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鼠之槛(下)

    铁鼠之槛(下)

    作者:[日]京极夏彦

    06

    老实说,我想都没想过看到京极堂那张臭脸,竟会让我感到如此安心。

    我很清楚他驱逐附身妖怪的手法。

    我好几次差点去了另一边,都被这个人给拖了回来。若是有人在交界处摇摆不定,这个朋友就会一脸不悦、无声无息地靠过来,有时候推,有时候拉,把人给摆回他原本应该在的地方。

    不过这一次,我自认我并不是那种状态。

    因为这次我只是一个既没有主体性也没有目的意识、随波逐流地与事件发生关系的单纯的旁观者。

    但是这么说的话,鸟口和敦子也是一样,他们与事件的关系,说起来就像是遭遇到他人不幸事故的旅行者。在自我的深层有机质与这次的事件发生关联的,顶多只有饭洼小姐一人而已,而且有关联的根据也极为薄弱。看似大有文章的状况虽然已经整顿好了,却不知道这与杀人事件本身是否有关。我想今川也是一样的。

    尽管如此,我们全都松了一口气。

    敦子及鸟口,还有初次见到京极堂的今川和饭洼都是。

    朋友皱起眉头,宛如芥川龙之介的肖像画一般,摆出把手抵在下巴的招牌姿势坐在仙石楼的大厅。他一看到我们,表情变得更加愠怒,只说了一句:“你们这些冒失鬼。”

    这远比什么都没说要来得好。

    接着,桑田常信和尚在益田等刑警簇拥下,进人大厅。

    害怕的禅僧竭力维持威严,不期然地与黑衣阴阳师相对峙了。数小时前……不,那仅仅是六小时前的事。

    我们硬把睡着的鸟口唤醒,移动到禅堂,当时应该是黄昏五点左右。

    看到禅堂内部的瞬间,那种无以名状的感动——虽然说法夸张了一些,但我一生可能都无法忘怀吧。

    没有声音,也没有气息。然而里头坐着众多的人。

    人口处站着一名警官监视着。当然,卫兵既没有说闲话,也没有解除立正不动的姿势,却怎么样都格格不入。平常看起来规规矩矩的制服公仆,在禅堂里却显得俗不可耐一一变得只是一个古怪的异类分子。就连警官看起来都如此了,我们简直是糟糕透顶的闯入者。紧张的空气里,根本就没有我们这些无礼之徒的容身之处。我们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也不敢坐下,只能歉疚万分地缩在房间一隅。

    半晌后,一名僧侣回来,接着另一名僧侣出去了。看样子僧侣们正一个一个依序被叫去侦讯。

    进来的僧侣无言地站到自己的座位一一“单”前面,深深行礼后右转,再次行礼,背向“单”的方向踏上,然后坐下。右脚放在左腿上、左脚放在右腿上,前后左右轻晃身体,调整坐姿。他眼睛半眯,调匀呼吸之后,再也没有一丝动静。

    他是在集中吗?

    还是在扩散?

    两者都不是。

    有人说,禅能够培养注意力。

    我也曾听说,禅是一种冥想法。

    但我觉得完全不对。

    有人说坐禅是赌命的修行。

    也曾听说禅并非如此热切的行为。

    我觉得这两方说得都对。

    毫不热切地,赌上整个人生打坐。

    果决。不,太果决了。若非怀抱着巨大的热情行动,连琐事都无法完成。然而别说是赌上人生,连一点风险都不愿背负的我,实在是做不来这种事。我的人生不仅总是缺乏紧张感,还总是被莫名的不安所包裹。完全两相矛盾。我光是置身子昏暗禅堂的寂静中,就几乎要把持不住自己了。

    胸前拿着警策的佑贤和尚静静地在僧侣之间来来去去。活动的就只有他一个人,我的视线无意识地盯着佑贤的动作。光线微弱的堂内很难识别出每一个僧侣。不过我也只认识慈行和佑贤,以及为我们带路的英生与托雄,还有巨汉哲童而已,即使光线明亮,或许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受到昏沉一一即睡魔袭击时,或者被看出心思紊乱时,坐禅中的僧侣会被用警策敲打。

    看不下去。

    早晨采访时也是这样。

    早课和行钵都没有问题,但是到了采访坐禅的时候,我再也无法忍耐,一个人离开了禅堂。

    就算敦子问我何谓坐禅,我也不可能回答得出来。

    充斥整座禅堂的紧张感与令人受不了的压力再次化为无法形容的排斥力,把我向外推挤。

    而且堂内相当寒冷,气温和外头没什么两样。鸟口揉着依然赤红的眼睛,我们在路上向他说明状况,但是他好像还没清醒过来。

    敦子冷得抱着自己的肩膀,饭洼则一脸憔悴地一一扫视僧侣们。

    一名僧侣回来了。我望向人口,看守警官的脚微微颤抖着。他很冷。此时,我终于明白了那种颤动正是把他和僧侣区分开来、把他贬至俗界的原因。

    好想赶快到外面去。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半小时之久。

    饭洼差点倒下,敦子扶住她,结果蹲了下去。鸟口早就在装机材的箱子上坐下,站着的只有我和今川而已。

    今川似乎陷入恍惚一一在我看来是这样。

    突然,一阵粗暴的风卷起,野蛮人发出的粗鲁声音从人口侵入进来,是数名刑警和警官,支持的搜查员抵达了。

    我们被带到外面,移到旁边的小型建筑物。

    但还是一样不舒服。

    只是稍微暖和了一点而已。

    只是视觉上受到遮蔽罢了。大批僧侣在隔壁建筑物持续打坐的现实,就算想要割舍也割舍不下。例如说有个盒子里装了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就算明白只要不打开盖子就不会有事,却反而更不愿意把它拿在手里吧。因为明白里面装了什么,却不能看见的状态,会引发更大的不安。

    我觉得就像这样。

    虽然隔壁的大盒子里装的不是什么不明所以的可厌东西,而是清净的修行僧众。

    一名年轻警官为了监视我们而留在室内,但我怀疑他是否真的了解状况。外面好像还有一个人。也不能归咎于有人监视,但我们没有一个人开口,就连坐姿都不敢改变,只听得见衣服与榻榻米磨擦的声音。

    耳中听见的,净是树木在远处喧闹的声音。

    是冬季的夜风吹过了山间吧。

    不,那是……

    “有没有……”敦子发现了,“听见什么声音?”

    “嗯?”

    坐在门框上的警官对她的话有了反应,稍微转动脸的角度。他在竖耳倾听。

    “是不是风啊?”

    鸟口说,警官放下心似的恢复原本的姿势。但是……

    那并不是风。

    呻吟一一是木头倾轧般的声音。是啜泣吗?那是……

    是老鼠吗……?

    “不。我听见了,那是人的声音。”今川说。

    “嗯……?”

    警官站起来,打开门扉。“喂,外面有没有异状?”

    “没有啊。”外面的警官冷淡地回答。

    “有没有听见什么?”

    “没有啊,很安静啊。”

    警官偷瞄了我们一眼。

    “也是吧。”

    “正好,外面冷死了,跟我交换吧。”

    “里面也差不多啊。”

    “至少要好一点吧。”

    外面的警官进来了。

    一道白影晃过他背后的黑暗。是一一阿铃。除了我以外,似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又经过一小时左右,益田过来了。

    “哦,各位,把你们丢不下管到这么晚,真是对不起。不好意思,接下来要麻烦各位回到仙石楼去。”

    “现在吗?”

    “待遇会比待在这里要来得好。而且平安抵达那边的话,你们就被释放了,山下先生说可以不必再把你们当成嫌疑犯了。准备好的话,马上就出发。尽可能快一点比较好吧。”

    “唔,能够被释放是很高兴,可是也有可能无法平安抵达是吗?”

    “鸟口,那条道路路况很险恶嘛。”

    “没错,夜晚的山路很危险。不过除了我以外,还有三名刑……”

    这次清楚地听到声音了。

    而且声音一一来自禅堂。

    不可能。

    “怎么了?喂,那是什么声音?”

    “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啦,我的意思是叫你过去看。”

    “喔。”

    警官跑了出去。我慌忙穿上鞋子,从门口往外窥看。恰好那个时候,禅堂的门打开了。

    “常信师父!你适可而止…点!”

    是慈行歇斯底里的声音,接着是硬质的声音:“放手,我不逃也不躲!”

    华丽的袈裟,桑田常信……

    三名警官出来,阻止常信。

    “不劳费心!”

    常信甩开警官似的,大步往知客寮的方向走去。察觉异变,知客寮的门口探出一张男人的脸一一是营原刑警吗?我走到外面,与益田并肩而立。到处都看得到陌生男子伫立着,应该是前来支援的刑警。

    “怎么了?”

    鸟口出来了,敦子也跟着探出头来。

    常信率领警官似的抵达了知客寮。

    “如果事态急转而下,一口气解决的话,就太令人高兴了。”

    益田眯起眼睛望着眼前的景象说道。鸟口看着他的侧脸说:“如果那么顺利的话,就不需要警察了。”

    不出所料,山下的叫声响起:“益田!益田!”

    然后……

    虽然完全不了解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一或者说完全没有接受说明的余裕一一我们与数名刑警,不知道为什么还有桑田常信,一同走下山道了。

    尽管是下坡,却比上山时更加寸步难行。

    刑警们手里都拿着特大号的手电筒,但是被几条光束片断地照射出来的风景碎片,却完全是莫名所以的异样光景,地面与景象翻转过来,失去了平衡感,根本分不清是在上山还是下山,甚至连上下的感觉都迷失了。

    我只能像个滑落湿冷隧道的小动物般,随波逐流。

    不久后,树与雪与黑暗浑然化为一体,我宛如降生在夜晚山间的婴孩般,抵达了仙石楼。

    晚上十一点十七分。

    掌柜大为吃惊,把我们领到大厅去。

    那里就坐着朋友一一京极堂。

    “你们这些冒失鬼。”

    “京、京极堂,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就不能在这里吗?我有我的事要办。托你们的福,给我添了大麻烦。”

    “这位是……”益田用狐疑的眼神打量京极堂。

    京极堂的脸色就像肺痨病人般难看,面相和心情都糟糕透顶。再加上他身穿和装,初次见面的人会觉得怪异也是当然的。

    “这位是家兄。”

    敦子歉疚地说,益田瞬间便停止了怀疑一一看起来如此。

    “这、这样啊。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这位就是那个操纵怪物的大师吧!”

    “操纵怪物的大师?那是落语吧,益田先生。”

    “别跟我装傻了,关口先生。我从石川警部那里听说喽,他使用不可思议的力量,像魔法一样解决了事件对吧?原来他就是敦子小姐的兄长啊。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在寺院时,益田还把敦子称做中禅寺小姐,不知不觉间竟改口为敦子小姐了。不管怎么样,益田的发言一定让辖区的刑警们更加起疑了。

    话说回来,这误会还真是错得离谱。若是把復木津评为“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像魔法般搅乱事件的侦探”还能够理解,但京极堂却是完全相反。从旁人的角度来看,会是那个样子吗?

    鸟口悄悄地对敦子说:“唔,敦子小姐,师傅是魔法师吗?”

    “不晓得,操纵怪物这一点倒是真的。”敦子这么回答。

    不管别人怎么说,京极堂都仿佛事不关己。

    几名女佣起来,带我们到原本住宿的房间里,接着好像要帮我们准备膳食。

    警察分别睡在大厅以及常信被分配的别馆。檀木津和久远寺老人似乎都已经睡了。復木津的房间在我的右邻,京极堂的房间似乎是在更右边的一间。

    因为累了,我困得不得了,但是在膳食准备好之前,我决定先稍稍泡个汤。

    澡堂宽广极了,脱衣场一一这房间以脱衣场而言大得过头一一似乎位于我们的房间正下方。走廊底下一带就是浴槽吧。

    豪华的桧木浴槽里,鸟口已经在泡了。

    与虚弱无力的我相比,鸟口看起来健壮极了。

    鸟口一看到我,就用放在头上的手巾抹了一把脸说:“啊,老师.这里真是有如天堂哪,虽然肚子饿扁了。”

    “你真是悠哉哪。”

    “哦,我这个人的优点就只有体力过人嘛。要是肚子也填饱,就完全复活喽。”

    “你一直在睡,这是当然的吧。你这人真是无忧无虑哪。”

    水很烫。我说“今后将会如何呢”,鸟口便“嘿嘿嘿”地笑。

    “既然师傅都来了,就不必担心啦。”

    “你说京极堂吗?他是为了其他工作而来的,一定不想被牵扯进去的。”

    我看到京极堂,明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却也有着如此接近确信的看法。

    身体一热,就更想睡了。

    回到房间一看,床已经铺好,女佣算准时间似的,端来了饭团和热茶。

    明明应该饿得要命,我却没有半点食欲,只吃了一个饭团就睡着了。

    像头野兽般蜷起身体睡了。

    这是我睡着的时候发生的事一一当然是传闻。

    泡完澡的鸟口无法排遣那难以释然的情绪。

    不知疲倦为何物的健壮年轻人,就像本人说的,吃了满肚子的饭团后,完全充电完毕,变得生龙活虎了。不管怎么说,他都酣睡了一段非常长的时间,因此日夜完全颠倒,神志是越来越清醒了。

    一一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他这么想。

    自己呼呼大睡时,似乎发生了大事。被叫起来的时候,虽然听到一些说明,但是小说家那冗长的说话方式还是一样不得要领。话说回来,当时的气氛也让他无法向敦子或今川询问来龙去脉,所以鸟口不太明白状况。接着就在他还莫名其妙的时候,事情飞快地进行,待他定神时,人已经在仙石楼了。

    一一那么就去京极师傅那儿晃晃吧。

    据说他这么想。

    因为鸟口听说京极堂经常熬夜,不是一两点就会就寝的人。

    走廊上一片漆黑,刑警们也都睡了吧。

    昨天早晨在檀木津指挥下引发的闹剧,感觉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

    天花板发出吱嘎声。鸟口觉得屋顶上有和尚,加快了脚步。记得京极堂的房间是在隔壁隔壁的隔壁。门扉的缝隙间透出微弱的灯光。不出所料,习惯熬夜的旧书商似乎还醒着。鸟口在门上轻敲两下,将之打开。

    “请问……”

    纸门静静地打开,回过头来的是穿着浴衣的敦子。

    “唔,对不起!”

    “咦?啊,没关系,这里是我哥哥的房间。”

    “啥?噢,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搞错房间了。要是被胡乱猜疑.我可是性命难保。”

    “性命难保?什么意思?”

    敦子诧异地说,里面传来京极堂的声音。“当然是不小心误闯你这匹野马的房间,有几条命都不够的意思。鸟口,外头很冷,能不能把门关上?”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要是在夜里溜进敦子的房间,会被京极堂诅咒而死一一鸟口是这么想的,却又说不出口,只能笑着打马虎眼。祸从口出这句格言,鸟口似乎怎么样就是记不住。

    “那是什么意思嘛?”头发还湿漉漉的敦子说道,噘起嘴巴来。她看起来和平常判若两人,让鸟口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看才好。

    听完敦子的说明,鸟口失去的环节总算联系起来了。这的确是一桩大事。

    但是京极堂似乎远比鸟口更清楚地掌握了事态。听说在半山腰碰到益田,十万火急折回来的警官,高声拨打电话请求支援时,京极堂正好抵达了这家仙石楼。

    之后可想而知,京极堂将得自妻子们的情报,与得自久远寺老人和稷木津的情报两相对照,似乎看出了梗概。

    “真是的,来到这种地方都要给人添麻烦。虽然我早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我明天一早就回去了。”

    这么说完,厌恶肉体劳动的书斋派旧书店东喝了一口茶。

    “回去?哥,你是来这里做什么的?你不是为了事件而来的吗?”

    “喂,为什么我非得跑来这种杀人事件的现场自讨苦吃不可?这里不是有那么多警察吗?连複木津都来了不是吗?”

    “那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嘛?”

    “工作啊,工作。我有事想要请教明慧寺的贯首,但看现在这样子……听说第一个被害人是和尚的时候,我还心存一线希望,但是又有一个在寺里被杀了,根本不可能去请教什么了啊。真是的.只会给人坏事。”

    敦子的哥哥露出心情恶劣到极点的表情。刚认识京极堂的时候,鸟口总是惶恐得要命,但这似乎就是京极堂平素的样子。他要是真的动怒或不高兴,会更加恐怖。比起恐怖,面相更接近凶恶。经过半年,鸟口终于了解这件事,现在已经不甚在意了.

    “那,师傅,您的意思是不打算涉人事件喽?”

    “我不记得我有收过像你这么会睡的徒弟,鸟口。但是你说的没错,我可没闲到去膛这种浑水的地步。这种可疑的事,交给关口就行了吧。他一定会作出令人愉快的推理。”

    “师傅真冷淡哪。可是之前您一开始也是这么说呢,结果最后还不是出面解决了?而且师傅竟然会等我们回来,我不认为你完全没有兴趣哦。”

    “我不是在等你们。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们今天要回来,叫我从何等起?我只是和久远寺先生聊得久了,又陪了棱木津一下,结果时间就晚了。因为累了,所以在这里借宿一晚罢了。我在和监视的警官闲聊时,你们就回来了。”

    “这么说来,梗木津大将怎么了?”

    “倒了。”

    “倒了?”

    “晚饭之后,他挺身而出说要驱除老鼠,意气风发地爬上天花板里面,结果那里有灶马[注]的尸体。鸟口可能不知道,復木津最讨厌干燥的糕点和灶马了。结果他当场觉得不舒服,昏倒了。侦探什么的也不必干了。”

    “全宇宙所向无敌的大将竟然怕虫吗?哎……”

    “可是说到这里的老鼠啊……”京极堂仰望天花板,“我留宿的汤本的旅馆里也出现了老鼠。究竟是怎么了啊?”

    “那种事无关紧要啦,哥。我刚才说的,你怎么想?”

    “什么都没想,没有感想。”

    “不是感想,我想听听你的想法嘛。”

    注:学名为Atachycinesapicalisapicalis,蟋蟀的一种。外形虽似蟋蟀,但没有翅膀,以后腿跳跃移动。喜阴湿,夜间多聚于灶旁,加上外形修长似马,故称灶马,亦称“灰骆驼”。

    “就算想了也无从说起啊。既没有人拥有不在场证明,也没有人有杀人动机,而有机会行凶的嫌疑人多达四十人以上。只能从锁定凶器及遗留物品等物理证据来找出凶手了吧?只要交给警察就能够解决了,就算解决不了,也不会造成你跟鸟口的困扰吧。”

    “我们是嫌疑犯啊。可爱的妹妹被冠上杀人罪嫌,你这个做哥哥的竟然能够毫不在乎。”

    “可是你们又不是凶手吧?那就不要紧了。如果你们遭到逮捕并起诉,身陷冤狱,我会抗战到底,但是不会那样的。还是你是凶手?如果你是真凶,是来跟我商量怎么样才不会被逮捕的,那可不行,我去通报警察。”

    “多可恶的哥哥啊!对不对?”敦子理好浴衣的衣襟,转向鸟口说。

    鸟口一样不知该往哪儿看才好,视线移到挂轴上。

    那张挂轴的图案跟鸟口房间挂的不相上下地可笑。一个男子坐在牛背上,感觉像是在悠闲地散步。

    “啊,这叫什么来着?牛乳图……?”

    “那个吗?是《十牛图》。”

    “对对对。欺,师傅,那是怎么样的图啊?昨天泰全老师……啊,老师已经过世了呢……啊,不是说这个,我们从第二名被害人那里听到了说明,却完全不懂。”

    “所以说我不是你师傅。那个是禅门里说的《禅宗四部录》里的其中一部。也算是基本的古典吧,《信心铭》、《证道歌》、《坐禅仪》,加上这个《十牛图》,总共四部。作为文献虽然有价值,唔,但其实是多余的吧。而且似乎容易招来误会。”

    “误会?”

    “嗯。由通晓事理的所谓师家来看的话,应该会有诸多领悟,但是只稍微接触了一点禅的小角色来看它,就会像慈远和尚的小序中写的,横生头角’,陷入不应该的地方。”

    “哦,跟昨天听到的一样,很难呢。”

    “鸟口,这若是不讲得深奥一点就太白了。一休也说过,要装模作样。如果刻意说得白一点,这就像十张一组的漫画。”

    “就像《黑野狗伍长》[注一]一样吗?”

    “对,就像《蝾螺太太》[注二]一样。首先是这个房间的挂轴里骑着牛的男子,这是主角。在第一张,这个男子突然发现牛不见了。”

    “他之前养过牛是吗?”

    “不,这个世界从这里开始,没有之前。这名男子发现牛不见了,前往寻找。这就是寻牛’,是那位饭洼小姐一开始住的房间的名称。接下来,第二张是敦子房间的画。男子发现了物理证据:牛的脚印,这是重要的线索。”

    “哦,原来那是发现脚印的时候啊,所以我的房间才叫做见迹’呢。”

    “没错。第三张是鸟口房间的画。”

    “哦,是见牛’。”

    “是啊,发现牛的场面。”

    “那是发现牛的场面啊,所以只画了头,害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呢。”

    注一:田河水泡于一九三一年开始连载的漫画,叙述主角野狗黑吉进入猛犬联队这支由狗组成的军队,活跃其中的故事,是日本漫画萌芽期的重要作品,主角黑野狗黑吉也是日本代表性的漫画角色之一。

    注二:长谷川町子于一九四六至一九七四年间,于报紙连载的四格漫画。作品叙述蝾螺太太一家人的生活,反映了当时的社会世局。曾改编为动画,一直播映至今,为日本有名的国民动画节目,是世界最长寿的动画节目。

    “对,他只目击到牛的一部分,还没有看到全部,也没有得到牛。接着他就要把牛安上缰绳,抓住它,这就是第四张的得牛’。它应该挂在现在已经呼呼大睡的关口的枕头上。然后男子终于成功地抓到了牛。第五张是牵着牛的画一一牧牛’,挂在隔壁複木津的房间里。接下来是这张……”

    善辩的旧书商转动眼睛看向壁龛。

    “这是第六张骑牛归家’,这个房间略其名叫做骑牛之间。男子已经完全驯服了牛,甚至骑在背上吹着笛子,他要回家了。那么,鸟口,你房间的牛是黑牛还是白牛?”

    “黑的,是黑牛。”

    “这个男子骑的牛是……”

    “咦?白的!忘了涂颜色吗?”

    “没那回事。”

    “那就是别的牛……不可能吧?要不然就是牛在逃跑时脏掉变黑了。”

    “哈哈哈,这想法不错。一捉到牛,将它驯养的瞬间,牛就从黑的变成了白的。嗯,这一点暂且不管,你认为下一张是怎么样的画?”

    京极堂盯着鸟口。

    “不晓得。唔,逮住了逃跑的牛回家,皆大欢喜……所以是在家里和牛和乐融融地生活的画面吧。”

    鸟口连画面都能够想像出来。

    主角满足地望着津津有味吃着草的牛一一若非剧情急转直下。除了这种发展之外不会有别的了。

    但是京极堂却说不对。“一般会这么想,但是不对。回到家徜徉的只有男子一个人。不仅如此,男子还完全忘了有牛这一回事。应该挂在那个房间的第七张就是忘牛存人’。虽然没看到,不过隔壁的房间就叫忘牛之屋,错不了的。”

    “我不太懂呢。费尽千辛万苦找到牛,总算把它带回家,却把牛给忘了吗?毫无意义嘛。牛又逃跑了吗?”

    “不,牛没有了,之后再也没有牛登场了。接下来,是最角落的今川先生一一我还没正式和他打过招呼一一他房间里的画应该什么也没有画。这是相当于第八张的人牛俱忘’。”

    “什么?什么也没画?是白纸吗?还是偷懒?”

    “不是偷懒,”京极堂笑道,“如果这是四格漫画,这便相当于第三格。”

    “起承转合的转吗?那么后面就是结局喽?”

    “就算有结局,这座仙石楼也欠缺了那最重要的结局部分。之后,第九张是水边开着花朵的返本还源’;最后第十张人酈垂手’,是完全变了个模样,有如布袋和尚之姿的男子一一或者完全就是别人一一背着袋子站着。这样就结束了。”

    “哦……梗概是了解了,但意义完全不明。敦子小姐明白吗?”

    敦子用双手捧着似的拿着茶杯,看着挂轴。

    “我听说《十牛图》是描绘悟道之前过程的图画……”

    “悟道?今川先生说的那个吗?那样的话……哦,我明白了,这个牛就是悟对吧?求悟、找到悟、获得悟……”

    “一般是这么说的,而这个看法说正确也正确。但悟这种东西不是获得的。所以去寻找悟的画本身就很奇怪。无论在什么样的状态,悟总是在一个人自身当中,它不会逃也不会躲。”

    “那,这个说法不对吗?”

    “并没有不对。只是如果把它看成悟逃跑了,所以去追寻,哦,找到悟了,得到悟了,就跟一开始说的一样,这是很大的误会。而且若是这样的话,这画也不会画成这样了。如果我是漫画家……是啊,如果要画这种故事的话,第一格应该会画男子与牛生活在一起的场面吧,然后牛逃走的场面也画出来。而且这若是获得悟的故事,这个房间的第六张骑牛归家’就是最后一格了,不需要接下来的四张。这幅画的男子是从空无一物的地方开始,结束在空无一物的状态。第一格和最后一格不同的地方,只有男子背着袋子这一点而已。”

    “那,悟不是牛,而是那个袋子吗?”

    “不对,《十牛图》里,悟还是以牛来比拟。与其说是悟,毋宁说是原本的自己一一或者借用临济的话来说,就是五位真人’一一不过这是表现上的问题,并不重要,就暂且说是悟吧。刚才我也说过,悟不是存在于外侧,不可能掉落在别处。每个人与生俱来就拥有它。不,拥有这种说法也不恰当一一存在’也就是悟吧。凡百皆有佛性,这是基本。”

    “那就是一一山川草木悉有佛性?”敦子说。

    “对。所以若把牛视同于悟,在外部四处寻找它,是件很奇怪的事。所以这完全只能视为比拟。若不把它想成比拟的话,就会误会。”

    “怎么误会?”

    “所以说,若是把牛视作本来的自己,牛跟男子就是同一个人了不是吗?男子不知道自己本来是牛,以为牛一一真正的自己一一在别处,于是寻找,然后找到了。但光是看着牛也没有用,他想把牛据为已有,于是千辛万苦地修行。然后驯养了牛,得到了本来的自己。而回归原点的时候一一牛必须不见才行。”

    “啊,一人两角吗?”

    “对,牛和男子原本是同一个人。分裂为二并同时存在这种状况,本来是不可能的,更别说在同一个地点同时存在着两者,更是绝对不可能。”

    “所以牛就不见了?与其说是不见,倒不如说是本来就没有?”

    “对。关于这一点,有许多解释,例如也有这样的解释:将悟这个目的譬喻为牛这样的做法,其实是为了捕捉悟这个猎物的陷阱一一很难懂吗?只要捉到了猎物,就不需要陷阱了一一思,这种比喻的比喻只会招来更多混乱哪。果然还是同一个人物不能够同时复数存在于同一个时空这样的说法比较容易懂吧?”

    “嗯,我懂啊。对于我这种犯罪事件记者来说,这种说法比较容易懂。”

    “这样啊。”

    “那就当做这样吧。”京极堂说,“就这样,男子成了孤身一人。或者说,他打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但是牛一一本来的自己消失了,也等于是自己不见了。到了这个阶段,一切都消失了,是无’。这就是第八张的人牛俱忘’。”

    “这是佛教里常说的,一切皆无……或者怎么说,是在表现所谓的绝对无’吗,哥?”

    “你说的没错。当然,解释要多少都有。这便是空其空一一绝对空的圆相’,就是如此。”

    “我不懂。”

    “嗯,那我再说得简单易懂一些。怀有目的,意识到它的时候,都还不是真的一一或许该这么说吧。生病的人会意识到健康,但是真正健康的人不会意识到健康,对吧?失去健康这种概念的状态,就是真正的健康。不管是对自我或是对世界也一样,还在怀疑自我是什么、世界是什么的时候,都还不是真的。完全没有了自我和世界的时候,才第一次有了自我、有了世界……”

    “觉得好像有一点懂了。”

    “这样就行了,鸟口。”

    “哦,可我只是觉得懂了。”

    鸟口觉得这话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这样就行了。解释和说明多如繁星,而且这也不是听别人说明就能够领会的事。不过姑且不论这个,我认为人牛俱忘’是一种高度技巧的信息。在这之前的七张画,以俗人简单明了的说法来说的话,就是比拟漫画。读漫画的时候,虽然有客观享受情节与精湛画法的读法,但是例如看小说的时候,读者会把感情移人到主角当中……不,有化身为主角来读的读法。这《十牛图》就强烈地主张这样的读法。也就是将找牛的这个人当做是在看的人本身,把他当成自己,主角就是你自己……”

    “哦,就像在看电影的时候,演员突然从银幕里对观众述说一一是这种令人印象深刻的手法吧。”

    敦子好像了解了,但鸟口依然不明白。

    “对,读者一一观众在此时突然自觉到自己其实就是主角。这是相当划时代的手法。而它本来可以在此结束,但是《十牛图》却还有后面两张后续。”

    “也就是刚才说的两张结局呢。”

    “对,就是结局,这两张是《十牛图》里最重要的部分。禅门的古典当中,有早于《十牛图》、与它相当类似的文本存在,名称就叫做《牧牛图》。这是驯养黑牛的过程当中,黑牛渐渐变白,完全驯养之后,牛又变黑的内容,是八张到十二张的连环图画。而《牧牛图》结束在这个圆相,也就是空。”

    “哦,这里的牛会突然变色,就是以它为范本啊。可是为什么牛一下子变白,一下子又变黑呢?”

    “这当然也是比拟。若要说明,得引用许多佛典禅籍,还是算了。这《十牛图》的作者,依据《牧牛图》的内容加以压缩,再加上两张,做出了全新的作品。就是这一点了不起。”

    “怎么个了不起?”

    “它了不起的就是领悟并非最终目的这个主张。悟,或者说最终解脱,不可能是目的一一修行的终点。”

    “是这样啊?”

    “是啊。悟总是在此处,悟与修行是不可分的,也就是生涯不断领悟,不断修行,才是原本的姿态一一这就是禅的真髓。”

    “不是为了领悟才修行的吗?”

    “活着即是修行,活着就是领悟。只要知足,这样即可。”

    “也就是,禅的修行者并非有什么至高无上的目的,朝着这个目标日夜精进努力,往大悟迈进吗?”

    敦子也很困惑。

    但是昨晚泰全老师也这么说。

    一一领悟并非只有一次。

    一一悟后的修行才是问题。

    “说的没错,领悟是必要的。不知道自己天生具备的佛性而活,与没有佛性是相同的。所以要看清佛性,获得佛性一一换言之,《十牛图》前半的主张依然是很重要的。但是即使因此大悟,也绝非就此结束。只是回归原本的姿态而已,之后也必须继续活下去一一修行下去,否则就是假的、错误的。《十牛图》这么教诲,悟后的修行是很重要的。”

    明明不是禅僧,乖僻的旧书商却以和老禅师相同的话作结。

    “那么,师傅,这家仙石楼里一一或者说明慧寺发现的《十牛图》,缺少了最重要的部分呢。”

    “是啊。”

    “哦……不愧是中禅寺秋彦,精通那方面的事呢。嗯,真是活字典。”

    “字典?那方面是指哪方面?”

    “感觉就是那方面嘛。若论简单明了,师傅说得比任何一个和尚都容易懂呢。师傅可以成为了不起的和尚哟。”

    “不可胡说八道。以他们来看,我顶多是个只知道照本宣科的家伙,根本不知道何谓佛法。佛法既非概念也非思想,更非逻辑或哲学。想知道禅,只有打坐一途。连修行也没有,就在那里大放厥词,只会被说是在卖弄小聪明。搞不好还会被警策敲打呢。至少我还知道一点谦虚,比那自以为是的野狐禅[注]和尚好上一些罢了。”

    “哦……”

    天花板“喀哒喀哒”作响。

    “好像有老鼠哪,而且很大。”京极堂仰望天花板,接着看壁龛,“话说回来,这幅《十牛图》的挂轴相当古老。这要是明慧寺里找到的一一不,如果敦子说的明慧寺那扭曲的历史是真实的话一一还是得去上一趟才行哪。事件什么时候会解决?”

    “这我才想问你呢,哥。所以才拜托你用你那颗净知道一些无聊闲事的脑袋想一想啊。”

    “这不是用想的就能明白的事吧?办案是警方的职责。而且復木津说明天要去,那样的话,总会……”

    “总会有办法吗?哥真的这么想?”

    “不这么想。”京极堂干脆地说,“就算明白真相,警察无法接受的话,那也是一样的。真伤脑筋哪。”

    “师傅,有什么好伤脑筋的呢?那个……师傅的工作是什么呢?”

    “我说啊,鸟口,我又不是落语家,别师傅师傅的叫个不停。我是开书店的,我的工作当然是买书卖书啊。我可不像关口一样,过着不知道是小说家还是事件记者般暧昧不明的生活。”

    “买书卖书的话,为什么非得去见明慧寺的贯首不可呢?”

    “嗯,泰全和尚的师父发现明慧寺,是明治二十八年的事吧。唔,真是微妙哪。泰全和尚实际上以住持的身份进入明慧寺,是大正十五年一一也就是昭和元年吧。在那之前,不知他是否曾频繁进出明慧寺呢……”

    “泰全老师说,他的师父一开始非常热衷,但不久后也没办法再去得那么勤了。泰全老师也一起人山过两次左右。”

    “哦?”京极堂说,双手抱胸,“这样啊。知道当时的事的,应该只有泰全和尚而已吧。而那位泰全和尚也过世的话,就无法打听了。第二资深的是……”

    “过世的了稔和尚和贯首觉丹禅师。”

    “这样啊,又死了啊。”

    注:野狐禅指的是似是而非的禅。典故出于《五灯会元卷第三》,唐代禅僧百丈怀海开导野狐的故事。

    “死了。”

    “我想也见不到贯首吧,而且现在要进入明慧寺可能也很困难。”

    应该很困难吧。警方整个陷入慌乱,和尚们的神经也过度紧绷。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在这种状况下前往明慧寺,都难说是上策。山下应该也想避免更多的可疑人物闯入,而慈行也不晓得会说出什么话来。

    “要向寺院的人打听事情,目前应该相当困难吧。”京极堂说,板起了脸。

    “对了,师傅,用不着去寺院,常信和尚也来到仙石楼了啊。去见见他如何?”

    鸟口说道,京极堂扬起单边的眉毛:“这样啊,听说他是典座的知事吧。”

    “对对对,就像厨师对吧?”

    “典座是重要的职位。”

    “咦?料理人的地位很重要吗?”

    “当然了,食是一切的基本。这样啊,明慧寺的僧侣现在来到仙石楼了……”

    “虽然他很害怕。”

    “嗯,刚才我稍微瞄到一眼,他的模样似乎非常急迫。”

    “那个和尚下山时,也没有开口说半句话呢。脚步是很稳健啦,但那焦急的模样。跟关口老师有得比呢。”

    “他在怕些什么?”

    敦子回答:“根据益田先生的话,听说他认为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

    “下一个轮到自己?他说他会被杀吗?”

    “嗯。”

    “也就是桑田常信有了凶手的眉目呢,而且至少常信和尚认为凶手现在就在明慧寺。”

    “是这样吗?”

    “他想的应该不对。”

    “咦?”

    京极堂毫不犹豫地如此断定。

    “不对吗?”

    “我想常信和尚是误会了吧。而且因为他的误会,他遭到警方怀疑了吧?”

    “哥怎么会知道?”

    “是魔法吗,师傅?”

    “什么魔法?话说回来,那个常信和尚有可能是真凶吗?例如说……对了,警察的动作呢?”

    “我不知道警方怎么看待常信和尚,但是我不觉得那个和尚是凶手呢。对吧,敦子小姐?”

    “的确,山下先生或许在怀疑常信和尚,但至于有没有根据就……”

    “这样,那就不是佯装的了。那么,是自我意识过剩所产生的被害妄想,也就是常信和尚内心有所愧疚吧。那种事警方马上就会察觉了,所以他果然还是遭到了怀疑吧。”

    京极堂的口吻颇为同情。

    “可是他害怕的样子不是装的啊,简直就像……对,就像被什么给附身了似的。”

    “嗯,那他就是被附身了吧,被铁鼠。”旧书商满不在乎地说。

    “什么是铁鼠?”

    “哦,没什么,没事。”

    “哪里没事呢?要是被附身的话,得帮他驱逐才行呀。那不是师傅的工作吗?”

    “就是啊,哥。虽然我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这不该轮到你出马了吗?”

    “喂,你们两个擅自在那里胡说些什么?驱逐附身妖怪可是生意啊。又没有人委托,谁要做白工?而且那种东西就算放着不管,也自然会离开的。只要凶手被捕,就会消失得一千二净了。为什么我非得去帮和尚驱逐铁鼠不可?我可不是猫啊。”

    喀哒喀哒一一天花板发出声音。

    “老鼠……得抓住才行哪。”

    旧书商阴阳师以极为苦涩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我还很困,但不知为何,却在一大清早就醒了过来。走廊上发生了一阵小骚动,可能是那些声响吵醒我的。

    骚动的根源似乎是檀木津,但其实我不晓得到底是不是。总而言之,传进我耳中的噪音是檀木津的叫声。

    “哇哈哈哈,小鸟这个大笨蛋!这不是给逃了吗,怎么可能装得进那种东西里嘛!”

    “唔,可这是水桶啊。”

    “装不进水桶里的啦!”

    “没有那种老鼠的啦。”

    “有,就是有!”

    似乎有人在走廊上东奔西跑,剧烈的振动甚至传进被窝里来了。我受不了,决定去走廊。但可能是更衣花了些时间,走廊上已经没有人了。

    无可奈何,我走下楼梯,前往大厅探察。

    大厅里有掌柜和三名女佣,还有久远寺老人、今川和鸟口,以及復木津。

    “噢,是小关。你总算起来啦?我可是起了个大早在捉老鼠呢!很羡慕吧!”

    “捉老鼠?”

    “什么都咬,实在没办法。”

    “咬?”

    “你还没睡醒吗?你这只赖床猴。”

    復木津大步走过来。这种时候,我毫无疑问地一定会被戳。我假装向久远寺老人和今川打招呼,闪开身体,迅速移动到鸟口身边。

    “早安。那个,老鼠是……”

    一一又是老鼠吗?

    “在说些什么呢?”

    復木津扑了个空,就这样跑掉了。今川目瞪口呆地半张着嘴。

    “哦,关口,好像从两三天前啊,是庭院发现尸体的那天吗?是吧,今川?对,从那天开始,老鼠就冒了出来。”

    久远寺老人说道,转向女佣们。

    “都过了好几天了,破坏却完全没有减少。我是个老头子,早上醒得早,所以今早在柜台和厨房监看,结果看到了。看到这一一么大的老鼠。”

    老人张开双手,约有猫或狗那么大。

    鸟口说:“没有那么大的老鼠啦。要是有的话,一定相当老了。可是那些老鼠几天前才开始出现,突然长那么大的话,就是妖陸了。”

    “可是我也看见了,虽然只有看到尾巴,可是有这么长呢。”

    女佣一一我记得是叫阿鹭一一以两手的食指比画长度。

    约有一尺长吧。如果是真的,那真是非常大的老鼠。

    “哼!所以我从昨天开始,就为了击退这些老鼠而奋斗啊!”複木津说着,再次走过来。

    我本能地靠向久远寺老人。

    老人收起下巴,斜着身子望着復木津说:“关口,你能不能帮我说他几句?这个侦探一点都不肯工作。比起杀人事件,似乎觉得捉老鼠更有趣。对了……”

    老人突然转身看我:“一问之下,你昨天似乎也遇到相当不得了的事呢。”

    “哦,还好啦……”

    我无从答起。

    眼前死了一个人,当然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我从今川那儿听说了,可是没想到竟然又有人被杀了哪……”

    久远寺老人的表情一瞬间转为严肃。我认为谈论人的死亡一一特别是杀人事件的时候,这是理所当然的表情。但是老人像要甩开这份肃穆似的接着说:“所以我叫他快去,但他就是这副德性,完全不肯行动。关口,你能不能替我鞭策一下他?”

    “哦……”

    话虽如此……

    要是这个格格不入的男子闯入那座充满闭塞感的牢槛当中,究竟会变得如何?久远寺老人似乎对他寄予全面的信赖,但是就算檀木津人早就在明慧寺里,能否阻止第二宗杀人事件也很难说。因为动机及一切仍不明朗,为何第二名被害人会是泰全老师?这只有凶手……

    一一復木津会知道吗?

    只有他才会知道一一或许。不过事到如今,我不认为局外人一一而且是这么吵闹的一个人一一还进得了现场。虽然是事后诸葛,但我觉得能够勉强完成采访,已经是件超乎常识的事了。

    问题人物的侦探高声说道:“我想要看那个老鼠妖怪,因为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老鼠呢。逃跑的老鼠大得要命哪!小关,你也很想看吧?”

    復木津从背后狠狠地捶了我一记。

    “很痛欵。那种东西我才不想看哩。说起来,複兄,你昨天不是已经接受久远寺医生的委托了吗?那就得工作啊。昨天的话还好,但今天你已经进不去明慧寺喽。”

    “为什么?”

    “因为明慧寺变成命案现场了啊,才不会放復兄这种不庄重的人进去呢。”

    “我哪里不庄重了?”

    “明、明明就很不庄重啊,说是大不敬也行。这家仙石楼也算是发现尸体的现场,不管怎么说,有人在这里过世,你的态度应该再矜重一些才对吧?而且你还是个侦探哩。”

    “哈!”桓木津对我投以不屑的眼神,“那要怎样?只要一脸凝重,不苟言笑,死人就会复活,凶手就会悔改自首吗?不谈论沉重深远的主题,就没资格登上杀人事件的舞台剧吗?噢!多么大时代的想法啊!说起来,这里头有哪一个人是为死了的和尚感到悲伤的?要是有死掉和尚的亲兄弟还是恋人在附近,我也会吐个几句悼文的!噢,请节哀顺变呀……”

    “就算只有一点关系,也算是一种缘分吧。今川先生也是……”

    说到这里,我偷瞄了一眼今川,古董商还是一样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他与被害人大西和尚、那个……”

    “真蠢啊,小关。要是你喜欢哭哭啼啼的,要我哭给你看也行。要生气要哭泣是我们活人的自由,跟死掉的人毫无关系嘛。而且未必笑就代表对往生者不敬哟。真正的敬意,才不是老掉牙的眼泪!而且我也知道和尚很伟大。光是剃光头发,每天念经,就已经够伟大的了。我很尊敬他们。”

    “你扯到哪里去了?我们不是在谈这个啦。我是在说像復兄这样的人,现在已经没法子进入现场了。”

    “不必担心!我是侦探,所以没问题!小关,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个世界被选为侦探这个角色吧?”

    “那种事我才不知道哩。”

    “哈!因为所谓侦探就是神明啊!喏,走吧,左文字先生!喂.大骨,带路。”

    復木津突然一脸严肃地指向今川。

    被那张英气凛然的脸毅然决然地吩咐,木讷的古董商似乎陷入狼狈。

    “我……要带路吗?”

    “当然啦,顶着那张怪脸说那什么话。小关是个超级健忘的作家,小鸟又是个容易迷路的年轻人,剩下的不就只有你了吗?喏,快走!”

    棱木津“哇一一哇一一”地嚷嚷着,大步走了出去。

    今川略微驼背,望向我这里:“到底会变得怎样呢?”

    他一脸悲惨地说完后,小跑步跟了上去。

    “唔,不愧是关口,巧妙地说动了他。”

    久远寺老人说道,摇晃我的肩膀两三次,尾随上去。就在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我似乎点燃了復木津的干劲。

    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了。

    鸟口在一旁不怀好意地笑着说:“老师,难道这就叫天落馒头猫造化?”

    “不是猫,是狗。不过就像你说的,天落馒头狗造化。碍事者消失了,这不是很好吗?话说回来,刑警们怎么了?”

    昨晚应该有三名左右的刑警在这里。

    “哦,他们不到五点,就全部出发去明慧寺了。听说鉴识人员一早就会过去。现在还在这里的只有益田先生和两三名警官而已。哦.来了。”

    和復木津交替似的,以益田为首,敦子和饭洼小姐也进人大厅。

    我自以为醒得很早,但似乎是最后一个才起床的。

    饭洼后面跟着京极堂。

    益田说着什么。

    “那么……不过中禅寺先生也有工作要做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关口老师,早安。”

    在我睡觉时发生了什么事吗?京极堂已经打算要插手干预事件了吗?

    “喂,京极堂,你要做什么?迫于情势,你打算干预事件了是吗?”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有我的事要办,要说几次你才会懂?我正拜托益田,等会儿让我跟常信和尚稍微谈一谈,我有事想请教他。”

    “跟常信和尚?益田,可以吗?”

    “当然了,说个话也不会怎么样,所以我许可了。而且你们又不是嫌疑犯,这话只能在这里说,菅原兄好像在怀疑常信和尚呢。哈哈哈,没有大人在,我可以畅所欲言了。”

    “益田,随便把那种事泄露给一般民众,可是个大问题,是侵害人权。严守搜查上的秘密是警官的原则吧?”

    京极堂以他一贯的口吻说,但益田似乎觉得自己被狠狠地斥责了。

    “对、对不起,我、我这人就是嘴巴太不牢靠。”

    “我了解。”鸟口用力点头。

    常信和尚僵直地坐在别馆的坐垫上。

    他背对着壁龛。

    不是坐禅的姿势,而是跪坐。

    常信和尚穿着那身华丽的袈裟,紧抿双唇,睁大眼睛。缩着脖子。

    壁龛上摆着花瓶,里面插着像是梅花的枝桠。

    背后挂着水墨画的挂轴。

    在它的前方,明慧寺的典座全身僵硬地坐着。

    益田坐在右侧。

    京极堂坐在正面,我和敦子并坐在他后面。

    鸟口与饭洼待在纸门外面。

    常信一语不发,也没有打招呼。

    我想常信可能搞不清楚状况,益田究竟是怎么对他说明的?

    不,京极堂究竟是用什么说词说服益田的?老实说,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我们为何会列席这种场面。

    京极堂行礼之后说:“敢问是明慧寺典座知事、桑田常信师父?”

    态度殷勤有礼。

    “没、没错,贫僧就是桑田。”

    “初次见面,我叫中禅寺秋彦,在武藏野经营一家旧书店。后面的敦子是舍妹,听闻她前日及昨日给贵寺添了许多麻烦,首先请容我代她致歉。”

    “呃、不。”

    “其实我昨天就想前往贵寺拜访,但是抵达这家仙石楼后,获知凶讯,进退不得。”

    “虽然不知您有何贵干,但现在……纵然去了也无法如愿以偿吧。”

    “是的,因此才在这里……”

    房间并不是很温暖,常信的脸上却冒出汗珠。

    “警方说常信师父的性命受到威胁,因为危险,所以我增加了同席人数。若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我担心常信师父会感到不安。”

    “不安?”

    “即便是虚静恬淡、则天去私的佛家师家,面临攸关性命之大事,亦另当别论。像我这种来历不明的初识之人,也不能随便信任吧?”

    “呃、这……”

    “生死事大,请珍重性命。”

    常信深深吸了一口气,像要吞进去似的憋住,接着边徐徐吐气边说:“您想……知道什么?”

    “是的,其实不为其他,我想知道明慧寺物主的所在。”

    “物主?这……”

    京极堂伸手制止。“贵寺的情况我已经听说了。当然那是根据已故的大西泰全老师对我身后的两位所说的情报,而我并没有足够的材料判断真实与否。因此我所知道的贵寺状况,是以老师并未作出虚伪的申告为前提。”

    “泰全老师……并没有说谎。”

    “我也这么认为。”

    “那么,您的问题本身就令人费解。明慧寺一一那座寺院是由来自各宗各派的……”

    “我请教的并非贵寺之宗派宗门。禅原本是佛心宗[注一],质问宗派是毫无意义的吧。我所请教的,是常信师父是否知晓大正的大地震之后,连同寺院一同买下那块土地的人是谁。虽然我已经有所获悉,但还是想请教常信师父。”

    “贫僧并不知道。”

    “我明白了。那么请容我换个问题,啊……贵寺里是否藏有进入昭和时代之后所撰写的禅籍?”

    “这……也不是没有,但是各人拥有多少就……像过世的泰全老师几乎从不下山,我想他应该也无法随意取得书籍。,’

    “那是指每一位僧侣各自的藏书吗?那么有没有寺院共同的书库呢?”

    “没有。虽然有经藏,但只收藏了平日所使用的教典。’’

    “汶样啊……”

    尽管回答一如预期,却还是遗憾万分一一京极堂的口气听起来像这样。

    这个旧书商究竟想知道什么?京极堂与明慧寺有关的工作一一是那座埋没的仓库吗?怎么可能?难道说那座仓库是明慧寺的仓库吗?不可能有这种事。太远了。在箱根众多的寺院当中,明慧寺的位置应该是最难利用那座仓库的才对。

    “我明白了。那么果然还是只有直接会见物主一途了,换言之一一必须尽快解决……”

    京极堂在对谈中转为自言自语般的语气,略低着头,双手交抱。接着他突然抬头:“话说回来,常信师父。”

    京极堂说道,身体稍微往前探出。

    相反,常信略微后退。

    “关于禅,我只略知一二,是个没有信仰的人。只是现在因为生意上的关系,必须经手禅方面的书籍,因而感到相当棘手,所以我想趁机讨教一下……常信师父是曹洞宗吧?”

    “是的。”

    “既然能够成为典座知事,想必已有相当深厚的道行了。”

    “没那回事。”

    “但是典座古来便是只有道心[注二]的师僧、发心[注三]的高士才能够担任的职务,绝非马虎之人能够胜任的职位。”

    “贫僧是不得已才接任典座的。说来丢脸,但贫僧在明慧寺当中,评价不甚优异。典座的位置恰好空缺,而在余下的云水当中,贫僧是资格最老的,只是这样而已,不过是依照年功选派罢了。”

    注一:佛心宗即为禅宗之别称,典故出于《楞伽经》中的“佛语心为宗”。

    注二:佛家语,指立志求佛道之心。

    注三:即发菩提心。救济众生,求往生净土、成佛之心。

    “你前天曾说,前任的典座生病了是吧?”

    益田这么一补充,常信便极为不悦地微微点头。

    “唔……是的。贫僧前一任的典座知事,是比贫僧晚六年才人山的。虽然较我年长,但也代表他所获得的评价比贫僧更高吧。”

    “评价啊……”京极堂的口气很微妙。

    常信不知为何有些着了慌,说出辩解般的话来:“唔,在大众一如的僧堂里,评价高低这种说法极为不恰当哪,也可以说是拔群无益。”

    “什么意思?”益田问京极堂。

    “所谓大众,指的是众多云水。众人齐心合一,行动一致,就叫做大众一如。在这当中,即使只有一个人脱颖而出,也不会有任何益处,则称为拔群无益,对吧,师父?”

    “完全没错。”

    “但是大家老是一样的话,永远都不能培养出优秀的和尚呀。有了突出的英杰,再追赶超越,才能够有所进步不是吗?对不对。关口老师?”益田向我征求同意。

    这名年轻的刑警似乎有动不动就离题的毛病,不过这也证明了这名青年脑筋动得快,而且个性认真。像我不管听什么,都只觉得“这样啊”,囫囵吞枣,摄取的情报不会立刻就化为血肉。我需要花上许多时间,才能够发现情报与自身想法的差异。

    也不能就这么默默不语,我胡乱搪塞打马虎眼:“那是因为我们习惯了资本主义的竞争社会,才会这么觉得啊,益田。”

    听起来很像这么一回事,但其实这并非深思之后的发言。

    然而常信点了两下头:“所言甚是。修行并非竞争,并不是以悟道为最终目的,竞争谁第一个到达。所以打扫的人打扫,做饭的人做饭,一行三昧,心无旁骛地进行被吩咐的作务,这便是吾等云水的修行。这并不仅限于寺院当中,在这个社会也是一样的。不管是什么样的职业,若是欠缺,社会就无法成立。尽十方界真实人体,凡百皆是真理,一个人的努力便是对全体的服务。贫僧被赋予典座这个大任之后,也一心努力修行,并无半分怨言。”

    “哦,总觉得格局一下子就变得好大,似懂非懂的……这话是很符合道德啦。”

    “这并非道德。”

    “是吗?可是你说没有怨言,但是就不会对被指定的职务有所不满吗?或许桑田师父你对料理不以为苦,但是里头也有人不擅长料理吧。没有选择职业的自由吗?”

    “没有。那种不叫自由,个性并非显露在那种事情上的。”

    “这样吗?不过我觉得尊重个人的性向和嗜好才是正确的呢。”

    “益田,你把目的与手段分开来看,才会得到这样的结果。对这些人而言,那是不可区分的。不过你要这么想,也是你的自由。”

    京极堂说,驳回益田的意见。

    确实一一像我,也认为劳动是为了完成目的的手段。所谓目的,也就是赚钱,或是过好日子这一类的事,而它有时候并非与劳动直接连结在一起。在这种情况下,劳动的报酬能够实现目的,人是为了求回报才工作的。

    但是也有人不计金钱、名誉,喜欢工作本身,或把工作当成人生价值。然而仔细分析,就知道那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喜欢工作的人。说穿了是先有满足自己的嗜好欲望这样的目的,而劳动本身则纯粹是为了满足那种欲望的手段。劳动所带来的快乐取代了报酬,如此罢了。

    就算将其代换为社会贡献、自我实现等高尚一些的说法,结果也是一样的。目的还是目的,与手段乖离这一点并没有改变。

    但若是为了工作而工作,无论是擦地或淘米,都同样是动手.以动作来说,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这些暂且不论……”京极堂修正大幅偏离的轨道。

    不过他早就知道会有人这样插嘴了吧。挑选同席者的绝对不是益田,而是京极堂。那么这些人选全都是经过计算的。虽然我不知道他的用意是什么,但这个人总是万无一失,滴水不漏。

    “临济与曹洞的修行是不一样的吧。”策士旧书商接着这么说。

    “无论哪一宗,修行就是修行。”常信回答,“若论不同,每一个人都不同,若说相同,每一个人都相同吧。方才你说禅原本是佛心宗,质问宗派是毫无意义的,就像你这番话所说的吧。”

    “说的没错,”京极堂佩服地点头,“我非常明白常信师父的意思。即便是同一宗门,修行也是各自不同吧。只是在外行人看来,临济与曹洞看起来人口是不同的。虽然教义的确是非常相似,但同处一堂修行,不会产生许多障碍吗?从文献资料上来看,两宗在历史上也曾经有过相当激烈的对立,当中甚至有几近痛骂的文章。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部分,使得两宗如此势不两立。”

    常信缓缓拱起右肩。

    “历史上并没有那么多严重的抗争。当然,若是深信所信,秉持真挚的态度修行,有时候也会在无法妥协的部分彼此对立。因为凡是禅僧,参禅时皆是付出全心全力、赌上全部人生,所以也会发生谩骂对方之类的事吧。例如说,曹洞宗现在被称为默照禅。或如此自称,但那原本是一种唾骂。是南宋初期,中国临济宗的大慧宗杲,诽谤同样是中国曹洞宗的宏智正觉所说的话。意思是说他不探讨公案,只是坐着,毫无一点用处。但是听了这番话的宏智和尚写了《默照录》,述说默照禅才是正道。亦即收下谤言,将之转化为赞赏。而相反,他把大意的禅揶揄为看话禅。也就是只会绞尽脑汁思考公案,也不坐禅,是只会耍嘴皮子的禅的意思。但是现在看话禅被拿来形容临济的禅风,是一个正面的词汇。换言之,这并非争论哪一方正确的胜负,只是不同罢了。”

    “所以说,禅风不同的云水聚集在一起,有可能大众一如吗?”

    “这……”常信微微地咬住下唇,“不能,只能这么说吧。”

    “我想也是,想必常信师父经历了相当多的辛劳。如果是对方错误的话,还能够予以纠正,但是对方也并不是错误,所以无从纠正。根据益田的话,监院慈行和尚是临济宗。之前过世的是了稔和尚吧?了稔和尚也是临济宗的吗?”

    “是的,那一位是……”

    “尽是破夏的破戒僧吗……?”

    “在贫僧眼中看来就是如此。曹洞、临济、黄檗全都不同,不同是好事。但是了稔师父那种做法,我无法容许。的确,不管是坐是起,修行就是修行。可是如果说因此就可以为所欲为的话,我无法接受。若说发财是修行的话,那赚钱也是修行,连犯邪淫戒都是修行,这简直比市井无赖更糟糕。”

    “但是泰全老师认为这样就好?”

    “老师是个心胸宽阔的人。不过以老师的禅风来看,原本应该会与了稔师父彼此对立的。而且了稔师父他贬低老师的禅,说那是没用的分别禅。老师听到他这么说,却也只说没错。”

    “哦,是这样吗……?”

    益田把脸转向我和敦子,伤脑筋似的把眉毛垂成八字形,眨了两三次眼睛。

    “但是我听泰全老师的口气,他似乎相当看重了稔和尚呢。”

    “老师他……或许是因为了稔师父过世了,所以才这么说的吧。就算不是多了不起的僧侣,只要过世,老师都会赠与相当夸大的谥号,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常信那张青黑色的脸略微歪曲了。

    京极堂深感同情地说道:“原来如此,了稔和尚的行止竟是如此荒唐……”

    “不,我并不想说死人的坏话,只是,”常信的脸颊有些潮红地说,“除了参加早课之外,他根本是我行我素,真正是拔群无益。如果随心所欲就能够修行的话,谁都不愿意修行了。就连在家的禅师,也知道要遵守戒律。他那个样子,根本就没有出家的意义。的确不是只要遵守戒律就好,但也不表示可以不必遵守,遑论那不应遵守的态度算什么!一面喝酒吃肉,一面揶揄认真修行之人,尽管如此,却说他才是真正悟道之人,简直就是外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非常了解……”

    以京极堂而言,这番应和极有同情心。

    “嘴巴上爱怎么说都行,是吗?”

    “是的。了稔师父瞧不起公案,说强词夺理,会陷人道理的地狱。但他又斥责只管打坐的人,说昏睡个什么劲。他说的没错,只注重精巧细致的公案解答,对修行或许完全没有帮助,同时只是呆坐,或许也不能说是修行。但是仔细想想,了稔师父自己也是一样。他只是恣意妄为地不断破戒,然后强词夺理地将之正当化罢了。了稔师父的行动以禅僧来说,确实是无法理解,但是将那些无法理解的行动冠以煞有介事的道理,和绞尽脑汁想出机智的公案解答没有两样。而且说到他平日的行止,根本是比躺着睡觉更恶劣。”

    “所以,常信师父觉得他因此才会被杀的吗?”

    “怎、怎么可能?不,老实说,贫僧一开始也这么认为。那个人间题重重,所以贫僧……”

    常信说到这里,顾虑到益田,暂时顿了一下。

    “了稔师父将明慧寺里发现的书画古董全都卖掉了一一这事警方也知道吧?”

    益田以平常的态度轻松地回答:“听说了。可是听说那也是因为……呃,禅与艺术无关,所以卖了也没关系之类的理由。”

    “这……修行与艺术确实无关。只是,禅师制作物品,也算是一种修行。同样,观看也是一种修行。不,纵然与修行无关,但将其抛售换取金钱,是否能说是一件值得嘉许的事?只要让原有的东西保持原状就行了。因为把它换算成金钱,才会产生艺术、古董这些多余的价值。东西还在寺院里的时候,只是普通的香炉、普通的纸片,但是一旦交到业者手中,顿时就成了要价几万几十万、莫名其妙的东西了。所以艺术性这种头衔,不是存在于东西本身,而是处理它的行为。因此……”

    常信握紧拳头。“那个时候,这件事也引发了问题。”

    “那个时候?”

    “贫僧与佑贤师父进入明慧寺,是在十八年前,季节一样约是此时。当时明慧寺里只有老师、贯首以及了稔师父,云水也只有十人左右。我们人山之后,人数也随之增加,所以便着手修缮破损的建筑物,加以打扫,总之便是进行兼具作务的调查。”

    “哦……对了,你们原本是来调查的嘛。”

    “没错。一开始估计只要一年左右就能够查出结果,然后就可以下山,所以我们鼓足了干劲。”

    “老师说,那时候发现了很多东西呢。”

    “是发现了很多书画古董之类的东西。”

    “无法从那些东西查出寺院的来历吗?”京极堂突然厉声质问。口气和刚才那种和善的样子大相径庭,“赞之类的文字,应该会写到一些东西吧?”

    “当然,只是知道名字的作品很少。就算有认识的署名,也不晓得是不是真迹,那些东西全都看不出年代。修行僧里没有人能够鉴定,所以这事便交给了了稔师父。结果……”

    “他把东西给卖了?”

    益田扬声。京极堂没有再继续追问这个问题。

    “对。卖了个好价钱,所以物品的年代久远,本身也相当珍贵,因此这座寺院应该相当古老吧一一了稔师父这么说。还说就拿这些钱来更换榻榻米吧。那个时候,了稔师父喝得烂醉。”

    “原来如此,他就是这种人啊。”

    “没错。我们大失所望,然后……起了相当大的争执。一开始泰全老师也愤慨不已。我不知道老师究竟是如何向各位说明的。但老师似乎相当爱好书画之类作品。”

    从泰全老师的话所想像的了稔像,与现在常信所述说的了稔像之间有着巨大的落差。但是并不能说有哪一方在说谎。两边说的都是同样一件事,其中的差异正是一一彼此无法兼容的部分吗?我无法判断。

    “那个时候,针对究竟该如何处置了稔师父的问题,我们也谈论了很多次。为了了稔师父,贫僧与佑贤师父两个曹洞组,和泰全老师及觉丹禅师彼此对峙。但是这并非谈了就会有结果的事。那个时候,了稔师父把自己比喻成猫。”

    “猫?这次是猫吗?”

    益田用没出息的眼神看我。

    “是南泉斩猫’吗?”

    京极堂说。益田当然反问:“什么是南泉三猫?”

    “益田,那是一则有名的公案。那么,了稔和尚如何譬喻呢?”

    “了稔师父这么说了……”

    一一两方为了贫僧僵持不下,恰如东西两堂争猫儿。道不得即斩乎?此处无南泉普愿,亦无头戴草鞋之赵州,如何?

    “他这么说。”

    “听不懂。完全不懂。”

    益田一片混乱。京极堂劝慰似的说道:“益田,了稔和尚的话是有来历的。”

    “是……公案吗?姑且说给我听听吧。”

    京极堂窥探了一下常信,说“由我来说明蛮怪的哪”。但是益田再次请求,朋友便不甚情愿地说明那则公案。

    “有一次,一名叫南泉的高僧的弟子们为了一只猫而争论。此时南泉和尚走过来,说:你们现在当场说出合乎佛法的话来,否则我就斩了这只猫。’弟子们答不出话来,于是南泉便斩杀了猫。”

    “杀了猫?高僧吗?”

    “他杀了猫。然后黄昏时分,弟子赵州回来,南泉告诉他这件事,问:若是你会怎么做?’结果赵州把草鞋摆到头上,匆匆走出了房间。看到这一幕,南泉懊悔地说:若是当时赵州人在现场,我就不必斩猫了。”’

    “这反而更教人一头雾水了,那种反应简直是疯了嘛。”

    “不用懂没关系。总之那个时候,了稔和尚将自己比喻成猫,质问:这场审判,若是得不出合于佛法的意见,就要把我杀掉吗?但是这里既没有负责杀人的南泉,也没有头戴草鞋的赵州哟?你们要怎么做?”

    “正是如此。别说是贫僧了,没有任何人答得出来。结果泰全老师就原谅他了。佑贤师父自此之后,也停止继续追究。而后,了稔师父依然继续相同的行径,但是再也没有任何人说话了。之后直到监院更迭为止,了稔师父似乎都持续着那种买卖行为。”

    益田问道:“你前几天说了稔和尚一开始就在那个位置,那是指从你人山时开始,了稔和尚就是监院的意思吗?”

    “哦,有些不一样。贫僧说的那个位置,指的是财务管理、与教团联络、修缮建筑物等,一手担当由所谓四知事来处理的职务。我听说了稔师父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些工作才人山的。”

    “换句话说,他是为了独力承揽一般庶务而来到明慧寺的吗?”

    “是的,据说是泰全老师邀请他来的。调查需要人手,只要有人来,就需要负责这些事务的人。所以了稔师父一开始就是以知事、而觉丹禅师则是以贯首的身份进入明慧寺的。”

    “哦,可是照道理讲,由泰全老师来担任贯首也可以吧?”

    “关于这部分,我不太清楚。贫僧人山的时候,泰全老师才七十左右,不过……对,老师一开始是在库院担任类似典座的职务。”

    “典座?做料理吗?”

    “是的。原本禅寺的组织,是以知事和头首建立起来的。知事掌管会计和管理,而头首负责修行实务。头首分为首座、书记、藏主、知客、知殿、知浴六役。头首称西班,知事则称东班。但是这个制度根据寺院的规模和宗派而异。明慧寺就如同各位所知道的,是宗派混合的寺院,因此一开始实行得并不顺利。我记得是在昭和十四年的时候,才固定为现在这种形式。原本由了稔师父一手负责的庶务分派给其他人,直岁是佑贤师父、典座是泰全老师、贫僧担任维那,了稔师父则成了监院。”

    “那是因为云水的人数增加,才整顿组织吗?”

    “也不是这样,这……是啊,与其说是人数增加,我想明慧寺开始接受入门僧这一点应该是更重要的因素。在那之前,只有各自带来的侍僧,所以不需要组织。第一次有暂到进入明慧寺,是昭和十三年,我记得那个时候来了五个人。”

    “咦?呃……昭和十三年,不是慈行和尚人山的那一年吗?”

    益田翻着记事本。“嗯,果然没错。”

    “是的,慈行师父也是那一年人山的僧侣之一。他当时才十三岁左右一一所以慈行师父和贫僧等人不同,不是其他寺院派来的僧侣,而是在明慧寺长大的僧侣。”

    慈行等于是在这座山里成为僧侣的吗?

    他在那座寺院学习佛法,在那栋建筑物坐禅……

    在那座一一牢槛当中……

    “看来贫僧作了太多不必要的说明……”

    常信窥看益田的脸色,自行修正话题。

    “之后历经数次转任,结果慈行师父当上了监院。那个时候,了稔师父的事再度引发了问题。慈行师父同样地与了稔师父激烈地对立,所以贫僧与佑贤师父便将南泉斩猫’的事告诉慈行师父,结果……”

    “怎么样?”

    常信青黑色的脸变得更加苍白。

    “慈行师父说:那个时候为什么不杀了他?”’

    “这太偏激了吧。”

    “慈行师父当时这么说……”

    一一即便无法如赵州和尚那般高明而机智地解决,应当也能够像南泉禅师般将其斩杀吧?应该杀了他的。

    “那个时候,贫僧感到毛骨悚然。慈行师父不是在说笑,他是发自真心的。”

    “可是,猫跟人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呢?”

    “不管是杀人还是杀猫,只要犯了杀生戒,都同样要下地狱。南泉禅师明知道这一点而杀了猫。换言之,他用赌上生死的觉悟来向弟子说法.只要是被尊为师家、禅家之人,都应当要有这样的觉悟吧一一当时我以为慈行师父那番话是这个意思。”

    常信说到这里,把脸从正面转向左侧,垂头丧气似的看着榻榻米。只是这样一点小动作,就让禅僧独特的威严荡然无存了。

    “听到了稔师父遇害时,老实说,贫僧想起了那时的事。说我完全没想过,是骗人的。”

    “那么,常信师父,你认为是慈行和尚杀了了稔和尚吗?”

    “不是,我不是在怀疑慈行师父个人……”

    常信的语尾变得含糊不清。

    京极堂质问:“慈行和尚当上监院,是什么时候的事?”

    “战争的时候。年轻的僧侣接二连三出征,贫僧等人带来的中坚僧侣全都战死了。所以原本担任首座的慈行师父被任命为监院.战后也兼任知客。”

    “所谓首座一一是修行僧的首席呢。”

    “唔,是的。他是个优秀的学僧。”

    “但是战争的时候,慈行和尚应该才十九、二十岁左右,这算是相当了不起的拔擢呢。”

    “其他的僧侣更年经,否则就是经验不足。”

    “原来如此。那么常信师父,在明慧寺长大的慈行和尚,究竟算是何种法系呢?”

    “法系?这是什么意思?……”

    “明慧寺是混合宗派,我只是好奇,在这当中长大的话,究竟会成为什么宗派呢?听说慈行和尚是临济僧吧?那么他是泰全老师的弟子,或是了稔和尚的弟子吗?”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现在每一位知事都被交付几名云水,指导他们修行。但是慈行师父人山吋,暂到也是来自于各派,各有各的寺系法系。慈行师父在本山也有一位名叫慧行大师的师父。慈行师父是由那位大师剃度,也是大师引荐到明慧寺来的。慧行大师是泰全老师的师兄,当时一年会过来一两次,但是在战祸中亡故了。至于慧行大师究竟是何法系,贫僧也不太记得,不过……是啊,慈行师父似乎特别尊敬所谓应灯关中的一支,尤其是其中的白隐禅师。”

    益田插嘴:“不好意思一直打断,什么是应灯关?”

    京极堂回答:“益田,所谓应灯关,是从大应国师南浦绍明、大灯国师宗峰妙超、无相大师关山慧玄当中各取应、灯、关三字为名的临济宗法系。”

    “那有什么特殊吗?”

    “我不明白你说的特殊是什么意思,不过……也不算特殊吧。”

    益田以有些严肃的口吻说道:“对于没有学问的警官来说,禅的一切都是特殊的。这三四天来一直接触到禅,让我陷入一种好像渐渐懂了的错觉,但其实还是不了解。前天听了泰全老师的话,我觉得好像懂了一些,但是现在听了常信师父的话,又完全不懂了。明明是发生在同一座寺院的事件,却没办法用一个统一的价值观来明快地说明。这如果是发生在企业内的犯罪,就算关系人再多,也不会混乱成这样。虽然个人的思想或志向各自不同,但例如说动机是利益的话,不管背后拥有什么样的思想,一样都还是以利益为目的。但是这次的事件,不管听到什么都是一头雾水。这简直没办法办案嘛。”

    “是啊。似乎乱成了一团,警方也该知道一下禅宗概略的历史会比较好吧。”京极堂说道,摸了摸下巴。

    “是啊,请教教我吧。搜查动不动就陷入瓶颈,进退不得啊。只因为不懂基础,不晓得白费了多少心血。泰全老师的话虽然简单易懂,但其实有一半是我靠想像来填补的。”

    这一点我也是相同。

    “平常遇到这种状况时,我们还是会学习……”益田接着说。“警官也不光只是会摆架子的。必须解决发生在特殊环境下的事件时,我们也会看看书,听听与犯罪没有直接关系的话,努力去理解。但是在这里却连这也办不到,该怎么说……时间的流速有些不同啊。”年轻刑警伤脑筋地说。

    “和尚们很忙,事件迫切的发展又让我们无法悠闲地去询问倾听,所以……呃,这种机会难得,怎么样呢?能不能教我一些禅的事呢?”

    益田看着京极堂。

    “你是在对我说吗?我可是个门外汉。在常信师父这样的禅师面前,由我来说明是找错对象了,而且我也没那么狂妄……”

    “不,这我明白。可是就算直接请教桑田先生,我也不认为我能够理解。不是他讲得太难,而是我太无知,就连提问也不知道要怎么问。若是不请造诣深奥的民间人士来口译的话……”

    “口译?”

    “贫僧是修行僧,并非历史学者。从目前为止的对话来看,贫僧认为您似乎善于说明。”常信这么说。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推托的,既然常信师父都这么说了,就容我僭越吧。而且协助警察是一般民众的义务呢。常信师父或许会感到无聊,不过我若是有说错的地方,还请指正。”

    京极堂说道,转过身体,望向我和敦子。

    看到那张脸,我立刻知道这种发展也是他所安排的。这个人很难对付,只是,我还不明白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接着,讲学唐突地开始了。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禅极为表面的历史。更深的部分,不是能够简单说明清楚的。不,就算不简单,也不能说明,禅是不能够以语言说明的。所以我不是在说禅,只是在陈述关于禅的历史,请各位理解。我想,也只能从用不着说明的地方开始说明吧。禅最早是……”

    益田立刻插嘴:“是达摩吧?泰全老师也这么说。”

    这的确是事实,前天泰全曾这么说过。

    但是京极堂扬起了单边眉毛:“益田,不可以胡说八道。禅最早是由释迦创始的啊。禅是佛教,这是当然的吧。”

    “什么?要追溯到那么远啊?”

    “当然啦,这是释迦晚年在灵鹫山上说法时的事。只有那一天。释迦什么也没有说,他默默地拈丁一枝开在附近的一种叫做金婆罗华的花朵示众。弟子们大多都不明所以,只有一个叫做摩诃迦叶的弟子破颜微笑。释迦见状,说道: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付嘱摩诃迦叶’一一也就是把语言不能说、文字不能写的教法,全部传给摩诃迦叶之意。这叫做拈花微笑。这就是禅的起始,对吧?”

    常信默默地点头。

    “就这样,摩诃迦叶继承了释迦的衣钵。从这位摩诃迦叶开始,无法以语言传授的教法一一衣钵传给了弟子阿傩,再传给阿傩的弟子,如此传承了二十七代,经过千年,总算传到了第二十八代弟子一一达摩。达摩在印度的禅里,是第二十八祖。之后达摩远渡中国,传播了禅。亦即在中国,达摩是传禅者,是中国禅的开祖。”

    “怎么,原来最早还是释迦啊……”益田露出奇怪的表情。“不是达摩想出来的啊?”

    “但是菩提达摩在某种意义上,也的确是禅的始祖。延续到现在禅的基础,是达摩所奠定的。据说从释迦继承的不立文字’与教外别传’,再加上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所谓禅的四圣句’,便是达摩所提出的。不过这其实好像是唐代才创立的词句,说是达摩提出的实在是难以置信……”

    “词句本身虽然可能是后世编纂出来的,但那的确是菩提达摩之心吧。以心传心,是后世的人记下了传承的心。”

    常信说道,京极堂点头。

    “或许是呢。不管怎么样,在那个时代,禅是以衣钵相传的形式继承的。亦即一个师父与一个弟子,就像把杯中的水移到另一杯似的,衣钵一一道法被继承下来。从达摩之后传承了六回,在那段期间,禅一直受到打压,对吧?”

    “在那个时代,佛教本身在中国似乎是受到弹压的。”常信简短地回答。

    “是啊。但是在第六代,也就是六祖的时候发生了问题。禅在那时分裂为两边。”

    “一子相传发生了继承人之争吗?”

    “你的比喻有点怪,不过就是如此。五祖弘忍有许多弟子,当中最优秀的是一个叫大通神秀的人,他就像我们今天所说的精英分子。这位神秀本来应该会成为六祖,但是这个位置却被意料之外的伏兵给夺走了,那就是大鉴慧能。”

    “发生了什么抗争吗?”

    “没有。慧能是个樵夫,连大字都不识几个,是个没有学问的人。在弘忍七百多名弟子当中,也是阶层最低的捣米小僧。但是不知为何,他却一下子继承了道法。然而主流派也不可能善罢甘休,慧能继承了衣钵以后,便逃向了南方。关于这一点,虽然实际上并不是逃亡,不过这样说比较简单明了,就当做是这样吧。”

    “为什么是南方?”

    “或许因为慧能原本是广东省新州人吧。广东一带在当时算是蛮荒之地,是文化沙漠,但是慧能却在那里扎根,以乡下为中心开始传教。另一方面,神秀以京城一一长安及洛阳为中心活动,一时拥有绝大的势力,然而最后却断绝了。慧能的禅被称为南宗禅,相对的神秀的禅被称为北宗禅。”

    “分为南北了吗?”

    “但是他们并未自称北宗吧?”常信说。

    “是啊。称之为北,是由慧能这边来看是北边,但神秀并没有把自己看成是北边的认知,而且对于相信自己才是正统的人而言,既没有南也没有北吧。但是北宗断绝了。这与其说是教义上的问题,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安史之乱等战乱引起社会动荡,失去了支持者吧。与主张渐悟的北宗禅不同,南宗禅提倡顿悟。相对于以贵族为中心的北方,南方是以农民为中心一一在这样的架构下。最后南宗幸存下来,决定了胜负。结果促使中国佛教由教学佛教转为实践佛教。”

    京极堂转头望向我这里。

    我不由自主地缩起脖子。

    总觉得京极堂的话让我有点在意。

    但是为何会在意那么久远的过去历史,我还是不明白。

    益田开口道:“原来如此,北与南的支持基盘不同呢。贵族与上流阶级中心和农民与下流阶级中心,该说是都市型与农村型呢。还是中央与地方……不过依附中央的类型确实禁不起政变呢。所以北方才会衰弱……但是在教义或修行等方面,南北也不一样吗?”

    “是啊。北宗禅是持续修行,慢慢地逐渐悟道;但南宗禅悟道时,是一下子就领悟的。”

    “就算不修行也是吗?”

    “没那回事。南宗的悟一一顿悟,与逐渐地、徐徐地到达领悟阶段的北宗相比较,容易给人马上就领悟’的印象。但顿悟的顿’字,并非指时间上的经过,反倒是指根基于彻底的现实肯定的脱落的悟,是这样的悟……”

    “但是最初提倡顿悟的不是道生吗?那么……”

    常信从我们不了解的次元提出异议。京极堂回答他的问题:“是啊,是《二谛论》吗?还是《佛性当有论》呢?一一那么立即悟道这样的解释也是妥当的。总之在宗教的立场上,顿悟比渐悟的次元要来得高这样的看法普遍存在于社会……”

    “哦,教义上也是南方大获全胜呢。”

    “对。但是若说禅宗的历史就此收束为一,也并非如此。六祖慧能也有几名弟子,要从当中选出一个人来继承七祖的时候,又发生了问题。对吧,常信师父?”

    应答的常信似乎冷静了一些。“在曹洞,七祖是青原行思。关于这个问题,以及六祖究竟是谁的论议,在若干文献中亦有记载……”

    “北宗的普寂禅师也自称七祖,状况似乎相当混乱。听说南宗的神会提出异议,宣称他才是七祖。在《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里,普寂与神会两边都被列为七祖。”

    “您知道得真清楚,这些事连贫僧都不晓得……”

    “只是读白纸黑字的话,只要是识字的人都办得到。我是卖书的,这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但是北宗禅衰退之后,南宗当中,反神会派里头也出现了认同青原为七祖的动向。其后更出现了一派,推举另一名高徒南岳怀让为七祖。但是仔细想想,这些根本无所谓,因为最后慧能的弟子当中,对后世影响最深的只有青原与南岳两人而已。亦即视这两名为七祖,或根本没有七祖,其实都是一样的。在这里,南宗禅又分裂为两派了。”

    “分成那个……青原跟南岳?”

    益田的发音一副就是他不知道汉字怎么写的样子。

    “对,不期然地,南宗也分成了青原系与南岳系。南岳系里,马祖道一、百丈慧海等名僧辈出。而这些更分成两支,其一是沩仰宗,另一支则因为临济义玄的出现,开花结果为临济宗。”

    “哦,总算出现听过的名字了。”

    益田发出松了一口气的声音,我也是同样的心情。但是仔细想想,就在短短数日前,连临济义玄也是我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另一方面,青原系一一以曹洞宗来看,应该也有人认为它才是本流一一出现了云门宗、法眼宗这两宗,更有继承洞山良价、曹山本寂的法系所诞生的,取曹山之曹、洞山之洞而成的曹洞宗。”

    “原来如此!”益田击掌,“所以这边才会说青原是七祖吧?曹洞宗是青原系的嘛。”

    “是啊。就这样,中国禅一一特别是南宗,在唐代甚至被称为五家七宗,席卷了中国佛教界。”

    沉默了一阵子的敦子发言:“所谓五家,是沩仰、临济、云门、法眼及曹洞对吧?七宗指的又是什么呢?”

    “这五家之中,临济宗更分出黄龙派与杨岐派。加上这两派,就成了七个。临、云、沩、曹、法为五纬,加杨岐黄龙之五派,犹成太阳太阴之七曜……”后半可能是某些文献的引用,但我还是不知道是什么。京极堂说到这里,正襟危坐。

    “接下来,总算要说到本朝的禅了。一般认为,最早将禅带进日本的是天台僧荣西禅师。他两度人宋,在天台山学习临济宗黄龙派的禅,并将之带回。但是禅并非立刻就在日本扎根。禅受到天台宗排挤,遭遇到相当大的困难。不过禅宗彻底贯彻亲近幕府的态度,以和其他宗派并存为目标,因此一直没有断绝。内容也是顾虑到真言与天台的兼修禅。话虽如此,禅就是禅。荣西禅师的评价之所以两极化,也是起因于他对权势妥协的态度,但若非如此,可能就没有今日的禅了,所以应该给予正面评价才对。但是同一时期,有人以不同于荣西的形式进行禅的传教活动,那就是大日房能忍。”

    这个名字。

    一一我曾经在哪里听过。

    “我不知道他在一般人当中的知名度是高是低。关于能忍,正确的记述不多。但是日莲上人将净土宗的法然与能忍放在一起诋毁,所以他应该具有相当的影响力才是。”

    “我没听说过这个人呢。”

    敦子说。确实比起荣西,这个名字要陌生多了,但是我曾经在哪里听过,而且还是最近……

    “能忍传播禅学,但是据说他是独学,并未师事任何人。然而禅宗重视法嗣,必须隶属于某一个人的法系才行。因此能忍便派使者到当时还是宋朝的中国,请求让他继承法道。”

    “这么随随便便的……”

    “的确有这种事的。能忍虽然人在日本,却被允许继承临济宗杨岐派的拙庵德光的嗣法,被授予了顶相、达摩像及禅籍。”

    “啊!他就是得到了、还是出版了那里的《沩山警策》的……”

    我想起来了,是在那座埋没的仓库听到的名字。京极堂果然不是只为了讲述禅的历史才安排这场会见的,那么……

    京极堂想要把谁怎么样呢?他现在想要捕缚的是桑田常信吗?但是常信这个禅僧不是早就对这些事了如指掌了吗?这种讲学有什么意义呢?

    京极堂稍微瞄了一下我说:“对,你记得真清楚呢。关口。没错,就像你说的。”

    接着他这么作结:“然后能忍建立了日本达摩宗’一宗。”

    “没听说过呢,虽然这名字很容易记。”

    “那当然了,益田。就这样,黄龙与杨岐两派皆传到本邦了。然而荣西姑且不论,能忍却被杀了,对吧?”

    常信什么都没有回答。

    “被杀了?”益田停了一拍后,发出奇怪的声音。

    “益田,用不着担心,那是镰仓时代的事了,早就过了时效。总而言之,荣西和能忍都遭到了弹压,而弹压的背后,一定有着既存教团的势力。能忍的达摩宗受到禁止宣教的处分。能忍的弟子们则进入山野,传播禅学,不久后进人道元门下,在永平教团一一曹洞宗的成立当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对吧?”

    “好像……是这样吧。”

    常信失去了霸气。

    “但是荣西就像我刚才说过的,与权势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持续宣扬禅学。他将据点移至镰仓,与幕府的关系也越加密切。这在后来发挥了功用。荣西在京都建立了建仁寺,在镰仓兴建寿福寺。然后,总算轮到道元登场了。”

    总算讲到道元了一一我也这么想。从释迦开始说起的话,这也是当然的。虽然是增长了知识,却派不上任何用场吧。

    “道元以天台僧的身份,在延历寺、园城寺两方修习之后……”

    延历寺一一山门,以及园城寺一一寺门,前天我才刚听说过。是聊到老鼠和尚的时候。

    “又进入建仁寺,之后他与荣西的门人明全一同人宋,求道之后,邂逅了天童如净,并嗣法归朝。如净是曹洞宗。就这样,临济以外的禅可说是初次得以传人日本。但是道元遭到了严重的打压,当然是来自比釵山。而他也与建仁寺的僧侣们分道扬镳。这也是当然的。道元继承的是曹洞宗,必须远远追溯到六祖慧能,才能够与临济宗合流……”

    “据说他对禅林的堕落感到失望。”常信依然无力地说。

    感觉上他虽然冷静了,却也丧失了生气。

    京极堂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点点头,却也问道:“但是例如说,光是一个经行,曹洞与临济的做法就不同吧?”

    “这……是啊。”

    “什么是经行?”

    “简单地说,是一种行走方式。叉手当胸这一点是一样的,但曹洞宗是一足半步,也就是在一次呼吸之间行走半步;临济则是气宇轩昂地快步行走。这被称为曹洞之牛步,临济之虎走。”

    我想起法衣的袖子灌满了风,驱驰而过的慈行之姿,确实气宇轩昂。

    “所以,我不认为两宗差异如此之大,却能够一起修行。总之,道元离开建仁寺,获得白山系天台宗及达摩宗残党等势力之助,不久后在越前[注一]创立了永平寺。另一方面,以镰仓为中心依附权势的临济宗,则不断地兴建寺院,自中国请来无学祖元等僧人,势力日益壮大。它的成果就是五山寺院以及五山派教团。最初是北条贞时[注二]将净智寺列为五山,并一一给予建长寺、圆觉寺、寿福寺等五山的称号,制定了镰仓五山。其后也订定了京都五山。这是模仿中国南宋的,中国的五山据传是仿效印度的五精舍一一天竺五山,不过这感觉是穿凿附会。”

    注一:日本古国名,为现今福井县东部。

    注二:北条贞时(一二七一~一三一一)为镰仓幕府第九代执权。

    “是这样吗?”常信偏头问道。

    “正确与否我不清楚,但依我个人的见解,中国南宋的五山是风水。就像是为了正统化、强化汉族文化而施下的魔法一般。若要在事后附加佛教的根据,就只能从佛典中寻求,而佛典是来自于印度,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其实并不是模仿印度的。不过我国的五山是模仿中国的。”

    “身为警官的我,也知道所谓的五山并不是真的五座山,可是……”

    “哈哈哈,这不是数目,而是称号。总之就是寺格、地位高的寺院的头衔。五山第一,就是地位最高的寺院。就算是第五,也远比一般寺院了不起。这可以用了不起来形容无妨吧?从南北朝时代转移到室町时代期间,以这五山寺院为顶点的寺格统制逐步进行,经过几次的排序与选定更迭之后,呼应梦窗疎石一门的崭露头角,京都的南禅寺成为五山之上’这样至高无上的寺院,京都的五山因而居于优势,以这样的局面稳定下来。”

    “那个时候,阶层组织几乎都整顿完成了?”

    “几乎。可是,当然也有不参与这股风潮的宗派。相对于五山’,那些宗派被称为林下’。像是曹洞宗,以及临济宗系中的大德寺派和妙心寺派一一亦即方才提到的应灯关。”

    “哦,总算出现了。”

    益田好像松了一口气,但这时敦子问道:“哥说大德寺,可是它不是寺格相当高的寺院吗?”

    “很高。大德寺的宗峰一一也就是应灯关的灯,是能够与梦窗相提并论的大人物。相中了这一点的就是……喏,就是那个后醍醐帝。”

    后醍醐帝…

    去年,我因为那个后醒醐帝而吃了大苦头。

    “后醍醐帝对宗峰表示兴趣,一如往例,在建武新政[注]的时候,赐给了大德寺和南禅寺相同的寺格。我想他其实应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吧。然而后醍醐帝却皈依了梦窗。”

    “脚踏两条船呢。”益田说。

    “是啊,梦窗逐渐扩大他在五山内的势力。宗峰是梦窗的竞争敌手,所以难以融人梦窗的一大势力。而且到了室町时代,幕府颁布了所谓的十方住持制。亦即与法系无关,五山寺院的住持须由幕府派任的人选来担任。由于大德寺遵守传统的衣钵相传制,所以最后也只有脱离五山一途。就这样,林下系一一应灯关及曹洞宗便离开中央,在地方扎根。”

    “哦,曹洞宗也是以地方为基盘吗?啊,他们原本是在越前嘛。永平寺是在哪里?”

    “福井县。”

    “是啊,离京都跟镰仓都很远。那个叫道元的人跟刚才的那个……谁来着?呃,中国的,第六个……”

    益田现在就像个认真的听讲生。

    “你说慧能吗?”

    “对,跟那个人不是很像吗?”

    “你是说不愿意与中央挂钩,逃向地方的部分很相似吗?原来如此,这么一说倒也是如此。也有人说临济将军,曹洞土民’。注:一三三三——三三六年间,后醍醐天皇所施行的皇族统一政治。最后招致武士阶级举兵抗衡,以失败告终。

    邂逅师父,顿悟并嗣法的场面,两者也很相似。益田,以一个刑警而言,你眼光倒是相当犀利哪。不过我自己是觉得道元和慧能两者是大大不同一一常信师父,您觉得如何?”

    “的确,两者也曾被拿来相比较。”

    益田得意地说:“换句话说,以地方为基盘的教团,遇到政变什么的时候,比较容易存活下来吧。”

    “可是日本没有中国那种戏剧性的政变呢。”

    “咦?是这样吗?那五山后来既没有衰微,也没有消失,就一直……”

    “不,也不是这样。这个五山,它拥有让和尚从诸寺前往十刹,再前往五山这样逐步攀升的构造,就跟企业一样。只要能够升上顶点,就能够霸占不走。只要安定,就会堕落。一旦堕落,就难以恢复。”

    “啊,我了解我了解。”益田夸张地同意,“有很多那种就算不干社长了,也硬要当上会长还是顾问,占在上头不走的老头子呢。一旦通风不良,就会堕落。就算不谈企业,警察也是一样的。这种事是存在的。”

    “警察怎么样我是不知道,不过五山寺院在权势的庇护下,尽管发挥了国家文化学艺中心的机能,最后却沦为文人流连的沙龙。反观林下诸派,在那段期间历尽艰辛,苦心竭力地持续着兴禅活动。不过不管如何,五山的隆盛期无疑是禅宗与政权关系最密切的时期,当然也是禅宗最繁荣的时期。有一段时期,甚至有二十四支禅流。之后进入战国时代,武将争相结交禅僧,不过与林下相比,五山系的活跃略欠精彩。因为五山的构造让它只有在政权基盘安定时才能够发挥权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林下的宗门经过锻炼,因此顽强地存活了下来。”

    “果然很耐得住政变呢。曹洞宗趁着下乡时代,扩大了势力对吧?大成功。”

    “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教团也不是越大越好,不过永平教团在战国时代扩大了势力也是事实。道元死后,为了扩大教团之是非,曹洞也分裂成两派了,对吧?”

    常信首次沉下脸来,表达异议:“分裂这种说法贫僧不敢苟同。只是仰慕道元禅师孤高禅风之人,与想要将教法广为传播民间的人……”

    “这不就是分裂了吗?”益田说,“不再是团结一致了吧?保守与革新呢。”

    “保守与……革新吗?”常信露出困窘的表情。

    益田似乎总算在僧侣的语言与刑警的语言之间找到了妥协点。两人的对话还算成立。

    “益田所说的革新派,算是四世莹山绍瑾吗?莹山禅师似乎擅长建立组织。将传教对象锁定为地方武士及农民的策略,绝大部分也是因为莹山禅师的努力吧?”

    “但是导人住持轮住制,防止教团门派分裂的,也是莹山禅师。所以莹山禅师是扩大教团的功臣,将其称为相对于保守派的革新派,我还是无法苟同。”

    常信一副无法信服的态度。之前的话题姑且不论,现在谈到的是关于自己信仰的宗派,这也是当然的反应吧。

    京极堂爽快地让步了:“我明白了,常信师父说的没错。确实,曹洞宗在表面上并未分裂为永平寺派与总持寺派。两祖两本山,而且以永平寺的寺格为上,确实是个很好的解决办法,而且也没有显著的抗争。”

    常信点头:“希玄道元建立了曹洞宗一一虽然本人并未这么称呼一一宗派修行的基础;莹山绍瑾建立了教团门徒组织的基础。无论欠缺哪一方,吾等宗派都无法成立。如果救济更多众生是宗教的任务,无论教义如何高贵,只是关在山里头,也无济于事。虽然也有人认为这违反了以只管打坐’作为正道的道元禅师的教诲,但贫僧并不这么认为。能够获得如此多的民众支持,在全国各地建立如此多的道场寺院,皆是因为道元禅师的教法伟大,而且被正确地继承传播之故。”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记得……明慧寺里还有另一位曹洞宗的大师吧?是中岛佑贤和尚吗?”

    “没错。”

    “关于这方面,佑贤和尚的见解也与常信师父相同吗?”

    “什么……?”常信仿佛遭遇出其不意的攻击,一瞬间陷入狼狈,“为什么问这种问题?”

    “不,我别无他意,只是难得有机会请教。”

    “哦……佑贤师父他……在贫僧看来,也是个丫不起的修行僧。只是……”

    “只是?”

    “佑贤师父对教团和组织漠不关心。”

    “他不喜谈论这事是吗?”

    “不,他不愿意去谈论,他说这种话题是戏论。”

    “什么叫戏论?”

    “无益于修行,毫无意义的言论之意,对吧?那么佑贤和尚他……”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明白,他和师父你不同。”

    “这……和贫僧是不同吧,或许那个人是具足的。”

    常信的视线落向榻榻米。

    “我明白了。那么益田,我们回到原来的话题吧。说到这里,之后就简单了。虽然还有林下的临济宗里的幻住派的活动,以及地方强大寺院的抬头等无法忽视的几件事,不过大致上维持着临济五山系寺院逐渐衰弱、徒有权威,以及曹洞宗在地方扩大势力这样的情势,进入了江户时代。就在这个时候,隐元隆琦带来了黄檗宗。这件事造成了刺激,促使禅活化。不管怎么说,隐元都是当时有名的高僧,而且他还来到了日本。像《隐元语录》,在当时似乎是流传甚广的一本著作。”

    “似乎是的。”

    “隐元会来到日本,好像是为了躲避内乱出逃,而接纳他的日本方面似乎也发生了一场纠纷,但是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划时代的大事。日本的禅是在久远的时代埋下了种子,在日本的土壤成长并开花结果,但隐元的禅是中国的土壤所孕育出来的。纵然种子相同,成长的环境不同,结出来的果实也不会相同。特别是隐元的禅风是纳入了净土宗要素的崭新宗派。曹洞宗也受到了影响吧?”

    “我无法具体说明。”

    “佑贤和尚应该很清楚吧?”

    “咦?”

    “例如说,佑贤和尚大力赞赏黄檗禅……”

    “这……贫僧不知。”

    “是吗?无论是受到影响或感到排斥,应该都受到了相当大的刺激吧。这对于临济系来说也是一样的,例如说,几乎濒临衰颓的临济本流一一应灯关一派反抗黄檗的念佛禅,逐渐恢复了生气。到了江户中期左右,继承应灯关一派的日本临济宗中兴功臣白隐慧鹤出现。白隐将盘珪等人对于既有禅宗教团的激烈批判,反而批判性地加以纳入,将旧有的公案重新编纂,而这些也广受庶民欢迎,至于公案的真意是否成功地传达出去,就姑且不论了。公案禅在日本的发展,对于禅的渗透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关于这一点,贫僧没有异议。”常信说。

    “就这样,临济、曹洞、黄檗,现代日本的禅宗,在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大致的雏形……”

    京极堂别具深意地看着常信。“那么,在常信师父正确的注释下,我非常粗略而且表面地讲述了禅的历史,稍微派上用场了吗,益田?”

    “哦,觉得知识增长了那么一点。”

    益田搔着额头说道。预备知识增加,搜查能够顺畅地进行一一只有这点程度的感想吧。此时,京极堂静静地将身子退往斜后方。我和敦子的前方没了障碍物,与常信直接面对面。这与在明慧寺内律殿会面时,情况大不相同。并非因为常信和尚在害怕,或是他失去了活力。

    这里不是山。

    异物反而是常信。

    就像在明慧寺里,我们是异物一样。

    慈行和尚造访这家仙石楼时,慈行和尚所在的房间变成了与寺内相同的异界。但是现在的常信和尚可能没有那时慈行和尚那种在周边设下结界的威力吧.现在在这个房间设下结界的,似乎一一不是僧侣。

    京极堂开口道:“这绵延流传千年本邦的禅的历史,就这样被完完整整地放进了明慧寺里面。明慧寺就宛如禅的箱庭[注]。尽管不是意图去这么做,明慧寺却成了凝聚日本禅史的壶中天地般的场所。”

    益田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呃,那是什么意思?”

    “例如,常信师父说,慈行和尚是应灯关一流之末裔,倾倒于白隐禅师。过世的泰全老师的禅风似乎是古老淳美的五山临济僧。换言之,泰全老师与慈行和尚之间,有着三百年的差距。或许两者并非无法彼此亲近,却不可能站在相同的立场。佑贤和尚是初期永平教团,而将常信师父你比拟为莹山之后的曹洞宗,就更容易明了了。”

    “多么令人惶恐的发言……”

    常信面带阴霾。

    “当然,这是比拟,现实不可能完全如同图解。这就像是把道元比做慧能一样,只是权宜罢了。而了稔和尚一一他是一休,是正三,也是盘珪一一亦即你们每一位的反抗者。”

    益田双手环胸说道:“哦,这么说来,警察怎么样都无法把握明慧寺的僧侣间的相关关系,正陷入困境呢。为什么宗派相同却会彼此反目,又为何不同宗派的人会与相同的对象针锋相对?原来虽说一样,却也不一样呢。哦,我有一点一一虽然只有一点点一一觉得懂了。”注:在箱中模拟庭园山水、名胜等,铺上沙土、种植小巧的草木,井放上小人、家、桥、船等,成一迷你世界。流行于日本江户时代。

    京极堂露出一副益田已经没用了的表情。

    “但是,我有件事怎么样都想不透……”京极堂说道,这次牢牢地盯住常信,“统率这些僧侣的贯首一一究竟站在什么样的位置上?”

    贯首的宗派……

    仔细想想,这个问题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人在乎过。

    组织全体或许是拼凑混合的,但个人不同。只要身为禅僧,就不可能不隶属于临济或曹洞等法系,也不可能不属于任何宗派。警察如果想要掌握派阀之间的势力关系,就应该先厘清居首位者是属于哪个派阀吧。

    常信瞬间露出意外的表情,接着说:“觉丹禅师他一一不是曹洞宗。”

    京极堂闻言,微微眯眼。“原来如此,常信师父不晓得是吗?那么……”

    他说,“啪”地拍了一下跪坐的膝盖。

    常信肩膀一震。“想要杀您的人是谁?”

    “这……”

    “不想死,怕死,这是天经地义之事。并非只要是禅僧,皆有所觉悟。就请您老实说吧。”

    “但、但是……”

    “活着只是吃饭工作睡觉起床,接着就等死一一这种说法不过是白暴自弃罢了。生与死无异,那么觉悟到死,也就是觉悟到生。无须顾虑,也不必虚张声势,也不可以逞强。我换个说法吧,您认为想要杀害您的人……”.

    “是……”

    “是中岛佑贤和尚吧?”

    “没、没错。”

    “咦?这、这是真的吗!呜哇!这下不得了了!”

    的确是个出人意表的结论。

    益田想要站起来,京极堂阻止他。“没关系。益田,坐下。”

    “可是中禅寺先生……”

    “目前中岛先生在警察的监视下,用不着慌。而且中岛先生不是凶手.也不是想要加害常信师父的人。”

    常信“吁一一”地深深叹了一口气。“中禅寺先生,您为何……知道这些事?”

    没错。我完全不懂线索在哪里,简直就像读心术或是胡猜一通一一虽然这两样都与京极堂无缘。像我听到“南泉斩猫”的轶事,还满心以为最可疑的就是慈行。

    但是京极堂说出意外的话来:“常信师父,不必担心,我只是胡乱猜测而已。因为我完全不知道明慧寺的情况,也没有判断的材料.”

    “但是您似乎拥有远比一般禅僧更丰富的知识。”

    “您在说什么啊,常信师父。这点常识,任谁都知道的。喏,这里的这位益田是刑警,警察是为了保护国民而存在的。您有权利要求这位益田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所以请说出内心的忧虑吧。现在,在这里。”

    京极堂有如诱惑释迦的恶魔般,低声呢喃说。禅僧用力闭上眼睛,大大地吸了一El气,结果却败给了诱惑。

    “贫僧一开始听到了稔师父遭到杀害的瞬间,曾经一度怀疑慈行师父。但是冷静思考之后,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了稔师父并非总是待在寺院里,而且他是在寺外被杀害的,我认为应该是外人所为。但是,泰全老师被杀害之后,我开始觉得这是警告……”

    “警告下一个就是您,要您小心?”

    “是的。”

    “为什么?为何了稔、泰全之后会是您?”

    “与脑波调查有关系是吗?”

    “你说的……没错。”

    敦子说道:“这么说来,泰全老师是不是说过,赞成这次调查的有了稔和尚,还有这位常信师父?老师自己也赞成,而慈行和尚反对。”

    “是啊是啊。泰全老师说,是常信师父你强烈坚持接受委托的。咦?等一下,那个时候……我记得老师说佑贤和尚的态度是怎么样都无所谓。关口老师,对不对?”

    “是啊。”

    益田说的没错。从老师的口吻听来,感觉上正面反对的只有慈行一个人。

    常信有些激动地说:“不对,佑贤师父是反对的。他只是和慈行师父不同,没有说出口而已,其实他是最为反对的!贫僧决定接受脑波调查以来,不知道有多么烦恼。贫僧无法承受他那无言的压力!”

    “可是如果你那么害怕佑贤和尚的话,罢手就好了嘛。就写封信还是怎么样,说之前虽然答应了,但结果还是不行就好了啊。

    “联络工作是由了稔师父负责的,他赞成调查。而且老师和贯首,最后连慈行师父都答应了。就连允诺的回信也是慈行师父撰写的。只凭贫僧一己的意思,已经无法拒绝了。”

    “可是佑贤和尚既然不愿意,干吗不说出口?默默地不说,其实心里反对,这样根本不算数。都已经用多数决作出民主裁决了吧?在讨论时也不表示意见,却这个样子……”

    “他就是那种人。”

    “刚才你不是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修行僧吗?”

    “所以说,他只是个了不起的修行僧罢了。”

    此时,京极堂制止益田似的说道:“从您的口气听来一一佑贤和尚只对完成自己的修行有兴趣是吗?”

    常信再一次浑身痉挛,微弱地回答:“您这种说法,我觉得也有些不同……”

    “这就暂时搁一旁吧。无论佑贤和尚是个怎么样的人,在您的眼中看来就是那样吧?”

    “是的。”

    总觉得常信破绽百出。益田间不容发地趁虚而人:“就算退一百步,假设佑贤和尚反对脑波测定好了,但是慈行和尚不是反对得最为激烈吗?如果反对脑波测定是这次的杀人动机,那么先怀疑慈行和尚才合理吧?而且还有刚才杀猫的事,在我听来,那个和尚更加可疑。”

    敦子应话了:“可是益田先生,如果脑波测定是动机的话一一虽然我认为这种事不可能是动机一一慈行和尚反而不太可能是凶手哟。”

    “为什么?”

    “因为慈行和尚是知客兼监院,他拥有相当大的权力啊。如果他真心反对,怎么样都能够阻止才对。他根本没有必要在决定实施调查后,才为了阻止而杀人啊。说起来,回复我们的是慈行和尚本人。就算是以多数决定,或这是贯首下的裁决,如果慈行和尚拥有甚至犯下杀生戒也要提出异议的信念,他会亲自写什么应允的回信吗?”

    “你说的是没错……是这样的吗,常信师父?”

    听到益田的问题,常信脸颊紧绷地生硬回答:“慈行师父确实是激烈地反对,但是这次的调查,最后变得与他没有关系,所以……所以我认为他不是凶手。不……那绝对不可能。”

    “你有什么根据吗?”

    “我有根据。而且,至少慈行师父不可能是杀害了稔师父的凶手。首先,该怎么说,他有那个时候他不在那里的、叫什么的证明……”

    “哦,不在场证明。”

    “没错。贫僧听警方说,了稔师父遭到杀害是他失踪当晚的事。但是当晚贫僧与慈行师父在一起。贫僧有些心事,这一个月以来,都主动夜坐。那天晚上贫僧也去了禅堂,而那个时候,慈行师父带着侍僧过来了。”

    “啊,这么说来,第一次侦讯时听说了呢。慈行和尚也说了相同的话……等一下,不对,他说因为没看到脸,所以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你,但你知道是他吗?”

    “知道。不,姑且不论贫僧,慈行师父是后来才来的,就算看不到脸,也应该知道贫僧是谁才对。”

    “看不到脸,怎么会知道是谁?”

    “打坐的场所一一单,是各人自己决定的。”

    “哦,指定席吗?那就应该知道哪。但是你呢?打坐的时候应该很集中吧?要是背对门口,就不知道有谁进来了吧?”

    “坐禅的时候并不是在睡觉,眼睛也未闭上。神经会变得敏锐,比平常看得更清楚,也听得更清楚。只要有针掉在禅堂,每一个打坐的僧人都会发现。哪里坐了几个人,就算不看也知道。那是慈行师父不会错。”

    “如果相信你说的话,突然就有不在场证明了哪。”

    “不仅如此。其实,慈行师父答应调查的条件,是从贫僧与佑贤师父的弟子一一也就是从曹洞系的僧侣中,选出作为脑波测定受试者的云水。”

    “呃……这实在……”

    换言之,不管得到什么样的调查结果,都与临济系的僧侣无关。益田似乎也这么想。

    “这样啊,可是竟然提出这么不利的条件,那时你是认为佑贤和尚已经同意了吗?”

    “提出这个条件的是了稔师父。我主张就算接受测定也不会有任何问题,于是了稔师父便说:那么就这么办,没有怨言吧?贫僧觉得无所谓,当时也认为佑贤师父不会介意这种事。”

    “结果他很介意。”

    “很介意吧。但是慈行师父说,要做就去做。了稔师父和泰全老师为何赞成测定,贫僧并不明白他们真正的想法,但觉丹禅师也答应说好。因此不愿意接受调查的只剩下曹洞系的人。不,只剩下佑贤师父。”

    “原来如此啊。话说回来,常信师父,你为什么如此热心地想要实施脑波测定呢?与其说是想,感觉更像是执着呢。”

    “关于这一点,我也愿闻其详,常信师父。”

    暂时放任刑警问话的旧书商,只靠这么一句话就夺回了主导权。

    “泰全老师赞成调查的理由,他也亲口对后面的这几位说过了。了稔和尚的心情我大概能够想像。但是您如此执着于科学调查的理由,虽然我不是不了解,却无法完全信服。”

    “那只是因为……”

    “作为参考,请不吝赐教。”

    “但是……”

    “如果真的有人想要取您的性命,意思就等同于因为您心中的理由而有人想要取您的性命吧?”

    京极堂从衣襟里伸出手来抚摸下巴。

    “致力于不染污[注]之修证的曹洞禅师,何以亲近区区科学,我非常感兴趣。”

    常信垂下原本一直紧绷着的右肩。“这……究竟该……从何说起……”

    恶魔把手从下巴放开,无声地上举,撩起垂落在额头上的发丝。

    “无论从何事、从哪里说起皆可,常信师父。”

    “啊……”禅僧再次向甜言蜜语屈服了,“贫僧是在昭和元年得度,当时我还是个大学生。我并非出生在寺院,而是自愿出家的。当时我对禅一无所知,只知道口出狂言,就出家了。”

    “口出狂言是指……”

    “像是世间无常又如何这一类的,我想是年轻人都会经历的逃避现实的阶段。但是贫僧的师父是一位严格的禅师,贫僧在第一年修行无成。没有得到任何成果,就被派遣到明慧寺来。然后必须在没有师父指导的状况下,独力将一度被破坏到体无完肤的世界观重新建构起来……”

    我想像。

    爬上被雪花掩盖兽径的年轻的佑贤与常信。踏雪的声响。响响啼叫的山鸟。

    这青黑脸庞的僧侣,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成了明慧寺的……

    这座山的俘虏。

    为什么呢?我这么想。

    “一同人山的佑贤师父比贫僧年长八岁,那个时候,他已经确立了他现在的禅风。贫僧受到他很大的影响。”

    “但是,刚才您这么形容佑贤和尚这个人:他只是个了不起的修行者罢了。这种说法不管怎么听,都不像是称赞,难道是我的理解力不佳吗?”

    我觉得京极堂的口气殷勤有礼,问题却很恶毒。就像这样,恶魔一片片地剥下对方的外皮。而与他对峙的人,将裸裎以对。

    “这……没错。不,原本是这样的。但是贫僧并没有贬低佑贤师父的禅风之意,毋宁觉得那才是正确的。佑贤师父是正当的,就如同《辨道话》里头所说的:单传正直之佛法,为最上中之最上也。自参见知识始,无须烧香、礼拜、念佛、修忏、看经,只管打坐,得身心脱落一一佑贤师父虽然深深地景仰只管打坐的道元禅师的禅风,却不仅止于此,更努力向学。不,这并不是贫僧在辩解,我是真心这么认为。作为同一宗门的僧徒,贫僧尊敬他。”

    注:佛家语,指纯洁无瑕之善。

    “原来如此,那么佑贤和尚并未拥有宗统复古的想法喽?”

    宗统复古,也就是回归原点吧。

    无论是构造再怎么单纯的教义,只要在漫长的历史中流传下来,必然会扭曲并复杂化。这种时候,到了某个时间点,就必定会出现回归原点的动向。曹洞宗过去也曾经如此吧。

    常信很快就明白了京极堂问题中的意图。

    “哦,所以您刚才才会提到黄檗云云呢。不,复古运动最重要的似乎是一师印证,矫正师徒面授嗣法之紊乱,所以江户时期才会受到重视戒律的黄檗禅刺激而复兴,不过佑贤师父似乎并不太重视这些。”

    “具体来说是如何?”

    “佑贤师父的理想纯粹是像道元禅师般修行,如道元禅师般悟道。他遵循《永平清规》,实行道环的行持,其他就只管打坐。佑贤师父的打坐完美无缺,完全符合坐禅。”

    “那真是令人钦佩。”

    “是的。佑贤师父与贫僧,两人的师父不同,亦即法系相异,但曹洞宗并不像临济那样,法系有太大的分别。因此贫僧接触到佑贤师父的禅风,大为感佩。但是……”

    常信的表情出现一种无法理解的崩坏。“简单明了地说一一就只有这样。”

    京极堂露出“正合我意”的表情。

    “他很具足?”

    “是的,非常具足。贫僧实在远远不及那种境界。所以贫僧只是打坐,只是修行。但是……不行。”

    “不行是什么意思?”益田表示兴趣,“打坐却不行,意思是会了.)早0拈。79涌出杂念,还是涌出食欲之类的吗?”

    “那种事应该也不是没有,但贫僧并非这个意思。例如说,坐禅坐久了,的确会开始困倦,这叫昏沉。这种时候,必须用警策敲打。”

    “哦,会被打啊,不能睡呢。”

    “当然了。但是神志清醒着,却思考着世俗之事,那也是不行的。像是肚子饿了,还是昨天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这和注视自己的内面,也就是那个……和冥想不一样吗?”敦子问。

    这当然是敦子白发性的问题。但是她是为了发出这些问题,而被安排了位置的一个装置。亦即这些发展,全都在恶魔一一京极堂的掌握之中。

    “在贫僧的认知里,冥想与坐禅是完全不同的。不过,贫僧对冥想也认识不多……”

    “所谓冥想,是闭上眼睛,遮蔽眼前的世界与自己,自由想像,以获得安定。”京极堂说出像字典说明般的一串话来。

    “这样吗?那么就不是了。坐禅并不会想像,也不安定,也不闭眼。坐禅使用一种称为调息的方法调匀呼吸,借此安定身体。但那完全是身体的安定,与精神上的安定或不安定无关。同时这也并非精神修养或自我锻炼。广义来说,或许算是修养和锻炼,但只是还处在锻炼自我的狭隘境地的话,则未到达坐禅的境界。”

    “听不太懂呢。”

    “不懂吗?”“这是没办法的,禅是无法以语言传达的,常信师父。”京极堂说道,常信露出寂寞的表情。

    “噢,所言甚是。这也难怪,贫僧打坐了二十多年,依然无法悟道。没错,无法悟道。”

    “悟道这东西有那么难吗?可是刚才不是说,现在传到日本的禅叫什么顿悟,一下子就可以悟道了吗?”

    “没错,悟道本身应该并不难。不,一个劲儿地打坐,有的时候会忽然看。”

    “看见什么?

    “该说是世界与自己合而为一吗?……刚才也说过了,坐禅中,神经会越来越敏锐,看见平常看不见的东西,听见不应该听见的声音,例如禅堂外头有一片枯叶白树枝凋零的声音。,’

    “那是错觉吗?或者是……”

    敦子说到这里,介意起哥哥,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敦子原本要说的可能是“超能力”。但是京极堂最痛恨这类词汇,所以她才没敢说出口。

    “这就不晓得了。那种时候,并不会觉得那是错觉。而且那种事情一再发生,就会开始觉得平常看见的景色变得新鲜极了。就像世界焕然一新,有种清净的心情,感觉上那就是佛境界。,’

    “那就是所谓悟道的境地吧。像我不管去什么地方,从来都不会有那种新鲜的心情。虽然因为职业的关系,去的老是一些发生犯罪的地方啦。”

    “不是的,那才是魔境。”

    “魔境?你说的魔境,是指恶魔的境地?’’

    “对,真正是恶魔的境地。”

    “那么清净的境地却是魔境吗?”

    “对。那只是有了那种感觉罢了,即便不修行,也是常有的事。只是让你感觉有如悟道了一般,是魔境。根据《楞严经》中所说,魔境有数十种类之多,那根本就不是悟道。”

    “这样吗?我倒不觉得是什么坏事呢。”

    京极堂加以说明:“益田,例如说一早起来,有时候会感觉今天是个好日子吧。还有就算是微不足道,但只要发生一些好事,就会觉得这天很不错。那是与自己无关,例如天气很好、身体状况不错或运气很好这类外在因素所带来的心情。但是人却把它视为自己内在的结果,认为:噢,多么美好。这虽然不是件坏事,但若是认为这是自己的德行所致,或自己平日行善有好报,便会使其增长。还有内外之分的时候,与禅是无关的。”

    “跟天气很好、心情就很棒是一样的吗?”

    “是一样的。不,更糟糕的是,修行者所看见的不是这种偶然造访的状况,而是主动显现的状况,很容易误以为是修行的成果。而且它会在某一天突然出现,让人有一种完全是顿悟的心情。会想到不得了的大道理,眼前会出现佛祖说法的情景,更糟糕的还会听见宇宙的声音,产生与超越者融为一体般的神秘陶醉感。这类事物全都是妄想,是幻觉。”

    “是幻觉吗?就算看见佛祖也一样吗?”

    “那种东西是幻觉呀。一部分的新兴宗教,大肆宣扬说修行中感应到佛祖或解脱什么的,但是看到那种东西而高兴的人,全都是些无可救药的大笨蛋啊,益田。”

    “大笨蛋吗……?”

    “大笨蛋。那种东西全都能够以物理学或生物学来解释,只是所谓的生理现象罢了。既然能够以科学的思考来解决,就不可能是神秘,而且所谓的悟道甚至不是神秘。所以在禅宗里,指导僧人在陷入这种状态的时候,要将其视为理所当然,无视于它。对吧,常信师父?”

    “是的……可是……”常信陷入动摇,“诚如益田先生所说,在顿悟禅里,真正的悟道是突然领悟的。也就是豁然大悟。老实说,贫僧是个还不识大悟的无能修行僧。不,请各位什么都别说。如果修证一等,只管打坐即是悟道,那么贫僧不应该口出此言。这点贫僧非常明白。因此接下来我要说的,不是以一个禅僧的身份所说的话。至今为止,我一直表现得像个了不起的禅师,但那依靠的也不过是知识,不是出自于亲身体验之词。”

    常信似乎向什么屈服了。

    益田用一副大感意外的口吻说:“哦,是这样的吗?我这样说虽然很怪,不过在我看来,中禅寺先生和常信师父两人都像是禅的大师呢。”

    京极堂露出厌恶的表情:“益田,你这样说对常信师父太失礼了。我出生至今,连一次也没有坐过禅,不可以拿来和师父相提并论。”

    “非也,中禅寺先生,您说的不对,您非常博学多闻。只是如同您所说的,您并非一位禅客。但是那样的话,贫僧也非禅客,只是打扮得像个云水而已。贫僧只是在装模作样,但那似乎是相当重要的。例如说,益田先生,您看到贫僧,觉得我是什么人?”

    “那当然是和尚啦。”

    “是吧,您能够了解我是个佛门弟子、佛教徒。但是您知道贫僧是个禅僧吗?”

    “什么?呃,我连和尚还有种类之分这一点都不知道。说到禅.我只知道落语里面的《药弱问答》[注]。直到前几天,我还以为和尚全都是念南无阿弥陀佛的,只看过在葬礼上念佛诵经的僧侣。所以我以为在寺院里,大家都在坐禅,不过托各位的福,现在我知道得相当清楚了。但是除了禅宗以外的和尚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我反而不晓得了.真是可耻极了,丢脸到家……”

    益田露出典型的难为情反应,搔着头害羞起来。

    “也是吧。不过没什么好难为情的,这是很平常的。像中禅寺先生对佛教造诣如此深厚的人才是特殊的,亦即……”常信闭上眼睛,“我们一一是没有意义的。”

    “没有意义?”益田皱起眉头,“没有意义是什么意思?”

    “我们与社会断绝。”常信说道,缓缓地睁开眼睛。

    接着他以无力的视线一一扫视我们。

    但是他的视线没有与任何一个人交会,只是徒然扫过膝头、榻榻米或坐垫。

    “高僧无论再怎么样严格地修行,世上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知道禅是何物。不,就连知道何谓佛祖教诲的人都极为稀少,这是实情。不管贫僧是坐是站,都无济于事。禅师就算关在深山里,世上也不会有任何改善。这样可以吗?一一我这么想,强烈地这么想。这个想法出现之后,贫僧就再也无法驱逐迷惘了,完全堕入了魔境。”

    “魔境吗……?”

    注:《药药问答》的大致內容,为一名行脚僧拜访一座禅寺,向住持请求问答。禅寺的住持其实是药荔店老板所假冒,伪装正在做无言的修行,两人默默地比手画脚一番,最后行脚僧落荒而逃。一问之下,才知行脚僧擅自将药药店老板的响应解释成深奧之佛理,而药药店老板亦错以为行脚僧在与他杀价,根本是误会一场。其后“药訪问答”四字便有了“鸡同鸭讲”之意。

    “没错。那是战时的事,就连世局危急的时候一一贫僧还是打坐。暂到和年轻的云水都去打仗了,只留下老年人和中坚分子。当时贫僧已经四十了,若再稍微年轻一些,也会受召到前线去了吧。然而我却没有受到征召的迹象,战争与山中相隔遥远,连枪声都听不到。于是贫僧……”

    常信望着京极堂。“怎么样呢,中禅寺先生?上一场战争时,佛教徒究竟做了些什么?全日本究竟有几个僧侣对国策提出异议,果敢地进行反战运动?贫僧之前隶属的寺院也是,云水们在后方打扮成僧兵模样,频繁地进行军事教练。梵钟被熔解,铸成子弹,众多僧侣出征,杀害外国人,最后魂断异乡。这是修习正法的僧侣应为的吗?贫僧觉得不是。贫僧认为,下山才是现在吾等应做的事。不,我的意思并不是战争爆发所以要如何。我是真心认为舍弃山林、下野传道,才是禅僧必要的修行。我强烈地认为真正的领悟就在那里。或许这不同于领悟,不过贫僧认为它也是一个真理。因此,贫僧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佑贤师父。”

    “佑贤和尚说那也是魔境,对吧?”京极堂冷酷地断定。

    “没错。”常信回答,“当然,这听起来太道德,也太头头是道了。这种见解或许与悟道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吧。但是这是不对的吗?即便与悟不同,贫僧也认为这是正确的。然而佑贤师父却不屑一顾。”

    “佑贤和尚有此反应是理所当然的吧,您方才不是说,佑贤和尚是具足的吗?”

    “没错,是具足的。只是打坐,只是身在那里,就具足了。但是中禅寺先生,那不正是世间所说的自我满足吗?佑贤师父不愿意下山,不愿意将精妙的佛法在世间广为传播,那对他而言只是一种浪费。所谓的禅师,只要那样就好了吗?”

    “不好吧,”京极堂爽快地回答,“用不着问。誓渡众生,不为一身,独求解脱一一《坐禅仪》中也这么写。”

    “说、说的没错,贫僧就想这么说,然而却被佑贤师父一笑置之。”

    “请问……”

    益田战战兢兢地出声。京极堂在他说完前就早察觉,立刻加以解说:“哦,也就是学禅之人应该发誓拯救更多迷惘之人,而不应只求自己个人的解脱一一是这样的意思,益田。”

    “哦,我了解了。这位常信师父的意思是,佑贤和尚虽然是个伟大的修行者,却没有伟大的志向。换句话说,佑贤和尚是一个只顾自己悟道就好的、自私自利的人,对吧?”

    “说自私自利也不太对……”

    常信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陷入困惑。在这里述说的事,对他而言应该是长久以来的一个禁忌吧。

    “例如有个优秀的智者,他优秀的道法仅由一名弟子继承了,而道法又再由这一位弟子的弟子继承。就这样,优秀的道法绵延不断地传承下去。这真的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吗?世上有着数亿数万的人口,纵然只有当中的一个人悟道,又有何意义呢?将道法广传世间,救济更多的世人,不正是智者的职责所在吗?一一贫僧这么认为。这才是宗教,不对吗?”

    “这才是宗教吧.但是,禅是宗教吗?”

    “什么?”

    “的确,曹洞宗是宗教教团,但是禅本身是宗教吗?拯救众生是教团的任务,禅则是使人成为一个禅师、使其有资格成为拯救众生的教团一员,不是吗?若是怀着拯救众生这样的目的,为了实现这个目的而坐禅,修行就无法成立了吧。坐禅不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做的,而是为了知晓自己就是自己,世界就是世界而做的。一开始您不是说了吗?尽十方世界是真实人体,既然世间万物皆真理.一个人的努力便是对全体的贡献。那么,佑贤和尚的做法本身也不能说是错的吧。”

    “但是……中禅寺先生,您刚才……”

    “我所说的不好,指的是别的意思。不好的是佑贤和尚……不.是你们离开教团这件事。既然离开了教团,也只能够像佑贤和尚那样自处了。”

    “啊……”常信嘴巴微张,就这么僵住了。

    “常信师父。”京极堂挺直背脊,与禅僧面对面,“我已经明白盘踞在您腹中巨鼠的真面目了。”

    “巨……鼠?”

    “对,是在您体内欲取您性命的那只老鼠。”

    “想、想要取贫僧性命的……”

    “想要取您性命的并非中岛佑贤和尚,而是有着中岛佑贤之姿的大鼠。”京极堂这么说道。

    常信露出苦恼的表情。“我不懂……意思。”

    真的不懂。

    所谓有着佑贤之姿的老鼠……

    是铁鼠吗?

    “哥,什么意思?”敦子极为疑惑地问,“哥说你已经知道了.可是常信师父还没说到任何他赞成调查的原因啊,你们现在说的话,我没办法和脑波测定联系在一起。现在谈的反倒是探究何谓宗教这种深奥的问题……”

    “笨蛋,问题没有深浅之分。”京极堂斥退妹妹的意见,“听好了,敦子,这位常信师父不是一般的僧侣,我认为常信师父拥有比一般僧侣更深厚的科学素养。虽然我不知道常信师父在大学里学的是什么,不过他应该已经预测到脑波测定的结果了。所以他才答应接受脑波测定,不对吗?”

    “这……”

    “预测……?那是未知的领域啊!就连主办者这一方的我,还有实验的学者都不能够预测。正因为无法预测,才要调查测定。或者是,哥也已经知道结果了吗?”

    “当然了,这很简单啊。这是脑波测定吧?也就是测定大脑皮质的微量电位差。既然都叫脑波了,当然是以波形来测定。也就是将电位差视为振幅,测量在固定的时间内重复了几次多大的振幅,然后在时间轴上记录振幅,所以会变成蚯蚓爬一般的曲线。换言之,所谓脑波测定,就是将脑所有的状态都变换为这种周波数的形状。人只要活着,就会产生脑波。所以不管是哭是生气,无论理由为何,脑波全都会呈现波浪状。对吧,敦子?”

    “是这样没错啦……”

    “那么,在开始坐禅的阶段,是有些紧张的状态,也就是与一般生活起居相同的波形。不管怎么样都会是这样的。因为在坐禅之前,过的是日常生活。在这个状态下,振幅的间隔很短。接着徐徐开始冷静,紧张松弛下来,也就是振幅的间隔会逐渐变大,最后成为与睡眠时同样的状态。”

    “睡眠状态?坐禅不能睡吧?”

    “没睡啊,只是波形会变得无限接近而已。要是在清醒的状态下出现那种波形,一般会被认为这个人有障碍,但这是没办法的,一定会变成那样的。”

    “为什么?为什么哥会知道?”

    “因为波的形状全都是一样的啊,只有间隔长短或振幅大小的差异而已。”

    “是这样没错,但是……”

    “那么就只会变成那样了,间隔不可能变得比清醒的时候更短。如果出现那样的脑状态,那才是异常。如果有变化的话,一定是间隔逐渐变大,那种东西完全不能够成为任何判断基准啊。”

    “哥,等一下。在放松的时候,脑波的周波数确实会变低。但那与其说是从觉醒状态转移到睡眠时被检测出来的变化,倒不如说是眼睛是否睁开而造成的显著差异吧。没有人是睁着眼睛睡觉的,所以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就算醒着,只要闭上眼睛,周波数也会下降。睁开眼睛的瞬间,周波数就会变高。换句话说,接收器官的遮断一一特别是视觉的遮蔽,应该是造成脑波的周波数下降的重要条件才对。但是坐禅的时候并不会闭上眼睛吧。不闭上眼睛却进入那种状态,又不是昏倒……”

    “闭上眼睛,并不等于视觉被遮蔽吧?”

    “虽然是这样没错一一只要脑遮断来自视神经的情报,就算张开眼皮,也一样看不见东西吧。但是刚才常信师父说坐禅的时候,看得比平常更清楚,所以是看得见东西的,视觉是活动的吧?”

    “看得一清二楚、却看不见的状态,或者是看不见、却比看得见的时候看得更清楚的状态,就是坐禅啊。所以只能说靠脑波测定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科学家们一定会说:明明有意识,却出现失去意识的脑波,真是令人费解呢……”

    “可是……”

    “就算连同心跳或发汗、体温等一并计测,也是差不多的吧。从那么贫乏的情报里,是得不出什么结果的,只能判断出受试者极为平静罢了。”

    “那,调查是没有意义的吗?”

    “是有确认这是无意义的意义啦。就连情报量丰富了数万倍的语言都无法传达的东西,怎么可能凭一条波线就明白?”

    敦子似乎无可反驳。

    当然也轮不到益田上场。而我有如正中京极堂下怀似的发言了:“可是京极堂,那样的话,你的意思是这位常信师父早就预測到这些了?常信师父认定就算实施调查,也查不出什么,所以无所谓?”

    “不是的。关口。常信师父想要证明的,是医学上不管是睡觉还是坐禅都是一样的,遑论魔境与大悟之间有任何差别了。不对吗,常信师父?”

    “贫僧不懂这些。脑波是什么样的东西,贫僧这是第一次知道……”

    “那么您为何热心地赞成调查?”

    “那……那是……对,我想要将禅的思想广为传播到世上!”

    常信有些激动地抬头,但是他的视线微妙地错开了京极堂的注视。然而京极堂却牢牢地将那张有如两栖类的脸捕捉在视野当中。

    “愿闻其详。”

    声音一一变了。

    开始驱逐附身妖怪了。

    一一是那只大鼠吗?

    京极堂想要将铁鼠从常信身上驱逐吗?

    常信开口了:“将宗教传播到世上的方法有两种,其一是攀附权势。迎合权力的话,其宗派将可获得有力的庇护者,自然会安定下来。直到掌权者更迭,都能够维持坚若磐石的体制。但这是件难事,而且,会堕落。只要翻开禅的历史,便再明了不过,这是不可取的。”

    常信微微摇头。“另一个方法,是使教义在民众间广为渗透,获得支持。这种情况,必须努力浅显易懂地讲述教义。这也相当困难。但是贫僧认为这才是正途,因为拯救众生正是宗教的职责。”

    “师父所言极是。”京极堂说。

    “那么,在这昭和之世进行兴禅活动,需要的是什么?贫僧不断地思考这个问题。此时明慧寺接到了脑波调查的委托,贫僧认为只能仰赖科学了。说起来,修禅并非只有打坐一途,行住坐卧皆是禅,然而大部分的人却不这么认为。只是关在山里打坐的禅。完全没有用处。为了让世人明白这一点……”

    “您想要破坏坐禅的有效性。”京极堂清晰的声音打断了常信的话。

    “您……您说什么?”

    常信睁大了眼睛。

    恶魔以完全就是恶魔的口吻继续说下去:“常信师父,我说错了吗?当然,坐禅是悟道的玄关。但是那只不过是一个人口。人口不止一个。无论做什么,都能够进行禅的修行……”

    “那、那样简直和了稔没有两样!”

    “没错。正因为没有两样,所以你才会厌恶了稔和尚吧?因为穷究到最后,就会变得和了稔和尚一样,所以您不愿意承认。”

    “贫僧和了稔不、不同。”

    “说不同也是不同吧。您并不认为抛弃戒律、舍弃修行还能够悟道。然而另一方面,您应该也认为或许遵守戒律,持续修行,也不能够悟道。”

    常信的脸霎时变得一片惨白。

    原本青黑色的那张脸,真正变得血色全无。

    “然而,您还是无法在放荡不羁、自甘堕落的生活中找到领悟,也不想在那种地方找到吧。可是话说回来,您也迷失了继续在山里打坐的意义。不知是幸或不幸,您置身的环境一一明慧寺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典型的禅僧们齐聚一堂。而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成为您师法的对象。换言之,您发现了一个可能性:您已经无法在既有的禅当中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了。于是,您对禅的新发展一一禅与科学的共生,感觉到无可抗拒的魅力。”

    科学与宗教的共生一一这究竟……

    “京极堂,禅真的能够与科学融合吗?”

    这是一一我的分内工作。

    “关口,科学对于禅的探讨,最近确实逐渐兴盛起来了。例如说,众所周知,森田正马在确立森田疗法的时候,受到了禅的思想很大的影响,此外也有人在道元所著的《赴粥饭法》、《典座教训》等书当中,寻找食物疗法及健康饮食的典范。前文部大臣桥田邦彦以前是帝大生理学研究室的医师,他的爱书是《正法眼藏》。他的门下提出了全机性医学’这样的理论。所谓全机,指的是一切皆发挥机能,部分与全体彼此呼应,发挥机能并恢复,是一种生命工学概念的医学,不过全机这个词汇也是出自于禅。”

    简直就像事先准备好的回答。

    “确实,我听说心理学和精神病理学也开始注意到禅了。说起来,这次的调查原本也是其中的一环吧?”

    我说,但京极堂的脸颊痉挛,说:“哦……你知道的那些八成是行不通的。”

    “行不通?行不通吗?”

    “禅又不是炼金术,这太愚蠢了。”

    “你说它愚蠢?”

    “不得不说它愚蠢啊。学习禅的方法论是很好,应用禅籍上的记述也不错。或者以禅的思想为背景,加上科学的思考也可以。换言之,森田疗法和全机性医学都是有效的。但是心理学不行,愚蠢。”

    “但是荣格[注一]派的心理学者之类的,特别看重东洋的神秘思想,并有了成果不是吗?这和森田医师的立场一样吧?”

    “真伤脑筋哪,关口。”京极堂皱起眉头看我。

    “森田医师在模仿西洋观念论的精神分析当中感觉到界限.而开发自己独特的临床治疗时,以禅的思想作为背景。但是你说的那个不一样吧。我记得有些蠢蛋将唯识论和深层心理学彼此加以对应是吧?例如说,将唯识中说的末那识比拟为下意识,将阿赖耶识比喻为集体下意识,我认为这是重大的误会。唯识瑜伽行派[注二]所说的唯识,是根基于《般若经》中所说的空的理论,认为只有心。围绕着它的事象则不存在,所以抽象化的程度怎么说都不一样。”

    “那是相对于唯物论的唯心论吗?”

    “不是的,关口,唯心论是只有心存在吧?唯识则连心都加以否定。唯一存在的不是心,而是识’。”

    “什么是识?”

    “瞧你问得这么简单。识’说穿丫就是认识的识,这就像认识的主体,与被认识的客体间的境界般的东西。一般认为事象存在于去认识它的是内部,但是佛教中有一种想法,认为外在的事象全都存在于内里,亦即都是心的活动之显现,这就是唯心。此外。还有一种想法认为连心本身都是空,即使内外皆无,也只有识依然存在,不,应该存在。这就是唯识论’,也就是认识的对象存在于认识的自识之中。这种情况,识本身内包了认识的主体与被认识的客体两方的契机。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赖耶,这八识既非用来说明心理状态,也非用来说明精神构造。”

    “好难懂啊,京极堂。”

    “这样吗?是啊,虽然你说你还没看过,不过想像一下电视吧,你知道它的形状吧?”

    “电视?”

    “对。电视上会出现画面,画面上的说书场或座谈会,称为节目。”

    “这点事我还知道,跟收音机一样。”

    “没错。听好了,关口,你被关进牢里,看着电视。因为人在牢里,所以没办法动弹,只能看到电视。除了电视之外,只有你一个人。想像一下这种状况。”

    “为什么我非得坐牢不可?”

    “你现在的状况还不是半斤八两?总之,对于身为囚犯的你而言,电视上的节目就是外界的一切事象。但是对于观看的你而言,节目只是虚像,没有实体。外界的事象,没有你就无法被认识。把这当成唯心论吧.但是观看的你,就像现在的你一样,糊里糊涂的,很不可靠,搞不懂到底是存在还是不存在。搞不好你已经睡着了,但是不管你有没有在看,显像管都一样会播映出画面。无论有没有接收讯号,显像管还是存在。总之显像管就是在,这就是唯识论。”

    注一:荣格(CarlGustavJung,一八七五~一九六一),为瑞士著名的心理学家、精神科医师。最初赞同弗洛伊德的学说,后来与其决裂,成为分析心理学的创始人。对于超常现象、东洋思想、炼金术等亦有深入研究及分析。

    注二:唯识瑜伽行派又称瑜伽唯识行派、唯识派或唯识宗,印度大乘佛教派别之一,与中观派并列,为人乘佛教两大理论基础之一。

    “明白了,我明白了。也就是心理学应该是探讨节目好坏的学问领域,却拿出显像管来说嘴,是吧?”

    “没错。说起来,科学家就像节目制作人一样,应该只能够讨论节目的内容,惟独心理学却嚣张地批评起观众来了。一开始态度就很差,思考观众的感受。制作节目是很好,但是我认为要批评观众,就得慎重行事才行,更遑论把显像管都拖出来搅和。如果要处理显像管的问题,得用别种形式才可以啊。”

    京极堂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哦……我了解了。”

    就在这片刻,我隐约察觉了京极堂想说的是什么。

    “例如说,科学家拥有禅心是一件好事,但是拿科学来处理禅是无效的吗?”

    “嗯,是啊。禅啊,是特别困难的,关口。”

    京极堂再度看我,忽然放松下来。“禅虽然起源于印度,长于中国,但真正开花结果,却是在日本,我认为这并非偶然。”

    “为什么?”

    “因为语言。禅无法用语言说明,但是日文却是比较适合用来说明难以表达事物的语言。而且日本文化在日常当中便进行着高度抽象化的活动,也很适合接纳禅吧。所以,例如西洋人就算能够理解禅,却拙于表达。他们毫不在乎地把禅翻译为冥想(meditation)。方才常信师父也说过,冥想与禅是不同的。古时候,支遁[注]的诗里有将两者混同的记述存在,但传统的佛教里,是不使用冥想这种词汇的。这种混同,是将禅英译为meditation,又将其日译为冥想所引发的混乱。在生物学上,西洋人要悟道当然是没有问题,但文化上的障碍却极多。所以禅对他们而言,至多就像歌舞伎和能剧一样,只是博物学上的好奇对象罢了。所以,常信师父……”

    我配合京极堂的呼唤,将视线投向常信。

    常信一一在害怕。

    但是现在威胁着他的不是佑贤,而是京极堂。

    “把日语都难以表达的事物翻译成英语,只会变得更加莫名其妙,更遑论要用数字和波形来说明禅。无法数值化的事物,首先就不可能成为科学的研究对象。所谓的数值化,不外乎是一种抽象化,因此以科学来研究禅,就等于是拿油炸料理再油炸,根本就不能吃。”

    “您的意思是一一那才是无意义的?”

    “是的。我非常明白您想要传播禅学的心意。但是选择科学作为手段,这就有待商榷了,肯定会招来误会的。确实,白隐以公案为手段,成功地使禅爆发性地流传开来,但是大部分人只把公案当成了和猜谜一样的东西。而这次的对手是科学。若是重蹈覆辙还好,一个不小心,可是会变得不可收拾的。”

    “不可收拾?”

    “听好了。例如说,魔境与悟道在生理学上是无法作出区别的。那么大部分的人可能会认为魔境就是悟道。这么一来,就会出现想要仰赖药物来悟道的傻瓜。”

    注:支遁(三一四~三六六),中国东晋时代的高僧。

    “药物?你是说迷幻剂吗?”

    “关口,你说的没错,就是你知之甚详的那个玩意儿。特别是思维单纯的一部分西洋人,一定会选择这条路。这远比修行轻松。而且在医学上,魔境与悟道也没有区别。再说,修证一等这种词汇也很难正确翻译呢。”

    SLD等具有兴奋作用的迷幻剂一一麻药,的确会让五官变得敏锐,甚至带来神秘体验。

    “这样啊。京极堂,我明白了。坐禅这种行为,可以不靠药物。就获得与摄取药物时相同的生理效果对吧?在外来刺激极少的状态下,五官变得敏锐的话,当然就会产生生理上的变化。有时候脑内也会自行生产出麻药呢。也会出现精彩的幻觉一一神秘体验。但必须将它忽略,所以才是修行吧。不,为了能够忽略这些幻觉而修行吗……不能说是为了吗?”

    “没错。所谓魔境,指的并非那美丽而清净的幻觉本身,而是将那些幻觉妄想误认为悟道的状况。看见同样的幻觉,修行不够的人会深陷其中,而修行有成的人则对其视而不见。所以生理上并不会有所区别,悟道是无法以脑波测量的。常信师父,明白了吗?科学与宗教,就算能够相辅相成,也不能够彼此融合。”

    这个理论一一我曾在哪里听过。

    “你是说不能够太过于盲信科学吗?”

    “不,科学是可以相信的。”京极堂断言,“现今虽有许多人怀疑科学,而投身宗教的怀抱,但那是不合理的。正因为有逻辑上的整合性、正因为没有错误,所以才叫做科学。没有可以存疑的余地。对于所谓的科学,我们应该寄予全面的信赖才对。当然,有科学性的疑问是一件好事,对科学技术的使用方法大加质疑也可以,但是对科学的思考本身存疑,只能够说是基础教育没有做好,应该怀疑的是利用科学的人。与此相同,怀疑宗教而投身科学也是一种错误。听好了,宗教绝对无法成为科学的替代品。不,是不能够。另一方面,也不能够拿科学来代替宗教。信仰科学,以及用科学来研究信仰,都是不对的。科学就是科学,宗教就是宗教,若是处置的方法不对,会使得国家灭亡的。”

    常信冒出冷汗。“贫僧……错了吗?”

    “没有错。”京极堂略微朝上望向常信,“常信师父,您的确是以一个宗教家的身份,严肃地思考宗教与社会的关系。但是即使在和尚的脑袋装上电极,测定脑波,我也实在不认为这样就能够达成您宗教上的夙愿,而您应该也清楚这一点。”

    “这……贫僧也不认为立刻就能够有所改变……”

    “我不是说调查本身没有意义。从精神医学的角度来看,和尚也是人,只是受测者,以搜集样本的意义来看,是有意义的。但是若问这是否能够宣扬禅学,应该是不能的。顶多是看了这家伙写的杂志报道的一群废物,摆出一张专家嘴脸,出于消遣的心态大加炒作一番罢了。您也明白这一点。”

    “OK……”

    常信陷入惊恐。京极堂舌锋凌厉地追击:“换言之,虽然是下意识的,但您方才所说的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您只是感到自卑罢了。”

    “自卑……?”

    “您无论再怎么修行,都无法大悟。不仅如此。还得不到具足。

    所以,您嫉妒只是打坐就能够自我具足的佑贤和尚。”

    “嫉妒……”

    “对。但是您的嫉妒心并未指向佑贤和尚其人,而是表现在质疑僧人应有的样貌。然而,认真的您却也无法放弃长年持续至今的修行。所以,对于早早放弃了修行、一脸彻悟的了稔和尚感到极端排斥。”

    “了稔师父……”

    高洁的禅师那高迈的思想,被恶魔一张张地撕下外皮,转眼间便解体为鄙俗的感情。恶魔的话语不知歇止:“所以常信师父,您对脑波测定感觉到强大魅力的最直接理由,是因为您想要借由第三者之手,来否定坐禅的有效性一一不,您想要将佑贤和尚的修行予以拆解。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常信已经哑然失声了。

    “所以您才会害怕佑贤和尚的反应。您在心底某处,玷污了您由衷尊敬的佑贤和尚一一不,道元禅师。所以随着可以说是这种心情显现的脑波测定的日子接近,您逐渐心神不宁。这样就好’的信念,与这样就好了吗’的疑念在心中纠缠不清,而为了镇静动荡不安的心情,只好连夜进行夜坐。”

    “啊……没错。结果贫僧还是打坐了,这已经是习惯了。”

    “但是佑贤和尚他却和平常一样对待您,对吧?”

    “没……没错。自己的修行或许会变得毫无意义,然而他却无动于衷。不应该那样的吧?长年深信不疑的事物或许即将崩溃,但那种态度……”

    “那就是您所说的佑贤和尚无言的压力呢。此时,凶案接连发生。您心中的罪恶感翻转过来,将你塑造成下一个被害人。那就是,我所说的鼠。”

    “鼠?所谓的鼠是……”

    “京极堂,你是在说铁鼠吗?”

    京极堂望向我,笑了。“对,关口,你说的没错。常信师父,你知道赖豪吗?”

    “园城寺的高僧吧……?”

    “是的。就是死后由于强烈的怨恨而变化转生为老鼠,啃噬数山经文的赖豪阿阉梨。”

    “那并非史实,是民间传说啊。”

    “当然是民间传说。那种荒唐事,现实上不可能发生。但是这件事被煞有介事地口耳相传,被记载在众多的文献数据当中,滑稽可笑地绵延相传不绝。您认为这是为什么?”

    “因为赖豪阿阉梨无法完成他的夙愿……”

    “死人什么都办不到的。怀恨而死的人,死了也就到此为止了,魂魄不可能残留在这个世上。而且要是化为老鼠,老鼠也太可怜了,这是活人的所作所为。”

    “他生前的遗恨受到世人流传……”

    “这也不对吧?他的确是很不甘心,但是高僧死前会留下如果我死了,要堕入畜生道化为老鼠’这种遗言吗?要是相反地诅咒侮蔑了自己和园城寺的朝廷和数山下地狱,那还可以理解。”

    “那么就是戏言一一流言蜚语之类吧。”

    “那种流言,是谁为了什么而散播的?”

    “寺门一一园城寺不但无法设立戒坛,还失去了阿阁梨,对山门怀恨极深,所以……”

    “怎么可能?园城寺不可能放出那种流言的。以寺门的角度来看,他们才是正当的。就算遭遇再怎么不幸,又或者山门做出多么阴险毒辣的行径,传授正法的寺门高僧在极尽瞋恚的最后,堕入魔道转世为畜生的话,就等于是舍弃了自己的正统啊。”

    “那么这是山门为了贬低寺门才……”

    我这么说,敦子便应答:“这也……仔细想想不太对呢。山门若是放出这种流言,不就等于是承认错在自己了吗?这等于是承认延历寺蛮横无理地阻止园城寺设立戒坛。而且贵重的经文遭到啃噬,这简直是在宣传自己的寺院没有法力呀。”

    京极堂注视着常信答道:“是啊。所以,这最初应该是在揶揄不断抗争对立的寺门与山门两方而产生的流言吧。然而两门却都不去制止这类流言,反而有加以篡改散布之嫌。”

    “篡改?”

    “例如说,寺门流传赖豪在死前与呼吸一同吐出八万四千只老鼠。并非死后转生,也非过于愤怒而变身,而是以法力惩治不守清规的山门这样的架构。另一方面,山门则是流传大德阿阉梨以法力变出大猫,迎击老鼠。彼此都将其改编为法力大战,基本上却是承认的。再加上甚至传说山门在坂本建了猫之宫,而寺门则盖了鼠之宫。这根本就不是宗门抗争,而是忍术大对决了。”

    确实,这与教义宗派无关,是荒唐无稽之谈。

    “不过园城寺没能成立戒坛是事实,山门寺门之间的对立抗争也是事实,但实际上延历寺是否真的对朝廷施压,并没有人知情。即使延历寺真的上呈请愿书阻止,采纳的也是白河院,山门只是陈述他们的主张,并没有理由遭到怨恨吧。这种风闻,延历寺根本用不着封锁,不去理会就行了。然而……这不管怎么想都太过火了。”

    “究竟是为什么呢?”

    “因为延历寺对园城寺怀抱着不当的罪恶感啊,关口。”

    常信失去了冷静。“不当的……罪恶感?”

    “事实上,这是寺门与朝廷之间的纠纷,延历寺根本没做什么。山门相信山门的正统,应该没有什么好内疚的。可是尽管如此,他们一定还是怀抱着无法公开的罪恶感。完全没有理由道歉,也没有必要道歉,却有着说不出口的亏欠。所以延历寺对于经文被老鼠啃咬这种不名誉的事,也甘于接受,反倒主动编造出这样的流言来。这是借由成为被害者,委婉地承认自己的罪,也是一种扭曲的自我正当化。我是被害者这种感情,与罪恶感是有相互抵消的效果的。”

    “啊,原来贫僧怀抱着岂有此理的妄想吗……?是这样的吗,中禅寺先生?”

    “是的,常信师父。中岛佑贤和尚不是什么杀人犯。当然,他也不曾想要取您的性命。想要您的命的,是滋生出您心中不当罪恶感的妖怪。证据就是只要去除您心中那内疚的感情,就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必须去怀疑佑贤师父了。”

    益田发出“哎呀呀”的怪声,全身虚脱。

    “常信师父,佑贤和尚他对于脑波调查应该是真的完全不在意。我想他根本漠不关心吧。若问为什么,因为他非常明白那种调查毫无效力。包括我在内,在场的俗人们就像现在这样,必须花费如此多的唇舌才能够明白。但是佑贤和尚他应该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所以他才表现得一如平常。”

    常信想说什么,但京极堂制止他,以格外响亮的声音说道:“禅不是区区脑波测定的结果就能够动摇的。”

    常信的双肩颓然垂下,上身略为前倾,双手按在榻榻米上。

    “贫僧……不,我究竟是……”

    外衣和外皮全被剥下,那里坐着的只是一名身披袈裟的颓丧男子。

    至于恶魔一一放柔了声音说道:“常信师父,不可以表现出那种不像禅僧的模样,您必须保持毅然的态度。”

    “但是……”

    “您是个了不起的修行者。您秉持着真挚的信仰,全心全意修行至今,这一点您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您并没有犯下什么不可挽回的过错啊。”

    “可是……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很简单。”

    “很简单吗?”

    “您应该依照您所想的,尽早离开这座山才对。”

    “离开……”

    这座山?一一常信没有出声地说。

    “日本人就如同您说的,在数场战争中犯下了难以弥补的大错,需要反省,也必须谢罪,但是不需要卑躬屈膝。改正须改正之处,补偿须补偿的地方就是了。不管是改过或疗伤,都是你们的职责。”

    “但是……我这种人……还能够……”

    “常信师父,您并不是孤单一人啊。”

    “不是孤单一人?”

    “下界有许多人拥有和您相同的志向与问题意识。您闭关明慧寺期间,下界已经产生了巨大的变化。战前的宗教团体法随着败战而消失,波茨坦宣言签订后发布的宗教法人令,在前年正式作为宗教法人法颁布了。教团所处的环境也改变了。没有了不当的打压,信仰的自由受到保障。相反,政治势力遵照政教分离的原则,远离宗教。在这样的状况中,传统的宗教现在正摸索着该如何与现代社会共存。听好了,今后才是重要的。科学逐渐有了充足的成果,经济发展,世局亦日渐安定。败战的洞穴,正逐渐被这些给填补起来。再继续拖拖拉拉下去,你们宗教家应该背负的部分,有可能会被其他恐怖的东西给夺走。”

    “恐怖的……东西……?”

    “常有人说日本人没有信仰,但是绝无此事。日本人只是很聪明,什么样的宗教都能够接受罢了。所以日本也有许多宗教,其教义值得发扬于全世界。禅当然也是其中之一。现在不发扬传统宗教的真正价值,更待何时?禅绝不能被摆在博物馆的陈列台上。所以像您这样的人,正是现今宗教界所需要的人才。您不也说了吗?必须弃山下野,真正的领悟就在那里。您说的是正确的。”

    常信眉间一紧。

    “常信师父,您为什么没有在发愿的同时下山呢?您即便不要这种小家子气的奸计,应该也能够早早离开明慧寺才是。为什么您做不到?也不是没有去处吧?”

    “我……是出于反抗而出家的。这一点我刚才也说过了,是基于没有明确对象的抵抗、不满的厌世观而出家的。但是那种心态很快就消失了。就在我想重新出发的时候,进入了这座山一一便再也出不去了。没错,出不去了。我与本山已经好几年……不,好几十年没有联络了,师父也过世了。我虽然是曹洞的和尚,却像您说的,与教团断绝了关系。曹洞的寺院和道场在日本确实多不胜数,僧侣们都在那里修行吧,但我却把这件事忘得一千二净。他们全都与社会维持着联系并修行啊,可是……”我被什么给攫住了。”常信说。

    瞬间,京极堂露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般、以他而言非常罕见的表情。

    总觉得空气变得清净了。

    只是,我觉得榻榻米上依然微微飘荡着沉重的气息。

    京极堂开口道:“我可以请教一件事吗,常信师父?”

    “请说。”

    “这似乎是过世的了稔和尚说的,听说常信师父认为明慧寺有可能被指定为文化财产?”

    常信第一次笑了:“是的。虽然很可笑,但我认为若是成为观光寺院,状况或许会有所改变。不,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我是想借由那种卑俗的事,来打破些什么吧,和了稔师父是一样的。”

    “你认为若是正式调查,就有那种可能性吗?”

    “应该……有吧。这是我个人的见解,但那座寺院不是江户时期的建筑。”

    “这样啊,感激不尽。”

    京极堂恭敬地行礼。

    常信也低头说:“不,该道谢的是贫僧,中禅寺先生。”

    一一啊,被驱逐了。

    被京极堂命名为铁鼠的那个东西,完全从常信身上被驱逐殆尽了。

    但是……

    一一我不觉得这样就出得去。

    这种想法爬上我的背脊。

    常信接着望向益田说:“益田先生,请千万不要对佑贤师父冠上任何莫须有的嫌疑。那只是我一一贫僧的胡言乱语。请见谅。”

    益田望着打开的记事本,好一阵子露出困窘的模样,最后这么说道:“呃,不,可是常信师父,你……不,这怎么说?老实说,被警方怀疑的人是你。虽然身为刑警的我不该泄露这种事……”

    “贫僧吗?但是贫僧并非凶手。”

    “呃……你那天真的在夜坐吗?”

    “是的。”

    “没有跟托雄一起?”

    “哦,因为贫僧当时充满了肤浅的情绪,实在不想和其他宗派的人在一起。”

    “其他宗派?托雄不是曹洞系的吗?”

    “与其说是什么系……托雄是贯首的弟子,他原本是前任典座的侍僧。”

    “贯首?”京极堂格外讶异地说。

    “是的。托雄是终战那一年人山的,我记得是因为觉丹禅师的关系。托雄在第二年跟随贯首修行,第三年成为前任典座的行者,典座改由贫僧担任后,就一直……”

    “请等一下,前任典座指的是谁?从名簿上来看,也没有年龄相符的人,难道是由知事轮流?不是吧?你说过是在你人山之后六年人山的吧?”

    常信一开始应该是这么说的。益田在看记事本,或许上头抄写了僧人的名单。

    “哦。”常信露出这才想起来的表情,“事到如今隐瞒也没用了。待在那座山的时候,周围的气氛教人撕破嘴也说不出口哪……贫僧前一任的典座是博行师父,他在开战那一年春天上山,在明慧寺剃度。”

    “在明慧寺剃度?在那之前他不是和尚吗?”

    “贫僧不知道他的经历,不过似乎如此。我想他当时已经年近六十了,不过不知道确切年龄。博行师父也因为上了年纪,在贯首门下非常认真地修行,短短三四年就当上了典座。然而,他却罹患了心病。”

    “哦,所以下山了。”

    “不,他还在山里。”

    “咦?”

    “博行师父因为某起事件,失去了自我,堕入了烦恼的地狱。现在他住在土牢里。”

    “你们把他监禁起来?这可是个大问题啊。”

    “贫僧也这么想。不过大家都认为博行师父迟早……不久之后就会恢复正常。但是因为他会变得狂暴,动粗打人,不得已关进了土牢。”

    “这……不行的。”我忍不住插话,“如果那个人患有精神分裂症还是精神障碍,只是把他软禁,也不会好转的。为了本人着想应该交给医生。现在这样,对周围的人来说也不好。”

    即使是轻微的精神障碍,我也不认为软禁一一而且是关进土牢一一这样的待遇会有什么用处。特别是此一领域,日本的风俗依然落后,虽然其他国家似乎也先进不到哪里去。

    听到我的话,常信点了两三次头。

    “或许就像您说的。只是,我听说博行师父后悔自己的愚行,最近每天都在坐禅,或许他已经恢复了。我了解了,关于博行师父的事,贫僧会想办法的。总而言之,因为发生了那起事件,贫僧才会被交付典座这样的重责大任。”

    “那起事件指的是什么?总觉得才刚解决了一个问题,新的问题又接着冒出来,让我这个刑警觉得棘手极了呀。”

    益田说道,歪着嘴露出奇怪的表情。

    “唔……不过这事关个人名誉,在弄清楚它确实与这次的事件有关之前,贫僧实在是不好相告。”

    “这样啊……那我会报告山下先生,说有这样一个人,可以吗?”

    常信说“无妨”。

    益田似乎完全陷人沮丧。

    这也难怪。

    因为京极堂这番既啰嗦又拐弯抹角的排场,似乎与解决事件无关,益田只是被京极堂当成棋子任意摆弄而已。

    “这样啊……那,托雄的证词也不是骗人的了。再度堕人五里雾中了哪。”

    常信露出奇怪的表情:“益田先生,请问托雄的证词是……”

    “哦,托雄作证说,你在夜坐的时候,了稔和尚从你的草堂一一觉证殿走出来。”

    “这……贫僧不知情,没听说过。”

    “什么?托雄什么都没说吗?是怕忘了经本这件事曝光,会被你责骂吗?”

    “忘了经本?这事贫僧也不知道。他对警方这么说吗?”

    “是啊,所以你才会被怀疑。”

    “不,托雄有可能把经本忘在觉证殿吗?就算万一真的忘了……不,可是为何了稔师父会到觉证殿……”

    常信纳闷不已。

    “对了,那个人真的是托雄吗……?”

    “咦?”

    “昨日僧食九拜之后,贫僧将粥交给净人[注],拜会贯首之后.送粥到博行师父那里去。平常是由库院的僧侣送去的,但是慈行师父说还有警察和采访的人在,小心为上,所以……哦,关于博行师父,因为他无法随意离开土牢,所以我们判断与事件无关,才没有向警方说明。”

    益田这次稍微噘起了嘴巴:“然后呢?”

    “我离开土牢时,看到一个僧侣。因为很远,无法确认,不过贫僧以为是托雄。那名僧侣往食堂那里走去了。不过仔细想想,托雄那个时候……应该是和各位在一起吧?”

    常信突然问话,敦子一瞬间感到困惑,用食指按在额头上思考:“咦?时间约是几点?”

    “贫僧在贯首那里,大约五点二十分,待了约摸十分钟。五点半开始行钵。贯首在同样的时间用膳,贫僧也是。但是我想要先给博行师父送粥,所以……对,是在行钵的时候。”

    “那么我们人在食堂里,托雄当时在吗?我不记得呢。关口老师记得吗?”

    完全没有记忆。在我的记忆当中,带路的两个僧侣长得一样……不,脸是一片平坦的,连名字也记不太清楚。

    “不晓得。我被和尚们用斋的景象震慑住,看得出神了。可是。当时益田先生也跟我们在一起呢。”

    “我?我在看鸟口先生拍照。呃,那个时候各位还算是嫌疑犯。”

    “那就不晓得了呢。”

    “这样吗……”

    不知是否我多心,常信的瞳眸掠过一阵阴霾。

    总觉得不太畅快。

    尽管如此,常信似乎完全变了个人,恢复了原本的自我。

    他不再害怕,也不再惊惶了。无比沉稳,可以说是个风采堂堂的僧侣。

    接着迷惘的禅僧说他会再回明慧寺一趟,然后照着京极堂的忠告,在近期内下山。

    益田说要派警官护卫,要求常信明早之后再回明慧寺。不管本人怎么说,他依然是重要关系人,而且再怎么说,既然凶手尚未落网。单独行动在许多方面来说都是很危险的。

    没错,事件一点都没有解决。

    京极堂又一次陷入思考。

    我们一站起来,常信便再次深深行礼。

    鸟口与饭洼在纸门外头。

    他们似乎一直在聆听,但是很难说他们究竟对状况理解了几分。

    我们留下益田,前往大厅。

    大厅的情况几乎丝毫未变。

    京极堂双手抱胸,一坐上坐垫便说:“啊,又做白工了,而且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铁鼠这么稀罕的玩意儿,我再也不碰了。”注:禅寺里负责给侍粥饭或浴室之行者。

    说完,他用手摩擦额头。

    “很稀罕吗?你之前不是说它很有名吗?还说不知道铁鼠的我蒙昧无知,甚至质疑我是不是日本人,事到如今还说什么稀罕?’’

    “关口,你说这话真是蠢到家了。赖豪虽然有名,但那种状态的和尚镇上随便哪儿都有吗?就像老虎连小孩子都知道。但镇上不可能随随便便就看得到野生老虎吧?说镇里没有所以不知道老虎。这根本就叫做无知。”

    “是啦,我就是无知啦。可是啊,常信和尚那个样子,算是相当棘手吗?”

    “如果那不是僧侣的话,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单纯的妄念罢了。那种情况,名字叫什么都好。但是他是和尚而且又那样,所以还是铁鼠。和尚一一特别是禅僧一一相当难缠。幸好那位常信师父是个理性又坦率的人,不过他还是迷失了自己现在的位置呢。托他的福,说了一堆有的没的事。应该收个比平常贵三倍左右的价钱……啊,我忘了这次是免费的哪。”

    京极堂不高兴地槌打肩膀。鸟口偷偷摸摸地靠过来问道:“好像很厉害呢。我只听到声音,可是太难了,虽然待在门前,但听了也学不会念经。听不懂汉字,而且好冷,又不敢睡。那么,凶手是谁呢?”

    “你还是老样子,净说些莫名其妙的俗谚。而且什么凶手,你是在说什么啊,鸟口?”

    “关口老师,你这人心眼真够坏,就是凶手啊。”

    “才不知道凶手是谁呢。对吧,小敦?”

    “嗯。”

    “咦?可是师傅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他最擅长的……”,(.:)芒①拈。11l

    “鸟口,我只是做自己的工作罢了。要我说几次你才会明白?这和事件无关。”

    “唔,那附身妖怪……”

    “妖怪当然驱逐啦,我可是专家。”

    “那样的话……”

    “所以我驱逐的是附身妖怪,揪出凶手的是警察,让原稿开天窗的是关口[注一]。说起来,我可是开书店的,对杀人才没兴趣。以这种形式结识禅和尚,本来我也是千百个不愿意。但是为了让触礁的工作得以顺畅进行,不得已才做的。”

    “工作到底是指什么?”

    “就是书店的工作啊,鸟口。比起杀人犯,版本更重要,比起杀人,册数才是问题[注二]。但是啊,总觉得事情会变得麻烦哪。”

    京极堂把手放在下巴,望向庭院的大树。

    “啊……原来是这样啊。”

    鸟口皱起那双有些太靠近的眼睛上头的一对眉毛,露出小狗要饭吃一般的表情看着我。“老师……”

    “那张表情是在干吗?肚子饿了吗?”

    “软,肚子虽然也饿了,不过我刚才想到了一件事。”

    “所以是什么事啊?一外出就迷路还是一睡就爬不起来这种事,不用想大家也都知道了。”

    “不是那样啦,真是过分。老师,我啊,是杂志《实录犯罪》的记者。”

    注一:驱逐妖怪、揪出犯人、开天窗三者在日文申所使用的皆是同一个动词,京极堂在这里说了段俏皮话。

    注二:日文中“犯”与“版”同音,“殺”与“册”同音,京极堂这里又说了俏皮话。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实录犯罪》了吧。”

    “现在也还有啦,我现在带着照相机,底片也还有。《稀谭月报》的摄影工作已经结束了,而且我现在身陷杀人事件当中,我是第一发现者,一度甚至成为嫌疑犯,而事件尚未解决。”

    “所以呢?”.

    “老师好迟钝哟,所以才老是被復木津大将戳来戳去。我要报道这起事件,这样杂志就能够在停顿半年之后再度出刊。我要采访到真相水落石出为止,所以我要再去一次明慧寺。”

    “可是鸟口,依目前的状况,感觉很难在短时间内获得解决呢。而且你说要去明慧寺,那个山下警部补……”

    “大将已经去了。”

    这么说来,復木津去了明慧寺。

    “现场一定会陷入混乱,这样就可以趁机潜入了。”

    “这的确是个确实的做法,可是会因为妨碍搜查而被逮捕喔。”

    “我已经有所觉悟了,不能再交给警察了。而且关口老师……”

    鸟口的表情变得有些精悍。这个轻佻的青年只要一本正经起来,看起来也是颇为英俊。

    “其实泰全老师被杀害,让我受到相当大的打击。也因为泰全老师是在我睡着时遭到杀害的,我一点真实感也没有,他明明是那么慈祥的一个老爷爷……”

    鸟口没有看到泰全那近乎滑稽地受到侮辱的尸体,所以在他的内心,泰全老师的死依然是特权的死。

    “我是事件记者,所以习惯了这类事件,但是记者一般都是在事件发生后才去采访的。就在采访后,立刻有人死在眼前这种事,我是第一次碰到。虽然我的记者魂对此感到吸引,但也觉得心有不甘。我不打算装做什么正义之士,但也不完全是出于消遣心态。”

    “啊,这样啊……”

    去年夏天,鸟口深陷其中的惨剧里,也死了许多人。但是当时鸟口与被害人并没有这样的关系。

    我有点了解鸟口现在的心情。

    “老师,那个……”

    “嗯,我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

    已经想离开这座牢槛了。

    “这样吗?敦子小姐和饭洼小姐呢……?”

    “我……是啊,反正这次的企划一定不会被采用……”

    “不会被采用吗?啊,你觉得常信和尚回寺院之后,会阻止脑波测定吗?”

    “哦,脑波测定也必须中止吧。得稍微冷静下来,虽然帝大方面打从一开始就很冷静,但还是得重新寻找能够理解这是与宗教无关的纯粹生理学探究的受测者,重新拟订计划才行。本来在了稔和尚过世的阶段还很难说,但那里现在已经成了杀人事件的现场了,所以……”

    敦子向饭洼征求同意。饭洼微微点头,只应了一声:“嗯。”

    “哦,对了,和鸟口他们不同,你们那种严肃的刊物,就算内容与事件毫无关系,也很难在这种状况下刊登报道吧。”

    出于杂志的性质,是很难刊载违反公共良善秩序的报道的。

    “是啊。我今早也打电话向中村总编辑说明了,顾及其他部门和大学方面,总编辑说无法立刻作出决定,要和上头商量,我只得到了在这里待命的暧昧指示……不过八成不行了吧。”

    “不行了啊……”鸟口说。

    “我想是不行的。总不能隐瞒寺名刊载,我也不喜欢这样的做法。但是总觉得这样有点……幸好警方禁止我和饭洼姐离开,所以我决定和你一起行动,鸟口先生。”

    “噢,这样吗?那真是如鼠添翼。只是敦子小姐,仙石楼的费用……”

    “应该不要紧,公司一定会出钱的。”

    “那太好了,那么我们走吧。啊,饭洼小姐你呢?”

    “我……”

    饭洼难以抉择似的,首先望向敦子,接着看向京极堂。

    此时,我也在意起京极堂来。务实而乖僻的朋友这种时候通常都会泼年轻人冷水,加以劝阻。特别是个性别扭的哥哥最讨厌妹妹做出侦探般的行动来了。

    然而与预期相反,京极堂什么也没说。

    不,岂止是什么也没说,他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态度。

    然而不管面向哪里,或正在做什么,这个人总是一清二楚地掌握住周遭的动静。所以这只是佯装不知、视而不见吧。京极堂露出一种仿佛在忍耐着什么的表情……

    只是凝视着庭院的树木。此时……传来一阵“啪哒啪哒”的懒散脚步声。打开纸门进来的是戴眼镜的巡查。“请问,益田先生在不在这里?”“嗯?不,他不在,不过很快就会来了,他现在在别馆。”

    “哦。”

    巡查轻声跺脚似的转身,就要前往别馆。

    益田出现在他面前。

    “怎么了?阿部兄。发生什么事了吗?”

    “啊,是!发生什么事了!汤本的辖区那里刚才来了联络,我认为必须立刻禀告警部补大人,所以急忙赶来。那个,有消息说拘留了一名可疑的和尚。”

    “可疑的和尚?”

    敦子和饭洼同时转过头去。

    “什么样的和尚?”

    “是,根据刚才的联络内容,软,在奥汤本的笹原武市先生的住宅,包住的女佣……啊,报告中说是女佣,就是帮忙打杂的大婶。欵,女佣的……”

    “女佣我知道。”

    “笹原武市?喂,京极堂,那是……”

    “先听完再说。”京极堂冷冷地说。

    “那个女佣,唉,她叫横山梢,在今日凌晨五点二十分……唉,老人家总是起得比较早哪。唉,五点二十分左右,在庭院发现一名行迹鬼祟的僧侣。她询问来人有何贵干,结果僧侣便逃了出去,被正巧在场的两名工人追上去逮住,并通报警察。唉,那名僧侣对于警方的讯问,供述相当暧昧不明。而且箱根山连续僧侣杀害事件的本部发出消息,要求拘留形迹可疑的僧侣,于是便联络我,通知这里。”

    “咦?这……”

    益田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模样,望向京极堂。

    京极堂立起单膝问道:“那么名字呢?”

    “啊?我名唤阿部宜次。”

    “不是在问阿部兄的名字啦,那名僧侣有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

    “噢!这真是失礼了。欵……唔……”

    阿部巡查捏着眼镜框翻阅笔记本。

    “松、宫……呃……”

    “咦?”

    “啊,是松宫仁如啦,仁如。”*

    “松宫?他姓松宫吗……?”饭洼以迫切的声音询问。

    她昨天没有机会与慈行接触。

    准确来说,虽然慈行坐禅时饭洼就在附近,却没有机会和他攀谈。换句话说,她无法确认从镰仓造访明慧寺的僧侣姓名是否叫做松宫仁。

    “那名和尚说他叫松宫是吗?”

    “啥?不,他叫仁如。”

    “益田!”京极堂以响亮的声音呼叫刑警,“能不能让我见那名僧侣?”

    益田睁圆了眼睛。

    “咦?呃,如果那个人是凶手的话,当然不能会面,不过与案件无关的话,应该可以立刻见面,只是我现在没办法判断,所以……,’

    “他现在人在哪里?”

    “汤本的派出所吧?阿部兄?”

    “是的。”

    “京极堂,你要做什么?”

    “省了去找他的工夫,我要过去一趟。”

    “找他的工夫?你说要去,是去见那个和尚吗?”

    “对,或许事情这下子就可以办好了。”

    “办好事情?是指你的工作吗?”

    “我……我也去。”饭洼说。益田慌了。

    “那个,不能擅自……呃……”

    “不好意思,益田,没时间征求你上司的同意了。用不着担心,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好好办案吧。”

    “呃,什么?”

    益田手足无措。

    京极堂一起身,除了我以外,几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京极堂看也不看不知如何是好、说不出话来的益田,便走了出去。

    饭洼立刻追了上去:“我……我也去,请让我同行。”

    “喂,等一下,我也要去。”

    我站了起来。

    反正我也打算回富士见屋。

    京极堂突然回头。

    然后他看着杵在原地的敦子及鸟口,说了:“不要太过深人啊。”

    事到如今还说这什么话——我心想。

    07

    这是我听说的。

    今川怀着一种莫名心酸、不明所以的苦闷,仰望天空。

    天空被名为天空的苍穹给包覆着。宇宙终究是有限的,一定有尽头的,离不开那里。打破自我的壳,离开家庭,出走社会,逃出国家,打破规则,不管做什么都是一样的,离不开宇宙。

    冬季蔚蓝无比的晴空不知为何一点也不清澈,只是无比严苛,让今川有了这样的心情。

    久远寺老人似乎很难受,气喘吁吁。復木津虽然停止了大声喧哗,看起来却无意义地神采焕发。那种精力充沛在这种状况下,总带有一种破坏性。连他那精悍的眼神看在今川眼里,都好像要把自己给射穿一般,令人坐立难安。

    等间隔排列的树木另一头出现了大门。

    一片漆黑,是明慧寺。

    “就是那里。”

    “啊,折腾死我了。这就是不知养生的医生,运动不足啊。”

    “那是因为你是老年人。喏,大骨,走吧,你带头。”

    “至少叫我待古庵吧。听到小时候的绰号,总教人难为情。”

    “了解。好啦,走吧,大骨汤!那奇怪的门前竟然也有警官呢!用你那张除魔鬼瓦[注]般的脸去吓跑他们吧!”

    乱来。明明说会想办法,但復木津或许根本什么都不打算做。都已经来到这种地方,却被赶回去的话,今川姑且不论,久远寺老人可能会在半途就撑不下去了吧。

    一走近大门,不出所料,警官们跑了过来。注:鬼瓦为日式建筑的屋脊两端等处所装饰的瓦片,多为鬼面,作为驱邪保平安之用。

    “喂!除了关系人以外,禁止进入。”

    “呃,那个,该怎么说呢……”

    “嗨,辛苦啦!我是侦探復木津礼二郎。喏,让我们过去吧!’,

    “啊?”

    一名警官看到復木津,诧异地偏过头。其他警官看到那名警官的反应,也依样歪着头。

    “怎么了?”

    “喂,他是那起黄金骷髅事件’的……”

    “哇哈哈哈,你是那个时候开车到教会接我的警察司机吧!竟然杵在这么冷的地方站卫兵,你也真没出息哪,要向我学习啊。下次要是遇到那个少一根筋的警部,我会帮你说两句好话的。等一下再告诉我你的名字!”

    “是!我是石井警部的……”

    “就这样!”復木津高声说道,穿过大门后,说了一句:“这我朋友!”

    警官好像没听见。

    今川冷汗直淌地跟在后面。

    久远寺老人得意忘形地激励警官们:“好好干啊!”

    搞不懂这是误打误撞还是意料之中。说起来,只说是一根筋警部就知道是谁的那个警部也太可怜了。要是碰到什么事都这样的话,前途实在是一片惨淡。但是復木津在战时也都是用这种方法突破难关,立下无数功勋的。今川好几次都在内心埋怨,希望他也为跟随在后面的部下着想一下。

    寺内不见人影。復木津就像走在自家后院似的,毫不犹豫地穿过三门,在那里停住了。

    “喂,大骨汤,从哪里开始才是寺院?”

    的确很难看出来。眼前的景观像是山,也像寺院范围内。但也不清楚擾木津所说的寺院指的是建筑物,或者是否已经进入寺院范围的意思。

    “这里是寺内。”今川这么回答。应该没错吧。

    至少这里一一是明慧寺的结界之内。

    復木津兴致索然地“哦”了一声。

    “怎么,已经进来了啊。那么和尚呢?人在哪儿?”

    “不知道……”

    还在禅堂里吗?以时间来看,应该是执行作务的时间。不过今川不知道昨天离开后有了什么发展,所以无法妄下判断。要是随便乱晃,遇到刑警,很有可能会被撵出去。不,就算碰到的是僧侣也没有什么不同吧。不管怎么样,异物应该会被排除。

    “有何贵干!”如鞭打般凌厉的声音响起。

    好死不死,竟然是一一慈行。

    黑衣的美僧叉手当胸,威风凛凛地站着。

    “本寺目前除了关系人以外,应该是禁止进入的。有何贵干?今川先生,您在本寺的事情不是应该已经办妥了吗?何以再次来访?”

    “这……”

    今川无法理解慈行这名僧侣,他与自己根本就是不同的人种。不是内容,而是外表。今川觉得慈行与自己不是同一种类的生物。他觉得让自己吃尽了苦头的部分,慈行却完全没有。对慈行这种生物而言,人体可能根本没有多余的部分吧。而今川则像是穿着一大堆多余的外衣活着一样。

    “是为了搜查。”

    “搜查是警方的工作,不是古董商该涉足的领域,请回吧。”

    “可是……”

    今川先偷瞄了一眼久远寺老人。说起来,今川只是负责带路,没道理要在这种状况下首当其冲。然而久远寺老人似乎也正在思考该怎么说才好,所以今川接着看復木津。

    一一这个人跟那个人也是同类吗?

    復木津面对慈行的方向,像个金刚力士般巍然站立。玻璃珠般的眸子映出周围的雪景,绽放出灰色的光芒,简直就像假的。

    “这家伙……是谁?”

    復木津绷紧浓眉与嘴唇,盯着慈行说道。接着他忽地眼睛半眯,越来越像假人了。今川不得已回答:“这位是监院和田慈行师父。”

    慈行丝毫不改叉手的姿势,滑行似的接近,停在復木津面前。

    “您又是何人?”“我是侦探。”“侦探?”慈行眯起修长的眼睛。復木津直盯着慈行,更走近一步。高个子的復木津望进去似的凝眸直视慈行。纤细而小个子的慈行高高扬起细眉,仰望似的反瞪回去。復木津说道:“你是怎么活过来的?”“什么?”“我在问,你一直以来是怎么活过来的?”“什么意思?”“就是这个意思。”“行佛道。”盛。

    “哼,这样吗?”

    復木津突然失去兴趣似的松懈下来,转开视线。慈行也像解开了咒缚似的,将视线移向一旁。

    今川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别开视线。

    视线的前方站着阿铃。

    这是……

    市松人偶依然以一双有如昏暗的无底洞穴般的漆黑瞳眸直盯着他们。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恶寒窜过。

    慈行发现了阿铃。

    復木津也察觉,望向阿铃。

    瞬间,三尊人偶连同舞台装置一同冻结了。

    有如三者相互钳制一般。

    阿铃说道:“你们来做什么?”

    “怎么……你……你是什么人?”復木津断断续续地说。

    “回去。”阿铃说。

    然而紧接着叫喊的是慈行。“来人!来人啊!”

    与其说是叫人,其实更接近惨叫。

    几名僧侣从回廊处如猛虎般冲出,由三门过来了。接着几乎同时,警官们从知客寮飞奔而出。

    “有何吩咐?”

    “把、把仁秀叫来!立刻!”

    僧侣们机敏地回身,穿过警官离去。警官们无法掌握状况,只是远远地围观。看样子警官们还未受到统筹,指挥系统仍然混乱吗?和僧侣们机敏的动作相比,警官们看起来凌乱无章。

    “怎么了?咦?这不是侦探吗?”

    是菅原。

    “奇怪了,你们是从哪里进来的?巡逻的人在干什么?真是一点都不能大意哪。嗯?啊,原来是和田先生啊……”

    菅原拨开聚集的警官,来到两人面前,接着像在看什么稀奇玩意儿似的把他们从头打量到脚。

    “哦,这的确是大事一桩哪。”

    反应很悠哉,但今川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对菅原来说,復木津和慈行根本是五十步笑百步。

    阿铃……

    阿铃不见了。

    “喂,侦探,我不晓得你是从哪里混进来的,不过这可不行。要是像这样闹事,是妨碍搜查哟。”

    “闹事的是这个人,不是我喔。要是你觉得我在骗人,四万十川先生跟大骨汤都在旁边看到了,你去问他们好了。”

    “嗯?连、连你们也来了吗?真是爱膛浑水哪。不过这可不是在玩耍。喂,绑起来。”

    “啥?”

    “你们带着捕绳吧?绑起来。这是妨碍公务执行。”

    糟糕透顶。

    警官跑了过来。

    此时僧侣们回来了。

    警官们的动作瞬间停止了。

    僧侣们带来了一名未曾谋面的肮脏男子。

    一颗秃头,身上衣衫褴褛。与其说是穿,根本是缠裹在身上。.,芒。拈。129身体和脸分不出是被晒的还是弄脏的,黝黑无比,与衣服边缘也暧昧不明,看起来就像破烂衣裳长出了手脚。“褴褛”被拖到慈行面前,跪倒在雪地上。

    慈行姿势不变,反而更加僵硬,厉声一喝:“仁秀!”

    这团褴褛似乎正是传闻中的仁秀老人一一阿铃的监护人。

    今川对于慈行粗鲁地直呼年长者,而且是年龄相差悬殊老人的态度,与之前他所表现出来严守戒律的态度间感觉到巨大的落差,陷入极端的困惑。不过当眼前有人陷入激动吋,大部分的人都会受到那种兴奋影响,心跳加速,或许今川也只是这样而已。

    慈行俯视仁秀,声色俱厉地开口:“不是已经那么严厉地吩咐过你,不许让那个姑娘进入寺里吗?竟敢不听我的命令!你这个?昆账东西]”

    慈行与其说是斥责,更接近咒骂。

    他激动的眼角微微染上一片红晕。

    菅原和警官似乎也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来到今川身旁的警官手里拿着捕绳一一不,维持着要套上捕绳的姿势,却因为另一边发生的事分了神,停下手来。

    仁秀一个劲儿地谢罪。“和尚大人,真的对不起。阿铃就像那样,是个还不明事理的稚龄孩童,请您、请您高抬贵手,原谅小的。”

    不是下跪,而是蜷伏在地上,简直就像是一团破布摊在地上。

    “啰嗦!我才不想听你辩解!都交代过多少次不许搅乱寺内的秩序了……”

    慈行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僧人立刻递出警策。

    慈行挥起警策。

    “你还是不懂吗!”

    仁秀的左肩被狠狠地打中,向右倒去。

    慈行毫不留情地再次举起警策。

    久远寺老人推开警官,奔近仁秀。

    “呃、喂!慈行师父!你对老人家做什么?这是和尚做的事吗?”

    “让开,这与你无关!”

    “我不能坐视不管!我可是个医生。喂,警官!有绳子拿来绑我们这些善良老百姓,更应该先绑住这个野蛮和尚吧?这是暴力行为啊!”

    久远寺老人挡住仁秀老人,瞪向警官。

    “让开!”

    慈行再次举起警策。今川强烈地想要上前阻止,但老实说,他吓住了。

    他想起了昨天下午的事,昨天慈行被打了。禅师说那不是暴力制裁,今川也接受了。但是现在的慈行与昨天的哲童显然不同,他的视线里有一种施虐的恶毒。然而……

    “喂。和田先生……”菅原踏出一步,“这个人不是和尚吧?你们和尚要互打是你们的自由,但这样不行。要是你打了这位医生,你就犯了伤害罪。我们可是警察,你别以为不管在什么场合,你们的歪理都能够行得通。”

    慈行用一种带着轻蔑一一看起来像轻蔑的视线望向壮硕的刑警。

    “行使警察权力,合法拘束一般民众,与贫僧的行为又有何差异?确实,这些人就算被拘束或遭监禁,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但那也是因为有妨碍公务这条法令存在吧?就与这些人有遵循法律的默契一样,这里也有这里的不成文律。若是这位仁秀向警方求救,要求保护,甚至说要控告贫僧,那么贫僧也会老实地听从,但是……喏,现在他就像这样,是甘于受打。这个人虽然不是本寺的僧侣,却在寺内与僧侣共同生活,当然也明白这些戒律,才会待在此处。绑上绳索、夺去自由,与用警策击打,给予肉体上的痛苦,形式虽然不同,却终归是同样的行为.我们已经变更行持,全面协助警方的搜查活动,那么也请警方不要插手干涉寺里的事。”

    菅原张口结舌一一他真的是嘴巴半开,抚摸着自己的耳后。仁秀仰望菅原,以沙哑的声音说道:“请、请不要阻止。小的做了活该受打的恶行,被打是无所谓的。请打小的吧,小的想被打。”

    仁秀轻轻推开久远寺老人,向在场所有的人谢罪。久远寺横眉竖目,额头几乎要挤出皱纹来地说:“你这是卑躬屈膝!”

    慈行露出一种有如注视秽物般的不屑表情,无言地侮蔑着仁秀。然后他瞪着菅原说道:“说起来,博行师父会变成那样,全都是这个仁秀……不,是那个姑娘害的。够了,仁秀,退下吧。滚!”

    仁秀几乎要在雪里压出凹洞似的低头,然后缓缓地站起来,也不拍掉沾附在身上的雪片,无精打采地离开了。今川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到一股无法排遣的空虚心情。

    “和田先生,你说的那个姑娘,是指那个叫阿铃的姑娘吗?差不多可以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山下警部补从早上开始,就净顾着那个和尚,已经不知道几个小时了.阿铃和这事有关吗?”

    菅原不满的发言立刻就被驳回了。

    “博行师父与这次的事件无关,没必要说明。”

    “并非无关吧?事实上那座牢房昨晚就被打开了。就算他自己出不来,也是有人意图要把那个叫菅野的放出来……”

    “菅野?”

    久远寺老人出声,站了起来,他的衣摆湿了。菅原看了他一眼,接着说:“唔,谁都不能否定那个菅野博行有可能犯下杀人罪行。和田先生,你也一样,所以菅野为何……”

    “菅野……博行?喂,这个名字该不会是写作博士的博和行走的行吧?怎么样,菅原?喂!”

    久远寺老人这下子完全打断菅原的话了。

    菅原无可奈何地回应医生的问话:“你说什么?名字吗?好像是吧。记得是那样写的吧,和田先生?”

    慈行点头,以困惑的眼神望向老医师。

    “那……慈行师父,那位叫菅野博行的人,该不会是个年近七十的老头子吧,是吗?”

    久远寺老人双目暴睁。菅原问道:“怎么,你是久远寺先生吧?久远寺先生,你认识那个和尚吗?”

    “不,我只是知道一个同名同姓的人。喂,怎么样?是个老头子吗?还是个年轻人?告诉我啊,慈行师父!”

    这意想不到的事态,让慈行有些脸色苍白,一对细眉深锁。菅原代替他回答:“对,是个老头子,年纪一大把的老头子,像片枯叶般的老头子。因为只会胡言乱语,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年纪,这又怎么了?”

    “菅野……是菅野……復木津!”

    久远寺老人那张原本就红通通的脸涨得更加紫红,视线转向槓木津。今川就像个机械人偶或是企鹅似的,模仿他的动作望向侦探。

    侦探撇着头。

    不,他……

    依然追寻着阿铃的行踪。

    橫木津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因为侦探陷入恍惚,久远寺老人放弃他似的,重新转向菅原:“这……真的……喂,那个菅野是从什么时候来到这里、来到这座寺院的?”

    “博行师父是在昭和十六年人山的。”慈行回答。

    “十六年……喂,刑警先生,你叫菅原吗?让我见那个人。”

    “就算你这么说,也实在……”

    “这是犹豫的时候吗?我九成九认识那个老头子,菅野博行。我跟他很熟。”

    “你认识他?真的?”

    “是真是假只要见了就知道了。话说回来,菅野竟然在这种地方啊……他在哪里?他人在哪里?”

    久远寺老人还没问出目的地,人已经迈开步伐。他大步穿过警官之间,回过头来大叫:“快点!”

    今川觉得他的眼中充满了魄力。

    慈行不知为何相当害怕。菅原追上去,警官们尾随在后。今川身旁的警官也为了不落入后,手里拿着绳子跟了上去。慈行确认状况后.最后注视了復木津一眼,突然消失在三门之中。僧侣们也立刻跟从。

    被留下的今川走到依然杵在原地的復木津身边,困惑着不知该如何出声,最后只说了声:“呃……”

    有如西洋人偶般的侦探那色素淡薄的肌肤变得更加苍白,注视着远方说道:“有那种的吗……”

    今川拖着復木津,追上久远寺老人和警官们。

    那里位于昨天今川等人被监禁的房间一一禅堂旁的建筑物正后方。这是个怪异的情景。山坡前有个像战壕般的雪堆,战壕的沟里开着一个漆黑的洞穴。由于雪堆隆起,若是不知情的人,是不会注意到这个洞穴的。感觉也很像防空壕。屈身才能够勉强进入的洞穴里嵌着铁栏杆,铁栏杆的门开着,门前站着警官与久远寺老人。今川拉着復木津的袖子下到沟里,紧跟在他旁边。他觉得两个人不要分开比较好。

    菅原屈着身体从铁栏杆里走了出来。

    “噢,这种工作我受够了。喏,你,可以进去了。喂,你们也要进去吗?欵,随便啦。”

    根本没人说要进去,但被这么一说,不进去也不行了。

    里面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底下是阶梯,小心点。”

    菅原从后面跟了上来,这是当然的吧。

    人口虽然狭小,天花板却很高,隧道逐渐往下降。或许因为地窖空间的关系,里面并不怎么冷。一股异臭隐约掠过鼻腔。

    今川把手扶在前行的久远寺老人背后,就这样暂时闭上眼睛。其实睁着眼睛也没有多大的差别。一闭上眼睛,他注意到自己的神经有些亢奋。缓缓睁开眼睛时,那种亢奋略微镇静下来了,眼睛也习惯了黑暗,里面的景色朦胧地浮现出来。

    看样子,里面似乎不是全然黑暗的。

    而且这里与其说是隧道,更像是岩窟。里面的空间意外地大,壁面和天花板是不平整的岩壁,地面却很平滑,面积约有十张榻榻米大小。墙上有几个洞,里面安置着像是石像的物体,但是融人黑暗当中,事实上并无法确认那是否为石像,也无法判别是将天然洞窟加工而成的,还是像煤矿坑般挖掘出来的。

    正面有个巨大的洞穴,有另一间房间,火光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进去那里。”菅原简短地说,残响回绕。

    隐约传来水滴沥沥滴落的声响。

    另一间房间一一是牢槛。

    大小约略相同。

    然而与人口处一样的铁栏杆在一半左右的地方截断了整间房间。

    铁栏杆前,两名男子坐在箱子状物体上,两人手里都拿着提灯般的东西。其中一个人把提灯放在脸附近转过头来,是山下。

    牢槛里铺着一块榻榻米。

    有什么东西坐在上面。

    牢槛的另一头一一牢屋里,火光全靠用金属钩挂在墙上的一根蜡烛。

    里面缭绕着淡淡的一层烟雾。

    看不太清楚。

    “这有点意思。”復木津小声地说,不过还是很响亮。

    山下敏感地听见,以接近无声的声音滔滔不绝地说:“喂!侦、侦探也一起吗?声音会变得很大,不许大声说话。我头很痛。喏,快点过来指认。”

    久远寺老人被菅原往前推似的接近牢槛,今川跟在他的右斜后方,与山下并肩而立。

    “哇哈哈哈哈哈哈!”復木津发出极为高亢的怪笑声。

    今川吓得腰都快软了,低吼般的残响回荡不绝。

    不晓得是否觉得有趣,復木津“呵呵呵”笑了。

    “喂,吵死啦!你是三岁小孩吗?喂,菅原,谁叫你把这东西放进来的!”

    “就不知不觉啊。喏,久远寺先生。”

    一片幽暗,看不见久远寺老人的表情。但是今川原本就不可能了解这个老狯又洒脱的秃头老人的心情。他只知道久远寺老人不是个坏人,会与他共同行动,也几乎是出于习惯。因为已经习惯.所以感到安心罢了。

    久远寺老人从内袋里取出眼镜戴上,似乎正在凝目细看。但是在这种状况下,眼镜是没有用的吧。

    “你……”

    里面的东西一动也不动。

    “你是菅野吗?”

    还是不动。

    老医师回头对山下说道:“喂!为什么把他幽闭在这种地方?他是罪犯吗?这、这种待遇太过分了……”

    “拜托好吗,不要大声说话。这可不是警察关的,一开始就这样的,你怪错人了。”

    “什么一开始就这样,那不是应该立刻释放他才对吗?不可以把人关在这种地方。这种待遇是人道不允许的,是人权问题。警察为什么对这种状况视而不见?”

    “所以啊,菅原,你应该事先好好说明啊。喂,这里太窄了。你出去。久远寺先生,这个男的昨天逃出这里,大闹了一场。一番缠斗下来,和尚和警官共有三个人受伤了哪。”

    被山下吩咐,原本坐着的刑警站起来,闪到人口去。

    “大闹?什么跟什么?”

    “所以说他很凶暴啊,要说面露狰狞也可以。好像精神有问题吧。不,且慢。你不必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说应该加以保护,让他接受医师诊疗才是首要之务,可是暂时也只能把他关在这里了。明天我们会找来专业人员,把他带走。话说回来,你看得怎么样?这个男的虽然会说话,至于说些什么就……”

    “太暗了,看不出来。不能带到外面去吗?”

    “待在这里的话,他就会乖乖的。他的年纪应该相当大了,但是只要出去一步,就像条疯狗似的……”

    “寺院里的人没有线索吗?刚才慈行和尚说他是昭和十六年人山的……”

    “是啊。好像是突然出现,然后就在这里剃了头出家。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以前的职业和经历……喂,我干吗要对你们一般民众说明这些事啊?该配合搜查的是你们吧?”

    “我知道。但是就算我想配合,也暗得什么都看不见啊。”

    “熊胆先生……”

    “啊……?”

    復木津出声了。虽然名字还是一样完全不对,不过今川觉得他的声音是一本正经的。

    “我想起了一件非常恶心的事。这里很暗,所以恶心的东西看得特别清楚。那个……”

    “復木津,你看见了什么?”

    “就是恶心的东西……”

    一道闪光划过,扭曲的圆当中浮现一个有着条纹模样的邋遢大个子。

    一一大日如来

    今川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为何会这么想。

    若问为什么,因为那是连确认时间都没有的一瞬间、刹那间发生的事,扭曲的圆很快地伴随着慢了一拍的条纹移动,化成了一幅异样的画。

    那并不是画。条纹是铁栏杆的影子,异样的画是异样的男子形姿。

    换句话说,扭曲的圆是由于復木津手中发射出来的光线一一手电筒的光,而被赋予了色彩与形体的现实情景。

    “哈,就这样好好地看个清楚吧。”

    男子抬头。

    “菅、菅野,你是菅野!”久远寺老人扑上铁栏杆。

    浮现出来的那张脸,不是人的脸。

    在铁栏杆的条纹影子与老医师浑圆的阴影间隙当中,那张异形的脸睁大了眼睛。削瘦的脸、掺杂白发的蓬发。不管是嘴巴或下巴,覆满了胡须。失去弹力的土色肌肤上,皱纹就像细微的裂痕般遍布其上。

    但是,男子的形象之所以远不似人类,并非是每个扭曲部分聚合在一起所引发的异化效果。

    是眼睛,他的眼睛是死的。尽管受到光线直射,那双眸子却是一片混浊。虹膜弛缓,微开的瞳孔将所有的光亮吸收进去了。

    有如死鱼般的眼睛……

    久远寺老人把脸贴上铁栏杆。

    “喂,是我,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久远寺,久远寺嘉亲,杂司谷的久远寺医院的院长。喂,菅野,你不可能忘了我吧!”

    菅野痴呆似的,睁着那双鱼眼。

    久远寺老人摇晃铁栏杆,发出生锈的金属吱嘎倾轧的声响。

    “是我!喂,想起来啊!可恶……”

    老医师从山下手中抢过提灯,从底下照亮自己的脸。

    “你不记得我这皱巴巴的脖子了吗?”

    菅野张口。那与其说是靠意志的力量张开的,不如说更接近肌肉松弛而使得下巴滑落。

    “啊啊啊啊啊……”

    令人极为生厌的声音。

    “院长……院长先生……”

    “噢!说话了。确认完毕,这家伙是你认识的人。好了,走吧,有话到外头说。”

    山下站了起来,一副已经受够洞穴的态度。但是久远寺老人不肯离开牢槛。

    “喂,走了!喂!”

    “菅野,你啊,你啊……”

    “好了,久远寺先生,这个人没办法正常说话,走吧。”

    “不、不!我有话要跟这个人说!我、我、我有话要说!”

    由于太过激动,久远寺老人的发音变得不清楚。浮现在不安定的光亮里的秃头,太阳穴上的血管贲张。老医师一副随时都会爆炸的模样。

    “喂,久远寺先生!喂,菅原,帮忙啊!”

    刑警们抓住久远寺老人的肩膀,想要拉开紧攀住铁栏杆的他,那一瞬间,黑影幽幽地猛然晃动起来。今川觉得就像黑暗在伸缩一般,但那是由于光源远离所致。也就是拿着手电筒的復木津因为某些理由移动了,或许他是腻了。

    暗下来之后,菅野再度沉默,久远寺老人也无计可施,离开了牢槛。

    復木津在入口处发出远异于常人的怪声。听到声音的瞬间,今川感觉到一股想要立刻冲到外面的强烈冲动。于是他朝向声音的方向前进。

    久远寺老人被移到知客寮。今川伴随着復木津,像条金鱼粪般跟在后面。因为他想不到其他妥当的行动,莫可奈何。

    山下在今川第一次造访这座知客寮时慈行坐的位置坐下,并请今川等人在坐垫上落座,态度简直就像在自家。

    山下一安顿下来,立刻问道:“那个叫菅野的以前是做什么的?”

    “他和我一样是医生,是我去德国留学时,照顾我学长的同窗。战前,他在我的医院担任小儿科医师。昭和十六年的春天,他失踪了。”

    菅原低喃道:“听说他来到这里已经十六年了哪。如果和田的话可信的话,时间很吻合。”

    “是啊。我一直以为他到处流浪,要不然就是躲在哪里,再不然就是死了,没想到竟然出家,关在山里头。唉,他对我来说,是个眼不见为净的存在。”

    山下听了他的话,看了天花板上的污渍一会儿,然后下定决心似的说道:“久远寺先生。老实说啊,我现在觉得有点后悔,后悔没有在一开始就把仙石楼里的你们全部逮捕起来。若是那么做,或许可以避免现在这种状况。因为就算那是胡来还是独裁,至少也没有偏离正确的做法太远。住宿客全体共谋说即使不是事实,也是有效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山下抚平垂落的一束刘海,说道:“听好了,搜查会议决定把你们从嫌疑犯降格为目击者,只是出于旅行者没有杀人动机这点程度的理由罢了。但是从那之后过了三天一一才短短三天,这段期间怎么了?叫饭洼的那个女人其实是关系人,那里的今川打一开始就是关系人,其他采访的人也从好几个月前就与这里的人有联络,再加上这下子连你也是关系人了。结果没关系的……喂,你在做什么?”

    惟一一名无关的復木津站起来,伸长了身子看着雕花横楣。

    “给我坐下!真的把你逮捕喔!……总之,现在无关的只剩下这个笨蛋侦探而已了。这是偶然吗?我没办法这么想,没有这种巧合。”

    “警部补,你说的完全没错。这不是偶然,是必然啊。顺其自然,就变成这样了。有关系的人一一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关系一一出于某些理由聚集在一起行动,结果才会引发事件,所以要是有完全没关系的人混在里头,反倒不自然哪。”

    “那是怎样?这座寺院的和尚里头有你以前认识的人,也不是偶然吗?”

    “唔,不是偶然吧……”久远寺老人将往右倾斜的重心向左移,端正姿势,“我在昭和初期,直到大东亚战争爆发之前,每年都会去那家仙石楼,那里是从上一代起就经常光顾的旅馆。菅野是在昭和七年左右成为专任医师,所以……对,我也带菅野去过好几次。”

    “去仙石楼?带那个男的?”

    “是啊.”

    老人眨着小小的眼睛,不知为何露出极为柔和的表情。

    “那个时候啊,医院的规模扩大,除了小女体弱多病之外,思,我算是幸福的。但仔细追究,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人生就已经出现了崩坏的征兆,但是那时我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忘了那是哪一年,曾经在仙石楼碰上一行高贵的和尚……”

    这件事今川也听说过。

    “那个时候,菅野看到和尚,不知道哪来的感触,对我这么说:我们切割、缝合病患,将他们浸泡在药里,让他们活命。即使如此,只要死了,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什么都无法为他们做了。因为还有下一个病患,这是没办法的,但我总是对此存疑。医生只能照顾活人,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患者活着,但是这样真的好吗?只能以这样的形式治愈别人吗?’一一菅野曾这么说,我记得很清楚。”

    久远寺老人闭上眼睛,细细回味似的把脸转向一旁。“那个时候,我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久远寺先生、久远寺先生……”山下不解风情地叫道。

    “就算这么说,但医生的工作就是让客人尽可能多活一天不是吗?要是死了就血本无归了。亲人会伤心,医院也赚不了钱啊。那家伙在说些什么啊?那样一点好处都没有啊。要是有这种医生,客人会被其他医院抢走的。”

    “不是客人,是病患。”

    “病患就是客人吧?”

    山下的反应,让老医师深深叹了一口气。“或许你不会懂吧。”

    “我懂的。刑警的工作就是抓坏人,医生的工作就是治病,和尚的工作就是办法事。要是对自己的工作抱有疑问,就没办法干下去啦。”

    “或许是这样吧。只是,他的话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后呢?”

    “几年之后,菅野失踪了。”

    “看吧,干不下去了吧?”

    “用不着说得那么洋洋得意,我也曾经这么以为。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菅野为何要躲藏起来,完全不了解。至于现在,我稍微明白为什么了。不过这也是猜测而已。或许他是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像是负债之类我不可能得知的理由而躲藏。也有可能只是一时兴起,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可是那家伙人在这里的话……”

    久远寺老人闭上陷在肉里的眼睛。

    “表示菅野记得他当时说的话,或许因为这样,才会来到这座山里……”

    “你没有找他吗?”菅原问。

    “那个……小儿科是吗?他等于是抛下了职务,你一定很困扰吧?你没有想过要找菅野吗?”

    “我当然很困扰,结果小儿科也关起来了。”

    “关起来了?”

    “我撤掉了小儿科。本来我的医院里,小儿科的评价……不,菅野的评价就非常糟糕。就这个意义来说,就像山下你说的,患者敬而远之,再加上时局险恶……”

    “评价很糟?这么说来,恕我失礼,你的医院风评似乎很不好呢。”

    “哦,你调查过了?不过那个时候,医院本身的风评并不差,糟糕的是菅野个人的评价。”

    “是他医术差劲吗?”

    “一般的医生是没有医术高下之分的。治疗所需要的,是丰富的知识与正确的判断力,其他就是品德了。需要高度专门技术的,只有一小部分的人。”

    “这样吗?”

    “是啊。大部分的庸医不是没有知识,就是判断错误,再不然就是没有品德。”

    “那菅野缺少的是什么?”山下问。

    “品德。不,他这个人也不坏,只是……该说是癖好有问题吗?”

    “癖好?”

    “所以说……这么说来,你确认过我的身份了吗?不是叫你去问东京的警察吗?”

    “咦?”

    山下看菅原,菅原不悦地回答:“报告还没有送到,前天才照会的。或许今天左右,报告书就会送到仙石楼的益田老弟那里了。”

    “对啊,才三天而已,还没收到。”

    山下强自辩解。久远寺老人看到他那个样子,微微突出下唇,不服且自嘲地说道:“你们或许不晓得,但我对自己的事清楚得很。就像你们知道的,我就是去年夏天引发轩然大波的医院院长。许多人陷入不幸,也死了好几个人,还有人受伤,最后只留下我一个人。所以东京警视厅和检察厅里,有一大堆关于我的情报。我不知道那是调查记录还是口供笔录,不过同样的事,我巨细靡遗地说了不下三十次,文件应该多到抬不动了才是。”

    “这……前阵子也听说了。”

    “所以,报告书里应该也有提到菅野。你们自己去读吧,我不想说。”

    “那个人是那起事件的关系人吗?”

    “算关系人吗……?唔,没有直接关系。因为事情是发生在他失踪的时候,是他埋下了事件的种子……不,他也算是关系人吧。”

    “他是凶手吗?”

    “凶手是我。”

    “什么?”

    “意思是,我等于就是凶手。凶手什么的,那起事件里根本没有什么凶手。”

    “没有凶手?你涉人的是杂司谷婴儿连续诱拐杀人事件’吧?凶手没有被逮捕吗?”

    菅原答道:“在我的记忆里,凶手没有被逮捕。而且关于婴儿诱拐杀人,事件本身似乎甚至没有被报道出来。被报道的好像是意外还是自杀,我不清楚。喏,辖区的次田就记得.三流杂志写些卑俗的中伤报道大加炒作,闹得人尽皆知。所以,可能还没有解决。”

    一一你没听说过我吗?

    今川想起久远寺老人在初次见面时曾经这么问。如果曾经经历过这样的事,也会忍不住想问吧,今川现在才想起。山下问道:“没有解决吗?”

    “已经解决了。对吧,復木津?”

    久远寺老人征求侦探的同意。今川虽然不知道来龙去脉,但久远寺老人会如此信赖復木津这人,似乎也是因为当时之事。

    然而受到信赖的侦探似乎处在就快打瞌睡的状态,不仅是半眯眼,根本只剩下三白眼地说:“没有我出马还解决不了的事件。”

    “胡说八道,没有凶手哪叫做解决?”山下不服气地说。

    “那是……哎,等报告到了你们就知道了,警察不会对自己人扯谎吧。”

    “唔,就算东京和神奈川再怎么交恶,同样都是警察,送来的不可能会是作假的报告书……唔,这事就先算了。可是啊,做医生的有可能会跑去当什么和尚吗?菅原?”

    “这个嘛,有可能吧。老是把人体切切割割的,也会感到空虚吧。像我复员之后,也曾经想要剃发出家呢。”

    “你这个人很不科学,我可以了解那种心情。但那是小儿科啊,怎么说呢……久远寺先生,你能够了解菅野的心情吗?他放弃了科学,投入了宗教,对吧?”

    “没有哪个蠢蛋会放弃科学的。要是有的话,一开始根本就没有科学精神可言,信仰不可能拿来取代科学思考。菅野不是厌倦了当医生,而且是厌倦了胜任不了医生的自己。别把这给搞混了,刑警。”久远寺老人飘飘然地激昂道。

    山下也不反驳,有些丧气:“可能吧,我已经听够这种话了,和尚的歪理都快把我搞得消化不良了。对了,久远寺先生,你是做哪一科的?”

    “我到去年为止,一直都是妇产科医生,不过本来是外科。”

    “这样啊,那菅野的症状你也诊断不出来吧。”

    久远寺老人突出下唇,把身子往后挺:“他是什么样的症状?你们说他变得凶暴,非常严重吗?”

    “昨天大闹了一场,反抗得比走投无路的强盗更凶狠。刚才我也说过了,他待在那座漆黑的洞穴里头似乎就很安静,可是只要走到外面一步,就完全无法应付了。这样是生病吗?一开始我也觉得那种待遇太不人道,但是他那个样子,和尚们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吧。昨天实在恐怖极了。对吧,菅原?”

    “太恐怖了,不,真的很恐怖。对了,那个人到底几岁了?”

    “他比我年长七八岁。今年应该七十左右吧。”

    这样说的话一一今川想起多余的事来一一久远寺老人才六十二三岁而已。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多了。今川原本还估计他应该已经七十岁了。

    菅原发出惊讶的声音:“什么!七十吗?那种年纪,手臂又像枯枝一样,哪来的那种蛮力?有个警官还被打成了脑震荡呢。”

    “那种症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山下回答了这个问题:“好像因某事造成了发病的契机,听说从那之后就一直这样。至于是什么事,目前还没有半个和尚愿意吐实,现在也还在侦讯这方面的事。他们嘴巴牢靠得很,坚称跟这次的事件无关。”

    “应该是没关系吧?他都被关起来了。”

    “可是昨天他擅自跑出来,大闹了一场呢,不能保证之前也没有出来过。说起来,和尚对警察隐瞒事情的态度太可疑了。他们隐匿了菅野这个人的存在,教人不起疑心反倒奇怪吧?”

    “因为没关系所以才没说吧,或许他们觉得这是寺院之耻。这当然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行为,也教人提不起劲说吧。”

    “你说这什么话啊?在警察面前,不做任何虚伪的证词,才是善良国民的常识。”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与犯罪无关的事,一句话都不透露给警察,才是百姓的志气。那你是在……怀疑菅野吗?”

    “当然怀疑啦,因为那个男的那个……精神异常,所以……”

    “所以把尸体倒插在厕所里、在暴风雪的夜里爬上屋顶都没什么好奇怪的一一你是这个意思吗?把什么事都当成是异常者干的当然既省事又方便,但这不会太单纯了吗?这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哪。”

    “不,事情应该很简单。犯罪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很单纯的,只是很难找出头绪罢了。这就像九连环一样,只要抓到窍门就简单了,我认为菅野就是这个关键。”

    “哦?的确,我过去涉人的事件也很单纯哪。我想听听你这么说的理由。”

    “这座寺院的和尚太过冷静了,因为他们有菅野这个秘密武器。就算找到了指纹等决定性的证据,如果菅野是凶手,其他的和尚就可以置身事外。昨天夜里那个叫桑田的和尚吓得逃跑,但我觉得他的嫌疑也很重。感觉他像是知道会发生骚动,所以逃跑了……”

    确实。昨晚下山途中,桑田常信非常害怕。但论害怕的话,看在今川眼里,那个小个子的小说家看起来更要害怕得多。

    “而且那个菅野越狱大闹的时候,和尚们慌乱得不成样子。因为那完全事出突然,安全装置松脱了,所以他们才会惊慌失措。之后,和尚们变得比之前更加沉默了。”

    “警部补先生,你这番话真是让人搞不懂是有道理还是没道理哪。如果菅野是凶手,就算他从牢里跑出来,和尚们也用不着慌乱或动摇啊。根本不必隐瞒他的存在吧?反倒是把他当成代罪羔羊送出去,才能够保证其他和尚的安全啊。”

    “这……所以菅野是听从某人的命令行动的。”

    “要遥控疯狂的人是很困难的。”

    “或许是佯狂。”

    “佯狂?”

    “假装疯癫是吧?”復木津突然大叫,“哈哈哈哈,这点事我也知道。可是那个人是真的哟,社长。”

    “你怎么会知道!”

    “当然知道啊,你是睁眼瞎吗?”

    “你、你太失礼了!”

    “且慢且慢,别这么生气,大人物要稳重点。復木津也是,就不能说得委婉一点吗?可是山下,就像復木津说的,如果菅野是佯狂,为什么要做出那种摆置尸体的怪诞行为?”

    “如、如果他是佯狂的话,就像这个人说的是装做疯癫的样子,那么一切都是装出来的,那些手脚也是为了让人这么以为的……”

    “为什么非得让人这么以为不可?”

    “那当然是因为……”

    山下一瞬间闭上了嘴,久远寺老人趁机说:“哪有什么因为不因为的。”

    “如果菅野真的是精神异常,那可以理解。可如果不是这样,而且尽管不是这样,却要装做这样的话,不就等于是在宣称那些有如异常者行径般的尸体摆置是自己干的吗?如果要伪装成是异常者的所作所为,就必须表现得不像是一个异常者才行吧?如果照这样想,菅野果然是真正的异常者,是他逃狱之后独自犯的案。”

    “啊……呃……是啊。我明白了,这是其他的和尚为了嫁祸给菅野,而做出异常的摆置……”

    “那也说不通。”

    今川听不下去,开口道:“不管是菅野先生单独犯案说,或是真凶另有其人,想要嫁祸给菅野先生的说法,在这个情况下都说不通。若是那样的话,那么真凶的伪装手法是失败的。”

    “失败?为什么?”

    “因为菅野先生的外形不管怎么看都不像个和尚。明治以后,和尚可以蓄发,东京等地也有不少和尚发型和一般人相同,但是那些和尚身上也都穿着袈裟。换句话说,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和尚的基准是服装,再不然就是发型,如此罢了。”

    “那又怎么样了?”

    “饭洼小姐看到的疑似凶嫌的男子是个和尚。”

    “所以那又怎么……”

    山下露出厌倦无比的表情。今川接着说:“在夜晚的暴风雪当中,就算有室内灯,依然非常阴暗,视觉辨识度非常低。然而饭洼小姐却在一瞬间就看出那是个和尚,我认为这是因为那个人穿着像袈裟般的衣物一一虽然穿着袈裟应该没办法爬屋顶一一但至少不是穿着西服。而且最重要的是,对方是剃发。除此之外别无他想了。若非如此,饭洼小姐是不会认为对方是个和尚的。但是服装姑且不论,菅野先生留着头发,所以爬上屋顶的应该不是菅野先生。而如果这是有人想要栽赃给菅野先生而动的手脚……”

    “只能说是失败了,原来如此啊。”

    “所以起码菅野先生不是弃置了稔和尚尸体的凶手。至于其他,我虽然不了解,但我觉得不会只有树上弃尸事件是别人所犯下的罪行,换言之,那并不是依照狂人的理论所做出来的疯狂行为。”

    “这样吗?不,我觉得这有待商榷,而且饭洼的发言是否值得信赖也很可疑。”

    久远寺老人说道:“山下先生,你又不是哲学家,不是事事都加以怀疑就是好的。像那样怀疑所有的证词,会没完没了的。例如说,包括警察在内的我们大家都不认识生前的小坂了稔,连那具尸体是不是真的小坂都不晓得啊。只有这里的和尚们说是而已。如果从这里开始怀疑,或许这座寺院里还隐藏着呈报人数以外的和尚呢。和田慈行搞不好也不叫这个名字,什么都不能相信喽?”

    “不会有那种事的啦……对吧,菅原?”

    “对,除了撒谎能够得利的人以外,是不会有人说谎的,久远寺先生。看破对方的谎言,使其自白,就是刑警的工作,所以怀疑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你们不就轻易相信了那些你们觉得应该不是谎言的部分?或许就是这些部分有利害关系啊。总之,那位小姐非常害怕。怕成那个样子,是没办法扯谎的,相信她吧。”

    “那样说的话,桑田常信也很害怕啊。”

    “哦,今早吵着抓老鼠的时候,我看了一下他的房间,他好像真的很害怕。也相信他吧。”

    “这哪能当成基准?对吧,菅原?”

    菅原稍微晃了晃那张粗犷的脸。

    感觉上山下变得极度依赖菅原。

    根据今川的记忆,一开始在仙石楼吋,两人应该是针锋相对的。他们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形式缔结了信赖关系,今川很感兴趣。

    久远寺老人问道:“先不管这个,那个让菅野变得疯癫的事情,虽然还不知道详情,不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是从什么时候变成那样的?”

    “听说是去年,去年夏天。”

    “去年夏天啊……”久远寺老人说道,沉默下来。

    “听说在那之前,他是个非常循规蹈矩的和尚。因为他还当上了……典座是吗?听说那是个很了不起的职位。他短短三四年就出人头地到那个地位了。”

    山下的说明似乎传不进老医师的耳里。

    总觉得状况变得有些奇妙。直到刚才为止,还吵着要逮捕还是被逮捕,但是现在这种状况要说是妨碍公务也颇为奇怪。山下可能也这么想,他只叮嘱三人要尽快回去,不要在寺院里乱晃,就打算离开了。

    久远寺老人开口道:“山下先生啊。”

    “怎么了?”

    “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和菅野两个人单独谈谈?只要短短三十分钟……不,十五分钟就行了。拜托你。”

    “可是那家伙不会说话啊,就算说了也听不懂。”

    “没关系。”

    “就算你说没关系……你很可疑,那家伙更可疑,我不能允许你们单独会面。”

    “为什么我很可疑?”

    “你有可能是共犯,或者是幕后黑手,这有十二分的可能性。”

    “你竟然想得出这种事!今天可是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寺院哪,你就不能相信我吗?”

    “嘴上要怎么说都成。菅野或许就是你送进来的间谍……老鼠也说不定哪。不,这是有可能的事。嗯,原来如此。”

    山下似乎想到了什么。

    “什么跟什么啊?我何必做这种事?菅野关在连电话跟信件都收不到的寺院土牢里,我要怎么跟他联络?”

    “只要想就办得到。年轻的云水都会去镇里托钵,进行募款。听说他们会到汤本或元箱根一带。其实那里面还有一只你放进来的老鼠,只要把云水当做传令兵使唤,就能够通讯联络了。从仙石楼的话,外出砍柴的途中一下子就去得了……”

    山下“啪”地拍了一下手。

    “哦,所以你才要逗留在仙石楼是吧?菅野发疯被关果然是装的,这是为了让人认为他不可能下手。只要关在牢里,就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他了。然而实际上云水却依照你的指示打开门锁让他外出……”

    山下可能是因为胡思乱想意外地说出个道理而感到高兴,他人就这么站着,开始演说起来了。久远寺老人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偷偷瞄了今川一眼,耸了耸肩。

    “你是不是对小坂和大西有个人的恩怨?你的杀人计划从战前菅野人山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却因为某些理由而中止……是因为战争吗?八成是战争吧。然后你要菅野杀人……哦,出现在仙石楼的和尚就是你自己吧,你那颗头跟和尚没两样嘛。”

    “啊,啰嗦啦,我的确是个秃子,却是个爬不上屋顶的老头子啊,我才没那种体力。而且我何必等到这种时候才下手?战后到今年都已经第八年了。”

    “这我怎么知道。不过你不是说你碰到了别的事件?你说过吧。就是因为那个。”

    “你不该当警官,应该去当作家的,会写出比关口更有趣的作品哟。唔,听起来似乎是碰巧说得通。不过那我问你,为什么菅野会在昨天大闹?那也是我指示的吗?”

    “如果说他的大闹,是一种SOS信号怎么样?因为秘密快被揭露,所以大闹,于是你间不容发地赶过来……”

    “我才不知道他大闹这回事,我根本无从得知啊。而且那样的话,我何必要他用那种陸异的方法杀人?或者是我干吗要那样杀人?”

    山下突然沉默了。“就是这个,总是碰到这个瓶颈哪……”

    锐气受挫了。

    菅原站着说道:“山下兄,关于这位久远寺先生,就等报告书来了再说吧。那时那边的侦讯应该也结束了,鉴识也已经回去了,派个警官监视出口就行了。”

    “是啊,可是万一他们商量要如何湮灭证据或串供的话……”

    “没关系的,只要他们跑不掉,做什么都无所谓,反倒有可能露出马脚。就算证据全都烧掉了也没关系,我会逼他们自白的。”

    “我不管你们要怎么处置,只要你们允许我见菅野,我就在这里等着。我问心无愧。”

    “是吗?那你就在这里乖乖等着吧。”菅原撇下这句话,和山下一起离开房间。

    刑警们出去后,復木津立刻躺倒下来。

    “啊,怎么这么麻烦呢?这里是个坏地方。”

    “怎么啦,復木津?你知道些什么了吗?”

    “已经知道啦,那个孩子是妖怪,那个和尚空空如也,简直是个人偶。不……那是……哎,算了。”

    在復木津看来,阿铃像个妖怪吗?对今川来说,不管是阿铃还是慈行或復木津,看起来都不像是和自己相同的人类,全都是妖怪人偶。这三人当中,毋宁说慈行是他最能够理解的。

    “凶手……怎么样呢?”

    “没有凶手。”

    “没有凶手?”

    “对!”復木津说完,翻过身去背对他们。

    确实,这番意见似乎比任何人的看法都更切中要点一一今川这么认为。

    久远寺老人望着復木津的背。即便见识到如此惨不忍睹的侦探行动,老医师似乎依然未对侦探感到失望,他的视线没有失望的感觉。老医师为何会对这名怪人寄予如此深厚的信赖?今川感到难以理解。

    那起事件。

    是因为那起夏天的事件吗?

    “老先生,那起所谓夏天的事件指的是……”

    今川头一次想询问这件事。在这之前,今川只对眼前老人的表面有兴趣,对他的内心世界则漠不关心。这不仅是针对老人一个人,今川对几乎所有的事物,一直都是采取如此的态度。今川认为反正内心世界是不可能了解的,所以一直放弃去理解。他并非改变了主张,硬要说的话,或许是与泰全的对话影响了他。

    “那是个令人难过的事件吗?”

    老人缩起下巴,“噢”了一声。

    “今川,说难过的话,那当然难过了。我啊,在那起事件里,几乎失去了与人生有关的一切,不管是回忆还是财产还是家人,一切的一切。不过那全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是自作自受。就算抱怨死人也没有用,反而就算是道歉,死人也不会原谅我。但是啊,我一直以为菅野也已经死了,然而……菅野还活着。”

    棋子被下在榻榻米上,输了比赛一一是这样的事件。前些日子老医师曾这么说。

    当时今川不懂他的意思,但是到了现在,他才想到或许老人内心所受的伤比想像中更为深重。如果真是如此,久远寺就是个极为坚强的人。或者只是今川感觉不到他软弱的部分而已?

    “老先生说菅野先生种下了那起事件的因,这到底是……”

    久远寺老人缩起下巴,一张脸涨得宛如达摩不倒翁般赤红,双手抱胸,垂下头去。

    “菅野以前究竟做了些什么,老实说,没有人明白,只是臆测罢了。所以我才想问他,或许是他导致的。不,应该是这样没错。但是我……我并不打算把一切都推给菅野,责备全是他害的。我只是有一点……有那么一点,希望他了解我的心情。”

    今川什么也没说。

    因为他觉得这并非自己能够干涉的领域。

    一会儿之后,英生来了。

    “打扰了。”

    他送茶来了。

    感觉有些无精打采。视同师父般景仰一一虽然今川不知道是否真的景仰一一的僧侣接二连三过世,今川觉得这也难怪。像今川,尽管只认识了泰全短短几小时,但泰全的死却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打击。更何况是长年共同起居生活的人,即使感情并不那么融洽,也应该会感到难过吧。

    今川向久远寺老人介绍英生,接着叫醒开始打鼾的復木津。棱木津一度翻身平躺,接着以活动写真[注一]里波利斯.卡洛夫[注二]所饰演的怪物般的姿势猛地起身,盘腿而坐。然后他望向英生。

    与侦探四日相接的英生害怕得全身僵直,捧着茶的手在发抖。

    “情人吵架吗?”

    “……”

    “你被打了吧?”

    “不,这……”

    “很痛吧?”

    “咦?”

    “你在说什么啊?復木津。”

    “没关系的,熊崎先生,这个年轻和尚好像有什么话想说。这里没有警察那种凶恶的人,也没有和尚那种恐怖的人,可怕的只有这两个人的脸而已。喏,说吧。如果说来话不长,我就听你说吧。喏,说说你那右手的淤伤和嘴角破掉的理由吧。”

    “这、这是……我在行钵中犯丫错,所以被罚策责打了。”

    “罚策?”

    “就是刚才那东西,你也看到了吧?”

    “刚才?什么东西?”

    “喏,就是在三门那里,慈行和尚拿板子打老人不是吗?你不是也在吗?”

    “老人?我没看见呢……”

    这么说来,復木津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阿铃身上,或是阿铃的去向,直到今川拉扯他的袖子,在那场骚动之间,他一直出神恍惚着。不过连发生在眼前的大骚动都一点记忆也不留,这个人的脑袋究竟是什么构造?

    “可是这个人不是被板子打的。”

    注一:电影的旧称,翻译自motionpicture一词。电影于一八九六年传入日本后,便以这个名称被介绍,一直延用到一九一〇年代。

    注二:波利斯.卡洛夫(BorisKarloff,一八八七~一九六九),英国演员,因演出《科学怪人》中的活死人怪物而一举成名的恐怖电影巨星。

    “什么?喂,过来,让我瞧瞧。”

    久远寺老人伸出手去,英生立刻用力缩回自己的手,说:“不、不必了。”

    很羞涩的动作。

    “不必客气,我是医生。”

    “您是……医生吗?”

    “是啊。你讨厌医生吗?哦,我并没有男色的兴趣,所以放心吧,我并不是想要握你的手。”

    “啊……”

    英生轻轻伸出右手,老医师用双手撑在底下似的轻轻捧起。

    “这很严重,一定很痛吧?好严重的挫伤,感觉不像被警策打的。是跌倒撞到门板了吗?这里痛吗?这里呢?”

    英生并不出声,而是微微扭曲嘴角和眉间来表现疼痛。

    “骨头似乎不碍事,可是要是不好好治疗,连东西都拿不动吧。不过我手边也没有药膏贴布之类的,这两三天不能动到手哟。”

    “这……不行。”

    “怎么会不行?受了伤就该疗养啊。”

    “我还有……作务要做。”

    “我不知道什么错误失误,但是只要受了伤,连吉田茂[注]也会休息的。在欧美,没有人受了伤还要勉强工作的。勤劳是件好事,但是凡事过了头……”

    “这不是勤劳,是理所当然的事。不是工作,而是修行。我不是在劳动,只是生活而已。感谢您的关心,请不要再管我了。”

    英生低下头来。

    “或许师父是这么教你的,但身为一个医生,我不能就这么算了,要是手不能动了怎么办?”

    “菩提达摩的弟子二祖慧可为了向观壁的达摩求教,斩下自己的左臂献给他。求道的决心,分量远重于一条手臂,不能够为了这一点小痛而怠慢了修行。”

    “我不知道什么这样那样的,我去跟你的师父交涉。这世上哪有什么东西是甚至要断手断脚才能学到的?”

    久远寺老人准备站起来。

    “你的师父是叫什么的和尚?”

    “是……”

    英生是中岛佑贤的行者。

    今川正想这么说,却注意到英生正以有些湿润的瞳眸注视着自己……

    不,英生颈项一带那白皙粉嫩的肌肤缠绕附着似的烙印在视网膜里……

    今川吞回了要说的话。

    久远寺老人叨念着“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完全站起来了。

    “说起来,菅野的待遇也好,对仁秀老人的态度也好,还有这个英生,实在是太过分了一些。我非常赞同信仰,也认同世上应有众多价值观,但是人类最重要的就是相互尊重。无视于人类尊严的思想或行动,与迷信迷妄之类没有两样,我要加以粉碎。,’

    “最好不要,”復木津制止,“你不行的。”

    “什么意思?”

    注:吉田茂(一八七八~一九六七),日本大正、昭和时期的政治家,曾任外交官及日本首相。

    “不过小和尚,勉强自己也不好。”

    “什么?”

    “下次再被打,你的手会断的。”

    復木津说道,慵懒地重新转向英生那里。接着他瞥了一眼今川说:“你很恶心哟,大骨汤。”

    虽然不知道復木津是什么意思,但今川觉得被说中了痛处,难得地脸红了。不过,这也有可能单纯地是在批评今川的外表。

    “喏,就连那个生着一张怪脸的人也有羞耻心这玩意儿,所以你这种分不清是少年还是青年的小和尚会感到害羞的心情我也可以理解,不过不可以逞强。”

    “我……没有逞强。”

    “真是不成熟,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呃……”

    “这里不适合你,出去吧。你不想出去,是吗?”

    “您是在……”

    英生从正面望向復木津的脸……

    看呆了。

    復木津锐利地瞪着英生说道:“这样吗?我知道了,所以你才不想出去是吧。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不用管他了。让他折断一只手也好,豪德寺先生还有大骨汤都别理他了。茶我们会喝,你快点回去擦你的地板吧。”

    “这是在说什么啊,復木津?”

    豪德寺一一久远寺老人杵在原地,不知所措地说。英生则像只被蛇瞪住的青蛙般,吓得动弹不得。

    “你在做什么?英生……?”

    “佑……”

    英生敏感地对纸门另一头传来的声音作出反应,跪坐着反射性地改变方向,深深俯首。

    “佑贤师父!对、对不起。”

    佑贤站在那里。

    “没事,只是你出去送茶,迟迟不归,现在又是这种状况,我忍不住担心起来了。没事吗?”

    “什、什么事都……没有。”

    也因为久远寺老人恰好是站着的,他面对佑贤,挺起胸膛。两脚微开,也就是所谓如金刚力士般的站姿。

    “怎么可能没事?你是他师父吗?这名青年僧受伤了,而且是会妨碍到日常起居的重伤。强迫伤员进行过度的劳动,教人不敢恭维呢。”

    “你是……传闻中的侦探吗?”

    “侦探是我。”復木津盘腿坐着说道。

    “哦?”

    佑贤将有如岩石般的脸转向復木津,放低重心,打量似的端详他。久远寺老人用一种看到什么肮脏东西的视线看着他的动作,说:“我是医生。”

    佑贤将视线转回久远寺老人。

    “哦,认识博行师父的就是你吗?我从慈行师父那里听说了。我是维那,中岛佑贤。”

    “我认识的是菅野博行医生,不是什么博行师父,也不是疯和尚。竟然把人关在那么肮脏的地方,佑贤师父,这里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佑贤闪躲久远寺老人的话锋似的屈起身体,捉起英生的右手。

    “你受伤了?哪里撞到了吗?”

    然后他卷起英生的袖子,检视变成青黑色的伤处。

    “哦,这样子连作务也没办法进行吧。为什么……”佑贤把脸凑近英生的右耳,“不告诉我?”

    英生微微张口,只有一双眸子横向移动,望向佑贤坚毅的脸。

    復木津用那双如同玻璃珠般的眼睛望着这一幕,开口道:“因为是被你打的吧?”

    “什么?你说……英生,你说了什么……?”

    “你还想打他是吗?那个年轻和尚坚强得很,一个字也没提起你的事。”

    佑贤扬起三角形的眉毛,目不转睛地盯着英生的侧脸,接着站起来瞪住了復木津。復木津撇着头。

    “为什么我非打英生不可!你这个什么侦探,血口喷人也该有个限度。你是看到僧人被警策敲打,才以为禅僧全都是暴力分子吧。你这种行为,就叫做蜀犬吠日!”

    “京极说禅是不能够用语言传达的,不过他应该是把用语言讲不通搞错了吧?不管你说什么,我也听不懂你在念什么经,才不在乎。喂,大骨汤,用中国话跟他反驳几句啊!我听说和尚有个不可以说谎的规矩是吧。不对吗?”

    “听说叫做妄语戒。”

    “喏,不就有吗?你不就犯了那个什么戒吗?”

    “我犯了妄语戒?什么时候?我说了什么谎?”

    “无时无刻、对你自己!为什么隐瞒?那种事又有什么关系?那在下界根本没什么好稀罕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意思什么的无所谓!”

    佑贤沉默了。

    復木津无声无息地站起来,绕过英生,来到佑贤面前。

    “看着。”

    说完之后……

    他揍了佑贤的脸。

    佑贤忍耐痛楚似的,面朝侧旁好一阵子,结果就这样默默无语地后退,背对復木津静静地走了出去。

    “呃……喂!復木津!”

    英生和久远寺老人都呆住了。

    当然今川也一样,连话都说不出来,也完全无法动弹。

    復木津也若无其事,用一种泰然自若的声调说:“小和尚,用嘴巴说不明白的时候就要这么做。会打人的暴力狂,就算被打也是活该。喏,接下来就随你的便吧。”

    这实在不像是平常胡乱捶打懦弱小说家的人会说的话。

    “太……”英生说到这里,突然语塞,用力鞠了一个躬后,逃也似的离开了。

    不管是太感谢了还是太可怕了,总之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不适合禅僧说出口的话吧,今川这么认为。

    久远寺老人确认英生关上外门后,一张脸涨得像烫章鱼一样,逼问復木津:“復木津,这是怎么回事?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你那样的行为都太糟糕了吧?”

    “哎,不会有事的。只是我不喜欢那样的。”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打他的是佑贤?啊,你看到了……什么吗?你看到什么了?”

    “哪有什么看到不看到的,你不也看到了吗,碑文谷先生?”

    “看到什么?我跟你不一样,什么都看不到。今川,你看到什么了吗?”

    今川说出自己的所见所闻:“佑贤和尚本来好像不知道英生受伤的事。尽管如此,他却什么都没问,就抓起了英生的右手卷起袖子。就是这里不对劲。如果佑贤和尚知道英生的右手挫伤,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如果不知道的话,又怎么会知道是哪里受了伤?老先生只说英生受了伤,但没说是右手,也没说是挫伤。我看到的只是如此罢了。”

    “哦,我的确是有说受伤,但是也只说了这样而已哪!”

    “大骨汤说的没错。他明知道,却佯装不知。如果是因为害羞也就算了,但视而不见是不对的,不应该。”復木津高兴地说。

    发生了……什么事吧。

    今川思考。佑贤被打的态度显然不自然,那种不自然,正好证明了殴打英生的其实是佑贤这件事。那么为什么?有哪里不对。復木津说的“说谎”,指的并不是佑贤隐瞒他殴打英生这件事。

    越想结论逃得越远。

    今川觉得只要停止思考,真相瞬间就出现在眼前。但是一旦认识到那就是真相,被认识到的真相与本来的真相之间,又会产生出无法弥补的分歧。

    发生了……什么事吗?

    久远寺老人缩起下巴,搔着秃头问:“那……与事件有关吗?”

    “无关吧,而且跟修行还是宗教什么的也没关系吧。还是有……这问题就去问京极吧。啊,开始无聊了,我去散散步。”

    復木津说着“难得站起来了,我才不要再坐下”,然后大步走了出去。在寺院里乱逛的话,会被警察斥责一一就算这么劝阻应该也没用。反正他打一开始就没在听警察说话,就算听到了也不会听从吧。

    復木津人一不见,突然就有了一种虚脱感。

    今川觉得有点尴尬,但也没有话对老人说,不晓得今后该何去何从,只好望向復木津一开始在看的雕花横楣。

    是没见过的样式。

    今川没有深思。

    老人扭着脖子,似乎正在想事情。他的外表看起来坚毅,但并不顽固,是个通情达理的老爷爷,然而那颗秃头里却充盈了今川无从理解的悲伤事件吗?但是就算不说出口,一旦这么去想,又觉得似乎不太一样了。

    “今川。”

    “是。”

    “怎么样,咱们也学侦探去散步好吗?”

    “可是警察……”

    “弄个不好,一出去就会给逮住了。要是被逮住就被逮住吧。”

    “这……”

    “对吧?哎,总觉得把你给卷进来,有点过意不去,不过你就把这当做是从军时代有个怪长官所带来的悲剧,死心吧。”

    “好的。可是本来一开始我才是关系人,所以这算是彼此彼此吧。”

    “这样啊。你清楚寺院里的地理位置吗?”

    “知道某些程度,不过我也不晓得从哪里到哪里才算是寺院里。”

    “很足够了。走吧。”

    “去哪里?”

    “去见那个老人家……叫仁秀吗?去见那个人吧。”

    “为什么?”

    “去问菅野的事。和尚们连对警察也不肯透露,而且慈行也说了那个长袖和服姑娘发生过什么事不是吗?”

    “啊……”

    今川也很在意阿铃的事。

    屋外还是老样子,没有人在。

    今川除了知客寮以外,只去过内律殿和理致殿,还有禅堂和旁边的建筑物而已。他沿着回廊行走吋看过食堂和佛堂,不过因为没有一同采访,所以并未进去过。

    根据饭洼的陈述,仁秀的草堂就在大雄宝殿后面的旱田再过去的树丛里。

    笔直生长的树木,使得空间显得无比庄严。没有多余的色彩,再加上气温偏低,这一切要素都无限提高了精练风景的完成度。

    “好沉静。”

    “什么?”

    “不觉得沉静吗,在山里头?”

    “这样吗?”

    “我长期以来一直住在石头盖成的建筑物里,嗅的尽是药品的臭味,这种环境对我来说很新鲜,好清净哪。”

    “可是这里是杀人现场。”

    “是啊。虽然对死人过意不去,但我觉得在这座山里,那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像是埋没在悠久历史当中的、无名的个人的死。”

    “这……我有点了解。”

    “所以或许用不着我们拼命追查哪。但是事到如今,也不能够如此。”

    久远寺老人仰望着大雄宝殿的屋顶。

    今川主观认为,禅是没有色彩的。

    这当然是受到水墨画之类的印象所影响,既没有深刻的意义,根据也很薄弱。不过不管怎么样,禅对今川来说就是没有色彩的。即使有颜色,那也是有如梦中的色彩,无论是红是蓝,终究不过是黑色的变异,只是稍微偏黑、偏白或偏灰罢了。

    黑白当中的“色彩”一一阿铃。

    那是异物吗?不,不对。

    “那个叫阿铃的女孩……”

    “哦,她跟我们想像的差距颇大呢。今天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她,但她的智能一点都不迟缓,她拥有十足的知性。我想她并没有失去本性吧,反倒是相当理智。只是教育环境不好……不,只是环境不对。”

    “我也……这么认为,但,虽然这么认为……”一一那个孩子是妖怪。一一不可以去,今川先生。“但总觉得不明白她的真面目。”“真面目?什么叫真面目?今川,她的确不是妖魔鬼怪啊,我跟你都看到了。她是真的,不是幻觉之类,就像你我看到的那样。”

    “虽然就是我们看到的那样,可是……”

    “你是说饭洼小姐说的话吗?今早我也从鸟口和中禅寺小姐那里稍微听说了。”

    “还有关口先生的话。”

    “嗯,如果只依听说的来判断一一虽然完全只是推测而已,由我赘言这些或许是一种僭越,但是那个叫阿铃的姑娘,或许就是饭洼小姐所说的失踪的女孩……”

    “松宫铃子小姐?”

    “对,那个叫阿铃的女孩,会不会是那位铃子小姐的孩子?”

    “咦?”

    孩子——今川从未想过。

    “在这种小地方竞有如此多的雷同,虽然我不是山下,不过也觉得这不可能是偶然。不管是名字还是服装,都太一致了。可是显而易见,她当然不是狐狸妖怪之类。如果不是妖怪的话,就只能用偶然来强加解释,但这又让人觉得不对劲。如果是有什么人为的意图介入其中,使其变得如此,那就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了吧?衣服是母亲传下来的,名字也是母亲传下来的。这是很有可能的事。铃子小姐是在十三年前失踪的,那个女孩今年十二三岁,恰巧符合。”

    “十三岁……能生孩子吗?”

    “现代就算十三岁生产也没什么好稀奇的。例如说,她迷失在山里时,被不法之徒侵犯蹂躏,受了玷污,怀了孩子一一虽然这种事我不太愿意去想像,也不愿意谈论一一就在这个时候,她被仁秀给救了起来……”

    “原来如此……在这里生产了是吗?”

    有可能。或者说,这应该就是正确答案。虽然无法判断铃子是否真的在山中遭到凌辱,但如果阿铃是铃子的女儿,那么大部分的不可思议与不自然都会消失了。只是……

    ——歌。

    小说家很介意那首歌。

    不过,只要把那首歌也当做是母亲传给女儿的不就好了?例如,铃子把那首歌当成摇篮曲唱给女儿听……

    ——把那首歌当成摇篮曲?

    那首歌很恐怖。

    不,听说民谣俗谣之类本来就有许多那类恐怖的内容,那首歌应该也算不上特别奇怪。《竹笼眼》的歌词不也非常诡异吗?

    不,等一下。

    一一我没听过呢。

    对了。

    对于小说家的问题,饭洼回答说她小时候从来没有听过那种歌。

    今川把这事告诉久远寺老人。

    “那种东西是可以学的。”

    “学?什么意思?”

    “今川,如果铃子小姐是在这里生下阿铃的,那么她在这座明慧寺里至少住了十个月。铃子小姐在这段期间学会那首歌,唱着那首歌时被村里的人目击。生下来的孩子一一阿铃长大成人,穿着相同的和服唱着相同的歌,被不同的人看到。所以目击传闻的间隔才会相隔了十几年吧.那段空白,正是女孩阿铃成长的时间。”

    这是合理而且有说服力的意见。

    “可是,那么铃子小姐一一饭洼小姐的儿时玩伴现在怎么了呢?”

    “很遗憾,我认为她已经死了。可能是产后身体恢复不过来,或是染上流行病,或遭遇事故……这我们当然不会晓得。但我觉得铃子小姐生下那女孩之后马上就死了。若非如此。不可能十三年间都没被他人看见地生活着。所以仁秀老人才会对饭洼小姐的问题闪烁其词吧。”

    一一松宫铃子已经死了。

    “那么,是谁教阿铃唱歌的?”

    “当然是仁秀先生教的啊,母亲铃子也是仁秀先生教的吧。母亲十个月就能学会的歌,有十三年的话,无论如何都学得会吧。”

    “原来如此,说的没错呢。”

    “所以阿铃没有接受正常的教育哪,她出生后就一直住在这里吧,也没办法培养社会性和协调性,词汇一定也很少。这也是没办法的。她不是有残缺,而是个野生儿。”

    久远寺老人的见解在现阶段是个没有疏漏的卓见,今川认为这应该就是事实。

    那就是阿铃一一长袖和服姑娘的真面目。

    一一得赶陕告诉那个不安的小说家才行。

    今川心想,因为小说家似乎非常在意这件事。不过那个人感觉上似乎强烈地希望现实幻想化,所以让他认为阿铃是妖魔鬼怪——对他来说或许比较好。看到像旱田的地方了。这种地方能有什么收获?草丛一一说树林更正确一一的深处有一栋建筑物。“是那个吗?”

    “噢,总算没被逮捕,平安到达了。”

    饭洼说看起来与其他草堂一样。

    的确,外表没有什么不同,但今川总觉得这里更要古老许多。

    久远寺老人站在门前,回顾今川。

    “这种状况该说什么呢?我不习惯这种事,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哪。说我是来看诊的吗?”

    “请这么办吧,”今川苦笑着说,“就说你是来探视刚才被罚策殴打的伤势就行了。”

    “噢,是啊。”

    老人笑着把手伸向门的瞬间,门打开了。

    差点迎头撞上的久远寺老人倒吸了一口气,往后退去。

    一开始看不出是谁站在那里。

    “呃、这……失礼了。”

    “你是……托雄吗?”

    托雄一一应该是现在人在仙石楼的桑田常信的行者。

    “您是……今川先生,您昨晚不是和大家一起回去了吗?”

    “我又来了。”

    “来、来这里有事吗?”

    “仁秀先生在吗?”久远寺老人间道。

    “这位是?”

    “这位是医师,久远寺医生。”

    “医师……为什么?”

    “哎,别计较那么多。像你这种年轻和尚经常来这里吗?”

    今川也觉得格格不入。

    “不,只有负责斋饭的僧侣会过来。贫僧是典座的行者,此外也负责库院的工作,所以……”

    里头传来声音:“小的蒙受施舍。”

    是仁秀老人。

    老人一如以往,卑躬屈膝地驼着背,无声无息地走出来。托雄以机敏的动作避向一旁。

    “施舍?典座的施舍,指的是食物吗?”

    “是的、是的,小的收下多的剩的来吃。”

    “剩的?禅僧会吃剩东西吗?”

    久远寺老人露出奇怪的表情,交互望着年轻的托雄以及从里头走出来的一团破布般的老人。

    “当然不会有那样的事。粥有十种利益,没有云水会剩下食物的。但是例如说……若是有腌渍物的根子,或是锅底锅边剩下的粥,小的便感激不尽地收下,那是很珍贵的。”

    老人更加卑微地低下头来。

    “哦,也就是节俭的和尚们剩下的东西,像是要清理掉的东西。粥也是沾在边缘像糨糊状的东西,就这样给你吃吗?”

    久远寺老人的额头挤出皱纹来。托雄似乎以为那是责备的意思,略带辩解地说道:“不,其实是……也有姑娘的份,现在是……贯首猊下他……”

    可能名目上虽然是剩下的,但现在已经在惯例上多做两人份送来吧。久远寺老人似乎也从托雄的口吻中察觉了。

    “可是仁秀老先生,你也在耕田吧?用不着要那种东西,你从以前就是自给自足的不是吗?”

    “这儿长不出足以供给三十多人食物的收获,所以……”

    “什么所以,这是你的田吧?”

    “田是属于大地的,收获是属于大众的。若是能够让尊贵的和尚们享用,大米和小米也愿意回归无我,贡献出自己吧。”

    “哼。”久远寺老人哼了一声,“仁秀老先生,我叫久远寺,这个人叫今川。我们是有事请教才来的,方便借点时间吗?”

    “好的、好的,哎,请进,请用茶。”

    “那么贫僧就……因为还有警方的人,恕我告退。”

    托雄朝着久远寺老人和今川行礼后,快步离开了。

    里面的陈设与其他草堂大不相同。

    首先有泥土地。木板地铺着草席,上面有地炉。白天花板垂下的伸缩吊钩上挂着铁壶,呈现出有如古早农家的风情。与隔壁房间之间的区隔也不是用纸门,而是垂着一片草席作为遮蔽。仁秀打开储藏室,取出茶壶等用具,准备泡茶,久远寺老人见状制止。

    “啊,不用麻烦了。恕我失礼,但看里头这样子,这儿可能也没有茶叶吧?就算有也是奢侈品,能够像这样让我们取个暖就很好了。”

    “好的、好的,小的明白了。”

    仁秀停下动作,也不把拿出来的东西收回去,隔着地炉,在久远寺老人对面坐下。

    “你几岁了?我今年六十三了。”

    仁秀在眼角挤出一堆深深的皱纹笑了。仔细一看,他有着一双大眼,相貌柔和。

    “小的起居于深山幽谷,连自己的岁数都忘了去数。与万古不易的天然同住一处,甚至误以为自己也是千古不易了。待一回神,已经成了个老糊涂了。”

    “那我换个问法好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就住在这里的?是厌恶人群吗?为何要舍弃城镇的生活?哎,其实我也是被放逐般地来到山里的,也不是不了解那种心情。”

    “小的打一开始就没有能够抛弃的生活,亦无厌恶之人。生来无一物,自生而为人,便一直在此。”

    “你是……在这里出生的?你的父母怎么了?总不可能是从树里头蹦出来的吧?”

    “是从树里头蹦出来的。养育小的长大成人的人,也早在令人遗忘的遥远过去成了不归客。”

    “噢,那么你也和那个大和尚……他叫什么来着,今川?”

    “哲童。”

    “对,跟哲童一样是弃婴还是……啊,请不要见怪。是那样的境遇吗?”

    “哎,连昨日之事也依稀朦胧,幼少之事,有亦同无。弃婴或鬼子皆是相同。”

    久远寺老人突出嘴唇,用力缩起下巴。医生的下巴成了三层肉。

    “哲童是……你在哪里、怎么捡到的?”

    “哲童是在大地动的时候捡到的。”

    “地动?关东大地震吗?”

    “是这么称呼的吗?是从瓦砾底下救上来的。他当时还是个婴儿,却很强壮。母亲死了,他却独力活了下来。所以哲童也是生来无一物。”

    他保护了地震时的孤儿吗……?

    “那阿铃小姐的情况是怎么样?”

    “先前也有女人来问过,阿铃是十二还是十三年前……”

    “阿铃也是生来无一物?是从树里头蹦出来的?”

    “没错,正是如此。”

    “她不是在这里出生的吧?”

    “她不是在这里出生的……”

    也就是阿铃和哲童一样,是在襁褓时期被捡回来的吧。那么铃子是在其他地方生下阿铃,然后把她给抛弃了吗?

    “是在悬崖底下,奄奄一息的时候捡到的。她也是个坚强的孩子,活过来了。”

    久远寺老人或许也有和今川同样的想法。他频频向今川使眼色,接着问:“那么,请教一下,仁秀老先生,你没见到阿铃的母亲吗?”

    “没有。”

    “那么那身长袖和服呢?”

    “救她的时候就穿在身上,打一开始就穿着。”

    “她就被那身衣服包裹着吗?那名字呢?为什么会叫她阿铃?”

    “护身符上写着一个铃字……”

    “有写名字啊,这样啊。今川,阿铃果真是铃子小姐的孩子。”

    应该是吧,但是……

    “请问……”

    今川发言了。因为他觉得要是现在不问,就永远无法确认阿铃的真面目了。和那个小说家不同,现在的今川觉得若是留下暧昧不明的部分,会让他有些浑身不自在。

    久远寺老人的推测某种程度是正确的吧。但是如果铃子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别的地方生下阿铃的话,就会产生微妙的破绽。

    铃子本人没有与仁秀接触,那么铃子就没有时间从仁秀那里学到那首歌。这样一来,就只能推测那首歌不足由仁秀教给铃子的。那么应该是铃子一开始就知道那首歌,或失踪后在别的地方学到的。

    但是那样的话,这次又变成母亲没有时间把歌传给女儿了。

    “歌……”

    “歌?”

    “阿铃小姐常唱的那首歌,我也听到了。老先生知道那首歌吗?”

    “哦,您是说那首胡乱唱的歌啊,是她不知不觉间学会的。”

    “学会的?那么是你教给她的吗?”

    “小的并没有教,那是一首容易记的歌,阿铃很快就自己学会,随口哼唱了。”

    “不过那确实是你传给阿铃小姐的吧?那么是谁教给你这首歌的呢?”

    “小的也不记得有人教过,而是听着长大的,阿铃也学会了。哲童也知道那首歌,或许是哄他睡的时候,小的不知不觉唱出口来的吧。不,那或许本来就是摇篮曲……”

    仁秀和蔼可亲地笑了。

    “不过以摇篮曲来说,感觉有些阴沉哪。”

    那不是在说谎的表情。

    不论好坏,那是一张与狡猾无缘的脸。

    “换句话说,那是养育你长大的人所唱的歌吗?”

    “正是如此。”

    一一哪里……

    不对劲。

    那么为什么铃子会知道这首歌?

    今川偏着头使眼色,久远寺老人察觉,立刻响应道:“今川,我说啊,历史这种东西,只能以记录或记忆这两种形式留存下来,而记录与记忆这两者一一都会被人擅自篡改。”

    “篡改?”

    “篡改啊。”老人再次说,“我想啊,十三年前有人看到了迷路的铃子小姐。因为在深山里穿着长袖和服,感觉很奇异,所以被人记下了,或许也被记录下来了。而十几年后,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物一一阿铃小姐被目击了,而她也唱着歌。这不可能是偶然,事实上,我们也不认为是偶然。这种心情会想要将这两者结合在一起,而这种作用便会回溯到先前看到的人的记忆,加以篡改。”

    “也就是铃子小姐一一被当成她唱着根本没唱过的歌吗?”

    “对、对,地点和服装都一样。那么她也唱歌吗?好像也唱过吧。不,一定唱过。不,她绝对唱了,而且唱的是一样的歌一一记忆就像这样被篡改,记录也被改写。拥有记忆的人死后,只有记录成为事实流传后世。这类事情并不稀奇的。”

    “哦……”

    今川认为这种事实际上是会发生的。而这么想的话,一切都不再是问题,久远寺老人的说法出现的破绽,也可以修补起来了。

    “仁秀老先生,在这种地方要养育两个孩子,环境如此恶劣……失礼了,不过这环境称不上富裕,不论对孩子好还是不好,都一定相当辛苦吧。而且你又是那种近乎卑躬屈膝的好脾气,啊,可是你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嘛……嗯,没有人能批评你什么。可是阿铃小姐她啊,如果可能的话,还是该让别人收养她,让她接受一些教育比较好。虽然是多管闲事,但是那样比较好啊。”

    老医师以交织着惊异与同情的口吻说教似的说。

    “好的,好的,是这样的吧。老实说,她是哪里的孩子,为何会像那样被扔在山里头,小的完全不明白。救起她的时候,小的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她连话也不能说,小的也无从知道事情的经过……”

    这是当然的吧,有哪个弃婴能够说明自己被抛弃的理由?

    “她花了许多时间才复原过来。总算恢复精神、可以行走的时候,那个姑娘……阿铃她……”

    仁秀老人把一双大眼睛眯得像线一般细。“趁着小的一个不注意,跑进了山里。”

    “才刚能走的时候吗?”

    “是小的去田里做活的时候。小的找了又找,总算在大老远的地方发现倒下的她。幸好人还活着,却已经是气若游丝了。”

    这……抛下幼儿不顾的仁秀老人虽然有责任,不过不用负责的局外人有资格责备这个奇特的老人吗?

    “但是这次她却怎么样也好不起来了,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所以长年以来,阿铃只是卧病在床,连话也不会说,只是发呆。结果成了现在这样一个姑娘。”

    仁秀露出悔恨的表情。看到他那个样子,久远寺老人表现出既像困窘又像哀怜的表情来。

    “你……一定对这件事感到自责吧。觉得是因为你一时疏忽,才害得阿铃小姐一病不起,对吧?可是那样的话,就应该早点带她去看医生……啊,当时正值战争吗?”

    仁秀点头。

    “您说的没错。不过就像小的刚才说的,数十年如一日,就在想着她明天一定会好起来,明天一定会好起来当中,时间就这么过去了。阿铃恢复精神,开始能外出行走,是在……对,去年还是前年吧,才不久前的事。若非如此,小的早已拜托寺里的和尚大人。尽快把她送去给别人收养了,真是罪过啊。”

    “哎……可是也因为你长年来的悉心照顾,阿铃才能够恢复健康啊。那姑娘还很年轻,往后还长得很。换个看法,你等于是救了一个陌生女孩两次呢。而且在这种环境下努力将她养大了,这是善行啊。”

    仁秀说:“没有的事,太不敢当了”,随之低下头来。

    简直像是在俯首赔罪。

    “请把头抬起来。年长者在我面前这样低头,我反而觉得尴尬。话说回来,仁秀老先生,那个……”

    久远寺老人本来不是来问阿铃的事的,他的目的是来打听菅野的事。

    “另一个孩子,喏,哲童他现在还住在这里吗?”

    但是老医师却似乎迟迟无法切人正题。

    “把阿铃带回来时,哲童就托给了和尚大人。在那之前,哲童就会去帮忙作务种田,而且也不能够让他在这栋小屋和阿铃同住一起。哲童就像那样,连篇经文都记不住,不过也有洞宗令聪[注]大师的例子,我想他迟早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禅师的。”

    “原来如此。那个洞宗是什么东西?”

    “呃?”

    “不,没关系。问了这么多私人的问题……那个,该怎么说,唔,刚才也让你说了许多心酸的回忆哪。顺道一问,你知道那个叫菅野的和尚吗?”

    注:洞宗令聪(一八五四~一九一六),明治时期的临济宗高僧。洞宗因为生性愚钝,好几次想要还俗,却被其师再三挽留。后来他致力修行,最后在正眼寺修业得道。

    “您是说……博行师父吗?”

    “是啊。那个博行去年夏天究竟怎么了?他做了什么事……?仁秀老先生,你知道吗?”

    仁秀的表情霎时一沉。

    “博行师父他……不,对博行师父……小的真不知该如何谢罪才好,小的无论被慈行师父如何责打都是罪有应得。”

    “那跟阿铃小姐有关系吗?我问了,却没人肯告诉我。和尚们也像贝壳似的三缄其口,半个字也不肯吐露。”

    “这样吗?那么小的……更不能说了。”

    仁秀用一双大眼注视地炉里的炭火,嘴唇紧紧地抿成一字形。

    被熏过似的淡黑色团块上,只剩下一对炯炯大眼。

    他似乎顾虑到和尚们。

    久远寺老人更严肃地追问:“你是怕对和尚们不好意思吗?我从菅野出家前就认识他了,我很清楚他这个人。曾经有一段时间,和他就像一家人。拜托你,告诉我吧。”

    仁秀甚至闭上了眼睛,成了一团块状物。

    “仁秀老先生,你做了什么吗?”

    “是啊……那位大人的……博行师父珍贵的修行……全给糟蹋了。”

    “被你吗?”

    “被……阿铃。”

    “阿铃把菅野的修行糟蹋了?什么意思?喂,仁秀老先生!”

    伸缩吊钩左右摇晃。

    从今川坐的位置来看,那钩子简直是被久远寺老人的气势给震动的。仿佛屈服在气势之下,仁秀张开了沉重的嘴唇:“阿铃她……恢复到能够外出,这是件好事。但是在这样的深山里,没有姑娘可以穿的衣物。小的不得已,只好让她穿上那身华服,让她出去了。穿法很难,费了一番工夫……不过也都过了十年,总算知道怎么穿了。然后阿铃就以那身打扮在山里活动……”

    深山里的长袖和服姑娘一一小说家所说的不会成长的迷途孩童一一于焉诞生。

    那便是命运乖舛的山中之子。

    “阿铃穿着那身打扮跑进了寺里,然后就在去年的……夏天……”

    “那又怎么了?阿铃小姐穿着长袖和服去寺里,又怎么会碍到菅野的修……”久远寺老人说到这里,突然没了声音,嘴巴就这么张着僵住了。“修……”

    仁秀开口道:“那位大人为了斩断最难斩断的烦恼而遁人佛门,为此日夜修行不倦,然而……”

    “不……不,不要全部说出来。我、我明白了,我已经明白了。可是,那样阿铃小姐她……”

    久远寺老人再次说到一半,右手捂住脸,抓住那团丰厚的肉,挤出来似的发出呜咽。

    今川大吃一惊。

    “那么……那个菅野他……啊,怎么会这样……”老人呻吟似的说道,紧紧闭上眼睛。

    “不,仁秀老先生,这……这是菅野的错。他是加害人,阿铃小姐是被害人。然而你为何如此卑躬屈膝……”

    “被害人?卑躬屈膝?”

    仁秀一脸诧异,这些词汇恐怕是他未曾听闻的。

    “是啊,该道歉的是寺里那些人!该忏悔的是菅野才对!竟然把那种还不经事的小姑娘给……”

    久远寺老人义愤填膺。

    而今川感觉到一种和刚才相同的不可思议的心情。今川不了解老医师愤怒的理由,因为他完全不明白没有说出来的部分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不知为何,今川又觉得自己明白两人对话的真相。然而一旦意识到这一点,那又变得不是真相了。

    仁秀说道:“小的不解您说的被害人加害人。善因善果恶因恶果。三时业[注]为世间定理。害与被害,皆是业报未除之故。若论罪孽,守不住三聚净戒的博行师父,以及令博行师父失守的阿铃皆是同罪。”

    “不懂,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哪个国家有被强奸了还要道歉这种荒唐事……啊……”

    老人说到这里,注意到今川,第三次吞回了话。

    “今川,啊,抱歉。不,惟有这件事,一个人是做不来的。不,一想到阿铃小姐的心情……对不起,仁秀老先生。”

    久远寺老人垂下头去。

    今川什么也没说。

    换言之,菅野这个人“难以斩断的烦恼”的真面目就是性欲吗?

    那么菅野是想要借由修行来斩断性欲吗?然而他一看到阿铃这个女人……虽然今川认为阿铃根本还不到可以称做女人的年纪……就脆弱地崩溃了。菅野凌辱了阿铃,以此为契机,他的人格崩解,结果遭到僧侣们幽禁……

    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吗?

    对今川来说,这不是现实中会发生的事。

    首先,今川就无法理解会有必须做到这种地步才能够压抑的性欲。

    不,斩断性欲这种想法本身他就难以理解。

    他觉得凡事只要过度都不是件好事,但是那完全是比照社会规范或道德伦理之下的想法。

    虽然有个人差异,但只要身为生物,就一定有性欲。为什么否定性欲,或能够根除陸欲,就会是正确或伟大的?虽然应该没有这回事,但今川还是只能够说他不明白。当然也有像僧侣或修道士那样可以过着禁欲生活的人,而他认为那种生活能够成为某种规范,或成为某种创造的原动力。但今川认为,那是只有做得到的人才做得到的事。他不认为每个人都应该那样,而且若是如此,人类就要绝种了。

    只是看到年仅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甚至当过医生的一个大男人就失去了自制心和一切,这代表菅野借由修行,将性欲压抑到就要自我崩坏的边缘了。

    这算是修行吗?

    啪一一炭火崩裂。

    “仁秀老先生,我……只要是能够为你们做的事,我什么都愿意。不必客气,什么都尽管说吧。我就住在下面的仙石楼,我也会寻找可以收养阿铃的人家。虽然我没什么钱,不过我也会尽可能给你们经济上的援助。事到如今叫你下山或许是件残酷的事,不过那姑娘的未来还长得很,请你千万不要拒绝。”

    注:指现报业、生报业及后报业。

    仁秀老人露出近乎不可思议的柔和笑容:“感激不尽。

    走出屋外时,太阳已经西沉了。

    老医师的额头冒出汗珠,看起来相当疲惫。今川更加不知该如何搭话,只是看着自己的脚下,跟在后头。

    老医师头也不回地说道:“今川……”

    “是。”

    “怎么说,听到那种事,你也觉得很不舒服吧?”

    “一想到阿铃小姐,我就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仁秀老人虽然没有明白点出,而这也不是能够随意启齿的事……嗯,真的难以回答。这真的是事实吗?”

    “嗯,应该是真的。菅野真是做了寡廉鲜耻到了极点的事。”

    “老先生为什么会知道?”

    “他就是那种病。”

    “那种病?性欲异常强烈之类的病吗?”

    “不是,那种只能算是精力绝伦或是色情狂吧。那种人世上多不胜数,也没什么好烦心的。今川,那个叫菅野的人,好像只会对年幼的女童产生性冲动,只有女童能够成为他发泄性欲的对象,就是这种病。”

    “啊……”

    这今川曾经听说过。

    “社会上称他们为性变态,唾弃不已。不过那种嗜好,任谁多多少少都有。像是虐待狂或被虐待狂,有那种人吧?里面也有些人的兴趣下流得令人难以理解,但是大家都巧妙地加以排遣掉了。不过菅野这种情况,是无法排遣的,不管怎么样都会变成犯罪。既然天生就是那样的人,也无可奈何了哪。”

    “所以老先生方才才会对警察说癖好’吗?那么菅野先生他……”

    今川心想这样的话,就稍微能够理解了。

    “他那样应该也是很痛苦的。医学完全帮不了他,而且这或许不属于医学的范畴哪。这种人在社会上被当成异常者,在医学上却是正常的。说是精神疾病的话,也的确是一种病,但那并非分裂症或神经官能症。如果说那是病,所有的人类都有病了。所以他……”

    “老先生,你要怎么做?”

    “我要去见菅野。”

    “见他,然后呢?”

    “和他谈。能够规劝他的,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换言之,能够平抚他、原谅他的,也只有我一个。”

    “什么意思?”

    “啊……啊?”

    走在前面的久远寺老人突然站住,今川差点撞上去,在千钧一发之际停丁下来。

    “那个是大和尚吧。”

    树林的另一头有人影。

    是哲童。

    “他可以在外头乱晃吗?是瞒着警察吗?他要去哪里?方向完全相反啊?”

    确实,那不是往仙石楼的方向。不经过仙石楼,应该没办法到山脚去。他看起来像是要深入山中。哲童穿着作务衣,背着背架,或许是去砍柴。

    今川说“那就是哲童”,老医师便说“哦,真是个巨汉哪”。不出所料,土牢前站着警官。

    “进不去。”

    “哎.不要紧,总有办法的。刚才第一次进去时,菅原刑警说过,人口的锁昨天被人打开,但没有钥匙,所以关不上。”

    “那么里面的牢槛也开着吗?”

    “听说里面牢房的钥匙插在锁孔上,所以锁还有作用。可是那没关系,只要能说话就行了,关着反倒好,只要人口开着就没问题了。”

    “可是有警察在监视。要是这样默默回房间等着,或许迟早可以见到菅野先生。”

    菅原是这么说的。

    “那不晓得要等到何年何月,或许在凶手落网之前都见不到哪。那样的话,根据情况,搞不好真的永远都见不到……咦?你看那个。”

    今川转眼一看,禅堂前发生了骚动。

    三名警官正在大呼小叫。

    “他果然不是寻常侦探,这时机真是太巧妙了。又或者他是在随处引发混乱?”

    看样子火苗是復木津。

    混乱毫无疑问是他随处引发的。

    如同老人的预测,监视的警官从沟里探出身子察看,见状慌忙离开洞穴前,前往骚动的方向。一定是想得太天真,认为不会有人闯进洞穴里。

    今川和久远寺既没有伏下身子,也没有躲在遮蔽物后面,警官却完全没看见他们俩。警官的眼睛似乎就只盯着醒目的復木津一个。

    久远寺老人迅速进入雪堆形成的战壕后面,就这样沿着壕沟屈身跑过去,打开铁栏杆的门扉,消失在黑暗当中。今川略微踌躇了一下,跟了进去。

    尽管已经来过一次,应该晓得情况才对,今川却绊住跌倒了。

    地面有些潮湿,手掌触摸到的感觉冰凉无比。今川爬起来后,为了慎重起见,关上人口的栏杆门。虽然明知道门锁坏了,此时的今川却感觉到一种再也出不去的不安。

    一开始还没有注意到,但每走出一步,就会发出“喀、喀”的响亮脚步声。

    就连这么大的脚步声,视当时的状况,有时候甚至也会听不见。

    今川在黑暗中慎重地、真的是极为慎重地往前进,侵入有牢槛的房间。

    牢里没有灯光。

    “菅野,菅野。”是久远寺老人的声音,“你在……那里吗?是我,久远寺嘉亲。”

    有气息。

    没有声音。

    “回答我,你不可能真的疯了。”

    “我疯了。”

    总算听见声音了。

    “你没疯吧?你刚才明明就认出我来了。”

    “我认不出来。”

    “你刚才说院长。”

    声音沉默。

    “这就是你还有理性的证据,你可以说话吧?”

    “我没有什么可以和您说的……不,我没有什么能够向您说的。老朽已堕入魔道,是沦为冥妄俘虏的畜生和尚,与阁下所知道的叫菅野的蠢才不是同一个人。”

    “别胡说八道了。要是你成了万人景仰的高僧,说你和以前的自己不是同一个人,我也不会厚着脸皮跑来了。但你现在不是依然迷惘痛苦着吗?所以我才像这样过来了。说起来,管你是出家还是出人头地,都应该有话要对我说吧?”

    “您……是来问这件事的吗?”

    “是啊,就算我要求你说,也是天经地义的吧?”

    “您知道了吗?”

    “知道了。”

    “老朽……找不到可以向您说的话。为了找到它,老朽来到了此处,可是依然未能找到可以告诉您的话。”

    “等你找到那种东西,我都已经死啦。就算我没死,你也死啦。想想自己的年纪吧,这也不是得拼上来日无多的余生来做个了结的事。”

    “那么……您要如何处置老朽?”

    “不怎么处置。”

    “但是老朽所做的事无可挽回,您……”

    “如果那是无可挽回的事,我也不会叫你挽回,这我老早就明白了。而且,那已经……”

    两方的声音同时停止了。两种声音余音混合在一起,化为未曾听闻的妖异声响包围今川。低温而高湿的空气停滞且沉淀,黏稠地附着在皮肤上。每当声音响起,皮肤就跟着振动。今川竟在这样的场所,体验到声音会振动空气的事实。

    不管经过多久,眼睛都无法习惯黑暗。

    暂时的沉默。

    “小姐她……”

    “死了。”

    “死了?”

    “两个都死了。”

    “这……为什么?”

    “是你害的,菅野?”

    “老朽害的……”

    “对,同时也是我害的,是大家害的。没有谁是彻头彻尾错了,所以我并不打算责备你。只是,如果你一个人独自痛苦的话,我想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

    “痛苦的不止你一个,别自命不凡了!”

    “自命不凡?”

    “你这个人寡廉鲜耻、卑劣下流,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账。为此感到羞耻是理所当然的,努力忏悔过错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啊,那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别以为世界会因为你一个人而怎么样。你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契机,而你自己则不过是巨大的社会所产生的渺小结果罢了。”

    牢中的气息增幅了。

    “我是个医生,跟和尚不同,没有可以谈论这种事的词汇。我知道的顶多只有疾病的种类跟药品的名称而已,这是很简单的。五加三等于八,三减二等于一,就是这种语言。所以我不打算跟你传达什么,我说完我想说的话就回去了。”

    “院长……”

    “我已经不是院长了,那家医院已经毁了。菅野,我啊,失去了所有的一切。然后我逃到了那家仙石楼,卑鄙地逃走了。我连对社会辩解的力气也没有,既不努力使人同情,也不昭雪家人和医院的污名。我是个胆小鬼,所以逃走了。而我逃避之后改变了什么?什么都没改变。只是来到仙石楼之后,菅野,我想起了你。我觉得你是幸福的。”

    “幸福?”

    “是啊,你只种下了因,也没看到果就逃走了。你是害怕会生出什么样的结果,还是预测到最糟糕的结果所以怕了?不管怎么样,你什么都还没有看到,早早地就逃了。我在仙石楼里,一直觉得你这样是幸福的。”

    “幸福……?”

    “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为所欲为,然后早早地溜了,死了。可是你还活着,活在这种地方。啊,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样,告诉我吧,为什么你离开了?你究竟是在逃避什么?”

    呻吟一一黑暗在振动。

    啊,好讨厌的声音。可是那股振动徐徐获得秩序,化成言语。

    “院长,不,请让我这么称呼。老朽不知道您究竟遇上了什么事,但是我觉得我明白您想说什么。”

    那种理智的口吻,令人完全无法想像是从那个拥有一双死鱼眼的异相男子口中发出的。

    黑暗开口述说:“就如同您察觉的,老朽自少时便拥有无法告人的癖好,只有女童才能成为性爱的对象一一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年轻时,我认为这是件坏事,但是同时也心生疑问,怀疑这真的是件坏事吗?当然,以社会的观点来看是不好的,但是在老朽心中,这是无可奈何、天经地义的事。那么,老朽是个不适应社会的人吗?偏差的基准又在哪里?我一直思考着这件事。年过知命,马齿徒长,老朽依然净想着这些事,结果招来了魔境,老朽……”

    “对女童病患出手了是吧?”

    “是的。”

    “你……没办法忍耐了吗?”

    “那个时候,我不觉得这是坏事。我不认为您能够了解,但我真的不这么觉得。并非我没有道德心和伦理心,也并非满脑子只有情欲。”

    “你明白那是不能够做的事吗?”

    “这个道理我明白,但那个时候,我感觉那种时候,那种行动是合乎道理的。可是当冲动过去,接着就来了。”

    “什么东西来了?”

    “不是后悔,那是言语无法形容的。孩子看起来是那么样的圣洁,受到父母的慈爱与祝福笼罩,看起来无比神圣。而我痛感到自己是一个低劣至极的冒渎者,我觉得自己是个肮脏、下贱的秽物。这该说是罪恶感还是嫌恶?……”

    “我……不能说我了解……”

    “我很痛苦,心想绝不能再犯,那个时候我对神明发誓了。但是那种心情沉积在心底,不知不觉中,我开始算计起来。”

    “什么意思?”

    “例如绑架女童的方法,例如随心所欲地操纵女童的方法,例如抹消女童记忆的方法。不为人知地满足欲望,不会伤害任何人,同时自己也不必受罚的方法……就在不知不觉间,我不断地策划着这样的计谋。这种愿望无法合法地获得满足,那么要如何做才能顺利地满足它?我动着脑筋。”

    “那根本是犯罪,而且是明知故犯。”

    “对。不过我原本期望,只要事情不败露,就不会产生社会上的罪,或许我也不会萌生罪恶意识了。换言之,这里头有着减轻罪恶感、溯及既往地将行为正当化的想法在作用着。但是,那也不过是为了让偏离社会的自己与社会妥协的作业罢了。这种罪恶感般的感情。并不是来自与社会的磨擦。个人对社会这样的构造,不过是皮相罢了。”

    “为什么?”

    “院长,您……是什么时候知道老朽对令千金做出了什么样的事?”

    “那是……才不久前。”

    “这样啊,您这么多年都不知道。”

    “我想都没想到啊,这是我的罪。”

    “这样吗?是的……卑劣而不知廉耻的老朽,找到了不为人知地满足欲望的方法。而……老朽将您的……”

    听到这里,今川不由分说地确定了他之前刻意不去猜想的久远寺老人与菅野的关系。老医师亡故的女儿,被这个菅野给……

    “我不想听,只有这件事我不想听。”

    老医师的声音在颤抖。

    “我明白了。可是您本来不知道,在知道真相之前,您对老朽应该没有憎恶、没有轻蔑,也没有恨意。如果那是无人知晓的事,应该就不会受到社会、法律上的制裁。然而罪、罪这种东西……对,纵然不为人知,纵然进行得再顺利,心中的罪恶感却依然不断增长。”

    “那是当然的啊,这就叫做不道德啊。即使与现实社会无关,只要做出违反心中超越个人道德规范的行动,罪恶感就不会消失,那便是所谓的个人对超个人。以结果来说,与个人对社会的纠葛的相对关系并没有不同。”

    黑暗震动着黑暗自身回答:“不,不是那样的。这不是善恶的价值判断或道德、伦理这类水平的问题,院长。生殖中枢受到性的刺激而活化,成为冲动显露,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任何异常。然而成为性刺激的对象却不同于一般一一为什么会不同?这正是老朽的问题所在。性冲动脱离了生殖这原本的目的而发挥机能,这种差异正是老朽罪恶感的根源。”

    黑暗仿佛猛地膨胀起来了。

    “这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才有的问题,人类全都如此。没有人是只为了生殖而性交的吧?”

    “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不管是家庭或社会,全都是为了保存人类这个物种,以极为巧妙的构造形成的装置。性行为并非快乐、并非文化,而是为了留下子孙的行为这样的意见,与性行为并不只是生物学上的行动,而是一种爱情、疼惜、沟通这样的见解,全都是在被允许的范围内的振幅罢了。借由在这个范围内摇摆,人类这种生物赢得了有效率地保存物种的手段。”

    “什么叫做被允许的范围?”

    “病人膏盲的老朽甚至连那种心情都给忘了。老朽觉得自己不行了,为了寻死而进入山中。然后踏人了这里,被……拯救了。”

    “你被拯救了吗?”

    “至少我从药物成癮症被解救出来了,重度神经官能症所引起的自律神经失调也治好了。”

    “治好了吗?”

    “治好了。不过不是以神秘的力量治好的,是能够以医学说明的处方。生病的老朽,首先被教授内观秘法,接着被授予软酥之法。据说这是被誉为临济宗中兴之祖的白隐禅师由一名叫白幽子的仙人所传授的,一开始我把它理解为一种冥想法……”

    “我曾经听说过,那不是像精神修养的方法吗?’’

    “有些不同,不过那的确是一种自律训练。只是用这类道理去思考的时候是完全没有用的。有的时候,那些道理会忽地消失。那样一来,自己的心跳就有如擂鼓一般,甚至连血管中的血流声都听得见,感觉遍布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那不是生理回馈治疗吗?都是增进人体的自然治愈力吧?”

    “在某些部分的确是会发挥相同的效果,所以身体才会逐渐痊愈。但是当疾病痊愈,因此觉得比较好过时,必须将它视为魔境,予以斩除。然后老朽出家了。”

    “为什么?莫名其妙哪。”

    “这是脑的领域之外所下的结论。”

    “禅吗?”

    “是的。然后老朽修行了十年。”

    “有……用吗?”

    “这十年早……”

    “十年?”

    “至少在十年之间是有用的,但是……”

    今川听着两人的对话,凝视着漆黑的幽暗。黑暗现在紧贴着今川与老医师,同时也紧贴着异形的禅僧,幽微地颤动着。

    仿佛随时都会同化。

    或许已经同化了。

    “那一天,去年夏天,梅雨差不多要结束的炎热时节,老朽正思考着公案。老朽怎么样都想不出解答,却仍然严肃面对。此时不知走错了哪一步,陷入了穷理之境,仿佛一瞬间便陷入了更深的魔境。魔境必须视而不见。然而此时,应该已经抛弃在遥远过去的恐惧’,却突然获得了形姿出现于老朽面前。”

    “是阿铃小姐吗……?你这个混账东西。”久远寺老人愤恨地说。

    “老朽确是个?昆账东西……”

    黑暗的俘虏,声音逐渐失去了抑扬顿挫。

    “老朽在内律殿这栋建筑物里生活起居,那一天,哲童和尚过来了。然后他询问老朽他是阿谁’此一公案:释迦和弥勒都不过是他的奴仆,说说看,他是何人……?老朽没办法巧妙地回答。老朽思考着这则公案,就这么持续了十天。那是第十天的早晨,那个姑娘,穿着鲜艳的华服站在草堂前。老朽怀疑自己的眼睛,这座山里不可能有女人。不,不仅如此。姑娘她……”

    知性从没有抑扬顿挫的声调中逐渐剥离。

    在视觉传达表现受到限制的黑暗当中,这尤其显著。嗅觉与触觉并不会填补听觉,那些反倒化做浑然一体,协助将知性从话者身上剥夺殆尽。

    “啊,老朽觉得不行了,老朽……”

    “我不想听!”久远寺老人更加愤怒,“阿铃小姐的监护人一一仁秀老先生,拼命地道歉,说阿铃把你难得的修行给糟蹋丫。你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来,还说什么修行?修行这东西是像赛河原[注一]的石头一样,不管怎么堆栈,都会在一瞬间崩坍吗?或者是像秋成写的《青头巾》[注二],一看到阿铃小姐的模样,就化成了鬼吗?”

    “鬼……不,老朽害怕极了。一模一样,就和过去一模一样。道德伦理知性依然发挥功用,但老朽无法制止自己。道理上明白那是不同的姑娘,但是停不下来,停不下来……,,

    “修行什么的根本没用不是吗?你这十年是在于些什么?可恶。我就算了,小女也死了,可是阿铃小姐……”

    “老朽明白。”

    “你明白个屁!”

    “老朽明白,老朽非常清楚自己究竟堕入了多么肤浅的畜生道。老朽三次凌辱阿铃,并殴打前来阻止的托雄,所以才被关进了这里。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完了。”

    “完了?”

    “老朽半自愿地崩坏了。不是佯狂,是真的疯了,是以意志力疯的。”

    “胡说八道,人想疯就能疯吗?”

    注一:日本佛教中据信孩童死后会在赛河原受苦,孩童在此将石头堆积成塔。以供养父母,却有恶鬼将其破坏,而地藏菩萨前来拯救。此为日本中世纪以后赛神信仰与地藏信仰融合而成的说法,并无佛教中的典故,

    注二:指江户后期的文学家上田秋成所著之《雨月怪谈》中的一篇《青头巾》,当中叙述一名僧人因为过度宠爱侍童,竞在侍童病死后食其尸骸,并食髓知味,到村子吃人的故事。

    “能。老朽被关进这里,注视着黑暗半年,魔境就在那儿,就在这儿,甚至就在你们的身边!这里是地狱,但老朽一点都不怕!老朽疯了,逃向了脑的领域之外。”

    “你在说些什么?这哪里是脑的领域之外?那才是正中脑的下怀。你的修行怎么了?”

    “若山川草木悉有佛性,根本不需要修行。悟与不悟皆是相同。”

    “你说什么?”

    “成为漫游于魔境的恶鬼罗刹也好,说穿了也不过是在这块头盖骨内的蛋白质牢槛当中。那么即便不踏出这座土牢一步,就此腐朽,不也是一样的吗?”

    “混账东西!你不想当人了是吗?”

    久远寺老人的声音化为潮湿的回声反射回来。

    当声响歇止时……

    失去了知性的黑暗声音,连人性都渐渐丧失了。

    “噢,噢,像这样坐在黑暗当中,有时候金色的大佛会从天而降,也听得见大宇宙之声。此等境地怎会是魔境?这才是彼岸呀!”

    “菅野,和尚们不是说不可以把这当真吗?他们说的没错,那只是生理现象罢了。是脑内麻药让你看到的幻影。你既然是医生,就应该了解啊!那里不是什么脑外!你还在牢槛当中!”

    “锵”的一声响起,久远寺老人抓住了铁栏杆。

    空间吱嘎倾轧,是久远寺老人在摇晃铁栏杆吗?

    “你逃到那种地方去,太狡猾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又想甩下我,自己一个人逃得远远的吗?我的确是个胆小鬼,但我才不想逃到那种地方!”

    黑暗净是“噢、噢”的回答。“菅野……”

    一闪。

    一一大日如来?

    又闪,又看到了。

    空间紧张地震动。

    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样?”

    震动结束在极为清晰的话声中.

    嗡嗡鸣动的残响摇撼着每一处黑暗。

    “这就是宇宙的声音啊!”

    “復木津……是你……吗?”

    振动是復木津的呐喊。

    “好啦!再理会这个阴沉的家伙,连你也要腐烂啦!快点离开这种地方吧。比起饼干,我更痛恨洞穴和灶马!喂,大骨.不快点的话,警察就要来喽。”

    “警察?不是你引来的吗?”

    “混蛋,我可是亲切地前来通风报信的。那里的!”

    “呃……復木津,喂。”

    復木津把手电筒甩得团团转,靠近菅野。原本弥漫在此处的黑暗秩序被奔放的光束所摆弄、搅拌,石室内一片混乱。

    “我说你啦。你啊,实在是个大混账!”

    “混账……?”

    “要是被人说混账,就要生气啊。”

    復木津拿手电筒照菅野。

    黑暗被切开,异相浮现出来。

    眼神不一样,和一开始不一样。

    “哼,正常的。”

    “就是啊,梭木津,这家伙是正常的吧?你刚才对警察说这家伙是真的疯了,但我刚才和他好好地谈过了……对吧,今川?”

    “久远寺先生。”

    “咦?”

    可能是第一次被叫对了名字,久远寺老人似乎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何必放不下这种家伙?这家伙不过是个女童淫魔吧?跟你已经没关系了,管他怎么样都无所谓吧?”

    “可是……”

    “哪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这个人在疯狂与正常之间来来去去,也就是他又开始用不好的药了,跟这次的事件无关。”

    “药?真的吗?喂,菅野!”

    “你……你是谁?”

    “我是侦探,所以我说的都是真相。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天魔。喏,女童淫魔,都是你在那里牢骚个没完,连这个人都被你说迷糊了不是吗?你要疯要嗑药还是强奸女童,那是你的自由,可是不要把别人也拖下水!自己一个人去干!从刚才就听你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些无聊话,但我不是京极,没办法一句句回答你。简单明了地说,你就是不想被人说是女童淫魔罢了嘛!你也差不多该承认了吧?你根本就是个女童淫魔嘛!这世上有一大堆同性恋和性别倒错者,才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背负着苦恼,你这个女童淫魔!”

    不知道是哪里触怒了他,復木津以抨击般的严厉语调斥责着菅野。

    “我最看不起你这种人了。强奸女童,抛弃几十年的医生生活;然后又强奸女童,再抛弃十年的和尚生活吗?到底是哪一点让你那么不中意?只要有心,女童淫魔也可以成为了不起的医生跟和尚啊!”

    復木津一脚踹上铁栏杆。

    一声“梆”的异样声音响起。

    被照亮的菅野瞪大了眼睛,邋遢地看着復木津。

    復木津犹如希腊雕像般耸立在他面前。

    “喏,说吧,我来告诉你答案!”

    菅野瑟缩着,说出方才的公案。

    他完全混乱了。

    “释……释迦和弥勒都不过是他的奴仆,说说看……他是何人……?”

    “是我。”

    “啊……”菅野哑然失声。

    “别嗑药了,会死的。喏,我们离开这鬼地方吧。”

    復木津说完,转身离去。

    手电筒的光芒大大地回转。在光圈移开的瞬间,今川看见菅野双手伏地。復木津踩出响亮的脚步声,往外头去了。

    久远寺老人虚脱似的,依然站着。

    菅野已经回到黑暗之中,却有声音自趴伏在地面的高度传来。

    他好像跪下来了。

    “吾大悟矣。”

    菅野博行……

    确实这么说了。

    外头已经逐渐暗下来了,但是对于自黑暗中生还的今川而言,已经十分明亮了。復木津说警察要来了,但周围没有半个人,就连监视的警官都还没有回来。

    久远寺老人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可能是因为憔悴,他整个人看起来小了一圈。

    “今川,你听到了吗?刚才的……”

    “听到了。”

    “喂,復木津,菅野说他……大悟了。”

    “久保寺先生,中国话我完全听不懂啦。说起来我最痛恨那种地窖了,应该命令那个人也快点出来的。”

    復木津刚才正确地叫出久远寺老人的名字,果然是碰巧的。只是在无数的错误当中,偶然挑中了正确答案吧。

    “话说回来,復木津,你什么时候进洞里去的?”

    “天知道,侦探都是神出鬼没的。”

    “别、别嫌我啰嗦,你说他在嗑药,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那种味道是干燥麻。”

    “味道?你说麻,是指大麻吗?”

    “我的鼻子很灵敏的!是有人拿给他的。”

    “他会突然失控,也是因为那样吗?不对,大麻不会使人狂暴,也没有禁断症状哪。”

    “他之所以失控,是因为他想大吵大闹才大吵大闹的。所以我讨厌那个人。”

    “可是大麻应该在五年前就禁止栽培了,不是已经立法了吗?”

    “那种事我才不知道,可能是什么地方有生长吧。”

    “大麻只生长在温暖的地方,像是栃木或广岛。而且日本产的麻当中精神安定物质的含量稀少,所以几乎都是采取纤维……”

    “所以就说我不知道了。直接去问那个人,或者去问被那个人吩咐拿来的和尚就好了。那是警察的工作。”

    復木津没有放慢脚步,大步大步地前进。

    今川与久远寺老人在后面小跑步地追赶。

    復木津走得很快。

    “你要去哪里?”

    “回去。”

    “回去?”

    “这里没有凶手。”

    “是吗?”

    “是的。”

    復木津就快走到三门了。今川在意起知客寮一一或者应该说是警察的搜查本部?他回过头去。

    那是……

    仁秀老人站在知客寮旁边。久远寺老人学今川同样望向知客寮,他看到仁秀老人,开口说:“復木津,等一下,先等我一下。”

    然后他跑向仁秀。今川习惯性地跟在后面,因为他以为久远寺老人打算去跟仁秀老人寒暄两句。今川也想至少道个别。

    仁秀看见今川与久远寺老人跑过来,眯起一双大眼,和蔼地微笑。看习惯之后,仁秀不再是什么破烂褴褛,而是个有眼睛有鼻子的人。和菅野相比,哪边比较像人,历历可见。

    “喂……仁秀老先生,我们要回去了。”

    “啊,好的,好的,要回去了吗?”

    “今天真是叨扰你了。”

    “哪里、哪里,不敢当。还烦劳两位到小的那小破屋里,连茶也没招待,真是失礼了。”

    “没的事。这座寺院也很危险,你自己多小心哪。其实啊,仁秀老先生,我刚才和菅野一一博行和尚谈过了。”

    “是的、是的。”

    “他所做的事,不管怎么样都无法弥补,但是他的心中不知道有了什么样的变化。刚才他说他大悟了。”

    “大悟?”

    “噢,他这么说了。所以你和阿铃小姐就别再认为自己妨碍到他修行了。”

    原来如此,久远寺老人是想告诉他这件事啊。

    阿铃和仁秀根本没有理由感到歉疚。

    但是他们却不改那近乎不当的谦卑态度。姑且不论菅野是否真正地大悟,若不告诉仁秀这件事,他的卑躬屈膝是不会改过来的。

    意思是復木津也派上了一点用场。

    听到久远寺老人的话,仁秀老人说了句:“大悟了啊……”

    接着他万分虔敬地闭上眼睛,朝着土牢的方向合掌一拜。

    此时,今川突然被人从背后揪住了衣领。

    粗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喂,今川先生啊,你们竟然给我擅自乱跑,我没叫你们给我乖乖地待在这里吗?”

    是菅原。今川扭身一看,知客寮的门户大开,警官从里头鱼贯走出。

    “噢,不,我们刚回来,抱歉哪。今川没有错,是我邀他散步去仁秀老先生那里……咦?”

    仁秀已经不见了。

    “什么没有错,这下子不能放你们回去了。”

    “为什么?刚才你不是还叫我们快点回去吗?”

    快点回去变成快点招啦。你们在偷偷摸摸干些什么勾当的时候,仙石楼送来了报告,我们举行了搜查会议。”

    “然后呢?”

    “噢,发现了许多新事证啊,今川雅澄。”

    “是。”

    “这里深山僻野的,一时拿不到逮捕令,不过我们想请你主动配合侦讯。你敢说不的话,就把你紧急逮捕。”

    “我吗?”

    “这里还有别的今川吗?”

    “喂!今川做了什么吗?”

    老人挡到今川前面,却被菅原一把推开。

    “喂,你是个古董商,所以缺乏科学知识是吧。听好啦,今川,你说你跟大西泰全说话是什么时候?”

    “快七点的时候。”

    “哦?你是乩童吗?”

    “什么?”

    “大西的推定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

    “三点吗……?”

    不可能。

    不可能有这种事。

    今川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时候的声音……

    一一了不起,了不起的领悟。“那么,那个时候的声音是……”“装傻也没用,这种事现在是查得出来的,科学搜查是绝对的。”“那么我、我是在跟死人说话吗?”“别开玩笑了,你作了伪证,过来!”今川被警官包围了,双臂被抓住了。“所以才叫你们快点嘛!”復木津远远地叫着。

    08

    那是个耿直的青年。

    说是青年,但年龄与我不相上下。虽然比我年少,但顶多只差个一两岁。

    不过若说到肉体年龄,我就相形失色太多了。对方一副经过锻炼的健壮躯体宛如无言地在夸耀着什么,总觉得没有一丝破绽。

    虽然我个子不高,姿势也很差,总是倾斜不正,但平常并不怎么会对自己的肉体感到自卑,然而一看到如此健全的肉体,就忍不住对自己的存在感到羞耻。

    他的模样与明慧寺僧侣有些不同。

    抬头挺胸。

    眼睛朝着正前方。

    我对这名僧侣一一松宫仁如感到欣赏。

    “仁如(jinnyo)这个名字,原本是念作hitoshi吗?”

    京极堂与仁如面对面。

    这里是箱根汤本派出所的一室。不过与东京等地的派出所不同,里头是单纯的民家,当然榻榻米上铺着坐垫,我们就坐在上面。

    “不,原本只有一个仁字,念做hitoshi。如这个字是剃度时。劝我出家的师父授予的。”

    “那是底仓村寺院的师父?”

    “您知道得真清楚。”

    “其实……仁如师父,这边这位小姐十三年来一直在寻找你的行踪。如果你就是她所找的人,那么她的心愿就等于实现了。怎样,有印象吗?”

    仁如把脸转向我,准确地说,是转向坐在我斜后方的饭洼小姐。但我总觉得被注视是很丢脸的。为了掩饰这种难为情,我转动脖子,一样看向饭洼。

    完全吻合“屏住呼吸”这样的形容。饭洼缩着肩膀,蜷起身体,完全不肯看仁如。京极堂侧眼看到饭洼那副样子,开口道:“来,饭洼小姐,这位就是松宫仁如先生。他是你在寻找的人吗?”

    “饭洼……?”仁如说道,微微皱起黝黑的眉毛,凝视饭洼。“小季……吗?你是小季吗?”

    “你是……仁哥吧?”

    “你记得她吗?”

    “记得,那个时候她才十岁……不,她是我亡故妹妹的同窗,所以是十二岁吧……”

    “是十三岁。”

    “对。啊,你过得好吗?完全变了个模样,我根本认不出来了。”

    “这样吗?饭洼小姐,你寻觅多时的人就在这里,应该有许多话要说,但请容我先把事情办完,可以吗?”

    “啊……好。”

    京极堂利落地结束了这场暌违十三年的相逢。不过,在见不到面的时候,幻想、希望、臆测等多余的东西会被加油添醋、渲染扩大,然而实际上见到,却不会涌出多么特别的感情来一一虽然我是这样,但不保证饭洼也是这样,不过我还是不负责任地断言八成如此。

    “那么,仁如师父,我想请教的只有一件事,那片大平台一一或者说浅间山的土地,地主是不是你?”

    意料之外的发展。

    “喂,京极堂,你这是……”

    “不要多话,关口,这里没你出场的余地。怎么样,仁如师父?”

    “中禅寺先生,您这个问题是在问贫僧是否为那座明慧寺所在土地之所有人吗?”

    “没错。”

    “正确地说,贫僧并未正式继承,也没有权状,而且建筑物的所有权……原本应该就没有。”

    “原来如此,那么税务署应该也很伤脑筋吧。”

    “似乎是。”

    “喂,说明白一点啦。”

    “真啰嗦,你只是个跟班,能不能乖乖闭嘴?固定资产税已经在大前年制定了吧。所以税务署去仁如师父那里……啊,这么说的话,是找到佚失的登记簿什么的吗?”

    “似乎是这样。户籍资料在战祸中散失了一部分,似乎费了相当大的工夫,但警察那里好像还保有资料。贫僧在家父过世后,曾被警方拘留了一段时间,所以……但贫僧完全没有想到有可以继承的财产。”

    “但府上是资本家吧?”

    “那只是虚有其表,实际上是拮据万分,事业本身一点都不顺利。会搬到箱根,也是因为横滨的房子卖掉了。困窘之余,家父插手当地的产业,却没有一样是顺利的。原本那里的产业就很贫乏,与当地居民也起了摩擦,就算外来者迫不得已插手做些什么,也不可能成功。不过贫僧的父亲完全没有对我说出实情……”

    这与饭洼的话有微妙的出入。

    事实完全一样,但观点不同,陈述的语气也会跟着不同吧。

    “因此似乎只有许多债务。房子烧毁、父母双亡之后,讨债的找上贫僧。贫僧将公司之类的全数变卖,抵消了债务,但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有不动产。”

    “那个时候。是委托律师办理各项手续的吗?”

    “是贫僧自己办理的。因为不熟悉这方面的事,吃了许多苦头。如果老实地委托律师处理的话。或许当时就知道有土地的事了。”

    “喂,京极堂,那买了明慧寺的就是这位师父的父亲吗?”

    “关口,这位师父不是才刚亲口说了吗?他拥有的只有土地,应该没有建筑物的所有权。”

    “虽然是这样没错……”

    “真是的,早知道就不要带你来了。我说啊,这位仁如师父的父亲一一松宫仁一郎先生,在过去是我的雇主笹原宗五郎先生的生意伙伴。听说大正大地震的混乱时期,笹原先生预测箱根将开发起来,邀请松宫先生一起先买下土地。不过适合发展观光的地点早已被收购一空,价格也高。元箱根和强罗、汤本一带全都不行,结果只能买下那里。总而言之,笹原先生与松宫先生两个人将浅间山山顶的一块地垂直分成两半,各自买下了。根据笹原先生的说法。这是一种赌注。”

    “赌注?”

    “对。松宫先生买下的一侧一一大平台侧,有登山铁道经过;相反笹原先生买的另一侧一一奥汤本侧,则有旧东海道。不管哪一边,从街道和铁道的距离来看,都无法立刻使用。但两人认为只要开发进行,迟早能够用得上。接着就看哪一边会成为摇钱树,算是个花钱而且费时的赌注。”

    “家父在这场赌注中一一输了。”

    “这话不对,两方都输了。凭这种性格,做生意是不可能成功的。而且令尊过世了吧?在昭和十五年。”

    “是的。以这一层面来说,家父也是输了。而且这对笹原先生来说或许只是消遣,但对家父而言,却是希望能够起死回生,真正是孤注一掷的赌注。”

    “嗯,如果处于经济拮据的状态下,或许是如此没错…山不管怎么样,笹原先生也没有赢,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分出高下的话,算是平手吧。”

    “或许是如此。家父虽不贪婪,却是个爱慕虚荣的人。蛇骨川的那个家也是,虽然是栋很宏伟的宅子,却是租来的。”

    “租的?那栋大宅于是租来的吗?”饭洼似乎真的非常吃惊。

    仁如微笑着说道:“是的,你不知道吗?无论如何,我认为买了山上的那块土地,就是家父失败的开始。这次调查后,贫僧更加如此认定。”

    “但是府上有佣人,也有车子……我一直以为府上相当富裕.”

    “是富裕没有错,却也没有多余的闲钱。若是过着简素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困难吧……”

    “原来……是这样啊。”

    饭洼沉默了。

    京极堂双手抱胸。“仁如师父,过去的事姑且不提,你在暌违十三年后回到这里,是为了处理继承与税金等问题,也就是来处理土地的。”

    “是的。贫僧在去年八月底,收到询问此事的书简。贫僧大吃一惊,于是与寄身的禅林贯首商量。令人惊讶的是,贯首竟然知道那片土地。因此我辞别了贯首……”

    “辞别?只是这样的事,用不着离开吧?不是只要几天就可以处理好的事吗?”

    “是的。不过我从以前就有这种打算了。贫僧一直想回到箱根,到箱根的寺院……”

    饭洼说疑似仁如所在寺院的知客,说姓松宫的僧侣因为“贯首亲自吩咐”而外出长期旅行。看样子是那位知客误会了。

    京极堂开口道:“原来如此。不过仁如师父,你究竟是经由什么样的路线来到这里的?”

    如果是去年九月离开镰仓的话,已经过了五个月了。根据益田刑警的说法,“直接过来的话需半天”,的确是颇为奇怪。

    “贫僧前往请教知道当时状况的先贤们。由于每一位都年事已高,又都是本山大本山的贯首高僧或教团干部,也不能以电话或书简联络,有失礼数,因此能够晤面者,贫僧皆亲自拜访。由于目的地横跨全国,因此花了一些时间。”

    “所谓当时的状况是……”

    “买下那片土地时的状况。因为贫僧并不知道镀原先生这个人,而且继承土地一事,完全是平地风波,一开始贫僧真的很困惑。但是听了贯首的话之后,才知道那片土地似乎与禅宗有着深厚的因缘。出售的时候,禅宗各派似乎也有一些收购的动向。但是禅宗各派为何要收购土地,那片土地又为何会交到家父手中?光从贯首的话中,贫僧无法完全理解。于是贫僧请贯首写了介绍函,在全国各地总共拜访了六座寺院。”

    “那……明白了什么吗?”

    “明白了一些事。不过关于明慧寺的特殊性,在座各位似乎比贫僧更要清楚,所以容我省略。总之,在那个时候,明慧寺似乎已经成了包袱。”

    “包袱的意思是……”

    “每一位都这么说。据说明慧寺是在五十七八年前左右被发现的。但在座的各位应该都知道,那时的状况与现在截然不同。家父买下那片土地,是距今二十八年前的大正十四年,当时的状况当然也不同。”

    “应该是不同。那么你的意思是,现在的明慧寺成了更沉重的包袱吗?”

    “似乎如此。它拥有文化财产的价值,但是对于为了适应日渐改变的现代社会而摸索新道路的宗教教团而言,是没有价值的。”

    “没有闲工夫,也没有闲钱去管那种莫名其妙的寺院吗?……”

    “嗯。但是听说打从一开始,这种意见就是主流。只是那里被发现的时候一一明治时代,本末关系与教团的组织尚未完全建立,所以……”

    “当时明慧寺有可能成为整顿本末关系或彰显自派正当性的有效证据,是吧?”

    “您说的没错……”

    我和饭洼都从敦子及泰全那里得知了这部分大致的状况。至于京极堂,当然是了如指掌。

    “所以明治时期,各派为了各自的打算,曾经向那片土地最早的地主一一某企业商量过许多次,以阻止明慧寺遭到拆除。结果寺院虽然保存下来了,却没有积极开发,对企业来说,那里反倒成了一片难以处置的土地,这似乎才是实情。”

    “原来如此。不仅无法成为观光开发的据点,还碰上大地震。那个企业也想要放弃那片土地了是吧?”

    “似乎如此。然而当时一一昭和初期,本末关系与教团组织的重建似乎已经相当程度地完成了,废佛毁释那般不幸的时代也已结束。新兴宗教姑且不论,传统宗教不再遭受到强烈的打压。也已经不再是历史稍微古老一些,就能够代表正统性的时代,而且信徒也不会因此增加。当时应该也没有想到要将其转变为观光寺院,而且那种地点,就算位于箱根,也不可能实现。然而另一方面,站在佛教史的角度来看,明慧寺的定位确实是个相当重要的问题,也有加以调查的必要。因此有一位僧人一一似乎是明慧寺的发现者……”

    他说的应该是大西泰全的师父吧。

    “据说以那位僧人为首,发起了由禅宗各派买下寺院的活动。那是一位发言颇具分量的长老级人物,但是就如同贫僧一开始说的,这番意见似乎无法成为主流。若要买下寺院,那笔资金非同小可,而若买了,就会产生所有权问题。但是根据调查结果,明慧寺不可能成为教团的公共财产。因为明慧寺有可能不是自派的寺院,所以各教派对于出资会感到踌躇不定,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因此才没有委托给研究机关,发现之后近三十年都这么搁置着,等到地价下跌,地主抛售,却也没有任何一派愿意将其买下。就算买了,也派不上任何用场。”

    “就像你说的,不会有人买吧。”

    确实没有任何好处。

    “各派各宗的见解似乎迟迟无法统合,此时贫僧的父亲提出要买下土地。于是,教团代表与父亲达成了交易。家父会选择大平台侧究竟是出于偶然,或者是因为那里有寺院所以才选了那一侧,事到如今已经无从得知,但……”

    “你说因为有寺院才选择那里,是什么意思?”

    “因为可能有现金收入。”

    “现金收入吗?”

    “是的。若要有效利用土地,就必须加以开发,也需要先行投资。不管怎么样,要获得收益,都需要一些时日。然而,寺院什么都不必做,就已经在那里了,没有不加以利用的道理。”

    “原来如此,出租土地,或者说收取保管费是吗?”

    “是的。家父宣称他会保存寺院,要教团每个月支付保管费。教团同意这个条件,两方也签订了这样的契约。这和收购不同,所有权不属于哪个特定的教团,而且出资的金额也十分微薄。若是这样的话,状况就不同了,据说除了日本黄檗宗以外的各教团。都以捐款的名义各自出了一些钱。”

    “为什么黄檗宗不出钱?”

    我的愚问间不容发地被驳回了。

    当然是被京极堂。

    “你真的有健忘症呢。刚才说明了那么多,你都忘得一千二净了吗?黄檗宗是江户时期传来的,末寺也非常清楚。明慧寺肯定是江户以前的建筑,那么它不可能是黄檗宗的寺院,这岂不是再明白不过了?仁如师父,真抱歉打断了你的话,我这位朋友记性不好。”

    我又受到嘲弄,仁如一瞬间似乎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话是好,结果他当做没这回事,继续说下去:“可是,买了土地两三年后,家父在经济上已经无法维持,我们一家人逃也似的搬到箱根,但是只有土地没有卖掉。事实上,来自各教团的送款可能是家父惟一稳定的收入吧。”

    “请等一下,仁如师父。”我无法信服,不是关于黄檗宗,而是那些以捐款为名义的保管费,“那个,各教团是付钱给令尊吗?”

    “是的。”

    “那么对寺院本身呢?”

    “寺院……您说给明慧寺吗?没有,各教团没有理由送款给明慧寺。”

    “可是……”

    大西泰全作证说,明慧寺是依靠来自各教团的援助而维持生计的。

    而我们认为敦子提出的疑问一一寺院经营的不可能性一一因为那一席话而获得了解决。

    “那么,那个……”

    “我明白,但这是事实。教团的事务所里没有留下那样的记录,现在似乎也没有以那样的名义送出援助金。但如果是并非由各教团送出这样的前提下,有一段时期似乎曾经送出过类似援助金的款项。”

    “并非由教团送出?这是指……”

    “亦即由宗派一一不是以教团的名义,而是由个别的寺院一一这样的意思。”

    “由个别的寺院?”

    “是的。派遣僧人到明慧寺的几座大寺院,以及隶属其下的寺院,似乎曾经以某些名义送款或进行援助。那不是从教团的会计,而是由寺院个别的支出供应的。”

    换言之,是来自派遣觉丹贯首、大西泰全、小坂了稔、中岛佑贤、桑田常信等五人的五座寺院的援助吗?

    我这么说,仁如便答道:“是啊。”

    “各教团只为了保存建筑物而出资,至于调查则交由各寺院判断一一是这样的形式吧?而……”。

    想调查的寺院自己去查的意思吗?

    “经过贫僧的调查,贫僧寄身的禅林亦派遣了一名僧侣过来。”

    “什么?是谁?”

    “小坂了稔师父。”

    “小坂了稔?”

    这么说来,泰全老师曾经说过。

    一一听说了稔师父过去待的寺院里,来了一名云水。

    那名云水就是仁如。

    “是的。所以虽然只有一些,现在的贯首也才会知道明慧寺的事。派遣了稔师父的前任贯首,是现在京都的要人之一,贫僧也求见并请教了他。”

    “那么明慧寺的僧侣们并非教团派遣的官方使者,而是那五座寺院任意送进来的,若要说的话,就像私人调查队一样吗?援助明慧寺的只有那五座寺院……?”

    禅宗各教团的强力后盾减少到只剩下五座寺院了。

    这令人感觉无助极了。

    “不过包括贫僧所在的禅林,那五座寺院全都是拥有众多末寺的重要寺院,所以……”

    “资金雄厚?”

    “不,隶属的末寺……”

    “哦,隶属的寺院或许也会援助是吗?”

    “是的。若说只有五座寺院在援助,似乎也并非如此。另外。除了末寺以外,一些同门寺院也有可能送来临时的援助。事实上,似乎也有几座寺院将战前刚人山的几名暂到僧人送到明慧寺帮忙,或是在巡回演说途中顺道拜访,这类交流似乎相当频繁。”

    那些暂到的其中一名就是慈行。

    久远寺老人在仙石楼目击到的高贵僧侣,也是在巡回演说途中顺道拜访的僧人吧。从远方来到明慧寺的人,应该也只能住宿在那家旅馆了。

    “但是……”仁如继续说道,“那似乎也是暂时性的。贫僧从当时派遣僧侣到明慧寺的相关人士那里听说,这些援助全都在开战之后中止了。”

    “开战之后?那战时跟战后呢?”

    “据说是没有。不仅如此,他们还说他们召还派遣出去的僧人,却没有人回来。”

    “召还?你是说告诉他们已经不用调查、可以回去了是吗?”

    “似乎是。贫僧并未会见那五座寺院的所有相关人士,亦未走访全部五座寺院,但至少贫僧所晤见的相关人士,皆如此宣称。”

    “那么……”

    一一就是他们是自愿留在那里的。

    我没有说出口,但京极堂看着我说道:“没错,是他们自己要留在明慧寺的。”

    “为什么?”

    “不知道。今天常信和尚不也说了吗?自己和本山已经十几年没有联络了,离不开了。”

    “他……是这么说了,但……”

    “就算是再怎么广大的寺院,常信和尚已经在那里待了十八年,而泰全老师更是待了二十八年之久。没有认真调查,却还调查不完的道理,时间已经充分过了头了。”

    “那……”

    “所以他们才出不来吧。”

    ——出不来?

    “但是……那样的话,那座寺院是怎么……”

    一一离不开这里。

    “是怎么维持生计的?”

    “这里头一定有什么机关,对吧,仁如师父?”

    “是的。”仁如斩钉截铁地回答,“家父就如同各位知道的,于昭和十五年亡故了。家父所经营的公司,也由贫僧全数处理掉了。但是家父拥有那片土地的事,贫僧并不知情。当然也不可能知道各教团送钱给家父的事。然而支付给家父的捐款一一亦即明慧寺的保管费,除了在战时有一段时期中止之外,直到现在长达十三年之间,依然继续支付着。”

    “这……太奇怪了……”

    “是啊……”仁如以清澈的眼神望着我,“契约本身确实是无限期的,而土地也没有交到别人手中。契约里头并没有逐项详细规定,也不是家父亡故后,就会自动失效。话说回来,身为继承人的贫僧却什么都不知道。换言之,契约在没有领取人的状态下持续被履行着。”

    京极堂开口道:“这正是机关所在呢。这份契约还有效的话,表示松宫仁一郎先生亡故之后,捐款领取人的名义立刻被更改了。”

    “是的。”

    “那、那么仁如师父,这意思不就是捐款被诈领了吗?可是佛教界的要人会这么简单地中了这种诈欺手法吗?”

    “关口,要人才不会一一去确认这种捐款对象名义变更的小事呢。而且这在法律上绝非诈欺,因为教团支付的并非明慧寺的保管费,名目上完全是捐款,名义变更也是同意过的吧。”

    “就算这么说,诈欺就是诈欺啊。而且松宫先生是在相当重大的火灾事故中过世的,当然也会听到他的死讯吧?”

    “不,正是因为听到了他的死讯,才会趁机申请变更名义吧。”

    “那不更是诈欺了吗?”

    “你也真喜欢诈欺呢。问题不在这里吧,仁如师父?”

    “至少没有任何一个教团认为这是诈欺。每一个教团所捐出的捐款金额都很微薄。而且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了解状况的人全都不在执行实务的位置上,或是已经过世了。教团不过是将家父亡故之前的十五年间,不知确切理由、只是唯唯诺诺地支付的捐款,之后又继续支付了十三年罢了。没有任何人去探查背后的真相。”

    “连一个人也没有?”

    一一就连教团的高层也似乎把这儿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一一可能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在援助吧。

    虽然那并非援助,但确实如此。

    “领取人是谁呢?”

    “收据的名义是箱根自然保护会’一一是自然保护团体。”

    “自然保护?那……”

    “原来如此,小坂了稔和尚为了让明慧寺维持下去,演了一出戏呢。”京极堂这么说。

    “喂,那么了稔和尚发现来自各寺院的援助金即将中止,趁着听到松宫先生的死讯,策划要从各教团那里筹措出维持费,是吗?”

    了稔与环境保护团体有关系一一泰全老师确实也这么说过。

    “是啊,他是个策士。若不是通晓松宫家的内部情况,这种把戏是做不来的,与各寺院的联络窗口可能也是由他担任的。调查开始后已经过了十五年,再加上世局动荡不安,寺院表示即将停止调查,应该也发出了召还命令。或许是表示若是不回去,就要断绝援助。此时,了稔和尚想了个方法。”

    那副口气简直像他熟知了稔这个人。

    明明连尸体都没看见。

    “小坂了稔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在我们面前突如其来地以尸体姿态登场。

    一开始,我们听说他是个犯女色又饮酒,甚至侵占公款的破戒僧。但是后来又听说那也是一种修行的形式,那些奇行并非单纯率性妄为的自甘堕落,而我也逐渐开始这么相信。就连那个桑田常信,最后都说出认同小坂的发言,说小坂了稔是想要打破什么。

    我将他的一切行动解释为他想要跳脱藩篱的一种意志表现。

    但是现在又说这个了稔为了使明慧寺存续下去,做出形同诈欺的行为来。

    我混乱了。

    一一是不想离开吗?

    仁如开口道:“是的。援助的各寺院的联络窗口,似乎集中在小坂师父一个人身上。因为这里交通不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然后,贫僧调查自然保护团体之后,在发起人当中发现了小坂师父的名字。”

    “那果然还是有诈欺的要素啊,京极堂。你说问题不在这里,可是,那个团体难道不是个空壳的幽灵团体吗?”

    “不,这个团体实际上存在。它创立于昭和十五年,会员人数超过三十名,现在依然细水长流地活动着。”

    “但是仁如师父,我们当然无从得知那个团体作为一个组织是否确实在运作,但是将捐赠给团体名义的金钱转用在维持寺院经营上,这……不算是侵占吗?”

    “并不是这样的,关口先生。调查之后,贫僧发现应该是默默无闻的明慧寺,竟然被列为那个团体的保护对象,因此这完全不算是欺骗。”

    “高招。”京极堂佩服地说,“宗教团体小额捐款给环境保护团体,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即便被发现,也不会有任何人起疑。但是要从头建立起这样的架构,相当困难。与各教团的交涉不但费时,而且费力。然而了稔和尚却轻而易举地办到了。可是这种妙招在社会混乱时期虽然有效,但一待时局安定下来,也会失去效力,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破绽。那么,仁如师父,你为了确认事实而前往明慧寺,是吧?”

    “是的,首先我寄出了书简,约是在去年十一月左右吧。贫僧留宿于京都,等待回信,然而终究没有等到回复,于是决心拜访,在十二月寄出将前往拜会的书信,之后行经越后[注],在那里过了年,于前几日……约四天前拜访。”

    “四天前……”

    那天早上,从汤本车站方向走过来的僧侣。

    那么,那名僧侣就是仁如喽?

    实在难以想像还会有另一个云水。

    我问道:“仁如师父,你在四日前的早上,是不是从那边的汤本车站,沿着旧街道那个……走过去?”

    “是的,贫僧是从奥汤本方向登上明慧寺的。信上的住址是大平台,原本应该要从大平台过去才对……”

    从奥汤本方向也能够去到明慧寺一一饭洼女士也这么说过,看样子是事实。

    “但是从地图上来看,奥汤本方向的直线距离比较近。不过那边的坡度较为陡峭。即使是修行僧,也无法轻易爬上去。贫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抵达了。可是……”

    “小坂却不在。”

    他失踪……不,死了。

    “是的。根据慈行师父的说明,小坂师父外出了。归来的时日也不明,于是贫僧说明来意,请寺方允许贫僧等到翌日上午,然而小坂师父却迟迟未归.贫僧便禀明日后再度来访之意,告辞下山了。这次是穿过大平台下山,只是……”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与敦子和鸟口擦身而过吧。

    “直到今早遭到拘留,从警官口中听闻,贫僧完全没想到了稔师父竟会遭到杀害。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

    仁如陈述着非常制式的感想。

    总觉得这个青年模范过头了。

    京极堂冷淡地开口:“还有一个人被杀了。”

    “似乎……如此呢。”

    “你也被怀疑了,仁如师父。”

    “是的,贫僧被捕了。”

    “你在这里被拘留,或许反倒是幸运的。如果你不见踪影的话,可能会招来更多怀疑,搞不好会被通缉的。”

    “是这样吗?”

    注:日本古国名,为现今新潟县的大部分。

    “当然了。目前的胶着状态继续下去的话,你会成为警方上好的目标。尽快表明自身清白才是明智之举。话说回来,你为何会在笹原隐居老爷那里?”

    “是的。贫僧不知该如何是好,在汤本逗留了三日左右,却在住宿处偶然听见了笹原先生的名字,所以……”

    “哦?你怎么会知道笹原老爷的事?”

    “贫僧在京都查到了原本土地地主企业的联络方法……”

    “是从哪家企业听到的?”

    “嗯,那是一家大阪的公司,贫僧联络了那里。虽然得以晤面,但买卖土地已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中隔战争,连公司名称也变了,没办法获知详细的情形。不过有地图留下,贫僧得知笹原先生买下了一半的土地这件事。尽管知道了此事,却不知道笹原先生的住址或任何数据,进退维谷。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

    “原来如此,笹原老爷在这一带似乎相当有名。就算在这里听到他的名号,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是的。贫僧询问旅馆人员,发现那似乎正是贫僧寻找之人,于是便想前往拜访看看。僧侣总是习惯早起,所以虽然觉得可能早了些,却还是前往一探究竟。那个时候,贫僧是想先确定一下所在,下午再正式拜访,却不知怎么个阴错阳差,就……”

    仁如环顾房间,京极堂苦笑。

    “听刑警说,他们已经联络这一带的人家,要提防可疑的和尚。这里的派出所警官是个很认真的人,特别嘱咐只有老人家,而且住处远离聚落的笹原老爷家要格外小心注意。对于女佣来说,她可能是以为有杀人魔找上门了吧。”

    “贫僧第一次把人吓得尖叫出声。”

    “平常很难得有这种经验吧,不过这位关口倒是经常尖叫。话说回来,警方说你的证词很暧昧,但依我听来,你的发言十分清楚明了呀。”

    “警方询问贫僧与笹原先生的关系,于是我说明了这复杂的情况,如此而已。”

    我也认为仁如的回答非常有条理。只是对于不知原委的人来说,或许会听得一头雾水吧。不管再怎么有条不紊,无论从哪里开始说起,都一定相当难以理解。想必两三下就超过派出所警官的理解能力了。

    京极堂露出更加伤脑筋的模样说:“可是这下子麻烦了呢。虽然幸运地见到了你……不过这种情况究竟会怎么样呢?最近法律有诸多变更或新制定的条文,我也不太清楚。还是该去请教增冈先生?”

    “请教律师?我真不懂你何必这么伤脑筋呢,也差不多该告诉我们理由了吧?”

    “那不是该在这里说的事吧?这里是派出所啊,关口。这里的警官先生人这么好,而且多亏了石井警部的疏通安排,我们才有可能在这么温暖的客厅里悠闲地谈话,平常可是没办法这样的。对了,仁如师父,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不,你被吩咐怎么做?”

    “不知道呢,若不是现在这种状况,贫僧预定返回镰仓,拜会贯首之后,再前往底仓等处,但这也……”

    “办不到了吧。最短两三天,最糟糕的情况,在事件解决之前都会被拘留在这里呢……饭洼小姐?”

    “啊,是。”

    饭洼变得茫然若失。

    “我想你应该想和师父单独谈谈……还是我多虑了?”

    “这……可以吗?”

    “很简单,只要我和关口离开就行了。我的事已经办妥了,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会帮你拖延时间。只是那样的话,无论这位仁如师父是不是杀人犯,你要是做出帮助他逃亡的事来,我们都会被蒙上不白之冤,请千万别这么做……啊,要是仁如师父真的是凶手,那么你就危险了。不过这一点应该不要紧吧,仁如师父?”

    仁如露出健康的笑容,说:“不必担心。”

    这笑容健全得太过分了。

    京极堂表面殷勤道谢后,无声无息地起身打开纸门。

    我一如往例。双脚麻痹,爬也似的东倒西歪地跟在后面。

    “谈完之后,请叫我一声。”

    京极堂突然回头说,我差点跌倒,抓住纸门。

    生得一张闹钟脸的派出所警官在泥土地房间喝茶。

    地上摆着圆火炉,另一头的椅子上坐着将围巾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伦敦堂主人。他可能是在我们与仁如谈话时来访的吧。这个英国风的旧书店店东与他那奇异的风貌相反,似乎熟知除去对方警戒心的手法。若问怎么知道,因为他正与应该是初次见面的派出所警官谈笑风生。警官注意到我们,把茶放到桌上问道:“噢,讲完了吗?”

    京极堂竖起食指:“请再稍待片刻。啊,山内先生,你好。”

    “你好。哦,关口先生也好。那么京极,怎么样了?”

    水壶摆在圆火炉上,里头冒出来的热气把伦敦堂主人的墨镜熏得一片白茫。

    “没有怎么样,不行吧。”

    “啊,不行吗?哎,看谈话拖了这么久,我就在想可能不行了。那还是就那样办吗?”

    “不,那样不行吧。那些东西出处不明确的话,不但无从鉴定起,也无法定价格。笹原先生是以买卖为前提,这样下去还是不行的,又不能由我买下。”

    “是啊。干脆就标榜禅籍收藏狂垂涎!’偷偷卖给好事者怎么样……?也不能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呢。无法鉴定的话,也没人会买吧。也是可以扯个谎,让京极你便宜地买下,可是这样简直就像诈欺哪,而且这里还有警察先生。可是幸好东西也还没出来,还有一些时间吧。”

    “是啊。可是照这样下去,就算搬出来了,评价也是伪书啊。而且就算真有那种好事者,与其说是喜好禅籍……”

    “哦,应该说是密教狂热分子才对?不晓得哪。有那种人吗?”

    “有啊。只是不管怎么样,都会沦为个人的死收藏,这才是问题。那送进博物馆就好了吗?也不是这样。但是落人收藏家、狂热分子之类的手中又……”

    “那还是该明确地查出所有权,依循正式手续,将其公之于世吧。筐原先生很贪婪,不能对他唯命是从哪。”

    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警官插嘴道:“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谈话,现在那个……只有和尚与小姐单独两个人吗?”

    “是单独两个人。”

    “可以吗?那个,怎么说……”

    “哦,他应该不是杀人魔吧,就算是,也不会在无处可逃的派出所行凶的。”

    “哦……”警官缩起嘴唇。

    伦敦堂主人摘下雾白的眼镜,一边擦拭一边问:“话说回来,警察先生,怎么样呢,刚才的答案?”

    警官说“哎呀,我完全投降了”,喝了一口茶。

    伦敦堂主人笑容满面,重新戴好眼镜,转向我们说:“别看这位警察先生长得这副模样……哦,失礼了,听说他是个侦探小说爱好者哟。所以我便告诉他那座仓库的事,有趣的是,他的推理与关口先生相同。”

    “跟我一样?”

    “对,连同和尚一起活埋的说法。但那并不是正确答案,所以我请警察先生再重新思考。”

    “不是正确答案?那么已经知道答案是什么了吗?”

    “咦?京极,你没告诉关口先生吗?”

    “关口现在不适合理会这种事。老鼠啊、和尚啊、迷路孩童的,他的包袱太多了,实在没办法顾及仓库。”

    “怎么,那关口先生也不知道京极为什么要去寺院了吗?”

    “他完全不肯告诉我啊,山内先生,这家伙的心眼真是坏透了。”

    尽管我这么说,京极堂却恣意坐下,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哦,那我说个提示吧。关口先生或许不知道,但警察先生应该知道吧?芦之湖的逆杉’……”

    “知道是知道,但那怎么了吗?”

    我不知道,所以老实说不知道。

    “逆杉生长在芦之湖里头一一是里头哟,像这样立着。坐船靠过去看的话就知道,杉树像这样很平常地长在水里面。”派出所警官比手画脚地为我说明。

    “生长?树木不可能生长在水里吧?又不是海草。”

    “可是就是长着啊。不过没有叶子,可能是枯掉了。而杉木从湖面探出头来,又倒映在水面,喏,不是有叫逆富士的吗?歌麿[注一]的浮世绘里也有。”

    “是北斋[注二],富岳三十六景。”京极堂连对派出所警官也毫不留情。

    “这样啊,是北斋啊。我记得因为看起来就像那样是倒过来的,所以才叫做逆杉。可是那又怎么了吗?”派出所警官一本正经地问,他可能个性真的很认真吧。

    另一方面,伦敦堂主人愉快地问道:“是啊,还不明白吗?”

    “不明白啊。那是因为……喏,那一带以前一定是陆地吧?然后逐渐下沉,低洼处积起水来,成了湖泊,所以……”

    “哦,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关口,你这样也算是理科最高学府毕业的人吗?箱根是活火山,是二重火山臼。就算它是火山臼,也不可能那样悠闲地慢慢积水。只要一喷火就会爆发,树也会烧掉吧。”

    “何必那样说呢?这可是警察先生的意见啊。”

    “不是我自谦,我这个人不学无术啊。”

    注一:全名为喜多川歌唐(一七五三~一八〇六),是江户时期的浮世绘画家。在美人画的领域中首创“大首绘”(只画上半身的人物画),开创了浮世绘的黄金时期。

    注二:全名葛饰北斋(一七六〇~一八四九),江户时期的浮世绘画家,在风景画、花鸟画的领域有杰出的创新,毕生致力于绘画的开发与变革。

    “哈哈哈哈,哎呀,总觉得警察先生很可怜,我就说出答案吧。我说啊,关口先生,还有警察先生,京极堂虽然那样说,但那座芦之湖以前也被认为是陷没之后积水而成,杉树因此才沉入水中的。肯普费[注]的那本书叫什么来着?日文书名我不知道。”

    “日文书名叫《江户参府纪行》。”

    “是啊,这就蛮古老的。可是阅读明治时期的地质学杂志与震灾预防的箱根、热海两处火山地质调查报告等,就知道那种想法已经遭到驳斥,认为是由于火口湖内火山的喷发与破裂,地形历经数次巨大的变化,受到山谷之类的遮蔽,原本是陆地的地方没入水中一一这两种都颇接近警察先生的意见呢。”

    伦敦堂主人说完后,得意地笑了一下,又说“好像也不算近”。

    “这无所谓。不管怎么样,当时也没有火口湖与火山臼的区别。湖泊产生的过程姑且不论,但现在已经大致明白芦之湖是在约三千年前形成的。可是我觉得那些杉树怎么看都没那么古老。所以我认为那些逆杉原本应该是生长在那座芦之湖上方的丘陵,在芦之湖形成之后,才直立着滑行移动下去的。”

    “直立着?树又没有脚,是用树根走下去的吗?”

    “不是走,是滑落,滑下去的。”

    “什么滑,树站着不可能滑倒?要是倒下去再滑还可以理解……”

    “不,我想是因为山崩,连同地层一起滑动了,不是只有地表滑落。”

    “有那种事吗?”

    “有树木不倒下而移动的例子。”京极堂补充说,“详细听完山内先生的说明后,我知道他是根据地质学一一特别是地层学的观点来考察,才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不过我只听闻过几个实例而已。我感到好奇,翻阅了一些文献,发现并非没有这样的例子。虽然不常见,却是可能的。特别是这一带,似乎很容易发生。二十三年前豆相地震时,枞树直立着冲向箱根町的本还寺,造成了相当大的灾害。”

    “对、对,我想地质学家或地震学家,一定已经有人在想了,我想不久后就会有人来调查逆杉的现象。这先姑且不论,所以说我认为那座仓库也是……”

    “哦……”我忍不住发出怪声。

    “是啊,那座仓库是伴随着树木滑落下来的一一我们是这么想的。所以尽管生长着树龄一百五十年的大树,但那座仓库滑落下来的时间,应该是大正十二年。”

    “关东……大地震的时候吗?”

    “是啊,关口先生,所以我们认为那座仓库落下,顶多是三十年前左右的事,而且应该不会错。”

    如果连同树木一起滑落下来这样的事实际上会发生,那不管是什么时候发生的都无所谓了。

    京极堂再度补充:“我们也想过或许是在豆相地震时滑落的可能性。可能是经过两阶段的滑落,才掉到那里的。但是最早的滑落一定是发生在关东大地震的时候。”

    “为什么?”

    “重点在于那座仓库原本的位置啊。如果是掉下来的,那当然是从上面掉下来的。而那座仓库的正上方……”

    “明、明慧寺!”

    “没错。我从你们那里听到了许多情报,不过现在那里的和尚全都是关东大地震以后才进入那座寺院的吧?所以……”

    注:肯普费(EngelbertKaempfer,一六五一~一七一六),江户时期的医师、博物学者,为德国人。于一六九〇年以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船医身份来到日本。居住在日本两年,著有介绍日本历史、政治、宗教、地理的《日本志》、《回国奇观》、《江户参府纪行日记》等书。

    “这样啊。那场豆相地震是……昭和五年吗?如果是那个时候滑落的,至少泰全、了稔,还有觉丹贯首都应该知道那座仓库的事。”

    其中两人死了。

    “可是我想他们并不知道吧,如果知道的话,就不会演变成现在这种状况,也用不着我出马,寺院的调查应该也会有大幅的进展,再怎么说他们有的是时间哪。我已经费了五天,不过才整理到人口一带而已。遗憾的是,他们人山时,仓库已经不在寺院里了。他们一定想不到悬崖下的沙土当中会有藏书,而另一方面,寺院里却……”

    “不管怎么找,却什么都没有?”

    “对,什么都没有,寺院里头什么都没有。但是,相反那座仓库里却可能有着许多不得了的东西。那些僧侣们望着脚下的至宝,却看不到。”

    一一或许有不能够存在的东西。

    这么说来,京极堂曾经这么说过。

    “有那么了不起的东西吗?”

    “不,到目前为止,《沩山警策》是最棒的吧.那究竟是在哪个时代,由谁抄写的抄本,老实说我也无法判别……其他也找到了一些珍品,但是问题在于里面发现了疑似目录的东西,然而内容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如果这份目录的记载属实,里头就有着成千上万可以称之为大发现的东西。”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对了。

    “等、等一下,京极堂。那个时候,你不是从那个洞里拿出两本《沩山警策》吗?”

    “一本是《沩山警策讲义》。”

    “随便啦,你不是说那是明治时期的书吗?”

    “明治三十九年。”

    “那样的话,那个时期明慧寺里还没有人……”

    “有啊,泰全老师的师父。”

    “啊……”

    白明治二十八年发现明慧寺以来,宛如被这座寺给攫住,为了保存与调查明慧寺而奔走,最后客死异乡,擅长造庭的老僧……

    “那你的意思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座仓库的存在?”

    “不仅知道,我想他还使用过。”

    “使用?”

    “我认为那本《沩山警策讲义》就是他的藏书。比较接近人口附近的地方,找出了为数不少明治时期的活字本,我想那也是他带进去的吧。他应该去了好几次,一点一点地调查吧。《沩山警策讲义》一定也是为了调查里面的《沩山警策》的定位而带进去的,因为相关书籍和资料也收在一起放着。”

    “这样啊,那过世的泰全老师就算知道仓库的事也不奇怪吧?他说他曾经陪同来过两次。不过当时泰全老师才二十多岁呢,或许他只负责拿行李,没看到仓库?”

    “这和年龄无关吧,听说那位叫慈行的监院不也才二十多岁吗?不管是不是泰全老师不知道仓库的事,或是明知道却佯装不知,反正就这样过了二十八年……?但老师已经亡故,再也无法确认了。”

    泰全不可能佯装不知。

    老师是继承其师的遗志,第一个进入明慧寺调查的僧侣。

    而且他直到最后都没有忘记调查这件事。事到如今还执着于调查明慧寺由来的,恐怕只剩下泰全一个人了。而且他也说过,他会赞成脑波测定,动机是希望促使调查重新展开。

    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舍弃他明知道却佯装不知的可能性。科学调查团是外人,明慧寺的秘密会被揭发,泰全的使命将会消灭。亦即他可能是想借由外入之手,强制将他带到外面。要他自力离开,到外面去……

    他果然还是不愿意吧。

    “话说回来,关口,泰全老师的师父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怎么,你不知道吗?真是的,既然是主动涉人事件的,这点事至少也该打听清楚吧?”

    “这很重要吗?”

    “常信和尚不是说了吗?相当于慈行和尚师父的慧行和尚,是泰全老师的师兄。换言之,慈行和尚也算是那个人的孙弟子吧?”

    “哦.对啊。”

    “什么对啊,仁如和尚似乎也不知道这么深入的部分……去向仙石楼的老板打听好了。不……或许没用。但是那个发现者究竟做何打算呢?如果只靠一人独力一册一册地调查那座仓库的书籍,几十年都查不完的。事实上,他的人生就先结束了。如果在那个阶段公之于世就好了。”

    京极露出不甘心的表情。

    “筐原先生他啊,想卖那些书想卖得不得了呢,关口先生。”京极堂默默不语,所以山内接着说下去。

    “想卖?卖那座仓库里的书吗?”

    “是啊。京极这个人就是这样,想要给那些书一个正当的评价额。但是那样一来,我们这些镇上的一介小旧书店就不可能买得起了,太贵了。而且有好几册无法勘定的书,这已经是文化财产级的了。可是要是我们不买下来,笹原先生一定会拿去卖给哪里的不法之徒吧。那样一来,那些文化财产……”

    “就算是真货,也会变成伪书了。”京极堂以严峻的声音说道。

    “可是真货就是真货呀,不管是谁拥有,玉就是玉,石就是石不是吗?”

    “不是那样的。”和服打扮的旧书店东露出更加厌恶的表情,“那不是金子也不是石子,是书啊,书。惟有书是特别的,它不是美术品,具有的不仅仅是古董及考古学上的价值.书本上记载着情报,无论是抄本还是赝本,只要记载着相同的内容,作为情报的价值就是相同的。但是,如果器皿是赝品,内容一般来说也会被判断为是假的。说起来,那种东西不可能被拿来买卖,所以纵然是真货,只要在黑市里流通,就很难在公开的场合一一学会等地方使用;即使被提出来加以评论,若无法确认出处,还是无甚说服力。”

    京极堂眉间挤出皱纹,把手收进怀里,伦敦堂则将双手摆到火炉前。

    “而且啊,关口先生,书的所有人究竟是不是笹原宗五郎也是个问题啊,所以京极才会一反常态积极地行动。”

    京极堂说“就是啊,就是啊”,真的摆出一副一反常态的态度。

    “如果这原本是明慧寺的东西,那么所有权该归属于谁就不晓得了。明慧寺的那块土地就如同刚才听到的,是属于松宫仁如和尚的。但是明慧寺本身是谁的则尚未明朗。保存那座寺院的是教团吗?或者是与教团断绝关系,留在那座寺院的僧侣们?这也不清楚。如果有居住权这样的权利的话,那么叫做仁秀的老人应该是住得最久的。虽然这些或许都无关。不过不管怎么样,绝不能够照着笹原先生的意思任意处理。”京极堂一脸凶恶地说。

    “里面的货色就是这么厉害哟,如真的有的话。”山内先生潇洒地这么作结。

    派出所警官似乎完全听不懂,一脸奇怪地看了一下空掉的茶杯,喝干了混着残渣的杯底剩茶。

    我望着茶壶那廉价的金黄色泽思考着。

    结果……

    只能顺其自然了。

    神秘的埋没仓库也与了稔和尚的尸体相同,打开盖子一看,根本没什么好惊奇的,只不过是单纯的山崩;而它的物主也一样平凡无奇,就是那座明慧寺。

    笼罩着神秘寺院明慧寺的幻想,逐渐被一层层剥离。

    觉得已经可以信服的时候,又被更进一步解体,每当那种时候,干燥无味的现实就暴露出来。

    现在那里非但不是一座神秘的寺院,更沦为佛教界的大包袱。

    僧侣们也是,背后不仅没有各派各宗的支持,甚至是遭到自己原本隶属的寺院抛弃一一不,是他们拒绝回去一一只不过是一群个人的集团罢了。冷静想想,堂堂大教团才没有时间去理会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吧,教团的目标是更加崇高的。

    只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回归到理所当然的地方而已,怪奇与幻想早巳不过是现实这个器皿中的装饰,就连意外性也是或然性的忠实仆役。

    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但是……

    事件完全没有解决。

    怎么回事呢?这不明所以的闭塞感。

    因为杀人犯还没有被逮捕,还是因为杀人的动机不明了,所以才会如此令人喘不过气来?总觉得几乎动弹不得,宛如身处密室一般……

    压迫感一一疲惫感一一虚脱感。

    对,问题在于……

    一一为什么僧侣们留下来了?

    问题在于和尚们“反正出不来”这样的说法吗?

    例如那个阿铃……

    这么说来……

    松宫仁如没有在明慧寺碰到阿铃吗?如果碰到了与十三年前亡故的妹妹一模一样的女孩,他不可能还摆得出那种模范笑容。

    要是他遇到了阿铃,还能够表现出方才那样态度的话,那我只能说我无法理解他这个人了。

    茶壶发出咻咻声,伴随着泡沫喷出蒸汽。

    看看时钟,是五点十五分。

    “喂,京极堂。”我呼唤朋友,“这次已经没有你出场的机会了吗?”

    “什么意思?”

    “呃……就是……”

    “附身妖怪已经驱逐了,和我无关。”

    “你还没见到全部的和尚吧?”

    “会缠住禅僧的妖怪没有多少,顶多是天狗什么的。自古以来.欲降伏禅魔者,率皆为禅所笼络。对于无言之人耗费数百之言,亦如以贝壳度量大海。即便说法,亦是班门弄斧。”

    “那铁鼠呢?”

    “那已经驱逐了。可是……”此时,京极堂抬起头来。“嗯?那边附上了什么吗?”

    不知不觉间,玻璃门打开,一脸苍白的饭洼站在那里。

    背后则是仁如那张端正的脸。饭洼个子很小,仁如轻而易举地就高出她两个头。

    青年僧人露出一种难以形容、无法理解的表情,脸部肌肉僵硬。

    一一他们说了什么?

    那近乎虚伪的健全消失了。

    仁如被什么东西给附上了一一京极堂是这个意思吗?

    “啊,结束了吗?”

    派出所警官说道,站起来的瞬间,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长得一脸时钟相的警官急忙抓起它送到耳边:“是、是、是的。嗯?”

    警官望向京极堂。

    接着他用右手按住话筒的下半部分问道:“请问你是中禅寺先生吗?”

    “是的。”

    “哦,是仙石楼打来的电话……”

    “找我的吗?”

    “听说是……你认识一位今川先生吗?”

    “嗯,认识,虽然我想我这个朋友可能更熟一点。”

    朋友指的是我。

    “哦,电话里说,那位今川先生,以关系人的身份被逮捕了。”

    “今川?以关系人的身份被逮捕是什么意思?”

    “呃,你要听吗?是本部的益田刑警打来的。”

    “换我听吧。”京极堂接下话筒。“喂?我是中禅寺。怎么了?你说今川他怎么了?那是自愿接受约谈吗?嗯,所以不是执行逮捕令吧。咦?谁?要把尾岛佑平先生怎么样?哦,跟仁如和尚一起吗?益田,这种事能不能请你跟警官先生说?我很忙的……咦?久远寺先生叫我去?久远寺先生回来了吗?復木津?我听不太懂呢。益田,你冷静一点,你自己先乱了阵脚怎么行?整理一下思绪再说吧……”

    除了伦敦堂店东以外,每个人都紧张极了。

    发生事情了。

    “哦,我明白了,我会转达。请问你是栗林先生吗?”

    时钟警官说“是的”,挺起了胸膛。

    京极堂公事公办迅速说道:“首先,由神奈川本部派遣的警官和这个辖区的次田刑警很快就会抵达这里,请将这位松宫师父交给那位刑警。详细情形我不清楚,但听说要移送到仙石楼去。还有,本部说如果可以的话,请按摩师尾岛这位先生以自愿出面的形式协助。管辖权似乎属于这边,所以麻烦这里联络。说是想请他去明慧寺,不是指认凶手的脸孔,而是指认声音。不过也得考虑到对方的方便,请他明天再去就行了。还有……关口!”

    “干吗?”

    “菅野在明慧寺。”

    “菅野……?”

    “还有,今川升格为嫌疑犯了,久远寺医生与復木津被强制送到仙石楼。你……要怎么办?”

    京极堂的眉头锁得更深了。

    听说正好就是这当儿的事。

    山下察觉石井就要等得不耐烦,即将亲自出马了。

    还没解决。

    山下已经开始搞不清楚自己是为了解决事件才搜查的,还是为了逮捕凶嫌才搜查的,或是为了出人头地及立下功名而搜查的。甚或是为了搜查而搜查的。

    至今为止,只要依照搜查的常道行动,就能够像赚分数一样地破案,这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事。解决事件、逮捕罪犯、出人头地、立下功名以及搜查,在过去是完全相等的。

    现在却有一种它们即将分崩离析的不安。

    菅原正在逼问今川。

    直到昨晚,这名乡下刑警都还高唱着桑田常信凶手说。然而昨天刚一发现菅原博行的存在,他立刻变节,投靠菅野凶手说。而刚才收到验尸报告后,这下子又开始坚持今川凶手说来了。

    山下已经完全冷掉了。

    山下也认为这种情况怀疑菅野是理所当然的。

    而且今川很可疑也是不争的事实。

    今川的证词肯定不是捏造就是搞错了吧。若非如此,就变成是调查记录写错了。

    但是那又如何呢一一山下这么想。

    他觉得就算出现了另一个极为可疑的人物,也不代表原本可疑的人就不可疑了。可疑这种东西,并不是相对的。

    处于自己的武器无一派得上用场的状况,无依无靠的山下变得有些依赖看起来较为强健而踏实的菅原。山下会支持菅原的桑田凶手说,其实也只是出于这样的理由。

    但是菅原会采用桑田凶手说的理由,说穿了似乎只不过是因为上司山下支持这个论点罢了。只要有超越它的根据一一例如被幽禁的异常人物或明显的伪证一一只要有这类东西出现,就能够轻易舍弃。只是这种程度的东西罢了。

    山下竟然一直依赖着这种人。

    在桑田凶手说当中,山下等于是依赖着自己的影子。

    也难怪他会觉得受够了。但话说回来,山下也无法改变路线,去怀疑今川。

    今川确实很可疑。东京警视厅已经证实今川的古董店与小坂了稔自战前就有交易往来了。而且今川还持有寄自小坂的信件,他被小坂找来似乎也是事实。而在预定会面那一天,小坂遇害了。

    但是,这些证据只说明了今川与小坂之间的关联,并无法成为犯罪的证明。没有哪个傻瓜会在杀人后不立刻逃走,还把尸体藏在自己住宿的旅馆庭院树上,也没有哪个傻瓜会将这些事逐一老实地告诉警方。若问凶手是否会采取这种行动,山下认为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是如果这与大西泰全命案有关,那状况就不同了。

    例如说,如果今川是为了杀害大西而逗留在现场,如何?然后他尽可能顺理成章地潜入明慧寺,如愿以偿地杀害了大西一一这种情节也不无可能吧?事实上,在这宗命案里,最后见到大西的是今川,而他当然也没有不在场证明。只要那伪证般的误谬被揭穿,今川会遭到怀疑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所以菅原会涨红了那张颧骨突出的粗俗脸孔责问今川,也不是不能理解。

    然而,只有这件事山下总觉得不对。不,不依靠“觉得”或“认为”、直觉或印象来判断事物,是山下以往的基本态度。证据与逻辑才是警部补山下的支柱。所以就算撕裂他的嘴巴,他也绝不会在人前说出这种话来,可是……

    一一不是这家伙。

    他还是这么想。

    “喂喂喂,今川,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啊。从刚才就听你在扯什么狗啊悟的,我想听的可不是这些经。我是在问你跟大西讲了些什么。”

    “我只是陈述事实,我是去请教老师关于狗子佛性的领解的意见。”

    “你说钩子什么?”

    “狗子佛性。”

    “那是怎样的生意?”

    “这不是生意。”

    “古董商不谈生意,干什么在这种地方逗留这么久?喂喂喂.今川啊,你竟然诓骗了我们这么久哪。我跟你不一样,是个淳朴的乡下人,完全信了你那一套哪!”

    “我没有说过任何谎言。”

    “哦?那你是隔着纸窗跟后脑勺破裂、脑浆四溢的老头子说话吗?他可是当场死亡啊,当场死亡。气只维持了短短几秒钟而已。”

    “请不要那样说老师……老师他……”

    “是你杀的吗?”

    “我没有杀他。”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只是……”

    “只是什么?”

    “所以……”

    “所以怎样?”

    “菅原,你也稍微让人家说说话吧,他不是想说什么吗?”

    “哪能听他那样一一辩解啊?”

    “你在说什么啊?就算是凶手,也有辩解的余地啊。侦讯的时候,有时候也是会请律师在场的。这又不是在特攻,小心你的措词。”

    “这样没办法问出自白的。”

    “自白不是强逼来的!”

    菅原忿忿不平。

    今川转动着有如鲤鱼旗[注]般的大眼睛看着山下。他的嘴巴松弛无力,长相丑陋,却很讨喜。而且比起外表这个人似乎更富有知性。

    “今川,我们已经再三说明,根据司法解剖的结果,大西泰全是在凌晨两点四十分到三点十分之间遭到杀害的。也就是在你们采访小组回去后短短一个多小时,距离起床时间仅二十分钟之前被杀害的。关于这一点,你有异议吗?”

    注:日本五月五日男孩节的习俗,有男孩的家庭挂鲤鱼旗以祈祷家中男孩早日成材。

    “我无从提出异议。”今川说。

    “就是吧?但是你却说你在六点三十分到近七点左右,曾与大西对话。哎,关于这一点,是有几种解释吧。首先是你说谎,现在我们是如此解释;其次是你搞错了时间,但是这除了非常特殊的情况外,是不可能的。三点与六点三十分,就算这座寺院里没有时钟,时间误差也不可能超过三小时……”

    “我有怀表。”

    “哦,那就更不可能了。就算你的表快了,也不可能差那么多吧?”

    “就算表停了,我也不会错得那么离谱。”

    “是啊,所以这不可能。那么不就没有别的解释了吗?所以菅原才会对你咆哮。喏,你有没有什么要反驳的?”

    “我只是陈述事实,我和老师交谈过。虽然不能说每一字每一句都正确,但是叫我重述的话,我几乎能够完全重现。”

    “问题是我们没有可以判断那是重现还是虚构的基准啊。而且验尸结果与目击证词有落差的情况,采信目击者的话而不采用司法解剖的结果,这实在……”

    一一可是,如果验尸官是共犯的话?

    这种荒唐的事不可能发生。又不是哲学家,不是事事都加以怀疑就是好的……

    一一这是久远寺说过的话。

    “不太可能,所以这种情况……”

    “不。怀疑验尸结果是违背常识的。而且若是怀疑验尸结果,了.:)芒。拈o249就没办法搜查了。作为最低限度的共识,我想必须留下惟一能够信任的根干的部分才行。”

    “喂,今川,你这是在推翻自己的证词吗?”

    “不,我也不认为自己的体验是做梦或幻想。这对我来说,也是惟一能够信任的根干的部分。”

    “那……”

    “只是,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想,关于我所体验的事……”

    “你不是说死人跟你说话了吗?”

    “菅原,叫你安静点。然后呢?”

    “是的。所以说,我在理致殿的庭院,从六点半起将近半个小时左右,隔着纸窗与对禅学有深厚造诣的老人家,或声音听起来像老人家的人进行了问答……这是事实。所以准确地来说,我和泰全老师交谈过一一这并非事实。”

    “什么?”

    整理需要一些时间,但在山下整理完成前,菅原开口道:“喏,结果又这样狡辩。说得那么拐弯抹角,结果你只是想说和你说话的是大西以外的其他人吧?”

    “这……菅原,这不能忽视啊。”

    “为什么?”

    “因为那样的话,那个人就是凶手啦。”

    “是这样没错……山下兄,你是肚子痛吗?感觉很没气势哟。还是……”

    原因出在你一一山下想这么回嘴。

    “还是你掌握到什么了?”

    “没那回事……”

    爬上屋顶的和尚,掉下屋顶的和尚。

    就因为将这两者混为一谈,起初事件才会呈现出奇怪的状况。爬上屋顶的和尚是凶手,掉下来的是被害人,这一点现在几乎可以确定没错了。

    隔着纸窗交谈的和尚,死在茅厕的和尚。

    如果将其视为同一人,就会产生出死者说话的怪异。所以这次也将说话的和尚当成凶手来思考如何?这样比较合理。

    所以山下觉得与其怀疑今川,相信他的话可能更有所展望。

    “这是很有可能的事啊。”

    山下无法好好地说明,或者说,他没有力气说明。

    菅原露出轻蔑的表情。“怎么可能?那声音呢?你不是直到几个小时前都还在跟大西说话吗?那怎么可能认错呢?喏,山下兄,你也可以从纸门另一头分辨出我和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吧?”

    “当然分得出来啊……”

    山下没有自信,声音相像的人有很多。

    就算原本的声音不像,但音色是可以改变的,一课里甚至有人可以模仿他人的声音。而且若是隔着纸门,那就更难分辨了吧。如果是在未曾预料到里面有别人的状况下,也有可能会一厢情愿地认为声音听起来一样。再加上……

    和尚那种有如说教般的腔调很独特,如果混杂着那种艰涩难懂的词汇交谈,任谁都会以为对方是和尚吧。不仅如此……

    如果对话又说得通的话……

    “要看情况吧。”

    又没办法好好地说明了。

    “如果说要看情况的话,什么事都有可能了。”

    “理致殿吗?那边的指纹跟遗留物品查得怎么样了?”

    “查不出指纹。不,有是有,但是多个新旧指纹混杂在一起,查不出什么。而且你还没有指示要采集这里所有和尚的指纹啊。”

    “这倒也是。”

    “不过理致殿肯定不是第一现场吧,所以我完全不懂这家伙为什么要做这种伪证,又不能为谁制造不在场证明。”

    “还不一定是伪证吧?”“山下兄,你到了这个地步,好像又变得畏首畏尾了哪。不过这家伙要是凶手的话,就是你的直属部下一一益田捅出的大纰漏了。监视中的嫌疑犯趁着刑警不留神时,堂而皇之地犯案,这会被追究责任的,搞不好会关系到你的前途哪。”

    “不是那种问题。”

    听到菅原这么说,山下才注意到这件事。菅原说的的确没错。

    但是菅原不也有留下益田一个人下山的责任吗?一一不,这件事不管任谁来看,都是山下的责任,搜查主任是山下。

    头衔成不了武器,反倒成了枷锁。

    这才是头衔原本的功能。

    “哎,菅原,别把视野放得这么狭窄,以统筹性的判断力来搜查吧。而且其他还有许多可疑的人啊。”

    “你怎么突然圆滑起来了?可是那个什么统筹是你的工作啊,我的任务是其他,这里就交给我吧。”

    山下也不应声,站了起来。

    然后他尽可能高高在上地俯视菅原,说:“千万克制暴力行为啊,那也会是我的责任。”

    山下离开了房间。

    轮班的警备人员在邻室假寐。

    山下坐到阴暗的角落里。

    然后思考。

    根据报告,神秘僧侣已经被拘留了。虽然把他叫到仙石楼去,但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山下觉得那个僧侣似乎也没有关系,毋宁说他强烈地希望没有关系。

    尾岛佑平的证词有多少可信度呢?一开始会想到要指认声音,是因为山下几乎有一半确信桑田常信就是真凶,也觉得这是个有效的方法。如果桑田是凶手,这可以成为突破他心防的有效王牌。

    而且山下心想就算桑田不是凶手,那凶手八成就是菅野了。

    所以他才安排尾岛过来,但是听到今川刚才的话,山下也开始质疑起这个想法了。只凭声音什么都不会明白的,就算明白,也成不了关键证据,这没有证据效力。如果凶手是别人的话,这个方法就几乎无效了。

    而山下现在最在意的,就是这整座寺院。

    虽然不是调查了禅宗所有的宗派与教团一一山下也不明白宗派与教团是怎么个不同法一一但是今天的中间报告中说,警方所照会的每一个教团都说不知道这座明慧寺。他们声称至少没有送出援助金给这样的寺院,这与益田的说法大相径庭。山下几乎完全听信了益田从大西那里听说的内容,根本没想到竟然会得到这样的结果。然而大部分刑警对这细枝末节之事几乎不表示兴趣。在搜查会议里,也没有受到多大的重视。

    山下以为至少菅原会在意,因为菅原一开始对于没有财源的明慧寺抱有极大的疑心。明慧寺共谋说应该是菅原更早于桑田常信凶手说的第一个想法。然而现在菅原的怀疑似乎完全转移到今川身上。

    如果今川是凶手或共犯的话,比起寻找寺院财源这种拐弯抹角的做法,可以更加轻易地解决事件,而且也比怀疑所有和尚省事多了。

    但是,还是一样不对劲。

    即使如此,这座寺院仍实际存在,和尚们也居住在这里。山下虽然也去看了所谓的旱田,但那实在不是能够获得自给自足的收获田地。所以需要钱。

    小坂在下界的生活情形也查清了。

    根本没什么。他只是由当地的好事者及教师、自称文化人所组成的环境保护团体的发起人罢了,其他什么都没有。说是租来的房子,也是作为环境保护团体的办公室,房租则由那个团体支付。团体的活动内容目前正在调查,不过完全与杀人事件无涉。

    关于久远寺嘉亲的数据也送到了。就像本人说的,就算是抄本,报告书数量也庞大得惊人,虽然尚未全部读毕,但山下挑拣出菅野博行的部分阅读了。

    上面记载,菅野极可能是一名性倒错者,而且是以女童为对象的倒错者。这类犯罪最难以发现,因为被害人肯出面控告的案例极为稀少。尤其被害人是女童的话,更是如此。不出所料,不仅完全没有接获任何报案,由于嫌疑犯本人失踪,也无法确认实情。

    但是看样子那名叫久远寺的医生,是遭这个菅野魔掌的被害人家属。看到这里,山下总算明白久远寺那异常的激愤态度。对于怀疑久远寺这件事,山下稍稍反省了起来。

    比起杀人,山下更痛恨性犯罪。

    但是这件事也没有成为搜查会议的议题。场面由菅原主导,今川被拘捕了。

    山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子自己简直没有存在的价值。石井即将会加人搜查这件事,或许不是可能,而是自己的希望。比起逮捕凶手或出人头地或名声,山下现在更渴望解决。不,也不是解决,山下只想早点离开这座山,好好睡一觉.

    结果山下离开了知客寮。

    即使到了这种地步,依然坚信自己没有错的自己,令山下难以置信。

    在这种情况,主体是哪一方呢?山下觉得自己分裂了。但是自己就是自己,这些全都只是修辞上的问题,相信的自己与不相信的自己也根本没有分裂。

    外头已经人夜了。

    山下突然觉得寂寞不安。虽然是理所当然之事,但是与自己相比,这座山巨大得骇人。这场搜查不是罪犯对刑警的攻防,而是个人对“山”的战斗。

    山下逐渐有了这种感觉。

    森林嘈杂作响。

    知客寮里灯火通明。

    禅堂旁边的建筑物也传来人的气息,侦讯还在持续进行,三门有两名警宫冒着寒风站着。寺内确实有着众多的人。

    禅堂里八成也坐着许多和尚。

    好诡异。觉得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的人都被这座山给吸收了。

    菅原的怒吼,慈行的叫唤,也和树木沙沙作响没什么两样。

    如果背后站着那个长袖和服姑娘,这里就是完完全全的山中异界了。

    ——啊,早知道就别想了。

    山下真的有种女孩就在背后的感觉,不敢回头了。如果回头看见女孩就在那里,那可是比死更教人不敢领教。这个世上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吗?

    山下无可奈何,迂回曲折地绕过境内,走向禅堂。他虽然不喜欢和尚,但待在人多的地方附近,比较安心一些。去看看禅堂旁边的小屋吧,不……

    ——记得久远寺说了什么呢。

    是捉住今川,把那个侦探和久远寺赶回仙石楼的时候。

    记得那个老医师是说……

    ——去找大麻。

    久远寺一行人在那之前遇到了仁秀还有菅野。

    菅野和……大麻?

    大麻取缔法在昭和二十三年施行,其后,未经许可的栽培和让渡也算触法。所以若是秘密栽培,就能够获利。

    ——财源是大麻吗?

    那时候应该问得更详细点。

    事到如今已经迟了。那个时候山下完全被菅原的气势给压倒,甚至连知客寮都没踏出半步。

    ——菅野吗?

    不知不觉间,山下经过小屋,来到菅野所在的土牢前。

    应该穿外套来的。冷得要命,脚尖都冷到骨子里了。

    绕过雪积成的小山一看,一名警官孤零零地站在月光下。

    “辛苦了,没有异状吧?”

    “没、没有!”

    警官敬礼之后,全身僵住了。

    “有好好轮班吗?”

    “是的!我、我刚才犯了过错,那、那个真的、万分抱歉!”

    “我不是在责备你,是在慰问你有没有好好轮班。而且……你说的过错是指什么?”

    “是的,刚才三门附近发生了骚动,我离开了岗位,之后到了轮班时间,于是就这样休息了。但接班的人似乎在休息室等待我回去,结果这座土牢的人口有五十分钟左右无人看守。”

    “哦。”

    久远寺与今川就是趁这个机会侵入土牢,见到菅野的。菅原主张应该把医生也拘捕起来,但读了报告书的山下决定放走久远寺。他了解久远寺想责备菅野的心情,所以将久远寺放在菅野身边不是件好事。而且既然都会住宿在仙石楼,跟拘留他也没什么两样。

    “那是联络不周,没关系。然后呢?”

    “方才我因此被菅原刑警斥责,叫我不准轮班地彻夜监视!”

    “菅原吗?真是擅自妄为,负责人可是我啊。好了,换班吧。我在这里看着,你去叫接班的人来。”

    “怎么能让警部补大人做这种事……”

    “没关系,我正好有事到里面。我会在里面,你回去知客寮叫代替你的警员来,那里睡了三个人。”

    “但是,原本要代替我的人员在这边建筑物的休息室里。”

    “哦,哪边都行,去近的好了。啊,如果你有手电筒的话,就留给我吧。”

    警官毕恭毕敬地交出手电筒,再次立正,大声地说“承蒙警部补大人体恤,无上光荣”,跑走了。

    山下进入里面。他从早上开始,或者说从昨天晚上开始,就进入这个洞穴不知多少次了。但是因为山下有一点幽闭空间恐惧症,他仍旧无法习惯。他一进人洞穴,心跳就会加速,微微冒汗。学生时代,他也曾经进入富士山的钟乳石洞而引发贫血。不过就算是没有幽闭空间恐惧症的人,进入这种洞穴里,一般也会感到害怕,会喜欢这种地方的人才是少数。但是或许这里的状况会比外头好一些。

    里面有些温暖,因为没有风。

    ——反正也说不上什么话。

    山下明白这一点。他不知道久远寺与菅野聊了多久,但至少山下完全听不懂这个被囚禁的僧侣在说些什么。一下子说大宇宙的声音在耳畔呢喃,一下子说布袋和尚打扮的弥勒菩萨一个个从墙壁里走出来。

    一下子又说抱着婴儿的女人在笑。

    还说天花板在旋转,地板有如波涛起伏。简直像醉鬼。

    ——如果这是大麻造成的幻觉……

    大麻与其他麻药相比,不容易出现禁断症状[注],所以应该不会突然凶暴起来才对。可是似乎会看见幻觉,感觉也会变得敏锐。山下从麻药组那里听说,环境特别重要。总而言之就是药物与环境的加乘效果出类拔萃,这个暗室可说是再合适不过了。

    注:长期使用药物后产生的药物依赖现象,一旦停药就会出现不良反应,称为禁断症状。

    微量的月光朦胧地照亮壁面。石窟中雕刻着莫名其妙的石佛,周围则雕着一大堆小佛。这叫做曼陀罗[注]吗?不知道。身在这种环境,就算不吸大麻也会醉。

    山下进入有牢槛的房间。

    白天他拿着提灯,但现在没有。他并未打开手电筒,没有灯光,让他感觉异样的平静。因为等于没有天花板也没有地板和墙壁,反而没有闭塞感吧。应该是惟一光源的牢内壁面的蜡烛也熄了,完全一片黑暗。也没有人的气息。但是没有人的气息这一点,早上进来的时候也一样。

    如果菅野吸食大麻的话……

    一一那些蜡烛吗?

    当然,一定是把大麻干燥之后揉碎,再以烟管之类的用具像香烟般吸食,那么只要有火就够了。山下等人也不是一直待在里面,或许他今天也找机会吸食过了。

    那样的话,麻药取缔班那些鼻子灵敏的人一进来,应该就会发现了。至于山下,衣服和头发都沾满了香的味道,不管闻到什么都觉得是线香味。嗅觉已经完全失灵,他只觉得受够了,根本没工夫去怀疑。

    而且他也觉得因为光量不足,视觉一衰退,嗅觉也跟着衰退了。最重要的是,土牢这种大为脱离常识的古老时代场景十分诡异。待在这里面,就算那是多么奇异的味道,也会觉得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总而言之,山下什么都没注意到。

    话说回来,一点人的气息也没有,连呼吸声都没有。山下慢慢地蹲下。

    “菅野……菅野先生,你正常吗?”

    声音刺耳地回响,连自己在说什么都听不清楚了。感觉声音比白天更响,是因为外头很安静吗?不是。说到安静,白天也很安静,所以这只是错觉吗?

    “我是国家警察……”

    山下说到这里闭嘴了,一阵“嗡嗡”的余响。

    “我是山下,我有话想跟你说。”

    在这种洞穴里,面对这种人,组织与头衔根本没有意义。

    没有回答。

    此时,山下有了一股极度虚幻的预感。

    难道……

    没有天花板、地板及墙壁的无垠黑暗,比置身无法逃离的牢槛中更要……

    山下慌忙打开手电筒。随着开关打开的声响,光束出现。照亮完全不对的方向。山下把手电筒转过来,仔细照向牢槛之中。白天时没有仔细看,但牢槛里似乎比想像中的更深。正对面的岩壁上的是壁画吗?这里是寺院,所以那是佛画之类的吗?

    虽然处处斑驳,但原本似乎色彩艳丽。

    当然山下不懂那是什么。

    一一哪里不太对。

    也应该不对,是哪里不太一样。

    注:曼陀罗(梵名mandala,藏名dkyil一hkhor),古印度指国家的领土和祭祀的祭坛,现在一般指将佛菩萨等尊像,或种子字、三昧耶形等,依一定方式加以排列的图样。又译作曼荼罗、满荼罗等。意译为轮圆具足、坛城、中围、聚集等。

    有奇怪的东西,是柴薪吗?不对,那是……

    一一垃圾?植物吗?麻吗?

    那是干燥的大麻束。

    干燥大麻一一疑似干燥大麻的植物绑成小束。总共三束摆在榻榻米旁边。

    一一白天时没有那种东西。

    绝对没有,山下当时拿着提灯看了好几次。

    朦胧的提灯光亮虽然没办法照到壁面,但至少应该照到地板了。钵碗摆在一个像经桌的小台子上,更里面有个如厕用的便盆。其他就只有一块榻榻米,上面……——死掉了。

    一眼就看出来了。

    榻榻米泛着一片黑,是血迹的黑。

    在缺乏光线的环境里,红也不过是黑的一种。

    菅野博行伏在榻榻米上断气了。

    “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卸下一切头衔的山下打从心底感到畏惧,几乎要冲破喉咙地放声大叫。结果,我重新回到仙石楼了。

    京极堂似乎也无法拒绝久远寺老人的请求,便将之后的事托给山内,与我同行。饭洼原本就打算回仙石楼,结果在警察包围下,包括仁如在内,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前往仙石楼了。

    名叫次田的老刑警没有多说什么。我从他的沉默寡言,察觉到他极端厌恶负责这次的事件。

    直到最近,我一直以为所谓的刑警全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如出一辙。简而言之,我把属于体制那一边的人全都一视同仁。虽然我的朋友里有个如同脱缰野马的刑警,但我一直自私地认为只有他一个人是特例。然而似乎并非如此。

    这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有个人比次田更加沉默寡言,那就是仁如和尚。说他遽变也不为过吧。我一开始对健全的他感到欣赏,不久后渐渐地觉得他的健全很惹人厌,对他落落大方的态度的评价也微妙地变质了。而与饭洼谈话之后的他,则完全变了个人。

    在我的想像中,他遽变的原因是阿铃。

    他会不会是从饭洼口中听说了明慧寺有个如同亡妹再世般的女孩呢?

    在这之前,他应该不知道阿铃的事吧。

    他是知道了这件事,才大受打击吧。

    与其说是打击,更像是害怕。

    害怕什么?抵达的时候,差不多过了七点。在熟悉的大厅里,益田与久远寺老人一脸严肃地坐着。次田一看到益田,便露出松了一口气般的表情。

    “益田,怎么样了?”

    “一团混乱哪,次田兄,一团混乱。”

    “阿菅不是个坏人,不过是个像野猪般横冲直撞的刑警,那个神经质的警部补没办法驾驭得了他吧。啊,我把人带来了,这位是松宫仁如和尚。”

    仁如恭恭敬敬地行礼。

    就算失去了霸气和精力,他似乎也不忘礼节。

    但我觉得这种恭敬非常形式化,反而削去了他的健全。

    警官移到别室,剩下的人全都留在大厅。京极堂似乎敏感地察觉出弥漫在仙石楼里的倦怠空气,迅速地扫视房间,全盘掌握后问道:“益田,常信和尚怎么了?”

    “刚才回明慧寺了。”

    “回去了?不是明早才出发吗?”

    “他说在这种非常时期,只有一个人起了愚昧的邪心逃下山。实在不妥。”

    “警官呢?不会让他一个人上山了吧?”

    “就算是我也不会做这种事的。我请护送久远寺医生和復木津先生下山的警官,回程时顺便送他上去了。而且敦子小姐和鸟口也跟着去了,人多势众,连我都想跟了呢。”

    “那个笨蛋还是去了吗?可是益田,虽然我说这话也很奇怪,不过有这么多一般民众混在里面,也很难有什么正当理由吧?没问题吗?”

    “警方没有拘束力啊。如果去了被赶回来也没办法,但我不能把他们强留在这里。”

    “或许请你们直接把他们逮捕还比较好呢。復木津怎么了?”

    久远寺老人回答道:“他啊,连谢礼也不收,就跑回去了。他说明慧寺里没有凶手呢,中禅寺。”

    “他这么说吗?”

    “他这么说啊。”

    京极堂一脸凶恶地凝视榻榻米。

    “怎么样?你看起来很忙,不过还是不想出面解决事件吗?”

    “不想。”

    “今川或许会被当成凶手哟。”

    “只要他不是真凶就无妨。”

    “这样吗?不会变成冤罪吗?”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益田这么说,但是他那萎靡不振的口气听起来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总之,我不想进入明慧寺,也不想涉人事件。”京极堂宣言似的说。

    大抵说来,他总是不愿意与这类事件牵扯上关系。

    从京极堂的性格来看,他的态度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过去曾有好几次,有时候是被卷入,有时候是被推出去,结果他都卷人事件里头了。所以我也觉得事到如今没有什么好推辞的,但是只有这一次,这个乖僻者的决心似乎异常坚定。

    “这样啊,哎,那也没办法。”久远寺老人大失所望地垂下肩膀。

    “恕我僭越,我认为老先生最好也避免再继续深入下去,我认为这并非你所知道的那一类事件。”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所说的意思。听好了,这个事件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没有任何像样的谜团,没有任何东西附在任何人身上。”

    “是吗?”益田一脸讶异。

    “是啊,因为根本没有任何怪奇的谜团呀。例如说,没有人消失,也没有死人复生,也没有术士操弄人心,当然也没有幽灵妖怪魑魅魍魉跋扈作怪。没有任何人迷失在谬妄之中。登场的全都是高唱着高迈宗旨的修行僧,他们是不相信那种东西的。”

    “但是啊,中禅寺……”

    “就是啊,京极堂,你不是说你从常信和尚身上驱逐了铁鼠吗?”

    “没错。就像关口说的,我动手驱逐常信和尚的附身妖怪,而它也被除掉了。修行僧确实也有迷失的时候。”

    京极堂像要射穿仁如似的望向他。

    “但是修行僧原本就是要对抗这些东西的。他们与一般人不同,所以无论得花上多少时间,无论有多么痛苦,自己驱逐它才是本分。因为可能会误导搜查,我才不得已出手,但原本是没有我多事的余地的。说起来,我等于是妨碍了修行。所以我就算向警方收钱,也是天经地义的。”

    “呃,这类经费我们……”

    “我开玩笑的,益田。听好了,久远寺医生,所以这次的事件没有我插手的余地。这次不明白的只有谁是凶手’这一点而已,这是警方的管辖。不管是物理证据或证词,什么都好,从这些线索着手搜查,找出凶手才是道理。鸟口和敦子是事件记者,他们想一头栽进去的心情我可以了解,但老先生还是收手比较好。关口你也是。事件再这样拖延下去的话,继今川之后,下一个会被怀疑的是久远寺医生。要不然就是你,关口。不,久远寺医生已经被怀疑过一次了呢。”

    “你、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菅野先生啊……他在吧?”

    “啊……是啊,我被怀疑了。菅野他……”

    菅野,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不怎么想听到的名字。我连那人的长相也不知道,但是那个令人忌讳的名字却深深地烙印在我心中。

    而比起我来,这个名字对久远寺老人来说应该是更令他痛苦万分的名字。一想到他的心情,我就感到难受极了。若为问什么……

    “这就别提了……”京极堂像要故意妨碍我思考似的大声打断。“而且这也不是适合在这种地方谈论的话题,回去之后我会再问復木津的。那么我就此告退。”

    “什么告退,难道你要回去了?”

    “都这么晚了,我会在这里住上一晚。我待在这里也不能怎么样吧?”

    “呃、喂,等一下,那、那个明慧寺的阿铃……”

    那个阿铃——不是京极堂的管辖吗?

    京极堂回头,恶狠狠地瞪我。

    “哦,这件事……”久远寺老人拍打膝盖,“关于这件事,得跟松宫谈谈哪。”

    饭洼浑身一震,望向仁如。仁如一动也不动,看着久远寺老人。京极堂瞥了一眼这个场面,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益田,还有那个,那一位……”

    “我叫次田。”

    “啊,次田刑警,这个人并不是嫌疑犯吧?我可以跟他谈谈吧?”

    “我是无所谓,次田兄呢?”

    “对这位先生,我也有事想请教,不过我想问的是关于十三年前的事件……”

    仁如保持沉默。

    短短三个小时前还那么能言善道,现在却判若两人。

    “那个叫阿铃的,是那座明慧寺仁秀老人的养女吗?呃……”

    “哦,我叫久远寺。没错,就是那个长袖和服姑娘。我不是直接从饭洼小姐口中听到的,不过大概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我今天瞒着警察的耳目……噢,我忘了现在是在警察面前哪。哎,不管这么多了。我和仁秀老先生谈过了。”

    “你和仁秀……先生谈过了吗?”

    饭洼把手按在头发上,看起来很不安。

    “谈过了,然后大致明白了。”

    “明白?明白什么了?”

    “怎么,关口看起来很在意那个姑娘呢,就是那姑娘的真面目啊。”

    “真面目?”

    “真面目是什么意思?”

    “噢,松宫,虽然好像是我多管闲事,不过听其自然就……你失踪的妹妹是叫铃子吗?”

    “是的。”

    “阿铃小姐是铃子小姐的女儿啊。”

    “咦7你说什么?”

    “所以说,铃子小姐失踪后,似乎生下孩子,亡故了。而孩子被那个老人捡到,辛苦地将她养育成人。”

    “怎……怎么可能有那种事?铃、铃子她……”

    仁如频频地看看饭洼又看看我,最后转向久远寺老人说:“铃子她……才、才十三岁……”

    语尾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仁如明显地陷入狼狈,这也难怪。

    老实说,我也狼狈万分。

    铃子与阿铃的分离,拆解了“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这个妖怪。然而尽管如此,时间相距遥远的两名少女,却不肯就此还原为此世之物。那过多的相似性与特殊性,依然将她们塑造成彼岸的居民。但是如果那些特殊性与相似性都起因为两人是母女的话……

    ——根本没有任何怪奇的谜团。

    “十三岁也能生孩子。”

    “可是,有什么……证据……”

    “证据就是那身长袖和服。阿铃穿的盛装和服是母亲的遗物,听说阿铃是被那身和服包裹着丢弃的。还有名字,护身符的袋子上有着铃这个字……”

    “护身符袋?”

    “你知道吗?”

    仁如凭着意志力,硬是将混乱的情绪压抑下来。

    “贫、贫僧的护身符袋上写着仁,而铃子的护身符袋上写着铃……”

    “喏,你看,不会错的。”

    仁如浑身僵直,寻找着话语。

    这不是一时就能够相信的事吧。

    “这种事……怎么可能……”

    “你会吃惊也是难怪哪。只要在人口处搞错,就很难再看清楚事物的真面目了。怎么样,松宫,这事你有没有底……”

    “胡、胡说八道!”仁如厉声叫道。但那是瞬间性的、有如痉挛般的动作。“啊,得罪了。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铃子她……”

    “哦,我没有冒渎死者的意思。如果你听了不舒服,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不,只是铃子她……”

    “铃子不是那种女孩。”饭洼说。

    久远寺老人抬手,涨红了有如烫章鱼般的脸辩解:“我知道,所以说我并不是那种意思。请不要听成我是在指控铃子小姐是个行为不检点的姑娘。不过这种事还真是难以启齿哪。相较之下,以医生的立场发言就简单多了。那个……哦,次田先生,你对这件事清楚吗?听说火灾之后,尽管众人竭尽全力寻找铃子小姐,却无功而返。”

    次田刑警淡淡地回答:“似乎是这样。消防团、青年团以及警察全数出动,搜索底仓及大平台还有汤本一带的山林,却依然没有发现。他们认为小孩子不可能跑那么远,所以没有搜寻到明慧寺那里去。你是久远寺先生吗?你的意思是松宫铃子小姐被明慧寺收留,在那里生下了孩子吗?”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但是似乎不对。哎,松宫,这对你来说虽然是个难过的消息,不过推测的经过是这样的:迷失在山中的铃子小姐被什么人给诱拐,受到凌辱并怀孕,在某个地方生产,并将那个婴儿丢弃在明慧寺后方的悬崖之类的地方。我不知道丢掉婴儿的是铃子小姐还是其他人,而且这也不过是推测而已,但如果铃子小姐还活着的话,应该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吧。所以……”

    “你是说铃子小姐生下孩子之后过世了?或者是被杀了?然后诱拐她的人丢掉了孩子?”

    “益田,什么杀不杀的,别那么没神经地说出那么吓人的话来好吗?就连我都在动用不习惯的神经说话哩。”

    仁如把手放在跪坐的膝盖上,紧紧握拳。饭洼担心地看着他。暌违十三年后重逢的心情,我无从揣度。

    “哎,我想杀害应该是不可能。如果是会杀害铃子小姐的人,也不会丢掉孩子,而是直接杀掉了,而且根本就不会让她生孩子吧。”

    “请等一下,久远寺先生。”次田打断,“你的说法很有道理,但有些部分我还是无法释然。首先,说到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哪.诱拐小孩是可以理解,但是一般人会去凌辱那样的小孩吗?”

    “会啊,有那种人。”

    久远寺老人清楚地想起菅野。

    菅野就是这种人……应该吧。

    “不知幸或不幸,我没有那种癖好,无从评论起。而且这对于过着一般生活的人来说,是难以置信的事。但是有的,那种性癖好的人确实存在。对吧,关口?”

    我无法响应,我无法将他们当成异常者。

    我……

    我面红耳赤,陷入失语。

    至今为止一直勉强维持均衡的我的神经,一下子失去了支撑。

    久远寺老人在看我。我别开视线,蜷起身体,缩起肩膀,关上硬壳。血液倒流,耳后的血管巨声脉动,世界逐渐远去。

    “……了?……紧吗?”

    不要叫我,我要待在我的牢槛中……

    “怎……了?不……紧吗?”

    我绝对不会从那里……

    “怎么了?不要紧吗?关口?”

    “啊。”

    有一种昏厥般的时间失落感,但时间似乎是连续的。

    我在时间的隙缝间,永远地昏厥了。但是,因为那种隙缝一般不会被意识到一一因为感觉上时间是连续的一一所以我才会错觉我像这样活着。

    次田开口道:“唔,我了解了。现在这种时代,就算我是住在乡下地方的老头子,也不是没听说过有这种人存在。如果是为了这种目的而诱拐的话,应该不会杀人,也有可能让对方怀孕吧。不过若问这座箱根山里有没有这种癖好的山贼,作为守护箱根治安的人,我想这么说:才没有哩,这里可不是东京或横滨那种都市啊。”

    “那我问你,你知道那座明慧寺吗?”

    “不……不知道。”

    “规模那么庞大的寺院,过去却根本没有人知道吧?你应该也不知道仁秀老先生的事。那个人年纪应该比我大,而且至少在那里住了七十年以上了。从养育他的父母那一代算起,至少都百年以上了。有谁知道他的事吗?”

    “他、他在那里住了那么久吗?”

    次田似乎相当吃惊,确认似的望向益田。益田用力点头道:“我也是刚刚才听说,吓了一跳。据说那位叫仁秀的老人,是被捡来,在那里长大成人的。所以既没有户籍也没有住民票。今天收到报告了。”

    “也是吧。虽然表现出一副近代国家的模样,但日本这个国家直到不久之前,都还是这个样子的。就算装出文明国家的嘴脸,依然有人没有户籍,也不能断定没有山贼和野盗存在。”

    那不是山贼也不是野盗,那人……

    不就是他吗?

    “久……久远寺医生,那个,把铃子小姐……那个……”

    用不着全部说完。

    “哦,关口,那不是菅野干的。菅野失踪时,铃子小姐已经失踪一年以上了。所以啊……不是的。”

    “这样吗?”

    我总算了解久远寺老人热心地想要照顾阿铃的心情,他把自己过世的女儿们重迭在铃子身上了。

    仁如默默无语。

    “所以啊,这或许是一般人难以想像,也鲜少发生的事件,不过从结果推测的话,应该是发生了类似的事。铃子小姐实在是非常不幸,但为此懊悔也没有用了。虽然没有科学上的证明,但从这些状况证据来推测,我认为现在住在那里的阿铃应该就是铃子小姐的孩子不会错。所以,松宫……”

    “是。”

    “请你助我一臂之力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虽然不太好,但那位叫仁秀的老先生,过的是糟糕无比的生活,简直就像接受贫穷和尚的施舍在过活一样。阿铃小姐自出生以来,一直住在那里,没有受什么教育,也没有衣物换穿,更没有交谈的对象,已经到了极限了。我不能让她继续留在那种恶劣的环境,而且……”

    久远寺老人一瞬间露出困惑的表情。“唔,这事就算了。所以……”

    “我明白,这事……”

    “越快越好。我也会尽一切所能,总觉得这不是别人家的事啊。”

    “感、感激不尽。但是铃子有孩子……这我一时实在是无法相信。”

    仁如有些颤抖。

    饭洼看着他……

    ——那是什么眼神?

    饭洼不是在守望着仁如。

    那种冰冷透骨却又炽热无比,犹如磷火苍苍燃烧一般的视线是一一憎恨。不,怨怼吗?不,是依附吗?我无法理解。一股我所不知道的感情,在这名女子的眸子里翻腾着。

    ——他们谈了些什么?

    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久远寺老人似乎判断为仁如接受了。

    “哎,你见了她就会明白了,她们的打扮都一样嘛。不知情的人对她感到害怕,但这也全都是环境使然。只要让她好好地接受教育就行了,她会成为一个好姑娘的。她好像也会唱歌,智能也很健全。”

    歌吗?

    等一下,歌……

    “话说回来,松宫师父,还有饭洼小姐。”次田刑警抢先我一步发言了,“关于十三年前的事件,虽然我阅览、调查过资料了,不过却有个地方无法释然。我想趁这个机会向你们确定,可以吗?久远寺先生,你的问题已经问完了吗?”

    “我已经好了。”

    “那我可以问吧。益田?”

    “可以吧。反正寺里也闹得天翻地覆的,没办法进行什么侦讯吧,反倒是在这里先把能问的问妥比较好。而且山下先生也说这座仙石楼的负责人是我,这里就交给老前辈次田兄吧。”

    “好,那么我恭敬不如从命。”

    次田重新坐好,他是个小个头的刑警。

    “你为何会出现在明慧寺这个问题,今后应该会被询问很多次,所以我现在就不问了。而且你是个和尚,我不想怀疑你,但是碰上现在这种状况,所以你遭到了怀疑,这是没办法的事。为了洗清嫌疑,我认为得把事情弄清楚才行。虽然你可能不愿意回想,但我还是得问问。发生那场火灾的夜晚……你究竟在哪里?”

    “这是……什么意思?”

    “你已经被释放,事到如今也不想再旧事重提吧。但那是纵火杀人事件,也有人认为它与这次的事件有关。所以,根据这份调查报告,呃……上面写着你与已故的令尊争吵之后,于前年昭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离家出走,寄身于底仓村的寺院。”

    “没有错,就如同上面所写的。”

    “这样吗?呃……你在寺院过年,事件当天一月三日午后离开寺院,直到隔天四日,都在镇里和山里游荡。”

    “这也没有错。”仁如挺直了背脊。

    我弓着背,而益田交换盘坐的双腿。

    “问题就在这里。你还记得当时负责的刑警吗,那个长得像石狮子的人?”

    “是的,只是名字就……”

    “他已经退休了,在战争中伤了脚,现在是木屐店的老板。今天我去见过他,结果他这么说了:我不觉得他在说谎,但他隐瞒着什么没说,说他在隆冬的半夜里在外头徘徊,要教人相信也实在很难哪。’这我也有同感,一月三日还很冷,冷得不得了。”

    仁如的表情不变。“可是……这是真的。”

    我总算发现了。

    这名青年僧是不轻易将心情表露在脸上的性格。那紧抿的嘴唇、清澈的瞳仁及英挺的眉毛,都与他内在的纠葛无关。当他充满自信时,看起来是健全得无懈可击,但一旦失去自信,就成了空有其表的纸老虎。所以当他亲切时,令人觉得有点虚伪,不是如此的时候,看起来则僵硬无比。

    “哎,我个人是想相信和尚不会说谎啦。而且虽然不寻常,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或许你当时强忍着寒意吧。那个……饭洼小姐,听说你和益田提了信件的事?”

    “信……小季,你……”

    仁如想说什么,却被饭洼打断了。

    “嗯,我说了。我带着信,去了寺院,但是仁哥……仁如师父不在寺院里。”

    “你……没读内容吧?”

    “当……当然了。”

    “这样吗?松宫师父,你与令尊争吵的理由是什么?甚至闹到要离家出走的争吵,是为了什么?”

    “这无法一言以蔽之。家父的人生、想法、一切,贫僧都无法忍耐。贫僧也痛恨他那拜金主义的部分,但最无法忍受的,是他轻蔑穷人的言行举止。贫僧出家之后,已经远离世俗修行了十年以上,却依然对这样的想法难掩愤怒。”

    这一一感觉不像谎言。

    “只是,贫僧对于家父亡故一事,感到万分懊悔。因为劝谏、拯救与开导这样的人,正是僧侣的职责。”

    这一一听起来很虚伪。

    “原来如此,所以你们大吵一架。你是个正义感很强的人呢。”

    “不,因为吵了一架就离家出走,贫僧只是个没用的人。如果贫僧当时在家的话,家母也不会死了,还有舍妹也……”

    语尾又消失了。

    “那也只有全面相信你的话了呢。”次田缩得更小了。

    “请问……”

    我有一个想法,但没有确证。

    杀人纵火犯会不会是小坂了稔?

    这原本是益田提出的说法,记得那时是被敦子给驳斥了。因为当时还不知道明慧寺与松宫仁一郎之间的密切关系。但今天听了仁如的话,知道两者之间有着利害关系,我认为这个想法未必是错的。

    当时教团再三欲召回了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了稔不愿意下山。不仅如此,虽然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也不想让其他僧侣下山。幸好与外界的联络集中在了稔一个人身上,因此对其他僧侣的召还命令,也被了稔给压了下来。就在这当中,停止援助的最后通牒下来了,于是……

    了稔想到了能够半永久地诈取松宫仁一郎得自教团的明慧寺保管费的方法,为了这个目的……

    他杀害松宫并纵火。

    虽然是结结巴巴的,但我对两名刑警说明包括仁如与明慧寺的关系在内、有如推理般的情节。

    “原来如此啊,可是关口先生,这……”

    益田与次田都非常佩服。

    “原来这位是土地的地主啊……”

    “不,益田,我不认为了稔和尚是因为遭到复仇而被杀害,而且至少泰全老师与纵火杀人无关。所以我当然也不是在怀疑这位仁如师父……师父你的看法如何呢?”

    仁如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贫僧无从答起。”

    “也是吧。”

    这是可以预料到的回答。

    益田开口道:“可是不想下山、不想让其他人下山一一这一点我不太明白呢。待在那座寺院里有那么好吗?不,甚至做出杀人纵火这样的犯罪,都要待在那里的理由是什么呢?”

    这我也不明白。

    僧侣们全都说他们离不开那里。

    但是或许只是他们不愿离开罢了。

    僧侣们全都想要离开那座寺院。

    但是我觉得他们其实都不想离开。

    “是啊……”益田半带叹息地说,“我记得桑田和尚也说过他离不开呢。可是他完全没有提到被召回的事,那么就是小坂压下了情报喽?真是难以理解。久远寺先生了解吗?”

    “这么说来,菅野也说过呢。那会不会是逃避现实啊?不是吗?是一种更像……诅咒一样的东西吗?”

    诅咒……如果是诅咒的话,应该要让现在人在二楼的那个人来解开才是。但是那应该不是这一类的东西吧,所以他才会退出。

    次田开口道:“可是如果这个推测属实,那么松宫师父,你还是很可疑。你可能真的是为了处理税金和继承问题而来的,但是在同一时期发生了杀人事件,这就……可是,和尚杀人纵火啊……”

    “没有僧侣会做出那种事!”仁如说出模范回答。

    “我明白,松宫师父。我是个虔诚的信徒,十分明白和尚有多么辛苦。要是心怀那种邪念,是做不来和尚的。”

    “也有做不来的和尚啊。”久远寺老人兴致索然地说。

    之后,不知为何突然产生了空白。

    大家沉默下来,是因为各自都有了即将发生某事的预感。

    预感成真了。

    菅原刑警粗鲁地打开了纸门。

    “阿、阿菅,怎么了?”

    “铁兄,你在这里悠哉些什么?喂!”

    “怎、怎、怎么了?菅原兄,发生了什么事?”

    “噢,益田老弟,你的上司真是个窝囊废哪。他已经不行了,快崩溃了。”

    “你说山下怎么了?”

    “他从搜查主任降级到第一发现者了。”

    “第一发现者?什么的?”

    菅原故意踏出脚步声,粗鲁地走进来。

    后面跟着四名警官。

    菅原轻蔑地瞥了一眼仁如,然后跨过我似的穿过,停在久远寺老人面前。

    “久远寺嘉亲,你被逮捕了。”

    “逮、逮捕?这是在说什么?你想做什么?”

    “别打马虎眼了,不就是你干的吗?你有杀害菅野博行的嫌疑,虽然没有逮捕令,不过这是逮捕!”

    “你、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没有逮捕令的逮捕又算什么?”

    “别啰哩啰嗦的了,逮捕令什么的,我现在就打电话弄来。反正你跟我来就是了!”

    警官抓住久远寺老人的两边腋下,把他拖了起来。

    “等一下,喂,菅原!你、你刚才是说菅野吗?菅野他怎么了?”

    “啰嗦啦,闭嘴。杀人犯不要那么亲昵地直呼我的名字。菅野博行死啦!被你打死的!是为了替女儿复仇吧?其他两件姑且不论,但这一桩绝对错不了!别给我装傻了。混账东西!”

    “不要胡说!喂,放开我!我自己会站,我的脚还硬朗得很!”

    “益田老弟,那个侦探呢?”

    “復木津先生吗?他回去了。”

    “你……你让他回去了!真伤脑筋哪,小哥。他也是关系人,搞不好还是共犯,得立刻通缉才行,这可是责任问题啊!”

    “突、突然这么说我也……”

    我总算掌握状况了。

    京极堂、得把京极堂……

    听说这是发生在稍早之前的事。

    鸟口激昂无比。没有什么深刻的理由,也没有特别的契机,但四周的空气,或者说气氛,一瞬间让他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看到明慧寺大门的时候,正是如此。

    汹涌翻腾,一股热气般难以形容的气息冉冉上升。理由很简单,因为很亮。群山已经被黄昏的黑暗所包围,寺内却充塞着光明。白天在雪景下显得无比黝黑的三门,现在更化为黑到不能再黑的剪影,夸示着它的存在。

    “发生了什么事?”敦子说。

    常信和尚的表情沉了下来。“还能再发生什么事……”

    “可是常信师父,平常不会有这么多的照明吧?”

    敦子稍微加快脚步奔上山,又停了下来,踮起脚尖眺望三门。鸟口望着她那小巧的背影,与兴奋的心情相反,涌出一股近似后悔的情感。

    ——不该带她到这种地方来的。

    敦子这个女孩就像小猫一样,专注于每一件事物,并埋首其中。就如同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的譬喻,这并非总是好的。这里对这个女孩来说,不是个好地方。若非鸟口这种只活在表面的人……

    ——会被吸进去的。

    鸟口这么觉得。

    常信甩动着袖子跑到敦子身旁。

    他的打扮就像电影中的旅行僧。

    没有穿袈裟。

    “确实,这种情景是自明慧寺开寺以来……不,是贫僧来到明慧寺以来头一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是在烧篝火之类的,对吧?”

    两名刑警并未回答鸟口,跑到常信与敦子旁边确认情况。接着两人同时回头,确认鸟口还在之后,不知为何对敦子说道:“发生紧急状况时,请在门口折返,我们是被这么吩咐的。”

    “我明白,可是……快点过去看看吧。”

    敦子跑近三门。鸟口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不能够让敦子第一个抵达,小跑步赶过常信与警官,抢到最前头。

    快要来到三门前的树木时,感觉到里面有动静。鸟口急忙拉近敦子,藏身到一棵树后头。不出所料,里头冲出一个看似警官的身影,脸色大变的菅原就在最前头。一伙人在发现鸟口及敦子前,似乎先注意到常信与两名警官。菅原大声叫道:“怎么了?难道是来自首的吗?”

    这话是对常信说的吧。

    “贫僧只是回来而已,发生了……”

    “够了。喂,那个医生还在仙石楼吧?就是你们送回去的医生啊!”

    “是的,在仙石楼。”

    “好!啊,等会儿听里面的人说明状况。要是被他溜了就糟了,所以就说不该让他回去的,真是的!听好了,你们振作点啊!”

    菅原用力拍打警官的臀部两三下,如脱兔般一一对,就如同逃出圈套的小动物般一一沿着山路下去了。

    “医生……是在说久远寺医生吧?这么说来,医生的模样有些不对劲。”

    “是吗?我觉得他只是累了吧。但是敦子小姐,咱们糟粕杂志记者的常识告诉我们,这种情况警方都是依据错误的判断在行动的。而且復木津先生也在,不必担心。比起这个……”

    现在是侵入的大好机会。

    三门的监视人员不见了。

    轻而易举地侵入了。

    处处燃烧着篝火。

    一一简直就像会战前夜的气氛。

    当然,鸟口既非武将也非步卒,从未参加过会战,却不知为何这么想。

    寂静则一如既往。

    连木柴劈啪燃烧的声音都听得见。

    警官与常信跟在后面赶了上来。

    “似乎发生了紧急状况,但你们不会在这种时候叫我们回去吧?”

    两名警官都没有回答,相反,他们不安地东张西望。

    他们在找同伴一一不,在找能够给予指示的人。他们一定很不安吧,像他们这种居末位的人,不习惯自行判断。

    行走的速度自然而然慢了下来。不想笔直地盯着前方,因为寺院背后的森林极具威胁性地覆盖住整个夜空。不知道那叫法堂还是本堂,但是那一带莫名地令人感到恐怖。鸟口走向知客寮。不约而同,警官与敦子,甚至连常信都往那里走去。

    鸟口站在知客寮门前,向警官招手,介绍人物似的介绍门扉。

    警官慌忙开门,报上自己的身份和姓名。“本官依照仙石楼特设本部益田巡查的指示,护送桑田常信和尚前来,现在抵达了。那个,请、请给予指示。”

    “桑田?没听说哪。”

    年轻刑警走了出来。可能是因为憔悴,他的动作充满了嫌恶。

    “菅、菅原巡查部长在大、大门那里,指示我们到此请求指示……”

    “菅兄?你们碰到菅兄了吗?哎,进来吧。不是说你们,是和尚,让他进来。咦?你们不是采访的人吗?怎么,你们是新的嫌疑犯吗?”

    “或者说我们是最早的嫌疑犯呢。话说回来,刑警先生,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很多事当然不能跟一般民众说,但我们也算是报道人员,若是警方态度太简慢,我们会把它写成报道哟。”

    “啊,我说就是了,千万别写啊。这里的事一个字都别写,这里不是可以写在杂志上的地方。外面很冷,把门关了进来吧。现在完全陷入胶着状态了。”

    所谓出其不意就是这样。鸟口想要奇袭的对象忽然消失,挥出去的手就这么扑了个空。

    山下在那里。

    他颓然坐在坐垫上,浑身虚脱。散乱的刘海盖在额头上,暴露出他其实意外年轻的事实。山下慢慢地抬头看鸟口等人,面无表情地说道:“哦,是你们啊,还有桑田先生。怎么了?”

    “警部补,你怎么了?”

    在这里也被孤立了吗?鸟口首先这么想,但并不是如此。

    听说又有人被杀了,而且第一发现者是山下本人。

    “桑田先生,老实说,我本来在怀疑你,没有什么特别的根据。现在想想,实在是很蠢。”

    “怀疑贫僧……这样啊。”

    “说起来没什么,当时我并不晓得这座寺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因为急功近利一一虽然有些不同,总之那时我想尽快解决事件。我先怀疑与小坂不和的你。说到不和,和田也和小坂不和,但我却不知为何怀疑了你。这不是偏见或先人之见,而是希望哪,只是一厢情愿地取舍、选择情报罢了。事实上,最后的菅野命案,你不可能犯案,而这也不像是不相关的事件。你是……清白的吧?”

    “贫僧未曾杀人。”

    “嗯,我相信你。”

    山下干脆地说。敦子一脸意外地问:“益田刑警说,山下先生总是说不可以用直觉或感情来推断事实……”

    “小姐,这不是直觉。若是根据直觉,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们每一个人都很可疑。”

    “是更本质性的……直观?”

    “我不是哲学家,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只是……对,用话语没办法清楚地说明,但是……是啊,直到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才明白了,例如这次菅野命案的情况……”

    山下总算撩起额前的头发。

    “被害人置身土牢当中,外面有守卫站着。因为联络上的疏失,警官只在短短五十分钟之间离开了岗位,那里无人看守。我们认为菅野纵然可能是加害人,也不可能是被害人,而且他也没有要逃脱的形迹,我们完全松懈了。然而就在这五十分钟之间,他被杀害了。在这段期间,进入土牢的只有那个医生、今川还有侦探。所以……”

    “久远寺医生是凶手?可是,没有其他人能够侵入吗?”

    “任何人都进得去,我们没有完全掌握和尚们的动向。只是根据今川的供述,医生和他在里面待了三十分钟以上。这段期间,侦探为了仙石楼送来的粮食,和警官们发生争吵,但是最后的十分钟左右就不清楚了。这也是根据今川的供述,他说侦探最后来到牢里,把两人带了出去。今川说那个时候菅野还活着,但是最后离开洞穴的是医生。”

    “可是……”

    “我明白。后来我因为有些在意的点想要厘清,去了那座牢槛,支开监视人员,单独进入里面。结果菅野死了,换句话说,我也很可疑。如果相信今川的证词,我就是最可疑的人。”

    山下说道,把手放到领结上,将领带松开来。

    感觉更加疲惫不堪了,鸟口觉得山下看起来就像个公司倒闭的中小企业社长。

    敦子看到山下那个模样,担心地说道:“可是山下先生,你当然不可能是凶手啊,你只是发现者而已吧。”

    敦子与其说是担心,更是不安吧。

    的确,这一连串的叙述,完全不像之前有如权威主义化身般的人所说出来的话。山下勉强扭曲两片薄唇笑道:“你们也是发现者吧?我知道自己什么都没做,但那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这真的能说是事实吗?只要我说出一句其实人是我杀的’,它就会成为事实了。”

    “山下先生被怀疑了吗?”

    “没有。只是,我现在能够置身于嫌疑犯候补之外,并非因为警方确认了什么事实,而是因为我有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警部补这个头衔。只因为我有头衔,所以免于被怀疑罢了。如果我是一介平民,现在肯定被那个菅原怒骂逼问了。所以,只因为我正巧有个头衔,所以轮到那个医生被怀疑……”

    “因为他是凶手的机率仅次于山下先生?”

    “对。但是真凶并不是以机率高低来决定的吧?菅原却不这么想。他认为只要从机率高的家伙开始逼供,取得自白,就能够了解真相。我不这么想,这种搜查是骗人的。有凶手,一定有的。以机率来说的话,是十成十。只要一个人还有一成机率不是凶手,他就是清白的。所以我深深地感觉,今川、那个医生,还有桑田先生你,都像我杀人的机率是零一样,是清白的。这种不叫做直觉吧?”

    敦子回答:“嗯。”

    鸟口对山下的改变表露出些许踌躇。

    “所以搜查……不,警方的搜查必须找出证据,不管是物证还是什么都好,得一点一滴地累积事实才行。尤其这次的案件更是如此,我现在这么认为。”

    “除了在科学思考的范畴内解决。别无他法?”

    “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无论是动机或自白,都不能够轻率地谈论或相信。特别是这次的事件,并非能够深入心的领域加以解决的案子。就算说是心,我们也把它过分单纯化了,把它想得太简单了。”

    看样子山下是真心这么想。

    鸟口只看过他歇斯底里的指挥,不了解这三天之中,他的心中究竟产生过什么样的纠葛。鸟口想探询他的真心,却也不能这么做,改口问道:“今川先生现在怎么了?”

    山下坦率地回答:“他在禅堂旁的建筑物里。看起来没有逃亡的意图,不过还是暂时被绑了起来。名目是妨碍搜查,但那完全是名目。不过,他到刚才为止都还是真凶,现在已经逐渐降级为共犯了。因为菅原似乎改变想法,认为医生才是真凶。”

    “难道……菅原刑警认为久远寺医生对菅野先生怀恨在心?”

    “嗯,资料上提到久远寺先生的女儿是那桩婴儿失踪事件的关系人。其实我看了那份报告,不小心告诉菅原了。菅原本来说要把医生和今川一起绑起来,但我认为如果医生和菅野的关系就如同报告书上所说,让他们两个同处一室实在太令人不忍了,所以我才放他回仙石楼。没想到在菅野死后,这件事成了医生受到怀疑的最大根据。”

    此时常信静静地问道:“博行师父他……怎么了?”

    “哦,他……”山下再次撩起头发。

    之前打开玄关的那名年轻刑警狐疑地看着他们。鸟口心想应该有个能够巧妙形容这种状况的四字成语,但想当然,他不可能想得到。

    山下开口道:“桑田先生,你知道大麻吗?”

    “大麻一一指的是植物的麻吗,采取纤维的?”

    “对,就是那个大麻,菅野似乎经常吸食。”

    “经常吸食?吸食麻是什么意思?”

    “是麻药,把它当成香烟一样吸食。当然这是违法行为,这不算是修行吧?”

    “当然了,这是距离修行最为遥远的行为。山下先生,这……”

    “鉴识人员还没有到,无法进行现场勘验,是否属实尚未明了,不过今川说那个侦探看穿了这一点……”

    “大将他吗?那样的话……”

    应该是真的。鸟口自认为多少了解该如何信任復木津的言行举止。虽然復木津的一切看起来是那么荒唐无稽,但是他绝对不会说谎。只是因为他看得见一般人看不见的部分,所以一般人无法了解。这是復木津超能力的真相?或者是他的奇异能力使得他如此?这一点鸟口就不知道了。

    “是真的吧。”

    “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博行师父现在虽然那个样子,但是他有一段时期真的受到众人的景仰……”常信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谁能无过,是吗?”

    山下垂头丧气地点头:“嗯。虽然不明白他是否经常吸食,但尸体旁边摆着成束的干燥大麻,是我发现的。”

    “摆着干燥大麻?在牢里吗?博行和尚在吸食那些吗?”敦子怀疑地问。

    “不,我想那是凶手摆放的,除此之外别无可能。那简直就像在判罪,杀害之后,将罪行的证据置于一旁一一就像在陈列死者遭到杀害的理由。但是那种东西是从哪里弄到的……?”

    “从这种封闭的状况来看,实在不像是外面带进来的。这才是整座寺院串通……啊,这类纯属臆测的发言还是避免好了。”

    敦子看看常信与山下,吞回了话。

    山下也在意着常信,继续说道:“我也想过可能是在……那是叫托钵吗?趁那个时候在外面弄到手带进来的。不过应该不是吧,现在我反倒认为它可能是某处生长的。”

    箱根有野生的大麻吗?

    “野生的不太可能吧?箱根的气候还算温暖,但看看这座山的环境,感觉不像会有大麻生长,从土地来看也……”

    “你叫鸟口吧?你清楚这方面的事吗?”

    “我是三流事件记者,对这种事很清楚,也认识因栽种大麻而被判刑的人。栽种方面,只要注意土质好坏与排水、气温,似乎很快就会冒出芽来,几个月就能够收获了,算是比较简单的。但是弄不到种子。而且听说日本的大麻不太有效。”

    “完全没用吗?”

    “不是没用。因为不是完全没有效用,所以才会被法律禁止。只是效用很弱……哦,很弱代表多少有点效用呢。野生的姑且不论,若是栽种,或许种得起来,只要长出来,拿来吸食,也不是没用吧。”

    “大麻取缔法里,只是栽种就会被判刑。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必须取缔。无论如何,尸体旁边有大麻这件事是事实。”

    “山下先生,”常信开口,“菅野师父担任典座时,曾经辟建了药草园。”

    “什么?”

    “虽然贫僧不知道菅野师父的来历,但是他详知本草,长于生药,所以……”

    “就是这个!小姐,那个菅野的确是……”

    “菅野先生以前是个医生,而且……对,他对那方面的事应该知之甚详。”

    常信静静地制止道:“请各位不要误会了,博行师父决不是在制造麻药类药物。战争时期,粮食取得日益困难,而且高龄的泰全老师偶尔身体有恙,每当那种时候,博行师父便使用药草之类加以诊治。所以他才会继泰全老师后,担任典座之职。如果他原本是位医生,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或许他带来了种子和根株。就如同医食同源一词所说,禅是很重视饮食的,从耕田、收获,到调理、盛装为止,都必须屏除杂念,专心致志。这是一切的基本,被交任此一重任的便是典座,因此菅野师父是考虑到大众的健康而辟建了药草园。只是,那数种药草当中,或许也包括了麻……”

    “麻能够当鸟饵,不过不能当成健康食材或药材吧?我是不清楚啦。不过取缔法颁布也是最近的事,或许菅野先生不知道这是违法行为吧。”

    与其这么说,住在这种地方,根本不可能会知道,政府又不可能逐一通知今天制定了什么样的法律。

    “那座园子在哪里?”

    “大雄宝殿旁,稍微往上爬的山坡处。博行师父被幽禁之后,贫僧被任命为典座,但遗憾的是,贫僧知识贫乏,不识药草种类,也不知其药效,因此没有去管理那片园子。”

    “有谁知道那片园子的事?”

    “此事众人皆知。啊,托雄应该是最清楚的,托雄以前是博行师父的行者。”

    “托雄……”敦子露出复杂的表情。

    鸟口无法区分托雄与英生。

    “得去看看……才行啊……”

    鸟口觉得山下的语调很消极。

    “山下先生?你还好吗?总觉得你有点……”

    “啊,我明天早上可能就会被解除搜查主任的职位,本部会派人——八成是石井警部吧——会派人来代替我。所以我的工作是在鉴识人员抵达之前——那应该也是明天早上,在那之前保全现场。所以警备只限定于现场附近,我尽可能让搜查员休息,为明天作准备。”

    “可是,这段期间也可能证据遭到湮灭或凶手连夜逃亡。”

    “不过我感觉凶手应该离不开这座山,虽然这是毫无根据的想法。”

    “哦……”

    人只要想变,就能够判若两人。

    看着原本神经质的精英警部补连胡须也不剃,松开领带无力地坐着的模样,鸟口莫名地恼火起来。

    “你这样不行的。”

    “不行?”

    “要是代替的人来了,不是又会重蹈山下先生的覆辙了吗?而且这里又是这种鬼地方。山下先生一开始不是那么干劲十足吗?还大呼小叫地骂我们:你们这些臭家伙!’现在怎么会变成这副德性?”

    “啊……是啊。”山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望向常信,“桑田先生,说到改变,你为什么回来了?你明明怕成那样。你不是在怀疑和田先生吗?”

    “贫僧?怀疑慈行师父?不,那是误会。据说……贫僧是被肚子里的老鼠给咬了。”

    “老鼠?”

    “贫僧害怕着自己的影子,不顾寺院情况危急,如脱兔般逃之夭天了。现在不是只顾自己害怕的时候,贫僧醒悟到这一点,回来了。”

    “哦……这样吗?跟和田无关吗?”

    “是哪位这么说的?”

    “哦,是中岛先生。反对脑波测定的激进派和田,杀害赞成派的小坂与大西,接着想取你的性命一一他说你可能抱有这样的怀疑。但是他也说这并非事实,所以你应该很快就会注意到了。不过虽然你怀疑的不是和田,你也很快就发现事实了。”

    “这样啊,佑贤师父还说了其他什么关于脑波测定的事吗?”

    “哦,他说他没兴趣。”

    “这样啊。”常信想通了似的笑了。

    “这样啊,说你怀疑和田原来是不正确的啊。真是的,不管听到什么都觉得煞有其事。完全没有自我这东西哪,我已经失去自信了。”

    再也没有比失去自信的自信满满者更窝囊的人了一一鸟口再次这么想。因为他们并不像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半点自信的某小说家一样,习惯这种没有自信的状态。

    “山下先生……”常信说道,“今天贫僧与某位先生谈过了,然后忽地想到了几句话。”

    “几句话?什么用说的不行,只要做就行了,这种话我倒是听了不少。这怎么了吗?”

    “就如同您说的,禅是以心传心,教外别传。以自己的心传达给对方的心,教法则在文献教典之外,用语言什么的都无法传达。尽管如此,禅却有众多的教典。这是为什么?因为若不耗费如此多的话语,就无法表达语言无法形容之物。贫僧理所当然地阅读禅籍,学到了许多的话语。然而那只是在阅读文字罢了,什么都没有传到心中。现在想想,贫僧的迷惘,每一本禅籍中都明确地记载着。贫僧想到了这件事。”

    “哦,原来如此。所以呢?”

    “道元禅师归朝后,第一本撰写的《普劝坐禅仪》当中这么写道:毫厘有差,天地悬隔,违顺才起,纷然失心一一万物皆有佛性。不必重新修行,不必改变生活,众人皆已拥有佛性,熟知佛法。但是只要稍微错失一点,佛道与自身之道便犹如天地之遥。接着迷惘便不断滋生,失去自己原本的心性。”

    “迷惘不断地……滋生啊,嗯。”山下细细体会着什么。

    “所以,纵然再怎么样渴望明白正道,想要到达真理,那也不过是人口罢了。连释迦都需端坐六年,连达摩都要面壁九年,凡夫俗子不可能不必修行一一上面写着这样的事。那么,山下先生……”

    “什么?”

    “贫僧认为,您所相信的事物也是相同的。”

    “我相信的事物?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信仰啊。”

    “不是这样的,”常信说,“山下先生是警察这个社会不可或缺的组织的一员,而且身居警部补这般崇高的地位。”

    “警部补并没有那么了不起,算是下级管理职吧。不,现在我才敢说,老实说,我想出人头地,所以我拼命努力工作到今天,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件坏事。因为身为警察,做出业绩,就等于解决事件,或防患于未然,也就是造福世人吧?不过这也是说法问题啦,说穿了,就是欲望吧,出人头地的欲望。”

    “无论契机为何,所做的事都是相同的,那么应该也有信奉之物才是。”

    “这……是啊。不信奉社会正义这种东西的话,就没办法当警察了。”

    “那么,它本身并不是错误的吧。您应该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何谓犯罪搜查。穷究事实,依循法律,除去大众之灾祸一一您的信念本身并没有错。但是,您可能在某个地方出了一点小差错吧。搜查与坐禅也是一样的,若是因为有了错误,就此中止的话,也就到此为止了。您并未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吧?魔境就无视于它,顺其自然就行了。虽然我这是多管闲事……”

    “不,啊,嗯,我的确……是在哪里弄错了。哎,来到这里之后,我第一次觉得好像听懂了和尚说的话哪。”

    山下说道,常信笑了。此时传来年轻刑警的声音:“山下警部补!山下警部补!那个……”

    发生事情了。鸟口跳也似的站起来,然后催促山下。

    “喏!事件还不肯放过警部补。山下先生,卷土重来一一我没说错吧?哦,是对的。那,卷土重来吧!”

    山下侧眼看着常信,轻巧地站了起来,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开口:“怎么了?龟井,发生了什么事?”

    禅堂陷入一片混乱。

    慈行与佑贤彼此对峙,慈行背后站着众多僧侣。间隔一段距离,不晓得是英生还是托雄,正一脸苍白地坐着,警官远远地看着。佑贤看到山下与巧妙顺势尾随在后的鸟口侵入进来,大声开口:“噢!快、快把这个狂、狂人给逮捕!这家伙是凶手!”

    佑贤用力指向慈行。

    慈行一脸修罗般的愤怒形相,以响彻堂内的清亮嗓音说:慌慌忙忙地惊慌失措,真是不成体统,佑贤师父!你被他万境回换,不得自由[注],受暴流般烦恼驱使,堕入畜生道仍谩骂叫嚣不休吗?果断一点吧!”

    “破除人情,向上提持佛法,如入地狱似箭矢之速。况且破除戒律者,无可提持之佛法可言。慈行,比箭矢更迅速地堕入魔道者是你啊!”

    “破戒者是你吧?且破戒沉沦者,竞为情欲邪淫之烦恼!这岂注:语出《联灯会要》,“若自信不及,即使忙忙地循一切境转,被他万境回换,不得自由”等句。是继承三聚净戒的永平道元之嗣法者所为之事?纵情而违犯禁戒,断乎不可。既已违越此规,则应依循众议,速离寺院。迷离为是!”

    “慈行,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我走。如你所愿,我走。与其被杀,我情愿走!”

    佑贤如岩石般的脸孔一甩,转向这里。

    鸟口完全听不懂两名僧侣在说些什么,占领军之间的争吵还比较明了易懂多了。

    可能也因为有警官和刑警在场,山下步履蹒跚地踏人里面,走到佑贤那里。“中、中岛先生,这是什么状况?”

    慈行大声说道:“这与事件无关,请你退下!”

    “我、我没在问你!还是中岛先生的发言会对你不利?你一直说着无关无关,一径隐蔽,结果菅野先生死了。听好了,菅野先生死了。你可不要像小坂先生过世的时候那样,说那又怎么样!死了一个人哪!管他是不守清规还是放荡不羁,人就是人。在法律之前,不管是高僧还是破戒僧都是一样的!”

    声音在颤抖。

    慈行沉默了。

    “中、中岛先生,不、不管有什么理由,争吵都是不对的。身为警察,我不能默认你们这样。移、移驾知客寮吧。”

    佑贤什么也没说,随着山下离去。

    山下僵硬不堪地伴随着佑贤来到人口后,回过头去,对杵在原地茫茫然的警官说道:“在明天支援人员抵达之前,轮流看守着。还有,和、和田先生,不、不可以闹事!”

    慈行只是瞪视,禅堂里再度恢复寂静。

    鸟口对山下有些刮目相看,轻佻地说:“很帅气哟!”山下没有回答。

    佑贤一路默默无语地进入知客寮,在那里看到常信,大吃一惊。

    “常、常信师父,你什么时候……”

    常信深深低头:“昨日我做出了一名僧侣不该有的轻率行动,万分抱歉。贫僧深感羞愧,就此归来了。”

    “啊,不,请抬起头来。”

    佑贤的表情依然僵硬,但是他的脖子渗出冷汗,鸟口没有看漏。若说一名僧侣不该有的模样,现在佑贤的态度不就完全不像一个僧侣吗?

    “常信师父,博行师父他……”

    “我听说了,真是残酷。”

    “就像你猜想的,凶手是慈行师父。”

    “呃,您说什么?”

    常信的脸色暗了下来。佑贤没有看常信,有些粗鲁地说:“我说,凶手是慈行师父,你就是察觉了这件事才逃走的吧?那么你无须如此内疚,因为那是正确的看法。”

    “这……”

    常信想说什么,却被山下制止了。

    “中岛先生,愿闻其详。啊,菅原那家伙等一下会回来吧。要换个地方吗?不,叫菅原去别的地方好了。喂,龟井。”

    “什么?”

    “现在还有几个刑警?”

    “三个。”

    “今川那里有两个吗?你去看着和田。啊,听好了,他不是嫌疑犯,要是他行动,其他和尚也会跟着动,所以盯着他比较容易掌握动向,只是这样而已。”

    年轻刑警的脖子左右扭了两三次,离开了。

    他似乎对突然积极行动起来的警部补感到狐疑。

    鸟口顺势有些轻佻地询问:“我可以待在这里吗?”

    “嗯,你也同席吧。小姐……你是中禅寺小姐吧?你,还有桑田先生也请留在这里。”

    山下重新打好领带,坐到佑贤面前。看样子他逐渐恢复了。

    “那么中岛先生,你说了不能轻忽的话呢。你说和田慈行是凶手?”

    “没、没错。”

    “我说啊,你一天前才在这个地方,说和田凶手说是子虚乌有的妄想’,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确实这么说了。但是昨天与现在状况不同,昨天我应该是这么说的:若是要找出了稔、泰全以及这位常信师父的共同点,除了脑波测定推动派以外,没有其他了。而反对的只有慈行一个人。但是,我不认为光凭这样的理由就足以逼人动手杀人,所以我说那是妄想。’但是接着被杀的不是常信师父,而是博行师父。那么这与脑波测定无关。”

    “是啊,他被关在牢房里嘛。”

    “没错。而且我推测博行师父是反对那种调查的。所以……”

    “哦,你想到联结小坂、大西、菅野的线索了吗?”

    “是的,那就是违反戒律——破戒。”

    “破戒?”

    “没错,慈行是戒律至上主义者,他堕入了戒律的地狱。戒律是为了修行而存在的,修行制定出戒律,而成为行持。但是慈行却是相反。所谓本末颠倒,正是如此。”

    常信想说什么,但山下制止了他。

    “我们确认过小坂在城镇里挥霍,喝酒饮食,可是并没有查到特殊关系人这样的存在。他似乎没有包养女人。看看这座山,就算到下界,依然是乡下地方,即使玩女人,程度也可想而知。我不说他完全没玩啦。至于事业的内容与侵占公款的事实,则完全无法确认。但是以你们的标准来看,这样就算是破戒了吧。还有菅野,据说他有异常的性癖好,但是那是出家前的事,这也算破戒吗?”

    “不算。但是博行师父他……虽然这是难以启齿之事……”

    “佑贤师父,请谨言慎行。”

    “不,常信师父,还是说出来好。博行师父已经死了,不,他被杀了。山下先生,博行师父他……他把仁秀的女儿……”

    “阿铃吗?啊,这样啊,所以那个医生才……原来如此,这的确难以启齿。所以大家才三缄其口吗?那是……发生在这里的事?在寺院里?”

    “没错,博行师父在众人面前失去了自我。”

    “所以才会被幽禁啊。明白了,我了解了,不用再说了。这的确是破戒,这在一般社会当中也算是破戒哪。但是大西呢?根据我们益田说的话,他的素行似乎并不坏……不,就连你也从未批评过大西老师啊。”

    “泰全老师在过去……曾经想要强迫……不,强暴慈行,作为自己的娈童。”

    “娈童……”

    山下倒吸了一口气,鸟口则已经见怪不怪了。

    “是男色啊,山下先生,也就是俗称的众道之契[注一丫

    这在糟粕杂志里并不是什么稀奇话题。

    “同、同性恋者……真的吗?桑田先生,你知道这件事吗?”

    “贫僧未曾从老师本人口中听说,这是流言蜚语……不,禅林中不应有此绮言妄语……”

    “常信师父,我是直接从本人口中听闻。泰全老师笑着说:我年逾古稀,却血气过盛而失了分寸,美童真是种罪过。’不过那已经是战前的事了。”

    “佑贤师父,那是老师在开玩笑吧。”

    “那个慈行是开不得玩笑的.尔来数十年间,慈行没有原谅过泰全老师。多么令人畏惧的执着啊。”

    “喂,中岛先生。”

    “什么?”

    “你昨天说过,怀疑和尚,是失礼至极之事。然而短短一个晚上,你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和尚怀疑和尚就不失礼吗?”

    山下异样地增添了几分威严,佑贤吞了一口唾液。

    “中岛先生,那你刚才是为了什么扯着嗓子破口大骂,如此激动呢?菅原说你这个人暴躁易怒,性格不成熟,所以你是在生和田的气吗?应该不是吧。你生气应该有别的理由吧。”

    “贫僧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昨天不懂菅原为什么要对你提出那些质问,但现在了解了。发生在寺院里的爱恨情仇……原来如此,真的有啊。那个时候你能言善道,但一听到菅原这么说,立刻就动怒了。一样也是说失礼至极,但很认真地回答了问题,否定说没有这种事。但是难不成其实你自己就是那个同性恋……”

    “胡、胡说八道……”

    “问这些胡说八道的问题,就是警察的工作。我自己没有那种兴趣,但这应该不是什么稀奇事,也不抵触法律。所以原本我也不会探问这种问题,但你却那样口若悬河地对别人说长道短。常信师父,怎么样?对和尚来说,那种行为的对象只要不是女人就行了吗?”

    “没有这回事。现在虽然已经允许蓄发娶妻[注二],但那种事毋宁是……”

    “也难怪会想隐瞒哪。你就是因为这样才被和田指责吧?如果你是为了泄愤,而把和田说成凶手的话,警方是不会予以理会的。”

    “不、不是的,慈、慈行他……”

    “那你们为什么争吵?”

    “都是小的害的。”

    “英生!你……”

    不知何时,龟井刑警与一名年轻僧侣一一英生站在纸门另一头。

    “龟井,怎么了?不是叫你看着和田吗?”

    “这个和尚坚持无论如何都要来啊,他好像很苦恼的样子。而且其他人都开始坐禅了,不会跑掉的。”

    英生不理会刑警们的对话,静静地进入房里,一屁股坐下之后深深低头。

    注一:众道也称若道,指日本的男色风习。据传在佛教传入日本后,起始于禁止女色的僧院。其后宠爱男童的风气不辍,直至明治时期西洋基督教思想大量传入日本后,众道才被视为罪恶,日渐衰微。

    注二:日本政府在明治五年(一八七二年),在废佛毁释的政策背景下,颁布了“僧侣可食肉、蓄发、娶妻”之命令,这一点在后来成为日本佛教的一大特征。

    “佑贤师父,因为我而引发了那样的骚动,万分抱歉,请原谅我。若是无法得到师父的原谅,我……”

    “英、英生……你……”佑贤的额头冒出汗水。

    英生垂着头,朝上望着那张脸。那双眼睛里……是泪水吗?他在哭?

    鸟口见状,察知了一切。

    “我……我太愚昧了,师父。”

    “住口,常、常信师父在这里啊。”

    “不,我希望常信师父也能听我说。我……”

    “叫你住口!”

    佑贤就要扑上去,鸟口抓住他的衣服。

    佑贤滑过榻榻米,往前扑倒。鸟口抓住他的右手,轻轻扭起他挣扎的手臂。

    “不可以动粗呀。我知道这是没办法用话语说明的,但这个和尚对师父你……”

    英生爬也似的靠过来抓住鸟口:“请、请住手,师父他……”

    “事到如今,你还对这个和尚……”

    “住口!住口!放开我!叫你放开我!”佑贤怒吼。

    “佑贤师父,安静!”常信一喝。

    佑贤在鸟口的压制下,全身松弛,瘫软下来。

    鸟口放松了力气。常信说道:“英生,可以了,说吧。”

    “昨晚,我被佑贤师父狠狠地责打了。因为怨恨师父,我……”

    “责打?什么责打?不是罚策吗?”

    “用锡杖……”

    “什么?佑贤师父,你何以做出此等狼藉之事?纵然你是维那,这也是暴力!”

    “那、那是……”

    “因为……我拒绝了。”

    “拒绝?拒绝是指……喂,中岛先生,你……呃,侵犯了英生吗?”

    山下有些混乱地交互望着英生与佑贤,佑贤再次在鸟口的手底下抽搐。

    “住、住口、住口!我不是!我才不是那样淫秽的、肮、肮脏的……”

    英生以哭声叫道:“犯了邪淫戒的人是我,佑贤师父他……什么也……没有做。”

    然后,英生羞赧地垂下头去。

    “喏、喏,看吧,我什么也……啊,放开我!”

    鸟口按住再次挣扎起来的佑贤。

    众人无言地指示他这么做。常信说道:“英生,继续说。”

    “我是个不配留在本寺的破戒僧。就算遭到放逐,无论受到什么惩罚,都是理所当然的。我、我背着佑贤师父……一直……做那种淫秽之事……”

    “对方是谁?”

    “这……我不能说。但是这件事被佑贤师父得知……不,或许师父从以前就知道了,只是……”

    “你以为会受到责骂,没想到竟然被要求了?”

    “唔……”

    鸟口放开佑贤。他并不歧视同性恋者,对于这一类人,鸟口拥有远先进于社会的理解力与道德上的包容力。只是鸟口一直以为是佑贤对英生出手,而英生包庇师父那不检点的行为,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围绕着中年僧侣的三角关系,让他有些吃不消。

    常信一脸惊愕地看着佑贤。

    英生看到他的表情,连忙说道:“不、不是的,常信师父,佑贤师父没有那个意思,一切、一切都是我的行为不对。佑贤师父是为了端正我的恶行,才故意做出那样的举动……”

    说到这里,英生抬起头来,他还是个少年而已。

    “对吧,师父?”

    佑贤什么都没有回答。

    “但是,愚蠢的我没有领会到师父那令人感激的真心,只是一味拒绝。我一拒绝,佑贤师父便勃然大怒……”

    “所以你就被责打了?”

    “是的。所以佑贤师父就像他说的,什么都没有做。我以为我是因为我的行为不检而受到了处罚。不,我现在还是这么认为。只是……今天那位侦探先生还有医生……”

    “侦探?復木津先生吗?”

    话说回来,復木津这个人究竟在什么样的场面,发挥了什么样的影响力呢?

    “侦探先生看穿了我受伤的事,还有所有的一切,而且那位医生也对我亲切极了。但是佑贤师父却对他们……说了谎,如果那是为了端正我的过错而做的责打,应该无须隐瞒才是。然而师父却……说了谎……”

    英生瞳孔的焦点涣散了。

    “所以,我开始心想,师父当时或许是真的打算……”

    “啰嗦!英生,闭嘴、闭嘴!那个野蛮人莫名其妙地打了我啊!”

    “打了你?唔……大将也……真敢哪。”

    鸟口自佑贤身边挪开一些。

    “是的。但是被打之后,师父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那是为什么?”

    “那、那是……”

    “亦即侦探先生的看法是正确的一一我觉得是这个意思。换言之,那是……所以、所以我伤心极了,向慈行师父请求转任……”

    “结果和田看穿了一切,想要把你调离现在的职位吗?是为了这件事争吵吗?”

    “不,我没有那种淫秽的想法,我只是……为了你……”

    “佑贤师父,承认了吧!”

    “常、常信师父……”

    “佑贤师父,就算您骗得了旁人,也骗不了自己的心。若是您继续欺骗自己,难得的修行也无法维持了。”

    “可是我……”

    “由于内疚的反动,再三贬低慈行师父,更是岂有此理。现在的您就如同昨日的贫僧。贫僧把自己的内疚归咎于您,恐惧着您而下了山。贫僧害怕的并非慈行师父,而是您一一佑贤师父。”

    “害怕……我?”

    “是的,但是贫僧错了。现在不同了,贫僧已经摆脱魔境了。有一人论劫,在途中不离家舍。有一人,离家舍不在途中。哪个合受人天供养一一贫僧从前不明白这段话。”

    “那、那是《临济录》的……”

    “是的。贫僧之前不明白,迷失其中,而归咎于您。但是贫僧现在已经明白了。而告诉贫僧它的解答的,

    “我……为什么?”

    “只管打坐。亲身告诉贫僧这件事的,指点贫僧,而贫僧想要重新拜您为师。”

    “常信师父……”不是别人,正是您。便是您。某位先生如此

    “即便您是位男色家……不,无论您心怀怎样的迷惘,您的价值皆不会改变。您的修行令人敬佩,贫僧景仰不已。这种心情没有改变,所以请您承认了吧。英生承认自己的心情,这也算是他的修行。修行非一日可成,同时亦非一日即失之物。惟有持续才是修行,只有修行才是领悟。这种话由贫僧这种人来说,真正是对释迦说法。但修证一等,身心脱落,这道理您是最明白不过的吧。”

    佑贤发出“噢噢”的短暂呜咽,以趴跪的姿势开始说道:“那个侦探也这么说。我总是无时无刻不在欺骗自己……没错,我压抑着滚滚沸腾的情欲,心想压抑它便是修行。即便增长五根,求清净心,烦恼之影依然掠过末那识,斩不断。我认为那么就只有压抑一途了,我一直对它视而不见。不,并非总是那样,但那是真实的。”

    “师父,请您……”英生想要伸手,被常信制止了。

    佑贤一面述说,一面缓缓地起身。

    “所以英生,你包庇我,说我什么都没错,但那是不对的,我在心中已经玷污了你无数次。我知道你……你和其他年轻僧侣有那样的关系。我明知道,却装做视而不见。我很嫉妒,所以实情就像你所感觉到的一样.”

    佑贤总算笔直地望向英生:“那个时候的我……是真心的。”

    “师……师父……”

    “那个侦探有一副好眼力,我仿佛被他看透了一切,打从心底里恐惧不已。仿佛被指责自己其实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根本修行无成,我害怕极了。我害怕只要承认,我的修行会就此崩溃。所以即使被殴打,我也答不出任何话。在那种有如公案一般的状况下,我却无法有任何见解,只能离去而已。但是,我是骄傲了。修行一一是从认清自己是个凡夫俗子开始啊……”

    佑贤转向英生。重新坐好。

    “英生,”接着他深深低头,“对不起。”

    英生只是凝视佑贤。

    佑贤抬头。“常信师父,就像你说的,我把我的迷惘归咎于慈行师父。”

    佑贤转向常信。“被侦探殴打的时候,这若是能够名留公案的高僧,应该会是豁然大悟的场面吧,但我不行。就算想要甩开一切而打坐,也没有办法。身在那种状态下,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此时,我听到博行师父的死讯。”

    鸟口想像。

    死在漆黑牢槛里的僧人。

    旁边摆着一束束大麻。

    “我惊骇至极,而被某个疑团给攫住了,我认定这一定是慈行对破戒僧的肃清行动。常信师父,怀疑慈行师父的不是你,而是我。我可能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嫉妒着能够斩断一切的他吧,而慈行师父又生得那副相貌。现在想想,他可能一直刺激着我内在的那种素质吧。”

    山下开口道:“那么你昨天的那番意见,是掺杂了许多你自己的见解喽?”

    “应该是吧,我……对,我就像昨晚的常信师父一样害怕。若问为什么,因为我有着内疚之处,而我不愿意去承认。但是,没想到就在那个时候,慈行师父本人来到我面前,这么对我说了……”——佑贤师父,英生全都告诉我了。

    “下一个就是你一一在我听来如同此意。”

    “这……好恐怖啊。”鸟口忍不住说道。

    被慈行用那张脸、那种声音那样说的话,任谁都会这么感觉,就连鸟口都感到一股毫无来由的内疚。即使不是如此,也一定会感到浑身毛骨悚然。

    英生说道:“是我告诉慈行师父的。”

    紧张使得他的声音更显稚气。“纵然如此,我还是相信着佑贤师父。但是,佑贤师父的模样很不寻常。我觉得再这样下去的话.我姑且不论,但一定会妨碍到佑贤师父的修行,所以我去找慈行师父商量。但是慈行师父追究得太严厉,我一不小心就……”

    “没关系的,英生,这是理所当然的。”

    佑贤说道,但英生没有停下来。

    “家父也是个僧侣。”

    “英生……”

    “家父很严格,天命却不长,在我七岁时就过世了。家里的寺院自本山迎来和尚,得以存续,但寺院也在战火中烧毁。就在我流离失所之际,被了稔师父收留,来到了这座寺院。前年我承蒙厚爱,成为佑贤师父的行者,认识到师父的高贵情操,在向师父求教当中,我不知不觉中将佑贤师父与亡父身影重叠了,所以……”

    “好了,英生.山下先生,如你所说,我是出于自身的内疚而贬低了慈行师父。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他是凶手的根据。”

    山下噤口,“嗯”了一声。

    “不,有劳你锲而不舍地追问,我才得以免于无谓地怀疑慈行师父。山下先生,我向你致谢。”

    “哦,唉,也是啦。”

    “常信师父。”

    “什么?”

    “你刚才说我了不起,即使我被如此肤浅的想法所纠缠,也依然如此吗?”

    “没错。”

    “今后我还能够继续当一名僧侣吗?”

    “佑贤师父,修行是一生的。以往做得到,没有今后做不到的道理。不,现在和往后才是最重要的。”

    “这样啊。”

    “怎么样?佑贤师父,要不要离开这座山?”

    佑贤紧绷着那张犹如岩石般的脸,沉思了半晌。

    “下山之后呢?”

    “从下山之后开始吧。”

    佑贤露出想通一切的表情。“我明白了。那么,英生……”

    “在。”

    “打我,用你的拳头打我。”

    “师父……您在说什么……”

    “侦探不是说了吗?被打的话就打回去。喏,打吧,不用客气。”

    佑贤端正姿势,闭上眼睛。

    英生打上他的脸颊。

    “唔。”

    佑贤吐出沉积在腹底般的声音,然后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

    “去见贯首。这种事件,尽早让它结束吧,然后离开这里。,,

    “中岛先生,去见贯首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贯首知道什么吗?’,

    “山下先生,这座寺院已经毫无隐瞒了,我只是去进行在这座寺院最初也是最后的参禅罢了。”

    佑贤说道,行礼之后,堂堂地退席了。

    英生想要追上去,被常信阻止了。“别追了,英生。佑贤师父已经顿悟了。”

    “顿悟吗?”

    “没错,不知道贯首会怎么说……”

    常信和英生都用视线迫着佑贤的背影。

    “顿悟指的是悟道吗?”

    “是的。”

    “他刚才是说最初也是最后吗?”

    “因为这座寺院法系形形色色,我想,应该没有任何人向贯首参禅吧。参禅之后,佑贤师父打算向慈行师父辞别吧。”

    他打算离开这座山。

    鸟口望向英生。

    英生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英生轻咬蓓蕾般的嘴唇说道:“我……也能继续当个僧侣吗,常信师父?”

    “当然可以。”常信以沉稳的语气答道。

    现在已经看不出一丝昨晚那恐惧的模样了。

    “但是……但是我可能会被明慧寺放逐吧。慈行师父看穿了一切,他会放逐佑贤师父,而我也迟早……”

    “英生,除了这里以外,还有许多寺院啊,你也一起下山吧。斩断那种淫秽的感情、重新修行如何?或者是你想要还俗?”

    “这我办不到,我想要当一名僧侣。”

    “那么还有许多路可以走的,不必担心。”

    常信说,英生低下头来。

    “啊……”是敦子的声音,听起来好清新。

    “是……什么呢?”敦子露出侧耳倾听的模样说。

    “一定是菅原先生他们。”

    “咦?敦子小姐怎么会知道?”

    “那声音……的确是……”

    “锵”——声音响起。

    那并非大自然发出的声音。

    “是那个……饭洼姐在找的和尚?”

    是那个时候的声音。

    “回来了吗?好。”

    山下站了起来。说也奇怪,鸟口觉得在短短两三个小时之间,原本没出息的警部补变得坚强无比。

    外头的风景一如既往。

    只是天空异样的黑,时间也已经过了晚上十点。那天以来,这座山里即使没有时钟,但规律无比的时程也已经完全被打乱了。

    一行人聚为一团黑影,自三门逐渐靠近。

    “啊……久远寺医生。”

    敦子想要过去,被山下制止了。

    “你们会引起冲突。如果那个医生不是凶手,我不会让他受到不当的对待,你们退下吧。”山下说道,面向一行人。

    久远寺老人的手被反绑,绳头由两名警官握住。后面跟着菅原,再后面是……

    那个和尚……

    鸟口忍不住看着敦子。

    敦子用那双大眼凝视着这一切。

    篝火闪烁不定,所以鸟口无法判断敦于是在凝视一行人之中的谁。久远寺步履蹒跚,但是僧侣踩着与最初错身而过时相同的步幅与步伐走近他们.

    网代笠与袈裟行李,络子与缁衣。水墨画中的云水,被不成画景的警官包围。

    菅原那张如同鬼瓦般的脸看到了山下。

    “哦,山下兄,怎么啦?你还在怕吗?”

    “菅原,你那是什么口气?还有,你怎么这么对待老人家?简直把人家当成了嫌疑犯。你拿到逮捕令了吗?”

    “我已经联络鉴识人员还有神奈川县本部了,用不着担心,明天早上就会有代替你的现场负责人过来了。”

    “我不是在问这个!是在问你对久远寺先生的处置!喂,菅原,现在立刻把绳子解开。还是他已经自白了?就算有,也是你强逼的吧!”

    山下气势汹汹地逼问,菅原一时之间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微微张嘴,看着久远寺老人。

    “噢,山下,说得好。我、我什么都没做啊。这个、这个人……”

    尽管久远寺老人态度依然神气,但抬起来的脸实已憔悴不已。老人似乎努力虚张声势,极力逞强。

    他的身体前屈,朝上瞪着菅原。发鬓上的白发有如歌舞伎演员的垂发般落下,被篝火照亮的脸更显赤黑,细小的眼睛也布满血丝,形成一种凄厉的表情。他的双膝颤抖,与其说是因为疲累,毋宁说是因为寒冷吧。在这样的雪山里,他的穿着实在是太单薄了。

    年纪都这么一大把了,却再三往返那样的雪径,实在是太乱来了。

    菅原露出一脸奇怪的表情凝固了,他一定是在寻找山下在短时间之内复原的原因,而山下总算恢复了以往的神经质表情。

    “你在干什么?快点解开。”

    “可……可是山下兄……”

    “在明天早上之前,我还是搜查主任!不许那么随便地叫我!喏,别拖拖拉拉的,快点解开捕绳,让他到知客寮休息。”

    菅原一脸不悦,指示警官照办。

    僧侣一一他就是松宫吗?一一默默地望着这一幕。

    在鸟口看来,他很僵硬,一语不发。

    矮个子的老刑警走到他前面说:“我把松宫仁如和尚带来了。”

    僧人对山下行礼。

    “哦,辛苦了,麻烦松宫和尚跑这一趟。我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山下,请这边走。”

    松宫在警官伴随下移动。老刑警走近山下身边说道:“警部补,关于那边的事,我有许多事情要报告。”

    山下答道“我明白了”,要刑警休息。

    久远寺老人的绳索被解开,踉跄了一下,敦子立刻把肩膀靠上去搀扶他。鸟口也绕到旁边,把手绕过他的右腋扶起,忽地抬起头一看……

    ——那是……

    长袖和服,传闻中的……

    ——阿铃,是阿铃。

    阿铃站在法堂前。

    ——这……

    好恐怖,这女孩好恐怖。

    总觉得连胆子都要给冻住了。

    久远寺老人抬头,发现阿铃,出声叫唤:“噢,阿铃小姐。是阿铃小姐啊……”

    原本正往知客寮走去的松宫听到声音,停步回头,然后就这么完全僵住了。

    网代笠底下露出来的脸上尽是恐惧。

    篝火映照在脸上,一片散漫的红。

    全员注视着阿铃。

    时间一时停止了。

    阿铃在瞪视。

    或者是……

    她没有表情。不对,这个女孩没有心。

    所以才会如此、如此恐怖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就这样经过了多久?

    不知不觉间,一个巨大的黑影站立在阿铃背后。

    手上拿着一根长长的、棒状的东西。

    巨大的黑影使劲推倒那根棒子。

    “飒”一一阵撕裂空气的声音响起。

    棒子被砸到地面,“梆”的巨响在寺内回荡。

    动作很缓慢。

    阿铃没有动。

    松宫也没有动。

    久远寺老人、敦子、菅原、山下还有警官们都停止了动作。

    常信与英生从知客寮探出头来,就这么僵住了。

    龟井刑警杵在禅堂的人口处。

    鸟口总算明白关口的心情了。

    这里……

    这里是异界。

    巨大的黑暗倾了几次头,低声呢喃着话语,越过阿铃,往三门走去。

    ——泉云,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

    ——祖云。即心即佛。

    ——祖云,非心非佛。

    “山、山下先生,那个巨汉……那是……”

    “哲童——杉山哲童,那是杉山哲童。”

    “哲童?啊!哲童和尚……”

    法堂的方向传来了惨叫。

    09

    不想进房间。

    想要抛开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回去富士见屋……不,想回自己的家。

    饭洼侧坐在离我稍远处,一脸恍惚。惟一一个留下来的警官益田趴在颇远处的矮桌上。我望着夜晚的庭院,听着不应该听见的树上枝桠骚然蠢动之声。

    菅原刑警绑起久远寺老人,把他带走了。

    仁如和尚在次田刑警陪同下,同样以近乎押解的形式被带往明慧寺。

    ——大家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这么想,出不来的。所以就算在这里……

    ——等什么?

    等待,也不会有人来。

    听说菅野被杀了。

    我不知道自己当下说了什么感想。

    当然,没有任何人要求我发表感想。没有是没有,但换言之。我不明白的是,自己是如何对自己说明的。

    我未曾见过菅野这个人,但是他确实存在于我当中。然而我当中的菅野,早在去年夏天就已经死了。他们说,那个已死的菅野在今天被杀了。

    杀害已死之人,是没有意义的。

    就算听到死人死了,我也无从回答起。

    他们说,杀掉菅野的是——久远寺嘉亲。

    这——不可能。

    因为在他的心中,菅野应该也已经死了。即使他遇到了活着的菅野,也不可能涌出杀意。看到幽灵的话,就算会大吃一惊。也不会想到要去杀害,只会祈求他早日成佛。

    总觉得好蠢。

    这么一想,突然好寂寞。

    “益田。”我小声呼叫益田,没有回答。

    可能睡着了吧。

    明慧寺的刑警们终究没有回来。被不是上司的菅原刑警命令在原地待命,益田憨直地在这个大厅里一心一意守候着他们,终于等到睡着了。

    京极堂没有行动。

    至于復木津,似乎还遭到了通缉。

    不过那个侦探爱引人注目,一下子就会被抓到吧。

    结果他到底在这里做了些什么?

    鸟口和敦子也是,尽管上午还在一起,现在也只是去了步行一个半小时就能够到达的地方,我却甚至有种天人永隔的心情。

    再也不会有人回来了,没办法离开那座山。

    那座山,是进去之后就再也出不来的——牢槛。

    所以復木津才回去了。

    所以京极堂不肯上去。

    所以我……

    我身在牢槛当中吗?

    或是置身牢槛之外?

    我。

    我呼唤饭洼。“饭洼小姐……”

    我这么一叫,饭洼便倏地抬头。

    我还没见过她的笑容。

    “没什么事……”

    我不太会说。

    “我……”但是饭洼似乎了解了什么,“我……一直忘记了。”

    “咦?”

    “我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

    沙——雪落下了。

    我没办法好好地回话。

    即使如此,饭洼仍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关口老师,您知道这样的事吗?……”

    “什么?”

    房间好大。

    电灯的照明没办法照亮每一处,饭洼的影子变得更加稀薄,渺茫得有如倒映在纸门上的剪影。在清澈无比、却感觉粒子粗糙的风景中,我觉得她稀薄的模样与之完全契合。

    她的声调就像在对小孩说话。“蜈蚣……”

    “蜈蚣?”

    “嗯,蜈蚣……蜈蚣它,喏,不是有很多脚吗?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有几只……”

    “嗯。”

    “然后,有一个人对蜈蚣问道:你有这么多脚,怎么能够那么灵巧,一只一只地操纵它们呢?”

    “嗯。”

    “结果,蜈蚣沉思起来,重新思考自己是怎么动脚的,却百思不得其解,结果再也无法移动自己的脚,越想就越动不了。最后死掉了……”

    “哦……”

    “就算不用特意去想为什么,其实大家全都明白,就这样过着每一天。但是一旦去思考,化为语言说出,就变得莫名其妙,再也动弹不得了……”

    在微暗、暖色系的灯光中,一直强硬地拒绝着什么的她,不知为何变得极为饶舌。饭洼并不是在对我述说。

    她是在对虚空述说。

    她和松宫仁如……

    是这样说话的吗?

    “你和他……已经好好谈过了吗?”我问。

    之前我实在是很难开口询问饭洼和松宫那时究竟谈了些什么。与其说是难以开口,倒不如说我和她一直没有好好交谈过。但是不知为何,现在却能够坦率地问出口。在这宛如虚构的景色当中,不知为何我可以坦然面对。

    饭洼轻叹了一口气。

    接着她用鸟啭般的声音说:“我……有好多话要对他说。”

    “时间不够吗?”

    “不,结果什么都……没有传达给他。”

    “没有传达给他……?什么意思?”

    “传达给他的只有一句话,是阿铃小姐的事。”

    “哦。”

    仁如遽变的理由果然是阿铃。

    仁如在明慧寺没有见到阿铃吧。若是没见到,僧侣们也绝对不会主动告诉他阿铃的事,所以仁如无法得知她的存在。僧侣们也万万想不到来访的僧人竟会是阿铃的亲人。所以他一定是听了饭洼的话之后,才知道有阿铃这个女孩。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突然那样乱了方寸。

    “总觉得……虚脱了,我觉得,我还是赢不过铃子。”

    我不太懂她的意思。

    饭洼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好不容易见了面,好不容易真的见了面……”

    她的口气,仿佛那场会面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

    松宫仁如,言行举止健全得令人生厌的僧侣。

    喜怒哀乐皆一板一眼地符合模范的好青年。

    “你说……你没能把铃子小姐交给你的信送交给他,一直感到很后悔。”

    缠绕在十三年前的信上的后悔……

    “后悔?嗯,我没有后悔,但是这一部分我不太明白,怎么样都不明白。我是忘了……还是想不起来,还是一开始就不知道……”

    “那都是一样的。”

    “是吗?可是,十三年前的事,我无时无刻不记在心上。无论是入睡或是醒来,它都一直占据着我心的一部分。但是,一旦要用语言说明,又怎么样都无法说明清楚。总觉得……不对。”

    这我很明白。

    “我曾经喜欢他……喜欢仁哥。”

    “你喜欢他啊……”

    “非常地喜欢,我和铃子也很要好。虽然我知道他们的家人被村里的人排挤,但这两件事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那,你会一直找他是因为……”

    “不是的。”饭洼说。

    “不是吗?……”

    “我不太会说是怎么个不是,或许根本就是这样。但是,我在这十三年间一直寻找着仁哥,不是因为我喜欢他还是想见他,不是因为这样,而是怎么说……对,我想填补心中的失落感。与其说是失落,更像是一种无法诉诸话语的焦躁,一种……”

    “那么,它被填补了吗?”

    “填不起来啊,关口老师。他就像个人偶一样,净说些再明白也不过的事。每当我一开口说什么,他就渐渐地远去。而我为了填补其中的空缺而说话,但越说我们就离得越远。很可笑吧?”

    饭洼第一次笑了。

    这一定是自言自语。因为现在的我就像空气一般,所以才能够像这样交谈吧.

    “我拼命地说,因为再怎么样,这些话都在我心里堆积了十三年了,但是总是会溜走。人常说一旦说出口来就会溜走,但那其实不是溜走。它就像躲藏在牢槛般黑暗的地方,我们拥有许多把名为语言的牢槛钥匙,却没有一把是对的,越试越不对。当我告诉他情书的事的时候,他……”

    “情书?”

    我听起来是这两个字。

    饭洼的声音停住了。

    “情书……指的是什么?”

    “关口老师……你说什么?”

    “你刚才说情书。”

    “咦?”

    饭洼的剪影僵直了。

    沙——雪落下了。

    “饭洼小姐,你读了信吧?”

    “咦?”

    “若非如此,你怎么会知道那是情书?那是情书吧?妹妹写给哥哥的。”

    “咦……”

    那就是牢槛的钥匙。

    “啊……”

    啊,锁开了。

    这种心情——我很明白。

    记忆的大门开启,重要的事物获得解放。

    它被解放的瞬间,便凋零为语言这种庸俗之物,被拆解到体无完肤的地步,转眼间便化为云雾、化为烟尘,消失无踪。

    忆起,便是扼杀回忆。

    “啊。我……”

    “饭洼小姐,要是你说出来的话……”

    说出来的话就完了。

    说出来的话……“我读了信。”饭洼的回忆死了。

    “你……读了吗?”

    “嗯,我读了。”

    剪影女子把脸转向如空气般的我。

    “然后,我把它交给了铃子的爸爸。”

    “爸爸……松宫仁一郎吗?……”

    “嗯”,饭洼大大地动了起来,“阿铃、阿铃一定是……”

    “阿铃?你是说明慧寺的阿铃吗?”

    “啊,是我,是我杀的……”

    “你杀的?你杀的是指……”

    “让他们一家家破人亡的是我,是我杀了铃子的。铃子哭着逃进山里,然后再也没有回来了。红色的火焰、蓝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的火焰,好多老鼠逃走了。我把信封,把写着致仁先生的信封放进火里烧掉了!”

    “那是什么意思?”

    饭洼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我慌忙靠近,扶起饭洼。

    “我……”

    “喂,振作一点。益田,喂!”

    “怎、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是我杀的……”发出惨叫的是牧村托雄。大雄宝殿正后方贯首的草堂——大日殿前,托雄浑身瘫软。

    草堂人口处,头破血流的中岛佑贤那张如同岩石般的脸侧向俯卧,漆黑的血流了一地。

    人口的门开着,那里有两名僧人,圆觉丹伫立在他们身后。

    那时鸟口极度震惊。

    震惊这种刺激要变换成人类的情感,似乎得花上相当久的时间。所以无论鸟口再怎么样注视尸骸,都涌不出悲伤或懊悔这类人性的情感。

    尸骸这种东西,只是个物体。

    物体既没有尊严也没有威严,那种东西说起来只是种头衔,并非尸体这种物体本身所具备的,那是附加上去的。可能因为泰全老师遇害时他没有看到尸体,所以才会感到那么空虚吧,鸟口这么认为。

    短短十分钟前……

    刑警们听见惨叫,各自机敏地跑了出去。

    鸟口接到山下的指示,首先将久远寺老人送到今川所在的建筑物,接着全力奔跑,赶上刑警们。距离相当远,若非在这寂静的山中,这声惨叫是绝对听不见的。

    第一个抵达现场的似乎是山下。他“哇啊”大叫一声,随后抵达的刑警们全都哑然失声。跟在鸟口后面过来的敦子发出一声短促微弱的尖叫,这是鸟口第一次听到敦子的尖叫声。

    托雄嚷嚷着:“不、不是贫僧,不、不是我杀的。我什么都没做!觉、觉丹猊下、觉……”

    “这……这是怎么回事!贯首,请你说明!”

    鸟口听见这道厉声,转头一看,山下正瞪着贯首。

    菅原刑警蹲下身去,观察倒在地上的那个东西,然后回望站立的上司,摇了几次头。意思是倒在那里的那个东西不是受伤的佑贤,而是佑贤的遗体。鸟口心想这一看就知道了,还真是慎重其事。

    警部补——山下叫也似的说道:“贯、贯首!这是对警察……不,对法治国家的挑战吗?这种事在这里——在这座明慧寺是被允许的吗?我、我已经受够了……”

    完全看不出贯首的表情。

    就连那双有如沉眠般半闭的眼皮底下的瞳眸是在看尸体。或是看着发言的山下,鸟口都看不出来。

    贯首——觉丹从容不迫地回答:“贫僧完全不知情!山下先生。您方才的发言,贫僧就这样奉还给您!尽管有这么多警官在场,究竟还要牺牲多少本寺的云水才甘愿?这是警察的怠慢!若我国标榜为法治国家,却放任这样的犯罪横行,侮蔑国家的是警察才对吧!”

    贯首的话在这种状况下依然威严十足。

    ——这家伙也是怪物。

    鸟口有此感觉。他只看过觉丹诵经时的背影,从背后看已然威风凛凛,但从正面一看,简直就像穿上了袈裟一般威严。山下警部补果敢无比地以视线与怪物相斗,却忽地将视线落向佑贤,无力地说:“是啊,我也这么觉得啊,深有同感。我们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不能做。面对凶恶的连续杀人,我……不,我们警察实在是太无力了,但是我不会放过凶手。这个人,中岛先生在短短三十分钟之前还在与我交谈,现在却……”

    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吐气似的说道:“我不会原谅这种事。”

    听到他的话,菅原刑警站起来,粗鲁地说:“山下兄……不.搜查主任,你的心情我了解,但是……”

    接着他瞥了一眼贯首,站到上司前面说:“听好了,这——中岛先生才刚死。所以要逮捕凶手的话,就只有现在了,等不到早上了。这不是今川干的,也不是久远寺或桑田干的!我错了。你,主任,山下搜查主任,下达指示吧7我遵从你的命令。”

    听到部下愿意服从指挥,主任有些痉挛地点头:“呃,好。贯首,还有那里的两个,还有那边的托雄,请你们先到知客寮去。呃,你,龟井正监视着和尚,你先去那里确定和尚的人数。次田,请你把仁秀带来,他在这栋建筑物后面的旱田再过去的地方。那个女孩还有哲童,哲童刚才出去了是吧?”

    那个巨汉吗?

    哲童,巨汉僧人。

    哲童把长长的棒子砸到地面,然后用一副“这样就行了吗”的纳闷模样偏了偏头,留下如同经文般意义不明的呢喃后,从三门出去了。

    行动毫无逻辑,鸟口完全不明白其中有何用意。

    就在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哲童身上时,阿铃不见了。听到远方的惨叫,众人奔出去时,那个骇人的少女已经消失无踪了。

    “哲童去哪里了?”

    被警官拖也似的站起来的托雄对警部补的话起了反应,出声叫道:“是……是哲童干的!哲童那家伙,对,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在这里了。他、他就站在那边!”

    托雄指示的位置,正是警部补所在的地方。

    虽然陷入错乱,但是他的口吻粗鲁得完全不像一个僧侣。被托雄伸手指住的山下责问:“清醒过来的时候?那是什么意思?”

    “我……我……贫僧在这里等人,结果突然被狠狠地……”

    “殴打了?所以昏倒了?你说你清醒过来时,中岛先生就已经死了吧。可是你在这种地方,是在等什么人?’’

    “当然是在等这……”

    托雄那张涨红的脸倏地恢复严肃,视线下垂。

    视线的前方倒着原本是佑贤的物体。

    “你在等这位中岛先生吗?你是在这里等待中岛先生从贯首的草堂出来吗?”

    “你想杀他吗?”

    “菅原,别净讲那些引发混乱的话。总之,详情到那里再问吧。啊,这个人我们就带走了,麻烦你们维持现场,不许让任何人进入。发生什么事的话,就吹警笛吧,绝对听得见的。千万不要擅自判断,单独行动啊。”

    警官们端正姿势敬礼。

    鸟口心想,只要好好干,似乎就能获得人望。然后他开口道:“山下先生,要是人手不够的话,我来帮忙吧。我记得已故的祖母好像说过,协助警察是民众的义务。”

    “这样啊。那么,鸟口,益田在仙石楼,可以麻烦你去说明情况,要他立刻请求支持,并叫鉴识人员赶来吗?尽可能迅速。还有麻烦久远寺先生进行临时验尸——不过死因和死亡时刻都已经很明了了——还有,把那位小姐带回去吧,这里很危险。你还好吗?还是要休息一下?”

    好一阵子都待在鸟口身后捂着嘴巴注视尸体的敦子开口道:“不要紧,我习惯了。”

    敦子拼命在逞强,她的眼睛湿了。

    “好,那么……”最糟糕的卷土重来。

    门突然打开,在那里看见熟悉的脸庞时,老实说今川松了一口气。

    鸟口与中禅寺敦子扶着久远寺老人,几乎要倒下地走进来,接着未曾谋面的高个子僧侣走了进来。

    山下从人口探进一张脸来说:“喂,你,把今川的绳子解开,还有照顾一下老先生,然后在这里待命。你过来。”

    他这么说完后就不见了。两名刑警中较胖的一个跟了上去。鸟口说了句“那麻烦你们了”,也跟了出去。他为何会与警察共同行动?更重要的是,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原本在打瞌睡的今川完全摸不着头绪,不过事态一定是有所进展了。中禅寺敦子扶着久远寺老人坐下,看到今川便出声:“今川先生!你不要紧吧?”

    今川有些难为情地说:“只是被绑得有点痛,我没事。”

    听到他们的对话,刑警狐疑地、而且慵懒地开始解开绳子。久远寺老人一屁股坐到榻榻米上,用力张开手掌五指,制止想要搀扶自己的中禅寺敦子说:“中禅寺小姐,我已经没事了,你去吧。”

    他的肩膀上下起伏,气喘吁吁。

    中禅寺敦子略微踌躇之后,说道:“那么刑警先生,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然后她跑出了建筑物。

    被留下来的刑警被那句话弄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僧人站在人口处,窥伺外面的情况。

    他没有取下网代笠,话说回来,也没有想去现场的样子。

    刑警理所当然地问道:“你是通缉中的和尚吗?怎么会被带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人并没有被通缉,而是自愿出面的关系人,他叫松宫仁如。”久远寺老人缩起缩到不能再缩的下巴,撅出下唇说道。

    老人原本就让人觉得有些愤世嫉俗,现在更对警察仇视不已了。即使如此,僧人依然不动如山,刑警似乎更加困惑了。

    “对了,你不就是凶嫌吗?呃……久……久能寺……”

    “混账东西,你没听见山下刚才说什么吗?还有我的姓是久远寺,可以随便乱叫的只有一个人。”

    老人明明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却散发出一股妖异的气焰。

    “啊,折腾死我了。快来照顾我啊,连茶都没有吗?噢,今川,你也真是飞来横祸哪。”

    感觉他好像现在才发现今川。

    “老先生才是,嫌疑洗清了吗?菅野先生被杀,菅原刑警大发雷霆,说老先生就是真凶。在那之前我是真凶,现在则是共犯。”

    刑警把茶壶里的茶倒进茶杯里,说道:“结果你们不是凶手啊。不过我本来就觉得不是了,要是有那么多真凶,那还得了。这种情况,最不可疑的人通常就是凶手,也就是出人意表的结果,一般都是这样的。”

    几乎是牢骚,而且论点幼稚。

    “但是这种事一再发生的话,最不可疑的人不就会变成最可疑的人了吗?俗话说,越可疑的家伙越不可疑。”

    “哦,那种情况,最可疑的家伙还是凶手吧。才没那么事事顺心呢。欵,既然你们不是凶手,请用茶吧。”

    刑警请两人用茶,感觉非常滑稽。

    接茶的时候一看手腕,绳子的痕迹就像泥泞上的车轮印般变红了。茶也是好几个小时前从仙石楼送来的,都已经冷了。

    久远寺老人催促僧人坐下,一直站着的僧人这才取下了网代笠。

    五官很清秀,但是与復木津和慈行都不同。今川不了解是哪里不一样。

    僧侣将锡杖靠在墙边,解下旅装,朝刑警与今川行礼后,走上座席,跪坐下来,一板一眼的动作就像经过练习一般。这个人似乎就是饭洼小姐在寻找的人——松宫仁。换句话说,他就是阿铃的舅舅了。

    久远寺老人用喝酒般的动作喝茶,难以下咽似的皱起了脸。然后他瞥着松宫机械般的动作问道:“话说回来,松宫,你看到了吧?……”

    松宫表情不变,转向老人。

    “你之前来这里的时候,没有遇到吧?刚才的那个就是阿铃。”

    松宫简短回答:“嗯。”

    今川饶富兴味地观察。

    ——他见到阿铃了吗?

    他有什么感觉呢?

    不是悲伤也不是难过吧,也不可能是寂寞,说怀念也不太对。有如亡故的妹妹再世一般……不,僧侣不会这么想吧。今川无法想像。

    老人继续问:“怎么样?那身盛装和服是铃子小姐的衣服吗?已经脏污不堪,而且光线又暗,可能看不清楚。但是,像是花纹之类的,你有印象吗?还是太久了,记不得了?”

    原来如此,他是活证人。

    他的记忆是证明久远寺老人推理的最佳证据。

    松宫那张端正的脸变得僵硬,沉默了一阵子,接着自言自语似的断续回答:“那是已逝的铃子的衣服,的确是她……十三年前穿的衣物。”

    声音很阴沉。

    “你……记得吗?”

    “记得,很清楚,花纹,颜色,一切都……”

    松宫的音量越来越大,不久变得沙哑。

    接着,他有如决堤似的开始说了起来。“家父对铃子溺爱有加。好面子的家父尽管经济窘迫,每一年却一定会为铃子定做新衣,而不肯修改旧衣将就。我们家明明很穷了,家父却说修改旧衣是穷人家才做的事。所以铃子的盛装是家父的面子——虚荣的象征。铃子打从心底高兴,但贫僧……”

    僧人说到这里,噤口不语。

    看样子,那并非什么愉快的回忆。

    久远寺老人改变话题。“这样啊,哎……虽然应该发生过许多事,不过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现在重要的是那姑娘。对了,阿铃的脸怎么样?她长得像铃子小姐吗?因为也有可能被强盗给夺下华服,拿给其他的女孩穿啊。虽然距离有些远,不过你看起来怎么样?有铃子小姐的影子吗?”

    松宫再次陷入沉思,他是在将十三年前的久远记忆与方才的记忆相对照吧。

    接着僧人再次断断续续地回答:“很像……不,是一模一样,完全就是铃子。她就像您说的……是铃子的女儿……”

    “长得那么像吗?”

    “是的,长相、外表、那身长袖和服,一切都一模一样,与那天一模一样。那是……那是铃子的女儿!”

    松宫一瞬间亢奋起来,立刻闭上了眼睛。

    像是在勉力维持平静。

    今川感到有些不对劲,那是……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

    久远寺老人高兴地说:“这样啊,那么那个姑娘就是你的外甥女了!今川,你听到了吗?就和我想的一样!”

    “与那天一模一样?”

    “什么?今川,怎么了?”

    “那天指的是哪一天?”

    “那当然是指火灾——发生火灾那一天啊,这还用说吗?是他不愿意回想起来的那一天吧?”

    “但是老先生,我也是这么认为,可是……”

    “怎么?哪里不对吗?”

    “饭洼小姐曾经说过,饭洼小姐说仁先生——就是这位吗?这位师父是火灾隔天早晨才回到家里的。我记得饭洼小姐是这样说的,难道不对吗?”

    “刑警也这么说过呢。”

    今川看松宫,他的表情没有变。

    “饭洼小姐还说,这位师父自年底到回家的这段期间,都离家出走不在。”

    “好像是这样哪。”

    “如此罢了。”

    “什么如此罢了,今川……”

    松宫的脸颊略略僵住了。

    “所以老先生,这么一来,铃子小姐是在这位师父离家出走之前,从前年的年底开始就穿着盛装和服吗?或者是说,铃子小姐在前年的过年或其他节庆穿过那套和服吗?不,这位师父刚才说过,过年的衣服是每年新定做的。那么是在试穿的时候看到的吗?不对,这不是洋装,所以是看过布匹吗?”

    松宫的脸僵硬得更厉害了。

    “那天,指的究竟是哪一天?”

    松宫没有回答,只是越来越僵硬。

    久远寺老人戳着自己的秃头好一阵子。

    “噢!”不久后他发出奇妙的叫声,“松宫,难道、难道你说了谎……”

    松宫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火灾的时候,你人在现场吧?是吧?喂!”

    松宫什么也不回答。

    “不能说吗?为什么?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失去家人的心情我很明白,我也是一样,我不觉得这事不关己!我把阿铃姑娘当成自己的女儿般……”

    “久远寺先生!”松宫总算发出有血有肉的叫声,“请不要再说了!贫僧会说那天,只是一时误会了。那身华服应该是我未曾见过的。那是铃子、她长得好像铃子的,151晴,把我的回忆给扭曲了。但是就像您说的,那个姑娘一定是铃子的女儿没错。她的相貌还有护身符袋的文字、年龄……不,就算没有这些东西,贫僧也知道,不需要证据。”,T勺乏①拈o335

    久远寺老人露出眉间复杂的皱纹。“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松宫,你是不是纵火杀人犯?”

    刑警一惊。

    “告诉我,我想把阿铃托付给你。你看起来是一个值得信赖、彬彬有礼的和尚,似乎也有很强的正义感……所以请你告诉我吧。”

    “贫僧……”

    “没有杀害父母。”

    “这样,我可以相信你吧?”

    松宫点头。

    “那我就不问了,今川也不要在意了。”

    刑警似乎很在意。

    此时门突然打开,鸟口冲了进来。

    “久、久远寺先生!”

    “怎么了?脸色大变的……”

    “中岛佑贤被杀了!”鸟口大声说。刑警这下子真的跳了起来。

    “呃、喂!你说什么……又、又有人……”

    “中岛佑贤和尚被杀了!久远寺医生,虽然你可能累了,但山下先生说拜托你验尸!”

    “你说什么?这下糟糕了。喂,那你呢?”

    “我去仙石楼请求支援。刑警先生,你最好赶去现场,这里就交给睡着的警官吧!告辞!”

    这家伙不是凶手——山下再次这么想。照这样一个个排除。最后可能会一个也不剩。但是不对的就是不对,凶手一开始就是凶手,不是警察塑造出来的。要是真的谁也不剩,那就表示没有凶手。

    牧村托雄失禁了。

    不仅如此,他的情绪还非常混乱,一看见知客寮里的桑田等人,立刻激动起来。桑田常信听到消息大为惊愕、动摇、恍惚,接着陷入贫血,几乎倒下。但是他看到自己的行者那不成体统的荒唐模样,皱起眉头,大声一喝。

    托雄无力地瘫下腰来,坐了下去.

    山下趁着这个机会,再度开始质问:“我说啊,牧村,你能不能照顺序说明情况?”

    “我……贫僧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

    “我说啊,你是重要关系人,没有人说你是凶手。”

    托雄垂下头去。

    “是不是桑田和尚还有……呃,你姓什么?”

    “加贺,我叫加贺英生。”

    “这样,牧村,是不是加贺在场,你不方便说?”

    牧村点头,山下吩咐两人移到邻室。

    菅原与龟井在外头积极地奔走,这里只剩下山下与牧村托雄两人。

    “冷静下来了吗?”

    牧村默默无语。

    但是感觉他心中的激动已经平复许多。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我……追着佑贤师父……”

    “然后呢?”

    “佑贤师父进入贯首猊下的草堂,所以我便等他出来。”

    “为什么?”

    “我……不要英生被抢走。”

    “你说什么?”

    “佑贤师父打算下山对吧?所以我担心他会不会把英生给一起带走……”

    “英生……加贺的对象原来是你!”

    青年僧微微点头。

    刀口个时候……

    听说山下等人带着中岛佑贤离开禅堂后,僧侣们便开始坐禅。这几天,他们没有接受侦讯时,似乎都在坐禅。他们的行动并没有被限制,但闯入者如此众多,似乎也无法好好地进行行持。山下问道.“像这样二十四小时坐着,不会发疯吗?”

    “在腊八大接心[注]时,须坐上一周。”

    他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不管怎么样,僧侣们开始坐禅了。

    小坂、大西、菅野死亡,桑田消失,就连中岛佑贤都要离开,干部只剩下和田慈行一个人了。因此和田的权力成为绝对,只要和田打坐,全体都跟着打坐。感觉似乎是这样,和田默默地坐到单上,而全体也都跟着他这么做。

    注:为了纪念释迦历经苦难终于得道的腊月(十二月)八日,会举行法会,亦称成道会。现在主要是由禅宗诸寺举行。为缅怀释迦的苦行,将坐禅一星期至八日。此于临济宗称腊八人接心,曹洞宗则称八人摄。

    但是加贺英生没有坐禅。

    只有加贺英生一个人没有坐下,站了一会儿。牧村在意他的情况,完全无法集中坐禅。和田也没有斥责加贺,结果站在人口的加贺向龟井刑警说了些什么,一起出去了。

    牧村坐立难安。

    即便不是如此,牧村也遭到了极大的打击。

    并非同性恋者的山下无法了解他的心情,但是说起来就等于恋人差点遭到中年男子强奸,而自己目击了关于这件事的公开审判——虽然单身的山下也从未遭遇过这样的事,但硬要形容的话,就是这种心情吧。

    而那个恋人居然追随强奸者离去了,所以牧村……

    “你是怎么溜出去的?”

    “我说我担心库院的灶火。典座常信师父从昨晚就不在了,贫僧被慈行师父指派为负责人。”

    牧村溜出禅堂,悄悄地接近知客寮,窥伺情况。

    “我听到常信师父的声音在问:要不要下山?佑贤师父之前离开禅堂的时候,说要离开寺院,所以我认为他们两位都要离开这座明慧寺了。英生是佑贤师父的弟子,所以我以为他也会一起下山……”

    与其说因为英生是佑贤的弟子,托雄似乎更怀疑英生变心了。

    不久后,中岛佑贤一个人走出了知客寮。

    牧村反射性地躲了起来,一阵迟疑后,追了上去。佑贤穿过法堂。走过大雄宝殿。这当中托雄好几次想要出声,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结果中岛进人大日殿,牧村不得已只好在门口等,他的记忆就在这里中断了。

    “我……被打了。”

    山下一看,他的后脑勺被打出伤来。

    似乎是从背后被殴打的,不是能够自己伪造的伤口。

    “哦,这好像很痛。看这样子……连脖子都伤到了吧?”

    听到山下这么说,牧村一脸疼痛地抚摸伤处。

    “然后你就昏倒了吗?”

    “嗯。”

    “被打的时候,你是蹲着的吗?还是站着的?”

    “嗯,我蹲低了身体。”

    “不是站着的?”

    “我记得我跪下了一边的膝盖。”

    从伤口的位置来看应该是这样没错。只是,如果殴打牧村的真的是杉山哲童——不过哲童是个巨汉,无法如此断言。反过来说,如果托雄是站着被打的,那么行凶者除了哲童外别无可能了。

    “你知道你倒下了多久……昏倒了多久吗?”

    “这……我不知道。只是,我清醒过来时……”

    “哲童……杉山哲童站在那里是吧?”

    “对。那家伙……是那家伙干的,他用那根旗竿打死了佑贤师父。”

    “旗竿?”

    “就是旗竿,他拿在手里。”

    “哦,那根棒子,原来如此。”

    山下命令分派在外面的警官回收棒子。

    幸好它似乎还扔在法堂的石板地上。

    “可是,哲童站在我刚才站的地方吧?他是怎么站的?”

    “拿着棒子,双脚叉开站立,看不出来他是在看哪里。那个时候我还昏昏沉沉的,结果他不知何时不见了……我清醒时,看到眼前有什么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没想到那竟然是……啊,所以……”

    “不用担心,我没有怀疑你。嗯……?可是等一下,那里是出人口吧?哲童站在那里的时候,尸骸已经在那里了吗?”

    “有……又好像……没有,我没办法清楚地回想出来。我昏昏沉沉的,只知道哲童在,然后……嗯,有人倒在地上,应该是贯首猊下等人从里面出来。叫出佑贤师父名字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是佑贤师父。当我完全清醒之后,只看到血流了一地……我吓死了,就……”

    “尖叫出声?可是……”

    哪里不太对劲。

    假设凶手是哲童好了。

    昏倒的牧村暂时觉醒,看到凶手哲童。假设这是行凶之前。

    那么就等于是哲童本来潜伏于站在大日殿人口旁边的牧村背后。而他殴打牧村使其昏厥,然后特地绕到另一头——容易被人看到的地方站着,等待中岛出来,而且他就让牧村这么倒在玄关口,这根本不算埋伏了。既然牧村负伤依然活着,就表示凶手让牧村昏倒的目的,是不想被目击到自己杀害中岛。那么按理应该会将昏倒的牧村从现场移走才对。就算没有那个时间,至少也不会特地跑到另一边去。

    就算牧村醒来时,中岛已遭杀害——那还是不对劲。因为那样就变成哲童一直呆呆地注视着遭到自己杀害的中岛遗体,直到费工夫弄昏的牧村恢复意识了。那样就没有殴打牧村的意义了。不仅如此,哲童还放着发出尖叫的牧村不管——也就是尽管明白牧村目击到自己行凶,却拿着凶器悠然出现于众人面前,将凶器砸到法堂前的石板地……

    太奇怪了。

    绝对太奇怪了。

    山下也知道哲童的智能发展似乎比一般人略微迟缓,但是他觉得并没有相差太多。不,也有可能是成长在特殊环境之下,所以看起来如此而已。他连基础教育都没有接受过,所以语汇应该很少,知识也很偏颇。再加上那沉默寡言与木讷的性格以及魁梧的体格,让人感觉他宛如怪物一般。不过这些都是偏见罢了。除去偏见来看,哲童的心智是否有障碍,即使有又是何种程度?山下不是医生,无法判断,但惟一可以确定的是,杉山哲童绝非异常。

    异常的是这座山本身。

    所以这种情况下,绝不该去认定那种人理所当然会做出那种异常行动。哲童不是什么杀人淫乐症的异常者,以这种意义来说,哲童与健全者没什么两样。不能把这些混为一谈,山下认为这是不正当的歧视。这种情况反倒应该视为哲童无法耍任何小手段才对,他应该不会做出湮灭证据或捏造不在场证明这类的隐蔽工作。

    ——可是……

    一种恐怖的想法忽地掠过山下脑海。

    ——如果哲童有杀人淫乐症的话……

    好黑,而且难走得要命。

    心情也逐渐动摇起来了。

    人一个接一个死去。

    不明就里地。

    鸟口有一点觉得自己窥见了恐怖的真面目。

    道理无法通用的——无法理解的恐怖。

    鸟口小的时候不怎么害怕幽灵,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做任何会遭到作祟的坏事。因果报应,会遭到幽灵作祟的人,说穿了就是坏家伙。鸟口读《四谷怪谈》[注],觉得真是大快人心。民谷伊右卫门多半都被写成狼心狗肺的家伙,他忍不住会边看边想:可怜的阿岩加油呀,打倒伊右卫门呀!

    只是,不明就里的东西很可怕。

    所以他讨厌战争。因为他不明白非死不可的理由,也不明白非得杀死敌人不可的理由。他觉得为国牺牲这种夸大、冠冕堂皇的说辞,与个人的死亡是格格不入的。

    鸟口也觉得,世上所有犯罪全都有复仇或怨恨、利益纠纷等等理由,这会不会是为了与战死作出区别而存在的?

    只要有理由,人就感到放心。但另一方面,现在这个世上,也的确存在着无特定对象连续杀人或没有动机的杀人事件。这在上次涉人的事件中,鸟口深刻地体会到了。但是,那依然与战死不同,那些事件的中心依然是人。

    但这次——没有人。

    好可怕。一点一点地越来越可怕。

    所以鸟口有些用力地握住敦子纤细的手,快步向前走。

    沙沙——雪落下了。

    走得太急会跌倒,走错路的话,攸关生死。

    鸟口再也没有比这个时候更怨恨自己是个路痴了。

    手电筒照射得到的范围极为狭窄,完全没有任何记号能够判断这里是哪里。

    “是这里吧?”

    “应该……可是……不太确定。”

    “反正是下坡没错。”

    “嗯。”

    不——确认就感到不安。

    因为看不见脸,连自己牵的是谁的手都不知道了。就算以为那是敦子,但如果她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阿铃的话……

    “敦子小姐?”

    “怎么了?”是敦子的声音。

    “刚才……松宫先生,我们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

    “嗯。”

    “敦子小姐不觉得有点怪怪的吗?”

    “是很怪。”

    “咦?”鸟口的脚滑了一下,“什么意思?……”

    “那个人——完美过头了。”

    “完美过头?”注:鹤屋南北改编时事而成的歌舞剧戏码,一八二五年初演。叙述变心的民谷伊右卫门设计害死妻子阿岩,反遭阿岩的幽灵作祟而死的故事。

    “感觉就像个模范和尚——不管是态度还是语调或外表都是,总觉得完美过头了,不是吗?”

    “所以呢?”

    “觉得很像我。”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一副真的有这种人呢’的人,大部分都很假,很容易被别人觉得是装出来的,对吧?可是也有人的本性就是这样。”

    “哦,敦子小姐的意思是,你就是这样?”

    “是啊。”

    “是吗?我是觉得你是个很优秀的人啦……”

    “我这个人连一点八卦也没有,只知道埋首工作,简直就像是为了闯入这种事件而生——可是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没有那回事的。”

    鸟口觉得完全没那回事。

    原来敦子也有许多烦恼,一想到这里,恐怖便缓和了些。

    但是他对于道路的自信却已经大大动摇了。

    光束前端看得见的只有树和草与雪还有……

    ——长袖和服。

    “啊!”

    “怎么了?”

    “呃,没有,我刚才看到阿铃小姐……”

    “咦?哪里?”

    敦子像要抓住鸟口的身体似的前倾,望向前方。

    鸟口有些胆怯,却还是照亮那里。

    如果有障碍物的话,光就能够有效地捕捉并照亮它,但是在呈网目状交错的树木那无垠的深远中,实在无法发挥效力,只有眼前的树枝晕白地浮现,前方依然是一片黑暗。

    有句成语叫杯水车薪,完全就是形容这种情况,面对山所怀抱的巨大黑暗,手电筒的灯光实在太过渺小了,一点用都没有。因为夜晚的黑暗不是覆盖着山,而是渗入了山。

    “是我多心了吗?我们快走吧。”

    “嗯,可是那个阿铃小姐……”

    “怎么了?”

    敦子没有回答。

    此时。

    喀沙喀沙,响起什么东西分开草木而来的声响。

    在背后,一团东西气势汹汹地过来了。

    鸟口用力把敦子拉近,把她拉到自己前面,再转过身去与声音对峙。

    声音很快就停了。

    一停下脚步,就寒冷无比。走下山路是件苦差事,因为穿得很厚,也流了汗。动的时候并不会意识到,但是一停下来的瞬间就冷了起来。

    脚尖冻僵了。

    他也注意到指尖还有耳朵和鼻头都冻结了似的冰冷。

    一旦注意到,就冷得受不了。

    敦子似乎也在发抖。

    发抖并不全是因为寒冷所致。

    “刚才……有声音吧,敦子小姐?”

    “有。”

    “是野兽……还是野狗出没吗?”“我觉得是更大的东西。”“这里有熊之类的吗?应该没有吧?”进退不得,怕得没办法背对声音传来的方向。但是现在自己背对的方向……或许有阿铃。——好可怕。鸟口突然回头,用手电筒照亮去路。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狠下心来看个清楚。反正光束只照得到黑白的雪和树木……彩色?阿铃在那里。

    “哇啊!”

    “怎么了!”

    光束一下子就错过了阿铃。

    不仅如此,光束还一边照亮极为狭小的范围,一边发出“喀沙喀咚”的声音,沉人深邃的草丛大海中。

    鸟口手电筒掉了。

    这是致命的过失。

    “刚、刚才阿铃……”

    视网膜有着残像,剪齐的直发与苍白的脸庞,如洞穴般的眼眸。.,子①拈b347

    她的确在那里,她在那里——但现在不是在意那种事的时候。不管是害怕还是怎么样,对方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比起阿铃,手电筒更重要。

    幸好手电筒还亮着,能够确认它的位置。好像卡在斜坡上了。虽然不太清楚,不过感觉距离不远。

    “啊,敦子小姐,对不起,请你待在这里别动,我这就去把它捡回来。”

    “可是……不行,太危险了,不要捡了。”

    “危险是危险,可是仙石楼那里没有人知道我们要回去,而且明慧寺那个状况,也不会有人来救援,我们必须自己下山才行!”

    就在鸟口如履薄冰地踏出脚步的瞬间。

    树木轰然摇晃,是一个黑色的、巨大的影子。

    “嗄!嗄!”

    鸟口的下半身滑落了,敦子慌忙抓住他的手,当然连她自己也踉跄了。影子猛然逼近。

    “谁、是谁?”

    “咦?”

    “哲、哲童!”

    两人剧烈一晃,滑落下去。

    久远寺医师来到知客寮,以“虽然都已经很清楚了”为开场白,陈述验尸结果,头盖骨骨折、脑挫伤。山下过去从未如此血淋淋地去理解这些医学用语。每当老医师说什么,山下的脑中便浮现中岛佑贤的死相,又立刻浮现出他就在那里害怕地叫嚷的模样。出于职业因素,山下看过众多非自然死亡的尸体,但从未碰过短短三十分钟之前还在交谈的人死掉的状况。战争时,山下的部队也净是在挖洞、种甘薯,从未有同伴死在眼前。

    “能够判定凶器吗?”

    “不是石头或钝器,是棒子,坚硬的棒子。一击毙命——不是凶器很重,就是凶手力大无穷。脑袋上简直被打通一条路来。”

    山下向有些疲惫的老医生道谢,请他回到禅堂旁,再次面对牧村托雄。

    青年僧略微恢复了平静。

    “那么,牧村,刚才发生的事大致上都了解了。不过我还有一些事想问你,也就是你目击到小坂吋的事,那是几天前的事来着?”

    日期时间的感觉麻痹了。

    “是小坂失踪……不,被杀害那天,所以已经过了一星期吗?你说你忘了经本,去了桑田和尚的草堂……叫什么来着?”

    “您是说觉证殿吗?”

    “对,你说小坂从那里走出来。这段证词——是真的吗?虽然我不是在怀疑你……”

    这番证词确实是让警方怀疑桑田的开端。

    所以山下才想问清楚。

    托雄隔了一段时间才回答。“我看见了稔师父,这是真的。”

    “什么叫这是真的?”

    “我说他从觉证殿走出来,是……”

    “假、假的吗?那么他其实是在其他地方?”

    “不,准确地说——我是从觉证殿寝室的窗户看到的。”

    “寝室?可是你不是忘了经本……啊,那是骗人的吗?”

    牧村腼腆地说出真相。

    那个时候,桑田常信每晚都为了夜坐,前往禅堂。但是不知为何,他不强迫自己的行者牧村夜坐,反而不许他与自己一同打坐。

    牧村在桑田夜坐的期间被疏远。那个时候,桑田的内心依然豢养着内疚的老鼠。

    桑田回来的时间虽然不一定,但在熄灯之前都不会回来。

    这段期间牧村是自由的,觉证殿成了空屋。

    而觉证殿——就成了牧村与加贺英生幽会的场所。

    “那一天,我假装要去沐浴,把英生约出来。然后……”

    “详细的情形就不必了,真的不必了。”

    山下有一种肚子里被人搔痒一般,而且还害臊不已的不可思议的感觉。这种事情还是应该保持隐秘,而不该像这样大刺刺地说出口。不管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会羞得无地自容。

    “那个……要离开时,我发现寝室的纸窗微微地开着,所以想要关上,结果看见了稔师父走了过去。”

    “只有这样吗?”

    牧村点头,他似乎真的目击到了。

    “可是,那样的话,用不着说他是从建筑物里走出来的也行吧?”

    “嗯,可是……”

    觉证殿是背山而建的。

    寝室的窗户位于觉证殿背面,那里看得到的景色,从建筑物的正面看不到。

    换言之,小坂了稔的人影,只有从那里——觉证殿的寝室窗户——才看得到。那一带并不是路过能够看到的地方,但是牧村毫无进入寝室的理由,要是被问起他为什么进到那种地方去,他就百口莫辩了。所以牧村一开始打算保持沉默,但不久之后害怕起来,只说他看到了了稔。

    “结果,那位刑警先生非常严厉……”

    “穷追不舍地问?”

    是菅原。

    是菅原逼问的。

    山下的脑海里历历在目地浮现出那个乡下刑警口沫横飞地对牧村逼供的场面。

    ——看见了?在哪里看见的?时间呢?

    被这么严厉地逼问,牧村一开始只回答“觉证殿”。

    时间则回答了他事实上目击到的时刻,八点四十分到九点。因为这是杀人事件,牧村觉得这部分得据实回答才行。

    到这里都是真的,牧村托雄没有作任何伪证。但是……

    他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没想到菅原穷追猛打。那个菅原就像头山猪般,肯定是严厉地打破沙锅问到底吧。因为这是近乎惟一的目击证词,山下认为若换成自己,应该也会这么做。

    被问到他为什么在那里,牧村词穷了。

    他不能说出实情。幽会这种事,撕破了嘴巴都不能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信口胡诌,说他去拿经本。

    ——听你胡扯!给我说清楚点!

    据说菅原这么说。山下虽然不当一回事,但他认为菅原的确有长年经验累积出来的刑警的第六感。这当然不确实,但是一个人是否在说谎,似乎意外地可以轻易地判断出来。这是为了隐瞒情事而.当场编造的谎言,所以轻易就被看穿了吧。但是就算被命令说清楚,也惟有这件事是无法从命的。当时与事情败露的现在不同。可是菅原就是追究个没完,牧村终于忍不住说出口了。

    “从觉证殿里面的房间——我才刚说到这里,刑警先生就凶狠地问:了稔从那里走出来是吧!我忍不住回答,是的……”

    “不是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而是从里面的房间看到啊……”

    一厢情愿——或者说是自然而然。

    菅原在不合作的环境中,太躁进了。

    但是,那么小坂究竟是从哪里要去哪里呢?

    这么一问,牧村便回答:“我不知道了稔师父从哪里走过来的,不过他应该是要下去汤本一带吧。”

    那么这也与尾岛的证词符合,证词一致性增加了。

    山下抱起双臂,应该还有问题要问这名青年。

    “对了,大雄宝殿旁边的药草园。”

    “药草园怎么了吗……?”

    “它现在怎么样了?桑田和尚说他没有动过。”

    “哦,大半都已经荒废了。除了博行师父以外,其他人别说是煎法,连药草的种类都不清楚。而且很难照顾,也不知道种植法。有些已经枯萎,与杂草混在一起了。而且又下了雪,已经……只是,去年夏天前收成后干燥或制成粉末的成品还有许多。”

    “还有吗?在哪里?”

    “在药草园旁边有个小仓库,或说是个遮雨的棚子,药草就装在陶器罐里,放在那边……”

    “里面有麻吗?”

    “您……怎么会知道?”

    “有吗?”

    “是去年春天收成之后阴干的……”

    “是你把它……”

    “是的,博行师父在去年夏天发狂,遭到隔离,其中的……理由……”

    “这我都知道,也明白理由,所以你不用再说明这部分的事了。你有没有把那些干燥麻交给菅野先生?”

    “有的,我每天都按照处方带去给师父,怎么了吗?”

    “处、处方?每天?”

    “贫僧当班时,是每早送粥过去时。不是贫僧当班时,则是在之后的作务时间送过去。”

    “当班?当什么班?”

    “博行师父的斋饭是由负责伙食的僧侣轮流送去的。警方来了之后,就由常信师父送去,但是在那之前是轮班制,贫僧每三天就会轮到一次。博行师父直到去年年底之前还处于错乱状态,后来渐渐恢复,到了今年……对,博行师父说那是治疗神经的药,要求拿干燥麻给他。”

    “向你要求吗?”

    “其他人不知道东西在哪里,贫僧以前是博行师父的行者,所以……”

    “这样啊,原来如此……”

    牧村是毫不知情地奉命送大麻过去吧。

    “所以我照着博行师父吩咐的处方,每天送少量的干燥麻过去。那是与粥一同食用的,或者是……”

    “是用来抽的,像香烟一样。那是……唔,就是麻药,在日本算是麻药的一种。”

    “麻药——像鸦片一样的?”

    “对,在日本是违法的。”

    像鸦片一样的——山下觉得这种措词让人体认到牧村的年龄。

    但是这么听来,感觉上菅野并非从以前就经常服用大麻。似乎是被幽禁在洞穴后,精神发生了某些异常,结果才想到要吸食大麻。

    相反,拜托以前的行者牧村这一点,实在相当狡黠。牧村会定期来访,也很清楚自己的事。如果牧村以前曾经帮忙制作药草,那么他的手艺应该也不错,同时也不会认为这是什么不道德的事。这是有计划性的,那么菅野已经恢复到接近正常的状态了吗?换言之,与其说是精神发生异常,更应该形容为心境产生变化吗?

    “难、难以置信,在发生那件事之前,博行师父真的受大家的景仰……”

    “但这是真的。那么你今天送麻过去了吗?”

    “今天——常信师父从昨晚就不在,所以我和早上的粥一起送过去了。”

    今天的早斋因为桑田不在,似乎迟了一些,不过还是在六点前就用膳了。住宿在仙石楼的刑警们是在六点半抵达,鉴识与增援人员则是在七点抵达。后来会议结束,山下才进入土牢。菅野有时间吸食大麻。后来山下也离开了几次,所以只要抓住空隙,想吸几次都行,所以他说的话才会这么毫无脉络吧。

    可是,当时没有那些大麻束。

    “只有这样吗?你后来有没有送整束的大麻过去?”

    “整束的大麻?没有,我都有好好地处理过……”

    “没有啊……”

    那么陈列在尸体旁的大麻束——毫无疑问,应该是凶手留下的。

    “这么说来……”

    “怎么了?什么都好,说吧。”

    “哲童那家伙,他跑来问我麻是怎样的东西,这附近有没有野生的麻。我告诉他这里没有野生的麻,但是有干燥的。”

    又是哲童。

    “哲童吗?那你告诉他在哪里了吗?”

    “是的。因为我不知道那是不好的东西,所以告诉他存放的地点,还有麻的样貌。”

    “什么时候?在哪里?”

    “今天下午,送饭给仁秀的时候——那家伙好像先跑去问仁秀。可是仁秀好像跟他说不知道,还是告诉他这附近没有麻,正好我又在那里,就……”

    “是下午几点?”

    “因为没有敲钟,我也不知道时间——对了,我离开仁秀的小屋时,正巧那位今川先生和医生过来……”

    那样的话,是十四点左右吧。今川一行人在正午过后来访,在那之前应该一直都乖乖地待在知客寮,不过那时侦探好像打了佑贤,之后他们去了仁秀那里。问今川的话,应该能够得到更准确的时间。

    “然后哲童怎么了?”

    “不知道,或许跑去看了吧。”

    “为什么他会对大麻有兴趣?”

    但毋庸置疑,他不是要拿来自己用的。

    是用来装饰尸体……

    不,不是吧,那时菅野应该还活着。今川与久远寺医生离开仁秀的小屋后,前往关菅野的土牢,与被害人聊了三十分钟左右。

    那么他是在作杀人的准备吗?

    为了将原罪摆饰在尸骸旁,完成杀害菅野的动作,而在寻找材料吗?

    土牢自昨晚便有人看守,看守人员离开,是在十五点前后。接着换久远寺医师与今川侵入土牢。侦探进去叫人,他们出来,是在十五点三十分左右吧。这段期间内不可能行凶。紧接着今川被绑缚,在菅原指示下,警官重新回到监视岗位,这是十五点五十分的事。当中有二十分钟的空当,就是这段时间可以行凶.

    虎视眈眈地等待这个机会……

    ——哲童他吗?

    仔细想想,无论理由为何,若是哲童的话,不管是把小坂搬到树上,还是将大西插进茅厕,都能轻而易举地办到吧。

    的确,小坂个头很小,体重也轻,就算是山下,勉强一点,也背得动吧。但是就算背得起来,但他能够背着小坂爬上屋顶吗?而且犯罪当天的天气非常恶劣。以山下的体力来看,就算不背任何行李。也爬不上屋顶吧。

    至于大西命案,山下更是不可能办到,当然大西也很瘦,不是背不起来,但是大西的遗体锁骨及肋骨都断了,当然是因为以破坏厕所地板程度的狠劲插进去所致。那种力士般的行径,不是常人办得到的。

    而且山下一直忽略了,大西遇害的那天晚上——或者说早上.哲童拜访了理致殿。采访小组及益田都目击到他,而且是行凶时间的一个半小时前。

    那么……

    如果准备放在菅野遗体旁的大麻的人也是哲童的话……

    为中岛验尸的久远寺医师说凶手力大无穷,还说凶器是棒状物。哲童在现场以及现场附近拿着旗竿——棒子的模样,众人都目击到了。如果那根棒子上验出血迹的话……

    一身怪力,且身轻如燕,言行举止也有多处启人疑窦。

    动机完全不明,不,完全没有动机。

    当然他与其他僧侣一样,没有不在场证明。

    哲童——是凶手吗?

    山下无法断定。

    “刑警先生。”

    “嗯?”

    思考被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给打断了。

    “那个,我和英生的事……”

    “啊,哦,警方对个人隐私会严格保密的。”

    “只有慈行师父,请千万不要让他……那个……”

    “我不会说的。”

    牧村的眼神混浊,那是一种如同雾面玻璃般不透明的安心。

    山下带着一种倦怠的心情放走了牧村。

    虽说视觉上被遮蔽,但隔着一道纸门,邻室就是师父桑田常信以及拥有特别关系的加贺英生。当然他们听得到牧村的告白,牧村本人也很明白这一点吧。

    山下悄悄窥看邻室,两人都在坐禅。

    加贺说要下山,中岛佑贤死后,他依然作此打算吗?加贺要下山的话,牧村会怎么做呢?就算事情没有传进和田慈行耳里,牧村今后还能够有什么展望吗?就此放心只不过是刹那之间的事——就连山下都这么想了。山下忍不住有点为那名年轻的僧侣担心。

    次田回来了,他代替菅原去法堂对贯首进行侦讯。

    “那个年轻的僧侣怎么样?”

    “收获非常多——我觉得啦。”

    这对老人家来说太刺激了,山下没办法详述。

    “你那边怎么样?那个贯首很难缠吧?”

    次田“哎”了一声。

    “我几乎没半点收获哪。贯首说佑贤和尚突然来参禅,因为佑贤和尚顿悟了,贯首就把袈裟给了他。他说佑贤和尚出去后,到传来惨叫声前发生了什么事,他完全不知道。两名行者也训练有素哪,说的话跟贯首完全一样。”

    “袈裟?命案现场有什么袈裟吗?”

    “好像压在被害人肚子底下吧。”

    “菅原呢?”

    “去找哲童跟阿铃了。”

    山下心想,对付贯首那种人,菅原的逼问或许才能发挥效果。只是对于地位比自己高的人,菅原或许没办法疾言厉色。

    话说回来,哲童真是太可疑了。

    山下觉得只差一步了。

    没办法让毫无预警地流出的过去与现在相互妥协,饭洼陷入错乱。

    我拜托掌柜在别馆铺床,和益田两个人将饭洼扶去休息。

    女佣——阿鹭说会陪在旁边照看她。

    结果回到大厅时,一天过了。

    但是就算日子过了也没有什么改变,我们浑身无力。

    掌柜为我们泡了茶,我俩面对面喝着。

    益田说:“请问,饭洼小姐想起了什么?”

    “哦,她想起了用不着想起来的事。”

    “用不着想起来的事?”

    “对。在没有想起来的时候,就连那份莫名所以也是甘美且令人怜惜的,但一旦回想起来,立刻就成了丑陋的现实——她就是想起了这类的回忆。”

    益田露出奇怪的表情。“换句话说,是最好忘记的事吗?”

    有点不一样。

    “一旦有所认知,就无力回天了,所以她已经无法回头了。我想……”

    “什么?”

    “她醒来的时候,我们应该可以大约了解十三年前的事件真相,虽然对她来说会是很痛苦的告白。”

    ——是我杀的。

    她这么说。

    “哦,老师怎么会知道?”

    “我在去年夏天体会到的。”

    听到我这么说,益田再次露出奇怪的表情。

    喧嚣的声音使得慵懒的空气也绷紧了起来。

    是电话铃声。

    益田手忙脚乱,弹也似的站起来。现在已经是深夜,一定发生了紧急状况。

    但是出乎意料,电话是打给京极堂的。一般来说,在这种时间打电话很没常识,只是在这种状况下,旅馆也不可能抱怨什么,接电话的掌柜只是淡淡地去唤没常识的客人。

    京极堂也没有更衣,一身来时的打扮,从二楼下来。

    乖僻的朋友可能是在想事情,那张脸已经超越了不悦,变成一张凶恶的面相了,眼睛底下冒出了黑眼圈。他看也不看我一眼。益田看着他穿过走廊的身影,不关己事地说:“明慧寺会变成怎样呢?”

    完全没有头绪。待在寺里的时候,完全不会想到这种事,但只要离开一步,就变得遥远无比,仿佛在想像异国之事一般。不过我还可以听从京极堂的忠告,撒手不管,但身为警官的益田可无法如此。

    “鉴识还有支援人员,还是要到明早才会抵达吗?”

    “思,八点之后才联络的吧?现场还有二十个刑警和警官,若非发生紧急情况,只要保全现场,明天再验尸就可以了——本部是这么判断的吧?可是不知道山下先生怎么了,菅原兄好像也失控了——是叫菅野吗?那个人等于是被警察给杀掉的呢。哎,虽然大西老师也是啦……”

    “你感到自责吗?”

    “嗯,打我成为刑警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自责呢。可是,这究竟是起什么样的事件呢?”

    益田很疲倦。

    “我觉得啊,事实和我们所关注的部分一定完全无关。”

    “我也这么认为。关口老师应该也明白,我们警方还漏了很多事。一般事件的话,这样根本不行。我们现在简直就像是拿着竹篓在打水,漏洞百出地进行搜查。可是……”

    益田叹了一口气。“例如说——我刚才读了下午送到的报告。菅原兄那个样子,害我没能把报告交给他哪。教团与明慧寺的关系已经查明了,昨天还说不知道有这座寺院,但后来又送来了追加报告。那个——姓松宫的和尚吗?关口老师所转述的他的证词,报告几乎都证实了。还有明慧寺和尚们的来历也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不过这些事情调查就知道了,没什么好可疑的。可是……”

    “可是?”

    “搞不懂,没有关联。从这些报告里,我完全看不出什么眉目。仔细想想,小坂这个人真的非常可疑,他的行动毫无一贯性。随便举个环境保护团体的例子来说,它说穿了就是为了筹措延续明慧寺的维持费这种诈欺般的动机而成立的吧?”

    “好像是这样。”

    “可是啊,小坂相当认真地在进行活动,这一点已经向团体成员确认过了。活动内容本身并没有可疑之处,成员也都是有正当职业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是过程中开始想要认真参与了吗?”

    “如果是这样那也无妨。但是小坂先生三番两次违背召还命令——这实际上真的发出来了——已经是无颜面对本山的状态了对吧?而且他还对各教团做出近乎诈欺的行为,把钱弄到手。但是听说小坂与相当多的寺院住持及教团相关人士到现在依然有密切的交流,这令人不解。当然教团已经组织化了,会计部门与其他部门是分离的。与小坂熟稔的是老寺院的住持之类的人,他们与教团的岁出或过去的纠纷当然没有直接关系,但这些人别说是教团之间的交流,和小坂过去待的寺院的和尚当然也有来往。聊着聊着,难保话题不会转到小坂了稔身上。”

    我觉得益田说的没错。

    “可是小坂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些事,他表现得就像自己所为是天经地义一般。”

    “天经地义?”

    “对。罪恶感或颜面,他对这类事情毫不顾虑。以一般的想法来说,这是更加应该深究的问题,背后应该有什么才对。但是应该什么也没有,而且就算有什么,也跟事件无关,所以没有动力去调查……”

    “嗯……”

    没错,小坂应该丝毫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分裂的。以僧侣的身份住在明慧寺,另一方面也与社会保持联系地生活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换句话说,这是……

    这是来自于将明慧寺这座原本不能够有、不应该有的寺院,予以绝对化为存在之物而得来的自信。

    若是站在把明慧寺的存在视为不自然的认知下来看,小坂的行动当然会变得毫无道理。

    益田继续说道:“说起来,他想要卖给今川先生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就连这也完全不明白。如果调查,可能会查出某些事实,却不了解那有什么意义。不,反正那一定与事件无关。”

    益田一直盯着茶没有喝,但说到这里,他一口气饮尽。

    “所以,原本在犯罪搜查中应该加以注意的问题点,全都失效了。不管怎么调查,了解多少事实,也单纯是原来如此’罢了。

    即使了解过去的事,我们也没有能够立即容纳、解读它的力量,只能说然后呢?’而已。”

    “这……”

    也是吧,没有关系。

    “所以应该解明的谜在别处。中禅寺先生说这次的事件没有谜团,确实,并没有发生物理上不可能的怪奇现象,也没有侦探小说里出现的密室——但是不管怎么追查事实之间的关联,也看不见真相。我强烈地感觉反倒是今早中禅寺先生告诉我们的禅的讲学更接近这次事件的核心。”

    “哦……”

    虽然还相当模糊,但感觉益田确实逐渐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了。

    “地震孤儿哲童的身份,没有户籍的仁秀老人,还有与松宫家事件的关系,需要调查的事虽然很多……”

    益田沉思。

    “益田!”

    突然被叫住,益田吓了一跳,我也吃惊地回头。

    京极堂站在那里。

    “怎么了?吓人一大跳。”

    “关口,我又不是在叫你。话说回来,益田,你刚才说关于明慧寺僧侣的来历,已经有报告了吗?”

    “呃,是啊。”

    “喂,你偷听我们说话吗?你不是在讲电话吗?”

    “你很啰嗦啊,我边讲电话边听的。晚上很安静,声音传过来啦。”

    京极堂虽然这么说,但我完全没听见他讲电话的声音,真是个顺风耳。朋友一脸凶相,滑也似的靠过来,隔着矮桌坐到我对面。

    “益田.可以请你告诉我他们本来待在哪些寺院吗?——还是不方便?”

    益田说“请稍等”,站了起来,从隔壁房间取来文件。

    “这并不是机密事项,只要调查谁都知道,告诉你也无妨。”他说,“首先是大西泰全,他原本是在京都的寺院……”

    寺院的名称我听了也一头雾水,但京极堂当然明白。

    “知道泰全老师的师父叫什么名字吗?”

    “呃……和田……和田智稔。”

    “和田?姓和田?这……益田……”

    “哦,我没发现,是这样呢。这么说来慈行和尚也姓和田,他们有关系吗?”

    “有,慈行是和田智稔的孙子。”

    “你怎么知道?”

    “刚才在电话中听说的。”

    “那就别问了嘛。”

    “我只听说和田智稔的孙子是和田慈行而已,此外都不知道。所以我这不是在向益田确定吗?你给我安静闭嘴。”

    “这样啊?但是智稔的弟子是泰全与慧行,而慧行的弟子是慈行,而慈行的祖父又是智稔,真复杂哪。”

    “一点都不复杂。关口,如果你听了也不懂,能不能麻烦你别插嘴?还有,小坂了稔是来自松宫仁如和尚待的禅林吧,那是镰仓的……”

    益田说出寺名,京极堂立刻明白了。

    “那座寺院在智稔老师的势力下。寺系也是,虽然并非末寺,关系却很深。那么知道小坂在那座寺院的行状吗?”

    “他在镰仓的寺院里,似乎是个烫手山芋。”

    “上面这么写吗?”

    益田看着文件,回答“嗯”。

    “所以派遣他去明慧寺,美其名曰调查,其实是左迁吧。那位——是叫智稔吗?他的发言似乎甚具分量,从以前就一直要求派人手到明慧寺帮忙。大西继承他进人明慧寺时,再次提出请求,结果小坂就被派遣过去了。”

    “原来如此。中岛佑贤与桑田常信呢?”

    益田结结巴巴地念出寺名。

    “寺名虽然知道,但中岛与桑田这两名被派遣到明慧寺的详细经过尚在调查当中。这两位的派遣似乎是出于政治性的考虑,因为曹洞宗对明慧寺并没什么兴趣。不管怎么样,都不像大西老师说的热心地投入调查,不过那也只有一开始。”

    “一开始的意思是?”

    “好像原本打算一两年就把他们召回去,但是听说后来就失去联络了。不久之后,战争就开始了。”

    “失去联络是什么意思,益田?”

    京极堂回答了我的问题。“曹洞系的那两个人没有收到召还的命令吧。但是他们的寺院都在远方,可能也无法确认书简是否送到两人手中。我想——是被小坂了稔给压下来了。”

    “你怎么知道?”

    “从常信和尚昨天的态度来看,我实在不认为他知道寺院发出了召还令。益田,寺院说无法联络,表示发送出去的召还令也石沉大海喽。”

    “不,最后的最后,收到了一份拒绝召还令的书简,所以寺院便放弃了。”

    “那么那也是小坂写的吧。”

    “小坂写的?你有证据吗?”

    “没有。益田,那份信件还留着吗?”

    “两座寺院都保留着。不过那份信件……呃,署名似乎是明慧寺贯首圆觉丹。”

    “名字谁都能写啊。只要拿今川手中小坂的信件鉴定笔迹,应该就知道了——不过也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吧……”

    “警方将小坂寄给自己寺院拒绝命令的信件当做证据扣押起来了。所以姑且不论笔迹鉴定,让看过信的刑警确认的话,某种程度应该可以看得出来。”

    “这样做不错。”京极堂呢喃道。

    “那么要委托他们这么办吗?”

    “嗯……这么做……比较好吧。”

    京极堂的态度不同以往,暖昧模糊。

    “怎么这么不干脆呢?这与案件无关吧?益田,警察用不着连这家伙的工作都帮忙哟。”

    “嗯。唔……可是……”

    “那么,发给大西泰全的召还令在吗?”

    京极堂无视于我。

    “京都没有发出召还令。大西说起来是那个——叫和田智稔吗?依他的命令或者说遗言进明慧寺的,所以无法出言干涉吧。受智稔影响的寺院,全都与明慧寺有些关系,不过那似乎也只有智稔的影响力还存在的时候而已。也就是他的直传弟子——呃,那个叫慧行的还活着的时候。慧行也死了之后就……,’

    “原来如此。昨天仁如和尚说以战争为分水岭,援助中止,也不再交流,指的就是这个啊……”

    京极堂抱住双臂,略微俯首。

    “和田智稔这个人,真的是被那座寺院给迷住了哪。”他说。“对了,益田,圆觉丹的寺院——知道是哪里吗?’’

    “咦?哦,这个啊……呃……”

    “不知道吧?”

    “好像……不知道。”

    “我听说牧村托雄是觉丹贯首的亲戚……”

    “牧村?哦,那个青年啊。这、个、嘛——啊,有了,你知道得真清楚呢。嗯?他家是秩父的寺院呢,好像在父亲那一代就废寺了。”

    “是叫什么的寺院?”

    “咦?照山院,照亮山林的院子,照山院。”

    “秩父的照山院?”

    “你知道吗?”

    京极堂再度无视于我。

    “谢谢你,益田,我非常明白了。”

    这么说完后,京极堂便陷入沉思。

    他看起来像在烦恼——不,迷惘。

    对于朋友前所未见的严肃态度,我不知该如何出声。

    京极堂是在为自己的工作——沉眠在那座埋没仓库中的明慧寺书籍该如何处置而苦恼吗?

    感觉似乎不是这样。

    我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问道:“喂,京极堂,那座仓库的事让你这么……烦恼吗?”

    朋友心不在焉地回答:“哦,那边啊,哎,可以解决吧。”

    “咦?要怎么解决?”

    “哦,真的出现有价值的书籍,不管谁是物主,我都安排好无论如何请适合拥有它的人买下了。”

    “什么叫适合拥有它?”

    “那要看书本,像是大学或教团。”

    “那你现在只要挖就行了吗?”

    “虽然还剩下决定正当物主的作业,不过就算最糟糕的情况,笹原先生变成物主,筹措资金的问题也解决了,应该都能各得其所吧。”

    京极堂抚摸下巴。

    “可是你到底是向谁拜托这些事的?”

    “明石老师啊,刚才老师和我联络。虽然我踌躇了一下,但与老师商量真是对了。”

    “明石老师?”

    虽然我未曾谋面,但那似乎是京极堂拜其为师的人物。

    “那个中央区第一英杰,你所尊敬的老师吗?你是说那个老师愿意帮你安排古文书的后续处理吗?他到底是什么人?”

    “就跟你说不知道了,我也不知道啊。只是明石老师与佛教界的要人和管长级人物交情匪浅,我便请他帮忙疏通了。”

    “管长级——是指禅宗教团的吗?”

    “是啊。”

    “那么这里的事也打从一开始就请教他就好了嘛,那样不就马上可以知道了吗?根本用不着麻烦警察啊!”

    京极堂用轻蔑的眼神看我。“老师怎么可能指点连亲自动手查都不肯的人?一定会被斥责:任谁都做得到的事就自己去做。这是理所当然的。”

    “哦……你说过他是个很严格的人哪。”

    据说他是个不允许在求知方面有所怠慢的人物。

    “而且和明石老师交情匪浅的是教团的高层,也就是背负日本佛教界重责的现任首脑。那些人似乎不知道明慧寺的存在。知道的只有一部分的长老,当中也只有与和田智稔有关的人物而已。据说管长们听说明慧寺的事之后,大为惊讶,也十分忧虑。这是当然的。”

    “忧虑?因为——警察来了吗?”

    “这也是其中之一。禅林是严肃的修行场所,岂容杀人事件发生。但是他们忧心的真正理由,是个人的妄执,竟然以如此扭曲的形式开花结果的事实。”

    益田阖上资料说道:“你说的个人——是指和田智稔吗?也就是和田智稔一个人的妄执,生出了那座明慧寺吗?”

    “嗯,你说的没错,益田。”

    “可是京极堂,虽然他执着于明慧寺是事实,但是他一进入明慧寺就死了啊。那……”

    “益田不也说了吗?智稔老师生前是个具有相当影响力的人物。在他死后,他的影响力如同亡灵般留存下来,将弟子及伞下的寺院暂时性地束缚住了。”

    妄执的——衣钵相传吗……?

    “总觉得令人毛骨悚然。”益田说。

    “但是,那些东西注定要随着时间淡薄、风化。崇高的思想和教义会被几代几十代地继承下去,但区区个人的妄执,不可能维持多久。事实上,短短十五年左右,束缚便消失殆尽了。然而……”

    (J睦独在明慧寺内部——那股影响力没有风化吗?”

    “结果明慧寺被孤立了,对吧?”

    “没错,在被隔离的环境中,只有直系弟子大西泰全一个人到最后都处在和田智稔的影响下。你们对于明慧寺的疑问,首先因为把泰全老师的话囫囵吞枣而解除了。但是仔细想想吧,禅宗的各教团踊跃地调查。派遣僧人,甚至每个月提供援助金——这太不符合常识了,不可能的。”

    “这样吗?——或许吧。”

    覆盖住明慧寺的迷雾完全消散了。

    一开始,明慧寺简直是一团谜。

    最初浮现在它背后的,是佛教界这个朦胧而巨大的东西。而它的轮廓徐徐变得清晰,让我们预感到禅宗各宗派各教团这破格的后盾。

    然而结果那也只是虚像,它的真面目其实是数座中坚寺院共同援助这种极为妥当的形式。然而就连这些援助本身,也不过是和田智稔个人的妄执产物罢了。

    这就是——真相。

    就是这样。

    没有任何人隐瞒。

    没有任何人说谎。

    但是一切都是虚假的。

    “他——大西泰全老师都没有认清真相吗?”

    “对老师来说,那就是真相啊。正因为他没有说谎,你们也才会相信他吧。泰全老师终其一生,都处在和田智稔的束缚之下。”

    ——与社会断绝了。

    桑田常信会这么想也是当然的。

    明慧寺果然是——山中异界。

    “这一切都是和田智稔的妄执所产生出来的幻想。你们所听到的,是只属于那座寺院当中的真相。在那座明慧寺里,时间是停止的。”

    “时间是停止的?”

    “没错,对大西泰全来说,世界依然是昭和元年;对桑田常信来说,则维持在昭和十年。他们的时间停留在人山的时刻,他们全都活在那封闭空间的过往时光里。”

    时间的流速不同,这我亲身体验过。

    “所以就算活在外部时间的我们进入里面,也只会徒然受到迷惑。但是停止的时间到了现在——昭和二十八年,却突然开始流动了。因为小坂之死,使得那个封闭的世界开了个风穴。”

    “由于——小坂之死?”

    “没错,实际上建造了明慧寺的是小坂了稔。没有小坂这个策士,明慧寺不可能存在,对明慧寺设下结界的是小坂。”

    “小坂设下结界?这是什么意思?”

    “小坂利用和田智稔的束缚,将那里创造成只属于自己的小宇宙——一个封闭的社会。借由他的裁量,原本不应该存在的寺院,完全变成了一座普通的寺院。”

    他筹措资金,来者不使其归,挖新的和尚过来——确实,小坂为了建造明慧寺的骨架,积极地奔走。

    但是……

    “小坂了稔最厉害的地方,是没有将结界的内部建造为单纯的乐园。他将外部的对立构造与历史过程完全引进,并加以密封。然后自己自由自在地往来于外部与内部,给予内部宇宙适度的刺激,巧妙地避免它陷入疲惫而衰微的境地。他正是明慧寺的魔术师。”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在我的话说完之前,益田轻声叫了出来:“小坂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接着益田抱住了头。“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小坂为了建造明慧寺,千辛万苦、费尽心机地四处奔走。他甚至做到这种地步,都想要保护他精巧建造起来的明慧寺吗?还是想要破坏它?小坂过去的所作所为,是甚至采取近乎犯罪的行动,也要保护明慧寺。但是大西老师和桑田和尚都说小坂想要破坏明慧寺的传统和神秘性。这完全矛盾了!我无法理解。”

    “这没有矛盾。”

    “咦?”

    “没有束缚,就没有自由。换言之,没有牢槛,就无从离开牢槛。想要离开牢槛的人,必须先建造牢槛才行。”

    “什么?”

    “这是比拟啊。明慧寺是宇宙的比拟,是脑的比拟。他因为想离开,所以建造了它。”

    京极堂说完莫名其妙的话,噤口不语。

    益田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结果杀了小坂的人到底是谁?”我这么问,京极堂沉默了。“你不是说你很了解了吗?”

    他不回答。

    “喂!”

    “谁杀了知更鸟……”

    “咦?”

    “山内先生前阵子说的,这是西洋的民谣。”

    “那是什么意思?”

    “刚才,我在电话里被明石老师狠狠训了一顿。”

    “训了一顿?为什么?”

    “嗯,”京极堂露出更加凝重的表情,“那座寺院现在所发生的事——果然还是不能够被允许吧。”

    “你在说什么废话?你以为已经死了几个人了?”

    “我知道,所以才会被骂。”

    “是叫你解决吗?”

    “不是。明石老师说,如果办不到,就不要半吊子地涉人,快点收手才是。我也……本来是这个打算,打从一开始就是。”

    “办不到的事?”

    “明石老师这么说了:求朱雀而白北门出,在抵达之前就先断气了。”

    “什么意思?”

    “所以说,想要去南邻的家,却朝着北方出发,那会怎么样?当然,只要绕上地球一周,也不是到不了,但是在抵达之前早就先死了吧。我干涉这个事件,就如同这等愚蠢的行为——就是这个意思。”

    “哦……”

    我一瞬间了解了。他——京极堂,应该是距离禅最遥远的人。若以他的方法论行事,一定会碰上某些障碍,而那些障碍就是……

    “是语言吗?”

    “是吧……”京极堂颔首,“宗教里,神秘体验是不可或缺的。但是神秘体验是绝对个人的认识。不管那是多么惊人的体验,神秘都能够将一切在个人的脑内解决。将神秘体验以某些说明体系自个人身上剥离,置换为普遍一般的事物,就产生了宗教。换句话说,为了共享神秘,所有的宗教都需要道具——语言。”

    “禅——不一样是吧?”

    “对,禅排斥个人的神秘体验,否定语言。禅所说的神秘体验,指的是凌驾神秘体验的日常。换言之,在众多的宗教形式当中,禅几乎是惟——个活生生地自脑的束缚中解放的方法。”

    “脑的——束缚?”

    “没错。当然,脑不过是身体的一个器官。然而可悲的是,我们也只能够通过脑这个器官来认识围绕着我们的外部世界。连外部都能够予以囊括的,就是脑这个怪物。而语言是脑为了吸收外部,加以篡改、编辑而生出的记号。不使用语言,就等同于无视于脑来认识世界。无我无世界,同时是无我有世界——同时认识这两项真理,便是悟道。”

    “你曾经说过咒术的基本就是语言吧?”

    “嗯……是啊。”

    “那咒术对禅无效吗?”

    “咒是脑所设下的陷阱,所以一般只在脑中有效。而人为的咒——咒术,不使用语言或咒物是绝对无法成立的。但是禅有一半是在脑的外部,所以……”

    “无效——是吧?”

    “以这种意义来说,禅可以说是佛法某一面的完成型。禅能够在真正的意义上接触到超脱人类的事物——喔,就是这样形容,才会使一些傻瓜会错意呢。在这个阶段——我已经输了。”

    确实,禅并非操弄语言、使唤蛊物的区区阴阳师能够干预的领域。

    “不立文字”这四个字,已经把京极堂给否定了。

    他的老师劝诫他,这是他无法胜任的领域,不要做不自量力的挑战。

    惟有这次……京极堂毫无胜算。我看着不战而败的朋友,但是他似乎还没有完全放弃。——事到如今,他还在想些什么?京极堂注视着矮桌,自言自语地呢喃。“空与海之间有的不只朱雀。”“既有玄武,亦有青龙。”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明石老师的话,其中的意思……”京极堂在思考。就在这个时候……庭院有了动静。“怎、怎么了?”就在益田站起来的瞬间……

    咚!一声巨响传来。

    喀哒喀哒——落地玻璃窗被粗鲁地打开,我慌忙转头望去。益田跑过去,打开纸门。

    庭院的巨木前有着一个巨大的物体。

    巨大的黑影背负着某物体,那是……

    “哲、哲童!”

    哲童和尚就站在数日前小坂了稔的尸体打坐的那个位置。

    他背的是……

    ——人?

    不,那是、那是鸟口,还有,他抱在腋下的是……

    “敦子!”

    京极堂站了起来,奔近檐廊。

    哲童以粗犷的声音开口道:“四大分离向甚处去?”“甚处都不去!”京极堂回答。哲童将两人放到檐廊上,就这样消失在夜色之中。我宛如噩梦初醒,陷入一种不带现实感的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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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尊拈花——

    世尊昔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惟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赵州狗子——

    赵州和尚因僧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州云:“无。”

    牛过窗棂——

    五祖曰:“譬如水牯牛过窗棂,头、角、四蹄都过了,因甚么尾巴过不得。

    庭前柏树——

    赵州因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州云:“庭前柏树子。”

    云门屎橛——

    云门因僧问:“如何是佛?”门云:“干屎橛。”

    洞山三斤——

    洞山和尚囚僧问:“如何是佛?”山云:“麻三斤。”

    迦叶刹竿——

    迦叶因阿傩问云:“世尊传金裯袈裟外,别传何物?”叶唤云:“阿傩。”傩应诺。叶云:“倒却门前刹竿着。”

    南泉斩猫——

    南泉和尚,因东西两堂各争猫儿。泉乃提起云:“大众道得即救取猫儿,道不得即斩却也。“众无对,泉遂斩之。晚赵州自外归,泉举似州,州乃脱履安头上而出。泉云:“于若在即救得猫儿。”

    他是阿谁——

    东山演师祖曰:“释迦弥勒犹是他奴,且道他是阿谁?”

    不是心佛——

    南泉和尚囚僧问云:“还有不与人说底法么?”泉云:“有。”

    僧云:“如何是不与人说底法?”泉云:“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即心即佛——马祖因大梅问,如何是佛。祖云,即心是佛。

    非心非佛——

    马祖因僧问:“如何是佛?”祖曰:“非心非佛。”

    兜率三关——

    兜率悦和尚设三关问学者:“拔草参玄只图见性,即今上人性在甚处?识得自性,方脱生死。眼光落时,作么生脱?脱得生死,便知去处。四人分离,向甚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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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鸟口似乎骨折了,所幸敦子只是昏倒,约莫三十分钟便恢复了意识。益田从敦子口中听说中岛佑贤渗遭杀害,惊慌失措地跑去打电话。

    京极堂既没有温柔地照顾妹妹,也没有安慰她,却也没有严厉地斥责她,只是眯起眼睛,皱起眉头,说了一句:“混账。”

    敦子原本还表现得有些刚强,但一听到那句话,脸色转眼间变得惨白,顺从地对冷漠的哥哥道歉。

    益田回来了。

    还是惊慌失措的模样。

    “啊,这到底是怎么啦?”

    “别慌,益田,支援什么时候会到?”

    “一样是明早,现在实在没办法。”

    “附近的辖区没办法行动吗?”

    “那座寺院没有电,什么都没有,所以鉴识作业只能在白天进行。就算在这种时间过去,也是白跑一趟,能够做的顶多只有增派搜查员和加强警备而已。就算是那样,来到这里也要一个小时以上,再从这里走上一个小时,天也就亮了。”

    “我明白了。还有,能不能为鸟口安排急救队?虽然紧急包扎了,但他的脚似乎骨折了,没办法下山。”

    “哦,急救队马上就来了,会请消防团的人送他到下面的医院。可是中禅寺先生,令妹——敦子小姐不要紧吗?”

    “不用担心她。敦子。”

    “是。”

    “你能说话吗?”

    “可以。”

    敦子详细地描述明慧寺里发生的事。

    “中岛佑贤——他顿悟之后前往贯首处参禅,结束出来的时候,被某人给打死了——是吗?”

    “是的。托雄似乎有事要找佑贤和尚,在人口等待时,遭人殴击昏倒,醒来时发出了惨叫。”

    “可是——贯首接受了参问吗?”

    “佑贤和尚说那是最初也是最后的参禅。常信和尚也说,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人去参禅。”

    “这二十五年之间,一个也没有?这样啊。那么你说哲童——刚才的巨僧怎么了?”

    “这……”

    敦子说明哲童奇异的行动。

    “那根棒子被断定为凶器了吗?”

    “不知道。我是这么认为的,不过……”

    “为什么你这么认为?”

    “托雄说凶手是哲童,还说哲童站在现场,所以……我是因为先人之见才会这么想的吗?”

    “是怎样的棒子?”

    “唔……对,就像绑国旗用的……”

    “旗竿吗?这样。那么……对了,佑贤和尚的尸体旁边有没有掉着什么,像是络子或袈裟之类的?”

    “我没有注意到。”

    “哦……”京极堂诡异地沉默下来。

    “这么一来,刚才让哲童离开就是个问题了。他是要逃亡吗?这下子麻烦了。可是靠他的臂力,就算三个人一起上也打不过吧,只会平白受伤罢了,是有勇无谋吧。”

    益田这么说,姑且不论我的状况,我实在不认为京极堂会一起动手。

    “益田,哲童不会逃亡的,他应该是回明慧寺了。”

    “咦?为什么?去自首吗?”

    “不是。只是回去而已。”

    “可是哲童不是凶手吗?”

    “凶手会救助伤员,把他们送来吗?”

    “咦?可是敦子小姐,你们是被哲童袭击的吧?”

    “不,也不是被袭击,我们只是吓了一跳,滑了一跤而已。虽然我没看到,但阿铃在前面,所以我们吓得停步,弄掉了手电筒,鸟口先生想要去捡,结果哲童突然从背后撒’地大叫一声,我们吓得胆子都快破了……”

    “撒?”

    “敦子,那叫做嗄’,在这种情况,是警告喂,危险’的意思。”

    “这样吗……?然后他咿’地大叫……”

    “那是咦’吧,意思是笨蛋,不要动’,是强烈警告时会说的话。”

    “那,那个时候哲童是……”

    “你们站的地方一定崎岖不平吧,所以哲童才警告你们.结果你们掉了下去,所以他救了你们。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大傻瓜。”

    敦子默然。

    但是如果在深夜的山路里看见哲童以那副模样逼近过来,换作是我,在跌倒之前,可能会先心脏衰竭而死吧。

    “可这是警方的疏失,竟然让你们两个走那么危险的山路下山,至少也该派个警官……”

    “不能这样说,是满不在乎地闯进杀人犯猖獗横行的杀人现场的一般民众不对,警方没有任何过错。鸟口这个人连走单行道都会迷路,这你也不是不知道吧?”

    “对不起。”

    “算了,去睡吧。明天开始你给我乖乖待在这儿,只协助警方侦讯就够了,其他事都不许做,事情办完就早早回去。”

    敦子再一次向哥哥低头。京极堂不悦地看着她,然后就这么站起来。

    他似乎不打算对妹妹投以任何款语温言。

    “益田,哲童他……不,无妨吧,好好搜查啊。”

    “请问……”

    别具深意的临别之语似乎更撩起了益田的不安,他战战兢兢地叫住已经把手放上纸门的京极堂。

    “我问这种问题或许很奇怪,不过中禅寺先生认为——事情会就这么结束吗?”

    京极堂把手放在额头上,略微踌躇了一下说:“嗯,或许桑田和尚需要万全的保护。不过就算这么说……”

    接着他更加踌躇地小声说:“惟有这一点,下一个可能是任何人吗……”

    然后他就这么离开房间了。

    益田想要再度叫住他,却被我制止了。

    “他已经不会再涉人了。”

    “这样吗……”益田紧紧闭上嘴巴,沉默。

    总之,我回到了房间。

    稍微睡一下比较好。

    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四点了。

    为什么我会一直在意时间呢?

    不管是三点还是四点,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但是如果不知道现在几点,我就是坐立难安。知道现在比平常还早十分钟或是二十分钟,就感到放心。不受时间追逐的解放感。是因为有时间的束缚才能够感受得到的。我是自己情愿进入牢槛的。

    原来是这样啊。

    棉被好冷。

    天很快就亮了。

    清早,为数众多的警官与鉴识人员以及数名刑警抵达了仙石楼。率领的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石井宽尔警部。

    石井与我因缘不浅。说是因缘不浅,但我们认识也才短短五个月,在去年底被卷入的事件之后,我们才真正交谈过。虽然认识不久,却似乎有着某些因缘。

    石井神经质地用指尖触摸着银框眼镜,走进大厅来。

    鼻头有些红,因为很冷。

    结果我终究没能熟睡,从浅眠中醒来后,与益田两个人待在大厅。益田好像没睡。

    “啊,关口先生,你这人一定是前世作恶多端吧,老是在这种地方碰见你。木场他好吗?——那个人应该很好吧。哦,先别管这些了。喂,益田,山下到底在搞什么鬼?”

    “是,小的不知。”

    “警察介入后还被杀了三个人,你这是叫我在记者会上怎么说明?昨天的晚报已经用大大的标题写着警方丑态毕出被害者增加搜查毫无进展’啦!”

    “报纸上登了啊?”

    “这不是废话吗?你在说些什么啊?”

    石井说的理所当然,但我也完全忘记这个世上有报纸这玩意儿了。只要在这种地方待得久一些,就会失去正常的感觉。

    “那,要怎么办?”

    “哪有什么怎么办?把和尚全部叫下山来,把寺院清空。真是的,再也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事件了。”

    “因为全体都是嫌疑犯吗?”

    “不是的,全体都有可能变成被害人,我昨晚从中禅寺先生那里这么听说了。才刚听完,就有一个人被杀,又有人被杀了。那个人的预言实在神准,简直就像魔法一样——真希望他再多预言一些哪。所以这是保护。”

    与松宫仁如接触交涉之际,京极堂曾经打电话给石井,应该是那个时候说的,但是把预测与预言混淆在一起,的确像是石井的作风。不仅如此,看样子把京极堂当成魔法师的始作俑者就是石井。

    但是只有这一次——魔法师说他的魔法失效了。

    留下石井与益田,大批警官出发前往明慧寺了。那勇猛的阵势,宛如象征了要以蛮力打破胶着现状的石井新体制。

    然而新的指挥官警部本人似乎不打算进入现场。

    “中禅寺怎么了?哦,我是说那个哥哥,他在吧?”

    石井用手暖着还有些红的鼻子问我。我不知道,所以问女佣,她说京极堂还在房间里。他难得地在睡觉吗?我这么想而望向时钟,还不到六点。他很晚才就寝,就算睡到这时候也不奇怪。

    “这样啊。喂,益田,我想稍微整理一下。到了中午,就会有大批和尚和警官下来,所以得抓紧时间才行。”

    石井警部翻过坐垫,拍了两下,拂去灰尘后,重新铺好坐下。

    “唔,第一个被害人是小坂了稔,六十岁。于失踪后在奥汤本遭人以棍棒殴击致死,三天后的深夜,被弃尸在这家仙石楼的——哦,就是那棵树吗?唔,被弃尸在庭院的树上,翌日自树上滑落,被人发现……”

    被丢弃在树上的小坂了稔。

    “第二个被害人是大西泰全,八十八岁。发现小坂遗体翌日.大西泰全在明慧寺的理致殿接见你们,紧接着也遭到棍棒殴击致死。遗体一时之间被隐藏起来,于翌日下午,在明慧寺的东司——这是厕所吧?被倒插在厕所里。”

    被插在厕所里的大西泰全。

    “第三个出现在昨天,唔,被害人叫菅野博行,七十岁。在明慧寺的土牢——这种舞台装置根本是时代错乱哪,在土牢内被棍棒殴击致死。遗体旁被放置了干燥大麻——这是一名叫菅原的辖区刑警报告的。”

    干燥大麻——被放置在一旁?这件事我没有听说。出家之后。菅野依然吸食大麻之类的东西吗?

    “第四个被害人同样在昨晚遇害,中岛佑贤,五十六岁,于明慧寺大日殿前遭到殴击致死。关于这起命案,详情不明。”

    敦子说哲童挥舞旗竿还是放倒旗竿,但他如果不是凶手,那就是在传达某种信息喽?

    “总之就是殴击致死吧,手段也不复杂,凶器应该是棒状物吧。

    杀害小坂与大西的是同一种凶器——哦,这还没有确定是吧。这要是没有古怪的事后加工,一般都可以视为冲动杀人,没有计划性。光看报告的话,感觉也不是多困难的案件。”

    “没有计划性吗?”

    “没有吧,你一直待在现场,难道不明白吗?间隔也不一定,怎么看都是漫无计划地杀人。不过问题出在动机哪,也不像是没有动机……”

    “如果是漫无计划的杀人,可能会出于什么动机呢?”

    “这很简单。例如说杀了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目击,所以把目击者也杀掉,结果又被看到,只好再杀掉——像这样连锁性行凶的情况。这种情形,犯罪本身会产生出下一桩犯罪的动机。还有,例如有个集团共享某种秘密,而将疑似会泄密者接二连三杀掉的情况。因为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背叛,所以只好靠着一时的判断,突发性地行凶。换句话说,这种情况只有先行的动机,而不知道触发犯罪的契机何时会造访。”

    从外头来看,可能是这样的事件吧。

    但是待在里面的人,却完全看不见如此有条不紊的构造。

    益田也一样吧。

    在石井赶到之前,益田相当担忧石井有可能重蹈山下的覆辙。

    听说山下一开始似乎也对搜查有着井然有序的主张,然而置身这样的环境下,他的坚持好像也轻易地瓦解了。但是现阶段石井本身似乎没有那样的自觉。

    “山下到底是怎么了呢?那个人喜欢卖弄道理,可是锻炼还不够吧。”

    “就连千锤百炼、不讲道理的菅原兄都被困住了呢。”

    “哎,是经验不足。中禅寺先生的妹妹能够作证吗?我来和她谈谈吧。对了,那个叫鸟口的记者怎么了?”

    “黎明时送到医院去了,他还能开玩笑,应该不必担心吧。”

    “那就让他一边治疗,一边慢慢听他说吧。”石井很沉着。

    确实,我觉得只要把僧侣们从那座寺院解放出来就不必担心了。就像石井说的,在结界的外部,这个事件只不过是毫无计划的殴击致死事件。比起深入内部去解决,或许把他们拖到外面来更好。

    益田不安地问:“石井先生,这次的事态算是——大过失吧?”

    “哎,是大过失啊。”

    “山下先生会受到处分吗?像是降级之类的……”

    “你真是笨哪,这种情况,会先从底下开始处分啊。山下被降级的话,你就是惩戒免职,我也得申诫减俸啦。担心别人之前,先担心自己吧。现在的第一要务是解决,喏,一起去中禅寺先生的妹妹那里……啊。”

    “请问……”

    “你是哪位?”

    是饭洼季世惠。

    “又有……谁遇害了吗?”

    “你是……”

    饭洼看起来既不悲伤也不难过,若要形容,只能说疲倦万分。不过她在这之前就已经充满了十足的疲劳感,但是在相同的疲劳感当中,我看到了一丝下定决心般的果决。

    那份果决,也可以从她的语气中听出。

    “杀人事件的追诉时效是几年?”

    毅然决然。

    “若是没有申请时效停止,一般是十五年吧。”

    “这样啊……”

    “你是十三年前的松宫家事件的关系人吗?”

    “是的,我想了很多……”

    饭洼以极为清澈的眼神看我,我用睡眠不足而混浊的眼睛回看她。益田欲言又止地朝我使眼色。

    “十三年前发生的事件,与现在发生的事件无关。所以我想若是不早点说清楚的话,不晓得又会发生什么事。”

    “当然是说清楚比较好,但是……啊,敝姓石井。关于那个事件,我只大略浏览了报告书,不知道详情,如果是报告书以外的情报,我就洗耳恭听吧。”

    益田说道:“饭洼小姐,你之前在明慧寺里,没有全部说出来吗?”

    “那个时候,那些就是全部。”

    “那现在呢?”

    “我想起来了,全部……”

    昨天,阴暗回忆森林深处的牢槛开启了它的门扉,解放了被囚禁的记忆。

    “铃子把给仁哥的信托给我之后,我立刻开封,读了内容。我忘掉了这个事实——不,封住了这个事实。”

    “而你现在想起来了吗?”

    “我封藏的记忆,只有我读了信’这件事。但是因为抹消了这个事实,我无法认识到因为它而连带发生的事件……”饭洼开始述说。

    在村中属于异类分子的松宫铃子除了饭洼以外,几乎没有其他像样的朋友,所以铃子对饭洼付出绝对的信赖。铃子会把信交给她,也是因为深信她绝对不会读信,或是把信交给别人。

    然而,饭洼却没有如此明确的意识。

    比起对铃子的友谊,饭洼反倒是对铃子的哥哥松宫仁怀有强烈的爱慕。

    “我并不讨厌铃子,而且也把她当成朋友,但是……”饭洼陈述道。

    饭洼说,铃子的父亲松宫仁一郎可能只把饭洼当成女儿上下学途中的保镖或带路人。所以她从未被招待进入宅子,甚至也没有与铃子的父亲交谈过只字片语。

    松宫仁一郎对女儿铃子溺爱有加。

    只要回家的时间迟了一些,他就会在玄关口大声斥责铃子,严厉地逼问她晚归的理由。绕经松宫家再回家的饭洼说完“明天见”之后,好几次都听到铃子被父亲责骂的声音。

    换句话说,仁一郎几乎都待在家里。

    “仁哥与他父亲对立的原因其实似乎是铃子,我依稀这么察觉,但是……”

    那一天。

    饭洼被松宫家的佣人叫了出去。

    佣人是个肥胖的大个子英国老太婆。

    饭洼第一次被带进松宫家的后门。

    高雅地穿着长袖和服的铃子就站在那里。

    ——绝对要交给他哟。

    ——我没办法离开家。

    ——你帮我告诉他,要他快点回来。铃子交给饭洼的信封上写着“仁先生”。从收件人的称呼,饭洼预感到了什么。不是“兄长”,也不是“哥哥”。“我立刻打开铃子交给我的信,读了。内容……”“是情书吧?”

    “关口老师,您真是残酷。”

    不知为何,饭洼露出有些遗憾的表情。

    “真……真的吗,饭洼小姐?”

    “确实就如同关口老师说的。”

    益田露出极为困惑的表情。“这……但是饭洼小姐,他们两个是兄妹吧?我是不晓得那个叫仁一郎的是个什么样的父亲,但是那应该是妹妹想念哥哥的信吧?不管怎么写,字面都会很类似吧?”

    “不,不是那样的信,只要是女人……”饭洼说到这里,在虚空中寻找措词,“就算是孩子——也看得出是不是情书。”

    她这么断定。

    那么那就是情书了吧。

    “原来真有……这种事啊。”石井对着哑口无言的益田说。信上这么写着:

    爸爸好奇怪,爸爸疯了。我连一天都不愿意与哥哥分离,但是我无法离开家里一步。如果因为爸爸在家,所以哥哥不能回来,我会杀了爸爸。即使要杀了爸爸,我都想和哥哥厮守在一起。只要爸爸不在,我就可以到外面了。我好想你,想见你……

    想见你。

    “一开始我难以置信,然后渐渐害怕起来了。哥哥与妹妹,这种关系是不被允许的吧?奇怪的是,那个时候我心想得报警才行。可能因为当时我还是个孩子,觉得那是一种罪恶吧。就在细细寻思当中,我渐渐地觉得这是污秽的、不洁的。而且那个时候——我喜欢仁哥,所以更会这么想吧。”

    结果饭洼来到寺院前又折返了。

    听说那个时候仁还在寺院里。但既然已经看过内容,饭洼怎么样都没办法把信交给他。

    饭洼万分犹豫之后,就这么回到松宫家,按下了门铃。

    “为什么我会那么做?现在想想,那只是单纯的嫉妒,对铃子的嫉妒。因为我不甘心,所以想要告密……”

    ——我果然赢不过铃子。

    原来是这种意思啊。

    饭洼说她知道铃子不会从玄关口出来。

    因为父亲禁止铃子这么做,这似乎是饭洼从铃子本人口中听说的。

    松宫仁一郎对于女儿的小丫头朋友突然来访,而且不是要见女儿而是找自己,显得非常困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但我把信从信封里抽出来,只把信交给了他。我不知道为什么。”

    仁一郎一眼就看穿那是女儿的笔迹了。

    饭洼说,不知道仁一郎是熟知女儿的笔迹,或早有某种预感,但可能是前者。

    读着读着,仁一郎的模样明显地出现了变化。

    他的脸有如涂上朱色般变得赤红,青筋进现,眼珠充血。接着仁一郎把信揉成一团,看也不看杵在原地的饭洼,大声叫喊女儿的名字。

    饭洼逃走了。

    既然把信交给了铃子的父亲,饭洼的背叛很快——不,当下就会被发现了。铃子与自己的关系也铁定破裂。一旦毁坏,就再也不可能修复了吧。这是最差劲、最过分的背叛。然而不可思议地,因为饭洼对铃子本身没有半点恨意,所以只是一个劲儿地感到内疚,只是不愿意见到铃子的脸。

    所以,饭洼逃走了。

    “我觉得铃子会被杀掉,不,这或许是我的愿望。我真的不讨厌铃子,可是或许我嫉妒她,所以……然而我却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

    虽然暂时回到了家里,但饭洼坐立难安。

    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益田问道:“我记得你说过,黄昏时,你趁着家人在忙的空当溜出去,就在这当中,火灾发生了,对吧?那么接下来的证词也是一样吗?”

    “不,我不是在火灾发生之后才去的,是我发现火灾的。”

    “你溜出去一看,结果已经烧起来了?”

    “这……”

    “小姐,接下来的事要是你不说清楚就麻烦了。兄妹相爱并不触法,但杀人放火就不一样了。你因为有人可能会被问罪,所以刚开始才会询问我时效吧?我把它视为你已经有所觉悟才坦承一切的,是吗?”石井说道,用食指抬起眼镜。

    饭洼闭上眼睛,睁开后说:“我并不想陷他于罪,只是……”

    饭洼可能是顾虑到松宫仁如,才无法说出决定性的事实吧。但是……

    既然门已经开了,就再也无可奈何了。即使它最终将毁坏珍爱的事物,已经解放的事物也……

    我稍微迟疑了一下,说:“想要把它当成你一个人的问题来解决是不可能的。而且,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无论真相为何,他都为了某些事懊悔而出家了。如果这是事实,现在的松宫和尚也不会说什么吧。”

    “应该是吧。”饭洼说,“主屋已经烧起来了,火舌自两处以上蹿起,后门也烧起来了。而仁哥——正在玄关放火。”

    “果然!松宫就是凶手啊。”益田说。

    昨晚对于次田刑警的追究,松宫也闪躲得相当暧昧。

    “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凶手。”但是饭洼否定了益田的话,“我看到的只有仁哥在玄关放火,其他的我不知道。或许仁哥的双亲遭到杀害,与主屋失火是没有关系的。”

    “可是只在玄关放火,这也有点……然后呢?”

    “仁哥大叫着什么,往山里逃跑了。然后穿着长袖和服的铃子边哭边追地跑了过去。”

    “两个人一起逃跑了?”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茫茫然了好一阵子。不久之后,火势已经大到不可收拾,人也开始聚集过来了。我悄悄地把信封放进火里烧掉了。我想我所做的事一定是这桩惨剧的原因,所以害怕极了。而我把我的记忆连同信封一起烧掉了。”

    “饭洼小姐……”

    “嗯,这十三年之间我一直在寻找的,就是我刚才所述说的记忆本身,关口老师。这不是到哪里寻找就能够找得到的东西。也不是见到仁哥,谈上几句就能够明白的事。失物就在我自己当中,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答案了……”

    确实,这不是松宫会主动说出的事。

    ——你既然知道的话就早说啊。

    復木津曾经这么说过。

    “我之前在这里的窗户看到和尚,会怕成那样,是因为我对仁哥的罪恶感。松宫家会家破人亡,一定就是我所导致的。就连那封信,现在想想,或许铃子其实是出于玩笑而写的,如果是那样的话,就等于是我杀了她。”

    饭洼已经不再害怕了。

    我心想,这名女性远比我坚强多了。

    “当然,你昨天没有把刚才说的事情告诉松宫和尚吧?”

    “是的。”

    “那位松宫和尚也没有说出任何相关的话?”

    “嗯。”

    “我明白了,接下来就交给警方吧。即使原因在你,行凶的也是别人,请相信警察吧。”石井这么作结。

    “只是,那起事件本身与这次的事件应该无关吧。不过饭洼小姐,你是最初的被害人小坂了稔弃尸事件的目击者。在第二名被害人大西泰全被杀之前也与他共处。不仅如此,明慧寺那名叫做阿铃的女孩——对了,益田,你觉得那位阿铃小姐与事件有关吗?”

    “我们怀疑阿铃小姐可能是铃子小姐的女儿。”

    “这样啊。而且还有什么来着?那个叫松宫的和尚是明慧寺所在土地的……”

    “听说是继承人。”

    “对吧?所以你们与这次的事件也不能说是毫无关系。例如说。你或松宫也有可能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其实就是凶手。这件事请你别忘了,所以请你再配合一阵子,马上就结束了。”石井这么说。

    然后他在益田随同下,前往敦子的房间。

    饭洼被留在大厅。

    我在心中悄悄地想。

    这是不能够有的妄想。

    明慧寺的阿铃,她的父亲——是不是松宫仁如?

    近亲相好——最后怀孕。作为严重的父子对立的原因,这个理由岂不是极为充足吗?争执到最后,仁杀害双亲,放火与铃子一起私奔。佣人认为这只是平常的父子吵架,不当一回事地就寝,以致逃离不及,被活活烧死。仁在玄关放火,或许就是为了断绝佣人们的生路。

    但是兄妹在山中失散了。铃子就像昨晚的鸟口和敦子一样,自悬崖摔落,被仁秀老人所救,带到明慧寺去,所以不可能在搜索行动中被寻获。而仁回到村子里,尽管逃离了法律制裁,却悔恨不已,剃发遁人佛门。另一方面,铃子生下阿铃,成了不归人。

    不对。根据久远寺老人的话,阿铃不是在仁秀那里出生,而是被长袖和服包裹着丢弃的。那么……

    ——那里不对劲。

    不,这并非多大的歧异,整体的构造应该没有错。

    在这个阶段,我无法想出其他可能的情节。

    若是参照久远寺老人的推理来思考的话……

    我无法理解究竟是哪里有蹊跷,停止了思考。

    饭洼感觉变得有精神一点了。

    忽地我想起来了,饭洼昨天凝视松宫仁如的视线——那我无法理解的视线,或许是下意识中的疑惑——不,是对铃子的嫉妒吗?总之是无法诉诸言语的情绪所酝酿出来的。而借由语言将其解放的现在,她已经不会再露出那种眼神了吧。

    如果相信石井所说的话,就快了。

    僧侣们、仁秀老人、阿铃从山上下来的话,一切都会解决。

    什么都没有了,结界当中将空无一物。快了。然而,事与愿违。上午十点。回到仙石楼的只有石井带来的两名警官与一名刑警而已。石井迎头受挫。刑警说道:“不行,他们不肯下山。”僧侣们在凌晨四点有了行动。

    山下在凌晨两点决定搜查暂时中止。

    夜晚的深山很危险,搜查员疲惫不堪,人手也不够。

    菅原的奔走徒劳无功,无法拘捕杉山哲童。假设哲童就是凶手的话,也必须考虑他豁出去逃亡的可能性。若是他已经下山,就算找也是没用的,只能改天再进行搜山了,同时也必须对全县发出通缉令。

    仁秀老人由次田保护,但不知为何,只有阿铃一个人杳然不知所踪。山下对于年少的阿铃去向不明大为忧虑,却也无计可施,仁秀说不需要担心,不得已只好停止搜索。话虽如此,山下还是担心不已。

    僧侣们在禅堂持续夜坐。

    禅堂四周配置了警官负责警备,禅堂旁的建筑物则分派了次田与龟井看守。

    久远寺医生与今川、松宫三个人安置在那里。知客寮则有桑田常信、加贺英生及菅原。至于牧村托雄,总不好让他和加贺一起待在知客寮,话说回来,也不能要他回禅堂去,结果派了两名刑警跟着他前往内律殿。

    仁秀老人也在内律殿休息。

    因为完全不了解凶手的动机,这种情况仁秀也很危险。凶手不一定只狙击僧侣,仁秀老人也包括在这座山的居民这个范畴内,还是小心为上。

    万一阿铃回来,或哲童也有可能过来,山下在仁秀的草堂安排了两名警官。对手是哲童的话,只有一个人太不牢靠了,其实两个人也还是很危险。

    问题是贯首圆觉丹与两名侍僧。

    贯首起居的大日殿是杀人现场,而且还没有完成现场勘验,所以不能让他们回那里去。如果他们也一起夜坐就好了,但是贯首似乎不打算这么做,同样情非得已,只好将三人收容在知客寮的内房。就这样,山下等待早晨来临。

    接着经过了两小时。

    首先,原本在禅堂夜坐的和田慈行拜访知客寮的觉丹贯首。

    山下以一日千秋的心情等待支援赶到,当然睡不着。桑田与加贺也因为中岛遇害而震惊不已,在隔壁间持续夜坐。菅原等人则睡了。

    门突然打开,山下跳了起来。

    门口站着那个有如日本人偶般的男子。

    “怎、怎么了,和田先生?发、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必担心,不必嚷嚷,贫僧是来迎接贯首的。”

    “贯、贯首?”

    纸门开了。

    站在那里的是桑田。

    “慈行师父,这种时刻,是怎么了?”

    “常信师父……”和田形状美好的眉毛皱了起来,“您回到此处是何打算?这里没有容纳舍山离去之人的地方!’’

    “无妨,贫僧并不打算留在这里。只是眼前佑贤师父发生了那样的事,贫僧不能就此消沉沮丧地下山。”

    “不下山——又能如何?”

    “你才是,你打算要做什么?”

    和田瞪住桑田。“总之我不是来找您的,我是来求见贯首的。,,

    “怎么了,慈行?”

    纸门再度打开,贯首站在那里。他没有穿袈裟也没有穿法衣.而是一身白色便装和服。

    因为光线昏暗,只看得见那身衣物,简直就像个幽灵。

    “觉丹禅师……”

    桑田退缩了。即使如同幽灵,贯首依然散发出强大的磁场。

    和田恭敬地行礼。“猊下,恭请移驾法堂。”

    “法堂?还不到早课时间。”

    “是法会。”

    “法会?”

    “了稔师父、泰全师父、博行师父,还有佑贤师父,这样下去实在有些……”

    “呃,喂!你们该不会是想要办丧事吧?”

    “正是如此。”

    “慈行师父!你知分寸一些!你就不能认清现状吗?现、现在寺里正处于杀人案件当中啊,解决事件才是……”

    “常信,退下!慈行,我明白了,我这就去。”

    “贯首……您……”桑田常信不知为何哑然失声。

    “不下山是什么意思?”石井警部神经质地扭动双手手指说。

    “那些家伙荒唐地竞办起丧事来了,是否能够将他们强制带出?下官想征求警部的指示……”

    “什么强制,用说的说不通吗?”

    “说不通啊。他们在念经,根本束手无策。”

    “混账,在杀人现场办丧事,这前所未闻啊!不能阻止他们吗?”

    “所以下官才来询问能否闯进去强制将他们带走啊。”

    “山下他怎么说?”

    “哦,他憔悴万分,在那种环境下也难怪。换成是我,早就发疯了。”

    “有那么……恐怖吗?”

    石井缓缓地回头看我。

    “关口老师,那个丧礼大概多久可以结束?”

    “不知道呢。大法会的话要办上好几天,一般的话只要几小时啦。”

    “好像从早上四点还是五点就开始了,因为有四个人哪……”

    “等……他们办完。”

    “什么?”

    “在他们办完之前待命,避免无谓的纠纷。他们不是嫌疑犯,就算是嫌疑犯,在办丧事的时候既无法继续犯罪,也无法湮灭证据。留下最低限度的配置人员,其他人下山,在这家仙石楼待命。鉴识人员继续进行现场勘验,遗体收妥后立刻解剖。只有哲童与阿铃的行踪继续搜查。以上。”

    石井这么指示后转过身去,大步离开大厅。

    刑警与警官也没能好好休息,再次前往明慧寺。

    不知何故,我突然起了不祥的预感。

    我前往京极堂的房间。

    京极堂坐着。

    但他并不是在坐禅。

    他把双肘撑在矮桌上,交握的手背托着下巴,注视着壁龛的《十牛图》。

    他房间里的《十牛图》……

    我记得是骑牛归家。

    我慢慢绕过去,在看得见朋友侧脸的位置坐下。

    “京极堂。”

    “干吗?”他看也不看地回话,总是这样。

    “我已经累了。”

    “彼此彼此。”

    冷淡的回答也是老样子。

    “听说明慧寺的僧侣们开始办丧事了。”

    “丧事?这样啊,真是不死心。”

    “不死心?”

    “没错,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不太懂他的意思。

    我迁怒似的说道:“喂,京极堂,你到底在想什么?这里应该已经没你的事了,快点回去挖你的仓库如何?你在这里拖拖拉拉些什么?一点都不像你。这里不是你家客厅,也不是你店里的柜台啊,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吧?”

    没有反应。

    朋友好一阵子静止不动,接着总算转向我,说道:“关口,全世界的时间流速都相同的状态——这真的是正常的状态吗?”

    “你在说些什么?”

    “我——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

    “嗯,所以我有点憎恨小坂了稔——不,和田智稔。不对,我恨极了。”

    “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是吗?刚才,山内先生打电话来了,就在你和饭洼说话的时候。”

    “哦?我没注意到。”

    “他说不行了。”

    “不行?”

    “嗯,一切都不行了。这样就好了吗?还是不好?我正在思考这一点。当然,这也不是想了就能怎么样的事。”

    “不行是指什么?”

    “不应该有的东西——还是没有比较好。”

    “说明白一点啦。”

    “没被发现就好了。”

    京极堂以恶鬼般的表情瞪着《十牛图》。

    三点时,尾岛佑平来了。原本好像预定不是指认凶手,而是要指认声音,但是最重要的僧人却一个也不在,结果他白跑了一趟。我提供的情报完全没有派上用场。

    结果今早进入明慧寺的大半警官,带着两具尸体回到了仙石楼。

    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我看到两具尸体被塑料布一般的东西层层包裹、有如行李般被搬运下来。一具是中岛佑贤,另一具是……

    ——菅野。

    在我心中打从一开始就死了的男人,所以见到他的时候果然还是尸体。而且还是被捆包着,连脸都看不见。连一点点……

    一点点的感慨都没有。

    不可思议的是,不仅是山下警部补、菅原刑警和次田刑警,连久远寺老人和今川、松宫仁如都没有回来。警官似乎换班之后回来了,石井警部满腹狐疑。那个叫龟井的年轻刑警拼命地向石井警部说明情况,但似乎没办法将那特殊封闭空间内的氛围传达给他。

    “结果几个人留在那里?”

    “是的,呃……加上山下警部补,刑警本来总共有六个人,但我们三个人下山,留下今早赶去的支援人员两名,所以总计是五名。警官加上今早进入的人员,总共十名。鉴识人员全撤走了。”

    “为什么山下不下来?没关系,送轮替的上去,叫他下来,他一定累了吧。还有一般民众,应该让他们下来啊,今后的饮食问题该怎么办?这里送过去的已经吃光了吧?”

    “是的。那个叫桑田的僧侣是典座——负责伙食的,他会帮忙准备。是素食料理,不过说是料理,也不过就是粥……”

    “粥吃了也不会有力气吧。真是的,山下他干什么不下来呢?我有一堆事要问他,而且这样也没办法开搜查会议啊。”

    “因为石井警部不上去啊。”龟井这么下结论。

    但是答案很简单。

    他们出不来了。

    他们一定成了山的俘虏。

    我没办法继续待在大厅,便到走廊上。

    原本擦得光可鉴人的走廊覆上了一层灰尘,好一阵子没有打扫了。走廊很暗,我观察人微地看着走廊的木纹。然后我觉得我用眼睛嗅到了鸟口曾几何时说过的老臭味。

    走廊尽头是通往二楼的那座楼梯。

    有人靠在桥边栏杆似的倚在扶手上。

    是饭洼与敦子。

    “关口老师……”敦子开口了。

    此时,一道漆黑的影子自阶梯步下。那是……

    一身祈祷师漆黑装束的京极堂。黑色手背套与黑色布袜,黑色围巾。黑色简式和服上染有晴明桔復。手上则拿着黑色的和服外套与黑色木屐。只有木屐带是红的。

    “你、你要做什么?”

    “哦,我已经明白意思了,关口。空与海之间,有北也有东。”

    “啊?那你……”

    “我要去。在结界之上加诸结界这种复杂的事,果然是不对的。”

    “你有胜算吗?”

    “论胜负的话,我打从一开始就输了。”

    京极堂望向敦子与饭洼。

    “敦子,你的伤怎么样了?”

    “我不要紧。”

    “这样啊,饭洼小姐。”

    “是。”

    “必须让十三年前的事件结束才行。”

    “咦……”“我想驱逐附在松宫铃子身上的大秃。”

    “那是……”京极堂说完这些,便消失在昏暗的走廊。

    敦子和饭洼愣住似的望着他的背影,但京极堂的背影很快地就与暗处的黑色同化,消失不见了。

    我……

    我奔上楼梯,只抓了外套,全速追上他。

    大厅里有众多警官。

    柜台里,女佣和掌柜都在。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黑衣男子。

    京极堂马不停蹄,以同样的速度走到外面。

    就在我穿鞋子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远了。我奔到外面。

    天色变得幽暗。

    “喂!等一下!不要一个人去!”

    “你留在这里,你会跌倒受伤的。”

    “别说傻话了,我怎会让你一个人去……”

    “接下来没有有趣的收场,有的只是不愉快的结局。”

    “那又何妨!”

    雪块发出声响落下。白色的背景衬托下,黑衣的男子有如剪影般清晰无比。

    他的前方……

    站着一个双脚叉开的高个子男子。

    “你这个笨书商!要去吗?”

    “要去啊。”

    那是復木津。

    “橫兄!”

    我朝復木津奔近数步。“你一直躲在哪里?你不是已经回去了吗?復兄,你被通缉了啊!”

    橫木津完全无视于我,说道:“我想只有京极一个人负担太重了,所以特地在这里等,要感激我呀。”

    京极堂与復木津错身而过时,头也不回地说:“谢谢你的关心,我都快感激涕零了。”

    復木津等京极堂越过身边后,转动脖子回顾他的背影,接着一转身,跟在他的背后。

    而我望着脚程迅捷的两人背影,再度踏人山中牢狱。

    心跳加速。

    山中已经暗了下来。

    看见大门了。

    京极堂站在门前,眺望着如同栅栏的树木,呢喃似的说道:“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啊,关口。

    明慧寺如同海市蜃楼般浮现在眼前。

    穿过大门。

    京极堂如野兽般瞪视建筑物,像要把它们烙印在视网膜似的看着。

    参道上等间隔地燃烧着篝火,柴薪爆裂的声响此起彼落。

    烟雾迷蒙,化在已经暗下来的虚空中。

    京极堂在三门前停步,有些悲伤地检视着这夸张宏伟的物体。

    “持国。多闻。真想看看上面……嗯,千体释迦吗?”

    警官跑了过来。

    “你、你们是……”

    黑衣男子对警官完全视若无睹,轻盈地穿过三门,侵入里面。警官一副不知究竟发生什么事的模样,惊慌失措,但復木津说“安静点”,他便没有再出声。

    京极堂面朝前方,转动着眼睛说:“那是东司——浴室。”

    仔细一看,那里确实是大西泰全陈尸的厕所建筑物的方向。

    他没有进入回廊,笔直地走出中庭。

    几乎所有的狂态都是在这里上演的。

    “哦?中庭里没有树啊,所以才……吗?”

    中庭里确实没有种树。

    京极堂就这样笔直前进。

    篝火燃烧着,中庭被染上不可思议的色彩。诵经声仿佛自地底响起一般,逐渐传人耳中。

    京极堂依然不看我地问道:“那就是佛殿吗?”

    “不,他们叫法堂。”

    “法堂?没有祖师堂也没有土地堂。那是库院吗?那里不可能有知事寮吧。这边的僧堂就是你们说的禅堂吗?那个呢?那就是知客寮吗?是独立的吗?原本是……什么?”

    京极堂看到知客寮,皱起眉头。

    “这里的样式不一样吗?”

    “总觉得太勉强了,因为没有那种东西,我不知道原本是什么——不,他们也不知道,所以才擅自把它们定为七堂伽蓝[注]吧。法堂后面的是叫做大雄宝殿吗?”

    注:所谓七堂伽蓝之七堂,指的并非数目,而是寺院內的各种设备齐全之意。一般指三门(山门)、本堂(佛殿/大雄宝殿)、法堂、库院、食堂、浴室、东司。名称依宗派不同亦有所不同。

    “他们是这么叫的。”

    “这样啊,一切都折衷行事啊。”京极堂简短地说。

    读经声越来越大了。不,不是声音越来越大,也不是我们越来越接近,而是身体逐渐熟悉这内部的空气了。

    山下站在知客寮前,他发现我们了。

    久远寺老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今川和菅原也跟着出来。

    桑田常信还有英生接着从库院出现。

    京极堂看也不看他们,笔直地往法堂前进。

    读经声越来越大了。

    来到法堂前,京极堂依然不停步,就这样爬上阶梯。外面的人三三两两地聚集,集合在法堂前。

    “喂!復木津!你在仙石楼躲好了吗?”久远寺老人这么叫道。

    復木津大声回答:“我才没有躲哩,熊本先生!光着身体的笨蛋是看不见国王的!”

    “復兄,那你根本没有回去喽?你也没有离开旅馆,而是一直待在房间里吗?”

    “啰嗦啦,小关。”京极堂终于打开法堂的门扉。读经声停止了。本尊前是觉丹贯首。贯首后面是和田慈行。左右是各十余名僧侣。

    这里已经没有其他我知道名字的僧侣了。慈行回头。

    黑衣的美僧与一身漆黑的阴阳师在这里初次交手。

    “来者何人?”

    “拜登御开山,并求挂搭!”[注一]京极堂说道,盯住慈行。

    慈行皱起细眉:“贫僧在问来者何人,放肆无礼!”

    “你就是慈行师父——智稔老师之孙吗?初次拜会,敝姓中禅寺。这段期间家妹承蒙照顾了。”

    “你、你以为现在是在做什么?现在可是在办法事啊!”

    “这一点我明白,我想来烧个香,献个花。”

    “什……什么!你这是在侮辱人吗?”

    慈行倏地站起,法衣的袖子一瞬间鼓起,立刻萎缩下去,姿势很英挺。同时京极堂滑也似的进入法堂。

    种类不同的黑影并排在一起。首先慈行威吓对方:“中禅寺先生,你以为此处能容你如此放肆妄为吗?先表明你的身份才是礼数吧。那身打扮不似执法者,这若是当局的搜查,贫僧还能够隐忍。但是视情况,贫僧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然而京极堂并没有脆弱到会被这点气势汹汹的怒骂给吓退。

    “我为大策子上抄死老汉语,为执名句,被他凡圣名碍的外道学人。悉知十二分教如表显之说,依然不知佛法为何物之人——一介书商是也。[注二]”

    “书商?”美僧白皙的脸庞绽出微笑,恐吓着外道之人,“还真是个伶牙俐齿的书商,不过倒很明白自己的斤两。那么外道想顶撞正法是吗?所谓白不量力,指的正是你这种人!”

    注一:僧人游方行脚投住寺院称挂搭,日本禅僧求挂搭时惯例会说这样一句话。在严格的问答之后,才会被接纳允许入内。

    注二:语出《临济录》中“大策子上抄死老汉语”、“学人不了为执名句.被他凡圣名碍”、“祇如十二分教,皆是表显之说”等句。

    “但我曾听闻,亦有令世尊赞云如良马见鞭影而行之外道……?”

    “那么不问有言,不问无言,如良马般速去即是!”[注]

    慈行有如要从外道手中保护贯首似的慢慢移动。

    京极堂也配合他的动作,一步一步地移动。

    慈行的动作停住了。

    他看到京极堂背后的復木津了。

    瞬间,慈行有些慌了。

    侦探就像在等待这个时机,他粗鲁地脱了鞋,大步踩出脚步声进入。

    我也慌忙跟上去。

    “可、可恶……侦探!这太无礼了!这里是说法之法堂,而且是贯首猊下面前!不是你这等俗人可以擅人之处!出、出去!”

    復木津大剌剌地走到慈行面前。“哼,第六天魔王復木津礼二郎带着随从的猴子来参观葬礼啦!无礼的是你!”

    “天魔?”

    “如果你以为你赢得了京极,那就大错特错了,像你这种空壳子就该这样……”

    復木津一把揪住慈行的前襟。

    “你……你要做什么……”

    接着復木津拖也似的把他从贯首面前拉开,“咚”一声推到一旁。

    “你做什么?”

    “不过是个毛头小鬼,别在那里大放厥词!”

    慈行以完全不像他的姿势当场虚脱。

    “喏,那家伙已经瘫痪了,京极,快快解决吧。”復木津洋洋得意地说。

    左右的僧侣们面露慌张之色。

    贯首缓缓地转向这里。

    京极堂厉声说道:“乞请尊答。”

    圆觉丹缓慢地以充满威严的口吻回答:“擅闯法会恣意妄为,扰乱大众的不法之徒,贫僧没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

    接着他更缓慢地端正姿势。

    如此一来,便散发出有如磁场般的威严。

    不知不觉间,久远寺老人、今川还有山下就站在我的背后。他们后面则是桑田常信、托雄与英生,而松宫仁如似乎与其他刑警一起从外面窥看情况。

    每个人都在看。

    两名侍僧立刻赶到贯首的两旁。

    左右僧侣也各自立起单膝,进入备战状态。

    法堂一片紧迫。

    觉丹吼也似的说道:“在佛前引发如此骚乱,是对已迁化之先达不敬。立刻住手!”

    “你适可而止,别再装出一副禅僧的模样了!”京极堂怒吼,“你只是个花瓶,别再继续这种无意义的闹剧了。小坂了稔设下的结界——已经破了。”

    注:此段对话出于《碧岩录》中的一则公案。内容为:外道问佛:“不问有言,不问无言。”世尊良久。外道礼拜赞叹云:“世尊大慈大悲,开我迷云,令我得入。”外道去后阿傩问佛:“外道有何所证而言得入?”世尊云:“如世良马见鞭影而行。”

    “贫僧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还不死心吗?你在寻找的东西,了稔和尚一直隐藏的东西,已经不存在这个世上了。”

    “这……你怎么……”

    “所以就算你继续赖在这里,也得不到你所追求的位置,也不可能得到社会的认可。你只能永远在这里继续办禅寺家家酒,徒然老死罢了。即使这样也好吗?”

    觉丹初次睁开了眼皮。这一瞬间,散发自他的身体、有如磁场般的威吓感,全都从那双眼睛泄漏一空。在我看来,觉丹就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单纯的老人。

    京极堂瞪着那样的觉丹,对着瘫软在地上的慈行说道:“慈行师父,你等于是在这里成长的,所以应该还不知道吧。”

    接着他——扫视两旁茫然若失的二十五名僧侣,继续说下去:“随侍左右的众僧也听好。这位圆觉丹师父并不是禅师,他对禅一无所知,他只是被请到这里,执行名为贯首的工作罢了。我奉劝各位现在即刻下山,若问为什么……”

    京极堂再一次扫视众僧,清楚地威吓:“因为这位贯首没有能够传给你们的衣钵。”

    “你、你再继续胡言乱语下去,贫僧可不会善罢甘休!”

    “胡言乱语的是你,圆师父!不……”“前真言宗金刚三密会教主圆觉丹!“真……真言宗?”慈行发出惊愕的声音。“中禅寺先生,这……这是真的吗?”

    常信问道,京极堂微微点头。

    “是真的,常信师父。众位和尚听好了,明慧寺失去了了稔、泰全、佑贤三位禅师,而这位常信师父近期也将下山,所以就算继续待在这座寺院,你们也无法从任何人身上传得嗣法了。”

    僧侣们默默无声地陷人狼狈。

    “信、信口雌黄!这全是妄言妄语!”

    慈行就像真的变回了孩童似的死命大叫,以凶暴的眼神瞪住京极堂。

    京极堂无视于他,朝动弹不得的觉丹走近一步说:“觉丹师父,你所学的是与禅似是而非之物,是在个人当中重新构筑宇宙之法——真言。”

    觉丹的表情不变。

    “金刚三密会是明治初年所成立的真言宗系的新兴宗派,但现在已经失传了。受到废佛毁释风潮的波及,有八成的寺院遭到废寺,进人昭和时期,已经完全断绝了。记得初代教主是——圆觉道——你的祖父吧?”

    京极咄咄逼人地继续说道:“觉道教主是当山派修验道[注]的修行者,经过严格的修行后,获得了天眼通之神通,吸引众多信徒,之后进入东寺修行,成为真言宗某一派的寺院住持,对吧?但是这只是为了进行宗教活动的权宜之计,结果他创立了真言宗金刚三密会这个宗派。它曾经荣极一时,然而时运不济,金刚三密会维持不到十年便衰微了。再者,就算教主的位置能够世袭,奇异的神通毕竟也只能够维持一代。在你父亲那一代,教团几乎灭绝了。结果在教团消灭之前辗转各宗派修行的你失去了归处,流离失所,只能仰赖同是真言系寺院,相当于令祖父弟子的人担任住持的秩父照山院,以食客的身份长年寄身在那里,对吧?”

    注:修验道是日本特有的一种糅合了山岳信仰、阴阳道、神道教以及中国的道教、佛教而成的宗教。

    “秩父的照山院?那里不是托雄的……”

    “对,关口,这就是关键。这个人出身的寺院怎么样都查不到,不仅是因为他并非禅宗出身,更因为他其实不属于任何寺院。”

    “京极堂,你这是怎么查到的?”

    “你记得我在去年底曾经调查过一个神秘的真言僧吧?那个时候我也得知了圆觉道的事。因为同样姓圆,令我耿耿于怀——昨天听到照山院这个名字,总算联系在一起了。”

    京极堂说的神秘的真言僧,是去年年底在某起事件中即身成佛的怪僧。

    “那、那种其他宗派的,而且是断绝的宗派的教主,怎么会在这座寺里……而且还是以贯首的身份……?”常信一脸愕然地问道。

    他在这十八年间,一直将这名异教徒尊奉为贯首。

    “重点就在这里啊,常信师父。这个人是被小坂了稔的甜言蜜语给挖来的。请仔细想想,为了调查而进入的寺院,哪需要什么贯首呢?只要专心调查就行了。小坂了稔打从一开始就设计好,要让这座寺院拥有一般寺院的机能——不,使它成为社会的、宇宙的缩图。”

    京极堂背对觉丹,面对所有的僧侣。山下、今川与久远寺老人都进入法堂,松宫和英生等人亦来到门扉旁边。

    “小坂和尚曾经在镰仓的古刹修行,但是他的禅风似乎受到排挤。他认为无戒’才是真正的禅,但是这在禅林当中,那不过是破戒罢了。于是他误会了,认为自己无法像古时的禅匠般贯彻自己的禅风。”

    京极堂说着,缓缓地开始移动。

    “他将无戒’错以为是脱他律的规范’了。而他被放逐到这座明慧寺时,一定有一种山穷水尽之感。因为他明白若是没有可以逸脱的他律规范,就无从逸脱起了。于是他便想要在这座明慧寺建造出能够束缚自己的他律的规范。但是这不能够是简略的东西。封锁自己的牢槛——他律的规范是一种箱庭社会——若是不将它的完成度提升到有如小宇宙一般,就没有意义了。”

    京极堂站到觉丹背后。

    “所以他首先布下精巧的机关,使这座明慧寺与社会断绝,却同时能够存续下去。接着他安排贯首、安排老师,迎接暂到僧侣,整顿好形式,并且将临济与曹洞这两个流派的禅密封在里面。就这样,与一般社会和教团都完全断绝的封闭社会便完成了。”

    常信开口道:“这实在……一时难以相信。”

    “只能相信了。常信师父,你知道教团数度对你发出了召还令吗?”

    “召、召还贫僧?怎么可能……”

    常信果然不知道召还令的事。

    “这是事实,而且据说发出了好几次。但是这些全都被小坂了稔压下来,拒绝了。”

    “怎……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为什么?”

    “因为你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不能让你回去。”

    “不可或缺的——要素?”常信陷入极度的困惑,“可是,我无法信服。中禅寺先生,无论身在怎么样的地方,只要想贯彻禅风就能够贯彻。即使受到教团排挤、被社会轻蔑,还是办得到的。然而却故意做出如此奇异的行为,贫僧反而无法了解这有什么意义……”

    “常信师父,关于这一点,你应该是最清楚的。就算小坂了稔在镰仓贯彻自己的禅风,孤高地持续修行——能够企及的也只是愚夫所行禅,顶多是观察相义禅,攀缘如实禅。孤高的修行,实在远不及如来清净禅的境地——小坂了稔是这么想的。[注一]”

    “京极堂,这是什么意思?”

    “关口,也就是虽然能够做到使自己悟道,知道有佛性,知晓佛祖教诲并致力实行,却无法直接进入佛境地来抓住它。纵然悟道,也远不及拯救社会与众生。所以那位常信师父才会认为修行者不能够脱离社会,闭关在山中。但是小坂了稔的思考却完全相反,他的想法是将应该参与的社会、该拯救的众生全都封入山里。所以,你们大家都不过是箱庭的材料罢了。”

    “所以贫僧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小坂了稔创造了独为他一个人的宇宙,借由从那里逸脱,确立他身为禅师的自我。然而这是极为骇人的妄想,是与禅的境地相距遥远、最糟糕的境地。小坂了稔正是作模样之人,一般不识好恶之秃奴[注二]。他只是扩大自己的轮廓,将他人卷入罢了。你们就这样,在小坂当中活了好几年。”

    桑田常信哑口无言,当场坐了下去。

    “这……就算、就算这是真的……可是、可是特意迎来他宗之人作为贯首,这我无法理解。觉丹猊下,您真的、真的是真言僧吗?”

    即使常信激动地逼问,觉丹仍不发一语。

    京极堂从背后俯视觉丹似的说道:“在这段时间里,有任何一名僧侣曾经向他参禅吗?应该没有。这就是这个人不是禅师的最佳证明。最初而且是最后的参禅者佑贤和尚肯定大失所望。我想觉丹师父听到佑贤和尚说贫僧大悟’,只答了他一句这样啊’,对吧?还是你对他念诵了光明真言?”

    觉丹垂下头去,顿时萎缩了。

    “那个和尚给了中岛先生袈裟。”山下说。

    “这样啊,可笑。就算拿了你的袈裟,顶多也只能拿来当坐布。这位觉丹师父的确是这座寺院的贯首,但是他为明慧寺做了什么吗?在暗地里活跃的全是小坂了稔。显而易见,这个人只是为了贯首这个位置而准备的傀儡罢了。诸位听好了,这个人梦想着祖父的荣华富贵,他渴望被众多信徒簇拥、景仰、尊敬,他只是想要这种生活罢了,是个俗物。而且这个人甚至还想带着你们复兴金刚三密会。我说的不对吗?”

    僧侣们明显地受到了冲击。

    慈行总算端正姿势,看着前任贯首。

    京极堂放低身体,在觉丹的肩头呢喃:“圆师父,你先是对贯首这个头衔心动了,但是你进入这里真正的理由是……”“因为这座明慧寺是真言宗的寺院,对吧?”

    注一:《楞伽经》中把禅分为愚夫所行禅、观察相义禅、攀缘如实禅及如来清净禅四种。

    注二:语出《临济录》,“大德,且要平常莫作模样。有一般不识好恶秃奴。便即见神见鬼、指东画西、好晴好雨。”

    “胡、胡说!这里是禅寺!”

    “怎么可能?中禅寺先生,这再怎么说也太……”

    “这是真的,这里的确是禅寺,但是,开山祖师非常有可能是空海或是与空海相关的人。”

    “不、不许你信口开河!那种胡言乱语才不会有人听信!众僧!不要被迷惑了!不可以听!这家伙在说谎!”

    慈行嚷嚷着,但僧侣们似乎已经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了。

    京极堂站了起来:“据传将禅传到日本的是荣西,但这并不正确。例如说,元兴寺里也有禅院,而兴建它的道昭是飞鸟时代的人。道昭曾经人唐修习禅学。在奈良时代,禅也曾经传人日本。天台宗的开祖传教大师最澄自唐带回来的就是圆、密、禅、戒四宗,而空海据传也带回了禅。”

    “因为这样就说明慧寺的开山祖师是空海,简直是一派胡言。”

    “我也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当然明慧寺是谁在什么时候兴建的,迄今尚未明了。而且拥有如此雄伟的伽蓝,却不见于任何记录,只能推测是因为某些理由,而将它自记录中抹灭了。那么这就无从调查起,也仅能够凭推论猜测,所以我无法断定。但是这位觉丹师父却相信了。”

    “理、理由呢?”

    “就是《禅宗秘法记》。”

    “就是那个吗?你所说的不能够存在的东西!”

    “是啊。关口,《禅宗秘法记》被认定为空海所著作的禅宗教典。据说已经失传,并无现存。而那本梦幻之书却存在于这座明慧寺,那就是证据。”

    “这里不可能有那种东西!”常信使劲说道。

    京极堂在觉丹背后继续说道:“觉丹师父是被了稔和尚这么引诱的吧?——师父再怎么说都是一宗之长,却过着这般屈辱的生活,成何体统?如何?您愿不愿意担任贯首?不必担心,只要找到那本书,那里就是真言寺,只要拥立师父为教主,重拾荣华也不是梦,而且那还是颠覆佛教界的大发现,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不会败露的……”

    觉丹浑身剧烈地颤抖。

    一直在两边看着京极堂的侍僧从觉丹身边离开了。

    京极堂在觉丹的耳边说道:“而你心动了吧?”

    “可……可是已经、已经无所谓了!”觉丹像要甩开京极堂似的昂首大叫,接着站了起来。

    头上的衣帽落下,秃头露了出来。

    威严荡然无存。

    “没错,你说的没错。我啊,是天眼通圆觉道的孙子。直到二十五年前,每天每天都归命不空光明遍照大印相摩尼宝珠莲华焰光转大誓愿地念着真言,是个真言和尚!了稔的确对我说了你刚才说的话,而我相信了。但是已经无所谓了,就像你说的,我觉得在这座山里玩禅寺家家酒一直到老死也不错。太长了,实在太长了。我啊,被了稔给骗啦!常信,你也被骗啦!”

    “觉丹猊下……”

    “那种东西、那种东西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我心想一定有,过了五年。相信一定有,过了五年。待一回神,已经过了二十五年!”

    “觉丹猊下说的没错。贫僧找了十七年,而亡故的泰全老师找了二十八年。但是哪里都找不到那种东西。中禅寺先生。这里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

    “光是只有时间长是没有用的。常信师父,你们积极寻找的心情,其实只有一开始吧?就连这位觉丹师父都已经半放弃了,因为他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而你们就这样——完全陷入了小坂的圈套。”

    “那么中禅寺先生,会不会就连那本梦幻之书也是了稔师父为了诱骗觉丹猊下而捏造出来的?那么这里是真言宗的寺院的说法也是……”

    “它真的存在。”

    “真的吗?”觉丹瞪大了眼睛。“一开始你不是说已经没有了……?”

    “我是说已经没有了,但之前是有的。这里的发现者——和田智稔——慈行师父的祖父,当然应该知道这件事。”

    “和田智稔老师吗?”

    “我甚至认为智稔老师会频繁地往返这里,就是因为那本《禅宗秘法记》。慈行师父……”

    被叫到名字的慈行用恐惧的狗一般的眼神瞪向京极堂。

    “听说,你倾心于白隐慧鹤。”

    慈行别开头去。

    “白隐的确是日本禅宗史上首屈一指的禅师。再也没有能够像他那样浅白地对民众说禅的禅师了。但是慈行师父,根据我所听闻的来看,你的禅风与白隐实在格格不入。但是我听说你是智稔老师的孙子,总算明白为什么了。根据我所听说的,智稔老师晚年自称大正的白隐。你真正尊敬的其实不是白隐慧鹤,而是未曾谋面的祖父——和田智稔,对吧?”

    慈行默默无语。

    “但是智稔老师自比为白隐,并非因为他们的才智禅风相近,这你知道吗?”

    慈行把脸别得更开了。

    黑衣恶魔那双锐利瞳眸的深处正在微笑——我这么感觉。

    “智稔老师会自比为白隐。是依据白隐在山中邂逅仙人白幽子,被授予了秘法这段《夜船闲话》中的轶闻。”

    “噢,这仙人的故事我听说过,”久远寺老人说,“是菅野告诉我的。”

    京极堂瞄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智稔老师误闯深山,发现这座明慧寺,可能也自仓库里发现了《禅宗秘法记》。而他接触到融合了密教与禅定的崭新的禅之后——被慑住了。但是他无法判断那到底是真迹还是伪书。因为只有那独一无二的一册。所以他审查其他收藏的书籍,揣度它的真伪。他可能怀有冀望,要获得这座寺院,使失传的神秘禅风重新复活吧。但是在买下这里之前,不能够将此事公之于世。为什么呢?因为只要有这一本《禅宗秘法记》存在,这里就极有可能是真言宗的寺院。”

    “可是这里并没有那样的仓库啊。”

    “没错,这里没有那种仓库,现在已经没有了。它在大正时期的大地震里,自南侧斜坡滑落,埋没到土中了。”

    “怎么可能……”

    “你们一直没有看到脚底下的它,因为它已经离开了结界。但是,讽刺的是,大地震使得土地价格下滑,这块三十年来陷入胶着状态的土地重新被买卖,寺院交到了别人手中,被松宫仁一郎先生买走了。智稔老师不知道仓库已经不见,所以欺骗教团,使其与松宫先生签下契约,要相关寺院提供援助金,然后为了完成三十年来的夙愿……”

    “来……来到了这里,不久却死了。”常信双手撑在木板地上。“他将后事托给了泰全老师。不久后,了稔师父被请来……可是中禅寺先生,泰全老师对那座仓库……”

    “这就不晓得了。依我的判断,泰全老师应该不知道。但是从觉丹师父的证词也可以明白,了稔和尚是知情的。听说智稔老师自生前便要求了稔和尚隶属的寺院帮忙调查此处,所以或许他曾经与了稔和尚接触过。不,或许就连派遣到此处,也是了稔和尚主动要求的。”

    “贫僧……”

    “理当出不去的。受和田智稔的妄执所牵引,被小坂了稔的妄想给围绕,同时被这位圆觉丹师父的我执给监视——这里是座牢槛,你们都是无辜的囚犯。”

    僧侣一个、两个站了起来。

    “喏,怎么样?”

    三三两两地,已经有半数僧侣起身,无力地看着京极堂。

    “你们还要继续待在这座明慧寺,继续这样的闹剧吗?对于现在的你们来说,这名真言和尚只不过是个假贯首!喏!如何?”京极堂以几乎响彻整间法堂的嘹亮声音说。

    坐着的僧侣深深垂头。

    站着的僧侣浑身瑟缩。

    结果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他们打算下山了。

    “山下先生是哪位?”

    “我是。”

    京极堂以锐利的眼神看着山下说:“这里的和尚似乎已经可以了.:)芒①拈b425离开这座山了。就依照原定计划,请他们暂时到仙石楼去吧。如果担心的话,请安排人手……”

    “我明白了,可以了是吧?”

    山下叫来菅原与次田。

    接着几名警官过来了。

    僧侣们分别向前贯首与慈行行礼后,鱼贯走出法堂。

    小坂了稔的结界完全毁坏了。

    “可、可恶!”

    突然……

    慈行冲到中央。

    “喂!不要被此般戏言给迷、迷惑了!这家伙!这家伙满口胡言!喂!你们没听到我的话吗?不听我的命令吗?”

    慈行想要殴打一名僧侣。

    他挥起的手被復木津给抓住了。

    “放、放手!”

    京极堂来到他身边,说道:“慈行师父,就连外道的我都赌上了性命对抗禅师,请你不要做出难看的举动来。”

    慈行想说什么,復木津俯视他说:“我是天魔,所以什么都不用赌哟。京极!这家伙的里面空空如也,就算想驱逐也无从动手哟。说什么都没用,没救了!喂,社长,他要是闹起来,就没办法继续了,押住他!”

    山下被称为社长,也不动怒,反问道:“继续……还要继续吗?”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京极堂拭去汗水。

    这个平常完全不会流汗的男子,竟在如此寒冷的地方流汗了。

    外道书商对于蜷蹲在祭坛前的前贯首送上怜悯的视线。

    “觉丹师父,你怎么办?”

    “我也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迟早会下山,但不能就这样离开。纵然我只是个花瓶,属于其他宗派,但我再怎么说都以明慧寺贯首的身份在这里待了二十五年。能不能至少让我待到最后?你要说的话……也尚未结束吧?”

    “嗯,如果对手只有你一个,那就轻松多了哪。”

    京极堂静静地转向本尊。

    僧侣们退散之后,法堂一片空荡。

    慈行被菅原押住退场,留在原地的只剩下我和擾木津、久远寺老人与今川,以及常信和尚与觉丹,再加上山下和松宫仁如而已。

    京极堂开口道:“我的任务原本就到此为止。就连古老的佛具、禅床之法具,日久天长亦会转化为怪异,此为自明之事。而今一切都驱逐殆尽了。现在在场的人当中,已经没有任何蚕食心灵的附身妖怪了。但是……”

    他在犹豫。

    久远寺老人说道:“中禅寺,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是依我的想法,被害人应该不会再继续增加了,你不必害怕。”

    “久远寺医生,”京极堂发出阴沉的声音,“停止的时间一旦突然开始流动,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久远寺医生,你应该非常明白才是。关口,你也是。我……不愿意再看到那种事了。”

    久远寺老人瞬间理解了什么,突然涨红了脸,按住眼角。

    京极堂说道:“这里由于双重的结界,长期以来一直受到封印。所以,这和以往的例子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停止的时间,或许幸福其实就在其中。

    我知道那甘美的时间。

    我望向松宫仁如。

    他露出一张如同模子印出来的平板表情。

    外头安静下来了,僧侣们肃静地投降了。

    法堂的外头是夜晚,我不知道时刻。抵达这里之后,究竟经过了几小时?

    我突然不安起来。

    ——结界还没有破吗?

    “中禅寺,”久远寺老人开口询问,“你所说的双重结界——是小坂与和田智稔所设的?”

    “不,这两者是一样的。”

    “那……”

    “这座明慧寺原本就被设下了结界。”

    我闭上了眼睛。

    京极堂的声音回响着。“和田智稔进入结界内部,看到了山中异界,因而成了这里的俘虏。智稔模仿那个结界,设下了自己的结界,所以才能够形成如此牢固的结界。小坂了稔只是利用这个强力的结界来创造自己的小宇宙罢了。小坂的确是个聪明人,却没有隐藏住这整座山的器量。若是没有这座明慧寺,小坂的咒法——这算是一种咒术吧——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这在其他地方是办一不到的。”

    “应该是吧。先是有这块立地,而且最重要的是,它不为人知,也没有记载于任何记录中,就这样存在了几百年啊……”久远寺老人说到这里。停住了。

    “没错,那就是一开始就存在的结界。山中寺领的结界并不稀奇,但是那些古雅的契约,现在却因为开发这种赤裸裸的野蛮行为,完全被置之度外了。只需摆上一块石头,不可擅人’的契约就能够成立的美好时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然而这里却在这样的条件下,几百年之间没有被任何人发现,我想——这应该是最强的结界。”

    “啪”的一声,木炭爆裂开来。

    是我多心吧。

    “那是谁设下的结界?”是常信的声音。

    嗞嗞作响的是蜡烛的芯燃烧的声音。

    沙沙——瓦上的雪花随风飞舞。

    “是数百年来守护着这里的人。”

    “咦?”

    “那个人就是凶手。”

    “凶手——到底是谁?”

    “凶手——是这里真正的贯首。”

    “什么?”“凶手就是那里的仁秀先生啊。”

    京极堂指着外面。

    门口站着衣衫褴褛的仁秀老人。

    “你!什么……咦!”山下大声嚷嚷起来。

    仁秀老人眯起一双大眼,眼角挤出多到不能再多的皱纹,笑容盈满了整张脸。

    “仁……仁秀老先生!你就是凶手吗?”久远寺老人的脸红到不能再红了。“是、是,正是如此。”仁秀说道。

    “初次拜会,敝姓中禅寺,我可以称呼你为仁秀师父吗?”

    “如你所见,贫僧是个乞丐和尚。”

    “原来你是个和尚!”

    久远寺老人在自己的秃头上用力一拍。

    常信与觉丹仿佛停止了呼吸似的僵在原地。

    “已经可以了,仁秀师父,我想你没有要隐瞒的意思,也不打算自首吧?”

    “一切顺其自然。”

    “怎么这样……喂,你……”

    山下只是浮躁不安地左右顾盼,接着撩起头发。

    仁秀挺直背脊,与京极堂面对面。“年轻人,贫僧从刚才就一直在这里听着,但你是怎么看破是贫僧所为的?”

    “很简单,你在一开始就自报姓名了。”

    “哦?贫僧是在何处自报姓名的?”

    “杀害小坂了稔的时候。我见了今天原本要在仙石楼指认凶手声音的按摩师尾岛佑平先生。他的双眼失明,还劳烦他过来,结果却让他白跑一趟。那位尾岛先生说,疑似凶手的那名僧侣说道,渐修悟入终归是件难事。”

    这我也听说了。

    “哦?那又如何?”

    声音变了,语调也不同。

    “没有如何。渐修悟入——说到渐悟禅,那就是北宗禅。北宗禅在奈良时代由唐僧传人日本,却完全没有在日本扎根。日本现在的禅,全部都是源自于南宗禅的流派。换言之,全部都是顿悟禅。这样说的话,凶手既非临济僧,也不可能是曹洞僧了。更何况这不是僧侣以外的人会说的话,如此一来,可能性就所剩无几了。在北宗衰微之前能够将渐悟禅传至本朝的,以时期来看,最澄与空海算是极限了。不过不是最澄,那么空海所带回来的禅,不就是北宗禅吗?如果明慧寺是与空海有关联的禅寺,那么守护这里的人,所传递的应该就是北宗的渐悟禅了,那么名字的读音与北宗之祖六祖神秀相同[注]的你……”

    “了不起、了不起的领悟!”仁秀以铿然有力的声音说道。

    “啊!”今川大叫出声,“原来……那就是你吗?”

    “没错,前几天在理致殿与你对话之人,正是贫僧。赵州狗子之领悟,着实精彩。”

    “今、今川,没有错吗?”山下只是惊慌失措。

    完全失去了威严的觉丹问道:“仁秀……不,仁秀师父,你、你究竟是什么人?真、真的就像这个人说的……”

    “贫僧就如同这位先生说的,承袭了代代守护此山的仁秀之名号也。”

    “继、继承北宗禅……?”常信的声音在发抖。

    “吾等并未标榜北宗,原本并无宗名,无南亦无北。除佛弟子之外,本来无一物。”

    “那空海是……”

    “虽如此传说,却是无所谓之事。吾等法脉自六祖神秀起师徒相传,承袭至今。无论开山者是谁,皆无关系。”

    觉丹深深叹了一口气。

    仁秀述说道:“过去,智稔和尚初次造访时,贫僧初届不惑之年。智稔和尚看到贫僧,大为惊讶,贫僧这身模样,也难怪他,而贫僧也大感吃惊。前代经常下山访里收购书籍,此外还有代代继承的众多禅籍,因此贫僧徒有许多知识;然而贫僧年逾不惑,才初次见到除了前代以外的僧侣。智稔和尚将贫僧比喻为白幽子,大为骇异。”

    “所以,你、你和智稔老师是……”

    常信困惑极了,十七年间共住于同一座寺院,常信却无法看破这名老人的真面目。

    “智稔和尚说他已大悟数次,小悟无数,贫僧无法理解其境涯。因此贫僧除了初会,再也没有见他。”

    “但是智稔师父说他来过好几次。”

    “即便他来,贫僧亦不见,贫僧不知道他来过几次。其后,在那场大地震之后,泰全师父来了,然后就这么不走了。”

    “后来我和了稔就进来了……”觉丹垂下肩膀,把手按在额头上,露出极为难受的表情。

    可能是在这座山里度过的二十五年的时间一口气压了上来吧。

    京极堂问道:“了稔和尚知道你的真面目吗?”

    “应该不知。”

    “仓库的事呢?”

    注:神秀(jinsyuu)与仁秀(jinsyuu)的读音在日语中是相同的。

    “他自己私下在调查吧。不过贫僧自它在地震中崩落后,未曾再访,也未寻找,因此也不知道它埋没在何处。”

    “没去过?可是《禅宗秘法记》不是放在里面吗?”觉丹用卑俗的口气追问。

    仁秀口齿清晰地回答:“那种东西不过是纸片,不过是书写无用文字之物罢了。执着于斯——愚昧矣。”

    觉丹的头垂得更低了,立场完全逆转了。

    “仁……”山下似乎总算振作起来了,“仁秀先生,那个,可以请你坦白一切……”

    警部补说道,从内袋里掏出记事本。“如果你是凶手,我就非问不可了,因为我是警官。”

    “你杀了小坂了稔吧?”山下问,仁秀深深点头。

    接着仁秀淡淡地述说:“了稔师父在那一天,早课之后来到贫僧的草堂,待到黄昏时分。”

    “他在你那里吗?”

    “没错,而他这么说了。”

    ——仁秀,这次啊,这座山或许会被卖掉。那样一来,你就得离开这里了,那样你会觉得很困扰吧?

    ——是啊、是啊,很困扰啊。

    ——所以为了买下这块土地,我想卖掉某样东西。我以前从智稔老师那里听说过,不过你从一开始就住在这里了,你应该知道吧?就是这座寺院的大仓库。那座仓库滑下悬崖,被埋起来了。我想要卖掉那里头的东西,然后用卖得的钱,买下这里。我没有其他可以拜托的和尚,你可以帮我忙吗?

    “那么了稔和尚给我的信里所写的所谓不世出的神品,指的就是那些书吗?”今川击掌说道。

    “贫僧因为有田里的工作,告诉了稔师父农事完了后可以帮忙,便离开了,但回来一看,了稔师父还在那里。然后他要求贫僧同行,贫僧便同行了。”

    “穿过觉证殿后面吗?”

    “正是。”

    “而那一幕被托雄看到了啊……”

    叫二秀,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连数岁都无意义之久。

    ——这样啊,我待了二十五年,二十五年间,我一直做着蠢事。你虽然不是和尚,却有学识,你知道悟这东西吗?

    ——小的离那般佛境界甚远矣。

    ——仁秀,虽然你这么说,但你不可能只是只老鼠。

    ——哦,老鼠指的是什么呢?

    ——智稔师父在过世前,曾经提到你的事,他说你是白幽子。

    ——小的并非悠游仙境般优雅之人。

    ——这样吗?我在这座山里建了一座牢槛,你知道为什么吗?

    ——完全不知。

    ——是吗?我啊,建了一座牢槛,是为了要让牛逃出牢槛。然后我总算捕捉到它了,我啊,现在正在得牛之处。现在才要开始,所以绝不能让这块土地被抢走。而且大学也要派人过来。

    ——牛吗?

    ——是啊,牛。

    ——那么,那头牛在哪儿?

    ——就在这儿,而它已经不在了,我知道自己就是牛了。昨天,我豁然大悟了。好长,我花了二十五年哪。

    ——大悟……了吗?

    ——大悟啊。

    ——您真的大悟了吗?

    ——真的。是生是死都一样了。

    ——一样?死应是令人恐惧之物吧?

    ——我不怕。

    ——您真的大悟了吧?

    ——怀疑什么?我是此等境地。

    “说到这里,了稔师父果决地当场坐了下来。背脊直挺,真正是完美的坐相。他确实是了不起地大悟了,贫僧这么认为。”

    “然后呢?”

    “贫僧杀了他。”

    “什么?”

    “贫僧杀了他。”

    “为、为什么?”山下微微颤抖。

    “贫僧迄今未识大悟也,只管修行,却连小悟亦不知。贫僧就这样活了近百年,什么区区二十五年。”

    “百、百年?”山下用一种看怪物般的眼神看着仁秀。

    “贫僧只是诺诺地生活,花了百年,连悟道亦在半途。离开播磨之国[注一],来到箱根,被前代仁秀收留,是万延元年[注二]之事.读书、坐禅、诵经、作务,一切知觉,不舍十方,活了这么久,修行却丝毫无成,贫僧是多么地不成材啊。”

    “所以……动、动机究竟是什么?”

    “豁然大悟也。”

    “什么?”

    “京极堂,这位仁秀师父是……”

    京极堂说道:

    “没错,他是依照悟道人的悟道顺序一个一个加以杀害的,对吧?”

    “正是如此。”

    “这算什么?喂,仁秀先生,你……”

    “如同这位先生所言,贫僧杀害了豁然大悟的尊贵之人。”

    首先是今川声音沙哑地说:“啊,泰全老师在那一晚对我说原来如此,感激不尽’。我想老师一定是在对我讲述狗子佛性的时候,自己也顿悟了。结果,因为这样,老师只是因为这样就被杀了吗?”

    “哲童说,泰全师父大悟了。贫僧立刻前往拜访,询问其见解。那真是——了不起的见解。”

    接着是久远寺老人以痉挛般的声音说:“那、那,仁秀老先生。我、我那个时候告诉你菅野大悟了,所以……”

    “正是。博行师父尽管人老境之后才出家,心怀难以断绝之烦恼,却令人敬佩地大悟了。”

    注一:日本古地名,为现今的兵库县西南部。

    注二:万延为江户时代的年号,其元年为公元一八六。年。

    “所以你杀了他吗?这太、太乱来了!”

    老医师青筋暴露,将吼声吞回肚子里。

    接着常信以青黑色的阴沉表情说道:“佑贤师父也是这样吗,仁秀师父?”

    “佑贤师父向贯首参禅后,领取衣钵出来,所以……”

    “所以。你杀了他吗?他是与贫僧问答之后大悟的……但是为什么?噢……”常信伸手按住了脸。

    “这太蠢了,这简直疯了!”山下再次站了起来,“这太奇怪了吧?太奇怪了对吧?还是疯的人是我?什么悟不悟的,那算什么?那、那是什么关乎生死的大事吗?”

    山下一次又一次跺脚,把地板踩得吱嘎作响。

    京极堂静静地,但严厉地说道:“山下先生!刑警比嫌疑犯还要错乱,成何体统?听好了,你刚才的看法是错的。依你的说法,为了获得巨款而杀人,或为了嫉妒而杀人就是正常的,只有杀害大悟之人的人是疯狂的。”

    “咦?”

    “杀人就是杀人,是不被允许的事。但是只容许自己理解的动机,拒绝无法理解的动机,这是相当可议的。这位仁秀师父自幼读遍古今禅籍,百年来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与国家、法律和民主主义都毫无关系。这座明慧寺里原本只有他一个人,这位仁秀师父的常识,就是这座山的常识。虽然这些——在这里被发现的现在——再也无法适用了。”

    京极堂也站了起来。“这里是北宗的圣地,是渐悟禅的修行场所。然而南宗的末裔却大举擅人此处,设下结界,大叫着顿悟、大悟。该被排斥的异端——是你们才对。”

    常信与觉丹紧紧闭上眼睛,表情僵硬。

    他们也和我们相同,其实是异类分子。

    山下思考了半晌,但他坐了下来。

    久远寺老人开口道:“等一下,那么那些手脚又是什么?”

    “对、对了,那些手脚——那也是这个人干的吗?因为那些,我们绞尽脑汁……”

    树上的小坂了稔。

    被插进厕所的大西泰全。

    身旁摆上大麻的菅野博行。

    被棒子放倒的中岛佑贤。

    那是意义不明的比拟吗?

    还是装饰?

    “那是供养。”

    “供养?”

    “说供养可能有点不对吧,那是哲童做的吧?”

    “似乎是。”

    “喂,中禅寺,说明白一点啊。”

    “久远寺医生,这没办法说明白的,因为那是公案啊。”

    “公案?”

    除了復木津以外,大家皆异口同声地说。

    “仁秀师父,你把杀害的小坂怎么了?藏起来了吗?”

    “没有,只是……”

    “哲童来到了现场对吧?”

    “是的。哲童力大无穷,所以了稔师父告诉他场所,要他熄灯后来帮忙。哲童在那位瞽目的先生离开后追了上来。他问贫僧怎么了,贫僧便回答我杀了了稔师父。哲童却问了稔师父为何来到这样的地方,所以贫僧叫他自己想。”

    “泰全遇害时呢?”

    “贫僧与哲童共同拜访理致殿,当场杀掉泰全师父后,贫僧说,此正是佛。”

    “当场?这太奇怪了……啊,原来如此。”山下抱住了头,“你是为了湮灭证据才留在理致殿的吗?”

    “贫僧将脏污之处清理干净了。”

    “是出于这种理由啊,你扫得很仔细吗?”

    “扫除吋,便扫除三昧。幸好地板上只沾上了一些血迹,此时。您来了。”

    “所以,你才会说:你也明白了吗’?”今川恍然大悟。

    “菅野遇害时呢?”

    “那时,哲童向我问道:佛在哪里?’我便告诉他在奥之院[注]。”

    “奥之院?那座土牢吗?”常信狐疑地问。

    “贫僧是这么称呼的。幼少时期,贫僧曾在那座牢槛里修行,那真是恐怖啊。”

    “哦,上面画有大日如来呢。”今川说。

    “是啊,那就是本尊。”

    “本尊——这里果然是真言宗——那里是奥之院……”常信似乎再次感到惊异。

    “佑贤和尚遇害时,你对哲童说得到袈裟是吧?”

    对于京极堂的问题,仁秀答道“正是”。山下问道:“你在那个了.:)圣①拈o439时候殴打牧村,是因为不想被看到吗?”

    “托雄师父似乎想要加害佑贤师父,他拿着棒子等待着。所以,贫僧让他昏迷了。”

    “棒子?这他倒是没说呢。”山下感到纳闷。

    “他拿着棒子。贫僧想,若是托雄师父加害佑贤师父——这万万不成。”

    “要是被抢先就不好了?”

    “不,托雄师父也会堕入地狱。”

    “唔,我不懂……不管这个,中禅寺先生,这又能看出些什么呢?”

    京极堂首先对久远寺老人说道:“有一次,僧人问赵州和尚:达摩为何从西边宋?和尚回答:庭前柏树。”

    “啊,那饭洼小姐看到的是哲童吗?可是,为什么是那一天?都已经过了三天了。”

    “久远寺医生,那是因为哲童在找柏树,箱根山里没有什么柏树。一般禅寺的中庭会种植柏树,所以才会有这则公案,但这座寺院里没有柏树。而且那必须是庭院里的柏树才行,所以……”

    山下狐疑地问仁秀:“这段期间,尸体怎么处置?”

    “一直摆在背架上。”

    “摆在背架上?”

    “在草堂的泥地间里。”注:寺院里安置秘佛或开山祖师之灵的地方,通常设在比本堂更深之处。著名的有高野山的奥之院。

    “完全没有人注意到吗?典座的和尚不是会过来吗?竟然这么毫无防备……”

    “山下,这种事是会发生的。”久远寺老人感慨良多地说。

    京极堂接着对今川说:

    “有一次,一名僧侣问云门和尚:佛是怎样的东西?’和尚回答:是干掉的屎橛’。”

    “屎橛?屎橛是……”

    “挖粪用的竹棒。”

    那时,哲童的确前来泰全的房间,问到“屎橛”是什么。因为哲童正在思考这则公案,而大西泰全——借由被插进茅厕而成佛了。

    京极堂接着对山下说:

    “有一次,一名僧侣问洞山和尚:佛是怎样的东西?’和尚回答:是麻三斤。”’

    “杉山哲童昨天是在想这则公案,他在想麻是怎么样的东西,所以才去问牧村大麻的所在,并且去看了。换言之,哲童并非在作事前准备,而是他正在想这则公案的时候,你正好杀了人。原来如此,麻的确是被分成了三束,是麻三斤。”

    “噢,原来这不是在揭发罪行啊。”久远寺老人更加落寞地说。

    京极堂最后转向常信说:“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吧。摩诃迦叶问阿傩尊者:除了金澜袈裟以外,你从释尊那里得到了什么?’迦叶呼唤阿傩,待他应声之后说:放倒门前的旗竿。”’

    “是迦叶刹竿啊,那么,哲童放倒那根竿子的时候,频频侧首是因为……”

    “他不知道所谓的门前指的是哪里。这座寺院有许多门,或许是指建筑物前面,也有可能是三门或大门……”

    “完全——就是公案。”

    “就是公案,全都是出现在《无门关》及《碧岩录》当中的有名公案。他应该是在思考这些吧,每天。”

    “要……要是早知道的话……”山下沮丧地垂下头去。

    不能够因为他不知道而责怪他吧。就算知道,任谁也不会将其联想在一起。

    山下面朝底下说道:“或许这在小坂一案中触犯了遗弃尸体罪,在大西一案中则触犯了毁坏尸体罪吧——可是这算是犯罪吗?以我们的世界的说法来说,或许确实是比较接近供养。”

    京极堂说道:“既然我们来到了这里,那就已经成了犯罪。”

    “那种猜谜游戏,要多少就有多少!”独自坐在人口楼梯处的復木津说道。

    京极堂来到仁秀面前问道:“仁秀师父。”

    “是、是,有何指教?”

    是原本那种慈祥老爷爷的口吻。然而尽管音调和态度变了那么多,这名老人给人的印象却完全没变。不管是坚决毅然或卑躬屈膝,都是一样的。与松宫仁如是大相径庭。

    我寻找松宫。他在柱子背后,露出忍耐的表情坐着。

    京极堂蹲下身来说道:“许多宗教似乎都以禅所说的悟这个境地作为最终目的,所以死后会成佛。若说为何死后会成佛,因为若是不把最终目的设定在此,在活着时就达成目的,成佛的话,就再也不会精进了。密教中的即身成佛是活生生地成佛,而不是死后成佛。但是以现状来说,即身成佛在行为上,结果等同于修行到最后自杀。但是禅排除目的这个概念,轻易地克服了这个问题。仁秀师父,容我请教一个问题。你所学的禅——不,你所修行的禅,是以悟道为最终目标——例如说,教义中有最终解脱或即身成佛这种思想吗?”

    “绝无此事。”仁秀破颜微笑,“修证一等,证悟与修行是相同的。那么悟无始无终,悟经常就在此处。即便嗣法不同,这一点也是相同的。”

    “这、这是一样的,完全没有不同。”常信说道。

    仁秀听到他的话,笑意更深,这么说道:“若云得悟,则觉日常无悟。若谓悟来,则觉其悟日常在何处?若谓成悟,则觉悟有初始[注]——可笑至极。大言不惭地说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亦全为文字上之事,说甚身心脱落,可笑至极。天童如净所云者,心尘脱落也。道元禅终归是法华经禅。区区临济,或殴打、或听鸦声即称豁然大悟,贻笑大方——虽然贫僧也曾经这么想过,但是啊,世间道路纵然无数,人所行走者大同小异。或险峻或平缓、或远或近——顶多就这么点差异罢了。”

    “这样吗……?”京极堂露出有些狐疑的表情,“仁秀师父,人心与意识并不是连续不断的。只是我们错觉它是连续的,其实早晨与黄昏,刚才与现在或许都完全不同。但脑会去弥补前后的矛盾,所以所谓顿悟或大悟都是短短一瞬间的事,人格并不会在那之后永远改变。因此悟后的修行才是更重要的,那么你为什么……”

    仁秀呵呵笑道:“历经百年,贫僧却连那一瞬间也无。所以贫僧嫉妒那些获得了那一瞬间之人,贫僧不甘心哪。贫僧的修行是多么不足、是个无德之僧啊。所以贫僧认为,若是自己开悟的话,能够在开悟的状态下死去,便是无上的幸福了。肤浅,肤浅,肤浅至极。贫僧正如了稔师父所说,是槛中之鼠啊。”

    接着他站了起来,走到方才觉丹坐着的位置,坐了下来。

    “贫僧已经有二十八年没有像这样坐在这里了,本尊也都变了。警察先生……”

    “怎么了?”

    “制裁贫僧吧。”

    山下有些摇摇晃晃地坐到仁秀身后。

    “制裁人的是法律,不是我,但你连户籍都没有吧?这该怎么办呢?”

    “贫僧愿意说出一切。”

    “呃,虽然的确是没有证据……”

    “证据——您是说凶器吗?凶器全都是了稔师父所持的锡杖,现在还放置在草堂里。杀害了稔师父的场所是靠近汤本的兽径。贫僧不知道那座仓库埋在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去仓库,不过是在从这里坡度最平缓的小径下去的山脚一带。”

    “嗯,不——我相信你,你就是凶手吧。就算没有任何物证,你一定也是凶手吧。”

    “其他的——那位先生已经详细地向众位说明了,有劳您了。贫僧原本还要再动手的哪。”

    注:语出《正法眼藏》中《大悟》一章。

    京极堂站着,无言地看着外头。

    这样……就结束了吗?

    嗯……

    “哲童会被问罪吗?”

    “呃……会吧。”

    “这样啊。可以的话,贫僧希望在哲童回来后,将衣钵传给他。之后不管是哪里,贫僧都随警方去,任凭警方发落。”

    将衣钵传给哲童——也就是只有哲童一个人将留在这座山吗?

    那么这座山的结界岂不是根本没有被打破吗?

    我望向京极堂。

    京极堂察知一切,露出阴沉的、悲伤的表情。

    打从一开始就输了……

    就是这么回事吗?

    “那位医师大人。”

    “嗯?我吗?”

    “阿铃就拜托您了。”

    “呃.噢,我明白。”

    松宫惊惶地抬头。

    我对他在意得不得了。

    “阿铃从昨天夜里就不晓得去了哪里,现在哲童在找她。哎,她从以前就经常晃得不见人影,应该也不必特别担心……”

    “阿……”松宫发出沙哑的声音,“阿铃她……”

    京极堂瞪着松宫。

    復木津也回过头来注视他。

    久远寺老人站了起来。

    “仁秀先生,那位是阿铃小姐的舅舅。松宫,到这里来。”

    仁秀坐着,转向我们。松宫仁如以僵硬的动作站起来,在仁秀面前跪坐下来,恭敬地行礼。

    “贫僧名唤松宫仁如。”

    “请抬头,贫僧不是个能够受人礼拜的高僧。你刚才也听到了吧?贫僧是个破戒又杀生的和尚。”

    “破戒无大小之分。无论杀害禽兽虫鱼之类或杀人,犯杀生戒的程度皆是相同。师父虽是破戒僧,但若论破戒,贫僧亦是个破戒僧,那么由修行浅薄的贫僧克尽礼数也是当然。”

    “这样啊。”

    “阿铃她……是贫僧的……”

    “啊,那么……是啊,阿铃把博行师父……”

    “仁秀老先生,就当做没这回事吧。菅野死了,已经够了。”

    “这么说来……”山下狐疑地说,“是谁把菅野放出土牢的?”

    “咦?”

    为什么?

    我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是阿铃。”仁秀低声说。

    “咦?真的吗?”

    “引诱博行师父,使其发狂的——是阿铃。”

    “你说什么?仁秀先生。这太……”

    “她——就是这样一个姑娘。”

    “这样一个姑娘?”

    “经常——迷惑人心。”

    那双眼睛,那张脸。

    恐怖再次如疟疾般涌上心头。

    “确……”此时松宫仁如总算抬起头来,“确实如此吧。贫僧方才亲见、听闻这里发生的种种,深感羞愧。如果那姑娘成长得如此,那正是贫僧之不德、破戒的证明。贫僧不仅践踏了身为僧侣的戒律,更践踏了人伦。”

    “喂,松宫,你……”

    “久远寺先生,今川先生,还有中禅寺先生,关口先生,贫僧这十三年以来,一直欺骗着自己。闭眼不去正视自己丑恶的本性,塞住耳朵,甚至披上僧侣的假面具,一脸若无其事地活了过来。贫僧误以为忘却昔日的过错就是修行,贫僧不仅没有离开自我的牢槛,反而是一直关在牢槛里,将其深锁。”

    “松宫,你在说些什么……?”

    “久远寺医生,让他……让他告白!让他现在在这里告白!”

    “关口,你说什么?你怎么了?”

    心跳剧烈。

    我以兴奋压过了恐惧。

    “松宫师父,饭洼小姐已经想起来了。只要你下山,就一定非说出来不可。所以你最好在这里……”

    京极堂抓住我的手臂。

    “干吗!”

    “关口,住口。”

    他在瞪我。

    我沉默了。

    “不。我不住口。中禅寺先生,关口先生说的没错,贫僧不知道饭洼小姐记得什么。可是,烧了我家的是贫僧。贫僧为了逃离家妹铃子,放火烧了自己的家,然后逃亡。”

    “你说什么?”山下回过头来,一脸错愕地看着松宫。

    “松宫师父!”京极堂大叫,他的声音却传不进松宫耳里。

    “贫僧与父亲争执,离家出走,但那天回到家一看,家中一片死寂。连灯也没开。佣人们都熟睡了,但玄关的锁是开着的。我走到饭厅,点亮煤油灯一看——家父和家母都死了。贫僧大吃一惊,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双亲头被打得血肉模糊,死掉了,我想一定是在断气之后还不断遭到殴打吧。我想去叫佣人,却突然想到铃子。我回头一看,铃子就站在那里。”

    “那……凶手是令妹吗?”

    “这我不知道,但铃子手中拿着烟灰缸之类的东西。贫僧——不,我在怀疑家妹之前、在安抚家妹之前,有如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惊恐极了。家妹——在笑……然后她这么说了。”——哥哥,我有孩子了,足哥哥的孩子哟。

    “没错,我与家妹发生了男女关系。所以仁秀师父,阿铃是我和家妹铃子所生的孩子。是在那荒唐的行径之下所生的——不幸的孩子。”

    仁秀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我推开铃子,把煤油灯砸到地板上,火很快就延烧开来了。铃子一动也不动,我也完全乱了分寸,逃出房间,在后门点火,并在佣人们所在的别馆走廊放火,最后在玄关点火。我想要把铃子和家父、一切都给烧了,然后我逃走了。”

    “这不是该在这种地方说的事!”京极堂一喝,“你的罪是只属于你的,说出来或许可以轻松一些,但轻松的也只有你一个人!这样又有谁能够得救?”

    “可、可是……”

    “应该先让你下山的。”

    “为什么……”

    “我要在这种状况把阿铃小姐……”

    “阿铃。”仁秀出声,众人皆望向那里。阿铃站在人口。“阿、阿铃!”松宫叫道,踏出一步。“不要过来!”哲童站在阿铃背后。“阿铃讨厌你。”“你说什么?”“因为你来。所以阿铃逃进山里了,回去。”哲童抱起阿铃。“师啊。归于何处?”“哲童,待在这里。”时间又停止了。阿铃扫视全体。仿佛要被那双漆黑的眸子给吸进去了。齐剪的一头垂发,童稚无邪、端整的五官。如蓓蕾般小巧的朱唇,如雪般的肌肤。

    復木津退了一步。

    京极堂踏出一步。

    今川与久寺远老翁、常信与觉丹都完全无法动弹,山下冻住了。

    此时响起木炭爆裂的声响。

    “哇啊啊啊啊!”

    什么东西撞上了哲童。

    哲童出其不意受到攻击,往前踉跄,阿铃一跃而下。哲童放开阿铃后,吠吼似的“噢噢”一叫,站了起来。好巨大。

    英生敲打着哲童的背,不对,他不是在敲打。英生的手里拿着菜刀,正以菜刀戳刺哲童的背。

    “你这个笨蛋!”

    復木津间不容发地扑上英生,山下与今川慌忙冲过去。哲童再一次嚎叫,推开英生。被復木津从背后架住、浑身染血的少年僧侣,连同侦探一起被撞飞了。

    “噢噢噢!”

    “哲童!”

    仁秀跑过去,京极堂也追了出去,全体动了起来。那似乎是发生在短短一瞬间的事,却只有我一个人感觉缓慢极了。

    我连滚带爬地追到外面。

    五名警官赶了过来。常信与京极堂扶住哲童,今川则抓住英生。哲童甩开常信与京极堂,站了起来。英生涨红了脸大叫:“你为什么杀了师父?”

    常信用力按住他的肩膀说道:“英生,杀了佑贤师父的不是哲童,佑贤师父是贫僧杀的。不,等于是我杀的。”

    “什么?”

    “不,是这座山、这座寺院杀的。别做傻事。”

    英生放开了菜刀。

    警官押住英生,菅原刑警与次田刑警从知客寮冲出来,制住大闹的哲童。

    “哲童!”仁秀大喝,哲童被警官与刑警搀扶似的坐倒下来。

    “您是医生吧?请您为哲童看看伤势。”

    “噢。”久远寺老人绕到哲童背后。

    今川守望着。

    等于是这座山所有的人都集合到中庭了。

    復木津倏地站起,望向禅堂。

    我也转过视线。

    阿铃站在那里。

    松宫独自离开众人,往阿铃那里走去。

    阿铃瞪着应该是初次会面的父亲。

    我介意京极堂的话。

    他刚才为什么要阻止我?

    ——我要把阿铃小姐……

    后面本来要说什么?

    京极堂眯起眼睛,露出痛苦的表情背过脸去。

    松宫更踏出一步。

    这种状况——是垂死的挣扎。

    这座寺院直到最后的最后,依然拒绝与此世相接。明明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明明一切都解体了,事到如今——还拒绝着什么?

    我剧烈动摇,与松宫同调了。菅野在阿铃身上看到了那个女人吧。那个女人总是会唤醒……唤醒人心中非人的部分。据说,人体内隐藏着禽兽的脑。据说,人脑被人不使用的脑所包裹。据说,领悟在脑之外。据说,回忆在牢槛之中。我——松宫走到阿铃面前。“阿铃……”阿铃瞪着他。“阿铃,阿铃小姐,我是你的……你的……”阿铃只是瞪他,没有动弹。简直像个人偶,面无表情。嘴唇动了。“回去。”“不,这不行,我……”“我叫你回去。”“可是我是你的……”“事到如今你还未做什么,哥哥?”“咦?”“铃子为了哥哥杀了爸爸妈妈。“铃……”“哥哥却想烧死铃子,对吧?”

    “铃……”

    “哥哥的孩子流掉了。”

    “哇、哇啊啊啊!”松宫弹也似的往后跳去,“铃、铃子……铃子……!”

    “好不容易在这里静静地过了好几年,事到如今你再来找铃子,铃子也不会理你了,铃子最讨厌哥哥了。时间——已经过了!”

    “呜、呜哇啊啊啊!”我尖叫起来。松宫连叫声都发不出来,双腿一软,作势逃走。

    京极堂挡在他前面。“松宫,冷静下来!那不是你的孩子!是令妹铃子!你好好看清楚!”

    “呜、呜啊啊!”

    京极堂掴了松宫一巴掌。

    “振作一点!认清现实。她不是幽灵,什么都不是,是这个世上的东西。如果你也算是个禅僧,就明事理一些!都是因为你一厢情愿地认定,才没办法好好地驱逐!”

    铃子瞪着京极堂。

    京极堂慢慢地望向铃子。

    “对不起。”

    铃子沉默。

    此时……

    我看到了天空的异变。

    天空一片火红。

    大家仰望上空。

    劈啪燃烧的不是篝火。

    “怎、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山下大叫。

    赤红的天空扭曲了。

    库院——烧起来了。

    不,其他地方似乎也蹿出了火苗。

    大日殿。理致殿。雪窗殿。觉证殿。内律殿。

    山下大叫:“怎么了?你们到底看守到哪里去了?”

    “对、对面没有人,所以……”

    “混账,快点去看!你赶快下山叫消防团过来!喂,菅原!不要拖拖拉拉的!”山下挥舞手臂。

    菅原跑了出去,警官们东奔西跑。

    紧接着禅堂蹿出火舌。

    “糟糕,危险,这里是没办法进行灭火的!”

    “中禅寺说的没错,不逃不行了,要是变成森林大火就完了!”

    “那个……”今川指向回廊。

    狐火般的火光笔直划出一条线,如猛虎般穿过回廊。

    铃子趁隙奔了出去。

    “危险!谁去把铃子……”

    我追着铃子跑向法堂。

    那不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却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

    她陷入了时间与时间的隙缝。

    据说缺乏爱情,有时候会使人停止成长。

    她欠缺了什么,就这样被这座明慧寺的结界给吞没了,那么应该救她才是。

    铃子进入法堂。

    “铃子小姐!”

    “不要来!”

    復木津大步赶过我。铃子跑进大雄宝殿了。復木津将大雄宝殿的门扉整个打开。我超过復木津,山下与京极堂尾随而来。更后面是常信与今川、仁秀。铃子站住了。漆黑的瞳眸幽幽地绽放橙色的光芒。那是——火焰。慈行站在大雄宝殿中央。他的手里拿着火炬,炽烈的橙色火光冶艳地染红了美僧的脸庞。那张俊秀的脸就如同热气般摇曳不定。

    “慈行师父,你……”

    “住嘴,外道!可恶,竟然里外勾结,净是阻挠贫僧,这、这座山是贫僧的!这座寺院是贫僧的!此为祖父长年的夙愿啊!”

    “你受邪魔魅惑了吗?这不是传递正法的禅僧应有的样子!你根本没有学到什么禅,根本没有修行。你只是学禅的话语,修禅的戒律罢了!你没有应该传得的心!没有任何人的心传达给你吗?”

    “没用的,京极!对这家伙说什么都讲不通的!”復木津叫道。

    “没错!贫僧是空无一物之伽蓝堂,那么贫僧便是结界本身!结界既破,贫僧也只有消失一途。我岂能被区区外道所驱逐!同归于尽吧!”

    慈行挥起火炬,一阵火风舞过之声传来。那道火焰转瞬间便延烧到祭坛的布幕上。火焰地狱的业火一眨眼便吞噬了祭坛。

    猛烈摇晃的赤红火光化做旋涡,照亮了大日如来。

    京极堂屏息。

    火焰刹那间直达天盖。

    动弹不得。

    “喝!”仁秀喝道。

    慈行将火炬指向他。

    “轰”的一声。

    “仁秀!可恶,你不听贫僧的命令吗?”

    火焰进裂。

    赤红的火焰。苍蓝的火焰。熊熊燃烧的火焰。

    即使如此,铃子依旧一身华服。

    朱绯的花纹。靛蓝的花纹。紫红的花纹。

    原本没有色彩的禅寺,如今是斑斓艳丽。

    仁秀开口道:“大悟,吾于今大悟矣。”

    “仁秀师父,这……”

    “贫僧所嗣之法就此断绝。常信师父!”

    “什、什么?”

    “请引导哲童入正法,教导他活禅……”

    高龄百岁的老僧说完,扑向疯狂的美僧,抓住他的手臂。

    慈行的衣服涨满了风,风唤来了火焰。

    一声轰然巨响,祭坛崩毁了。

    “阿铃,去吧!”“糟糕,快离开!”山下把常信推出门外。擾木津扶着京极堂,将他拖离火焰。京极堂大声叫唤:“铃子小姐!回来!铃子在熊熊火焰中……笑了。然后她对我说了:“哥哥,对不起。”一阵强烈的眩晕,我昏倒了。耳边传来歌声。错弄释迦堂教示涌现千千万佛陀千千万佛陀……

    火势整整花了两天才完全扑灭。

    接获通报的消防团试尽各种方法灭火,但不仅缺乏水源,再加上汽车无法驶近起火点附近,结果仅能勉强防止延烧,而明慧寺则完全烧毁了。

    由于消防团的努力,并未发展成严重的森林火灾。据说灭火之后一看,恰好只有明慧寺的寺院范围被烧掉了。亦即,只有结界里面燃烧殆尽了。虽说是偶然,但仍然有这种不可思议之事。

    说到不可思议,火灾后的现场发现的遗体不知为何竟然只有一具,据判应该是慈行。铃子或许又自火场逃离,进入了别的结界,而仁秀老人——或许他打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因为他连户籍也没有。

    这么说来,復木津也断言那座寺院没有凶手。不过听说復木津一开始进入明慧寺吋,既没有看见仁秀老人,也没有碰见哲童,但纵然遇见了——或许他还是会说一样的话。我有这种感觉。

    其他僧侣全都进入仙石楼,安然无恙。据闻僧侣们仰望山林染成一片赤红的情景,都预感结束的时候到了。

    哲童的伤幸好不是致命伤,他与鸟口被送往相同的医院。此外,警方从他的姓氏杉山找到了他的亲人。据说他的本名叫做杉山哲夫,亲人都以为他早在地震中死亡,事隔三十年听到他还活着的消息,大为惊奇。

    至于我,听说我在大雄宝殿里昏厥之后,差点被落下来的梁柱之类给压住,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今川背出而获救。当我清醒时,人躺在仙石楼的房间。虽然在意是谁把我背下山的,不过问了也不能。怎么样,所以作罢。

    待在现场的人几乎都平安无事,但不知怎地,山下右后脑勺边遭到灼伤。不过伤势并不严重,顶多会秃上一块罢了。

    石井警部充分发挥他擅长的动物性危机感应能力,作出最完善的善后处理。山下不知为何,并没有萎靡不振,协助上司处理善后。

    因为必须接受警方侦讯,我们被留置在仙石楼里。

    僧侣们似乎将各自前往不同的禅林,可能是京极堂托筑地的老师帮忙安排的,但那位先生或许是不管这种闲事的。不过,我就是这么觉得。

    听说加贺英生将与桑田常信共同前往桑田原本隶属的寺院,而牧村托雄似乎决定要去松宫以前待的镰仓的禅寺。只有圆觉丹一个人没有去处,不过听说他认为事到如今改宗未免太不干脆,而且也无颜面对禅宗和真言宗,决定还俗了。就这样,箱根山连续僧侣杀人事件结束了。

    虽然感觉极为漫长,但是看看日历,我们来到箱根也不过一个星期而已。却觉得经过好几个月了。

    我完全停止思考,以勉强把持住自己。京极堂露出全世界最穷凶极恶的表情,好一阵子都不说话。而擾木津几乎都在睡觉。我首次踏出庭院。不是为了欣赏院子,只是走出来看看。

    清爽无比。

    从底下仰望,大树的感觉完全不同。

    松宫仁如和饭洼季世惠在庭院里。

    松宫深深低下头来。“关口老师,承蒙你关照了。”

    “我什么也没有做,对吧,饭洼小姐?”

    “不。”饭洼笑了。

    “松宫,你会被问罪吗?”

    “不知道,不过似乎不会被逮捕。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山下警部补好像也在为我确认许多细节。”

    “这样啊,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是的,贫僧已经向镰仓的本山联络,将在这里的末寺重头开始修行。贫僧必须为铃子凭吊祈福,同时也想接手小坂师父在环境保护团体的工作。”

    “铃子小姐她……”

    ——还在某个地方……

    “是的。就像中禅寺先生那个时候说的,如果贫僧振作一点,铃子就不会那样了,结果贫僧又重蹈了十三年前的覆辙。只是,事到如今再为此懊恼也无济于事。所幸没有发现遗体,贫僧在内心一隅冀望着铃子依然活着。如果她还活着,贫僧打算好好地以兄长的身份去迎接她。”

    “以兄长的身份?”

    “是的,贫僧总有一种——她不是妹妹的感觉,但她确实是贫僧的妹妹。这么一想,贫僧甚至感到不可思议,纳闷自己究竟在害怕些什么。被中禅寺先生一打,贫僧清醒了。贫僧可能是一直注视着内心扭曲的部分吧,没有什么过错是无法改正的,重要的是今后。”

    松宫仁如是健全的,这名青年其实打从根本就是如此。只是就如同京极堂说的,人格并非永恒一定,所以或许健全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健全的。

    我仰望柏树。

    已经没有可以落下的积雪了,景观变得宽阔许多了嘛——我心想。

    今川与久远寺老人在大厅里。

    正中央摆了棋盘,但他们似乎并没有在对弈。我向松宫与饭洼点头致意后,前往大厅。

    “噢噢,关口,老人家还真是不能逞强哪,脚跟腰都吱咯发颤啦。今川倒是还生龙活虎的。”

    今川看我,略微笑了一下。我现在已经稍稍能够看出这个喜怒哀乐难以捉摸的男子的细微表情了。

    “呃……该说什么好呢,今川先生。”

    “请叫我待古庵就好,大家都这么叫的。”

    “哦。”

    今川露出令人不明所以的笑容。

    “啊……我觉得我又失去了一个女儿啊。”久远寺老人若无其事地说出沉重的话,“我说啊,我想要在东京重新开业哪。”

    “真的吗?”

    “真的,总不能永远赖在这里不走吧。”

    老翁缩起下巴,身体后倾,这是他的习惯。

    “中禅寺他好像也筋疲力尽了,他不要紧吧?”

    “哦,不要紧的。”

    他应该不要紧的。

    “这样啊,真是坚强哪。像復木津,还把你给背下山来,真是太了不起了。”

    “復木津吗……?”

    把我背下山的是復木津。

    “关口先生又欠下人情了。”今川说。

    忽地,我想起身在富士见屋的妻子。

    我莫名地感到怀念,却想不到见面时该说些什么。每当发生这类事件,我就对妻子感到亏欠。

    两天后,我们恢复了自由之身。

    我与京极堂伴同敦子和復木津回到富士见屋。

    富士见屋的小熊老爷子一看到我们就说:“噢,幸好你们平安无事。”

    他似乎从派出所警官那里听到了一些风声。

    房间里,鸟口拄着拐杖与妻子们正等着我们。鸟口一看见京极堂,便摆出奇怪的姿势道歉说:“明明有我跟着,实在是面目全非,不对,应该是太没面子了。我深深地反省了。”

    “真是的,作为惩罚,今后不许再叫我师傅了。”

    “唔,这太严厉了。”

    鸟口还是一样,满嘴轻浮,他一点都没学乖。我总觉得无法正视妻子的脸,也没好好出声招呼,默默地递出外套。

    “哎呀,胡子至少也该剃一下嘛。”妻子说。

    京极堂的夫人默默地为我们沏茶。

    然而京极堂依旧沉默寡言,也不喝茶,就这样前往那座仓库。

    真是个冷漠的人。

    ——那座仓库。

    惟一留存的幻想的残骸,是那件事发生于此世的证明。那座仓库当中……

    ——那本书怎么了呢?约摸三个小时后,京极堂回来了。

    朋友露出一脸极为神清气爽的表情。

    復木津横躺着,踢了一下京极堂的脚。

    我问道:“京极堂,那座仓库里的那个……”

    “哦,我说过了,不行了。”

    还是老样子,当场回答。

    “不行的意思是……”

    “哦,只有人口附近的没事,里面的全都不行了。竟然能够咬成那种地步,惨不忍睹。”

    “咬?什么意思?”

    “就像字面上说的,就是咬。里面变成老鼠的巢穴了,而且还不是普通的老鼠,是海狸鼠。[注]

    注:海狸鼠也称河狸鼠、狸獭、沼狸等,为一种大型啮齿类动物。原产于南关,其毛皮为皮草来源,肉质鲜荚,被大量引进世界各国。居于水边,善泳。

    “海狸鼠?那种取毛皮用的大老鼠吗?”

    “是啊。普通只出现在湿地,不过或许仓库里面与地下相连吧。里面很温暖,适合居住,结果就大量繁殖了。因为我们进入仓库里,它们大举逃了出去。听说因为这样,搞得邻近一带怨声载道。笹原先生说他会负起责任加以驱除,结果他也大亏了一笔哪。”

    原来大老鼠真的存在。

    “那这里的老鼠,还有仙石楼的老鼠都是吗?”

    “是啊。”

    “什么是海狸鼠?”鸟口问道。

    敦子回答:“是战前就开始进口的大老鼠,最近似乎也有野生化的,大约有这么大。”

    “唔,那还真是大。”

    “哎呀,真是恐怖。”京极堂夫人皱起眉头。

    “你看果然有吧,小鸟!”復木津躺着,却高高在上地说。

    “里面跑出一大堆小老鼠,而书本则玉石混淆地全部化做一堆纸屑,无法复原了。那些老鼠,在我不在时闹得天翻地覆。他们似乎费尽千辛万苦,想要从纸屑里头找出还算完整的书籍,结果却还是落得一场空。”

    “那《禅宗秘法记》呢?”

    “应该是有,不过也成了纸屑。”京极堂说。

    ——结果什么都没了。

    接着京极堂走到窗边。

    “廓然无圣[注一],这样就好了吧。”他叮嘱似的说道。

    我走到他身旁,一同望向窗外。

    令人难以相信的安静,听得见河水潺潺声。

    《十牛图》的……”京极堂说道,“那《十牛图》的最后两张,我想一定是被仁秀和尚给丢掉了吧。一想到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人酈垂手那张图,就……”

    人鄘垂手——据说那是悟后人世普渡众生之图。听说布袋在中国就是弥勒菩萨,那么它的出现,将会是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注二]。即使是漫长到令人无法想像的时间,如果等待就一定会来临的话,也能够继续等下去吧,只是……

    我遥想那已经消失的寺院。

    “对了,京极堂,和田慈行他——为什么要说谎?”

    “说谎?”

    “他说他不知道夜坐的是不是常信和尚吧?其实他应该知道的才对。”

    “哦。”京极堂发出冷淡的声音。

    “他——慈行和尚一定是真的不知道,他……”说到这里,他沉默了。

    在一旁伸长手脚的復木津突然爬起来,坐到我旁边。京极堂就像平常一样扬起单边眉毛,看也不看我地说:“我又被明石老师斥责了。”

    “怎么?你又被骂啦?”

    “嗯,他说功夫拙劣就别接大案子。处理的对象太困难,不是我能够胜任的,害他看得胆战心惊不已。”

    注一:语出《碧岩录》:“粱武帝问达摩大师:如何是圣谛第一义?’摩云:廓然无圣。’帝曰:对朕者谁?’摩云:不识。”’廓然指的是大悟的境界,无凡圣之区别.故称廓然无圣。

    注二:弥勒为次于释迦成佛之菩萨,据传将于人间五十六亿七千万午后降生人世,于龙华三会说法,广渡众生。

    “哦。”

    “老师说的完全没错哪。”京极堂望着远方。

    “不过你比復兄有用多了呢。”

    “闭嘴,猴子。我是正确的,总比你有用多了。”復木津说道,或许真是如此。

    “说到明石老师……喂,京极堂,告诉我那个谜题的解答吧,你已经解出来了吧?”

    “怎么,你还不明白吗?你这人真教人伤脑筋呢。那是这么回事:朱雀是南,玄武是北,青龙表东对吧?空与海之间——空海的寺院里有的不只是南宗的末裔,也有东寺出身的贯首和北宗禅的继承者。所以明石老师是在告诉我:即使是我也有一些胜算的。”

    京极堂再度沉默,接着他这么说:“我没能带回铃子小姐。”

    “不是只有身处此岸——才是幸福啊。”

    愚昧的安慰,但有一半是出自我的真心。

    当然京极堂没有回答。

    “那座寺院——果然只是一场幻想吗?”

    “没那回事,仓库留下来了。”

    “虽然这样……”

    “那种地方——也已经没有未来了吧。那种场所今后每个人只能各自承揽在心中吧。”

    京极堂说到这里,“呼”地松了口气说:“哎,这也是时代变迁——没办法的事。”

    他说完之后,望向窗外。

    我也一起眺望雪景。没有下雪,但窗外一片雪白。在那片皓白中,我看见了有如残像的幻影。在雪中英姿飒爽地走来的一道黑影。网代笠与锡杖,络子与缁衣。宛如水墨画般的僧侣。而他的背后是……一名身着长袖和服的少女。我已经无所畏惧。京极堂低喃。是贫僧杀的。”继续在箱根待上一阵子吧——我心想。

    参考文献

    《鸟山石燕画因百鬼夜行》高田衞监修.国书刊行会

    《正法眼藏》衛藤即鹰.译注.岩波书店

    《臨濟錄》人矢義高.译注,岩波书店

    《碧巖錄》朝比奈宗源.译注.岩波书店

    《日本禅宗史》竹貫元勝I大藏出版

    《中国禅宗史話》石井修道,禅文化研究所

    《無門閔講話》柴山全慶,创元社

    《禅門の異流》秋月龍岷,筑摩书房

    《禅学大辞典》驹澤大學编纂所.大修馆书店

    《臨濟錄提唱》足利紫山.大法轮阁

    《箱根山の近代交通》加藤利之.KANASIN出版

    《箱根の逆さ杉》大木靖衛等共著.KANASIN出版

    上册三一二~三一四页以作中人物在小说內书写的原稿之体載记述。由于此为小说内之原稿,故文申记载之(照片1)一(照片5)实际上并不存在。因此本书并未刊载该当之照片、图版。

    此作品出自作者构想,纯属虚构。作品中登场之团体、人物姓名及其他如有雷同,纯属创作之巧合。

    铁鼠访寻出槛之牛,如何得悟?!——关于《铁鼠之槛》

    于是文殊师利问维摩诘:“我等各自说已。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

    时维摩诘默然无言。

    ——《维摩诘经》(入不二法门品第九)

    《维摩诘经》是大乘佛教中一部特别的经典。

    这书名里虽然有个“经”字,但胡适先生在《白话文学史》中曾说这是一部“半小说半戏剧的作品”;这个故事(让我们权且如此称呼这本经书吧)大致上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佛世尊与众菩萨大弟子的谈话,阐述种种佛法精义;第二部分维摩诘出场,他既是了悟佛理的菩萨,也是人世教化的居士,现在卧病在床,于是佛便询问弟子,有谁要去探病问疾;第三部分则是号称“智能第一”的文殊师利领命前往探疾,结果众弟子全跟了去,与维摩诘之间发生许多关于佛法的答辩。

    故事最有趣的部分,大约就在佛想派人前去问疾的这个段落。

    佛一个个地询问,但每个被世尊点名的弟子。不管是舍利弗还是目莲、是大迦叶还是菩提,全都不敢去见维摩诘;这些大弟子们不想出门,皆因自己从前弘法时都曾被维摩诘教训,自己认为理所当然的种种修行,都被辩才无碍的维摩诘讥讽得体无完肤,麻烦的是人家讲的硬是比自己有理,想反驳也无从施力。直到世尊问到文殊师利、他硬着头皮答应去了,众大弟子又像凑热闹似的一窝蜂全尾随而去,像极了想看戏的好事之徒。会忆及《维摩诘经》,起因是读完了《铁鼠之槛》。

    《铁鼠之槛》是京极夏彦《京极堂》系列的第四本书;在我开始阅读之前,便耳闻有人将本书与安伯托.艾柯(UmbertoEco)第一本小说《玫瑰的名字》(IInomedellarosa)并排而论,读完之后,也的确会发现两本小说在某些方面存在着有趣的对照,不过这方面正木晃先生在《宗教体验会杀人吗?》里已然有精辟的见解,我也就不在此班门弄斧。《铁鼠之槛》会让我想起《维摩诘经》的原因,不是这种背景和设定上的模拟,而是两书当中的某些论辩。

    在《维摩诘经》里,有很大的篇幅在谈“空”,而《铁鼠之槛》中,谈的是“悟”。

    我对佛法禅学都无甚研究,其浅薄的程度连“皮毛”都谈不上,但《维摩诘经》里论“空”的部分与《铁鼠之槛》中谈“悟”的过程,在我读来,其实有点异曲同工的趣味——大乘佛教初起,说的即是“空”的概念,主张“诸法皆妄见……以妄想生”,最终要明了的,便是连“空”本身都是种假名权宜,不可执着,不可言说;而《铁鼠之槛》里,明慧寺中来自各宗流的众僧,有的以这种方法修道,有的以那种方式参禅,终极目的也就是想要能“悟”,但“悟”又是说不清楚讲不明白的东西,钻研公案想要渐悟也好,修行打坐想要顿悟也罢,无非都是想要进入那个超脱的境界,不再拘泥于各色实相,得尝一种豁然开朗的愉悦。一开始似乎说得玄了。我们先从头看看《铁鼠之槛》。

    故事的第一个场景,是盲眼按摩师尾岛在山径的遭遇。山径地上有某物阻挡了尾岛的去路,尾岛想搞清楚那是什么时忽闻人声,说明地上是具尸体,自己正是杀人者。杀人者自称“贫僧”,发表了一堆鼠啊牛啊的玄妙理论,把尾岛搞得迷迷糊糊。接着本篇中的重要人物古董商今川上台,他住宿在箱根的老旅店仙石楼,等待与自己接洽古物买卖事宜的僧人,但一连几天都不见对方踪影;记者中禅寺敦子与摄影记者鸟口守彦此时正朝箱根前进,打算到名为明慧寺的神秘寺院采访。两人在仙石楼与敦子的同事饭洼会合,鸟口瞥见今川与宿店老翁对弈的画面,拿出相机拍了几张照后,忽然发现,庭院的柏树上有具僵死的尸体。接着,本系列主角京极堂登场。

    因为箱根地方挖出一个埋在山里的书库,内有大量古书待沽,京极堂受了委托前往探查,除了其妻千鹤子随行之外,也邀请小说家夫妇关口巽及雪绘同往。到达旅店之后,京极堂一个劲儿地投入古书考察工作,妻子们出外观光,关口一个人在旅店里闷得发慌,找来按摩师放松筋骨时,听闻按摩师在山径遇上的怪事,接着,住在仙石楼的鸟口忽然出现在关口眼前,表示因为杀人事件,所以侦探復木津礼二郎被找来侦办,敦子深怕这个怪人弄出乱子,所以请鸟口来找比较可能制得了他的京极堂到仙石楼去支援。熟悉的人物一个接一个登场,但连续杀人事件才刚刚开始。

    在庭园里发现尸体的众人不但被当成案件关系人,还被视为嫌疑犯;但当一行人与警方进入传说中的明慧寺后,尸体再度出现——每个死去的僧人都被棍棒击毙,但不知何故,尸体弃置之处都透着难解的怪异。大家一团忙乱之际,京极堂终于出现,却不打算协助众人解谜,反倒想要早早完成工作回家去。究竟与世隔绝的禅寺中有什么秘密?僧侣被杀的原因为何?弃尸现场为何要摆出某种场景?凶手,又是谁呢?阅读《铁鼠之槛》的乐趣,有好几个层次。

    第一是这个故事里出现了几位本系列首作《姑获鸟之夏》中的事件关系人,隔了几本书再见到他们,令人有种熟悉的愉快;再者是因为故事的主要场景是山中禅寺,在调查案件之时也会涉及禅僧平日作息状况及修行内容,于是我们可以读到各式各样有趣的禅门公案及对于禅的阐释。《维摩诘经》里头论辩双方讲话都高来高去,有时看了会一头雾水,但《铁鼠之槛》里禅僧们必须对刑警等世俗之人解说禅意,是故说法毫不艰涩,读来兴味盎然,在侦办案件的过程中,也会对佛教如何从印度传至中土、再从中国传人日本的历史样貌,勾勒出清楚的轮廓。

    更精彩的是,在《铁鼠之槛》中,京极堂重新阐明了自己对玄怪、宗教以及科学的看法。

    其实在《姑获鸟之夏》、《魍魉之匣》及《狂骨之梦》中,京极堂已经将自己对这些物事的观点做了交代:他在《魍魉之匣》里分析了超能力者、灵媒、宗教家等人的不同,在《狂骨之梦》中提及以性爱为体、极具争议性的真言立川流,而他的名言“世界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不但从首作《姑获鸟之夏》起就被一再提及,我们更会从许多言谈中发现,京极堂似乎是一个以“科学”为最高指导原则的人。

    不过,京极堂既是神社主人加阴阳师,还很喜欢搜集玄怪传奇,这,岂不相悖?

    在本作当中,京极堂精确地说明,“玄怪也自成体系,正是用来解释无法解释之事”、“硬以科学的方法去解释玄幻,其实是徒具型式的伪科学罢了”;而京极堂“除去附身之物”的阴阳师工作,正是以言语文字的力量,破除由人心而生的迷障。在京极堂数次与禅僧接触的对谈中则再三强调,双方应答的内容听起来虽然禅味十足,但那只是因为自己读过典籍熟记公案之故,自己既无宗教信仰亦未潜心修行,不能算是真懂——从这些部分,我们能够明白,京极堂讨厌伪科学和超能力,但对于玄怪的喜好其来有自,对修行及悟道也保持着一定的尊敬,我们之所以觉得奇怪。只是因为我们不辨根本,把这些事情全都混为一谈。

    虽是一心追求悟道,但在《铁鼠之槛》当中推动情节的,其实全是私欲人性。

    因人心而生妖魅,这主题原是京极夏彦的创作特色之一,但前三作中的妖鬼,全生于凡俗世人的心里,或许被三流的八卦杂志传为怪谭,或许被别有用心的宗教骗子夸大扭曲;这回的案件发生在禅寺当中,潜心向道的僧众,难道也会为心魔所扰?作为事件舞台的明慧寺隐蔽于山林之间,几乎不与外界接触,是个连京极堂都不知道的神秘寺院,独立于尘嚣之外,岂不正是摒除心魔的最佳场地?其实不然。

    宗派教义要能够广为流传、助人悟道,要嘛就得深入市井,否则就得与政治势力结合;故事中的明慧寺地位特殊,更易引起各流派之间的明争暗斗、权力倾轧。况且,未能悟道之前,僧众都只是一心向佛的凡人,照样有喜怒哀惧、贪嗔痴憎。遗世独立的禅寺、各怀欲念的僧侣,当对于某些目标的偏执、以及信仰成为宗教后不得不设法于世俗当中存活的手段及争斗,在《铁鼠之槛》当中——浮出水面时,便凝成与“悟”渐行渐远的谜团。我们阅读连续杀人事件、思考这些谜团的个中始末因由,正仿若一头栽进数千则禅门公案中的僧侣,愈是思索,离真相就愈是遥远。京极堂最后还是出动了。

    虽然自谓不曾修行打坐、对禅的了解仅止于书籍公案,但熟稔史料、擅以言语驱逐人心魔物的京极堂,在面对未曾得悟的禅僧时,其实并不像他自己原先预料的那般缺乏胜算。京极堂娓娓解说缘由、——道破关键的说明,其实是京极堂清晰透彻、条理分明的思考逻辑与凶手一心求悟却渐人我执、终于引发杀机的心态之间,一场极为高明的交相答辩。无论研习公案或者体行修炼、寻求渐悟之法或者顿悟之刻,保持心境清明是最根本的把持,否则妄念一动,即便有百年修行,亦无法获得那瞬间的彻悟。《铁鼠之槛》全文近五十万字,读罢之后多少有点疲倦。

    但倘若我们回头重新翻阅,会发现当尾岛在山径偶遇凶手时,凶手已在两人的对话里将“为什么杀掉这名僧人”这个让人想破头的理由讲得十分明白:他自比为化做八万四千铁鼠的赖豪,将僧人比做禅宗艺术《十牛图》,正是坦承自己行凶的动机。无法解释之事,或许正需要更多的言语解释,方能尽力贴切地描述;读完《铁鼠之槛》,我们当能明白这层意义。或许,这也算得上是个小小的“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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