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有如图

    在那豪奢的宅邸之中,一楼西翼某区排列著较为小巧的房间,最底的三问房间中还夹著通往二楼的阶梯,但毕竟这三问房间是家仆们的房间,因此比起客房来得简朴多了。

    尽管如此,为了准备迎接新居民而刚换上的壁纸正映射著明亮的光彩,不留一丝皱纹的洁白床单包覆著松软舒适的床垫,是个能在一天工作结束後好好放松身心的舒适房间。

    裹著一身漆黑女仆服的馆山千广,将这房问扫视过一遍,作为最後的检查。在发现有条窗帘系带松脱之後,她便迅速地将窗帘重新系紧。窗外的天空明亮晴朗,真是个难得的奸天气。

    “干广(注:千广日文发音同千寻,都是CHIHIRO),拿红色的没错吧……?”

    市川吉香从敞开的门走进来。她身上穿的是与千广相异的深靛色服装,从白围裙与头饰看来,她也是在这宅邸里服务的女仆之一。两件女仆服从吉香手中垂了下来,都是深红色的。

    “没错,她早先在印西家服务,不仅对贵族社会有相当程度的了解,而且直到几天前她还在咖啡厅里工作呢。”

    “咖啡厅!那么,也许还能帮上八千代阿姨不少忙呢。总之,我先拿一百五跟一百六的制服过来了,不知道合不合身。”

    黑色制服代表的是女仆长;深靛色是宅邸主人佐仓一族的贴身随从;深红色则负责接待来访的宾客,同时也是主厨山武八干代的料理助手。原本佐仓家拥有与其宅邸规模相当的女仆团队,需藉由不同衣色来区分其工作领域,就算现在各只剩一名留下,依然保留著这个传统。

    “终於扫完了——!”

    身穿第四色深绿衣裳的少女——负责洒扫的柏春生踏出房间浴室。千广看著她,脸上添了一抹微笑。

    “浴室没问题吧?”

    对於千广的问题,春生左右摇头回应。两条黑色辫子也跟著晃啊晃地,砸在她的双颊上。

    “奸痛哦……”

    “你在耍宝啊,春生?脸颊都红通通罗。”

    “才、才没有呢,只是刚才打扫太过卖力,流了点汗而已。”

    “浴室是指……千广,你是说这房里的浴室怎么了吗?”

    吉香把深红色的女仆服挂进衣橱後,回过头来。浅褐色的头发被牢牢固定在她的後颈上,没有一丝紊乱。看来,就算身体熟黯了这种梳妆技术,一旦被换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灵魂,依然不可能会继承如此专业的表现。

    “女人背後一定有长眼睛。”

    千广想起过去友人的某句感慨,不禁莞尔。

    “千广?”

    “啊……没什么。只是某些房间的浴室状况不太好而已。”

    “这样啊。春生,你知道吗?”

    “呃、对啊,我知道,不过只是有点阻塞的样子。这问的热水供应正常,排水也没问题。”

    春生透过眼镜,抬眼看著千广脸上的表情,千广则是一派无事地走进浴室。

    过去这问房间,是某个穿著深红色服装的女仆所使用的。她的格调与一般人回异,在自己的女仆服上大肆添上了缎带与滚边,房间也在他人不知不觉之中做了同样风格的改装。

    原来的壁砖与水龙头虽有些陈旧,但格调依然相当高贵典雅,却不受前房客青睐而遭到舍弃。就算佐仓家允许房间使用者进行适度的个人布置,不过她把浴室的壁砖全都换成了蔷薇图样,甚圣连水龙头与莲蓬头部一并撤换,也实在太夸张了。

    在那名女仆离职後,这间房也跟著被封锁了一段时问,但因为佐仓家雇用了新女仆而急遽地改装。

    浴室虽不像过去那般气派,但重新贴上了洁白的壁砖,并以密布的蔓草浮雕纹样作为主题。莲蓬头和水龙头也换回较朴素的样式,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是一问简敛的仆人房里应有的浴室面貌。

    本来佐仓家还需要多一倍以上的人手,但由於庞大的负债导致财务相当吃紧,原本是雇不起新女仆来填补这个空缺的。现在留下来的三名女仆,加上厨师以及司机兼管家的东金合计五人,都自主性地退还薪水,并大幅增加工时以共体时艰。

    然而经历了一连串的波折,前前代当家所欠下长达五十年的巨额债款突然被一笔勾销,融资方还汇进一笔为数不小的捐款。因此,支付积欠佣人们已久的薪资自然不在话下,增加人手也成了佐仓家的新目标。

    尽管如此,那名离职女仆身上的问题还不小,让佐仓家不敢轻易雇用新人手。正巧在这个时候,佐仓家当家真琴的友人,向他介绍了一名女性。

    这大约是一周前谈妥的,而今天这位新的女仆,就要与她的介绍人一同来到佐仓家。

    “春生啊,毛巾好像不太够哦。”

    “啊——!刚刚打扫的时候不小心掉到浴缸里了,我去拿新的过来。”

    话刚说完,春生立刻将扫除用具收好,直奔床组室。

    “春生还真是忙个不停啊。”

    “她今天的确是干劲十足呢。有新人要来,年资最小的她当然开心罗。”

    “就是啊。不过新来的女仆年纪跟干广一样大呢,二十二……吗?大她四岁的新人啊。”

    “说到干劲十足,我想吉香你也不遑多让,你现在应该还不能太操劳吧?”

    干广指了指自己的左手,不过吉香却只是微笑著摇摇头说:

    “石膏已经拆了一个礼拜罗,我好得很呢。”

    吉香回转手腕小秀一下,千广见状却叹了口气。

    “明明就是你自己拆的啊,真是乱来。所以啊,希望你不要负担太多家事才好。”

    一个月前,吉香的左手因故骨折,虽然医师诊断说完全治愈需要静养六周,但是才过了约莫一半左右的时间,她就迳自把手上的石膏给拆了。隔天还理所当然地穿上深靛色的女仆装,以真琴随侍女仆的姿态重返岗位。

    的确,光靠两名女仆要打理佐仓家极为严苛,只不过为此就要让伤患上场也太夸张了。

    佣人们也多次轮番上阵想说服吉香,可是吉香都只是笑一笑打马虎眼,就连扛出最终兵器真琴,也依然劝不退她。

    “真的没关系啦,我在那边已经休息很多了呀。”

    “……受伤前休息有什么用。”

    “没关系啦。”

    吉香笑嘻嘻地说著,这时,春生手拿毛巾回到房里。

    “你们在笑什么啊……难道干寻(注:可由称呼“千广”与“千寻”者,来分辨是否知其真实身分)

    ——”

    “哪有什么难道啊?我们只是在说,你终於能有个後辈了呢。”

    “……是这样就好。对了,东金先生在催了,时间要到了哦。”

    “谢啦,春生。毛巾摆奸後就去忙你的吧,吉香也是。”

    千广再度审视房内一遍之後,便留下两人往门厅走去。在玄关边候著的东金善一注意到千广,走过来说道:

    “真琴少爷吩咐下来,说要请客人过去书房一趟。”

    “到书房去?只有新女仆也就算了,连介绍人也一起过去?”

    “没错,请他们一块儿去。”

    这让千广感到有些不解。

    支撑著佐仓家的当家真琴,继承了前当家一手建立起来的进口公司,并担任其经营团队中的一份子。然而真琴只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在学青年,所以平时不会踏进公司,所有的工作基本上都是在自己的书房完成。

    因此,常会有公司的职员前来拜访,并在书房里与真琴会谈。像这种时候,让客人直接前往书房的情形相当多见,介绍人若也是公司的;贝,会做如此吩咐也不奇怪。不过介绍人并非公司的下属,而是真琴的朋友。若对方与公司无关,而是与公爵家有所私交往来,一般来说都会被请到会客室去。

    (若非如此,那么对方应该是个平日与真琴相当亲近,不必多礼以待的人……?)

    干广的脑中浮现某个男人的身影,却又迅速消散。虽然他的确与真琴相当亲近,但早就因工作关系被调至外地,在这一年内没见过他的影子。就连一个月前发生的事,大概也没传进他的耳里。

    像这样女仆们有说有笑,过著安稳的日子——实在看不出在一个月前,佐仓家上下还笼罩著一股凝重的气息。

    在真琴双亲骤逝後,这位非得一肩担起公司与公爵一家不可的年轻当家,在无法拒绝融资来源的男爵家那一厢情愿的说亲之下,往一场不情愿的婚事迈出了脚步。

    若是婚事真的就那样完成的话,也许欢笑声会就此从这宅邸里绝迹也说不定。不过婚礼当天,这门亲事却因新娘自己所为而告吹。倘若那时男爵千金闷不作声,早就成为佐仓公爵夫人了,事到如今,她不仅无法出现在真琴面前,就连社交界都封杀了她。男爵还不知道砸了多少钱压下风声,一般人就连想探听男爵干金的近况也无从知悉。

    这件事,与那位依自己的癖奸将房间改装成蕾丝滚边海的女仆也有关连。在早期那段急切徵求人手的日子里,佐仓家实在是没有本钱能放过任何一位肯在如此恶劣的工作环境里吃苦的奇特女孩,到最後竟然还未经过详实的身家调查就雇用了那名女仆。想不到她当时心里早已另怀鬼胎,才会毫无怨言地全盘接受雇用条件。

    经过这次教训,真琴决定在雇用任何人之前都必须做好详实的身家调查。不过这件事既不能张扬,而且就算工作环境有些改善,依然谈不上轻松。有著如此的阻碍,实在是不易请人介绍新人进来。

    “哎呀,看来他们已经到了。”

    东金的声音将干广拉回现实,大门另一侧传来阵阵汽车引擎声。干广与东金四日相交後便走出大门,这时对方的车也刚好熄火。

    “……那曰正?”

    千广认出车窗後的司机时不禁眉头一皱。那位是佐仓家顾问律师四街道聪的个人司机,如果介绍人是四街道律师,那他正是新女仆的最佳保证人,实在没有故意强调自己只是个介绍人的必要,为什么他要隐瞒自己的身分呢?

    难道车里的不是律师本人?能够乘用四街道家的座车,又同时与佐仓家有关系的人,该不会是——

    “嗨,好久不见啦!有没有吓一大跳啊?”

    率先下车的是个顶著一头蓝发的男性,他用手轻轻整理梢卷的头发後,露出微笑。千广眨眨眼,收住自己因那表情而动摇的心,低下头说:

    “久违了,薰少爷。”

    在招呼之後,薰睁眼盯著干广,并嘟起嘴来。

    “看你的表情不怎么惊讶嘛。啊、该不会是真琴说出来了吧,都要他帮我瞒著了。”

    “不……我的确相当吃惊,作梦也想不到薰少爷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呢。”

    “我倒是很希望你能梦见我啦。”

    四街道薰毫不害臊地说菩,并往车门敞开的後座探了探。

    “赶快出来吧,车子要开回去罗。”

    薰退至二芳,一位女性怯生生地踏出车外。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宛如桃花般鲜艳的粉红色秀发,从後颈分成两束,她的外型并无多加矫饰,服装也十分简朴内敛。

    女子见到千广便睁大双眼,急忙低下头去。

    “这、这个……我、我叫做松户谅子,请多多指教。”

    “松户……谅、子。”

    在记忆中的某个角落,有个姓名相似的男子。在那世界与自己有关的人,纵使外貌改变,在这里也依然将有所交集吗?干广在不失礼的程度下重新检视她的面孔,那眼角微微下垂的可爱脸庞,还真有几分神似。

    “这女孩就是你们要找的新女仆啦。谅子啊,这位就是女仆长——”

    “我是馆山千寻,请多指数。”

    “我从薰少爷那里听过不少有关您的事……往、往後还请多多指教。”

    她到底都听了些什么呢?只能希望她说话支支吾吾的不是受到薰加油添醋影响。干广暂时将这问题抛诸脑後,轻轻地对谅子点了个头。

    “这个嘛,真琴在书房吗?”

    “是的……啊、薰少爷!行李我来就行了!”

    薰从後车厢搬出两个大行李袋并提在手上,不等东金带路便迳自走向玄关。东金赶紧追上接过行李,奋力赶到前头招呼薰进门。呆呆地看著两人离开的谅子,突然大叫起来:

    “行李……啊啊!?怎么办,少爷连我的行李都拿走了!”

    千广将手搭上谅子不安的肩头,语气和缓地说:

    “放心吧,东金先生会帮你送到房里的。快到书房去吧,得先向真琴少爷打声招呼才行。”

    “呃、好的……呀啊!”

    谅子的脚尖被石板路的细缝绊住,不由得一头往前栽去。千广单手接住她的身子,并将她扶回原来的位置上。

    “不要急,慢慢走就好了。”

    “……是。非常、谢谢您……”

    谅子低著头,连耳垂也羞得红通通的。桃色的头发,更映衬出那抹朱红。

    虽然这触感的分量还不及吉香,但似乎已足以破坏身体重心。无论如何,能学会将跌倒的人一把抱住的技术实在是太好了,俗话说有备无患嘛。

    “千寻、小姐……?”

    “我带你去书房吧,放慢脚步跟我来。”

    千广也把脚步放慢,走回宅邸里去。

    四街道薰不仅是顾问律师的儿子,同时也是真琴的好朋友。在贵族的特殊社会结构中,能拥有一位知心好友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事。

    四街道家代代都为佐仓家效力,将来薰也会接任下一代的顾问律师工作。虽然单以这立论可能有些薄弱,但薰自幼便在佐仓家出入,因此对真琴来说,比自己大上七岁的薰有如自己的兄长一般。

    就算位在极为接近贵族的场所,四街道家仍位属庶民,也许正因这个缘故,他们没有任何一点架子。四街道聪已有此气质,薰更是平易近人,对千广这样的女仆也能轻松地与之交谈。

    然而四街道聪对自己那过於外放而显得有些轻浮的儿子放不下心,便将他送到外地友人的事务所当学徒,而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过去有如佐仓家一份子的薰,也因此难得露面。上一次他来访佐仓家,是为了出席七个月前的前代当家夫妇葬礼。

    “真的不是他说溜嘴?”

    “才不是呢,真的只有说是介绍人而已。”

    一踏入书房,薰便与面著沙发的真琴交谈甚欢,彷佛这一年的空白从不存在似的。

    (连这点都和那个人很像呢。)

    这让干广不禁想起另一名同名女性。薰注意到干广的视线,回过头来使了个眼色。

    “不好意思呐,一个人急急忙忙就跑过来了。”

    “没关系的。真琴少爷,这位就是薰少爷所介绍的松户谅子小姐。”

    对於千广在“薰少爷”三字上刻意加强语气的举动,真琴露出苦笑。

    “薰他为了要给你个惊喜,可是罗唆得很呢。”

    “因为真的好久不见了,所以很想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嘛。总之,以後干寻应该能够轻松不少罗。”

    薰说著便站起身来,往在门边手足无措的谅子走去,把她拉到真琴面前。

    “来,打个招呼吧。”

    “敝、敝姓松户,名谅子。那个、这是印西家的介绍信——”

    真琴接过印西家的介绍信,却没有要拆封的意思,只以诚挚的眼神注视她。

    “如你所见,这宅邸非常宽广,却没有足以维持其运作的人手。这份差事虽不至於无薪,但跟外界相比仍然相当微薄,而且工作内容绝不轻松。和印西家相比真是让你见笑了。”

    “泄底泄太大了啦,真琴。王牌要留到最後啊。”

    “一开始才是关键。要是往後对方想以跟一开始讲的不一样’之类的理由辞职,我也会很伤脑筋。”

    事实上女仆不可能会对主人说这种话,也不能任意辞职。在这个世界上,采用与解雇都系在主人的一念之间。

    因此,打从一开始便将决定权交给女仆的主人极为稀有。先不论工作内容,若谅子有注意到这点,就能理解到待在佐仓家的感觉应该还不坏。

    (看她那么紧张,恐怕还是有点困难吧。)

    谅子看著未拆封的介绍信,双颊渐渐染红。终於,她猛然抬起头,下定了决心似地点点头说道:

    “您、您也许已经知道了,我离开印西家後,就待在咖啡厅工作。会将这封介绍信交给您,是因为实在没有一个职场能让它派上用场,所以从四街道少爷那里得知这个消息後o/心里就一直雀跃不已……”

    “然後呢?”

    “我已经准备在这里奉献我的人生了,请多多指教!”

    也许谅子低著头看不见,但这时真琴的脸上浮出了温柔的笑容,并将手中的介绍信拆封。

    “主人……!”

    “叫我真琴就好,大家都是这么称呼的。”

    “主……真、真琴少爷,真是非常感激您!”

    “真是太好啦,谅子。虽然在这里工作很辛苦,如果觉得有什么困扰的地方,尽管去问干寻的意见吧,她可是非常可靠的女仆长哦!”

    真琴见薰说得好像在自己家里似的,又再度苦笑。

    “就如薰所说的,工作上的问题就直接问干广吧。千广,把她带到房问去,工作上的事也好好指导她吧。”

    “遵命。”

    正当千广要带谅子离开书房时,有人敲门了。接著吉香走进书房,手上拿著盛有咖啡杯的托盘,这是为客人所准备的吧。

    “我替各位拿咖啡过——啊!”

    薰将她手中的托盘一把夺去,置於茶几上,接著把干广身旁的谅子推到吉香面前。

    “咦、这位是?”

    “她就是新来的女仆松户谅子,希望你能带她到房间去一趟。”

    “薰少爷,请先别急,那是我的工作呢。”

    千广推开不知为何任意将她与吉香交棒的薰,打算与谅子两人离开书房之际,薰却再次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我是希望你能陪我一下嘛。”

    “非常抱歉,这是我份内的工作。”

    “我也是在工作啊。”

    薰把一时还理不出头绪的干广硬拉到沙发上坐下,并从口袋里取出一只信封,从信封不自然的鼓起,可以推敲出里头装的应该不是信纸。接著薰把信封倒过来抖了几下,从那里头掉出来的,是把看起来颇具重量的铁制钥匙。

    “钥匙……?薰,这是代表什么呢?”

    “把谅子小姐送来这里是我主要的工作,而这把钥匙则是家父所托。好像是前前代在别墅里找到的,不过那里并没有对应的镇,想说也许是本馆的东西,就请家父代为保管的样子。”

    “祖父他……这个人也真是的。”

    秀麿老爷在独生子夫妇逝世之後,心力交瘁导致元气大伤,现正於位在山林中的别墅里静养,然而他对於同样身心俱疲,却还得为了维持公司与家计而奔走的孙子不闻不问。会把四街道聪招去别墅,也净是给真琴招来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

    基本上在这半年问,佐仓家并未因缺少这把钥匙而有过任何不便,想必也没有特地托人送来的必要。

    “那么,我只要说声戚激不尽之後把钥匙收起来就好了吗?”

    “没那么简单,他还要人调查这钥匙的用处并报告上去。前前代说他都在意得睡不著觉了呢——不过是在白天的时候。”

    薰耸耸肩,把钥匙交到千广手上。

    “这东西,作女仆的应该比主人还要熟吧?怎样,有印象吗?”

    干广仔细端详著手中的钥匙,这把钥匙因是铁制而有锈蚀,相当沉。宅邸里的钥匙大多是铜制,并刻有优美的纹饰,不过这把却没有诸如此类的特徵。

    就外观来说,比较像是屋外的储物柜等门扉所使用的钥匙,问题就在於这半年问,主钥的钥匙并无缺欠,也没有打不开的门。若这把不属於别墅的钥匙是在别墅发现的,那么它的确可能与佐仓家有关,然而就干广所知,整座宅邸和庭院里都没有一扇门用得上这把钥匙。

    “我想这不是佐仓家的钥匙,主钥串里也没有同型的……啊!”

    “啊……?”

    干广脑海里浮现了一个生锈的钥匙孔。那既不在庭院,也不在宅邸里,而是在一个与佐仓家十分密切,且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在那里,有扇别说是半年来,就连千广到此的三年之间都未曾开启过的门。

    三年前,那道门在另一个世界应该是随时敞开的,然而在这里,干广从没看过那神社开启。他曾一一试过所有主钥上的钥匙却无功而返,之後还不时尝试探寻那把钥匙的踪迹。然而曾几何时不再去费心寻找的那把钥匙,如今却极有可能就躺在自己的掌心里。

    “在後院的……神社。神社的门上了锁,而且我记得锁头应该也是铁制的。”

    “神社……你是说,那个神社?”

    薰一边说,一边瞄著真琴。一个月前所发生的事故,其现场正是那问神社。

    “真琴少爷,能让我去看看吗?”

    “好啊。那这位小姐就交给吉香代劳,可以吗,吉香?”

    “好的,真琴少爷。”

    一直不知该如何自处的谅子,听见吉香的回答,才终於放下忐忑的心,吐了口气。千广给吉香下了几个指示之後,便握紧钥匙,离开书房。

    这门前有道绵长石阶的神社,对佐仓家来说是曾发生不幸事故的地点,同时也是产生了某种超自然现象的场所。

    三年前,干广从另个非常类似却不相同的石阶上跌落,回神时已成了佐仓家的女仆。明明是男性肉体却变成女性,名字也从千广改为千寻,东大一年级生的身分也就此换成佐仓家的女仆长。

    发生这现象的原因到如今都还未解明,除了其契机已确定是从神社的石阶跌落之外。尔後无论怎样更换条件滚落石阶,干广还是取不回自己的肉体。

    在干广的记忆之中,神社的门上嵌著一道铁制的锁,由於这三年来不分昼夜地紧闭著,使得锁上长了一层厚得一塌糊涂的锈。

    在另一边能够自由开阖毫无抵抗的门,在这里却一再拒绝干广的进入。

    要是这把钥匙能够打开门——这突如其来的念头,让才刚插进锁里的钥匙静止不动。

    如果钥匙的有无这样些微的差异,就是阻碍自己回到原来世界的主因,那么这把钥匙,是否真的能开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呢?“干寻!”

    来自背後的呼喊,让干广肩头不禁一颤。

    “用不著吓成这样吧……你动作还真快呢。”

    “薰、少爷……”

    “啊——好怀念呐,明明才一年不见的说!”

    薰说著,连鞋子也不脱便踏上神社的阶梯。

    “这锁的厚重感跟钥匙还真像呢……呃、钥匙插进去了耶!”

    “不过,锈得那么严重不知道还转不转得动——”

    明明自己比谁都还想开启这道锁,心中却有一股迟疑油然而生。就算知道再犹豫下去也於事无补,但干广那握著钥匙的手仍然使不起劲。

    “这给你。”

    薰递出了一罐润滑油。

    “这是我跟东金先生借来的。从钥匙上生的锈来看,没有个一年半载应该是不至於如此,我猜这把钥匙应该老早就没在用了吧?”

    “没、没错。”

    “那么这样滴几滴就……好啦。来、开开看。”

    钥匙孔垂下一条油痕,看来已经没必要再上油了。千广看薰注视著钥匙孔,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他那孩子般的兴奋神情,让千广肩膀逐渐放松下来。

    自己到底在犹豫些什么啊?

    果不其然,钥匙在转到大约四十五度角时就停了下来,但在润滑油的帮助之下一点一滴地松动,转动范围渐渐增加。

    最後喀恰一声,锁终於开了。也许是受到反作用力的影响,锁一打开,门板问的缝隙也滑开了三公分左右。

    干广往神社里头看了看,内部的空间与其外观一样并不宽广,然而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好像还堆满了些什么。规模小归小,也总归是所神社的正殿,却弄得像是间仓库一样。

    “神社里用的道具吗?”

    薰把门推开,不假思索地一脚踏了进去。慢一步进入的千广,在确认这瞬间没起任何变化後才松了口气。

    除门口之外其余三面部是墙壁,没有装设照明设备。中央有条黑色像是电线的东西垂下,大概过去在这里曾安装过灯泡吧,看来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过了。

    把门往左右推到最底之後,光线随之往不怎么深的神社照射进来。

    虽有些老旧的箱子摆在角落,但神社里堆著的大多是较宽大的木板。长宽各异,厚度则都不超过五公分。靠著墙壁立著的木板里头,有些约两公尺长;还有些大约一公尺长的,则是五、六片一束用绳子挂著。

    “这是什么?看板……也不像。有一些看起像是图画的东西,但说是绘马,又有点怪怪的……’(注:日本人为了祈愿或还愿,会将上头有题字绘图的木板奉献到神社或寺庙。由於常绘上马的图案以代替刚出生的小马作为献祭,故这种木板便称为绘马)

    将脸贴近木板梢作检视的薰,投降似地拾起头来。可是,目不转睛地盯著门口某块木板的千广,却不禁嘟囔起来:“……真是难以置信。”

    “什么?怎么了吗?”

    对於越过自己肩膀注视著这块木板的薰,千广无言以对。因为这块木板的存在是这么地异常——不,应该说是格格不入。

    就宛如此时此地的自己一样。

    “这个比较清楚呢。圆和四角形……好像是数学的几何题一样。”

    “不是好像,正是几何题没错。只是,这不是数学。”

    “不是数学?”

    “这个是算额……上面写著和算的题目。”(注:算额即为日本和算(日本古数学)家所写的题目或解法,并供奉於神社或寺庙)

    看薰还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看来他不晓得和算指的是什么。

    在另一个世界,历史教科书上载有和算的相关描述是理所当然,不过和算这项文化并不存於这边这个世界上。

    干广环视神社各个角落,吐出抑郁已久的气息。

    “……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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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当门上的铰链轧轧作响时,千寻总是反射性地想起身为它上点油。明明她负责这种工作已经是三年前的事,现在根本没有服侍任何人的必要。

    干寻搁下没读完的书,抬起头来。灰色墙壁配上带有锈斑的门板,这问社办还是维持著每天的老样子。由於与大学签约的清洁业者不会踏入社办,所以脏污或是修缮等都得靠各社团自力救济。

    不过,干寻想为铰链上个油的这项小小请求,却被一句“这声音还有代替敲门的功能”打了回票。想当然耳,不想为了这种小事浪费珍贵的社费,才是其他社员们的真心话,但老实说,这轧轧声实在很刺耳,比敲门还有效。在千寻邻座操作著手机的松户谅悟,也因为开门声而抬起头来。

    “啊、是馨学姊耶!好久不见。”(注:在日文中馨与薰的念法都是LAORU)

    从半开的门里闪身进来的,是一位与这破旧房间不太搭轧,环绕著瑰丽气息的女性。

    “好久不见啦。今天怎么只有谅悟跟干广两个人而已啊?亏我还特地带了伴手礼来看你们的说。”

    “LUCKY——!是什么啊?”

    馨对著兴高采烈地接下袋子的谅悟微笑:

    “还不知道是什么之前LUCKY别喊得太早哦。”

    “不要是死猫之类的就好啦。”

    “这个嘛,虽然不是死的,但也不是活的哟。”

    “是泡芙、蛋糕,还是和菜子呢……什么啊,原来是研究资料……”

    谅悟从袋子里抓出一叠纸,传到干寻面前,千寻乖乖收下後,视线却被第一页上的照片吸引住。

    “这是什么?”

    “这些是我这阵子在琦玉的神社找到的。不过那里与其说是神社,不如说是神轿库来得洽当,好像连当地人也不太知道有那个地方呢。”

    “琦玉的……神社。”

    千寻轻轻低语,目光再次回到照片上。

    黑白相片里,有块横长的大木板,上半部画有图形,下半部列有十数行文字。也许是经过长年的放置,保存状态也不佳,整块板子都是刮痕,笔墨被完全刮落的部分随处可见。

    “拿这个当伴手礼也太狠了吧,馨学姊?”

    “说什么傻话,没有比算额更适合算术研究会的伴手礼了吧?而且你看,干广他不是也很中意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

    “跟你逗著玩的啦,仔细看清楚了没?资料下面还有一盒水果蛋糕哦。”

    从谅悟那里拿回袋子的馨,将剩余的资料取出,再把袋子还给谅悟。

    “哇、奸像很好吃耶!那么,我来泡个茶——”

    “茶让我来泡吧。”

    千寻从谅悟手中提起袋子,把资料递到他手上後,便往称作“厨房”的房间一角走去。那个角落摆著一个老旧的电热水瓶,以及好几罐社员买来放著的咖啡或茶。千寻按下热水瓶的再沸腾键,开始准备冲泡红茶。先不提自己,为了他人泡红茶,竞也成了只限於这房间的动作。

    从那之後已过了三年岁月。

    从原在佐仓家服务的女仆干寻,变成一位名叫干广的男性大学生那天之後——

    **

    虽然原因干寻还不是记得很清楚,不过那仍可归咎於秀麿老爷的任性。原本跟在秀麿老爷身边的干寻,从他那儿接过一把神社的钥匙,并受命整理里头的东西。

    那紧邻著佐仓家属地的小神社,已多年没有宫司看管,一直以来都是让佐仓家代为管理。

    话虽如此,干寻跟在秀麿老爷身边这三年来,还是头一遭见到这把钥匙,也就是说,这里至少有三年不曾打理过了。

    实际上,要打开锈蚀的锁是件苦差事,那份感触,至今干寻仍记忆犹新。

    在那没有照明、阴暗、烟尘弥漫的神社里,杂乱无章地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额。虽有几面挂在墙上,但是因挂勾脱落,几乎坠地的也有。

    秀麿老爷只是要干寻来整理,没准许她丢弃任何物品。因此她只好将所有的木额取下,按照大小排好,并且为了不让它们倒下,把几面大小相近的木额用麻绳捆起。

    在动作之余渐渐习惯黑暗的双眼,往木额的内容看去。原以为是绘马的木额上,画的并不是马,而是圆圈、三角或四边形等,犹如数学题里出现的图形。

    “今有如图——”

    干寻一时兴起,将图案下部或左侧的文字随口读了几句,这才发现这些字正描述著木额上的图案。

    仔细看看後头四面准备绑起来的木额,每一面部是以“今有如图”作为文章的起始,并转往图片的说明。

    图形虽各有千秋,但每篇中段皆以“问OO如何”,或是“几何”稍作段落,其後再以“答曰”、“术曰”来起头连接两段文章,而且每一篇似乎都是遵守著固定格式写成的。

    若这些只是这问神社的另一种形式绘马,其划一的格式便有了解释。只不过,应该没有不写祈愿的绘马吧。

    再说,这种文体——由於是以汉文写成的,乍看之下还没注意到,但这些怎么看,都不像是会用在绘马上的文体。

    “……数学问题跟解答……?”

    纵然看不到英文字母,也没有+、一之类的运算符号,但是只要把文章念过一遍,就成了活脱脱的数学题目。有的是求圆面积,有的是求三角形内切圆的直径,难度比国中程度要来得高一些,但的确是不折不扣的数学。

    只不过特地写成汉文,连记述符号都仔细地改成甲乙丙丁,其意图实在令人费解。

    再说,这些木额为什么会放在这问神社里?

    木额上除了问题与解答之外,也只写有住所和姓名。但写的不是县市区号,而是OO郡XX村等等不甚详实的写法,看来年代已相当久远,木额本身也满布风霜,不知已经在这问神社里被封印了多少个年头。

    “不管怎样,都跟我没关系吧。”

    千寻二日作结,又继续动手整理,只不过图形与汉文之问的连结深深烙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千寻心一横,乾脆拿起最靠近手边的木额重新审视,并且只阅读问题文的部分,打算用自己的解法来导出答案。

    图形并不复杂,是要求解出四边形内三圆中最小圆的面积,这样的题目连国中毕业的干寻都能轻松解答。想当然耳,附记的答案也和千寻的答案一样,只是这以“术曰”来作说明的解法,比干寻版本长上数倍,还兜了一大圈。

    “与现代数学不同啊……”

    原想就只解这一题,却一题接著一题停不下手,干寻的大脑为了导出正解而全力运转著。

    虽然全部答对,但是有几题解法回异,勾起了千寻的兴致。

    蓦然回首,才发现整捆的题目都已被自己抽丝剥茧解完。看著有如花开般满布心中的木额,千寻终於想起自己的任务。

    “……我到底在做些什么呀?”

    如此热衷於一件事上,还是有生以来头一回。

    以全校第一的成绩顺利结束国中学业的她,正准备踏上辽阔的升学之路时,养父母却不幸过世,在来到佐仓家当女仆前,都是靠左邻右舍的援助度日。光是思考如何将每一件工作更有效率地完美达成,就足以让干寻乐此不疲,她也没有其他特别想做的事,对於现况并未抱有任何不满。

    然而现在,千寻第一次体验到自己的乐趣被工作打断的无奈。

    “乐趣……?”

    没错,将另一种风格的数学题一一解决实在很有意思,让她恨不得用自己的方式来破解所有的木额。

    干寻自嘲性地一笑,把木额重新绑起。不能让这种没建设性的兴趣,占去自己寥寥无几的闲暇时间,而闲暇也只不过是工作的延续,要忙的事还乡得很。

    散落一地的木额分类整理好後,往墙边堆放整齐。千寻将房间稍微浏览一下,才注意到还有几面挂在墙壁上——有七面大的,及一面只靠一个接点挂在墙上、摇摇欲坠的小的。

    大的几面上,除了问题与解答之外还罗列了几个人名,看来是某个集团的大型创作。千寻压抑见猎心喜的冲动,慎重地将它们取下,分成三面与四面两堆用绳子绑好。

    最後留在墙上的那面,比至今整理过的任何一面木额都还要小,却用与其他大木额相同的挂勾挂著,在尺寸不合下,难怪变成现在不稳的样子。这样小的木额似乎相当稀有,因为要同时写上图形、问题、答案与解法,实在是有些勉强。

    “……没有。”

    木额的左半边是图形,右半边写著题目,但在“几何”二字之後文章却不再继续,缺少了後续的答案与解法。

    而且在“几何”之後也没有标上住所,只有一个辰字写在上头,而这应该是个人名,并非答案。

    纯以圆所构成的图形,整体如同画作般美丽,穿插其上的甲乙等字,宛如纹饰一般。

    两个乙圆相交後所产生的空间里另外有个丙圆,并遭到外来的较大甲圆分割。这个题目要求的是丙圆被甲圆分割部分的面积,以及甲圆的直径。

    题目给的提示只有乙圆的圆周,以及乙圆相交後的空间里埋下丙圆之後,用剩下空问所画的丁圆的面积。光靠这样也许能求出丙圆的直径,但甲圆的部分就让干寻不知该从何下手。

    就算这题目实在耐人寻味,但也不能在这里死盯著木额不放。当然,要是把这面木额带回去还可能招来室友女仆们的闲言闲语,因此干寻并没有擅自带走的意思。

    干寻仿佛想将画面烙印在眼底似地凝视著那面木额,最後才把它往先前绑好的大木额堆後面塞了进去。

    虽有点不舍,但干寻还是把通往祠堂的门锁了起来。也许哪一天又会因为秀麿老爷的心血来潮而来这里也说不定呢。

    况且最令人流连忘返的问题,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清楚地浮现在脑海里。圆所构成的优美图形,还有以纤细的笔触所书写的题文,以及——

    “……!”

    说时迟那时快,连一声“啊!”都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卜干寻已从石阶上滚落了十来阶。

    不、也许更多,那题目里的鲜明曲线,正碍著她掌握现状。

    这司空见惯的石阶,长到无论上下都必须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所以一旦摔下来後果可不是闹著玩的。从身上各个角落传来的疼痛或深或浅,或许是身体不停回转的影响,让干寻弄不清楚受伤的部位。

    尽管能够渐渐地冷静思考,但是在这个节骨眼,那四种圆却仍然离不开自己的脑袋。

    到底要怎样求出甲圆直径呢?

    这瞬间,脑里的圆开始扭曲。犹如融於锅底的奶油,不再维持形体的甲圆将乙圆包围起来,成为一体。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深靛色的女仆服滚成一团,必须永保洁白的围裙也染上污泥与血迹。

    “那、是……”

    呢喃之中,一股尖锐的冲击袭向千寻全身。

    这就是留在千寻心中,“身为干寻”最後的记忆。

    ***

    几分钟後,一道汽笛声把千寻拉回现状。她一边将沸腾的开水注入茶壶,一边看著灰蒙蒙的墙壁。

    三年前,千寻在医院病房醒来时,墙壁也是这个色调。刚开始还想说是自己受了重伤而被送到镇上的医院,但是才过了半天,千寻就发现事情有点不太对劲。

    宽广的病房里躺著清一色的男性患者,这里既然不是加护病房或急诊室,照理说应该不会把年轻女性安排在满是男性的房间里。

    而且,床边的尿壶怎么看也不像是女性用品。

    会不会是自己身材太过平坦才被误认为男性呢?可惜这样的疑虑,就在护士现身後消失殆尽——为了采尿,护士理所当然地拿起了床边的尿壶。

    千寻原以为必将失败的采尿,却顺顺利利地成功了。

    这也难怪,因为她的身体,早已换成了他的身体。

    只是干寻无法在短时问内理解到,自己的肉体并非单纯的男性化,而是已经转换到另一名男性的肉体去了。

    即使名字同为TATEYAMACHIHIR0,汉字写法却相异,而馆山干广也不是女仆,而是个连前来看诊的医师都会吃惊的一流大学学生。院方从身上的学生证查出干广的住所後,便将他转往邻近的医院,但是在他清醒那天,却没有任何亲人来访,看来干广也和千寻一样孤苦无依。

    第一位来探视干寻的,是与千广在同一所大学念书的松户谅悟。谅悟为了寻找突然失联的千广,从干广公寓房东得知他住院後,便赶来医院采视。

    谅悟噙著泪水看著床上的自己,让干寻感触十分复杂。谅悟所担心的不是干寻,而是干广,他的存在,正是说明干广与千寻是不同个体的铁证。

    与干广相当亲近的谅悟,很快的就注意到干寻的反常。当然她一时还猜不到自己已跟干广调换灵魂,只好拿头部受冲击後造成记忆混乱当藉口塘塞,幸好谅悟也没有多想便接受了。而干寻也透过谅悟,学著扮演千广这个角色。

    如今她能够以馆山干广的身分在这里生活,全都是拜谅悟所赐。要不是他,自己在出院後必将无所适从,也不会有回大学念书的选项存在。

    干寻将切好的水果蛋糕装盘时,谅悟走近厨房。

    “这个可以拿过去了吗?”

    “那就麻烦啦,等等我再拿红茶过去。”

    “这样的话让你拿蛋糕好了,我比较有力。”

    谅悟话一说完,正想捧起盛满红茶杯的托盘时,干寻轻轻地制止他的手腕,把装满蛋糕的盘子端到他面前说:

    “这种事讲求的是技术,不是力气,这个给你。”

    千寻把不需要领的轻巧蛋糕交给谅悟,随即捧起红茶的托盘,这一幕让坐在单人椅上的馨看得津津有味。

    “果然干广来端就是有模有样,像是专业的呢。”

    “是他在家庭餐厅打工的经验派上用场了吧?干广是跑外场的呢。”

    “唔——思……奸像有点不太一样耶。重点是,外场的对泡茶应该不拿手吧?”

    “的确,哪怕是便宜茶叶,只要是干广泡的就特别香。”

    帮忙摆设的谅悟,因杯中传来的芳香而陶醉地闭上双眼。

    “只要是干广动手,就算不是红茶,而是用路边树叶泡的,谅悟也都会说好喝呢。”

    “这……才、才不会呢!别看我这样,我可是纯正的红茶派哦。”

    “说归说,茶却泡得不怎么样呢。啊、对了,因为都是让千广帮你泡的嘛。”

    “哪有……不对不对,奸像真的是这样没错。不过那是因为他泡茶功夫好,不是因为是他所以就——”

    “知道啦知道啦。”

    揶揄著谅悟的馨,重叠著一张干寻熟悉的面孔——这名时常造访佐仓家的男子还拥有跟馨同音的名字。

    四街道薰,是佐仓家顾问律师四街道聪的独生子,同时也是秀麿老爷之孙——真琴的好友。身为秀麿老爷随从的千寻,虽然与他没什么交集,但每次碰面时,薰都会亲切地与干寻聊上几句。

    他和在这里的馨一样,都是以成为专业律师为目标的法律系学生,但是从那天之後都过了三年,不知他是大学毕业後就成功取得律师执照,还是和馨一样继续往研究所深造呢?“——对吧,干广?”

    “……咦?”

    “时间差不多啦!该去上工罗。”

    谅悟一口气把红茶灌下肚,起身收拾自己用过的杯盘。虽然现在比预定的时间还早了几分钟,但干寻也跟著急急忙忙的谅悟一起准备离席。

    “不会吧!你们都要回去了哦?刚刚算额的事都还没聊到半句耶!”

    “好像是。”

    “有兴趣的话千广你就拿去看吧,那些是我打算放在这里的影印本。”

    “谢谢学姊,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请悟想看的话就分他看一下吧。”

    “怎么差这么多。”

    “爱的差别罗。”

    馨将桌边的一整叠资料递到千寻面前,并像对待孩子一般抚摸干寻的头。

    “再见啦,要努力工作哦。”

    “……遵命。”

    “……快走吧,干广!馨学姊,改天见啦。”

    虽然干寻觉得没必要这么赶,但还是微微点了个头,跟上谅悟的脚步。已经走出屋外的谅悟,调整著脚步,等干寻追上。

    “今天是四谷?你是要去补习班帮忙算分数没错吧?”

    “是没错啦……谅悟你呢?”

    “咦?”

    “你不是说这阵子礼拜四放假?既然如此,多陪学姊聊一下也好啊。”

    谅悟被千寻点破後,摆出一副扭扭捏捏的样子,眼神飘来晃去。

    “……啊——这个嘛,是这样没错啦……啊、对了对了,其实我有点事。”

    “是哦。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等、等等嘛!我也一起去。”

    “你不是有事吗?看你那么赶的样子。”

    “不过,就算很赶……哎哟,就算我刚刚说很赶,也只是要赶著出来而已,其实倒也没有什么事啦。”

    “……然后咧?”

    千寻要说话不知所云的谅悟抓出重点。作朋友这么久了,谅悟当然晓得千寻不喜欢人拐弯抹角,便歇了口气,把重点重新归纳出来。

    “就让我陪你走一段嘛。”

    “谅悟不急的话我是没差啦。”

    听见干寻的回答,谅悟安心地松了口气。而目不转睛地看著谅悟的干寻,却突然将手伸到他的嘴边。

    “干、干嘛!?”

    “这里沾到蛋糕了。”

    干寻将小小的蛋糕屑送进口中,谅悟见到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不禁满脸涨红。

    “怎么啦?”

    “你怎么把……啊啊,不管啦!”

    “是这种口味的啊,刚才没吃到真是可惜。”

    “对、对不起!都是我太赶了,下次我再买一个请你当作补偿。”

    “不用啦。”

    “那怎么行,我一定会请你的啦!”

    就在两人走在路上一搭一唱时,面前突然窜出一张传单。一名女子穿著满是蕾丝的连身裙,甜滋滋地对他们微笑著。虽然那衣裳与干寻记忆里的相当类似,只不过装饰性太高,感觉并不怎么实用。

    然而,在看到传单上的“女仆”二字後,干寻又回过头去将她重新打量一番。

    “您好~您是东大的学生吧?对女仆有兴趣吗?”

    “嗯,还好啦。”

    千寻无视身边谅悟的怪叫,收下面前的传单。传单上头也印有几位穿著同样的洋装,摆好姿势的女性。底下有张简略的地图,最顶段则印有女仆咖啡厅·莉莉丝的字样。

    “本店即将於後天正式开幕,希望您能够抽空光临,我会竭诚为您服务的。啊、这位先生也请拿一份,凭传单来店消费还有折扣哦。”

    笑盈盈的女子在锁定下一名学生後,便小跑步凑了过去,腰际上大而无当的缎带随著脚步晃啊晃的。

    “谅悟……想请我吃蛋糕的话,後天我们就来这家店吧。”

    “咦!?你该不会是萌女仆的吧!”

    “萌女仆?”

    “被人告白还会说我对女人没兴趣’的人,竟然会萌女仆啊!”

    “萌女仆到底是什么意思啦?”

    “就是像你一样喜欢女仆的人啦。喜欢穿女仆装的女孩子,或是被那样的女孩子叫主人之类的嗜好啦……真的假的……女仆就不是女人啊……哪有这样的……”

    不知道受了什么打击,谅悟身上的颜色似乎逐渐转为黑白且开始喃喃自语,让干寻莫名地感到过意不去,而将手中的传单折起。

    “我也不是特别喜欢女仆啦,只是想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已。”

    “……真的吗?”

    “在这边,女仆说的就是穿著刚刚那种服装的女生吗?”

    “大概就是那样吧,有裙子比较长的,也有挤出腰身强调胸部的,有的还会在头上戴个猫耳之类的。”

    “你还真清楚呢。”

    “我……先说好我没有特别萌女仆哦!这只不过是一般常识而已,大概只有你不知道吧。”

    “这样啊。”

    “话说回来,连萌女仆都不知道的你,为什么会想去女仆咖啡厅呢?”

    “那是有女仆服务的咖啡厅吧?”

    “基本上是啦,不过她们应该泡不出你那种红茶吧!”

    “就算是女仆也泡不出来?”

    “哎哟,就算名称叫做女仆也只不过是种角色扮演……也就是说,她们跟正牌的女仆不一样。啊——就像是把咖啡店的服务生换成那种穿著的感觉。”

    “不是正牌的哦?”

    “在这个时代里,我们这种一般人应该很难看到所谓的正牌女仆吧?所以那种幻想才会流行起来。”

    “幻想……”

    千寻很清楚三年前自己所居住的世界,与目前的世界相差甚远。在这里不仅贵族制度遭到废止,而且无论是何种身分,升学到高中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国中毕业就跑去当女仆之类的人一个也没有。

    在这样的世界里,所谓的女仆也许便足以成为某种幻想。某种并无固定服侍对象,将所有来暍红茶的客人都当作主人般煞有其事地款待的幻想——

    千寻看著手上的传单,/心中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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