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写真—笑容的彼端

    繁花落尽,不留一点痕迹,取而代之的是满树绿叶。空气湿润滑顺,仿佛那繁盛的绿叶将土壤中的水气全洒向空中似地。

    市川吉香深深吸了口气,笑容不经意地绽开。

    自己有多久不曾如此上街了呢?若扣除陌生世界的陌生街道,说不定已逾一年之久。

    幸亏新进来的女仆们也已经习惯佐仓家行事风格,能够同时肩揽数份差事,否则自己哪有时间出门买私人用品呢?

    「咦、奇怪?」

    明明才刚买齐,但自己买好的东西却不在手上,只剩装有钱包等物的小手提包,以及前一间店的购物袋。袋中是真琴送修的钢笔,将它领回也是今天吉香外出的目的之一。

    不过真琴却为此命令吉香休息半天。即便其他女仆得以轮休,唯有吉香迟迟不肯点头,让真琴有些不满,所以熟知吉香个性的他才会搬出命令两字逼吉香休假。

    吉香十分感谢真琴的心意,已趁早将要事办妥,平时因家务繁忙而无法置换的物品也在不久前买齐。

    「小姐!您的东西!」

    一名女子气喘吁吁地从一脸茫然的吉香背后跑来,当吉香注意到她是先前接待自己的店员时,不禁羞红了脸。

    「不、不好意思!替你们添——」

    「哪里哪里,都怪我们疏忽了。」

    吉香接过纸袋,往里头看去。袋中有三个水蓝色小包包。

    「请问数量对吗?」

    「是的!那个,真的很不好意思。」

    「不会不会,请别那么说。另外就是——」

    女子瞄了瞄四周,低声说道:

    「要是一直用小尺码硬塞会变形的哟,下一次请尽早来更换吧。」

    「好……哎哟,没没没没有下一次了啦!」

    吉香左右甩动赤红的脸,女子见状微微一笑,一鞠躬后循原路返回店里。

    「……讨厌,我真迷糊……」

    嘟哝几声后,吉香再次看向袋中。圆滚滚的水蓝小包包里的是比现在大一号的内衣,不过升级不是因为胸部增大,而是体重下滑导致下胸围缩减所造成。不过会注意到这一点,全是拜春生所赐。

    不知怎地,对胸围特别敏锐的春生老是追问吉香「又变大了吧?变F了吧?」之类的,而言香也总是矢口否认,然而就在某天,吉香发现背扣真的变紧了。

    之后又过了半年,她的胸围已从偏F的E完全进化到F的领域,尺寸完全不合,想赶快重买也无法请假,一直到今天才有机会出门。

    试穿时还被刚才那店员灌迷汤,一不小心就买了三件,这大概又会引起春生注意。

    「真是的,早知道就狠心拒绝了……」

    吉香将呢喃掺入叹息,接着抬起头来。才刚见过的绿叶晃呀晃地,仿佛正嘲笑着她。其他要烦的事还多着,怎么能在这里为了隐瞒朋友胸围变化而苦恼呢,真是惭愧。

    吉香重拾微笑踏出脚步,这时,她发现树下有个未曾注意到的人影。

    (啊……)

    那人约比吉香年长五、六岁。若他站在树下,吉香应能更早发现,可惜他正坐着轮椅。

    有着一头柔顺红棕头发的青年将手从轮椅伸往地面,并左右摇摆身体以伸长手臂。那轮椅摇摇晃晃,看得吉香冷汗直流。

    吉香冲进青年的视野里,在他身边蹲下。捡起掉在地上的黑色扁平物体后,吉香抬头看着他,而他也讶异地睁大眼看着吉香。

    「请、请问……这是您掉的吗?」

    见吉香递出掉落物并如此间道,青年眨了眨眼,僵硬地点头回应。吉香见到他大腿上的物体,才终于明白自己手中的究竟是什么。

    「这是相机的零件吗?」

    「呃……啊、是的,我不小心弄掉了……真是谢谢你。」

    青年从吉香手中接过镜头盖,回答声有些粗哑。

    「哪里,再见。」

    吉香微微敬礼,当她转身离去时,听见背后传来某种细小声响,于是又回过头去。她原以为是相机快门声,不过相机仍摆在青年腿上。青年见吉香回头,立刻低头致意,而吉香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也跟着回礼。

    (我怎么随便怀疑他偷拍我呢……真对不起人家。)

    这次吉香不再回头,看着前方笔直迈进。真琴交代的事办妥了,自己的用品也买齐了,接下来只要再为大家买些甜点当伴手礼就能直接回家。

    虽然才刚开始休假,但吉香已经等不及想回到工作岗位上。对她来说,佐仓家——真琴身边,才是最令她安心的场所。

    ***

    佐仓真琴停住几乎按下传唤铃的手。一旦按下,厨房会立刻备好香气四溢的咖啡并为他送入书房,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现在按铃也只是白按。

    平时真琴的随侍女仆总会在最恰当的时机自动出现,不过她正因自己的命令而外出。想不到才放她出门不到两个小时就开始后悔,让真琴不禁苦笑。

    若不多加克制,恐怕会害吉香全年无休地忙个不停。当双亲仍在世、自己还是个普通的公爵嫡子时,吉香还能理所当然地按照排定假日与其他女仆一同出外逛街购物。之前那段苦日子先不论,最近工作机制随着新女仆的到来逐渐翻新,至今没休到假的只剩吉香一人。

    『我真的不需要休假。』

    当时吉香的微笑里并没有谎言的味道,不过害她这么苦的却是真琴自己。

    真琴位居公爵,而吉香是服侍他的女仆,目前两人的关系只能用这句话带过。

    在那飘雪的日子里,真琴将他热切的心意化为言语,向吉香倾诉。不过,两人之间已无法重回昔日那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而自己明知故犯,也许只是种傲慢的表现罢了。

    「吉香……」

    虽然传唤铃伸手可及,但真琴只是淡淡一笑,决定收手不按。就在这时,一旁的电话铃声大作。

    真琴看了看时钟,纳闷地皱眉。最近书房的电话已改成商务专线,与其他房间号码不同,所以能直通这里的都是工作上的电话,但今天却无相关排程。

    尽管如此,真琴还是拿起了话筒。

    「您好。」

    『真琴吗?我是一宫……听得出来吗?』

    「一宫……侯爵?当然当然!感谢您多年来的照顾。」

    『哪里,我这里才深受贵公司照顾呢。我们在书信往来上好像还满频繁的,不过已经好多年没有像这样子讲电话了呢。』

    话筒彼端的一宫哈哈大笑。

    知道商务专线的他,是佐仓贸易其中一处合作对象的社长。两公司打从真琴父亲那代已有交情,尽管佐仓贸易大小风波不断,他也不曾变卦。在公事之外,两个家族也有长年的亲交。

    七年前,一宫侯爵携家带眷地将整个生活及事业重心都迁往海外。虽然见面机会就此少了许多,但他仍是真琴值得信赖的商业伙伴,也是一位好朋友。

    「别来无恙?您那还冷吗?」

    『不会,天气好得很。老实说,我刚刚回到日本。』

    「这样啊,是为了公事?」

    『……可惜不是,我有点重要的事想找你谈谈。』

    随着一宫语气急转直下,真琴的表情为之一沉。过去一个月来,一宫突然不再与真琴有任何直接联系,但两公司间的业务依然正常运作、毫无延滞。这反倒使真琴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在事业外有所变故。

    『你还记得旭吗?』

    「那当然,我小时候经常与旭兄玩在一块儿,他曾让我骑他的马,我也曾在他盛情相邀之下,现场观赏过马术比赛呢。」

    真琴想起过去的日子,不禁微笑。

    旭是侯爵的长子,比真琴年长六岁,是个常遭父亲抱怨窝在马厩的时间比在家多的爱马青年。在真琴刚开始懂事时,旭就已经在马背上驰骋了。

    想当然耳,几年后他开始在马术比赛上大展长才,抱回无数优胜奖杯。真琴曾想就近看他比赛的英姿,而旭也让真琴如愿在靠近赛道的位置观战。

    只浅尝过马术的真琴在那天终于见识到何谓人马一体。人与马竟能如此团结一心,往同一目标迈进,令真琴十分感动。

    旭与侯爵一同赴外之后,与真琴之间虽不常往来,但真琴总是乐于透过一宫得知旭在海外的优异表现。

    「当年旭兄相赠的马匹照片都还摆在书房里呢。」

    『这样啊……马的照片……』

    「侯爵……?」

    『其实在一个月前,他在比赛上出了点意外。』

    「意外?他受伤了吗P」

    『是啊……因为我想让他接受日本医师的治疗,所以才回国的。』

    「是……这样吗。对他的意外一无所知,我真的非常惭愧。」

    『是我不曾向你提过,你也别太内疚了。』

    「那么……您是想谈什么呢?」

    『说起来有点唐突,不过,能让旭在府上逗留几天吗?那位医生离我老家那儿有点距离,而且还得跑好几趟,所以——』

    「侯爵,快别这么见外,晚辈欢迎都来不及了,怎么还敢让您拜托呢?请问两位现在所处的地点是?」

    『我们下飞机后直接赶往医院,现在正在附近的店里休息。』

    「我立刻派人过去,请您务必与旭兄一同光临寒舍。」

    『……感激不尽,这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

    一宫说起话来总是语调轻快,但现在却显得疲惫不堪,看来旭的伤势并不轻。

    真琴尽力维持平和的语调讲完电话,并按下之前还按不下手的传唤铃。

    女仆长随即现身,真琴向她说明原委后,交由她打理一切事宜。

    ***

    结果,吉香只逛了三间店、花不到半天时间就回到佐仓家。她从后门进入厨房后,发现山武八千代与见习厨师花见川时矢正忙得团团转。

    「八千代阿姨,我回来了。」

    八千代见到吉香踏入厨房,错愕地耸起肩膀。

    「怎么啦,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没什么东西好买嘛。啊,我有带点心回来,晚点大家分一分吧。」

    见吉香将糕点盒摆在厨房一角,八千代一边筛着卡士达酱,一边夸张地叹气说道:

    「像这种时候,你就该忘了这里的事,好好在外面溜跶溜跶嘛。」

    「就是啊,吉香。不然会像我一样被阿姨虐待哦。」

    花见川的玩笑引来八千代一道肘击,就在即将命中腹侧时他有惊无险地闪过,还向吉香用唇语说了「看吧」两字。

    「废话少说,快去和你的面糊!没时间了。」

    「是啊。虽然是临时决定的,不过他会暂时住在这里一阵子。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位一宫侯爵跟他的公子。」

    「一宫大人……」

    吉香终于想起,双手一拍后说道:

    「秀清大爷在世的时候他们还常常来玩,好像是七年前搬到国外去了。」

    「对呀对呀,现在就是那位公子受了伤,所以暂时回国。记得吧?就是那个兴趣特殊,很喜欢马的。」

    「我还记得,他常跟真琴少爷一起去跑马场玩嘛,原来他受伤了……」

    「我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啦,不过要是他真的想疗完伤再回去,还是到别墅那边去比较好哦,因为这里的女仆只有你一个看过他嘛。」

    从前前代当家将这府邸里绝大部分的佣人带进别墅以来,已经过了一年。留在这里的三名女仆实际年资皆不满七年,称得上老班底的只有管家东金与厨师八千代而已。

    七年前,一宫一家时常来访佐仓家,而当时吉香还不是真琴的随侍女仆。但由于吉香的双亲都在佐仓公爵家服务,吉香也从小在佐仓家长大,因此对当时的客人仍有点印象。

    吉香回房后也不稍作休息,直接整理好买回来的东西、穿上女仆装。在系上围裙、戴好头饰之后,她才松了口气。还是这副打扮最令吉香安心。

    这一年多以来,吉香虽全年无休地不停工作,却从不觉得苦,反而更想待在真琴身边,哪怕是多一分一秒也好。

    不过,要是真琴知道自己抗命提早回来,一定不会有好脸色看。于是吉香决定暂时不碰任何接近书房的工作,从西翼楼梯爬上二楼。

    通常长期居留的客人都会住在二楼客房,若对象是侯爵父子两人,应该会安排黄金或白银房间。吉香依照自己的猜想来到房前,然而这两间房都上了锁。仍不放心的吉香将西翼其他房间都绕过一遍,但全都紧闭,没有女仆进出过的感觉。

    「难道……在楼下?」

    一楼客房前的走廊常有人走动,房间本身也比二楼客房小。虽然不是没客人在那住过,但吉香不记得一宫侯爵家曾使用过一楼客房。

    吉香纳闷地走下门厅,正好撞见春生跑出东翼走廊。春生见到吉香后惊讶地大叫,立刻凑了过来。

    「这么早就回来啦P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因为我事情办完了呀。」

    「不要浪费难得的假日嘛。也罢,这还满像你的。」

    「先别管那个。八千代阿姨跟我提过了,有客人要来对吧?要住哪间房啊?」

    「紫色房间跟粉红房间,现在谅子正在整理。」

    「怎么不住楼上呢?黄金房间比较适合一宫大人吧?」

    「那是因为——」

    春生才刚开口,千寻便从东翼走廊现身。她的表情虽不像春生那么夸张,不过也对吉香挑眉说道:

    「这么早就回来啦?」

    「你已经是第三个人了啦,我私事办完了,请让我继续工作!」

    吉香弯腰鞠躬,看得千寻轻声笑道:

    「你真的很好猜呢。」

    「猜?」

    「我就知道你用不着半天就会回来了。」

    吉香也笑着点头回答:

    「我也这么想,不过挺巧的,一宫侯爵正好来访。」

    「难不成,吉香你见过他?」

    「他上一次来是在我当女仆之前,应该只是我单方面记得他而已。他跟前代当家感情很好,常常来拜访。我记得他的公子是……对了,是旭少爷,还会骑马哦。」

    「他好像就是骑马时受伤的,所以真琴少爷才安排他住在一楼房间。」

    「这样啊……」

    「刚才我已经吩咐谅子跟小翼去改房间的摆设了,否则太窄不方便活动。之后由谅子负责侯爵的紫色房间,而春生则负责旭少爷的粉红房间。」

    连房间负责人都决定了,也就代表一宫父子至少会留宿二天以上。

    「我知道了。那么,侯爵父子几点会到呢?」

    千寻抬头看看门厅的钟,微微皱眉。

    「差不多了。」

    「咦叩这么快!?看来真的很急呢。」

    「吉香,能帮我叫谅子她们过来吗?」

    「好的。」

    急忙从东翼走廊赶往客房的吉香,顺道往窗外看去,发现东金驾驶的佐仓家座车正通过正门口。她加快脚步,冲进房门敞开的粉红房间。

    「哎呀?吉香你这么早——」

    「别管那个啦,客人马上就要到了,车子刚进正门。」

    「我懂了。小翼,你先到厨房备茶。」

    翼受命赶往厨房后,谅子将粉红房间环视一遍。吉香跟着望去,发现她所习惯的粉红房间变得十分简约,令人讶异。

    粉红房间原来设有许多木制古董家具,如今有几样不见踪影,只剩茶几、衣柜与书桌,雕工细致的置物柜以及不知修过几次皮的沙发都被收走,腾出大量空间,有如佣人房般简单。

    (奇怪……?没椅子……?)

    与书桌同组的椅子也被撤走,这样不就要站着用桌子了吗?吉香回头想问问谅子,不过她已不在房里。

    「……这样没关系吗……?」

    也许是有特别吩咐过吧,吉香纳闷地跑回门厅。千寻正率着众女仆聚在门口,不知为何花儿川也站在雅成身旁。

    (为什么连花见川……)

    一般来说,厨师不必出面迎接客人,八千代不在场就是最佳证据。吉香还来不及问身边的罜原因,雅成就已转动了门把,与花见川以及准备提行李进个人负责房间的春生、谅子一同出门迎接客人。其他人则是在玄关内侧列队,低头等待客人到来。

    不知道是什么在玄关耽搁了,客人比平时多花了点时间进门,过了一会儿,人影才终于进入门厅。低着头的吉香想用眼角余光看看先踏进门的会是旭还是一宫侯爵,却先看到了雅成与化见川的鞋尖。他们俩面对面,中间有点距离。

    在两人间闪着银光的车轮被抬放至地面,打破了吉香的疑问。雅成与花见川所搀扶的,是一名坐轮椅的青年。

    想不到勤于马术、生性好动的一宫旭竟会困坐轮椅,难怪吉香无法联想受伤、准备一楼客房与客人之间的关系。

    惊讶地倒吸口气的吉香赶在第二次行礼时调整好呼吸,并抬起头来。然而那柔顺的红棕发巴映入眼帘时,更是让吉香诧异。

    旭的反应也是如此。他向推着轮椅的雅成示意,停在吉香面前。

    「你是……」

    粗哑的嗓音里带了点讶异。他很快地将脸上的困惑转成笑容,并拿起大腿上的相机说道:

    「想不到会在这里碰面呢,先前真是谢谢你。」

    原来他就是吉香上午遇见的轮椅青年。

    「哪里……一时没认出您来,实在非常抱歉。」

    「真的很谢谢你,明明旁边还有那么多人,但是肯过来帮我的只有你一个。咦……?」

    旭突然绷起脸,凝视吉香的脸庞。不过那笔直的视线不甚稳定,眨了几次眼后,旭像个寻回失物的孩子般地惊呼一声,然后坦率地笑着说:

    「你是……市川的女儿!没错吧?」

    「是的。」

    这意想不到的话令吉香大吃一惊。当旭仍时常来访时,吉香的双亲都还在这里服务。负责保养锅炉或汽车等机械的父亲与旭并无交集,所以这里的市川指的应该是吉香的母亲。

    她是前代当家的其中一名随侍女仆,与吉香一样身穿深蓝色制服。由于她常出现在前代与真琴身边,所以会被访客记住名字并不奇怪。

    「我就知道!你就是以前常常跟真琴一起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头上戴着小花的那个可爱女生吧?这样啊……那时候的小女生都长那么大了……那时你还这么小呢。」

    旭在腿上张开双手,不过那只有婴儿大小,逗得吉香不禁轻笑,又在惊觉两人身分差距后,赶紧抿住嘴巴。

    「非、非常抱歉!」

    吉香低下头来,耳旁却传来一道明亮的笑声。惊讶地抬起头的她看见旭正拭去眼角的泪水,努力压下自己的笑意。

    「你叫什么名字?市川什么?」

    「我叫市川……吉香。」

    「吉香啊,未来几天要受你照顾了,请多多指教。」

    吉香看着旭伸出的手,不知该作何反应,然而这时另一名客人——一宫侯爵踏进门来,不解地说:

    「旭……?你们是打算在门口待到什么时候?」

    「哎呀,不好意思,都是我把玄关占住了。请先过吧。」

    旭自行将轮椅推至吉香身边,不过一宫脚步并未移动,反而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儿子。

    「请先过?你——」

    「我会请她带我去房间的。可以吧?」

    旭回头看向吉香,吉香也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令旭再度微笑。

    「房间在哪儿?」

    「那、那个……您的房间在那边。」

    吉香比向东翼走廊后,旭指了指轮椅背后的扶手。

    「麻烦你了。」

    「是。」

    当吉香握住扶手时,旭也将自己的手叠在吉香手上,不过客人是不能随意触碰佣人的手的。吉香吓得两手一缩,旭先是有点错愕,但又突然大笑起来。

    「抱、抱歉……!我没别的意思,不是想故意碰你的手,请放心。」

    「不不、怎么……呃、真的很抱歉。」

    「在国外住惯了,一不注意就忘了这里的规矩,抱歉。」

    注意到一宫侯爵目瞪口呆地看着旭笑得双肩微颤的样子,吉香连忙低下头去,却感觉到一日朝自己走来。

    「你叫什么名字?」

    「市、市川吉香。」

    「是这里的女仆对吧?」

    「是的。」

    难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惹侯爵生气吗?客人会如此询问佣人的姓名,通常是要向主人要求加强其行为举止。被旭问到时,对话的走向无此气氛,所以吉香并不紧张,但现在一宫却板着一张脸。也许是刚才拨开旭的手让一宫有些不顺眼吧。

    尽管如此,在知晓原因之前就恣意道歉只会火上加油,所以吉香只是低头不语。这时,一宫叫来管家。

    「请问有何吩咐?」

    雅成立刻回话。虽然他实际上只是个见习管家,不过东金恐怕还在停车,不克前来。见到管家如此年轻,一宫不禁眉头一皱,不过他接着干咳了几声,转往东翼走廊看去。

    「佐仓公爵人现在在哪儿?我想先跟他打声招呼。」

    「小的立刻通知。能否请侯爵先在会客室稍候片刻?」

    雅成指向会客室之余,对吉香使了点眼色,应是要她快去通知真琴。吉香向侯爵鞠躬后往东翼走廊走去,不过才没几步就被侯爵叫住。

    「你来照顾旭吧,跟我一起来会客室。」

    「好、好的。」

    在如此要求下,吉香又回到旭的背后。她微微扫视门厅中的众人,原本负责照顾旭的春生也表情复杂地看着吉香。先前和旭的一来一往,一定都被春生看在眼里。

    吉香转向千寻,想看她如何决定,而千寻只是微微点头,并转身踏上东翼走廊,代替吉香通知真琴。

    总之,现在也只能照一宫吩咐去做,于是吉香推动轮椅,与一宫父子一同前往会客室。

    ***

    平常这个时间,吉香都会为真琴送咖啡进书房,若不这么做,一忙起来就停不下手的真琴可撑不下去。由于佣人不适合正面规劝主人,只好让咖啡香代言,而真琴也总是自动认输离开桌面,坐上沙发稍事歇息。

    (千寻会帮我送咖啡吗……)

    将整组茶具摆上茶几的同时,吉香轻瞄了时钟一眼,而这小动作似乎被人看在眼里,一旁传来轻笑。

    「抱歉,你还有其他的工作吗?」

    「没、没有!不好意思。」

    应旭要求所准备的红茶适逢最佳饮用时机,吉香待旭指定茶杯后为他注入红茶,柳橙香顿时充满整个房间。

    「好久没闻到这种味道了呢。」

    「这样您满意吗?」

    「嗯,很香呢。在国外喝的几乎都是咖啡,虽然偶尔喝得到一点红茶,不过我不是很喜欢他们的泡法,大概是我还没融入当地文化吧。」

    旭端起茶杯,将鼻尖凑近热气。在充分享受过茶香后,杯口才开始倾斜。

    「还有其他种茶叶吗?」

    「有的。我们常备有大约十五种茶叶,任您挑选。」

    「十五种啊!还真多呢。是真琴的兴趣?」

    「不,那并不是我家主人特地准备的。」

    「他只喝咖啡?」

    「是的。」

    「那么,你每天都会替真琴泡最好的咖啡给他对不对?真的很不好意思。」

    「咦﹒.:.」

    旭突然道歉,令吉香讶异地眨了眨眼。

    「家父最近做事常有点自作主张,就算要求强人所难也会逼人接受,所以才会害你这个真琴的随侍女仆跑来照顾我。看来真的不能在父亲面前乱聊天呢。」

    说完,旭自己笑了笑并喝点茶润喉,不过嗓音仍然粗哑。

    吉香在推旭进房时,注意到他脖子上有道红色伤痕,不过露出领口的只是一小部分。听真琴说,他的伤一直延续到背部。

    旭在一个月前的马术大会上不幸落马,从背部到脖子都受了重伤。尽管伤口早已缝合,在皮肤上只留下一段段红色线条,但却在体内留下了重创。

    颈部的伤害夺走了旭下半身自由,还造成声带麻痹。从那之后,旭的生活就从马背移到轮椅上。

    这次回国,是希望经由专科医师的治疗,能尽量改善他的病症。而医院离佐仓家较近,所以才会选择长期滞留于此。

    「真好喝,这里的咖啡一定也很棒吧?」

    「呃……啊、是的。我们家有位女仆对咖啡很有心得,泡出来的咖啡总是又香又醇,您想尝尝看吗?」

    「既然你都推荐了,那么午茶的时候就帮我送杯咖啡吧。下午就照顺序将那十五种红茶都喝一遍,你看怎么样?」

    「了解。」

    就在吉香拿着空托盘准备离开房间时,旭叫住了她。

    「请问还有吩咐吗?」

    「你可以帮我把那边的相机拿过来吗?」

    旭指著书桌,桌上摆着他进门时置于腿上的大相机,镜头、工具等也整齐地排列其上。

    相机的重量令吉香相当吃惊。她战战兢兢地将相机交给了旭,只见旭疼惜地抚摸了镜头几下,然后置于腿上。

    「这是我的新爱人。」

    「……咦?」

    「我是说我的相机。虽然我跟它相处很久了,但其实我还有个绝不肯轻易出让的最爱。发现相机的好,也是最近的事。」

    话一说完,旭就朝吉香举起相机,吓得她往旁边跳开。旭看得睁大眼睛、笑出声来。

    「不、不用躲成这样嘛……!」

    「那、那个……很、很抱歉……!」

    「你看,这个这个。」

    旭指着镜头前端说道。仔细一看,镜头还稳稳盖着,吉香知道自己被人寻开心,顿时羞红r脸。

    「多亏你帮我捡起它,我的镜头才不至于受伤。谢谢你。」

    「哪里,您已经谢过我好——」

    「刚刚我也说过了,肯帮我的只有你一个。」

    旭将相机摆回腿上,指头敲了敲轮椅车轮说:

    「我的伙伴很麻烦呢。明明很引人注目,却也让人不会靠近。其他还有那么多人远远看着我,可是毫不在意地接近我的,真的就只有你一个而已呢。」

    这瞬间,旭的脸上似乎染上了阴霾,与总是挂着笑容的他并不相称。也许是之前常来访的时候给人的印象过于活泼,所以现在才会感觉到落差。

    「还想说干脆以后不盖盖子了呢,不过这对相机可不好。」

    「请您在这里安心养病吧。」

    「谢谢。」

    方才的阴霾已被旭的笑容扫去,让吉香稍稍放心地离开粉红房间。

    一踏上东翼走廊,吉香就自然地往走廊深处看去。真琴的书房与寝室就在那里,不过这条走廊的另一端要暂托千寻负责了。

    这时,千寻的身影正好出现在吉香朦胧的视野里。

    「吉香?」

    看到千寻手上也拿了个空托盘,吉香微笑说:

    「你替我送咖啡给真琴少爷了吗?」

    「还有加甜点哦。」

    「咦?」

    「因为他的最爱被人抢走,心里多少有点难过嘛。」

    听见难过两字,吉香的表情也不禁为之一沉,但是在看到千寻唇边的笑意后,立刻回瞪她一眼「不要开那种玩笑啦!」

    「不过有一半是真的哟。我不像你这么了解真琴少爷,还是有很多弥补不了的地方。」

    「弥补不了……」

    当然,慧黠的千寻也注意到吉香含糊的语尾中渗进了几分纠葛,她将吉香赶往门厅,顺道换个话题。

    「旭少爷感觉如何?房间还够宽吧?」

    「是的,虽然一楼房间有点窄,一开始还以为会让他碍手碍脚,不过已经搬一些家具出去了吧?所以他好像也不觉得窄的样子。」

    「是啊,我还怕有点搬过了头。」

    「他上床跟用书桌都是自己来,还高兴地说『这样就不用怕会伤到家具』呢。」

    「还真是坚强呢。」

    「……是啊,我也这么想。」

    旭长久以来一直深爱着马,然而他与马朝夕相处的生活竟会葬于马下,个中悲痛令人不敢想像。

    ——我还有个绝不肯轻易让出的最爱。

    那指的一定是马吧。称轮椅为伙伴的他正是这么一个人,马对他而言绝对是最爱。

    倘若自己受了同样的伤,还能保持那样的笑容吗?一旦双脚不再自由,就无法继续在佐仓

    家工作、不能继续在这里当女仆了。

    吉香根本无法想像自己在其他地方,身着这套深靛色女仆装之外的衣物。

    尽管吉香已不再害怕去想谁会在真琴身旁为他处理各式各样的杂务,却描绘不出没有真琴的世界。

    「要是检查结果乐观就好了。」

    「是啊。就算不能骑马,也希望他能再次靠自己双脚走路。」

    「不,我不是指那个。」

    千寻摆出莫名严肃的表情看向会客室。

    「刚才侯爵与真琴少爷在会客室里的对话,你也听见了吧?」

    「是的,会依检查结果决定动不动手术。」

    「没错,依检查结果决定。不过,从侯爵口气看来,其实他心里早有定论。当然,他是相

    信旭少爷会痊愈的……不,也许已成了某种执着。」

    「可是,他不就是为了旭少爷才回国的吗?」

    「……如果不行呢?」

    「咦……」

    「如果检查结果不妙,那么旭少爷就得接受二次打击,而侯爵也可能否定第三次检查报告的可能性,直接寻找下一位医生。」

    「那么——」

    『家父最近做事常有点自作主张,就算要求强人所难也会逼人接受。』

    当时旭是这么说的。所谓的最近,指的应该就是意外之后。只要旭有所希望——不管有无明确要求,侯爵都会自作主张替他完成。

    吉香也是受侯爵指定,才会临时负责打理旭的房间。他见到自己儿子在多年后重游旧地时竟能与吉香侃侃而谈,便认为旭对她有好感,进而拜托真琴。

    先不论旭是否真有那个意思,这单纯只是因为所有人之中他只见过吉香。而由于两人今早曾在街上偶遇,所以再会时自然地寒暄了几句,却引来一宫的武断作为。

    从与真琴的对话中也可了解到,这次回国也是一宫个人的强烈要求。虽然旭毫不在意地表示有轮椅即可,但一宫仍坚决反对,执意动手术。

    「吉香?」

    「我相信,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是啊。」

    检查报告将于后天出炉,同时也决定旭会留下养伤,或是如千寻所言返回国外另请高明。

    就在两人将托盘送回厨房、就要回到各自岗位时,吉香突然大叫。

    「怎么啦?」

    「我想起来了!可以先等我一下下吗?」

    吉香跑回房间,拎起桌上的靛色纸袋后回到厨房前。取回真琴送去维修的钢笔才是她今天外出的主要目的,而非买新内衣。她原想随咖啡一同送到真琴面前的,却在负责职务改变后忘得一干二净。

    「这是真琴少爷的钢笔,能请你晚点——」

    「抱歉,我之后还有些要紧事要忙,如果有空的话,可以请你自己送过去吗?」

    「我自己送吗?」

    「女仆长的工作也不少呢,拜托你啦。」

    千寻离去时,嘴角微微浮出得逞的笑容,而吉香也在感激地微笑回应之后,以女仆不该有的速度奔往东翼走廊。

    二

    对旭而言,骑马有如呼吸般自然。他每天一睁开眼,便在早餐前先到马厩看看马儿们的状

    况。马虽无法言语,不过光靠马匹的颈部动作或嘶鸣声等等,旭就能充分了解它们的情绪。

    在那场大会当天早上,旭虽注意到爱马的样子不太安分,却仍以自己的荣誉为优先,强要它上阵比赛。

    在第三道障碍落马的瞬间,「果然没错」四个字闪过了旭的心头。这就是自己无视爱马状况所引来的抗议。

    倘若当初选择弃权,它现在就会在马房里轻咬着他的头发撒娇;若当天没执意上马,自己还能抚摸它的鼻尖。

    不过,一切已化为泡影,旭的选择甚至夺去了它的生命。

    旭正凝视着腿上的相机。只要拿起这旧式相机,就能知道它卸下镜头后依然不轻,可是一旦置于腿上就会忘记这份重量,他若不用眼睛去看,就连腿上摆有如此重物都浑然不觉。

    『由于脊椎伤势过于严重……很抱歉,本人结论仅与前位医师相同。』

    医师万分惶恐地留下了这些话。其所呈交的X光片、诊断结果均与过去所有医院相同,旭的脚依然动弹不得,喉部的麻痹仍无法消退。

    就像那天一样,旭的感想也是「果然没错一结果并不令人意外。头一位为旭看诊的医师乃是脊椎外科界第一把交椅,所以旭根本不觉得还会有更好的医师,况且自己也没脸在失去爱马后再次骑上马背。虽然他的信仰还未虔诚到认为这是天谴,却依然希望自己能宽心接受上天的安排,所以「果然没错」才会再次浮上脑海。

    旭将相机置于桌面,拿起摊在桌上的数枚照片。然而不管哪张,取景角度都几近相同,像过去那样活灵活现的作品一张也没有。

    「……这张也照得很差。」

    旭看着最上面的照片,不禁莞尔。快门虽按得突然,但还是惨不忍睹。

    这时,敲门声轻轻响起。旭粗哑地应门后,见到吉香捧着托盘进门,又笑出声来。

    「旭少爷……?」

    「哎呀,抱歉。我是在看这个啦。」

    旭指示吉香放下托盘,并将照片缓缓晃动。吉香怯怯地到旭面前接过相片,眉头先是微皱,然后惊呼一声,指着相片中央开心地笑着说:

    「这个人是我吧?」

    「……亏你看得出来。」

    老实说,就连摄影者自己乍看之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还等着吉香询问影中物体的真面目呢。

    相片左半边有个人影,会说是人影,是因为焦点不小心对在一旁的行道树,根本不在人身上,使得主角糊成一片。

    由于拍照时吉香正转身离去,所以只拍到吉香身体侧面、由大腿根部往鼻头看去的画面,像极了故意瞄准吉香那对豪乳的偷拍照。这张怪照逗得旭哈哈大笑,不过对影中人而言应该不值得高兴。

    「因为我那天穿的是这种颜色,而且,其实我当时也有点怀疑您呢。」

    「我?怀疑什么?」

    「我好像听到快门的声音,以为『被偷拍了!』,结果我回头后看到相机还摆在您脚上,认为是自己想太多而有点不好意思呢。」

    「那是因为我用闪电般的快手将相机摆回原位啦,要是被你发现搞不好还会跟我收钱呢。」

    「我才不会向您收钱呢!」

    面对旭的玩笑,吉香如同少女般地咯咯娇笑,但很快地又回到平常的表情,再次指着相片说道:

    「若您愿意,可以送给我吗?」

    「……这个?你为什么会想要失焦这么严重的相片啊?」

    「这很难形容……怎么说呢……因为那看起来很柔美,跟我差很多呢。」

    「柔美……?」

    旭再次审视照片,不过怎么看都只是张失焦的照片。那糟糕的构图就甭提了,在视角固定之下,唯一对焦的行道树也拍得有点仰角。

    「那是因为失焦所以——」

    「不过,整个人就像被光笼罩一样……而且我也没看过自己这个样子。」

    「哪样子?」

    「因为我长得不高,和别人站在一起就会变得很显眼,可是这样看起来就稍微高大一点了呢。」

    吉香的指尖在相片中的颈部与肩膀之间游走。

    「线条很流畅,好像真的模特儿一样——不过我自己这样说自己好像有点怪怪的。」

    吉香害臊地笑了笑,回到书桌旁。不一会儿,由壶中流泄出的茶香温柔地弥漫整个房间。

    「这是旭少爷才拍得出来的照片呢,真的很有旭少爷的感觉。」

    「我的……」

    「拍得很光明呢。」

    「我哪有……」

    「我很喜欢这张照片,所以就拿它代替模特儿费用吧。」

    这次轮到旭被模特儿费用一词逗笑了。

    旭本身很清楚这相片是个差劲的作品,但也确实感受到吉香有多中意它。

    对于该不该在自己称为伙伴的轮椅上生活,旭已不再拘泥,但他心里仍有些缺憾。

    每当见到这类仰角照片,过去在马背上往下俯视的一幕幕又会重回眼前。那个离自己远去而遥不可及的世界,与现在真是天壤之别。

    但换角度想想,那些仰角画面也是这个位置以外所见不到的景色,只有坐在轮椅上,才能得到这些镜头。

    旭原想将它与其他相片一同作废,不过一个不留神,自己已将它递到吉香面前。

    「您真的要送给我吗?」

    「只要你是真心想收下啰。」

    吉香灿烂地笑开了。虽然吉香微低着头,不过那也是轮椅上的旭所独享的笑容。

    真想拍下这笑容——一股冲动突然涌上旭的心头。

    受伤前,镜头中的对象几乎都是马,不过失去爱马之后自己连动物都没拍过一张。这次会带相机一同回国,也只是想拍个旅游照片罢了。

    一开始,相机只是缰绳重量的替代品,不过从这一刻起,旭才开始重新省思拿起相机的真正一意义。

    「……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咦?」

    「你愿意让我好好重新拍一张吗?」

    「拍、拍我吗?那怎么行呢!而且您特地要拍我,我反而会紧张……」

    「不要太在意嘛,就当作是陪我实验,看我是不是能拍出没失焦的照片啰。」

    「实验……吗?」

    吉香皱起眉头,低头考虑片刻。不过旭也在这一刻惊觉到,自己的心正因为想拍下她小噘着嘴的模样而兴奋不已。

    「我明白了,就让我来帮您实验吧。」

    「谢谢,那事不宜迟——」

    「咦η现在就要拍了吗P」

    「不方便吗?有其他工作要做?」

    「不是的……因为茶……」

    「………………茶?」

    「茶会凉掉的。」

    吉香表情严肃地将茶递到旭面前。花香搔动旭的鼻尖,令他不禁微笑。

    自己已好久不曾如此心急,让他想起那段急着骑马而囫囵扒饭的日子。

    旭道了个歉,动手品尝吉香为他泡的茶。见到那杯口倾斜后浮现的笑容,吉香也报以安心的微笑。

    按照第一天两人的约定,吉香总是为旭泡不同茶叶,而现在正好过半。若检查结果决定不进行手术,那他也无法久留,在喝完十五品茶之前就会离开这个国家。

    「对哦……」

    「怎么了吗?是不是茶冷掉了?」

    「不是……很好喝哦。」

    旭数着所剩无几的日子,将红茶一饮而尽。

    ***

    尽管咖啡香已填满书房各个角落,但仍飘不进现在的一宫侯爵心里。他从医院回来后,有如面临世界末日般地丧气,身形似乎越缩越小。

    一宫侯爵只有旭这个独子,而名号响彻马术界的一宫旭,也让他这个做父亲的脸上有光。不过他最近开始叮咛旭要放轻马术专心往事业发展,也开始考虑何时该让旭继承爵位及公司。

    侯爵刚到访那天,就难过地表示那场意外将一切化为白纸。虽然真琴安慰他说就算失去双脚也能够工作或继承爵位,但侯爵仍充耳不闻。

    「我得赶快……找下个医师才行。」

    「咦?」

    「那个庸医说的还是一样。一定还有其他更高明的医师,一定还有能医好旭的医师……」

    「……侯爵……」

    「你心里有人选吗?或者听过类似的名号?他受伤到现在也才一个月,早点动手术应该就能早点康复,所以……」

    「也许再给他一点时间会比较好呢,侯爵。」

    「时间……?可是旭已经……!」

    侯爵对独子投注的期待越高,绝望也相对越深。过去他从不曾在人前表现出如此心慌意乱的一面,然而现在却在比自己儿子还年轻的真琴面前表露无遗。

    从侯爵在这时抛下公司回国,就能看出他过去冷静的判断力已变得鲁钝。再这样下去,也许一宫会先弄垮自己。

    「我想,旭兄现在也因为无法回应您的期望而备受煎熬吧,所以现在——」

    一宫的头随着真琴的话缓缓抬起,不过视线却突然转向窗外。真琴随一宫视线看去,注意到窗外传来阵阵轻快笑声。

    「吉香……?」

    「那是……旭吗?他在庭院做什么……」

    一宫赶到窗边,几乎紧贴着玻璃注视着那两人,而在侯爵身旁的真琴也看向窗外。吉香正站在草皮上,而乘着轮椅的旭则离她有一小段距离。

    旭一手掩着口,似乎对吉香说了些什么。虽然听不见无法放声说话的旭讲了什么,不过吉香正捧着肚子笑个不停,而当旭一举起相机,吉香也跟着收起笑声、挺直背杆。

    「他们……好像在拍照呢。」

    「那女孩是……负责旭房间的吧?」

    「确实如此,管教不周之处,请多——」

    真琴以为吉香触怒侯爵而开口道歉,想不到却被侯爵轻轻摆手制止。他默默地凝视窗外两人一会儿,脸上生气渐增,嘴角还不经意地上扬。

    「侯爵?」

    「那个女仆,能请你让给我吗?」

    「……啊?请问为什么呢?」

    「就是她,就是那个负责旭房间的女仆!啊……旭竟然笑得那么开心,他一定很喜欢她。果然如此,看来他真的第一天就看对眼了。」

    真琴回想起当天两人在会客室中的谈话。一宫希望由吉香来照顾旭,但由于还有人更擅长招呼客人,吉香又是自己的随侍女仆,以致遭到真琴回绝。但一宫听不进去,甚至为了旭不惜低头。

    在旭本人看似无任何要求的情形下,一宫的执着看起来更加诡异。但长辈已如此低声下气,况且拒绝理由还是出于个人,于是真琴为了避开良心的谴责,终于点头。

    然而,这时真琴以为一宫父子长则待上半个月,短则不足一周即整装返家,之后对于一宫的坚持未曾多想。

    (一切都为了旭兄——现在侯爵也只为此而奔波吧……)

    话虽如此,真琴依然不可能让出吉香。女仆虽是佣人,但也不是能任意交易的商品,而且当事人还是吉香。

    「侯爵,请恕我无法答应。」

    「为什么?啊、如果你这儿人手不够,我马上从老家调几个过来,薪资当然由我支付,很划算吧?」

    「不是这样的,因为她——她——」

    「女仆在哪儿工作都不成问题吧?你看看旭的样子!他今天还在医院受到那种打击,但是现在……啊……竟然笑得那么开心……」

    「侯爵,可是——」

    「那孩子还说他不再骑马了呢。也许经历过那样的意外后会说这种话并不奇怪,不过他曾经是那么地爱马,现在连碰都不碰、整天待在家里,以前他无时无刻都待在马厩的日子就像场梦一样。不过,要是他身边有个伴,也许就能让他的心获得慰藉,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紧靠窗边的一宫看着旭与吉香,兴奋地向真琴倾诉。

    一宫嘴上说的、心里想的,真琴也不是不了解,他只是想为旭尽自己一切所能罢了。

    然而,唯有这项请求,纵然是旭亲口恳求也恕难从命。

    「话虽如此……我还是无法答应。」

    听真琴如此明确地答覆,一宫抬起头来,皱眉看向真琴,令真琴慢慢别过头去。这时,一宫恍然大悟地点头说道:

    「哎呀,这样啊,你以为我不是认真的吗?这也难怪,话说得如此唐突,任谁都会这么想。我也真是的,上了年纪后性子也急了。抱歉啊,真琴。」

    「侯爵,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能了解您的感受,不过我还是不能答——」

    「慢着慢着,先别谈这个了,不必现在下结论。对了,我们晚餐时再谈吧?如此一来,明天就能早点办手续……」

    「手续……?」

    「那女孩的出国手续啊。我真的不是随口说说,你明白吗?」

    「……我懂了。那么,晚餐时再谈吧。」

    一宫离开书房,脸上的笑容因真琴的答覆而加深。真琴从书桌上端起久未饮用早已凉透的咖啡,并喝了一口。

    窗外那两人依然有说有笑。见旭如此快乐,若另一人不是吉香,自己也许不会拒绝一宫的请求。

    「……我真是个差劲的主人。」

    真琴吞下舌上逐渐扩散的苦味,朝桌面捶了一拳。

    ***

    清爽的春风吹过庭院、抚动稍长的青草,将整座庭院化为一张柔软的地毯。

    吉香总是手握扫帚屈居狭小空间,从未想像过草地也会有如此面貌,而不只是增加工作量的麻烦精而已。

    「再自然点!要像刚才那样。」

    吉香被那粗哑的嗓音唤回当下,双颊不禁泛红。纵使吉香依约担任旭的模特儿,不过一旦来到镜头前,还是像座雕像般表情紧绷、肢体僵直。

    尽管旭总会出声叮咛,但重复几次后,反而使吉香一听到旭出声就更加在意镜头,无法自然地摆动身体。

    「很抱歉,看来我还是办不到……」

    「不会的,刚才你看那些树的样子,感觉就很不错呢。」

    「树……是指那边吗?」

    旭抓紧吉香翘起指头的瞬间按下快门,这一定使吉香满脸错愕,但旭又顺势拍了一张。

    吉香满脸通红地稍稍走近旭说:

    「刚、刚才那样才不自然呢!」

    「咦?」

    「刚才我表情那么呆……」

    旭立刻破颜微笑。看来他颇有同感。

    「拜托您不要洗出来!拜托!」

    「为什么?那明明是很棒的表情。」

    「……哪有……」

    「你的表情很丰富呢,让我拍得很高兴,更想多拍几张。」

    「请、请别那么做!像我这样连个实验都做不好的人是办不到的。」

    「……我还想多找些地方拍你呢。」

    旭将相机放回腿上,将手举到面前,透过拇指与食指围成的方框看着吉香。

    这与面对镜头十分类似、却能够直接看见旭盯着自己的眼睛的动作,让吉香感到另一种羞怯,不禁别开眼睛。

    「我想不用多久,我就要回那边的家了吧,以后就没办法再拍你了。」

    「……是的。」

    「但是,只要你肯跟我一起来,我就能随时都像这样将你留在观景窗里。」

    「一起……?请问那是什么意思?」

    旭将围成人造观景窗的手扶上双轮,并制止了想绕到椅后帮忙的吉香,自力来到吉香面前,取出口袋中的镜头盖递向吉香。

    「我希望不管这个弄掉几次,你都能为我捡起来。」

    「我当然会立刻替您捡啊……」

    吉香不懂其中含意,语带不安地回答,却引起旭一阵发噱。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不只是在这里……这样啊,看来我得说得更清楚一点。」

    一声干咳后,旭抬起头,脸上不见平时一派轻松的笑容,眼神诚挚地看着吉香。

    「我希望你能辞去佐仓家的工作,陪我到另一个国家一起生活。」

    旭的话语缓缓地沉入吉香心中。再三反覆思索之后她才终于明白旭的意思,不过在回答之前,她先往佐仓府邸看去。在她眼中的,是她主人的书房。

    这个时间只要没会见访客,真琴应该会坐在桌前办公。虽然距离远到看不见窗后的他,不过吉香仍望向书房,相信他一定就在那里。

    接着吉香回过头来,低下头说:

    「非常抱歉,请恕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呢?」

    「我是只属于这个家的女仆,只能在这里穿这套衣服工作。所以……我没办法跟您一起走。」

    除此之外,吉香什么都不能答应。除非真琴离开这里,吉香绝不会离开这个家,真琴所在之处就是吉香的归宿。

    吉香不见旭对自己的话有所回应,以为自己笨拙的话无法传达心思,紧张地抬起头。不过旭已不再看着吉香,他那诚挚的眼里所看的,是刚才吉香所望着的、真琴所处的书房。

    「对你而言,这辈子就只有一位主人吧。」

    「……是的。」

    「抱歉,造成你的困扰。」

    「不不,怎么会呢……我才是……」

    吉香又低下头的刹那,快门声也随之轻轻响起。吉香惊讶地抬头看向旭,只见旭一脸满足地将相机摆回腿上。

    「旭少爷,您这是——」

    「你是指什么呢?」

    旭装傻的表情十分逗趣,引吉香发笑。身为一名女仆,拒绝贵族的要求是极为不敬的行为,甚至可能为自己招致可怕的后果,但旭只是爽快地一笑置之。

    他真是个坚强的人呢。吉香由衷地希望这份坚强也能够照亮旭未来的路途。

    ***

    正常来说,东道主与客人同桌共进晚餐乃是一般礼节。真琴偶尔也会碍于公事而无法出席,不过今天他都待在家里办公,不曾踏进公司,当然得陪同客人在餐厅用餐。

    当吉香送旭进餐厅时,真琴已经就坐。坐在他身边的一宫侯爵脸上带着笑容,从医院回来那时的愁云惨雾仿佛不曾存在,在看到儿子时还笑得更加开心,但是吉香却觉得有些怪异。

    主角到齐后,翼与谅子手端餐点、东金捧着红酒步入餐厅。当吉香与他们交换工作范围,准备离开餐厅时,一句响亮的「请留步!」吓得吉香停住双脚。现在要离开餐厅的只有吉香一人,所以这句话一定不是对别人说的。

    回头一看,只见一宫手撑餐桌站起,直视吉香。

    「请问……有何吩咐?」

    「你来得正好。是吧,真琴?还是让她本人也在场会比较好吧?」

    「侯爵,这件事——」

    「我说过晚餐再讨论没错吧?现在晚餐也刚开始,能让我现在就听听你的回答吗?」

    一宫的话让真琴沉下脸、眼光瞄向吉香,可是吉香对一宫的话以及真琴的视线毫无头绪,只能焦急地游移双眼,东金与女仆们见到一宫没有坐下的意思,也犹豫该不该继续动作。

    而旭也是满脸疑惑。

    「既然都来到餐桌前了,就先坐下吧。有话饭后再聊嘛。」

    「旭,这件事与你也有关,还有那女孩也是。」

    旭往一宫的视线看去,当吉香进入视野后表情更是混乱。

    「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

    「我要带那个女仆一起走。旭,我要她跟你一起回去。」

    「……你说什么?」

    侯爵的话让吉香几乎叫出声来。自己在几个小时前才婉拒过旭的同样要求,而旭也宽心接受了。吉香看向旭,希望他能解释,不过他只是面对吉香摇了摇头。

    「我看你挺喜欢她的,所以我拜托真琴,希望能让她以后待在你身边,还讲好要在这里做出结论,就是这么一回事。」

    「真琴,这是真的吗?家父真的有这种要求吗?」

    面对旭的疑问,真琴满脸踌躇地点头。

    (真琴少爷……)

    只能在此工作、只能服侍真琴不过是吉香自己的想法,真琴并无义务满足吉香的心愿。无论如何,真琴都还是吉香的雇主,只需一句话就能请吉香走路。

    尽管自己认为真琴不会轻易答应,不过对象可是一宫侯爵,旭也曾说过他就算要求强人所难也会逼人接受。也许是因为医生二度宣判后,一宫才会为了旭而不惜强迫真琴。

    而真琴一定是考虑到一宫的心情才无法断然拒绝,退一步承诺晚餐时给予答覆。

    吉香紧抓围裙,深怕真琴要她离开。

    但这时,旭却抢在真琴之前开口:

    「对不起,真琴。家父竟然做出这么离谱的要求。」

    不仅是吉香,连真琴也对旭突如其来的道歉感到讶异,而一宫则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离谱?说什么傻话,你以为我是要绑走她吗?除了付薪水雇用她之外,我还会从老家调几个女仆过来填她的缺呢!」

    「我并不想这么做。」

    「胡说!你白天的时候明明跟她玩得很开心!你心里在想什么,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旭望着兴奋地口沫横飞的父亲,静静地说道:

    「难道你认为逼她跟我一起走,是我真正想要的吗?」

    「真正……想要的?」

    「我的确失去了自行走动的自由,也失去了能在草原上奔跑的四条腿,而你却因此同情我,一味供应我任何东西。可是,我还有这张轮椅,还能像这样移动。对现在的我来说,能做的事还是堆得像座山的。」

    「可是你……」

    在旭那坚决目光的注视之下,一宫的兴奋逐渐退去,无精打采地一屁股坐回椅子上。他看着旭的眼神,仿佛是看着陌生人一般。

    「虽然我也不清楚我接下来会做些什么,不过在我找到真正想要的目标之前,能再多给我一点时间吗?」

    「时间……」

    一宫低声重复了几次,然后将视线转向真琴。

    「真琴……早先你也说过他需要一点时间没错吧?」

    「是的。」

    「还说旭因为现在无法回应我的期望而备受煎熬。就连你都察觉到了,而我……」

    「我才是,请原谅我说了那么多僭越的话。」

    「不,都是我的错。我一心只想对他好,却忘了顾及他的感受,还得让你们两个年轻人来点醒,看来我真的是老了。」

    当一宫自嘲地微笑时,旭也跟着笑了,引来一宫不解的眼光。旭连忙道歉、吞下笑意。

    「像这样老是把事情推给年纪,是家父的坏习惯呢。」

    「哪有这种事!」

    「像打输高尔夫球时就说『不要欺负老人家』之类的,害执董都说快打不下去了。」

    真琴见到一宫的脸由青转红,忍不住笑了出来,整个餐厅的气氛也为之一变。

    「话说回来真琴啊,我还那么年轻,肚子早就饿扁了,可以先开饭了吗?」

    「当然当然,请尝尝寒舍引以为傲的餐点。」

    「这样啊?那就把厨师一起带回去吧,爸爸?」

    「你这小鬼……」

    一宫尴尬的微笑上已不见方才的狂热,现在的他只是个疼惜儿子的父亲。

    真琴平静地看着两人,注意到某道视线之后,他转向吉香,轻柔地点头。

    吉香这才松了口气,放开紧握的双手,而方才抓着的围裙已经皱成一团。

    (得赶快整平才行啊……)

    因为吉香明天还得穿这套制服、在真琴的身边工作呢。

    三

    空气在连日晴朗下逐渐干燥,天空显得特别蔚蓝。即便失去了华美的樱红,嫩叶的翠绿在天空照映之下依然赏心悦目。

    吉香完全陶醉在她最爱的天蓝色里,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摆动竹扫帚。昨天虽有不少落叶被风扫下,但是跟樱花盛放与深秋落叶时相比一点也不多。集中落叶约莫三十分后,吉香抬起头来。

    「啊……」

    她还是自然地看向真琴的书房,发现真琴正在书房窗边。虽说那儿也是吉香主要的工作场所,不过她却觉得自己已多日不见真琴待在书房的样子。

    真琴作出指尖滑过窗格的动作,还皱起眉头。今天吉香已赶在晨会开始之前将书房打扫干净,里头应是一尘不染,但真琴还是敲响窗户吸引吉香注意。当吉香被真琴刻意板起的脸孔逗笑后,窗后的真琴也跟着笑了。

    一到中午,一宫父子就要告别佐仓家返回国外,之后吉香即可继续服侍真琴。在决定明天要把窗户擦得更光更亮后,吉香转向厨房后门,准备拿取畚箕。

    这时——

    「……!」

    未经修剪的草皮勾住扫帚,绊住吉香的脚步,吉香的小腿硬生生撞上扫帚,整个人往前倾倒。她就算想抓点东西撑住自己,但也只抓得住扫帚柄,吉香就这样抱着扫帚扑倒在草地上。

    「……讨厌啦!」

    什么时候不挑,居然挑在真琴注视时如此失态,让吉香的脸越涨越红,完全没胆往书房看。最后她缓缓站起,眼睛死盯着草皮,走向厨房后门。

    「你还好吧?」

    「……咦?」

    以为庭院没有别人的吉香突然被人一唤,惊讶地抬起头来,发现原本人在客厅的旭已来到庭院里,还盯着自己的脸看。想不到会被真琴以外的人看到自己出糗,羞得吉香恨不得找洞钻,然而现在已避无可避,吉香只好拄着扫帚低下头说:

    「……您都看见了吗……?」

    「对呀,我都用这只眼睛看见了呢。」

    说着说着,旭举起他的爱人,也就是那台相机。

    「刚刚那画面可是我毕生杰作呢。」

    「……旭少爷!」

    旭不仅看在眼里,竟然还拍照存证。吉香羞得脸颊通红,双手在胸前握拳说:

    「请您绝对不要把刚才的相片洗出来!其他的就算了,刚才那个绝对不要洗!拜托!」

    「这是我的得意作品耶。」

    「旭少爷!请别开玩笑了!要是被人看到,我——」

    「既然不能带你走,我就把这张照片放大、摆在房间里好了。」

    吉香根本说不赢笑眯眯的旭。就在吉香想着该如何抢走相机时,快门声再度响起。

    「还拍!」

    「你比昨天自然多啰,实验大功告成。」

    「……真的,不可以洗出来哟。」

    看到吉香瞪大双眼作势恫吓,旭毫不介意地笑个不停,并继续举起相机。

    要赶快躲到旭看不到的地方才行!

    「失陪了!」

    吉香为了躲开镜头,头也不回地举高扫帚快步跑回房里,背后传来阵阵响亮的笑声。

    ***

    『真琴贤弟惠鉴:

    新叶时节匆匆流逝,风中润泽与日俱增,别来无恙?

    前日仓促之下承蒙贵府不吝收留,敝人于此聊表谢意。托贤弟之福,敝人现在过得十分安适。然而,敝人于留宿期间不仅无法报答款待之情,反引来诸多烦扰,还请见谅。同时,也在此代家父致歉。

    回国后,家父已安分许多。虽不再强他人所难,但矛头却指向敝人,每日逼迫敝人熟记业务种种。实不相瞒,敝人还真有那么点希望家父恢复原貌,但这终究是敝人终日耽于马厩之报应,自作自受,不值同情。

    有朝一日(希望这一日尽快到来),敝人将不再代表一宫家,而是以一宫商事的一员与贵公司往来,还望届时手下留情。

    顺颂

    时绥

    愚兄一宫旭敬上

    备注:随信附上薄礼一份,若得与过去相赠之马匹相片替换,敝人不胜感激。』

    真琴将这封充满旭个人品格的信读到最后的备注时,才注意到信封里还有其他物品。他拿起搁在一旁的信封看看,里头有个与信封同色的小包裹。

    既然他提到马的相片,那么这包裹中的恐怕也是相片,这就是他说的礼物吗?

    真琴纳闷地打开包裹,其中意想不到的内容让他讶异不已。这相片是何时拍下的呢?也许相片中的主角也没注意到。

    以青空绿叶为背景的相片中,站着一名少女。她的深靛色连身裙外罩着白围裙,手中拿着极不浪漫的用具。

    少女并非面对镜头,而是看着相片外的某处,脸上有着幸福的微笑。无论这微笑面对的是谁,他的心一定会立刻融化。

    平时自己总是看着她的正面,反而使这张侧面照格外新鲜,由低角度拍摄的画面也是原因之一。

    「礼物……吗……」

    既然旭会送上这张照片,就表示他已看穿真琴与吉香间的关系。当天晚餐上,他会抢在真琴前开口,也是拜其慧眼所赐。

    真琴转向书架,看着摆在架上的相框里,旭好几年前送他的相片,相片中的旭正乘着爱马奔驰在草原上。真琴苦守书房的这一年,当被事业压得喘不过气时,常会看看这张相片解闷。

    虽然真琴不会真的替换它,不过旭相赠的相片,也许在今后能成为真琴的新慰藉。

    这时,敲门声响起。真琴拿起相片对着门看,并为这偶然会心地笑了笑。

    「请进。」

    真琴带着笑意轻声应门后,走进书房的吉香见到他表情有异,不解地歪头问道:

    「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只是在看旭大哥寄来的感谢函而已。」

    「旭少爷他身子还好吗?」

    「是啊,还送上一个有趣的东西呢。」

    吉香抚着下巴,思考真琴手中挥动的相片究竟为何物。不一会儿,吉香大声尖叫,吓得真琴退到沙发椅背上。

    「吉、吉香……?」

    「那个,该不会是我的相片吧P」

    「啊、对呀。你知道啊?」

    「他果然……!我都那样求他了说Ⅱ」

    吉香的脸越羞越红,还用手遮住双颊。

    「真琴少爷,我这辈子就求您这么一次!把那种难为情的相片丢了吧……!」

    「难为情……?」

    真琴又朝手上的相片看了一眼,并不觉得有什么好难为情的,顶多只是手中的旧扫帚不怎么有情调罢了,但这点小瑕疵仍掩不住那甜美的笑容。

    「一点都不难为情,拍得很棒呢。况且这是旭大哥特地送我的,怎么可以丢。」

    真琴将相片摆在信纸上,准备端起吉香送来的咖啡。沙发后的吉香似乎伺机已久,想探头窥视相片,不过真琴也察觉到脑后蠢动着的危机,顺势将伸到杯边的手滑向相片。

    「真琴少爷!」

    「我都说了这——」

    在真琴转身将相片递给吉香看的同时,吉香正好为了看清相片而静倾身体。

    「…………!!」

    真琴的脸就这样埋进吉香的双峰之间,而失去平衡的吉香为了撑住自己而下意识地紧抱住眼前的物体——也就是真琴的头,让他的脸埋得更深。

    若甩开吉香,吉香会就此摔倒;若不甩开,自己的自制力会先崩溃。

    就在真琴天人交战时,敲门声奇迹似地响起。是谁都好,先把吉香撑住再说吧。

    可惜真琴的应门声以及口中吐出的气息都被吉香的胸部吸收,惹得吉香失声尖叫,而这尖叫也被误认为应门,房门应声打开。

    「打扰了。」

    真琴听出进门的是女仆长,伸手指了指头上的吉香,不过两秒后「打扰了」再度传进真琴耳里,刚开不久的房门也被关上。

    (……打扰什么呀!)

    那个女仆长老爱想歪。不过想找她回来救人的不只一个,真琴头上传来叫声。

    「不要走啦,千寻!等一——呀啊!」

    不用等真琴甩开,吉香已自动朝沙发正面滚去。被猛然压进沙发的真琴紧紧抱住吉香,而面红耳赤的吉香看着近在眼前的真琴,突然有如那相片般嫣然一笑。真琴也果真被这笑颜融化,一起笑了开来。

    「看来……我也不需要照片了呢。」

    「……什么?」

    自己怀中的体温与重量是相片绝对无法拥有的。真琴伸出双手轻轻环绕吉香的腰,将她搂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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