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校园生活

    留级了。

    而且还真是被留得有够彻底。

    我好不容易把报告赶完,为了补考也拚命用功,除了用功还是用功,那大概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那么用功吧,随随便便也有考高中那时候的三倍用功吧。

    然而,这世界是残酷的。

    补考当天,起床时就觉得头昏脑胀,一起身随即又倒回床铺,不但两眼昏花,还感到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母亲来了,高声怒吼,大叫着什么「快点到学校去啊」。但是,当母亲一发现我的情况有异,立刻面露惊慌,将手贴在我的额头上。

    「好烫!」

    用体温计一量,竟逼近四十度,我顶着张通红的脸庞不断呻吟。我竟然在为了补考而暂时出院的关键时刻发烧,当然也就没办法参加补考,在那瞬间我就已经注定被留级了。

    好死不死就正好选在补考当天发烧天底下怎么会有我这种衰尾道人啊

    而且,而且喔,一到当天的傍晚,高烧就那么干干脆脆地下台一鞠躬。因为身体觉得轻快得不得了,试着量体温却发现是几近完美的正常温度,三十六度七。看着电子体温计的显示数字,我不禁泪如雨下。

    「为什么?」

    西斜的阳光射入我的房间,房内所有一切都被染上一片暗红,不论是老旧的书桌、置于其上的相机、沾有一大块污痕的日式拉门,还有我自己都被染红了。明明都已经完成那些份量十足的报告,日复一日地拚命用功,结果就这么一次发烧便让那些成果完全毁于一旦。

    所谓的人生还真是有够残酷。

    唉,真是太过分了。

    「受不了耶,那个笨山西。」

    我一边抱怨个没完,里香在身旁似乎觉得很有趣地笑着。感觉上真是毫不留情,竟然还给我捧腹大笑。里香看起来实在是太开心了,我胡乱迁怒地说:

    「不要笑啦,里香。」

    「啊哈哈~」

    啐,怎么还给我笑个没完啊,这女人。

    爬完十七阶,在楼梯间一回身,又是十七阶。就这样好不容易爬到三楼,这层楼最角落那问就是我的教室。

    一停下脚步,我说:

    「妳啊,再笑下去,可要妳叫我『戎崎学长』喔。」

    「好啊,就这么叫吧。」

    「啊?」

    「拜拜,戎崎学长。待会儿见喔,戎崎学长。」

    里香挥着手,开始独自步上阶梯。就算是十八岁,里香仍是一年级,所以教室在四楼。

    我对着她上楼的背影说:

    「里香!还是别叫什么『戎崎学长』了啦!」

    「为什么?不是戎崎学长要我这么叫的吗?」

    「不用了啦,妳叫的感觉有够挖苦人的。」

    我才这么碎碎念,里香便做出按压头发的动作。

    「戎崎学长,睡乱了喔。」

    「啊?」

    「头发翘翘的。」

    我用右手压压头发。

    「这样行了吗?」

    「不行,根本就没弄好嘛。」

    「啊,那边啊?」

    「再右边一点。」

    「右边?」

    「那是左边啊,拿茶杯的那一边啦。」

    「什么茶杯嘛我又不是小孩子。」

    真拿你没办法耶,里香呢喃着,再次步下才刚爬上去的阶梯,然后停在比我高两阶的地方,用手彷佛梳过似地按压我的右耳上方。里香的脸庞和我位于相同高度,漆黑的双眸反射出我的身影。我莫名地开始觉得害臊,于是将头撇向一边。

    「弄好啰,戎崎学长。」

    「就叫妳别加『学长』了嘛。」

    「你不喜欢吗?戎崎学长?」

    「少给我连续叫个没完。」

    「为什么呢?戎崎学长?」

    「妳一定是故意的吧。」

    啊哈哈,当我听到这样的声音后,耳边随即传来一阵跑上楼梯的声响。我慌忙把脸转回去,看到里香已经站在上面的楼梯问了,好像是一口气跑上去的。从这里可以看到她从裙子里伸出来的细长双脚。

    「喂!不要用跑的,里香!」

    「跑这一点点路不要紧啦。」

    「总之,就叫妳不要用跑的啦!」

    里香的身体并不是说已经完全根治,移植的瓣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闹罢工,或许是现在,或许是明天,也或许是十年以后。所以每当里香奔跑时,我就会紧张地心跳加速,我总觉得那轻快的脚步会缩短里香的生命。我不希望里香奔跑,我希望她静静地都不要动。

    说实在的,我也反对里香上学。

    学校这地方可是很吃力的。

    我们这所盖在山上的学校,上下学路径全都是坡道,就算体育课可以休息不用上,可是一般课程也会对里香造成负担。所以光是活着这件事,以及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都会让里香暴露于危险之中。

    我想把里香收藏在小小的盒子里。

    「听好啰,绝对不要用跑的喔!」

    所以,这一阵子的我唠叨得不得了。

    里香果不其然地皱起脸庞。

    「戎崎学长,你有够烦的耶。」

    「学长说的,乖乖听就是了。知道了吗?」

    「是~~戎崎学长。」

    里香皱着脸这么说完,随即消失在楼梯间那头,即便如此还是听得见她上楼梯的声音。我闭上眼睛,竖起耳朵倾听。嗯,没问题,没再用跑的了,而是照我所说的一步步缓缓走上楼去,那真是相当幸福的声响。

    直到听不见里香的脚步声为止,我始终伫立于原地。

    2

    「谷崎!吉田病患的点滴打了没」

    她才刚在走廊上跑起来时,就被护士长从背后叫住,那声音听来似乎有点生气。心里一边想着不妙,谷崎亚希子停下了脚步。

    「对不起!我忘记了。」

    她直立不动地大叫。

    右手还提着一个尿瓶的模样看来有些窝囊。

    「那就快去啊!不要偷懒!」

    「是!」

    她清完尿瓶洗过手后,回到医护站。今天简直就是忙昏头了,好想一头倒下,好想抽烟,好想一次抽两根。夏目就在医护站里,一派悠闲地叼着香烟型巧克力。

    「这还真是『工作工作再工作、吾人生活仍未得宽裕』(注:摘自日本1886~1912著名诗人及歌人石川啄木短歌作品)呀。」

    他仍是一派悠闲地对她说。

    她决定先酸他一下。

    「你看起来很闲嘛。」

    「病患正好出现空档,休息中。」

    那来帮我啊,这种话她说不出口。医师有医师要做的工作,而护士也有护士要做的工作,而且呢,唉,医师可以悠哉悠哉的也是件好事啦。

    「谷崎!点滴呢!」

    又是护士长的怒吼声。

    「现在就去!」

    「怎么慢吞吞的呢!顺便去弄一下岛田病患的点滴!」

    「我知道了!」

    不知道是不是压力超越极限了,脸部竟然开始显露笑意,脑袋里膨胀的血管似乎随时都会啪嚓一声涨破。不过呢,唉,要忍耐、忍耐。谷崎亚希子,二十五岁,已经不是小鬼头了,面对社会些许的不合理,不就应该忍气吞声吗?

    「妳是做了什么好事啊?」

    夏目问她。

    「都被人家当作是超级大颗的眼中钉了,不是吗?」

    「我也不瞭,去问那边啊。」

    新护士长约两周前开始走马上任,那是一位五十几岁的福态女性,听说是从大阪一间大医院挖角过来的,传言还是个非常精明能干的人。谷崎和那个护士长的关系无论如何就是搞不好,就算有其它闲闲没事做的护士在,她还是会接连不断地被吩咐去做些无聊的差事。稍微一点小失误就会被臭骂个没完,每次总会被要求去做苦差事。

    不是她自吹自擂,以前可从来没被人欺负过。

    这位小姐打从出娘胎开始,在任何场合中总是雄踞辈份序列的顶点,什么巴结谄媚根本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也因此目前的状况可说是破天荒头一遭的体验。在医院中,所谓的护士长是位在医师之上的掌权者,并非小小一介护士的亚希子能够忤逆的存在。

    胃好痛。

    头也痛。

    因为心慌意乱,差点就拿错点滴袋了,不妙、不妙,一不小心就会造成医疗疏失了。

    即使是像这种程度的失误,也能轻易夺走一个人的生命。

    「对了。」

    仔细确认过贴在点滴袋上的标签后,亚希子问:

    「那件事是真的吗?」

    「什么啊?什么那件事?」

    夏目将头撇向一边。啐,还在给我装傻。

    「传言啊,传言。」

    有传言说其它医院正在对夏目招手,似乎还开出相当优渥的条件。不过说到底,也没人清楚详细内情如何,现况就只有胡乱的臆测满天飞,像是对方开出年收入数千万圆的条件,或是准备好绝佳职位等他之类的。

    「不是有很棒的机会吗?」

    「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决定了吗?」

    夏目终于看向这边。

    只不过,眼神立刻就闪开了。

    「还没啦。」

    「我们院里的医师都很羡慕你喔,不是每个人都能变得像你一样的。既然难得有机会上门,不如就直接瞄准挥棒也」

    「走啰。」

    「啊?」

    「岛田病患的点滴由我来弄吧。」

    「可是」

    「当一个护士只要乖乖听医师的话就好了啦。」

    夏目劈头扔出这么一句傲慢的话,随即起身,嘴里还是叼着那根香烟型巧克力,拿了岛田病患的点滴就迈开步伐。

    亚希子赶紧拿了吉田病患的点滴,从他背后追上去。

    走在眼前的背影拒答所有的问题。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个容易摸透的男人耶。生气时双眼就吊个老高,焦躁时所有动作就会变得粗暴,反而是只有开心的样子至今未曾显露过。他从来都不曾感到开心或快乐吗?

    「反正这里也不错啊。」

    「啊?」

    她有好一会儿搞不清楚他在说什么,直到走了大概五公尺后,才发现他似乎是在延续刚刚的话题。

    也是啦,她姑且点了头。

    「虽然是个乡下地方,不过乡下地方也有乡下地方的好处,对吧。」

    「嗯,真的是不错。」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什么啦?」

    「你以前应该也曾经很努力地想要力争上游吧?」

    「那是以前的事了。」

    「像我呢,待在这里就好了,反正这里就像是我土生土长的地方,又有很多朋友。像泽田医师或藤野医师那些人,感觉上也都很适合这里,不是吗?该说是很相称吗?可是,你不一样吧?每个人不是应该都会有所谓适合自己的地方吗?」

    夏目停了下来。

    由于事出突然,她差点就撞上前头那个背部。她试着循着他的视线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不过那里却只有病房。

    『二二五号室本木茂』

    门上挂着这样的牌子。

    本木病患是因糖尿病住院,话虽如此倒也不是太严重。只是他个性懒散,一待在家里就不遵守医师所指示的饮食限制,药也不按时间吃,所以才会被老婆押着来住院。

    一周后大概就可以出院了吧。

    「那些家伙已经不在了耶。」

    直到半年前,二二五号室还住着一个罹患肝炎的小鬼头。

    然后,在东楼还有一名少女。

    两人离开这里已经快半年了,之前在的时候整天吵得人仰马翻,可是如今一不在反而让人觉得落寞。不论是少年惊慌失措的声音,或是少女怒吼的声音,现在都再也听不到了。

    亚希子回想着他们回荡在走廊上的声音说道:

    「那些年轻小伙子要是一直都待在这里,也很伤脑筋呢。」

    「嗯,说得也是。」

    夏目的视线垂了下去。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可是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已经有所改变。他刚进医院时总散发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明显气场,如今浑身是刺的情况已经没那么夸张了,面对患者的任性也都能耐心以对。是什么改变了他?是不论再怎么抵抗,再怎么不情愿仍旧会逐渐流逝的时间吗?又或是和那些小鬼共处的无聊日子呢?

    「就像妳说的吧。」

    「嗯?怎么说?」

    「那些家伙已经回到了适合那些家伙的地方去了。」

    他们生活的地方不是这里,医院应该只是个路过的地方。来到此处,暂时停留,总有一天离开远去。这样就好了。

    「嗯,没错。」

    亚希子点头。

    「那些孩子回去了呢。」

    回到了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

    3

    午休的教室充斥着原本就该有的喧闹声,有围成一圈探头窥视偷渡A书的家伙,怕被女生发现还特地形成数道人墙当掩护。在那附近则是一群为了偶像照片大呼小叫的女生,另外还有几个笨蛋拿着以免洗筷做成的橡皮筋竹枪,正在比赛谁射得远,更有堂而皇之地阅读附有类似漫画插图小说的正牌「勇者」。正适合此处的浑沌,以及正因为如此而浑然天成的秩序。

    就只有我,没有容身之处。

    毕竟,就只有我一个人年纪比较大。一旦长大成人,差个一、两岁或许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在高中里,一年是大得不得了的差距,像什么体育方面的社团活动简直就是主人和奴隶的差别。

    所以,在大部分的情况下,留级的家伙都会选择离开学校。

    留下来的大概就三分之一吧。本来像高中这种地方,没什么严重的大事情是不会留级的,只要本人还稍微有点拚劲,校方都会千方百计地找出一些有的没有的理由,让你顺利升级。而能够让那些有的没有的理由完全派不上用场的,也只有笨得很厉害的大笨蛋才做得到。

    当然,那可不是在我说喔。

    我只是因为不幸被超级恐怖的厄运缠身,补考当天碰巧发高烧而已。唉,这真是天地无情。一旦被留级,虽说是理所当然,但是在我周围的全都是学弟妹,到去年为止还被我轻蔑地视为一年级菜鸟的小鬼头。至于说到开不开心,开心得起来才有鬼。

    总面言之毫无容身之处

    我一边阅读跟里香借来的《人间失格》,暂且想先混淆这股孤独和孤立的感觉。是的,我可不是没有交谈的对象,只是因为这本书很好看,让我全神贯注地看得入迷罢了。

    一抬头,和一个男生四目相对。

    那家伙慌慌张张地低下头。

    不是对朋友,而是面对学长的态度,疏离客气,毫无任何亲昵的残骸。在我为此松一口气的同时,毫无容身之处的感觉也随之更为高涨。

    我还是轻举起手。

    「嗨。」

    像是这样的感觉。

    我在无可奈何之下,眼神再度落回太宰治。话说回来,这主角还真是个糟糕的男生,不是骗人就是被骗,不是抛弃就是被抛弃明明傲慢得要命,还动不动就抱怨东抱怨西的,真的是「人间失格」(注:日文汉字意为「失去做人的资格」。就给我失格吧,我随着书页边看边咒骂。虽然如此,小说本身还满好看的,嗯,还真不错。

    『虽然表面上仍一如往常地扮演可悲的小丑,把大家这得哈哈大笑,然而突然间却不禁吐出郁闷的叹息,因为不论做任何事情,枝微末节的各种小细节都会被竹一他看破手脚,然后不论是谁,总有一天一定会被拿来大肆宣扬,只要一想到这,额头就会冒出油腻腻的急汗来』

    就在我看到第二十七页这部分时,隐约察觉到有什么动静而抬起头来,看到前低年级学弟、现同年级同学就站在那里。他看着我的眼神惶惶不安。

    我把书放到桌上。

    这家伙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不经意地望过去,讲台边大概还有三个臭小子兴趣盎然地往这边窥探。视线一对上我的双眼,就匆忙将眼神移开。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是要大声斥喝,还是轻松地顺势而为呢。

    思考过后,我决定顺势而为。

    「什么事啊?」,

    我以轻松的语调问。

    没有刻意摆出高姿态,也没有硬要装是成熟的大人。

    眼前这个前低年级学弟、现同年级同学看来扭扭捏捏的,似乎是想在同伴面前逞英雄,可是满腔志气却在半途消耗殆尽。话说回来,到底想做什么啊?

    我从隔壁座位拉了张椅子,说声「坐吧」。

    「你叫什么名字去了?」

    「我叫伊泽。」

    他一边坐下,一边说。

    我点头表示了解。

    「那你,有什么事啊?」

    「那个,戎崎学长。」

    我听到他乖乖地加了个「学长」,不禁松了一口气。如果听到对方以平辈对等的口气跟我说话,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哩。虽然先出手扁人也是一个办法,但是也可能会被回扁,能打赢倒还好,万一打输或怎么样,那可就万劫不复了,我连想都不敢想。

    「我想问一下关于秋庭同学的事情。」

    我对于这意外的话语感到困惑。

    「你是说里香吗?」

    「是的。」

    以年级来说,里香虽然比这个伊泽小一届,不过大致上还是被冠上个「同学」,而不是连名带姓地叫。嗯,她的地位也算微妙特殊,十八岁的一年级学生毕竟不多嘛。

    「戎崎学长和秋庭同学那个这个唔是不是在交往啊?」

    「什么?」

    「那个就是说戎崎学长和秋庭同学」

    「是怎样?」

    「不是啦那个就有这样的传言啊就想说是不是真的呢」

    「是有谁喜欢里香喔?」

    我决定先开开玩笑。

    「该不会是你吧。」

    「呃」

    那个叫做什么伊泽的顿时哑口无言,那还真是哑得有够彻底。首先是双颊变红,脖子变红,最后连耳朵都染上红潮。

    哇,认真的耶。

    微妙的空档持续了好一会儿,伊泽满脸通红不发一语,而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保持着沉默,连在讲台附近观望的那伙人都跟着急了起来。可能是我陷入沉默时的脸庞,看起来很像是在生气吧。

    迷上里香的家伙并不在少数。

    毕竟是那样的姿色,那样的身影。

    只要是男人,任谁的目光都会随之流连不去。

    「我说啊」

    我觉得伤透脑筋,正准备开口时。

    「嗨,你们这些二年级小鬼。」

    一个突然侵入教室的家伙,以实在有够悠闲的口吻边说边走近我。

    而且那家伙还把手放到我的头顶,将我的头转左转右转得不亦乐乎,摇晃的视野让我觉得反胃。我一颗头被晃来晃去,瞪向那家伙。

    我以瞬间低沉到不行的声音对他说:

    「干嘛啦,山西。」

    喔,山西说。

    「喂、喂、喂,二年级小鬼竟然这样直接称呼三年级的,你觉得这样好吗?日本可是一个儒教之国,礼节应该是很重要的吧。听好啰,戎崎,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不是『山西』,是『山西学长』来,快叫叫看。」

    「吵死人了,人渣山西。」

    我们两个稍微打了起来,那家伙拉扯我的头发,我则拉扯他的嘴唇。伊泽则慌慌张张地从我俩的骚乱之中,抽身避难。

    「好痛、好痛、好痛!放开啦,戎崎!」

    「你先放!」

    「竟然敢用这种口气跟学长说话!」

    「啊,实在是气死人了!可是好痛!你快给我放手啦!」

    「那我喊一、二、三!」

    「讲话算话喔!」

    「好啦!」

    一、二、三之后当然没放手。

    「你这个骗子,笨蛋戎崎!」

    「彼此彼此!人渣山西!」

    我们对着彼此大呼小叫,最后好不容易才放手。哇,头皮痛得直发麻,秃头怎么办啦!

    山西数度摩擦着被拉垮的嘴唇。

    「你来干嘛」

    当我这么一问,他说:

    「当然是来看看你情况怎么样啊。」

    山西将脸转向站在附近的伊泽。

    「可要和这家伙好好相处喔,就当作是同学年的同学啰。」

    「啊,是。」

    伊泽礼貌地点头。

    因为即便是像山西这种人,学长毕竟还是学长。

    「你快回去啦。」

    我说。

    「会给大家添麻烦。」

    「知道啦。对了,你们刚刚是在聊什么啊?」

    「没什么。」

    我正打算赶快把他给轰走,谁知道伊泽冷不防地开口说:

    「听说戎崎学长和秋庭同学正在交往,那是真的吗?」

    啊呦,这家伙。

    觉得我不会好好地说实话,竟然转去问山西。

    整间教室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凝视着山西,就连我也凝视着山西。糟糕了。在这混帐东西开口前,非得赶紧阻止他才行。是要从他的双脚扫下去呢,还是眼镜蛇缠身固定呢,或是三泽的肘击呢,又或是难度梢高的万字固定呢?用天龙危险落下技(DDT)也好,小川太空龙卷风(STO)也行,蝎形固定也是一种选择。虽然这些无聊的想法在脑袋中横冲直撞,然而最重要的身体却完全动也不动,随便怎样都好,总之先用下坠踢把他给撂倒吧。

    但是,当我的身体好不容易动起来的时候,山西嘴里却已经吐出这样的话语:

    「没有啊,这两个没在交往呀。」

    咦?

    我才刚要起身,动作却在此时完全冻结,我实在搞不懂这句刚传进耳里的话语。

    我和里香没在交往吗?

    大体说来,彼此都已经表明了心迹,那个这个接吻也亲了几次,炮台山所发生的事情也不是我的凭空想象。可是,我和里香并没有在交往吗?由于山西呈不犹豫地如此断言,连我也没来由地不安了起来。

    我的视线缠人似地紧盯着他不放,山西将脸转向我说道:

    「因为,你们两个已经结婚啦。」

    对吧?他以那样的感觉回盯着我。

    教室中一时之间为之喧腾。

    结婚、结婚一词从四处进射而出,有像是窃窃私语的,也有像是悲鸣般的声音。比起那些一脸要哭要哭的臭小于,女生则是不约而同地露出开心的脸庞大叫:

    「有没有听到?听说结婚了耶!」

    就在那样的喧嚣之中,我狠狠地踱地板。

    「我们怎么可能结什么婚啊!」

    我的延髓斩直接朝山西的脑袋劈下去。

    山西「呃」地吐了口气,随即倒地不起,看样子似乎已经完全被解决掉了,整个人瘫在地上动也不动。总之,得先矫正错误才行,但是一抬头就看到冲出教室的女生背影。听说戎崎学长和秋庭同学结婚了耶那样的声音从走廊那头传至耳边。紧接而来的是一阵「哇」的嘈杂喧嚣,那阵喧嚣顺着走廊无止尽地四处迅速传播。大概一分钟后,楼上楼下也开始传出喧嚣,感觉上似乎整个学校都在瞬间沸腾。

    不知道打哪冒出来的人,开始陆续握住呆立于原地的我的手。

    「恭喜你了!」

    「真不甘心!可是我放弃了!请你一定要让秋庭同学幸福!」

    「你这个王八蛋!真是有够幸福的啦!」

    「里香同学她,其实应该叫做戎崎里香喔!」

    「用戎崎里香来试试姓名占卜!」

    「呜呜请一定要让秋庭同学呜呜,幸幸福不,我不认同我是绝对不会认同的」

    「笨蛋,一定要认同呀!给我闪到那边去!戎崎学长,恭喜你了!」

    「恭喜你了!」

    「举行过仪式了吗?」

    「如果还没举行,请一定要让我们来负责筹办!」

    就在这波握手攻势中,我在心中呢喃。

    不对事情不是这样的啦

    然而理应能够帮我解释清楚的山西,却翻着白眼趴在地上,就算我再怎么踹他都起不来。

    这是恶梦。

    一定只是一场梦。

    一定是的。

    4

    俗语说「坏事传千里」,一里等于四公里(注:此言根据日制度量衡法,各国对此规定不同,如中国规定为一里五百公尺,韩国则为四百公尺),所谓的千里也就是四千公里。日本列岛从最头一直到最尾是三干公里,区区一个学校四周占地充其量不过数百公尺,也因此直到午休那个谣言才传进我耳里,已经算迟了。

    「水谷,妳知道结婚那个传言吗?」

    当世古口问我这个问题时,我才知道这件事。

    「结婚?」

    正想夹煎蛋卷的筷子顿时停在一个不上不下的空间中。

    「谁?」

    被这么问的世古口「唔这个那个」的大概重复了三次,顺道一提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个便当盒,那还真是有够大的便当盒。那是个很有古早味的耐酸铝制,四四方方,简直就像工具箱的便当盒。不论是饭、菜都装得满满的,可是塞在里头的配菜实在是可爱极了,煎蛋卷一片片圆滚滚的,小火腿也弄成章鱼先生或足螃蟹先生的样子,另外还有红色的樱桃当作点缀。那是世古口亲手做的便当呢。

    「裕一和里香。」

    犹豫再犹豫后,他好不容易才说出口。

    喔,我点点头后,这才将煎蛋卷送进口中。妈妈做的煎蛋卷有点甜,以煎蛋卷来说,我还比较喜欢咸口味的。可是不管我拜托过多少次,妈妈的煎蛋卷始终维持甜味,没有改变过。

    我吞下煎蛋卷后说:

    「你觉得是真的吗?」

    「很难说耶,我没听裕一提过这件事,水谷妳呢?」

    「没听说过啊。」

    我和世古口现在正坐在食堂角落,面对面吃便当。周遭座位上没半个人影,也就是说只剩我们两人独处。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像这样一起吃便当成为一种习惯,朋友都深信我们正在交往,而我也不曾刻意否认。

    话虽如此,人家也没跟我告白。

    那个夜晚,戴着奇怪面具的世古口对我所说的话语就是一切。「会助妳一臂之力的。」他说,还有「烦恼时一定会赶来的喔。」这话就是那个意思吧,还是我会错意了呢?不对呀,说到

    底要叫那人是世古口也有点就各种层面而言总让人觉得举棋不定。

    好想确认他到底是怎么想我的,但是又没有勇气将确认的话语说出口。

    总是这副德行。

    就算再怎么想,再怎么烦恼,那些话就是说不出口。到最后,那些想法便被时间抛在后头,一回神已经完全丧失最初的光辉。

    觉得那样的自己有点讨厌。

    即使明白却无法改变这点,更讨厌。

    「不过还是有可能吧,记得吗?那个,也都给他了啊。」

    竟然用了「那个」这种说法。

    结婚登记书。

    的确交给了裕一。

    「小裕和里香该不会把那个写一写,交到市公所上厂吧?」

    「嗯。」

    明明就是人家的事,世古口却满脸通红,他对这种情爱之事就是没辄。都已经像这样一起吃饭,一起上学,放学时也都会尽量碰面,可是到目前为止却连手都还没牵过。

    「所以,还是有可能吧。」

    「唔,嗯。」

    「世古口你觉得呢?你觉得小裕会做那种事吗?」

    「不会吧。」

    「说得也是。」

    毕竟,他是个胆小的窝囊废嘛。

    可是呢,世古口说:

    「只要一扯上里香,不知道裕一那个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妳想想,像跑去里香病房那次,也是有够乱来的,那时候只要一失手就会掉下去摔成重伤吧。」

    「啊,嗯。」

    「所以,也不能说完全不可能吧。」

    世古口张大嘴一口吞下小火腿。我忘却刚刚的举棋不定,暂时目不转睛地凝视他的吃相。

    虽然也称不上是特别优雅,可是他的吃法相当慎重仔细。不像其它男生有时嘴巴塞满米饭还一边大声说话,他完全不会这样,而是好好地将饭菜送进嘴里,好整以暇地咬,好整以暇地吞下去,然后才说话。

    光看吃东西的方式,就能对他的性格一目了然。

    他之所以能做出好吃的料理或甜点,大概全拜他本身是个拥有这种吃东西方式的人所赐吧。

    在家政课一做起甜点,就能很清楚地看出来。例如光是有没有将钵中水滴擦拭干净,就会彻底影响甜点这种东西的味道。世古口对于这方面总是特别留意。

    绝对不马虎。

    「妳怎么了,水谷?」

    我一紧盯着他不放,他便问我。

    我莫名地开始觉得害臊,所以用笑容打马虎眼儿。

    「没什么,世古口,那个煎蛋卷可以分我吗?」

    「好啊。」

    他轻轻夹起煎蛋卷,放到我的饭上。

    「来,请用。」

    「谢谢,啊,好好吃喔。」

    是咸的,而且盐巴的份量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觉得咸,可是仍有咸味在舌头上散开来,进而引出鸡蛋本身的甜味。

    「真的好好吃喔,这个煎蛋卷。」

    嘿嘿嘿,世古口笑了。

    「我试着加入和平常不一样的盐巴,是摩洛哥产的盐,和日本的盐味道有点不一样吧。虽然有点杂味,可是就是那种味道才好吃。」

    「嗯,我懂。」

    「盐也分成好几种,虽然一般卖的都是精制得干干净净的盐,不过其实要带点杂味的才好吃,那样才能突显出其中的美味嘛。可是,像那种盐巴都好贵。」

    「你是用零用钱买的吗?」

    「嗯,对啊。」

    世古口对于情爱之事完全没辄,可是一碰到盐巴、砂糖、姜黄、小茴香,就会滔滔不绝。

    我对此感到有点懊恼。

    那么巨大的便当盒内容物,没两三下就清洁溜溜。

    世古口静静地等着吃饭比较慢的我。

    「我去倒茶来。」

    起身的背影逐渐远去,让我觉得他是真的很重视这样的时刻呢。

    「来,请用。」

    「谢谢。」

    他将塑料容器装满茶水。我们两人面对面坐着,简直像是阿公和阿婆似地啜饮茶水。好平静喔,的确,像这样和他一共处,内心深处顿时回归平静,感觉上就像是在晒太阳。如果是和这个人在一起,大概永远都能保持像这种彷佛在晒太阳的心情吧。

    世古口的笑容将我引领到另一个不同的地方去,那是个好宽广、好美丽的地方,他一直以来所居住的地方,我一个人再怎么走也绝对到不了的地方。拥有那样世界的他耀眼得不得了。

    什么恋爱,还真是单纯呀。

    世古口的笑容耀眼到让人无法正视,他为我呈现在眼前的世界实在好温柔,不论是他那巨大的双手、宽阔的肩膀或是低沉的声音,都会让我没来由地心跳加速。自己一直以来,总是因为什么很帅、跑得很快,或是和自己很像之类的理由,喜欢上某个人。这次却完全不同,虽然少了那种激烈澎湃的情感,不过却多了某种从更深处涌现的情绪。

    之前也想不到自己体内竞沉睡着这样的情感。

    一旦深入挖掘这个名为「我」的地层,某些截然不同的东西随之显现,那全都是些我本以为不存在的东西。

    而帮我发掘出那些的,正是世古口。

    「世古口。」

    「嗯,怎么了?」

    「我跟你说喔。」

    「嗯。」

    我原本是想说些什么呢?一看到他那张傻呼呼的悠哉脸庞,突然就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今天要一起回家喔。」

    「对啊。」

    啊,他脸上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我回家以后想要做甜甜圈。」

    「咦,真的吗?」

    「不是像面包面团的那种,而是有古早味的那种。我已经找到食谱啰,很快就可以做好了,到时候一起吃吧。」

    「嗯。」

    嗯,有时候也会有这种好康呢。有古早味的甜甜圈呀,既然是世古口做的,铁定好吃吧。

    真的好期待喔。

    5

    「太扯了,太扯了。」

    我叨念着,一边走下没完没了的漫长下坡。这段坡道缓缓向右弯曲,边走边拉着直往前冲的脚踏车也很吃力。也不是啦,还不至于到吃力的地步,当然啰,该说是要抑制自动往前冲去的脚踏车很麻烦吧。

    「怎么会冒出什么『结婚』的嘛。」

    对于我的呢喃,里香只是发出「嗯~」的一声。

    「是谁说的啊?」

    「那还用说吗?是笨蛋山西。」

    「是山西呀。」

    「妳是不是也被问到什么啦?」

    「有啊。有很多人跑来问我说:『里香学姊,听说妳已经结婚了,是真的吗?』」

    里香都被同学称为「学姊」,虽然是以一年级的身分上学,不过里香已经十八岁了。在塞满十五、六岁学生的一年级数室中,格外像个大人。所以啰,以那些一年级的角度看来,也难怪想要叫她一声「学姊」吧。

    「结婚那件事,应该有十个人以上问过了吧。」

    「哇,真的假的啊。」

    我开始觉得晕头转向,现在还会特地跑去找当事人详细追问啊,用膝盖想也知道是谣言啊,说到底会相信山西说的话根本就是脑袋有问题嘛正当我这么想时,脑中浮现之前结婚登记书那件事。

    我没和里香提过结婚登记书。

    反正我也不知道那种事情该怎么开口,如果说出口,里香是会大发雷霆还是一笑置之呢?不论何者,都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反应,所以保持沉默方为上策。不对,当作没这回事才是最好的办法。

    得再去跟山西耳提面命一番,免得下次又说出这种无聊的话来。

    「女生最喜欢这种话题了嘛。」

    「那妳是怎么回答的啊?」

    里香此时望向我,露出嘲弄的神情。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呢?」

    「这个嘛妳」

    「什么?」

    我会结巴不是因为里香露出恶作剧似的表情,而是因为她那恶作剧似的双眸中,显现出那么一点点的认真光芒。我不知道该如何解读那抹光辉的意义,是在测试,还是在确认呢?

    都因为这样的烦恼,害我的陉骨猛然撞上脚踏板。

    「好痛!撞到了!好痛、好痛、好痛!」

    我趁此机会,夸张地直喊痛,右手握着脚踏车把手,左手押着陉骨,简直像个坏掉的玩具一般,蹦蹦跳跳地跳个没完。此举让里香的双眸中那抹恶作剧或是认真的光芒一并消失,转而哈哈大笑。

    「裕一真是个笨蛋耶,怎么和早上做一样的事啊。」

    「妳说什么笨蛋啊!谁是笨蛋啊!」

    我用了非必要的巨大音量吼叫。

    「脚都快断了啦!哇,真的好痛啊!」

    我再次蹦蹦跳跳地弹跳着。

    里香看着那样的我笑个不停,似乎是因为笑得太厉害以致于眼泪都流出来了,还用那细长的食指擦拭眼角。

    我一股脑地直抱怨。

    「啊呦,刚刚好痛喔。不对,还很痛,一阵阵刺痛。」

    「真是个笨蛋耶。」

    「不要一直笨蛋、笨蛋地骂人啦。」

    我跨上脚踏车。

    「上来啦,我们两个人一起骑下去。」

    「被老师看到的话,准会挨骂的。」

    里香出乎意料地正经八百。

    而且还是个胆小鬼。

    「不要紧,只要没被看到就没事啦。快,书包给我。」

    「不要翻车喔。」

    「跟妳说不要紧,不会翻车的。」

    虽然我从里香手上接过书包,不过篮子里还有我的书包,不好好放就放不进去。就在我把两个书包拿进拿出调整位置时,里香已经坐上脚踏车后座。

    她的手抓住我的腰部二而。

    心底莫名酥痒了起来。

    「要走啰,妳要好好抓住。」

    「嗯。」

    我蹬向地面,踩下踏板,因为是下坡,将踏板踩个两、三下,之后就等着车子自然而然加速就行了,甚至还必须藉由煞车控制那飞快的车速呢。

    空气变成风,吹过我和里香。

    那种感觉真的好棒。

    无与伦比。

    像这样彷佛天涯海角都能到得了。

    一瞬间从树木间隙瞥见伊势的市容,我们就是要骑向那里,我和里香所居住的世界。

    每当煞住煞车,我的破烂脚踏车就发出吱吱哀鸣。

    一弯过耸立着巨大橡树的弯道后,接下来就是一小段上坡,靠目前这车速大概只能顺势往上冲个五公尺,再来就必须踩脚踏车了。右脚、左脚,轮流使力,理所当然的,脚踏板比起一个人骑的时候沉重多了,不过那是相当幸福的重量。

    我就是要像这样子地活下去。

    后座载着里香,右脚、左脚轮流使力,慢慢爬上坡去。

    「要我下来吗?」

    里否从后头问。

    我以稍大的音量说:

    「妳别瞧不起我,这种坡度还难不倒我呢。」

    嘴巴上这么说,事实上还满吃力的,骑到最后一小段坡道时,都必须站着拚命踩了。

    「加油,裕一。」

    「喔。」

    「加油。」

    我在里香的激励之下,爬上坡道。

    还差一点点。

    剩下五公尺。

    三公尺。

    看,爬上来了呢。

    当我们一抵达坡道顶点,蔚蓝晴空便在眼前伸展开来,秋天悠闲的云朵缓缓从右边流到左边。可以看到闪耀着银色光芒的小小飞机,看到宇治山田车站,看到神宫的森林,然后还可以看到炮台山。

    「好!爬上来了!」

    我边喘着热气边说。

    声音显得有些得意。

    里香在我身后咯咯发笑。

    「好棒、好棒。」

    然后轻抚我的后脑杓。

    我刻意以不开心的语气说:

    「我又不是狗。」

    「我是在称赞你耶,你看,好棒、好棒。」

    「就跟妳说我不是狗了嘛。」

    虽然我似乎是不太开心地这么说,其实却开心到不行。里香的手正轻抚着我的后脑杓,那搔痒的触感最后还是让我脸上不自觉流露笑意。当然,坐在后头的里香看不到我的脸,也因此我更加肆无忌惮地开怀笑着。

    过了好一会儿回头一看,只见里香的长发随着吹拂而过的风摇曳,轻飘飘地在风中飞舞,简直就像我如今的心情一般轻快。

    然后,里香也笑了。

    看着天空笑了。

    我以雀跃的心情说:

    「我们去买个什么七越甜包到我家吃吧。」

    「嗯,好啊。」

    「我请妳。」

    「真的?」

    「嗯,我啊,做人最慷慨了。」

    「太好了。」

    里香雀跃的声音,让我的心变得更为雀跃。

    然后我们就骑下坡道。

    一边紧紧煞车,一边发出像是吱吱声的哀鸣,顺坡而下。

    我们在小胡同对面那家店买了七越甜包,四周飘荡着面粉烧烤的气味和豆馅的甜味。里香慎重其事地将装在褐色纸袋中的七越甜包抱在胸前。

    「快、快、快,会冷掉的。」

    「不可能的啦,回到家就冷掉了。」

    啊呦,传来有点懊恼的声音。

    「那我们先在这边吃一个吧。」

    「嗯,也好。」

    伊势市车站前有座奇怪的纪念标的物,那是个高约十五公尺的巨大灯笼,还写着什么「欢迎光临伊势」毫无创意的词句。我将脚踏车停在那东西的基座旁。

    「坐啦。」

    我指向脚踏车后座。

    里香思的一声坐上去。她虽然任性,不过只对自己可以乐得轻松的提案非常听话。

    我站在那样的里香面前伸出手。

    「给我一个。」

    「好。」

    「谢啦。」

    里香递来的七越甜包还温温的,那股暖意缓缓地传至手掌心。

    「这是伊势名产吧。」

    「是吗?滨松那里没有吗?」

    「嗯。」

    「是喔,那就是伊势的名产啰。」

    以前都不知道只有伊势这边才有,毕竟我又没离开过伊势。七越甜包的形状类似章鱼烧,不论是色泽还是形状都长得一样。只不过里头包的不是章鱼而是豆馅,味道当然也是甜的,简而言之就像是小一号的今川烧(注:江户时代的始祖店位于东京神田今川桥附近因而得名,演变至今也出现「大判烧」、「回转烧」、「太鼓烧」等不同名称,台湾俗称「车轮饼」、「红豆饼」等)。

    「哇,好烫!」

    一咬下去,其中的热豆馅流出来。豆馅黏在上唇处,那已经不只是烫,而是痛了。

    「烫、烫、烫!烫伤了啦!」

    看我慌慌张张的样子,里香非但不担心,反倒哈哈大笑。

    怎么会有性格这么糟糕的女人啊。

    我开口深深地吸气又吐气,被豆馅黏到的部位阵阵刺痛,说真的好像烫伤了啦。

    里香看着我的失败,慎重地咬起七越甜包。

    「啊,好好吃喔。」

    「啊呦痛都痛死了,哪知道好不好吃」

    「好好吃耶。」

    她边吃边露出幸福的笑容。真受不了耶,为什么女生都这么喜欢吃甜食呀。

    里香没两三下就吃完一个,紧接着又从袋子里拿出第二个。

    「喂,等一下,妳是要在这里全部吃完喔。」

    「可是很好吃耶。」

    「等一下到我家再吃啦,还可以泡茶喝啊。」

    「是喔,说得也是。」

    嘴巴虽然这么说,里香看来还是很舍不得似地将七越甜包放回袋子里去。然后,当我们两人再次坐上脚踏车时,我才注意到。

    那个女生在这里。

    孤伶伶地独自站在伊势车站前。

    即便从远处看也知道她的五官很可爱,莫名地散发出一股男孩子气,和里香截然不同的类型。虽然两人都一样刚强,不过该说是她的眼神比较锐利吗?有点像是阳光运动型的吧。

    吉崎多香子,一年三班。

    里香的同班同学。

    我注意到了,里香一定也有注意到,但是我们两人都绝口不提。保持沉默离开车站。

    背后持续感受到吉崎多香子的视线。

    6

    说起来呢,吉崎多香子还真是个笨蛋。

    就算在本地国中曾经如何地呼风唤雨,自持带着些许「不良」气质,但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斗得过里香的。

    刚开始,里香在班上有点被孤立。

    那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在一个满是十五、六岁学生的教室中,就只有她一个是十八岁。到了四、五十岁,两岁的差距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然而在十几岁的阶段差别可大了。

    里香很明显的就是一副大人样,而周遭同班同学相较之下更显得有够孩子气。但是,也不是说因为这样,四周那伙人就立刻对里香敬而远之。

    应该说是小心翼翼。

    既然有些女生是以极度客套的态度和她打交道还全程使用敬语,也就有些女生不太开口和她说话,而另外有些女生则是莫名其妙地会来找碴。

    吉崎多香子可以归类为来找碴的那种。

    算是女生的大姊头吧。

    话说回来,女生还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物,像我们男生当然也会分交情好和不好的,虽然还不至于冠上「派系」这种了不起的字眼就是了。换班约一周后,班上就会出现像是小团体一样的产物。只是女生的小团体,感觉上似乎又比男生的团结一点。说难听一点就只有自己人的圈子里和乐融融,自己人以外的就完全不放在眼里。也因此呢,听说选择进入哪一个小圈圈也是很重要的,不过有时候也可能因为无聊的原因被踢出小团体之外。

    不久前感情还很融洽的女生们,突然变得疏离冷淡,一回神可能就有哪个女生已经孤伶伶地剩下一个人。那种女生总是一副想不开的神情,仿佛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

    不过就是学校的小团体而已吧?

    像我们这些人可能会这么想,不过对女生面言那似乎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

    吉崎多香子在班上嗓门最大,最啰唆,把类似的女生全凑成一伙。只是那样倒还好,问题不大,就是「高兴怎样随妳吧」的那种感觉。我也清楚和臭味相投的朋友混在一起很好玩,像我也都会和司或山西混在一起呀。

    但是,后来就再也无法说出那种从容轻松的话来了。

    不知道哪里的政治人物曾经如此断言,凝结组织向心力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在外部树敌,只要能够攻击某人,组织就会更为团结,如此一来也无须担心组织分裂。不愧是曾在国中呼风唤雨的吉崎多香子,同样深谙此道,不过她并不是以脑袋,而是以直觉明白个中道理。

    吉崎多香子所挑中的敌人正是里香。

    至于为什么是里香,我也不太清楚。或许是因为里香是个稍微有点被孤立的存在,而且她大概看不惯大部分同学都把里香当作学姊一般看待吧。

    啊,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

    吉崎多香子可以说是个大美女,如果以只限男生的人气竞赛标准看来,在班上算是数一数

    二,全年级也可挤进前十名。但是,即便是拥有此等美色的吉崎多香子,只要一站到里香身旁,存在感便会瞬间变得淡薄。与里香的长发、纤细的手脚,或是秀丽的五官,更重要的是那股自然流露,足以镇摄所有人的气势相形之下,吉崎多香子本身独有的美丽顿时变得毫无意义。吉崎多香子大概是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无法和里香匹敌吧。光论姿色,两人差距其实还不至于悬殊到不值得相提并论的地步,如果要十个男人选,其中大概有三个会说吉崎比较好吧。然而,一旦两人并列相比,十人中有十人首先都会选择里香吧。吉崎多香子不了解到底为什么会那样。

    我却了解。

    因为里香一直以来始终在朝不保夕的生死边缘挣扎求生,从小开始,每天每日都持续感受到死亡的阴影。明天不,甚至是所谓的今天,里香她都无法相信。像那样连续的每一天,将里香这个人的某种特质磨得特别突出鲜明。

    里香只活在现在这一刻。

    只相信一秒接着一秒流逝的瞬间。

    也因此,里香的双眸毫无动摇。

    是那么地坚强。

    所以,相信会有一年后,会有十年后,再接下去的日子也都理所当然地全盘相信的吉崎多香子,根本就无法与里香匹敌。

    觉悟不同

    自作聪明的吉崎多香子没察觉到这一点,贸然对里香出手。刚开始呢,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就只是说说坏话,分组时故意孤立里香,莫名其妙去撞她,然后再以很假的语气说「不好意思喔」。

    正好在那个时候,美雪曾经找我谈过。

    「我觉得里香可能碰到一点麻烦了耶。」

    我还悠哉悠哉地问:

    「麻烦?什么麻烦呀?」

    「你知道吉崎多香子这个人吗?一年级,和里香同班的女生。」

    当然知道啊,校阅一年级新入学的女生,可是我们男学生最大的乐趣。一些好事之徒甚至还弄什么人气票选。我这边不玩那种人气票选,而是针对人气票选结果开赌盘。我们会先列出大概十五个女生姓名,分别标上一些什么○啦、△啦等符号,甚至还会写上赔率。吉崎多香子的赔率是七倍多一点,也就是说大家都不觉得她会拔得头筹,可是也不至于垫底。

    当我从美雪那听到吉崎多香子的名字时,脑中首先浮现的就是那张「竞美表」,不过这种无聊的事情,当然是对美雪秘而不宣。毕竟,若陈述方式稍有差池,只会被鄙视而已。

    「吉崎?妳是说那个男孩子气的女生喔?」

    明明知道,我却故意装傻。

    嗯,美雪点点头。

    「可能有点麻烦耶。」

    「什么麻烦啊?」

    「她现在很敌视里香。」

    「真的假的?」

    「是还没做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啦,就是会稍微找碴,然后说一些坏话而已。好像就东讲一点、西讲一点里香的坏话,想要害里香在同学间被孤立。」

    「那可就麻烦咧。」

    「嗯,麻烦了喔。」

    我们正在楼梯间,春天的阳光从上面的窗户落下,每当有人下楼时,人影就会从我们的脚边扫过。

    「妳不能想想办法让她收手吗?」

    「怎么可能啊。」

    美雪对于我的疑问摇摇头。

    「学年不一样,再怎么样都使不上力的。」

    「嗯,说得也是啦。」

    「应该没关系吧。」

    「才不呢,这样下去不行吧。」

    「果然不行喔。」

    我们面面相觑,发出叹息。

    「那女生好可怜喔。」

    美雪以打从心底同情的声音说。

    我姑且点点头。

    「真的好可怜。」

    我们担心的并不是里香,而是吉崎多香子。毕竟,里香一直以来在医院里,始终把那些成年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不仅弄哭好几个护士,就连医师也对里香没辄。甚至是那个坏心眼儿家伙夏目,都无法驯服里香。

    光凭区区一个吉崎多香子,即便使出浑身解数都不可能对付得了这样的对手。

    我的杞人之忧终究不只是杞人之忧而已。

    一切也未免进展得太快,就在我和美雪于楼梯间举行会谈的隔天,事情就发生了,先出手的据说是吉崎多香子。

    不,应该说是被动出手才对。

    据我听到的消息说,吉崎多香子好像坐在里香的座位上和朋友聊天。里香回来的时候也不让位,明明发现了却假装没发现,大概是觉得里香会不知所措地呆站在原地吧。果真如此的话,那她实在错得离谱。如果能回到过去,我还真想跑到现场去跟她说,快收手吧,对手可不是妳拚了命就能应付的。

    里香当然不会只是呆站着。

    「妳碍到我了。」

    里香劈头就是这么一句话,对着班上的大姊头、嗓门最大、最有精神,率领一群招摇团体的吉崎多香子。

    以前可能没有任何一个人敢用这种口气跟吉崎多香子说话吧。

    「啥?」

    为了表现出一派轻松的模样,吉崎多香子开始装儍。

    里香毫不留情。

    「我说妳碍到我了。」

    她以冷到骨子里的声音扔出这么一句话,然后定定地凝视吉崎多香子。像这种场面,先退却的就输了。然而,吉崎多香子终究受不了里香的视线,和那股沉默的重量。她完全败给里香那对澄澈的黑色双眸中所蕴含的光辉,以及沉着冷静的气势。

    「啊,听不到耶。」

    即便如此,吉崎多香子还是说出这样老套的台词,继续做困兽之斗。虽然耐不住那股沉默,却还是逞强死撑,大概是不想在同伴面前示弱吧,她当时一定鼓起了全身上下的勇气。

    即便人不在现场,我还是能轻而易举地了解她的心理。吉崎多香子那时候应该已经开始发抖,而且可能会这么想吧,这个娇小的女生怎么会这么恐怖呢。

    据说,里香的视线没有丝毫动摇。

    「这里是我的座位,给我闪一边去。」

    里香用了命令的口吻。不是用威胁,也不是拜托,而是轻蔑。

    若里香曾显现一丝一毫胆怯的影子,吉崎多香子或许还有机会吧,她或许就可以趁机将立场完全翻转过来。在那种情况下,女人这种生物会将直觉性本能发挥得淋漓尽致,远比男人还要残酷。但是,里香的语气冷静,完全不把吉崎多香子放在眼里,而且毫不隐藏这样的睥睨,态度中也不见丝毫胆怯。里香所散发出的气势应该已经弥漫在整间教室中,当时在教室中的任何人无不慑于里香的气势,体型比里香还大的吉崎多香子看来反倒像只弱小的生物,有一群同伴撑腰的她却完全处于劣势。

    吉崎多香子此时又犯下另一个致命的错误。

    冷不防起身的吉崎多香子,往里香的身躯靠去,大概是想对她稍微施加压力吧。又或者是因为急速起身,身体不自觉地往里香那边移动。然而,周遭同学看起来却像是吉崎多香子故意冲撞里香的身躯。

    里香很轻易地就倒了下去,而且还不只是倒下去而已,后头的桌子也连带遭受波及,随着一阵巨响惊涛骇浪地倒下去。

    吉崎多香子和其它女生比起来,体型算是较为高大,据说国中时是排球社的。

    里香相对地娇小许多。

    任何人都知道里香的身体状况非比寻常,否则怎么可能晚两年才编进来呢。这事也仅止于口耳相传,不过正因此造就一群学生,深信里香的生命朝不保夕。

    那个柔弱的里香,被恼羞成怒的吉崎多香子狠狠撞倒大家的眼中看起来就是如此。

    在这种情况下,事实到底如何并不要紧,看起来如何或是感觉如何比事实还要重要。我打从心底同情吉崎多香子,因为其实是里香自己跑去撞吉崎多香子的,即便她说破嘴也不会有人相信吧,但是我很清楚。里香不可能错过那一瞬间的机会,明明是她轻轻将身子往倏地起身的吉崎多香子那边移动,轻轻碰到一下而已,却自己往后面摔出去。吉崎多香子不知道里香的心眼儿有多坏,那就是她的败因,她竟然给了里香反击的机会。

    娇小孱弱的里香一旦倒下,任何人都会觉得绝对是吉崎多香子害的。

    体弱多病的里香、生命朝不保夕的里香,光是对于那样的里香施暴,就足以让当场气氛顿时转变成对于吉崎多香子极不友善。她至今把班上女生分党分派的行为或许反而为自己招致恶果,大家其实早已对吉崎多香子感到些许反感,而这一点恐怕也在里香的预料之中。

    是里香引爆了这股反感。

    倒在地上的里香似乎很痛苦地咳嗽,然后还压着胸口。她看起来真的很痛苦,同学都以为她说不定马上就会死掉。当然,那都只是里香的演技。里香是心脏方面的疾病,就算情况变糟也不会咳嗽不止,可能因为这是最明显清楚的表现,所以才会假装咳嗽不止吧。但是完全没料到里香会这么做的同学一般人哪想得到这些啊没两三下就被骗得团团转。有人边跑边叫「我去找老师」,还有三个人随后跟了出去,好几个女生跑到里香身边,对她说什么「妳振作一点」、「老师马上就来了」。然后,剩下的所有人都冷冷地凝视着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吉崎多香子。

    吉崎多香子继续重复错误。

    「不是我!我又没撞到她!」

    那听来只是荒谬的推托之词。

    同学冰冷的眼神中隐含着喷怒。

    里香不是正在眼前痛苦挣扎吗?不是妳还有谁?每个人都看到是妳撞她的啊。事实上,这都是里香精心设计,让情况看起来就像是如此,然而人类这种生物一旦深信不疑,就会完全将其视为真实。

    吉崎多香子也没察觉这一点。

    「真的不是我!你们误会了!」

    吉崎多香子越叫就越是被孤立。

    她的小跟班A松田由利迅速从她身旁移开,虽然身子不过挪开约五公分,却已起了带头示范作用,小跟班B一一佐原雪惠跟着抽身离得更远了。几分钟后,据说当跑出去的学生带老师回来时,吉崎多香子身边已经没半个人了。

    她变成孤伶伶的一个人。

    从此之后,始终都是孤伶伶的一个人。

    「吉崎仍旧被孤立喔?」

    我边踩脚踏车边问。

    嗯。里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和大家还是处得很僵。」

    「是喔。」

    唉,这真是自作自受,谁叫她那么笨,自己跑去惹里香。但是,要说为此而痛快大笑嘛,又不可能做得到。里香什么都没提,正因为如此,我才明白她其实很在意吉崎多香子。

    说真心话,我才不想管吉崎多香子的死活。她以前应该也常把那些立场比自己弱的女生欺负得要死要活,而且也常玩孤立这一招吧,然后还可以无所谓地继续显露笑容。她从未想过那些人的悲伤或是痛苦,反而是面带笑容地乐在其中,只不过这次是轮到她尝尝相同的滋味罢了。

    只要我和里香能够快乐地生活下去就好了。

    不论有什么其它人大声哭泣或饱尝辛酸都无所谓。

    嗯,没错,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要骑快啰。」

    我为了掩盖许多事情,这么说。

    嗯,背后传来里香的声音。

    我将脚踏车在家门前停好后,里香轻声说着「嘿咻」一边跳下后座,她那纤细的双脚随之着地。我撑起支架,从篮子里拿出我和里香的书包,打开我家的玄关门。伊势这边很多古早时代的拉门,玄关大多是横向拉开的那种。而且,我家又是栋老旧到不行的房子,所以总会发出喀啦喀啦巨响。

    「回来了。」

    就这样,只要一回家就会立刻被父母察觉。从起居室探出头来的母亲,看到里香随即露出吟吟一笑。

    「欢迎啊,里香。」

    「妳好。」

    里香同样吟吟一笑。我妈好像很喜欢里香,只要里香来家里玩,眼神总会比我先看向里香,而且呢,还会比我跟里香说更多话。而里香也好像和母亲很投缘,有时一些无聊的话题也能聊个没完。

    「我们有买七越甜包回来,要不要吃?」

    里香说着递出纸袋。

    等一下,我差点大叫出声。不是原本预定要在楼上房间和我一起吃的吗?干嘛突然就这么拿出去啊?

    母亲很开心地接了过去,随即探头窥视袋中。

    「看起来好好吃耶,我去泡茶吧。」

    「我也来帮忙。」

    「唉呀,谢谢妳。」

    两人这么说着,一边消失在房屋内侧。我虽然嘴里叨念着什么「这个」、「那个」、「到我房间去」,不过那些话似乎完全没有传进两入耳里。

    就这样,我独自呆站在玄关,被人抛诸脑后。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看,碰巧和母亲去北海道时买来的木雕熊四目相接。那家伙粗大的四肢稳稳踩在鞋柜上,还很帅气地叼着一只鲑鱼。是的,只剩下我们这一人一熊独处。

    我原本打算和里香在房里共度美好时光,原本打算好好品味那段专属于我们两人的时间。

    但是,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我试着问熊。

    当然,它并没有回答。

    九月十八日秘密进行中的事态(之一)

    司和美雪来家里玩,戎崎裕一却一个人关在黑暗的房间里。那是位于房屋北侧一间两坪多的房间,什么棉被啦、没在用的桌子啦,都会塞到那里去。在那个两坪多的房间中,不仅木板套窗紧闭,连缝隙都被封起来。因此在那狭小的空间中,如今没有一丝光线,照明完全熄灭,窗户彻底关上。戎崎裕一在黑暗中,以摸索的方式将底片卷到冲洗罐的卷片轴上,这还挺难的呢。必须用指尖一边确认底片确实卡进凹槽,同时一圈圈卷上去。这个步骤如果没做好,底片就无法确实浸入显影液或定影液等,最后就会形成斑痕。紧闭的房中果然热到不行,啊呦,这样到底有没有卷好啊。虽然认为没问题,可是毕竟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也没办法确定。失败的话,好不容易拍下的照片不就全都泡汤了吗?他心中为了是否该重卷而陷入天人交战,最后戎崎裕一终于铁了心,决定就这么继续下去。一定没问题的,卷得很好啦,他一边说服自己,一边从卷完的部分切断底片,接着将尾端牢牢固定住。再来,只要把这个卷片轴放进冲洗罐就行了,那么一来就可以先把灯打开了。咦,跑哪去了?怎么不见了?冲洗罐放到哪去了啊?

    两人难得来玩,身为主人的戎崎裕一却关在另一间房里。被单独留在房里的世古口司和水谷美雪总觉得有点不好意嗯。世古口司把他那巨大的臀部塞在小小的书桌椅子里,另一方面水谷美雪则靠床铺坐着。她试着凝视自己伸直的双脚,看来有点O型腿。她觉得很不好意嗯,所以膝盖试着使力,勉强让双脚紧贴,可是很吃力,一放松,双脚膝盖随即分开。她发出叹息一边抬头,正好与世古口司四目相接,他报以微笑,她因此也回以微笑。总觉得不好意嗯,世古口司他当然也觉得不好意嗯。他不知道在这种时候该做些什么才好,或许该说点笑话这她笑吧,但是他却再清楚不过自己根本就没有这么机灵。那那个啊,他出声道。什么,她问他。原本是想说什么去了?他毫无头绪,所以试着说了句「裕一都不出来耶」。对啊,水谷美雪对他说。就这样,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为了努力填补这样的空档,他伸手拿起矮桌上的杯子,咕噜咕噜灌下透明汽水。啊,水谷美雪说。怎么了,他问。那是我的。咦,水谷的?嗯,我的。手中的杯子,嘴巴已经碰到的杯子,这是,她的杯子啊。这么说来,是所谓的「间接接吻」吗?对对不起,他道歉。不自觉地开始结巴。没没关系,水谷美雪说,果然也是结结巴巴的。当他把杯子一放回矮桌,她立刻伸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他明白她是在乎他的感受,故意喝给他看的,这让他很开心。因此放松的身体一往后伸展,靠背顿时卡当一声脱落,世古口司随之往后摔,摔得还真惨。你不要紧吧世古口,水谷美雪边问边走近他。非常要紧,头部撞惨了。但是,他嘴里仍然念着「不要紧、不要紧」,一边想要起身,就在那个时候他注意到桌子底下放着一个箱子。简直就像是刻意藏起来的一样,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他取出箱子打开,里面放着一张纸。大大的箱子里,只有一张纸。美雪也探头窥视,啊,这个是,她说。嗯,世古口点头。两人看了好一会儿,脸也开始泛上潮红。想出那个点子的是水谷美雪,因为她觉得那点子还不错,于是便付诸实行。

    找了又找、找了又找,在黑暗中四处乱爬,戎崎裕一好不容易才找到冲洗罐。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掉到脚边去了,都是因为他一时之间心慌意乱,忘记当初放在什么地方而已。一打开灯,双眼深处跟着发疼,他反复直眨眼,一边望向冲洗罐。没问题的,盖子已经都盖好了。加入显影液,等十分钟,加入停影液,等一分钟,最后加入定影液,等三分钟。这么一来,底片的显影工作就完成了。这些步骤几乎都是自成一格,因为全靠看书自修一边摸索,所以失败机率很高。最近已经连续成功三次,他也因此觉得大概终于能够摸熟整个程序了。这底片中记录着各式各样的片段,里香的笑容、怒容、一起吃便当的世古口司和水谷美雪的身影、挨护士长骂的亚希子小姐、叼着香烟型巧克力的夏目。如果能顺利冲洗出来就好了,戎崎裕一心想。他正沉迷于相片之中,所以如今他房中正在进行什么事情,他完全不知道,也完全没察觉。

    事态秘密进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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