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肢解

    1

    失去主人的房间宛如失去了光彩一般,笼罩在寂静之中。打开房门的一瞬间,御笠感觉到一股高湿度且高粘度的空气从房间内涌出,一时之间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走进去。打开墙壁上的电灯开关,令人熟悉的、姊姊南云小百合的房间从黑暗中浮现。房间里的东西都还没有经过整理,但迟早这个房间会被完全搬空,有用的东西将被搬到其他房间,剩下的东西将被移到仓库。家人之中完全没有人提议要将这个房间转为其他用途。

    御笠来到姊姊的桌上型电脑前,将电脑上积的一层灰尘擦掉。

    可爱的椅子上放着坐垫,坐垫上印着有名的卡通人物。御笠一坐上椅子,椅背便发出吱吱声响。

    御笠打开了电脑电源。由于自己房间内没有电脑,所以只能用姊姊房里的电脑。

    连上网路之后,御笠立刻键入关键字「bloodyutopia」,进行搜寻。心里想着可能要用罗马拼音才查得到,但搜寻引擎马上就找到了目标。

    接着出现一个全黑的画面。画面上要求使用者输入帐号与密码。御笠完全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网站,也不知道网站内都在做些什么事情,但是「bloodyutopia(鲜红色的世外桃源?)」这样的名称总让御笠有股不祥的预感。

    御笠几乎可以肯定京也是这个网站的一份子。虽然尝试在帐号与密码栏内随便键入京也可能会喜欢的字眼(虽然御笠根本不太清楚京也可能喜欢什么样的字眼),但是全都失败了。

    没两分钟,御笠已经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这时御笠定眼一看,画面角落写着『希望入会者请联络以下信箱管理者』的一排字,后面并列了信箱帐号。

    迟疑了一下,御笠还是决定联络这个管理者。御笠重复看着自己将要寄出的邮件内容,心想这样的内容应该不会引起什么大问题才对。

    没多久御笠便收到了回信。

    回信中只列了一个网址。点进去之后,发现是一个聊天室。

    御笠虽然听说过聊天室这种东西,但是从来没有使用过。听说最近的聊天室只要搭配适当的周边机器,甚至可以用即时的影像及声音进行对谈。不过眼前这个聊天室似乎是最单纯的文字聊天室。

    有一个人已经在聊天室里面了,他应该就是网站的管理者吧。

    一想到即将要跟不认识的人对话,御笠就感到相当不安。

    在设定昵称的地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借用了家里面养的那只花猫的名字。

    半月:午安,请问你是bloodyutopia的管理者吗?

    凡采尼:幸会,我叫凡采尼。

    「咦?」

    御笠惊讶得张大了双眼。思绪在脑海中四处乱窜。

    她一时之间想要键入「你是摩弥吗?」,但中途放弃了。御笠摇了摇头,将左手紧紧握住。时间上产生了一阵子的空白,但对方似乎并不介意。

    凡采尼:这个聊天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已,请放心。

    得说一些话才行,御笠感到焦躁不安。

    京也似乎还没有发现对手是御笠,所以御笠决定再假装陌生人一阵子。

    半月:请问bloodyutopia是从事何种活动的网站呢?

    对方沉默了片刻。

    凡采尼:真令人吃惊。你连我们网站的活动内容是什么都不知道,却想要入会吗?

    半月:很奇怪吗?

    凡采尼:要说奇怪嘛,确实很奇怪。大部分的人都是在某些机缘巧合下对我们的网站有所耳闻,才会来要求入会的。

    凡采尼:也罢。我想想,虽然我不喜欢将一件事情分门别类贴上标签,但如果一定要归类的话……

    凡采尼:应该可以称作是一种「综合杀人凌虐网站」吧。就是一个以人类精神黑暗面为主要诉求的肮脏网站。

    御笠差点跳了起来。全身僵硬得几乎抽筋,汗毛一根根倒竖。

    ——骗人的吧……摩弥……快说你是骗人的。

    御笠闭上眼睛,想要当作一切都没看见。

    凡采尼:看来你好像很吃惊,不然你以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网站呢?

    半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要邀我进聊天室聊天?

    凡采尼:这是我的一贯做法,并非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我的网站会员,或许这么做很失礼,但我必须透过面试的方式来确定你有没有资格当会员。

    半月:这么说来我应该不合格啰?

    凡采尼:我们再聊一阵子看看吧,很难得遇到像你这样的人。

    半月:但我已经不想跟你聊了。

    凡采尼:真是严苛啊,你对我产生反感了吗?

    御笠只想要尽快结束对话,但是凡采尼却似乎对御笠颇感兴趣,不断向御笠攀谈。

    凡采尼:你知道在中世纪时代诞生了许多专门用来凌虐人的方法吗?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清道夫之女、拷问台、铁处女、丽莎的铁棺材、德国椅子、西班牙靴子、长刺的兔子、苦恼之梨、吊刑、车裂之刑、夹手指、禁止睡眠、吊四肢、烹刑等等……

    凡采尼:以现代人的观点来看,问一百个人会有一百个人说这些行为是错的。但如果回到古代马雅文明时代,在祭神的美名下,被当作祭品的人会在祭坛上被开膛剖腹,人们会扯出他活生生的心脏、啃食他的肉、剥下他的皮穿在身上跳舞。当时问一百个人会有一百个人说这样的行为是对的,你知道这中间最大的差异在哪里吗?

    半月:这么可怕的事情……不管是伦理、道德或是法律都是不允许的。

    凡采尼:YES。所以所谓的伦理观与道德观并非恒常不变的东西,法律也会随着时代而不断演变。这么说来,是否当伦理观改变之后,我们现在所强烈忌讳的杀人及凌虐行为也会被人们接受呢?

    半月:完全不对!

    御笠忘我地敲着键盘。

    半月:在漫长的历史中,人类已经逐渐学会了什么事情是应该做的,什么事情是不应该做的。拿古代跟现代来比较,根本就是一个错误的做法,你这种论点只是在无条件认同杀人的行为而已。

    凡采尼:认同杀人的行为又有什么不对?人类满口正义与道德,但却也默认窃盗及杀人行为的存在。相信你应该也不会天真地认为人一生下来就是善良的吧?如果每个人都不说谎、不欺瞒、不投机取巧的话,那当然是很美好。但事实上人类会欺瞒、会欺凌、会杀人。这就是人类的本质。

    半月:不对!

    凡采尼:哪里不对?你要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但是在这里拿出那套好学生的性善论是没有意义的。那只是一些你临时想出来的刻板观念,并非你真正的想法。

    半月:别再说了!

    半月:求求你别再说了,这不是我认识的摩弥。

    原本侃侃而谈的凡采尼似乎相当惊讶,好一阵子没有回应。接着宛如是在进行确认一般,慢条斯理地问道:

    凡采尼:你是御笠?

    半月:我所认识的摩弥虽然有点冷漠、不爱听人说话、完全没有幽默感,但却是个博学、沉着冷静、对女孩子很温柔的人。

    凡采尼:御笠,你太高估我了。

    凡采尼:每个人活在世上都会戴着面具,你我都一样。

    半月:什么意思?

    凡采尼:跟家人相处时戴的面具、跟好朋友相处时戴的面具、面对仇人时戴的面具、跟情人相处时戴的面具。虽然都一样是御笠,但是随着对手的不同,面具也会更换。

    凡采尼:我也有我的面具。以摩弥京也的身分跟南云御笠相处时戴的面具,以及身为bloodyutopia的凡采尼的面具。这两个面具是不能同时存在的。

    凡采尼: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御笠?

    类似喃喃自语的一句话,听起来像是在责备御笠,也像是放弃了挣扎。

    半月:因为我想……

    半月:多了解一些关于摩弥的事。

    御笠慢慢地打出这几个字。她不是在与凡采尼对话,她希望能够唤醒摩弥京也心中那残存的善念,但是京也在迷惘了片刻之后给予的回应却是……

    凡采尼:老实说,这带给我很大的困扰。

    京也的态度突然变得毫无感情。明明只是一些文字,御笠却似乎看见了京也的眼神像冰一般射来。

    半月:摩弥?

    凡采尼:你的存在对我来说真的是个阻碍。为什么你要查探我的私事?

    半月:不是查探!

    凡采尼:你想要说你只是希望多了解我,对吧?例如你常常问的,我的家庭结构,以及我在夏天穿很多衣服的理由等等,对吧?

    半月:那是因为……

    凡采尼:好吧,到了这个地步,我就告诉你吧。我的身上有着大量的切割伤,以及肉整个被挖掉的伤痕,一般女性只要看见一眼就会吓得全身发抖,为了隐藏这些伤痕,我才穿着高领的衣服,而且绝不穿短袖上衣。

    半月:为什么会这样?

    凡采尼:你知道什么叫做「沉默的暴力」吗?我曾经被我的亲生父亲强迫做过男同性恋之间的那种性行为,这也是一种乱伦。对妻子动粗、虐待亲生儿子,这些都是属于「沉默的暴力」的范围,这些行为被称为「沉默的暴力」的原因在于它们绝大部分都没有被公诸于世,毕竟是自己的家人,所以不能报警处理。我的母亲、妹妹跟姊姊都知道我的父亲在凌虐我,但是她们也束手无策。

    「啊……啊啊……」

    御笠吓傻了,嘴巴张得大大的,因恐惧而不断从喉咙发出毫无意义的声音。

    ——不能再让摩弥继续说下去了!

    御笠的脑袋里非常确定这一点。但是她的思绪紊乱已极,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完全找不到方向,不知道该打什么字。

    凡采尼:我的父亲是个人渣!他喝了酒之后就会凌虐我,并且以我爱他不够深为由责打我。

    凡采尼:直到有一天我的精神终于崩溃了,我拿起小刀开始切割自己的身体,但是不管我怎么切,都没办法把我父亲的那股腐烂臭味从自己的身上完全切除,当我被家人发现的时候,我已经全身鲜血淋漓了。

    凡采尼:最后,我的身上残留了大量的伤痕,而且我有了自残的癖好,只要遇到不如意的事情就会拿刀割手腕或脖子,不但如此,除非满足一些特定的条件,否则我还是个性无能者。

    半月:你的父亲现在在哪里?

    御笠以颤抖的手指问道。

    凡采尼:死了。我的姊姊为了我而杀了他。

    御笠停止了呼吸。

    凡采尼:所以我的姊姊现在被关在牢里。不过,已经快出来了,我家因为有一个杀人犯姊姊的关系,经常遭到别人指指点点。刚开始的时候还为了此事不断搬家,所以我很少跟别人提起这件事。

    半月:摩弥,对不起。

    凡采尼:道歉是没有意义的,侵犯他人隐私就是这么一回事,现在你知道摩弥京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御笠,你有那么宽大的心胸能够包容我的一切吗?

    御笠没有办法毫无根据地说出「有」这个字,因为那只会招来京也的嘲笑。但不断流逝的沉默却代表了更多意义,隔着萤幕,御笠似乎可以听见他的叹息声。

    凡采尼:好了,该结束了。

    半月:我们明天再慢慢谈吧,包含今天的事情。

    凡采尼:不必。既然我已经把秘密说出来了,就不会再见你,答应要保护你的约定也无效了,从明天开始我跟你只是陌生人的关系。

    半月:别这样,摩弥,不小心问了一些碰触到你旧创伤的问题,我道歉。

    凡采尼:我说过了,道歉是没有意义的。最后我要提醒你一件事,御笠。这是我闯进你家时不敢明白告诉你的事。

    凡采尼:连续杀人犯都有一种共通的心理状态,那就是妄想。凶手会想像犯案过程,例如用什么样的程序杀了她、用什么样的手段折磨她之后再杀死她、是否要趁尸体还温热时侵犯她之类的。但是实际犯案的时候,受害者会抵抗,各种因素都会让凶手的甜美幻想无法实践,凶手无法完全依照自己的幻想执行计划,所以凶手不得不再度犯案。

    凡采尼:我跟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曾经在聊天室内对谈过一次。就像我现在跟你的对谈一样,一场类似面试的对谈,他因为没有用自己满意的方式杀死小百合而感到相当扼腕。这时候跟姊姊长得很像的你出现了,你认为艾克希特公爵之女会有什么想法?他可能会很开心,因为有机会完成杀死小百合时没有完成的部分,所以,电击棒我会再借你一阵子。

    半月: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事?难道你也是那个世界的人吗?

    凡采尼:我不属于那个世界,也不属于这个世界,我是站在境界线上的临界之人。

    说完这句话之后,京也便从聊天室中消失了,画面上跳出凡采尼退出聊天室的文字讯息,御笠一个人待在聊天室内,无法离开这个数秒钟前京也还存在的空间。说不定温柔的他会再度回来看看,御笠脑中依然有着这样天真的想法。

    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之后,御笠趴在桌上,流下了眼泪。

    2

    京也关掉了笔记型电脑的电源,在房间里默默地坐着。

    在黑暗之中,京也漫无目的地沿着天花板上的常春藤绕梁图案移动视线。

    突然感到一阵闷热的京也走出了家门。

    京也并没有特别想去哪里。对京也这个合理主义者来说,这样的举动相当罕见,这是一项没有明确目的的行动。

    是感伤吗?京也摇了摇头。不可能。

    今晚的月色皎洁明亮。

    刚刚的对谈可以说是彻底的失败。花了那么多时间心血想让御笠成为自己的一颗棋子,结果却是白费工夫,看来京也的绝对魅力也只局限于〈bloodyutopia〉之中而已。

    京也将南云御笠的记忆从脑中抹除,确认。

    来自巡逻组的大量邮件随时都在不断涌入信箱,如果不赶快从这些情报中找出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真正身分,自己将只有死路一条。

    京也停下脚步,抬头一望。一栋有着陈旧白石灰墙的公寓矗立在自己的眼前,「高登大楼」,大约二十年历史了吧。

    什么事前准备都没有的京也,竟然在心中默许自己靠近这栋建筑物。

    从大量的生锈脚踏车中间穿越而过,便看到肮脏的楼梯旁有盏昏黄的日光灯,灯下有座电梯。京也走进电梯,毫不犹豫地按下了五楼的按钮。

    抵达目标楼层之后,京也走出了电梯。到现在为止都没有遇到一个公寓居民,运气不错。

    来到503号室前,迅速地将门打开又关上。已经确认门没有上锁,里面很暗,门旁铁链也没有扣上。

    拿出手机确认现在时刻。晚上十点五十五分。

    「刑具在高登大楼503号室等着凡采尼到来」

    ——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真的在这里面吗?

    门口没有姓氏牌。京也以右手伸进上衣口袋取出蝴蝶刀,单手将刀锋翻转出来。左手抓住门把慢慢将门转开,闪身进入屋内,然后安静地把门关上。屋内窗户的百叶窗已被拉下,暗得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京也的鼻子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铁锈臭味及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味道相当浓,真亏附近邻居没有察觉。

    跨过脱鞋处,理所当然地穿着鞋子踏进屋内。虽然几乎已经可以确信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没有在屋子里,但也不能空手而回,至少要知道这屋子里到底有什么。

    这是一个大约六张榻榻米大小的细长房间。不但有着深密的臭味,而且不时有黑色苍蝇飞入视线之中,带着刺耳的噪音窜来窜去。

    穿过门帘,走进厨房。餐具整整齐齐地并排着,而且经过细心分类,取用相当方便。

    看来这是女人的住处。京也偶然往流理台水槽内看了一眼,在水槽旁的三角形滤网中发现了奇怪的东西。看起来像是鱼的内脏,一些异常肥厚的内脏残块在黑暗中散发着油润光泽。但以鱼的内脏来说,实在太大了一点。不过,臭味的源头并非这玩意儿。

    打开浴室的门之后,京也皱起了眉头。分隔浴缸及马桶的帘子上沾着无数血迹,还有一个大人的手掌印。臭味极重。

    鼓起勇气用力将帘子拉开,数只黑色苍蝇惊得飞起。

    栓子被拔掉的浴缸底部有着大量的干涸血迹、散乱的头发、肉片及碎骨。

    看来肢解工作是在这里进行的。但是没看到被肢解的肉块,可能已经被带走了。

    走出浴室,打开通往隔壁寝室的拉门。这是最后一个房间了。如果尸体没有在这里的话,就是被带到别的地方去了。

    但是打开拉门的瞬间,京也便确定尸体就在这里面,因为这里的腐臭味太可怕了。其他地方的腐臭味虽然也很重,但跟这里比起来都是小巫见大巫。到处都是黑色苍蝇。不过,这个铺了榻榻米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完全没看到尸体。尸体到底藏在哪里呢?

    这时候,京也听到「哒」的一声奇妙声音从房间角落传来。「哒」,又一声。是水滴,水滴滴入水洼中的声音。

    京也马上便找到了声音的源头。他蹲在地上,看见地板有一滩深黑色的水洼。一滴血在京也的眼前再度激起涟漪,然后恢复平坦。

    京也站起身来,先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慢慢抬头往上看。

    京也看见一张脸。

    一张倒吊的脸。京也的呼吸喷在那张脸上,凌乱的头发依循着重力法则而下垂,如恶鬼般的可怕表情正在对京也进行着无言的嘶喊。眼球似乎已被挖走,只留下两个比周围的黑暗还要黑的空洞,鲜血的眼泪从空洞中涌出,流向头发的根部。

    尸体被切割成数块,塞进神坛之中了。这个臭味想必不止是血的臭味,更混杂了污秽尸块的臭味。

    「原来如此,这次是神坛吗……果然是仪式性的杀人手法。」

    京也喃喃自语。

    「没有把御笠带来是正确的。」

    说完之后京也才发现,自己应该已经将南云御笠从脑袋中抹除了才对,为什么又会想到她呢?真是不可思议。

    京也同时还察觉一件事,那就是亲眼看见真正的尸体之后,自己的身体竟然处于亢奋状态。这让京也有一种强烈的自卑感,或者可以说是一种自我毁灭的冲动。

    京也将手机的液晶萤幕贴近尸体,凭藉着光亮,让黑暗中的阴影显得更加分明。京也想要找找看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尸体确实被分解成了七块,跟〈bloodyutopia〉内文章中所描述的一模一样。

    将亮光移近被撕裂的腹腔时,京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腹腔内好像被塞进了什么东西,露出了塑胶袋的一角。京也想起来过去日本的凶杀案中,曾经有过遭杀害的女性尸体内被塞进旧式黑色电话机的例子。

    京也收起刀子及手机,将皮手套上的指纹用力在衣服上抹去,然后把手伸进了尸体的肚子中。整个手埋进去之后,发现里面异常地空洞,似乎内脏都被挖掉了。被包在塑胶袋里的东西逐渐露出真面目,最后京也终于看出那是什么了。一台录音机。

    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特地留给京也的礼物。

    杀人魔特地留给自己的讯息,如此令人兴奋的礼物,很有创意地被塞在腹腔中,是只有自己才能获得的礼物。

    京也急着想要将录音机取出来,却没有发现装着录音机的袋子上连着一条银色丝线。

    被用力扯动的银色丝线从尸体延伸到拉开了数公分空隙的拉门后面。

    京也急忙翻转身体,但一阵破空之声也在同时响起。

    「嘎啊!」

    从拉门的缝隙中射出了一根弩箭,刺入京也的右肩。剧烈的痛感传遍全身,脚下一阵踉跄,差一点便摔倒在地。

    或许自己的血已经溅出来了,但在黑暗之中,京也无法进行确认。真糟糕,如果自己的血在警察进行采样时被发现的话,事情会变得非常麻烦。

    这就是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目的吧。

    不止如此,如果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知道可以将菸草熬煮之后涂在箭尖的话,那更是死无葬身之地。虽然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要害,但京也可以说已经完全落入陷阱之中了。

    京也以左手扯破塑胶袋,取出里面的录音机,胡乱地塞进口袋,接着迅速转身。

    奔出503室,冲进电梯。幸好电梯还停留在相同楼层。

    或许是因为从黑暗之中突然跑进明亮的电梯中的关系,京也一直到身体撞上电梯内墙壁才知道要停下来。身体倚靠着墙壁慢慢往下滑。京也察觉自己的呼吸非常紊乱。

    抬头往墙上一看,墙壁上已经留下了难以掩饰的明显血痕。体力不断流失,几乎已经无法站起来按下电梯按钮。

    「糟糕……这玩意儿太明显了……如果不……拔出来……根本无法走出去……」

    一边断断续续地呼吸,一边看着右肩上的弩箭。

    京也挤出最后的力气,以左手抓住右肩上的箭。现在的他连平常三分之一的力气也没有了。满脸的汗水,相当不舒服。京也一咬牙,将箭拔起。

    「嘎啊啊啊!」

    手头上一用力,背肌便受到强烈拉扯,原本伸出去的脚也变成了弓形。右肩肌肉被撕裂的疼痛让京也几乎昏厥。沾着血与肉的弩箭跌落到污秽的淡红色地毯上。原本已经快止住的血再一次从伤口涌出,上衣整个被鲜血染红。

    「呼……呼……」

    京也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看着天花板。几只蛾正缠着微弱的日光灯翩翩飞舞。将左手开开握握,玩弄着沾在手上的鲜血,鲜血粘得跟胶水一样。

    如果不做些什么事情的话,马上就会昏厥。如果在这种地方失去意识,不久之后一定会有人发现并报警,无论如何必须避免这种情况。

    京也取出了手机,但却不知道该打给谁。

    手机里面记录的号码全都是〈bloodyutopia〉的会员。不能跟这些人直接接触,这是京也自己定下的规矩。也就是说,京也不能够向他们之中的任何人求救。

    意识愈来愈模糊了,出血的情况比想像中还要严重。

    难道我的人生已经到此为止了吗?在朦胧的脑海中,京也下意识地想要找出一些快乐的回忆。

    但是他想不到任何一项快乐的回忆。

    一开始想到的是自己小时候被父亲凌虐的模样。父亲的笑容像恶鬼一般狰狞,家人完全无法插手。

    有一天,姊姊杀了父亲。

    京也虽然被姊姊救了,却依然不得安宁。自己的身体不管再怎么仔细清洗,也没办法洗掉父亲留下的那个腐臭味道。在接受精神科医生的诊疗之前,京也不断拿小刀挖掉自己身上的肉,最后终于在身上留下了无法消失的伤痕。

    上中学也好,上高中也好,京也为了隐藏伤痕,不得不穿上宛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皮手套及覆盖住脖子的衣服,也因而被大家当作怪人看待。

    久而久之,京也学会以最客气的说话方式来减少与他人之间的摩擦。

    京也学会了让心灵与身体都穿上铠甲,但他付出的代价是再也无法交到任何朋友,不过京也不在乎。不,应该说到刚刚为止都不在乎。

    如今正因为自己一个朋友都没有,所以才陷入走投无路的窘境,不知该向谁求助。

    「没错……我根本没有……快乐的回忆……这个世界……根本就是个……活地狱……」

    京也的眼角流下了眼泪。他希望这是因为太过疼痛的关系。

    眼皮愈来愈沉重,睡魔正在诱惑着自己。

    即将闭上眼睛的京也,耳中似乎听见有人在呼唤着自己。

    在丧礼上遇到的那位……有着美丽秀发的少女。

    「对了……还有一个人……」

    京也想起来了,手机内的号码之中还有着唯一一个并非〈bloodyutopia〉会员的人。不是母亲,也不是妹妹,而是十天前才认识的一个学妹。

    逼不得已,只好再利用她一次了。

    铃声响了数响之后,对方接了电话。

    「御笠……抱歉……你能……听我一个请求吗……?」

    电话另一端的少女似乎非常惊讶,但京也连珠炮般地下达了指示。夹杂在喘息声中的那些宛如负伤野兽般的呻吟,似乎令少女非常担心。

    ——明明才刚说出那种恩断义绝的话!

    全部说完之后,京也安心地放松了全身的力量。颜面撞在地板上的瞬间,京也听见电话的另一端正语带哭声地呼唤自己的名字。

    「摩弥!摩弥!」

    3

    南云御笠今天似乎没有上学。

    钟声响起,校门毫不留情地关上,宛如想将自己挡在门外。

    十分钟以前,学生还成群结队地从这里走进去,但现在却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海藤信树躲在校门前人行步道对面的围墙阴暗处往校门窥探。南云御笠没有上学,这一点令海藤相当无法释怀。他的手臂下夹着一台裸露在外的笔记型电脑,最近外出如果没有带着笔记型电脑,就会令他感到相当焦躁不安。

    海藤昨天也在这里监视着。昨天南云御笠没有上学,一时之间,海藤怀疑是不是自己今天看漏了,但那么显眼的两个人实在不可能没看到才对。

    跟她一起上学的那名少年的模样非常奇特,除了身高很高之外,还在这种炎热夏天中穿着制服外套及戴着黑色皮手套,是个看起来相当醒目的人。

    海藤曾经假扮刑警对她进行过明查暗访,所以很清楚她的交友状况。

    那个男的似乎叫做摩弥京也,是她的学长,最近才开始跟她一起行动。

    或许是她的情人吧,但是却感觉不出来他们之前是有情侣那种和谐的气氛。

    当然,只要埋伏在她家门口就可以确实等到她,但她家门口可能有真正的刑警在巡逻,所以海藤不敢轻举妄动。不过,海藤已经愈来愈无法忍耐了。

    海藤知道自己心中的欲望正在无止境地扩张。

    好想赶快让御笠到天上去陪伴姊姊。现在的她一定正因姊姊的死而感到非常难过,好想让她赶快摆脱这些凡尘俗事,到天堂与姊姊作伴。

    正当海藤想要从校门口离开的时候,忽然看见两个女学生向着校门跑去。这两个人刚好海藤也认识。

    「啊啊!已经迟到了啦!」

    戴着眼镜、绑着辫子的少女用严厉的眼神瞪着身旁的少女,不过并不是真的在生气。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留着活泼短发的少女被这么一瞪,赶紧合掌道歉。她的举止总令人觉得带了三分做作。

    这两个人是御笠的好朋友。名字应该是……

    海藤翻开笔记本,找到了她们的名字。上面写着荻原明美与新谷惠。

    或许她们知道御笠没有来学校的理由。

    而且这两个少女虽然不若御笠那么出众,却也十分拥有上天堂的资格。

    海藤先稍微做了一下发声练习,避免出现鼻音。接着,走过去叫住了她们。

    4

    京也将沉重的眼皮慢慢张开,第一眼看见的是御笠的大眼睛在橘色光线下微微发亮。在她眼中的自己,现在想必是凄惨无比吧。

    她哭肿了双眼,眼睛周围变得红通通的。为什么她要为了我这种人而哭泣呢?京也完全无法理解。

    「摩弥,你醒了?」

    「……是的,勉强算醒了。」

    她露出悲伤的微笑。京也想要坐起身来,却被她制止了。

    这里应该就是上次曾经闯入的御笠房间吧。房间里还很暗,看来自己应该只昏睡了一、两个小时而已。橘子色的光芒原来是伞形模样的台灯灯光,在昏暗的灯光中,她显得异常美丽。京也心中有一股冲动,想要摸一摸她那头乌黑亮丽的秀发。

    但是不能这么做。京也再一次尝试坐起,这次他完全不顾御笠的制止,低头一看,自己的右肩上包着整齐的绷带。

    「我告辞了。」

    「不行!你需要安静休养!」

    「我不能再给你添更多的麻烦了,毕竟我跟你只是……」

    看着御笠,京也的呼吸停止了。因为御笠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惊愕,宛如突然被人推开一样。

    「摩弥……你说『我跟你只是』什么?」

    京也转头避开了她的视线。在聊天室中明明可以说得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现在却卡在京也的喉咙。

    「我跟你只是……陌生人。」

    下一瞬间,京也被打了一巴掌。声音清脆响亮,但是却一点也不痛。御笠的眼中凝聚了眼泪,宛如她才是被打的那个人。

    「笨蛋!摩弥大笨蛋!我接到你的电话之后跑过去一看,电梯里面都是血,你已经倒在地上了……但我忍着不哭出来,依照你的指示将爸爸的运动外套盖在你身上,拖着你坐上计程车,还请家人帮忙才将你拖上二楼来的!」

    「关于这一点,我很感谢你。」

    有点牵动了伤口,但这些都是小事。

    「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你是特地到指示的地方去赴约的吧?」

    「是的,但是我只看到了又一具被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杀死的尸体。我完全中了艾克希特公爵之女安排下的陷阱。」

    「你看到……尸体了?」

    御笠的脸色变得惨绿,接着说道:

    「为什么不叫警察可救护车?」

    「我没办法解释自己出现在那里的理由。」

    「摩弥,你总是故意让自己的性命陷入危险之中,简直像是巴不得赶快死掉一样,我觉得好可怕!」

    「没那回事,我是一个胆子很小的人。」

    「你骗人。如果真的是这样,为什么明知道有可能是陷阱,你还是去了?」

    「那是因为……」

    京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为何那时会在完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走进高登大楼呢?京也心中得到一个结论,但是他拼命想要将这个结论从脑海中排除。

    因为京也不想承认理由是自己跟御笠吵架之后的「自暴自弃」。

    「现在的摩弥是摩弥京也,还是凡采尼?」

    御笠的眼神丝毫不带恐惧。感到恐惧的反而是京也。她不再逃避、不再欺瞒、不再暧昧,堂堂正正地面对着京也的反应。

    御笠的坦率反而唤起了京也心中的惧意,她的每一个问题都是可怕的致命攻击。

    「我不知道。」

    「是吗……」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

    京也想要将肩膀上的绷带放松。或许当初是为了止血才绑得很紧吧,但现在血已经止住了,绷带包得那么紧反而会妨碍血液循环,所以必须稍微放松一点。

    这时京也才发现自己原本穿着的衣服已经被脱掉了,现在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米白色的浴袍。

    「御笠……你已经看过我的身体了?」

    「嗯……看过了。」

    御笠的眼神中充满了坚强,即使看见京也最自卑的躯体,她也没有丝毫动摇。虽然这具躯体是如此地丑陋,充满了切割伤、穿刺伤与挖刨伤,疮疤与疮疤重重交叠。

    「如何?是不是觉得很恶心?」

    「我觉得好可怕。一想到摩弥所受的痛苦,就觉得好可怕。但是我并不讨厌,因为这些伤痕都是摩弥受到折磨的痕迹,怎么可能讨厌。」

    京也不明白自己胸中这股不断涌上来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不,是京也不敢去试着明白。因为一旦明白了,自己的意志也将变得脆弱。

    「御笠,老实说,我到现在依然反对你继续插手这件事情。」

    「摩弥,你怎么还在说这种话?」

    「但是现在看来由不得我了,总之我们先和好吧?我为自己的无礼道歉。」

    「嗯。」

    京也伸出还能动的左手,御笠也伸手与他交握。折腾半天之后的和好如初,让两个人都颇感尴尬,过一会儿,两个人一起放了手。

    「对了,你刚刚说在我昏厥的时候,是家人把我搬到这里来的……」

    「啊,是啊,费了我好大一番功夫呢。家人看见你肩膀上的伤口后都慌张得要命,他们一直坚持要把你送去医院。」

    「真亏你有办法说服他们,看来你的家人很信任你。」

    「可是我爸爸说,等到事情结束后一定要把理由告诉他。」

    「嗯,那我们得开始思考一个合理的藉口了。就说我是个偷渡来日本的外国人,没有保险证也没有日本国籍,这样如何?」

    「标题或许还可以加一句『惊人内幕大公开』。不过别担心,反正理由不用急着想。」

    「为什么?」

    「因为家里除了我之外都出远门去了。」

    京也的脸色大变。

    「为什么出远门了?」

    「咦?就是……为了抚平内心的伤痛,而出门去旅行了。不过老实说我反对用这样的方式将姊姊的事情忘掉,而且你曾经叫我留在家里别出门,所以我没有跟去。爸爸妈妈看你的伤势已经稳定下来后便走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京也显得非常焦急。

    「现在追上去应该还来得及,你还是跟他们一起去吧。」

    御笠将头微微一偏,说道:

    「为什么?不过一定来不及的,他们早上就走了。」

    「早上就走了?可是你的双亲不是在晚上还帮忙将我搬上来吗?」

    御笠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点了点头,说道:

    「啊,你该不会以为你昏厥的时间并不长吧?」

    「我是这么以为,难道不是吗?」

    「嗯,你被搬来我房间已经整整一天了。」

    真是令人吃惊的事实。这么说来,现在这个家里面只有御笠及自己两个人而已,真不知道她的家人认为她跟自己是什么样的关系。

    「你有去学校吗?」

    御笠苦笑不语。看来她是为了照顾自己而请假了。京也继续问道:

    「家人打算旅行几天?」

    「四天三夜……应该吧。」

    「你……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吗?我叫你待在家里,是因为跟家人在一起比较安全。」

    「……你在为我担心吗?」

    「不是……」

    话一说完,京也马上订正:「是的,没有错。」京也告诉自己,根本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做无谓的推托。

    看来还是要下一个决断才行了。

    京也转身面向御笠,摆出最正襟危坐的姿势,凝视着她的眼睛说道:

    「御笠,愿不愿意离开这里跟我一起生活?」

    「咦——?」

    御笠惊讶得张口大叫。

    「这……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在你的双亲回来以前,我们找一间适合的房间让你住。为了安全起见,我也会一起住进去。」

    「两……两个人一起生活……」

    御笠双颊泛红,脑中似乎作了什么奇怪的想像,慌张地摇了摇头。

    「我事先声明,这几天可能会相当难熬。」

    「可……可是,有可能一下子就找到房间吗?」

    「我的同班同学里有个男的叫做加仓井,他爸爸是一栋乏人问津的出租公寓的管理员。我可以请他暂时借一间空房间给我们。」

    「现……现在吗……?」

    「当然。」

    「你的身体能动吗?」

    京也站起身来轻揉伤口,并试着微微做些屈伸动作。

    「嗯,只要不弯关节就不会痛。」

    整整昏睡了一天,这表示昨天的肌肉训练也没做。持之以恒的习惯被中断,令京也意外地感觉不舒服。

    「等我一下,我去拿一些替换的绷带。」

    说完御笠便慌张地跑下楼去。

    京也叹了一口气,看了看四周。他看见自己的外套被挂在墙上。走过去摸摸外套的口袋,找到了昨晚放进去的录音机。一时之间,京也颇为担心御笠是否已经听过了录音内容。但转念一想,她似乎为了治疗京也的伤口而忙了一整天,应该没有那个时间才对。

    京也确认录音带已经被卷回了最开头之后,按下了播放钮。

    录音机中传出极大音量的女子尖叫声。震耳欲聋的凄厉叫声刺激着听者的神经。京也在按下播放钮前没有发现录音机被调成了最大音量。他急忙将音量调低到只有自己听得到的程度,然后把录音机贴在左耳上。大音量播话的时间不到一秒钟,但难保御笠没有听见。

    惨叫声一度中断了片刻,接着又继续响起,中间还夹杂着「不要」、「别杀我」等求饶声。这应该就是公寓里那个女尸的声音吧。之后又是一阵惨叫。

    京也听着女人临死前的哀嚎,身体很老实地有了反应。而且还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极度亢奋状态。

    「你实在很有一套,艾克希特公爵之女。」

    这时京也听见上楼的脚步声,急忙停止播放,将录音机藏在枕头底下。

    「对不起,花了一点时间。」

    「没关系,不要紧。」

    御笠似乎没有听见惨叫声,真是好险。京也任由御笠替他更换绷带,顺便让头脑冷静下来。结果那个录音机里似乎没有艾克希特公爵之女的线索。

    京也突然想到,自己昏睡了整整一天,这段时间并不算短。

    「御笠,在我昏睡的这一天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御笠「啊」的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表情迅速沉了下去。她拿起台灯旁的电视遥控器,默默地打开了电视。

    电视上琥在播报着新闻。遭到杀害分尸的受害者已经增加到了六个人。

    又有三具新的尸体被发现了。

    其中当然也包括了京也在高登大楼内看见的那具尸体。

    5

    那是一间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小套房,房间的一半面积都被一张双人床给占据了,墙壁上贴着重金属乐团的海报,地板上散落着漫画及电玩游戏机。放着参考书的书架跟书桌被推到了墙脚,看起来还很新,似乎从来没被使用过。

    门口三个人的影子在街灯的映照下向着房间内延伸。

    「看得出来住在这里的人有多么虚度光阴。」

    一边摸着下巴一边观察着房间内景象的京也说道。

    「喂!你竟敢在我本人面前说这种话,不想活了吗?」

    头发倒竖,满脸凶相的男人加仓井瞪着京也。

    「对呀,像我们这种临时的要求,人家愿意把房间借给我们就已经很好了。」

    身高比两个人都矮的御笠如此说道。

    「话说回来,我跟你又没什么交情,你突然三更半夜来求我,我还以为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呢,原来……」

    加仓井用眼角瞄着御笠。御笠被眼前这个只有外貌可怕的加仓井一瞪,吓得缩起了身子,看见她那么害怕,加仓井心中产生了一股优越感,对她的态度更加高傲了。

    「什……什么事?」

    加仓井完全不理她,转头向京也说道:

    「竟然是为了跟女人办事而跟我借房间,看来你也是挺不良的哩。」

    「御笠,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一天到晚遭人误解,这是为什么呢?」

    「我……我也不知道……」

    御笠满脸害羞地低着头。京也心想,看来被别人认为她跟我这种满身伤痕的丑陋男人是情侣,对她来说果然是件很丢脸的事情,只是她人太好了,不好意思说出来而已,真是对她十分抱歉。

    「我挺满意的,就这一间吧。能借我们个三、四天吗?」

    「哼,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你怎么可能不满意。」

    「你没有经过父母许可,就把公寓空房间改造成了秘密基地?」

    「父母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嘛,对吧?」

    「……我可以看得出来你父母为你吃了多少苦。」

    「哇哈哈!我可是个良少年,给别人添麻烦是理所当然的吧!」

    加仓井豪爽地大笑。御笠开始搞不懂加仓井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你们两个是好朋友吧?」

    「不是。」

    「不是哩,南云妹妹。」

    京也跟加仓井同声否定。

    「啊……咦?不是吗?」

    京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会被认为跟加仓井这个怪人是朋友。自己跟加仓井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只有两个人在班上都没有特定朋友这一点。

    但是往隔壁一瞧,加仓井也在瞪着自己,一副「为什么我会被认为跟这种人是朋友」的表情。说不定在外人眼中,自己跟加仓井根本只是王八笑乌龟。

    京也急忙摇摇头,否定这个想法。

    「好吧,阴匙拿去,可别弄丢了。」

    递过钥匙之后,加仓井便转身离去,但是走到一半突然又慌张地回头向着京也大喊:

    「喂!桌子抽屉最上面那一层绝对不准打开!你敢开的话我就杀了你!」

    「十之八九是情色物品吧,我不会那么无聊去打开来看的。」

    「我要杀了你!明天你给我小心一点!」

    加仓井朝京也竖起中指,接着便大踏步离去。

    京也确认他已经从视线中消失后,便大剌剌地走进了房间。用脚将碍眼的电玩游戏机及漫画跟到床底下,然后一屁股坐在细心整理得一片平坦、完全没有皱纹的床罩上。弹簧效果很好。京也感觉到一股回弹的力道,简直像是坐在体育用的弹簧垫上。

    御笠也兴致盎然地看着房里的摆设。

    京也心中在思考着一个问题,一个关于新发现的尸体的问题。

    在来到这里之前,京也先回了家一趟。

    目的当然是为了告诉母亲及妹妹自己的伤势没有大碍,并获得外宿许可。

    临走前,当然也看了一下〈bloodyutopia〉。

    那个以「月森市连续分尸杀人案」为标题的文章在〈bloodyutopia〉内的讨论异常热络。

    根据新文章记载,除了京也在公寓内看见的尸体之外,还有两具尸体被丢弃在月森树林中。其中一个是柳濑勘吉,四十岁,男性。依照尸体的状态来研判,死亡时间应该是在第一个受害者西条忍被杀之后没多久。另一个是坂东贵美子,二十六岁,女性。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关于这名受害者的详细情报。

    写了这篇文章的人研判,这两个人应该都是晨跑途中被杀害的。确实,利用月森来健行或散步的人相当不少。

    尸体一样被分解成了七块。包含被塞在祠堂中的第二个受害者在内,已经有三个人在月森里受害了。

    现在警方正在对月森进行大规模搜山行动,或许月森之中依然有着无法说话的尸体正在等着被人发现,这样的怀疑是相当合理的。

    京也原本以为艾克希特公爵之女是个非常遵守自己所订下之规则的人,但是看了这篇文章之后,京也迷糊了。

    这篇文章中有太多疑点让京也百思不得其解。

    「艾克希特公爵之女为什么要……」

    「嗯?摩弥你说什么?」

    充满好奇心地在房间里左顾右盼的御笠朝着京也回过头来。

    「没什么。你从刚刚就好奇地东看西看。有没有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在我眼里,这里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的肮脏房间哩。」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男生的房间。」

    「是吗?下次有机会带你参观我的房间。」

    她的表情一瞬间变得神采奕奕,接着又暗了下来。

    「……你的房间该不会放着刑具吧。」

    「刑具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呢?身边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用来当作刑具的,例如旧日本军会将竹签插入犯人的指缝中,然后在竹签尾端点火,藉此来折磨犯人。」

    御笠尖叫了一声,急忙把指甲藏起来。

    「摩弥!别说这些啦!」

    「抱歉,御笠,这是我的坏毛病。别担心,我的房间相当普通。」

    「真的吗?……我开始有点想去看看了。」

    「嗯,很期待你的来访。」

    「等这件事解决之后就去你家,约好了喔。」

    「我明白了,我会记住的。」

    接着御笠继续将房间里的摆设看了个饱,然后两个人暂时敲定了浴室使用顺序及负责煮饭的顺序。但是他们还有一个最麻烦的问题尚待解决。

    「最后一件事……床只有一张,怎么办?」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件麻烦事。」

    「我睡地板也没关系,毕竟你是病人。」

    「不,这种状况按照惯例都是女性睡床上的。我就躲在床下,专心为你抵御外敌吧。不过空手似乎少了点气势,最好能携带一把斧头之类的武器。」

    「好可怕!好像会变成都市怪谭『床底下的斧头男』什么的!摩弥,求求你别这么做!」

    最后为了公平起见,决定在床中央摆一座小屏风将两人隔开。本来以为这是个好主意,没想到却有意料之外的缺点。由于床的弹力绝佳,对方在小屏风的另一边翻个身,这一边就会感觉到震动。

    就很多层意义上来说,这对双方都是种折磨。

    站在京也的立场上,薄薄的布质小屏风对面所传来的衣服摩擦声及香艳的低吟声对精神状态都有不良影响。

    京也突然想到,如果自己不是一个性无能者,那现在会是什么样的状况呢?

    由到双方都没有带什么替换衣物,京也现在身上依然穿着外出服,想必这也是辗转难眠的原因之一。

    京也仰天躺着,以不惯用的左手将藏在怀中的蝴蝶刀翻开。黑暗之中,白刃映照出京也的脸,似乎在询问着京也心中的想法。

    想要隔着小屏风将少女的内脏挖出来也并非做不到的事。只要趁睡眠之中偷袭,身上的伤势根本不会有太大影响。但是京也并没有这么做。

    我是一个临界之人,京也如此告诫自己。我不能超越那道界线。但是,脑内的幻想却一天比一天激烈。

    京也没有实际犯下凶行的原因是当他心中一旦产生想要杀死异性的冲动时,心中同时也会产生一股罪恶感与自卑感的制衡力。

    但是如今的御笠却是京也过去从来没有经验过的全新要素。

    京也心中一直有股恐惧感,害怕原本规则摆动的钟摆有一天将会折断。如果跟御笠相处的日子再继续拉长的话,这件事情随时有可能会发生,而这正是京也最害怕的事情。

    京也已经尽量不移动身体了,但御笠还是在一个小小的震动下醒来。京也安静地将蝴蝶刀收回怀中。

    「我把你吵醒了吗,御笠?」

    「……嗯,没关系。」

    隔着小屏风,京也可以感觉到御笠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摩弥……」御笠说道:

    「你这么努力地想要保护我,是不是因为比起你自己,我受到袭击的可能性更高?」

    虽然声音带着睡意,但她的问题依然犀利。

    「似乎也没有必要瞒你了。没错,过了这么久艾克希特公爵之女都没有尝试要跟我接触,看来现在的你比我还要危险得多。」

    「我想也是……」

    接下来御笠陷入了沉默。京也以为对谈到此结束了。耳里听着虫子的歌声,眼睛看着半空中的空气。过了一会儿,御笠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想,明天应该会是美好的一天。」

    「为何突然这么说?」

    「嗯,我只是有这种感觉。明天所有的事情都会被解决,我们又可以过原本的日常生活。我真的希望会是这样。晚安,摩弥。」

    「晚安,御笠……希望如此。」

    但结果却是事与愿违。

    隔天,当两人来到两天不见的学校时,听到了获原明美与新谷惠失踪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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