是在重要时刻没有当机立断,不过呢,假如你求我饶了这个小女孩,我也可以考虑,取而代之你有义务取悦我。”

    伯爵露出灵机一动的神情。

    “让我见识一下大英帝国的传统杂技好了,亚罗沙,那可是从平民到贵族都相当热衷的消遣呢。”

    “到底是什么代志?装模作样的。”

    “就是斗熊,让一头熊跟数头猛犬相斗。”

    “真趣味。”

    亚罗沙自信满满。在东亚建设的轻井泽休闲中心,亚罗沙以人类的外貌就击毙了数头牧羊犬。

    “让我见识一下熊之血族最英勇的奋战,不过你应该明白,你不能自由活动哦。”

    在木桩绕住一、二公尺长的铁链捆绑大熊,再放出三、四头獒犬。大幅削减大熊的战斗力,而獒犬累了则可以交棒,最后大熊精疲力竭,被一群狗咬死。

    “亚罗沙,你本来有个更聪明的选择,就是“效忠于我,积极表现,成为我的干部”这条路,至少你可以当上俄国黑手党的党魁,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开始踏上这条路了。”

    “那拢是你自作多情。”

    “不重新考虑?”

    “哉啦,我会重新考虑。”

    瞅着不加思索作答的亚罗沙,分不清是苦笑还是冷笑的波动在伯爵的下半边脸扩散开来。

    “你是说真的?”

    “当然不是,我已经对你唔兴趣了。”

    “很好,那就进行斗熊竞技吧,对付特别凶暴的熊,要封住其战斗力的方式就是刺瞎它的双眼。”

    “……你讲啥?”

    “不用这么吃惊,这场竞技的条件本来就不公平,顺便还能做个再生实验。我很想知道双眼被刺瞎后需要几天才能恢复,真期待结果。”

    伯爵瞥了部下们一眼。

    “抓住亚罗沙的双手,到家用酒吧去把冰锥拿来,对了,莫莉小姐,只要亚罗沙一有反抗动作,就把小女孩的手指折断。”

    伯爵的部下们惧于伯爵极端冷酷的语气,立刻依令行事。一名男子倒剪风子的双臂,莫莉小姐握住她左手的小指;其他两人各自制住亚罗沙的左右臂,第四人将冰锥摆在伯爵手上,另外六人面色紧张地以枪口指着亚罗沙,不是**而是狩猎专用的麻醉枪。伯爵手持冰锥走向亚罗沙,走了一步、二步便停了下来,在冷眼观察的视线前端,亚罗沙开始变身了。

    如字面所说的变身。衣服下的肌肉鼓起,体表散发出金黄色的光芒,体毛开始密布。亚罗沙伸手想遮住自己的脸不让风子看见,包着手臂的衣袖应声进裂开来,一口气粗了三圈的手臂已不再是人类的形状,两名大汉镇压不住,面色慌张地往左右两边跳开。

    “射击!”

    伯爵不耐烦地下令,几打麻醉枪同时剧咳起来。

    第五章入侵者

    中国大陆西北方的新疆省维吾尔自治区素有“深邃亚细亚”的别称,理由在于这里是全世界距离海洋最远的地方,东边距离太平洋三三00公里,南边距离印度洋一九00公里,西边距离地中海三八00公里,北边距离北极海三六00公里。

    地形方面,中央部份是塔里木盆地,受到天山、昆仑山、葱岭(注:现今的帕米尔高原)喀喇昆仑山等等海拔高达六000公尺以上的高大山脉包围。这个盆地东西长一五00公里,南北长六00公里,面积约比日本全国再多九十万平方公里。其中塔克拉玛干砂漠便占了大半,塔克拉玛干在维吾尔语的意思是“进得去,出不来”,自古以来无数冒险家与探险家都曾经在这片砂漠印下他们的足迹,例如张骞、玄奘法师、马可波罗等人。

    这个广大的盆地在远古时代却是个水气丰润的大湖。河水由四方山脉流进湖泊,在和煦的阳光照射下,极目尽是大片森林与草原,肥沃的上壤孕育了无数动物。

    目前已勘查出塔克拉玛干砂漠的地底蕴藏了八兆吨的大量地下水,这些地下水一旦涌出地表将形成一个面积广达四十平方公里,水深二十公尺的超大型湖泊。在远古时代,这个大型湖泊确确实实曾经存在于地表上。湖泊与周围土地是海穆兰摩尔血族的共存之地,他们的历史在尚称和平的相处之中度过了数万年。

    纪元前一万年左右,大陆内部出现乾燥化现象,湖泊开始萎缩。似乎印证了根本没有所谓永恒的乐园一般,塔里木盆地失去了原有的丰美。海穆兰摩尔血族之间为了争夺粮食逐渐产生纷争与意见分岐。历经五百年的混沌期之后,各血族决定各自独立,离开故乡迁移他处。

    虎之血族往东,狮之血族往南,狼之血族往西,熊之血族往北,各自横越终年积雪不化的高山、砂漠与丛林展开旅程。也有不少人选择留下,然而湖泊不断萎缩,土地也丧失生产力,东西方的异族人陆续入侵,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四散分离。狼之血族为了寻求安居之地决定紧迫夕阳而去,持续数个世代的旅程之后终于在大西洋海岸落脚,他们就是露妮?铎?马

    利维亚的祖先们。

    铎?马利维亚家的历史并不像李思佛得伯爵家那样充满戏剧性。法国人的姓氏里只要有个“铎”字就是身为贵族的证明,在法国拥有这个姓氏的包括曾经拥有的在内有好几十万人,所以也不是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根据最早的记录,相传是随侍法兰克王国的查理曼大帝身边的骑士,一生并未建立显赫的功勋,地位时起时落,勉强保住家名直到近代。

    近代以后,其子孙在巴黎经营一家小报社,经常与专横的强权对抗,说穿了就是不断受到排挤与迫害。七月革命、二月革命、巴黎公社起义、德瑞福斯事件(译注:一八九四年法国犹太裔陆军参谋总部专属炮兵上尉艾佛雷?德瑞福斯Alred?Dreyfus被控出卖国防机密给德国,遭判处无期徒刑,一八九八年作家左拉等文化人士起而纠举相关单位阴谋诬陷,引发军方与反犹人士强烈反弹,后发现指控证据全属伪造,主嫌另有其人,一八九九年重审此案,为安抚军方与反犹人士,原再判有罪,后又转圆余地,接受法国总统道歉并获赦免,一九0六年撤回告诉,恢复清白。此案是二十世纪初的法国最喧腾轰动的事件。法国文豪埃米尔?左拉(译注:西元1840——1902,法国自然主义文学大师,著有“酒店”、“娜娜”等书。)横死事件、斯达维斯基案件、纳粹德国占领巴黎……法国近代史上的各个事迹均有铎?马利维亚家牵涉其中,持续对抗强权直到今日。

    家风的形成跟遗传似乎没有太大关系,大多都是来自周遭环境的耳濡目染。露妮从小在舅爷爷皮耶鲁的谆谆教诲中成长,皮耶鲁是亲自为露妮起名之人,亦是反纳粹运动的光荣斗士。他曾经自豪地挺起胸膛对着霹妮说道。

    “铎?马利维亚家的人从不因一、二次的失败而屈服!”

    意思不就是输惯了吗?——露妮幼小的心灵里如此认为,然而当她十六岁时成为独当—面的斗士,与李恩佛得伯爵水火不容的价值观与信念自然也早巳根深蒂固。

    “少数一些人自认是神的选民,企图统治其他多数人,这种做法绝对是不可取的。”

    露妮如此认为,而她的舅爷爷皮耶鲁更视她为自己的后继人选,详细告诉她关于狼之血族以及其他血族的事情。当狮之血族族长亦即第十代李恩佛得伯爵出现,决定以强硬且露骨的手法推动统一四大血族计划之际,舅爷爷的警戒心亦随之升高。

    “血族之间向来不互相干涉。”

    这是千古以来的铁则,李恩佛得伯爵企图各个击破其他血族的行动,使得情况变得相当不乐观,或许有必要联合其他血族才行。抱持这个想法的皮耶鲁大伯父在接受伯爵的要求前来日本之时,原本打算找出居住在日本的虎之血族共商对策……

    露妮与虎之介在人影稀疏的轻井泽车站候车室里交换着这段对话。

    “伯爵的手下都是狮之血族吗?”

    “我想不单只有狮之血族,有权有钱的地方自然可以吸引人潮。”

    “那普通人也很多就是了。”

    “我先前也提过,无论哪个血族都一样,并非所有人都是海穆兰摩尔。海穆尔的显性基因很不规则,过去我的父母也不是海穆兰摩尔。”

    句子里的过去式代表露妮的双亲早已去逝。想到自己的遭遇,虎之介顿时心头有点酸酸的。

    “你刚刚提到的塔古,是不是现在还有残党成为李恩佛得伯爵的手下?”

    “只是猜测,但没有证据。”

    “这些人连续好几百年不断抢劫杀人,想必没有良心不安这类的问题吧。”

    “对塔古而言,他们认为自己只是卡利女神的工具,所以不断杀害其他教派的人也没有罪恶感。”

    “这已经不是宗教自由了。”

    “没错,信仰的自由在于不受外力强迫去信仰不愿信奉的神祉,假藉神的名义将杀人掠夺的行为正当化更是不可饶恕。”

    露妮的头甩了一下。

    “关于这方面,基督教也没什么资格说大话。”

    盯着如此表示的露妮,虎之介突然转移话题。

    “露妮你几岁?”

    “十六岁。”

    虎之介重重叹了一口气。

    “只大我一岁,却知道那么多事情,真厉害。”

    “谢谢,不过希望你不要太高估我,我懂的也仅止于跟血族有关的事情而已。”

    露妮笑道。

    “你也很了不起,就连变身成老虎的时候,还不忘衔住放了全部家当的背包。”

    “那只是下意识的动作。”

    这不叫了不起,讲白一点就是穷人的小气天性在作祟罢了。虎之介想到就觉得不好意思,不过也因此手上目前握有父亲洋行交给他的现金,所以说小气也是有好处的。

    候车室响起广播,表示高崎车站发生架线工程意外,新干线交通中断,敬请乘客稍候片刻。

    虎之介询问车站人员,所得到的回覆是行驶恢复时间未定。

    既然新干线无法通行,就必须考虑以其它方式前往东京。

    虎之介先取消车票,随即感到数双不怀好意的目光正戳刺着他。不过他并未刻意让对方知道自己察觉了,反而若无其事地坐回长椅。

    “露妮,有一群诡异的家伙在跟踪我们,你知道那些人是谁吗?”

    一听虎之介如此低语,露妮便抬起一双漂亮的朱砂色眸子敏锐打量,随即明白对方的身份。

    “哦,就是无论走到哪个国家都遇得到的烂男人,单凭自己一个人就没胆攻击女人。”

    “攻击……”

    “这种人要是进了军队,铁定只会屠杀善良百姓、奸淫良家妇女。”

    是昨晚袭击露妮反被狠狠教训了一顿的那群人,也就是佐伯干二跟其手下。

    “我很清楚那些烂男人的思考模式,他们认为只要人多就足以示众,昨晚五个人今天就增加到十人。”

    “这下怎么办?”

    “这个嘛,既然他们特地送上门来,就让他们帮点忙吧,我想那些人应该有汽车才对。”

    花了十秒钟归纳结论,露妮面不改色地从候车室的长椅站起身,走向洗手间。一群脸上、手上贴了0K绷、缠了纱布的男子立刻尾随露妮而去,个个眼中闪烁着报复的快感。其中一人才正要握住洗手间的门把,突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找我女朋友有什么事?”

    把露妮这样的美少女说成是自己的女朋友感觉真不错。虽说事实并非如此,但也算赚到了好处。虎之介这句话说得男子们哑口无言,一时不知如何反应,过了二秒钟才怪叫道:“臭小子,你说什么?”不仅欠缺临场应变能力,连语言表达能力也很贫瘠。

    “少瞧不起人、看招!”

    其中一人大吼出声,企图揪住虎之介的衣领,却被虎之介拨开,同时膝盖也被虎之介踢了一脚。虎之介并没有使出太大的力道,没想到对方因此弹出二公尺远,整个撞上墙壁。其他人紧接着发出怒号,扑向虎之介。

    海穆尔未觉醒之前的虎之介并没有这么强。而现在即使恢复成人类的模样,充斥于全身的旺盛力量未见衰竭。身体变轻了,反射神经也愈趋灵敏,对方的举止看起来跟慢动作一样。他从容不迫地回避对方的攻击,一回击一定有一人倒地,没有必要再施以第二击。

    虎之介俐落地收拾掉六个人,这六人全都是被K0一击倒地不起,手指不住打颤。其他人见状,吓得你看我我看你,虎之介往前踏出一步,众人连忙抱头逃窜。

    “混帐东西,不准跑!”

    佐伯干二忍不住出声大喊,这也造成了他致命的错误,等于不打自招他就是这票人的老大。

    才发现自己出错,干二的衣襟便被虎之介揪住,拉扯推倒在地。抬眼一看,露妮也来到虎之介身旁。

    也难怪干二惊惶失措,因为他知道虎之介的长相。干二一票人来到轻井泽原本是准备在半路埋伏,好“教训”虎之介。结果自曝其短,一时缺乏自制力,想袭击露妮却反挨了一记闷棍。接下来还学不乖,他们认为只要守在车站监视,一定可以等到目标出现,事情也如预料之中发展,没想到……。

    露妮逮住了其中一个匍匐在地想趁机开溜的部下,虎之介提出交换条件,表示只要供出他们老大的身份就放他走。

    这个部下二话不说立刻招供,完全不见与干二之间所谓的同志情谊,为了讨好胜利的一方,毫不迟疑揭发干二的真正身分。

    “原来是东亚建设社长的儿子啊。”

    虎之介脸上进出火花,他不完全了解干二的所作所为,但他知道干二与风子双亲的死十之八九脱不了关系,这样就足够了。这时干二夸张地怪叫起来。

    “我、我受伤了,虐待一个已经受伤的人,你还算是个人吗?”

    我不是人,是老虎!虎之介很想脱口而出,所幸及时克制。逮到了意外的猎物,露妮思量片刻,然后露出危险的微笑做下决定。

    “你就开车载我们到东京吧,这段时间我们会好好与你聊聊。”

    干二无力反抗,只得领着两人到车站附近的停车场。场内停了一辆东亚建设轻井泽休闲中心专用四轮休旅车,车钥匙就在干二身上。干二坐进驾驶座,虎之介坐进副驾驶座,坐上后座的露妮一发现车内摆了溪钓工具,便迅速抽出钓线在干二的粗颈绕了两圈并握住一端。

    “开车,以最短距离前往东京的远东大饭店,敢动歪脑筋小心没命。”

    露妮以海穆尔如此说道,并由虎之介译成日语传达给干二。虎之介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女生怎么这么厉害!于是干二带着一副低声下气的态度,启动了四轮休旅车。

    他以罴熊的外貌醒来。当他是人类的模样时名叫亚罗沙,但包覆着金褐色的美丽皮毛时则没有名字。想要伸长身躯,头上却被某个物体挡住。环视左右是一整排粗大的铁棒,他被关在空间狭窄的笼子里。忆起坠入不快的睡眠前一刻,麻醉弹打进身体的感触,罴熊忿恨地低嗥起来。

    如果自己现在是人类的模样,手上还有根铁丝的话,这种程度的锁只消三十秒就可以轻易开启。想着想着,罴熊轻轻摇晃铁栅栏。笼子之外是四面单调的水泥墙,在日光灯的映照下保持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墙上没有窗字,可见这里应该是地下的仓库。

    罴熊准备后退一步之前先行回过头,幸好回头看了一下,不然他差点就踩着一起被关在笼子里的小生物了。日高风子穿着尺寸过大的睡衣,蜷缩在笼子的地板上熟睡。罴熊悄悄走近窥看,她马上睁开双眼仰望这只庞然大物,接着再度闭上。

    很不可思议地,熊这种动物总能轻易博得孩子们的喜爱。是受了知名童话故事“小熊维尼”的影响吧?亦或是海穆尔的感应能力所致?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风子完全不怕金褐色的罴熊,罴熊小心冀翼以免踩到风子,然后蜷起巨躯坐了下来。

    罴熊再度闭上双眼。眼睑浮现出西伯利亚的情景。极目尽是绵延不绝的针叶林,脚边的沼泽冒出瘴气与大批蚊子。他拼命驱走蚊子,努力走在深及腰际的泥沼,不在下午五点以前抵达培训中心的话,晚上就没饭吃。即使他表现优异,培训中心的职员对他仍然多有忌讳,常常听得到他们的窃窃私语:“别看那孩子人模人样的,听说是个吓死人的怪物呐!”教官满身是血倒在地上哀嚎不已,亚罗沙看见自己呆愣地伫立正中央,破碎的镜子映出自己根本不愿见到的真面目。

    “亚罗沙?”

    一个声音让罴熊睁开眼,只见风子正端详着罴熊的表情。罴熊随即叹了口气。

    “风子,你看叼我的真面目了。”

    以海穆尔沟通居然还冒出关西方言,连自己都觉得好笑。风子伸手摸了摸罴熊的头,这个感触让罴熊感觉很舒服。

    “风子你袂惊吗?”

    “一开始有点怕,现在完全不怕。”

    “按奈就好。”

    “我觉得那个人好可怕,那个人是谁呢?”

    “那个人要抓你当人质,引诱你哥哥来找你,要逼你哥哥当伊的部下,伊的名叫李恩佛得伯爵。”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为什么啊?在这个世间就是有种怪人喜欢支配别人。”

    罴熊挪动右前肢,它从刚刚一直碰着其中一根铁棒。一股奇妙的触感传递到罴熊的神经,如果罴熊现在是人类的模样想必会摆出非常严肃的表情吧,它以左右前肢握住铁棒使出浑身的力量。二十秒之后,铁棒抵到左边的铁棒,弯成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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