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亚希子小姐与少女与芥川龙之介

    “呼——”

    一吐气,气息立即转白开始冻结,然后逐渐融化在空气之中。

    我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天空。

    冬夜的白昼总是迟到,已经凌晨五点了,天空仍然是一片深沉厚重的黑暗,其上点点繁星夸耀似地闪耀着光芒。

    其中,星光最为耀眼的是位于南方夜空的天狼星。

    我不太清楚星星的名字,只是一个叫做司的朋友对这方面了如指掌,曾经教我各种相关知识。

    其实,我现在记得的大概也只剩天狼星,其他全部忘光光了。

    再往前没几步路,就是商店街。

    商店街拱廊下寂静得令人生畏。

    整条街就像死去般地陷入沉睡。

    不——

    事实上,是已经死了。

    与车站相隔咫尺的附近一带,已经彻底衰败调残。

    这里以前是条繁华的商店街,如今大半店家都已倒闭。曾被状点得五彩缤纷的铁卷门,现在布满铁锈,连大白天也都关得紧紧的。整条街甚至被冠上“铁卷门商店街”的可悲称号。

    在我小时候,这里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小镇上的人只要想买东西,就会来这儿报到。

    当时,这一带随时挤满开开心心前来购物的顾客,店家也忙的不可开交,光走在拱廊下就足以让人心跳加速。

    那幅情景至今仍鲜活得刻在我的脑海中。那是——恩,大概在我四、五岁时,母亲牵着我的小手一起走在这条商店街上。

    我记得当时四周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人潮显得活力十足的样子。在那种气氛的感染下,我也跟着雀跃不已,拼命瞪大眼睛张望擦身而过的行人和精力充沛的店家。那时候,整条商店街确实是全小镇的重心。

    如今,却完全不见往日繁华的些许残影——

    年仅十七岁的我,站在这条商店街的拱廊下,过往的回忆却充满心头。

    我头一遭买书就是在这条商店街的书店,来买的时候手里还捏张千元喜欢钞票;我头一遭看电影就是在这儿的电影院,主角是个欠扁船长的科幻电影;我生平头一遭喝酒就是在商店街大概正中央位置的寿司店,那时候可能都还没上小学吧。

    酒是父亲给我喝的。

    “很好喝呦,要不要赫赫看呀?”

    听他这么一说,当时年幼单纯的我以为真的很好喝,竟然一口气灌下半杯青酒。

    当然,我一喝完立刻“呯”地一声倒地不起。

    我很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只觉得两眼昏花,全世界东摇西晃,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变得软趴趴的。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眼见我满脸通红,“呯”地一声倒下,父亲居然还“呵呵呵”地笑个不停,真是个差劲透顶的父亲。

    总而言之,这条商店街充满了各种回忆。

    看着它逐渐没落,总让人觉得有些寂寞。一阵又冷又干的风吹过拱廊下,拂过双颊的同时,那阵风也窜进心底。

    话虽如此,我特别喜欢像这种拂晓时分,整座毫无人气的小镇还沉浸在黑暗的那一瞬间。因为,在这个乱糟糟的世界中,也唯有在这一刻,感觉上凡事似乎都回归到正确的位置上。

    当然,那大概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哗噜——!哗噜噜噜——!

    “呜哇!”

    突然响起的音乐让我不自觉叫出声来。

    声音来源是我的手机。

    我慌乱地把手伸进口袋,想让那家伙闭嘴,快狠准地赶紧把它关掉。

    那并不是有人来电,而是设定在五点的手机闹钟功能自动启动。

    恐惧刹时在心中膨胀。

    (惨——惨了。不快点回去的话,亚希子小姐会气死的——)

    恐惧感驱使我大步跑了起来。

    穿过商店街,会碰到一道大概及腰的闸门。跳过闸门,那一头是医院的停车场,还有几台车停在那里,可能是夜间执勤人员的吧,再过去就是一栋三层楼的小医院。

    已经有几扇窗的灯火点亮了。

    我越发焦虑不安,同时加快脚步。我直接走过医院正面玄关,往建筑物右侧走去。因为,正面玄关在这种时候是锁着的。

    绕到背面,有一扇褐色的门。

    我伸手握住门把,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打开。

    夜里只能从这儿进出医院。

    我异常谨慎。

    亚希子小姐以前曾埋伏在这里,我一进门就被她用拖鞋底狠狠地呼巴掌。

    亚希子小姐那时候气得不得了,我不但被迫当场跪坐,还被训了二十分钟以上。

    我也算是个病人呀,真希望她可以客气一点。

    我开着门,整个人进入防御状态。

    我勘查四周动静。

    (过得了关吗——?)

    我倾听周遭声响。

    我悄悄地探进头去。

    里面没有半个人影,只有排列整齐的长椅。那里是医院大厅,毕竟在这种时间,连白天人来人往的场所也变得一片寂静。

    我松了口气。

    第一道关卡,过关。

    我走进室内轻轻把门关上,双手提着鞋,在阴暗的走廊上碎步前进。

    往前约十公尺处左转后,是一段和缓的上坡,那是轮椅专用坡道。

    坡道上为确保安全,铺着橡胶地板,踩在上头不会发出脚步声。

    但是,这坡道存有难关。

    因为,坡道中途有个超大转角,从转角尽头的医护站看过来一览无遗。

    从转角到医护站约莫十公尺——

    我管它叫“恐怖十公尺”。这段路毫无藏身之处,只要护士往这一看就没戏唱了。那视线总能稳当地命中我这个目标。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飞奔而出。

    我尽量压低身子保持低姿态,小心避免发出脚步声,同时往前跑去。

    十公尺。

    七公尺。

    五公尺。

    我的心脏狂跳不已。双脚也由于过度紧张而差点打结,眼看着险些绊倒。不过,我还是拼命拉回身子,保持平衡,并直接加快速度。

    三公尺。

    一公尺。

    接着,我一口气跑到走廊上。成功突破难关!我立刻左转,从这数过去的第三扇门就是我的病房了。胸口逐渐涌现一股成就感。

    但是!

    就在我的手握住门把的当下,

    “裕一——!”

    背后传来某人的叫声。

    我慌忙转头,果不其然亚希子小姐就站在那儿。她抬起左脚,右手往后举。简而言之也就是所谓“伸手过顶”的动作。以一介女流而言,他那股投球姿势还不是盖的。

    我停下脚步,两手使劲挥舞。

    “啊,亚希子小姐,不是这样的啦!偶,偶偶偶我也不是说偷溜出——”

    我拼死拼活地解释,半途就被打断了。

    啪噗——!

    伴随如此嘹亮的声响,我的脸遭受某褐色物体——也就是医院里所准备的拖鞋(底)直接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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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开始是发烧。

    整个人软绵绵的浑身无力。

    我以为只是感冒。

    那是距今两个月前的事了。

    因为我觉得像感冒之类的病,睡饱自然就会好,而且我和我妈都不是那种对医院有好感的人,所以我没去医院,每天只是大睡特睡。

    我想,那时每天都有睡上二十个小时吧。我就像睡魔附了身,不论睡多久都没问题。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就应该觉察到身体有异状才对。

    然而不论我睡得再九,身体始终都没有好转的迹象。忽低忽高的体温,一直都维持在38度以上,而且身体的倦怠感也完全没有消失。

    后来,我逐渐连抬手臂都觉得有困难。

    当那样的状态持续一周时,我才总算警觉因该不是感冒作祟。即使如此,我本来还是不打算去医院——我是真的真的很讨厌医院——一直以来都很担心的母亲忽然间急了起来,最后就把我押到了医院去了。

    医生看完诊,直接了当地说:

    “你得住院喔。”

    他同时直接了当地说。

    “最短也得花上两个月。”

    病名是急性肝炎。

    那是病毒性疾病,虽然和感冒之类的疾病一样,不过病毒却会让肝脏整个报销。话是这么说,这种疾病其实也没严重到哪里去。两至三个月哪便能完全痊愈,而且不会有任何后遗症。

    只不过,这两到三个月之间完全禁止运动。

    据说,有压力什么的也不太好。

    总而言之,听说什~~~么都别想,轻轻松松地睡个没完就是最好的特效药。

    但是事情是这样的。入院约一个月后,我的身体状况就已经好了一大半。

    只要在正常情况下,根本感觉不到自己有病。何况,我只是个十七岁的高中生耶。要我一直呆在床上睡觉,根本就是强人所难嘛。

    医院这种地方,本来就是个阴森又无聊的场所。首先,一到晚上九点就熄灯了。

    在那之后,不管是电视还是收音机都开不了。四周一片乌漆抹黑,也没办法看书消磨时间。反正,就是无聊,无聊到让人受不了。

    我后来开始在晚上偷溜出医院。

    身体状况好的时候,因为朋友家就在医院附近,我就会跑到那去避难。

    到那家伙的家里,有电视、电玩还有漫画,和医院比起来,简直是个乐园。

    当然,就身为护士的亚希子小姐看来,怎么可能对此坐视不管。

    就这样。

    我和亚希子小姐之间壮烈的战斗戏码,才会每晚重复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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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这是父亲三不五时大多是在撕烂马票时就会碎碎念的话。我如今也深刻体会到那句话的道理了。真的,所谓的人生,真的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的——

    “我说裕一呀——”

    亚希子小姐以拖鞋前端“叩叩叩”地敲着我的头,一边说:

    “到底要讲几次你才会懂啊!”

    亚希子小姐看来相当生气,声音异常低沉。

    补充说明,我正跪坐在护士站前——就是背脊挺直,两膝端正并拢,两手置于膝上的德行。

    唉,正是“杀鸡儆猴”里那只被宰的鸡。

    看到我那副样子,不仅上了年纪的欧巴桑对我指指点点,一面“嘻嘻嘻”地窃笑,住院的小朋友还问妈妈说“那个人在做什么呀”。

    他妈妈听了赶紧说“不准看”,同时拉着孩子的手快步通过我面前。

    啊啊,地狱呀——

    明知是做白功,我仍然试着挤出惹人怜爱的笑容。

    “哈,哈哈哈。真是的,我刚只是去散个小步而已嘛。”

    没用的,我自己都觉得似乎笑得很勉强。

    亚希子小姐半眯着眼。“啥?散步?你熄灯时间刚过就消失了吧?”

    心跳瞬间加速,不过我还是说服自己“冷静点”。她应该只是在“诱导询问”而已吧。

    “哪、哪有啊!我刚都在睡觉呢!你的包包。”

    “呜——”

    我外出时把包包塞到棉被里,好让人看起来以为我乖乖在床上睡觉。亚希子小姐知道这件事情的话,代表我——

    破功了。

    完全破功了。

    膝盖咯答咯答“地不住颤抖。我慌张地以双手压住膝盖。我心一横,诚惶诚恐地抬起头来,只见亚希子小姐露出诡异的笑容。

    面颊往上扬起,她“呵呵”两声。

    “哈,哈哈哈。”

    我竟不由自主地报以笑声。

    “哈,哈哈哈."

    是在是因为,我除了笑还能怎样呢。

    亚希子小姐是这医院的护士,长得颇正,不说话时还会让人觉得是个明艳动人的美女,但她可是乱恐怖一把的。据说,高中时期的亚希子小姐可是个不良少女呢。

    我就这么一次,看过亚希子小姐高中时的照片。

    十七岁的亚希子小姐穿的衣服上绣着”

    “伊势湾岸暴走夜露死苦”(注:“夜露死苦”为××××(本人注:日文不会打`_`||)的谐音字。)

    或是“十七代女一匹爱死天疏”(注:“爱死天疏”为×××××(本人注:同上)的谐音字。)

    或是“干架天流天下无敌”

    之类的文字。

    反正,她曾是那一类的人就是了。

    现在身为护士的她,面对大部分患者都会和颜悦色,但是只要一抓狂,就会显露本性。

    我还是笑个没完。

    “哈哈哈哈。”

    亚希子小姐同样笑个没完。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_`||)

    我和亚希子小姐只管笑个没完。该怎么说呢,诡异微妙……!

    啪噗…!!

    那副诡异微妙的光景持续约莫七秒后,这样的声响活生生地斩断。

    “痛、痛死了……”

    我抱着头。我被拖鞋底部狠狠地K了头。

    漂亮的攻击角度,被打的位置隐隐抽痛。亚希子小姐骇人的怒吼声随之降临。

    “搞什么东西啊,是谁说身体状况好转,就可以给我随便出去闲逛的啊!再给我搞这种飞机,你就给我住院住一辈子!”

    “那个,亚希子小姐……”

    “干吗啦!?”

    “你讲话变得像男人一样了……”

    “啥?”

    被气势惊人的她瞪着,脸上挂着苦笑的我整个人在瞬间冻结,的的确确就如同被蛇瞪视的青蛙一样。

    “裕一——”

    “是、是的。”

    “答应我喔,答应我你不会再半夜偷偷溜出医院了.”

    我僵硬地猛点头。

    “答应,答应。”

    “真的喔?如果不收信的话——”

    “的话……”

    “你请你脱得光溜溜跳土风舞吧。”

    “光、光溜溜!?土风舞!?”

    “你也不喜欢吧?那样的话真的很惨,是不是?”

    她抿嘴一笑。

    那根本就是恶魔之笑。

    “想试试看吗?裸舞?”

    再怎么说也只是口头上的威吓而已吧?这么想的话可就是愚不可及、大错特错了。亚希子小姐是那种一言既出,铁定实行的女人。

    这时,我的脑海里鲜活地浮现出我本人光溜溜跳土风舞的情景……

    “不,没兴趣。”

    我颜面抽搐,一边回答。

    亚希子小姐满意地点点头。

    “那,你可要守信用喔。毕竟,这医院里可是有女孩子的呢。”

    “是,遵命。”

    乖乖点头的我,突然对亚希子小姐的话萌生疑问。

    她刚说“有女孩子”?

    我所住的市立若叶医院是个小医院,住院患者顶多不过百人。其中一半是超过七十岁的阿公阿婆,剩下一半也都几乎超过三十岁了。

    这里有什么女孩子吗?

    “好了,接下来就得看你的表现啰。如果不守信用的话,就要光溜……”

    亚希子小姐忽然发出“啊啊啊”的惨叫。

    哇,亚希子小姐发出一般女人的尖叫声耶,我这么想着一抬头,就看到多田先生站在亚希子小姐背后。

    他脸上挂着下流的奸笑。

    “你这家伙,刚摸我屁股对吧!”

    亚希子小姐涨红了脸,回头怒吼。

    今年应该已满八十的多田先生,那张没牙的嘴“嘻嘻嘻”地奸笑着,一边悠哉游哉地说:

    “啊,真歹势呀,亚希子亲亲。手稍微碰到了那么一下下而已。你看,都是因为这走廊太窄了嘛。”

    用屁股想也知道,根本就是骗人的。

    他是故意摸亚希子小姐屁股的。

    我们病房就在隔壁,我可是清清楚楚,多田先生是个名副其实的色老头。他床底下偷藏的A书还堆得跟小山一样高呢。亏我以前还一直认为人这种动物,随着年岁的增长就会益显“成熟干练”,又或者是“沉着稳重”;但是,自从认识多田先生之后,之前的想法因此完全改变。

    当然,亚希子小姐似乎也很清楚这一点。

    “你这个色老头!!还敢给我睁眼说瞎话!”

    “你这是在怀疑我这个连路都走不稳的病老头啰?你这小姐真是过分耶……”

    “你不要在这种时候才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我的心脏跳得好厉害呀。啊啊,血压也……”

    “骗鬼呀,去死啦!臭老头!”

    我冷眼旁观两人一如往常般的——唇枪舌战,趁亚希子小姐不注意时悄悄闪人。

    此时不闪,更待何时。

    亚希子小姐的监控变得更为严密了。

    不愧是前不良少女,气魄果然不同。只要熄灯时间一到,她就会在我病房门前放把长椅。这医院的门是外推式的,没办法从病房内将门拉开。

    毫无争论余地的监禁。

    "如果像上厕所怎么办呢?"

    我试着这么抵抗过,但是亚希子小姐却塞给我一个怪模怪样的透明容器——

    尿壶。

    我对这种超乎想象的作风哑口无言。

    "你是认、认真的吗?"

    被这么一问,只见她对抱着尿壶的我点头说:

    "认真的!麻烦你了!"

    败给她了,不愧是前不良少女,气魄果然不同。

    她的严密监控不仅限于晚上,白天情势也转为严峻。我以为肚子饿的时候,偶尔还会跑到医院对面那家小超市去买点面包或点心,现在这一切却全都被禁了。只要我一晃到大厅,坐在洽询窗口的欧巴桑就会紧迫盯人地瞪着我不放。当我转而绕到后门去时,则换成被扫地的欧巴桑抓住手臂。

    扫地欧巴桑冷静、残酷地说:

    "不好意思,我是守亚希子小姐之托,你应该也明白吧!?"

    我僵直地点点头,避难似地逃回自己的病房。她所布下的天罗地网实在超乎想象,简直就是铺天盖地、完美无暇……

    "唉~~~"

    我吐着大气,一边在走廊上前进。

    我能自由走动的地方只剩医院内部了。但是,医院这种地方可是个只有医生。护士和病患,糟糕透顶的场所。年轻住院患者在这儿算的上是稀有动物,胡乱走动就可能误入医院中特别为且设置的陷阱被爱聊八卦的欧吉桑和欧巴桑困死。那是种一旦被捆住,至少得一个小时才能脱身的超级恐怖陷阱。

    可是,我的那些猪朋狗友却完全误解了所谓的住院生活,还会说什么:

    "好好喔,一定有,美女俏护士吧?"

    那根本就是幻想。

    想了解现实为何物,只要被亚希子小姐怒吓一次就知道了。

    我看那些受过教训的家伙到时候只会想死吧。

    "唉~~~"

    我再度叹了一口气,漫无目的地走在撒满午后阳光的走廊上。

    真是无聊死了。

    刚开始虽然很高兴不用去学校,可是这种无聊的日子过久了,竟然开始怀念起学校来了,真不可思议呢!

    唉,好想在午后的教室中睡午觉呀……

    走着走着,我来到连接走廊。

    市立若叶医院分成东楼与西楼。我的病房在西楼,住的主要是轻症患者。而隔着中庭的另一边,就是东楼,那里住的是长期住院或重症患者。

    我早打定主意没事最好少到那里去。

    所谓的医院,虽然是废话,不过却是生病的人才会涉足的场所。会住进那里就代表病情已达某种程度以上,进一步到重症大楼去的话,还会有些病得真的很严重的病患。在那里的可不只是像我这样怎样都无所谓的病患。

    我在连接走廊中间停下脚步。

    我对于抱着开玩笑或杀时间的心态而跑到那边去,还是感到些许顾忌。

    记得刚入院什么事都搞不清楚时,曾因迷路误闯东楼。就在我呆呆地四处游荡之际,某处传来一阵哭声。我什么都没多想,纯粹因为好玩就循声走去。当然,也毫无任何心理准备。然后,我就撞见了那一幕。那是一对在走廊角落相拥而泣的年轻男女。女方咬着薄薄的嘴唇,男方则对着女方故作坚强地不知在说些什么,有时还会抹抹眼角。

    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完全摸不着头绪。

    因为,我随后就慌慌张张地逃开了。

    我当时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或许,灾厄之类的东西其实并不罕见。感觉上似乎鲜少接触得到,却随时不停地四处流窜吧。

    东楼让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回去吧。"

    我这么低喃,身体随之转向。

    到屋顶去晒晒太阳吧。水塔旁边吹不到风,这个时间很温暖的。从大厅带本漫画上去也不错。

    我的思绪一边如此打转,目光同时被什么东西吸引住。

    乌黑的头发。

    白暂的肌肤。

    从连接走廊的窗户可以看到部分东楼,东楼边间病房的窗户旁有个少女。

    她双手放在窗框上,仰望着天空。

    我吓了一小跳。

    住院两个月以来,所有住院患者长什么样大概都有印象了——若叶医院并不是什么大医院。

    医院里应该没有那种年龄的女孩子才对呀。

    "是来探病的女生吗?"

    我这么喃喃自语后,注意到她的穿着,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穿着浅蓝色的两件式睡衣。没有人会穿睡衣来探病的,在医院里只有住院患者才会有那样的装扮。

    亚希子小姐的话忽然在耳畔响起:

    "这医院里可是有女孩子的呢。"

    她说得似乎没错。

    亚希子小姐当然知道那个长发女孩的事。

    "你眼睛还真利耶。"

    她不怀好意地取笑着。

    我虽然有点火大,可是一旦亚希子小姐发火的话,肯定吃不完兜着走,所以我还是把那口鸟气咽了下去。何况,如今亚希子小姐手上还拿着点滴针,而那尖锐的针头锁定的攻击目标,正是我的左臂血管。

    也就是说。我是个准备吊点滴的患者。

    而亚希子小姐是负责打点滴的护士。

    情形就是这样。

    若胆敢在这种状况下忤逆亚希子小姐

    "啊,抱歉抱歉。弄错了。"

    她可能就会说着诸如此类的话,把针刺进相差十万八千里的错误位置。而且,那样的动作还会重复大概三次。刚开始她用这种伎俩对付我时,我还以为在相同惨事持续发生的过程中,我终于深切体认到亚希子小姐的恐怖之处。拿着针的亚希子小姐,必须严加注意才行……

    "她是什么时候住院的啊?"

    我紧盯着逼近的镜头,一边问。虽然几乎每天都会打点滴,不过我到现在还是没办法习惯这种疼痛。

    "我想想,三天前吧。听说是从县外的医院转过来的喔。"

    亚希子小姐在回答的同时,径自将针刺进血管。打针也有技术高超与拙劣之分,厉害的人会让你几乎不觉得痛就完工了。粗鲁的亚希子小姐是属于拙劣的那种。

    这次同样有一阵轻微刺痛窜起,我微微地喊出声:

    "……唔!"

    "你很孬种耶。"

    明明就是自己技术烂,亚希子小姐还这样低语:

    "是男人的话就忍耐一点。"

    忍耐,要忍耐呀。要是在此时有任何怨言,说不定她就什么都不告诉我了。

    "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呀?"

    "秋庭里香。十七岁,和你同年喔。"

    "同年啊……"

    "你在动歪脑筋,对吧?"

    她又开始不怀好意地取笑着。我郑重其事地否认:

    "才没有咧!"

    "喔,这样啊?嗯……?"

    亚希子以同样的调调笑个没完。我一边压抑着怒火,一边问:

    "那个女生住在东楼吧?很严重吗?"

    就在那一瞬间,亚希子小姐整个人的感觉稍微起了变化。她仍然保持轻佻的微笑,但是她的眼睛却没有在笑。

    "还好,没什么啦。"

    骗人。

    我太清楚这种反映了。医生或护士对于越是严重的病情,口风就越紧。他们通常只会透露一些场面话。然后,装出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神情。鲜少涉足医院的人或许搞不懂那些反映的意义,可能就会信以为真而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我已经在这儿待了两个月了。

    骗人。

    那个女生一定病得很重。

    某种沉重的黑色疙瘩"噗通"一声坠落我的腹部。那是一种接近悲哀与绝望,但是其中又存在着微妙差异的情绪。

    或许——

    是"死心看开"吧。

    医院里有病人是天经地义的。

    学校里有学生。

    警察局里有警察。

    这都是天经地义的。

    其他,还有类似的例子。

    例如说……

    有病得很严重的人,其中也有人就这么不抱任何希望地死去。这些人可以提出抗议,也可以向神抱怨。同时,也可以到某个很高的地方去,试着大声吼叫。但是,疾病是决不会因此而停下脚步的。它会缓缓的,然而却确实地持续前进,直到某天将死亡一并带来。

    像那种时候,我知道人心最后落脚之处唯有——

    死心看开。

    将累积于胸口深处那股沉重潮湿的气息,缓缓、缓缓地吐出来。

    也只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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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运用“必杀两倍速!”二十三分钟内就把点滴打完了。

    住院住久了,自然而然便能学会各种撇步。

    例如二楼设备室中放着轮椅,只要坐上三号轮椅(通称无限回转号),就能享受超棒的漂浮行走体验。大概是因为右前轮有点松脱了,坐上去总会“啾啾”作响地打转。此外,有没有找对护士也是非常重要的。举简单的例子说明,像是如果拜托亚希子小姐什么事情,大概都会被她忘得一干二净。而护士长横田小姐总是不负所托,不过缺点是太在意他人请托。确认护士的交班情况可说是住院患者的基本常识。还有可不能忘记“健康管理”。因为,体温稍高一点就得挨针,所以如果发现苗头不对,就要赶在量体温之前,事先把体温计温度温到恰到好处,这样就能演出最佳温度了。

    让点滴早点打完也是类似智慧之一,不过坐起来却出乎意料之外地困难。

    做法本身很简单。

    只要转动点滴管上的调速器就行了。

    可是,这看似简单的程序却会让人掉以轻心。胡乱加速的话,会让身体跟不上点滴速度而感到恶心想吐。像我一开始调整速度时,就完全栽在这样的失败上,还差点吐得我满床都是呢。

    如今,我可是个中老手了。

    “好了,结束喽!”

    点滴打完后,我立刻起身。二十三分钟的记录算不赖了。

    亚希子小姐所设定的速度最少不会低于一个小时,真被绑在床上那么久就太对不起自己了。我之所以能运用这技巧,本来就是因为病情轻微,点滴只不过是营养剂而已。如果打药物点滴也用这招的话,或许会很惨吧。据说身体虚弱的患者还可能因此送命呢。

    我自行拔掉点滴针头,站起身来。

    我也没什么特定的目的地,反正只能在医院里闲晃而已。即使如此,双脚仍然下意识地朝东楼走去。

    我在连接走廊前停下脚步……

    有句话“勇渡鲁比孔河”,好像是在形容“破釜沉舟”的决心。据说,两千年前有个伟大的罗马将军破除禁忌率军勇渡鲁比孔河。也因此,那个将军成为了庞大帝国的统治者。虽然没那么夸张啦,可是眼前这条连接走廊看起来真的好长。(注:西元前49年的罗马共和国时代,恺撒率兵跨过了高卢与意大利的分界线卢比孔河,打破了将军不得领兵越出他所派驻的行省法律,也等于向罗马元老院宣战,结果引起了三年内战。恺撒把他的反对党从意大利赶到奥特朗海峡东岸,然后又打垮了庞培在西班牙的军队,最后称雄罗马世界。)

    前进?

    后退?

    这些词汇一浮上心头,就觉得自己过于小题大做,简直像个白痴。又没有人会因为现在这一瞬间而死去。而且,一个陌生人就算是死了,那又怎样?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我这么说服自己,接着迈开步伐。

    吊儿郎当、轻松自在地走在连接走廊上。

    和众多病人随性漫步其中的西楼不同,东楼是完全的寂静。在这一片死寂中。只听见护士在走廊走动时所发出的“啪嗒啪嗒”拖鞋声,从远处彼方传来。我边咀嚼着类似沮丧泄气的滋味,相对地也对潜藏于寂静中的意义感到畏惧,然而却还是佯装自若地走在走廊上前进。

    终于,我来到了那间病房前。

    “秋庭里香“

    二二五号的标示牌上以麦克笔这么写着。

    那好像是她的名字。

    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去做检查,病房中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感触特别深刻。

    要是自己稍微有点“搭讪天分“就好了。

    这么一来,敲敲门后就可以轻松说些“你好呀“之类的,开始聊些五四三。这么发展下去,大概一周后就会有不赖的气氛,两周后牵牵小手,三周后——

    我甩开脑中愚蠢的妄想。

    当然,这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

    这么恐怖的事,我哪做的来呀。如果做的来,应该也交过两个女朋友了。

    结果,我也只能望门兴叹。

    “埃……”

    徒留笼罩于背后的挫败感,我拜别东楼。回到西楼后,身体周遭似乎仍弥漫着东楼的静寂。

    秋庭里香啊。

    由于是从远处瞥见,也不知道她长得怎样。当然,更不晓得她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会住在东楼。我对她完全一无所知,如果有交谈机会,至少可以教她有关这医院的各种撇步……

    “刚刚出去喔?”

    当我不经意地望向一旁,发现多田先生就站在那儿。

    他个头是在是太小了,刚刚都没注意到他。

    衰老瑟缩的多田先生,身高大概只到我的胸部左右。

    “嗯,随便晃了一下。”

    “在医院里晃应该很无聊吧?”

    多田先生“嘿嘿嘿”地笑着。

    我的心绪被东楼的秋庭里香所牵引着,更本无法好好思考。只是我也搞不太清楚,是被“东楼”还是被“秋庭里香”所牵引。

    多田先生往自己的病房撇撇头。

    “怎么样?要不要来坐坐呀?”

    “咦?可以吗?”

    就在那一瞬间,我不自觉地抽了一口气、忘了所有的一切。

    脑海只浮现一件事——

    多田收藏。

    那在医院中已经成了一种传说。

    据说住院长达十年的多田先生,耗费大半住院时间苦心搜索,拥有为数惊人的A书。

    二零七号病房的圾田先生(七十三岁、糖尿病),曾感慨万千地说:

    “我实在是比不上多田先生呀!”

    此外,也有人吐露过类似的感慨。

    像是二一五号病房的榛名先生(六十八岁、右腕骨折)曾说:

    “那更是太惊人了。”

    边说边双眼空洞地凝视着远方某处。

    “如果我再年轻个五岁呀……”

    年轻个五岁,要怎样呢?

    反正,那些收藏据说就是那么厉害就是了。

    我将脸转向多田先生的病房。

    终于,得窥其中奥妙的时刻来临了。

    之前虽然常听到相关传言,当事人多田先生却总喜欢调人胃口、故弄玄虚,根本就不让我看。也不是啦,唉哟,我其实也没有那么想看啦……只是说想参观一下……嗯,参观一下也没有任何损失呀……

    多田先生边点头,边开门。

    “请进,请进。”

    “那我就打扰喽——”

    但是,门却突然在我面前发出“啪嚓”一声关上。

    “啊,我忘了、我忘了。现在得去做检查才行。”

    “什么?检查?”

    “是呀,不好意思啊。你也知道亚希子小姐有多恐怖嘛。”

    “那就下次再说喽。”

    多田先生丢下这么一句话就走了。

    只留下呆立于原地的我。

    “…………”

    欺、欺人太甚的臭老头。

    让我这么满怀期待后竟说什么要检查?是刚刚才想起来的吗?他压根就没忘过这回事吧……

    我如今终于深刻了解,亚希子小姐怒吼“臭老头”时的心情了。

    市立若叶医院位于全镇高处,从屋顶便能眺望大半小镇。我所居住的三重县伊势市是个小小的乡下地方,不到十万的人口,在这十年间也正逐渐流失。

    简而言之,这里已经开始没落。

    事实上,车站前的商店都已陆续倒闭,还有人说明年小镇仅有的百货公司也会关门。

    虽然,几年前曾有人提出振兴景气的开发计划,但最后好像全部因半途受挫而不了了之。这里此后或许只会这么没落下去,就这么一步步、一步步地缓缓走向死亡吧。

    整个小镇算得上出名的,充其量就只有伊势神宫而已。

    这个伊势神宫供奉着当今日本天皇的祖先,历历史悠久、源远流长,过年时总理大臣等都会来参拜。伊势之所以能够逃过彻底凋零残败的命运,都得归功于这座伊势神宫。如果没有这座神宫的话,伊势可能早就消失了。

    “唔哇哇哇哇哇哇~~~”

    我不禁打了个特大哈欠。

    我现在靠在屋顶扶手旁,茫然眺望着开展于眼前的小镇景色。小镇中心有片大得不得了的森林,那里就是伊势神宫。伊势这地方原本就是以伊势神宫为中心而发展起来的。

    小镇上没什么高楼大厦。

    整个小镇就像平贴着地面般延展开来。

    视线往右移,那里矗立着一座高耸的山。那座山其实叫做龙头山,可是本地人都管它叫炮台山。听说古早以前,日本还在跟美军作战时,那里曾经是大炮的阵地,现在好像还残留着当时的炮台。

    话说回来,那时候的人胆子还真大,敢和那么大的国家打仗。

    要是我,大概是第一个逃跑的吧。

    虽然那些老爷爷当时或许是赌上坚强的气魄及尊严拼死作战,但是“气魄”或“尊严”等,根本就是全世界最无聊的词汇,值得为那些东西陪上自己的生命吗?

    无聊透顶。

    我边思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边眺望家乡风景。

    “你在干吗呀?”

    忽然,背后传来声音。

    我转过头去,发现亚希子小姐就站在那儿。

    “我只是在发呆啦。”

    因为我说的是实话,所以回话听来也呆呆的。

    “喔。”

    亚希子小姐状似无聊地如此呢喃,接着从护士服口袋拿出烟来。她叼起烟,以异常熟练的动作点火后,深深吸了一大口,再一口气吐出大量烟雾。那烟雾在冬天寒风的吹袭下,打转地消失在空中。

    “啊,味道真好。爽!”

    我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护士呀!?

    “请问……护士可以抽烟吗?”

    “当护士而抽烟的人反而多喔。毕竟这工作呀,压力实在太大了嘛。只不过,大家都是在厕所偷偷来一根就是了。”

    “当着病患的面抽不是不太好吗——?”

    “啥?你说什么?”

    被狠狠地瞪了一眼。

    我决定暂时保持缄默。总觉得,在亚希子小姐面前似乎越来越太不起头来了。

    不过,亚希子小姐忽然间露出一笑。

    “要不要抽?”

    她说着便把烟递过来。

    “啊?可以吗?”

    “反正你也高中了嘛,抽根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像我啊,更早的时候就开始抽烟喽。国三左右就开始用去烟渍专用的牙膏了耶。”

    我没抽过烟递过来。

    也不是说没兴趣,只是从没积极地想要抽抽看。不过既然有这样的机会,稍微式一下也不错吧……

    我把手伸向烟。

    “那,我就不客气了呜哇啊啊啊啊!“

    烧起来了!

    我的手指甲!

    刹那间还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概过了三秒,我才终于搞清楚状况。亚希子小姐竟然冷不防地那烟头烫我的手指甲。不对,说“烫”可能夸张了点,反正烟头上的火的确“滋”地一声碰了一下。

    我发出惨叫,将右手抱在胸前。

    “你、你在干什么啊!?”

    我泪眼朦胧地叫着。

    亚希子小姐不怀好意地笑着。

    “白~~痴。可别太得意忘形了哦。你是个病人吧?怎么可以抽烟呢?连这点诱惑都没办法抵抗,以后可怎么办呢!”

    总有一天要把你给宰了。

    绝对要把你给宰了。

    我再心里郑重起誓。

    就算没有真的宰到你,也要让你死得很难看。

    亚希子小姐不知道在乐什么,看着我的脸持续嗤嗤笑着。而我虽然隐藏着满腔杀意,不过惧于亚希子小姐的淫威,仍然畏畏缩缩似的缩起背部。

    就这样,两人沉默了好半晌,径自远眺小镇。

    “这小镇还真小呢!”

    亚希子小姐终于开口道。

    “是啊。”

    我仍然隐藏着满腔杀意,一边点点头。

    “你因该再一年多就毕业了吧,毕业后想干吗?”

    “我想去念东京或名古屋的学校。不过,还没决定就是了。”

    “要离开这里吗?这个小镇。”

    “是有这样的打算。”

    其实,那才是我的首要目标。不管是要念哪里的学校,也不管是理科还是文科,那些对我而言都无所谓。我想要走出这个小镇。我想要去看看外面那个所谓的“世界”。

    在这样的小镇出生,终其一生只知道这样的小城镇知道死去,对男人而言是不正确的——

    虽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之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只要想走,哪儿都能去。”

    我常在电视或杂志中看到有人这么说。

    只不过,真的是那样吗?

    身为高中生的我就哪儿都去不了。光凭几千日元的零用钱,顶多只能在县内活动。就算真走得到外县市,为了上学也必须马上赶回来才行。当然,也有办法向学校请假……但是父母亲是绝对不可能允许的吧。

    就算少了学校或父母这类限制,想到哪儿去或许还是出乎意料的困难。

    人一定会被各种事务所束缚。

    除了有形的束缚之外,还有各种无形的束缚。

    令人以外的是,无形的束缚反而比较多,不是吗?

    每当我在半夜思索起这件事时,就会觉得难以忍受。心头偶尔会浮现自己永远、永远都生活在这个小城里的情景,那时候真的会极度忧郁,甚至会想干脆把一切全都抛下算了。唉,可是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结果,我也同样被各种事物所束缚着。

    我很明白,当然明白。

    就是因为明白,才会觉得受不了。

    事先声明,我可不是讨厌自己土生土长的小镇喔。

    我对这里不仅有某种程度的喜爱,甚至还有依恋。

    不过,我不想永远待在此地。这里,这个小镇,对我而言就像是世界的尽头一般。正因为是出生地,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想踏出去。

    这是我深切的渴望。

    就算不是现在,总有一天我要踏出去。

    “是吗,真好。”

    “咦?好什么?”

    “真羡慕你耶。”

    亚希子小姐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分外感慨。

    “因为我会永远待在这儿。”

    我什么都没想,天真地笑说。

    亚希子小姐的双眼中,蕴藏着不属于她风格的淡淡光辉。

    “唉,话是没错啦,真做起来还没那么简单呢!”

    “真是这样吗?”

    “真是这样。只知道这个地方的话,有时候会觉得离开这儿是很恐怖的。像我家的猫一直都待在家里,偶尔这儿是很恐怖的。像我家的猫一直都养在家里,偶尔带出去时,还会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呢。亏她是只母猫,强悍得很,之前还曾经抓伤过我的手呢。即使这样,它似乎还是很怕外面的世界。”

    “喔。”

    没想到亚希子小姐会吐出“恐怖”之类的字眼,我有些吃惊的凝视着她的脸庞。我心目中超级无敌的亚希子小姐,其实也被某些看不见的事物所束缚吧……

    亚希子小姐似乎很不好意思地嘻笑着。

    “我毕竟也是个女人嘛,和你这个男人不一样。对了,那张长椅会让你很头疼吗?”

    所谓的长椅,当然是一到夜里就会挡在我病房面前的那一张。

    我点头如捣蒜。

    “真的很头疼。”亚希子小姐抿嘴一笑。

    “那,我就帮你撤掉吧。”

    “啊?可以吗?”

    “可以呀。只不过,有条件。”

    “条件?”

    “你可不可以去陪陪里香,当她的聊天对象?”

    我有一会儿还搞不太清楚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里香?

    聊天对象?

    我花了点时间,才把这两个词汇连接起来。

    “你说的里香是东楼的那个女生吧?是要当那个女生的聊天对象?”

    “对。她呀,是从外县市过来的。一个女孩子家忽然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第一次踏上的这片土地上又不可能有什么朋友,我想她应该很不安吧。你有空的时候就行了,可不可以帮个忙去陪她说说话?如果你愿意答应这个条件的话,我就把那把长椅撤掉。”

    “你所谓的条件就这样?”

    “嗯。”我当时就应该提高警觉的。

    当今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便宜的事。

    “唔,没问题呀。”

    但是,懵懂无知的我就这么干脆地点头了。

    亚希子小姐不知为什么挑起两边唇角,露出笑容。

    “那就拜托你喽。过程中可能会遭遇到点点困难,不过她可是个好女孩喔。”

    咳咳……

    再次站在二二五号病房的我,悄悄地清清嗓子。这是为了要让自己镇定一点。因为,秋庭里香就在门的另一边。

    我念的是男女合校,女孩子对我而言根本就不稀奇。我还曾经和班上女生扭打成一团。

    附带一提,后来打输了。

    因为我打着打着,不自觉地一把抓住对方胸部。那种软绵绵的触感让我吓了一跳,同时心想“大事不妙”,接着就胆怯了起来,脑袋刹那间一片空白。暴跳如雷的对手趁此空挡,狠狠地把我揍了一顿。我还记得,当时我脸颊刺刺的灼热感至少持续三个钟头之久。

    总而言之,女孩子对我而言根本就不稀奇。

    即便如此要去拜访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子还是会紧张的。我径自死盯着手中的文库本。那是芥川龙之介,一个我只在教科书上看过的人写的。据说,她是芥川龙之介的超级书迷。(注:“芥川龙之介”1892~1927,日本大正时代著名小说家,擅长短篇小说,著名作品包括《罗生门》、《鼻子》、《地狱变》、芋粥》等。)

    亚希子小姐拟定的战略如下。

    “我会先跟她说你也喜欢芥川龙之介,利用这一点把关系搞好就成啦。很简单吧!”

    粗制滥造。

    再怎么看,都只让人觉得乱舞章法的战略。

    我越想越觉得这一招似乎行不通。不论如何,我都不是芥川龙之介的书迷,虽然听过这个名字,可是从来都没好好读过他的书呀。

    如果丢出芥川龙之介的相关话题,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那本文库本是亚希子小姐帮我买的。如果事先念过这本书或许还勉强顶得过去,可是她忽然就把书丢过来,并要我隔天之前读完,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嘛。

    我迅速转身。不行。下次再来。至少先把这本书读完再来——

    我边想边踏出步伐。

    咯锵!

    耳边传来这样的声响。我满脑子若有所思,手臂一不注意勾到门把,整个人失去平衡直接撞上房门。

    比刚刚更大的声响随即响起。

    门的那一边,紧接着发出女孩子的声音:

    “是谁?”

    紧张刹时窜过全身。

    在我全身动弹不得之际,那声音又继续问:

    “是谁?是谁在那里?”

    我僵硬地吞下一口气,如今再也逃不了了。如果被发现从这儿溜走,那就没戏唱了。不会有第二次机会,长椅锁也会随之复活。

    好,男子汉就是要有胆识。

    我深深吸了口气,打开门。

    “你好……”

    说完便走了进去。

    那是个单人病房,约六个塌塌米大小。门边有洗脸台和镜子,洗脸台水里浸着应该是别人探病时送的花束。房里唯一的一张病床,顺着正对房门的窗户摆放。那是医院特有的铁制坚固病床,在经年累月的使用下,上头的白漆早已斑驳脱落。

    不论是哪儿的老旧医院都一样,窗帘和床单清一色都是全白的。墙壁、地板和天花板也是一片雪白。她就独自一人身处这种会让人的远近感产生混乱的空间中。

    简直就像是个小小的弃儿。

    “咦……”

    她似乎吓了一跳,同时慌忙起身。

    她那像是企图遮盖——或是想保护自己的身子一般,将床单拉到胸前的姿态,看起来特别妩媚动人。

    我不禁咽了口口水。

    “你……是谷崎小姐说的那个人……?”

    她的声音相当轻细。

    我本来还在狐疑谁是“谷崎小姐”,后来才想起那是亚希子小姐的姓。平常叫惯她的名字了,所以一时之间还会意不过来。

    我慌慌张张地点头。

    “是、是的!”

    我忽然想起来,赶紧将手里的芥川龙之介秀给她看。

    她看来很开心地展露微笑。

    “我读过那一本了喔。”

    “啊,喔。”

    “你也读过了吗?”

    我怎么可能说没读过呀。

    “算、算是啦。”

    一抹敷衍的笑浮上我的脸庞。

    感觉上,话题似乎两三下就被待往不妙的方向去了……

    “怎么样?”

    “吾……”

    我怎么可能知道呀。

    根本就没看过嘛。

    “我呢,那本书的故事里,最喜欢“蜜桔”那篇了。虽然短短的,没什么修饰,可是真的是一篇很棒的故事,对吧?”

    “啊,嗯嗯,对呀。”

    我开始感到焦虑不安。

    她慢慢地越聊越细。

    像是作品的详细内容,或结局之类的,总之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无计可施只好反复支吾其词、含糊带过,可是这种伎俩也不可能永远管用。

    她的表情逐渐沉了下来。

    虽然,我一直想要以新话题把话岔开,可是却始终想不出什么话题来。越是焦急脑袋就越是一片空白,在此同时情况也就益行恶化。

    “你真的看过那本书了吗?”

    终于,她开口问。

    “…………”

    我沉默以对,因为我很不会说谎。如果会说谎的话,就不会搞成这副德行了。她也沉默了。然后,她就这么定定地凝视我。

    始终凝视着。

    始终凝视着。

    她的脸上没有显露任何表情。她的双眼也没有蕴藏任何情绪。我觉得难堪到了极点。我做梦也没想到,想这样被女孩子盯着看会这么难受。

    她的视线早已将我千刀万割。看似什么都未传达的行为本身,早已传达了一切。我在那一瞬间,才终于惊觉自己彻底摧毁了某种相当重要的东西。

    我真是个没救的超级大笨蛋,我……彻底摧毁了那唯一仅有的机会……

    再也无法挽回了。在这个世界中,一旦发生过的就绝对不可能重来。只要花瓶落地,就会摔个粉碎。只要没把电玩进度存好,那些资料就会完全消失。只要伤了人,就会被讨厌。无法重来了,绝对无法重来了。

    惨不忍睹。

    虽然,亚希子小姐的战略的确有问题,不过把一切搞砸的却是我自己。全怪我这个幼稚又不够机灵的笨蛋。只要能够转换心情拐个弯,用那件事来开开玩笑,或许还能扭转颓势,营造出让两人关系变好的契机。

    但是,一切都太迟了。

    她后来终于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转而面向窗户。

    我在不知不觉中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儿有座小山,是龙头山。对于在这儿土生土长的我而言,那座山还是炮台山听起来比较顺耳。

    在漫长的一段时间中,她就这么凝望着那座山。

    我呆立于原地,始终摆脱不了浑身不自在的感觉。虽然觉得该向她道歉,可是却苦于抓不到适当时机。总不能继续这样下去,或许她也在等我先说话也不一定。

    “那、那个……”

    我鼓起勇气开口,就在那时。

    “我问你喔,你知道那座山吗?”

    她朝向那座山询问着。

    “那座山?”

    “对呀,那边那座山。”

    “你是说炮台山?”

    我话一说完,她似乎有些慌张地迅速转向我。

    “你刚说什么?”

    “啊?”

    “刚刚啦,刚刚。”

    “吾……我说炮台山……”

    “是这名字吗?那座山?”

    她情绪高昂地问。

    她那对眼睛相当认真。

    我对那强烈的视线感到畏缩,一边尽力说明:

    “很早很早以前,那边曾经有大炮。所以,当地人到现在都还是这么称呼它。”

    “真的吗?”

    “嗯,真的。”

    她的脸庞重新转向那座山。

    沉默也随之再次降临。

    但是和刚刚不同的是,沉默中已少了那种潜藏的尴尬气氛了。她并不是刻意漠视我,而是基于其他原因凝视那座山。

    我对她的背部出声:

    “那、那个,刚刚对不起。”

    “啊?”

    她将脸转向我。

    她满脸狐疑,似乎搞不清楚我在说什么。

    “亚希子小姐她……啊,就是谷崎小姐,她说我们有个共同的话题比较好,所以我才会把这个——”

    我把书给她看。

    “给带过来。我不是故意想骗你的,那个我、可是、对不起。”

    一切到此为止了。

    我大概没机会再和她说话了吧。

    她大概会永远认定我是个大骗子混蛋吧。

    然而——

    令人意外的是,她竟露出微笑。

    “原谅你吧。”

    “啊?”

    “因为你帮我发现了我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啊?”

    我完全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看着我呆滞的脸,再度展露微笑。

    “只不过,我有条件喔。”

    “条件?”

    话说回来,我之前也曾被亚希子小姐提过“条件”……搞不好,女孩子大概都很喜欢提“条件”吧……

    “不管任何事你都要乖乖听我的话喔。如果我说想要什么东西,你就想办法帮我弄来。如果我说我想笑一笑,你就说些好玩的来逗我笑。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原谅你啰。”

    她又笑了。

    只不过,看起来似乎不怀好意。

    那是像小恶魔般的笑容。

    “嗯,嗯。”

    我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点了头。

    光是她肯原谅我,就让我开心地快要飞起来了。

    此时,我根本就高不清楚状况,完全没察觉自己已步向泥沼,整个人逐渐沉没。那个泥沼深得吓人,一旦投身其中就再也不可能脱身,而我对此竟浑然无所觉。总而言之——就这样,我的奴隶生涯就此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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