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全

    目录

    第一章来自上海的男子

    第二章诈欺之神

    第三章史特拉底瓦里作战

    第四章诈欺师哲学

    第五章同伴集结

    第六章虚虚实实

    第七章大团圆,或可说是诈欺师笑谭

    问候

    第一章来自上海的男子

    1

    昭和六年,正是关东军的士兵们爆破了奉天(现今的沈阳)北方柳条湖附近的铁轨,以此为由与中国爆发武力冲突,决心兴起满洲事变的一年。

    自四年前的金融恐慌以来,面临长期不景气的国民们,在这场战争中找到了发泄积郁的出口,纷纷给予热烈支持。

    路边站满了穿着仿军服的流动贩子,贩卖战车和鱼雷艇之类的兵器玩具。贩卖留声机与唱片的店家也不服输似的播放起军歌。街上行人们则像是听不腻般,为了聆听而特地跑进店里来。

    当然,也有冷眼看着这股风潮,记下「但愿莫要重蹈德意志帝国覆辙」的永井荷风等文人。他们希望国家不要落入军国主义的末路,像因第一次世界大战而有亡国之虞的德国那般下场,但那终究是少数。

    大多数的国民高呼万岁,欢送日本军,期待着军需带来的景气,处于骚动的气氛中。在这样的时代里,若是提到帝都的玄关,无需多言,便是指用红砖瓦建造,威严的东京车站了。

    一个青年从车站二号线于下午五点十五分准时抵达,由下关发车的卧铺快车一等车厢下了车。

    他约莫二十四、五岁,若混在人群中,会刚好高出一个头。

    在晚秋近冬的季节,穿着高级的双排扣大衣,头戴毛毡制折边帽的青年,拥有彷如年轻实业家或外交官的风采。

    不过,到底是怎么了?

    与身上的都会衣装极不相称地,青年像个进城观光的乡巴佬,伫立在车站大厅,不安也看着四周。

    如果看一眼轻轻推高的帽沿下,那黑白分明的眼睛正骨碌碌地转动着,是张彷佛充满好奇心,予人好感的少年脸庞。而他高挺的鼻梁与紧抿的唇,则给人好强的印象。

    总之,虽然将他说成年轻绅士并没有什么不妥,但当他开始喃喃自语时,总令人觉得有些不快。

    「嗯!帝国饭店和丸之内饭店。规模小一点的有山形饭店和菊富士饭店吗?」青年用类似落语「寿限无(注:落语的桥段之以。落语为日本传统表演艺术,以滑稽的笑话加上动作吸引观众的话艺。)」的口调,唱颂着东京的西式饭店名称。在昭和初期,这类地方并不多。

    很快就将饭店名称读完的青年,以为难的表情陷入一阵思绪之后,看见大厅另一头耸立的建筑物,突然微笑起来。

    「啊,就选最近的地方吧,长途旅行也挺累的。」青年自言自语后,单手提起行李走了出去。

    在票口交出车票后,他朝停车场二楼走去。看来是打算在映入眼帘的建筑物——占据东京车站南区二楼与三楼的东京车站饭店投宿。

    这个决定与青年一身豪奢的服饰非常相配。

    说到东京车站饭店,可是自大正四年开业以来,就受到众多名流喜爱,能与帝国饭店一争帝都第一称号的高级饭店。

    在这类高级饭店中,总少不了种种逸闻,像诗人木下杠太郎在七十一号房写成处女诗集、明智小五郎与怪人二十面相在此初次对决等等,但这些都与本故事无关。

    总之,只要了解东京车站是一流中的一流即可。事实上,青年所踏入的大厅,也充满了评价中的优雅氛围。

    不知是否因为进入了如此豪华的场所,当青年推开门屝时,脸上方才悠闲的表情已消失无踪。

    不知为什么,他一脸严肃地步向柜台,朝着口说欢迎光临,弯腰鞠躬的中年接待员发话。

    「我想投宿。」

    「是……请问您有预约吗?」

    「不,没有。」

    中年接待员抬起头来,翻了翻登记簿。一边这么做,一边打量起他来,看得出是在观察青年的服装与人品。

    从接待员的态度变得更加恭敬来看,人品检查似乎合格了,但稍后的回复却不是好消息。

    「真是对不起,今天已经客满了。」中年男子十分歉疚似的低下头。

    从话声中隐约听得出拒绝贵客的悔恨,也就是说这并非婉拒不适合客人的方便台词,而是实际上真的已经预约额满。

    但青年没有退缩,反而接上犀利的言词。

    「无论如何请想点办法,我是为这位差使办事的。」青年这么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名片放在柜台上。

    双手拿起名片窥视的中年男子,意外地发出不像老手的惊呼声。

    使用高级纸质,比一般大小来得大一点的名片上,在陆军次官的职称后,印着陆军中将杉山元的名字。

    要是陆军大人物的手下,可不能随便招待。青年对着瞪大双眼的接待员乘胜追击:「请翻过来看看背面。」

    接待员照做之后,发现背面是以熟练的毛笔字添写的记事。

    「祈望各位关系人给予持此名片者最大之便利」,一段看来是惯于军方文书者记下的文字。

    「明天一早,某方面要员将抵达东京车站,得准备迎接才行。」青年的话中隐约透露出自己是为军方秘密任务而行动,看见跟不上状况的中年男人呆住了的模样,他耸耸肩。

    「怎么了?如果不相信,打个电话查问陆军也没关系。」他这么一说,接待员立刻一阵狼狈,慌了起来。

    「不、不……请……请稍待一会!」话音未落,正想他会消失在柜台后面时,一个看来像是主管,仪表堂堂的男子上前拉住他。

    「我们了解了。请您放心,接受政府关系的私下命用,对敞饭店来说并非难事。」同时夸耀了自己的经验与饭店的规格后,主管命令中年男子:「立即带这位客人到那个房间。对,就是特别室。」

    「是,我知道了!」

    听着这段对话的青年,理所当然似的点点头。

    已说客满却能立刻变出空房间虽然听来不可思议,但高级饭店就有这种能耐。

    为了重要的客户或是与菊花御纹(注:日本皇室的纹章,在此比喻皇亲国戚。)有关的贵人们临时需要,总要随时空出一两间高级的房间来。

    「请往这边。」

    「啊,提出任性的要求,真不好意思。不过,在我住宿期间,请尽量别引人注目,经理前来问候之类的事也不必了。」

    「总之是要保密吧!当然,一切依您吩咐。」两人回以心领神会的微笑后,在登记簿记下必要事项的青年,由服务生带领走向电梯。

    身穿和服的电梯小姐向他鞠躬行礼。等待电梯到来时,青年察觉有人正看着他。

    他若无其事地回头确认,本来坐在安乐椅上看报纸的老人,不知何时抬起头,兴味十足地望向这边。

    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白发,修剪整齐的白色小胡子。身上的西装看来也是舶来高级品。

    将全身打理得如此一丝不苟,通常会给人一种拘束的印象,但这个老人完全不会。

    或许是因为他那一双让人联想到印度象的下垂眼,柔和酝酿出平静洒脱的感觉。

    仿佛受高雅的丰采吸引,青年不觉颌首致意,老人也以温和的表情轻轻点点头。

    (是隐退的实业家?或是退休高官?尽管不太想点注意……算了,应该不至于妨碍到我。)

    青年心想着,与服务生一起走进电梯,被引导至二楼的高级房间。

    在这饭店中,应该属于最高级的宽广套房。

    「请好好休息。」

    「啊,等等。」

    青年叫住正放下行李箱准备退出室内的服务生,将手伸入口袋,面露难色。

    「糟糕,我很想给小费……但是身上没有零钱。」

    「不需如此费心。这里是日本呀!」年轻服务生微笑着,以一流饭店服务员应有的周到口吻回答。「客人刚从海外回国吗?还会提到小费,就像外国的客人。」

    「咦?啊,是啊!正是这样。我刚从上海回来。」

    对于这个问题,青年不知为何答得十分模糊。但服务生当然不会对客人追根究抵,他只是无关痛痒地说了句:「那真令人羡慕。」便回到走廊外。

    当客房门关上的同时,至今一直从容不迫的青年肩膀一松,大大叹了口气。

    「说得也是,这里是日本啊!根本不用担心小费的问题。」青年自言自语,舍不得似的小心翼翼将帽子与外套脱下,收进衣柜。刚刚潇洒的举止像是演出来的一样。

    「这可是我仅有的谋生工具啊!得好好收着才行。」

    以穷酸的口吻自语,青年一屁股坐在铺了昂贵织品的椅子上,环顾室内豪华的摆设。

    他紧绷的表情同时缓和下来,脸上浮现微笑。真是个静不下来,表情变化万分的男人呀!青年口中突然说出奇妙的话语。

    「虽然对这间饭店与帝国陆军很过意不去……不过算了,两边都不至于因为住宿费而倒闭吧!」忍不住想吹口哨的青年这么说着,将手伸进西装口袋中,取出数枚名片来。

    他用手指相当灵巧地将名片摊成扇形,举在眼前,看起来就像要玩扑克牌游戏。但那叠名片的每一张上头印刷的名字与头衔却非同小可。

    外务大臣币原喜重郎、内阁书记官长川崎卓吉、东京帝国大学教授河合荣治郎、海军军令部长谷口尚真……

    每一位都是达官显要。能够结识这些人,可见青年拥有极佳的人脉,这与他的年纪似乎不太相称。

    如果这些名片全是真品的话。

    即使青年将杉山陆军中将或币原外务大臣阁下的名号挂在嘴边,对方也不认识这样的毛须小子。

    事实上,这些名人青年从来没见过,这些名片也只是做生意设圈套时为了做饵,在上海伪造的。

    「只凭一张名片就当成重要人物对待?这样可就不能嘲笑被『克佩尼上尉』耍了的人啊!」

    青年引用一九O六年,身穿在旧衣店购买的上尉制服,装扮成将校,骗取德国克佩尼小镇财产的诈欺师为例证,自言自语着。

    没错,正如您发现的,青年替陆军相关任务行动全是谎话,他在登记簿上写下的铃木一郎这不起眼的姓名,当然也是假名。

    青年的本名是立见广介,是个新手诈欺师。

    他用假造的名片彻底欺骗了东京车站饭店。

    由于他穿着高级服装,理应见惯达官显贵的饭店职员们全部因此被骗,虽然是很没面子的事,但那也无可奈何。

    若要替接待员与电梯小姐、服务生们辩解,就是广介拥有令人难以相信他会选择不正当职业的优雅与气度吧!

    当然,如果长相就像诈欺师,是无法胜任这份工作的。不过,广介看起来不像从事这行是有原因的。

    在踏入旁门左道之前,广介确实曾是好人家的少爷。

    他出生成长于东京麻布,在经营贸易业的双亲身边健康地长大,中学毕业时,课业以及运动成绩都很优秀,还进入高中的第一心愿。他就读名校第二高等学校,要在毕业后进入帝国大学,最后成为博士或高官也并非梦想,通称一高(附带一提,这里当然是指旧制)就读。到此为止,一切都很顺利,但不幸却在此时降临。

    广介在双亲遭遇事故去世后家道中落,因无力继续学业而不得已从一高辍学了。

    尽管这样,能进入一高就读已是程度相当的精英分子,如果从事正当职业应该是前程看好,但这也是广介的个性所致。

    与其说是无法忍受贫困生活,不如说是因为天生好冒险而踏出正道外,使他选择了以欺诈师为生。

    但是,以熟人朋友多的东京为工作舞台毕竟不太方便。因为拥有两、三种外语能力,广介便前往国际都市上海。但在那里,也遇上了大麻烦。

    因此,在上海待不下去,赤贫地回到东京,正是广介现在的境遇。

    即使这样,也不必特地冒险住进高级饭店,只要选择远离闹街的木板旅社投宿就可以了。但是按照广介的说法,诈欺师是不能随便屈就的。

    穿上一流服装、住进一流旅馆、享用一流餐饮,才能——钓上一流的鸭子(注:诈欺师对欺骗目标的代称)。

    所以,为了避免自己无法适应这样的场合,必须经常让脑袋与身体习惯。即使口袋空空,即使已穷到火烧眉毛,但是如果选择了便宜的旅社,那么行为举止都会流露出对钱财的渴望,而错失下手良机。广介是这么想的。

    虽然这似乎是将自己的高级嗜好正当化,但对诈欺师而言,也许正是如此。

    高级饭店、银行或是烟花柳巷……

    这类人们虚饰与欲望汇集的漩涡正是诈欺师的乐园。若想再上层楼,不远离这片「虚荣之市」,的确是着手诈欺的第一步。

    因此,广介今天也遵守这个大原则,选择了高级的东京车站饭店,用假名片与唯一的好衣服当武器,换得一夜住宿。

    尽管因为长期在国外生活,而在给服务生小费的问题点上,留下了可以推测来历的线索,说不上满分。不过,立见广介也不是个会介意这种小事的人。

    青年带着算计成功的表情玩弄了名片一会儿,但从空腹发出的鸣声,令他沉下脸来。

    因为忙着诈欺时太过紧张,而忘了他从白天吃过火车便当后就没再吃任何东西,到现在才感到非常饥饿。

    「这间饭店是属于精养轩的吧!那么餐厅应该值得期待。」

    广介说出受委托经营东京车站饭店的西洋餐厅老店名后,高高兴兴地打理好仪表,步出房门。

    2

    通过长长的走廊,穿过撞球间的广介,接受服务生行礼,进入餐厅。

    不知是否柜台已经吩咐过,不需多说什么,他就被引导至座位上。

    厚重的装潢、雪白的桌巾、闪闪发光的银制餐具,彷佛只有这里是从西洋风景画中剪下,移植到日本来一样。

    对于在上海的英国与法国租界熟悉了西洋文物的广介来说,这算不上多稀奇的光景。再说,如果因此就大惊小怪,是当不成诈欺师的。

    他像个青年绅士般,以精悍威严的神情点了服务生推荐的套餐。

    那是这间饭店的名菜,使用连续一个月反复熬了再滤、滤过再熬的酱汁制作的炖牛肉为主餐餐点。

    当然,也不忘搭配高级红酒。

    虽是顿十分豪奢的晚餐,但只要一想到是向陆军请款,节省或自制之类的词汇便从广介的脑海中飞走了。

    啜了葡萄酒含在口中,广介的表情立即松懈不来。他悠然地环顾四周——却「啊」一声,突然吃惊地瞪大眼睛。

    隔壁桌与广介并列的座位上,正坐着刚刚那位高雅的老人。

    不过,这次他不是单独一人。

    一个年约十二、三岁,似乎是他孙女的少女,以端正的姿态坐在老人对面。

    (这可真是……)

    对方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广介却不自觉地叹息。

    这位少女便是如此美丽。

    端整的容颜,彷佛要将人吸入般的大眼睛。

    如果解开来大约留到背部的栗色长发,编起的发型正适合她盛装的天鹅绒洋装。

    简直就像法国洋娃娃,这样的形容未免太过陈腐,但广介认为除此之外没有适合的话语可以描述了。

    (长大后一定会是个惊人的美女吧!唉,没想到世上还真有这么漂亮的孩子。)

    当他在心中低语,正深深点头的时候。

    广介注意到,有人正一直观察着盯住少女直看的自己。

    接着,邻桌传来咳嗽声。

    想必是那位应该是少女祖父的老人,在责备广介的失礼吧!

    「啊,您好,我太失礼啦!因为令孙女实在太可爱,就不禁……」广介慌慌张张地将视线自少女身上移开,转向老人的方向,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幸好老人并没有进一步责问。

    他反倒露出悠然的笑容,举起一只手挥了挥。「哎呀,没什么哪!只不过堂堂绅士竟在公众面前张大嘴发呆,似乎不太好吧!」

    这指责让广介觉得非常不好意思。

    (我真的露出这种丑态吗?)一想到这里,他连耳朵都红透了。

    老人觉得很有趣似的看着广介,再度开口。

    「真是凑巧,刚刚在大厅也曾与您打过照面……哎,露,跟这位先生打声招呼。」在老人的催促下,少女自座位上站起。

    她立刻挺直背脊,敛起裙襬,行了个礼。

    就像第一次被允许参加舞会的贵族千金。稍后的瞬间自她优美双唇吐出的话语,也非常适合这样的姿态。

    「晚安,大哥哥。问候您贵安。」不像昭和时代的旧式语法,让广介瞬间哑口无言。

    看到少女因为自己没回礼而噘起嘴,这可糟糕啦!广介边想着边站起身,动作夸张地回礼。

    这样一来,少女终于微笑了。广介拍拍胸口——突然想到,跟着小学生年纪的女孩起舞未免太难看,于是又绷紧表情。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百变的表情太可笑,老人又微笑地看向这边。广介感到更没面子,只有无可奈何地坐不。

    一瞬间,脑中灵光一闪。

    这个老人的孙女,之所以会长得不像日本少女是因为……

    「没错。也许您听到露这名字,再看见她的外貌就会明白。」老人似乎从广介的表情中读出了他的想法,于是开口说道。

    「我已去世的妻子是俄罗斯人,这孩子也继承了她四分之一的血统。」

    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

    她微带栗色的长发与雪白的肌肤,应该都是从俄罗斯籍的祖母身上继承而来。

    (刚才那跟翻译小说一样的问候,搞不好也是从俄罗斯语直译过来的。)

    这么一想,被激起更多好奇的广介向老人发问。「虽然失礼,不过请问您的身分是?怎么看都不像是平凡人物。」

    听到这疑问,老人洗炼的脸上浮现无懈可击的微笑。「不不,我不过是个老朽。对了,方才在柜台无意间听到,您像是正在为国服务。工作在要紧关头时,与素不相识的老人扯上关系似乎不太妥当。」

    虽然客气,却清楚表明没有进一步深谈的意思后,老人加上一句不可思议的话:「对了,总觉得您我最近还会相见。嗯,这个想法应该不会有错。」

    那是什么意思?广介正想这么问时,老人已经转向桌面。

    他绝对不是在生气,也不是为了让广介感到不快,但却微妙地难以接近,就像包在棉絮里的铁板,让人感受到强硬的拒绝。

    如此一来,想到自己若是主动搭讪会很失礼,广介便不再追问不去了。

    在沉默中,老人与少女和广界面前都端上了餐点。

    他们似乎也点了炖牛肉套餐,虽然菜色都一样,但先到的老人那桌用得比较快。像是广介品尝开胃菜时邻桌喝汤、广介喝汤时邻桌上主菜这样的步调。

    广介装作没在注意地悄悄看着那边的动静,能看得出老人将孙女教养得十分出色。

    这个年纪的孩子,通常一下子就坐腻了,还会哭闹使性子,甚至大吵大闹到把饭店气氛破坏殆尽也不奇怪。但这个名叫露的少女,却几乎没有那种孩子气的行为。

    她灵巧地使用刀叉,以周遭听不见的音量低声谈笑着,可说已经是位体面的淑女了。

    (这样的话,即使带到饭店来,也不会有任何不妥。)

    广介想起在上海的中式饭店中,目击到在大厅跑来跑去,尖声怪叫的日本小孩,与双亲一起被轰出门的回忆,不禁这么心想。

    少女的神情十分生动。

    刚刚还觉得她像个法国洋娃娃,一看到浓眉和大眼睛洋溢生气的模样,就觉得形容她像玩偶实在太过失礼。

    一边想着这些,广介也将炖牛肉吃完了。

    当餐后水果与咖啡总算送上桌时,老人与少女已经用完餐,正拿着餐巾擦拭嘴角。

    他们看来随时会离开。当广介感到有些遗憾时,没想到老人忽然站起身,对着少女说:「我得去办一点事,在这里乖乖地等着,好吗?」

    「是,爷爷。我会读着书,安静等您的。」

    少女轻轻点点头,拿起放在空座位上,菊判(注:此为日本持有的印刷规格,大小为68.6cm×93.9cm。)大小的漂亮精装本,微笑地看着。

    仔细一看,封面印着《格利佛游记》的书名。

    「正巧,我一直想知道好不容易到达小人国的格利佛后来怎么了。请您别挂心,尽管去办事。」疼爱地看着以得体口吻回答的少女后,老人大步横越餐厅。

    (真是优雅的对话。所谓能洗涤人心的对话,应该就是指这种吧!)

    佩服之余,广介将牛奶与砂糖添入咖啡中。

    当他的视线若无其事地从咖啡的褐色游移到少女雪白的脸庞时——出乎意料地,广介手中的咖啡杯差点掉了不来。

    并非少女在祖父不在时,做出了什么奇怪的举动。

    举止仍然十分合宜的少女,以像在读教科书的姿势,翻阅着《格利佛游记》。

    也许是受故事深深吸引,少女不时睁大眼睛,咬住娇小的唇,露出发自真心的微笑。

    但这时的广介,却不是被那令人怜爱的姿态而感动。

    (我的眼睛有问题吗?竟有这种事。)

    广介的视线投注在桌上摊开的书页上——里面什么也没印。

    他一开始还想着,是光线的问题吗,或是用了淡色油墨,于是集中精神仔细看过去,还是没有发现像印刷字的东西。

    那本书,的确都是白纸。

    上面连一个文字也没有。

    完全无视于广介,少女更加专注在《格利佛游记》上。

    明明看来只是在用眼睛扫视白纸,她的表情却将不时担忧不安,心跳不已的情绪确实地呈现出来。

    (难道……我的眼睛有问题?)

    广介开始怀疑自己的视觉,不禁用手背揉揉双眼。

    但是,当他再度张开眼睛,灯光照射不的书页仍是不变的一片空白。

    (真的忍不住啦!怎能一直这样装作不知道啊!)

    他天生就很好奇,加上像从照片走出来的美少女那不可思议的行为,广介已经无法压抑自己的好奇心了。

    吞下一口咖啡,稳住心情后,他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对少女说话。

    「呃,这位……小姐?」被呼唤的少女讶异地抬起头。也许是因为阅读被打断了,看来有些不悦的少女挑起一边眉毛,一发现是比自己年长的人后便态度一变,向他微笑。

    「请叫我露就可以了。请问有什么事?」看到她的表情与沉稳的回答,广介意外地心跳加速起来。

    (啊,真不中用。立见广介!振作起来!)

    斥责对个小孩心慌意乱的自己,广介在心中拿出气魄来。但,实际上出口的话,却是吞吞吐吐的。

    「那,露小妹妹。那本、看起来像《格利佛游记》的书……有趣吗?」

    听到这个问题,露虽然对这个老问些奇怪事情的大人感到疑惑,但立刻清楚地回答:「嗯,很有趣哟!格利佛乘船到好多想象不到、不可思议的国家去,经历了各种冒险,而且……」

    露拿起书本,把打开的书页塞到广界面前。「看,还印了很棒的彩色插画呀!很漂亮哟,对吗?」

    看着书页的广介哑口无言。

    尽管只有摊开的这一页与其它不同,使用了刷色用的高级纸,但还是既无文字也无插图的白纸。

    (到底怎么回事?是这孩子不正常,还是我?)

    看见陷入混乱的广介摇头的模样,露不服气地噘起嘴。「是不是不合您的心意。不过,人家觉得是非常漂亮的画哟!」

    听到她这么说,广介慌张地找话回答。「啊,不,抱歉。因为太漂亮,我都看呆啦!我也觉得这是本很棒的书啊!」

    他自认实在是不怎么样的回答,不过露仍然微笑了。「对呀!这本书是爷爷送我的生日礼物。是我的宝物哟!」

    「是吗……令祖父真是选了个好礼物。」

    「嗯,真的是呢!」听到自己和爷爷的品味得到称赞,露看起来很开心地将《格利佛游记》抱在胸前。

    然而,看到那女孩子气的模样,广介只有更加混乱。

    (虽然很失礼,不过这孩子的脑袋……不,等等啊!)

    因为事情太不合常理,开始怀疑起露的精神状态的广介,看着她聪敏的神情又摇了摇头。

    (难道是我有问题?是因为自逃离上海后累过头的关系吗?)

    对自己的视觉与精神产生怀疑的广介,先试着用力地眨眨眼,接着不顾露惊异的视线,开始小声地背起九九乘法。

    (三一得四、三二得六……啊,没问题,没有出错。)

    广介接着背到七和八的部分,当哑然看着的露耸耸小小的肩膀时,老人回来了。

    交互看着似乎想说什么的孙女以及面色凝重的广介,老人两眼圆睁。

    「哎,怎么了?您的脸色像是看见了幽灵一样差,莫非,孙女有什么无礼之处?」听到老人担心的询问,广介回过神来。

    「不,没什么。因为令孙女读书时看起来非常开心,就跟她说起话来啦!」为了缓和气氛而这么说的广介,对露投以讨好的笑容。但是她仍充满戒心地紧抱着重要的《格利佛游记》。

    看着两人之间紧绷的样子,老人虽感到疑惑,但还是牵着露的手,自椅子上起身。「既然享用过美味的晚餐,也该回家哪!」

    看到这么说后,微微致意便起身离开的老人与孙女,广介慌忙叫住他们:「请……等一等!」

    有点大声的呼喊让他们顿住脚步。两人转过头来,这次脸上能明显看出觉得他很可疑的神情。「又怎么啦?是有什么就算叫住我,也非得询问不可的事吗?」

    虽然感到快被老人沉稳中隐含威严的声音压制住,广介仍鼓起勇气说出口。「不,不是对您,是对令孙女露小妹妹有个请求……呃,不好意思,那本书,能再借我看一次吗?」

    听到这句话,露以有些不安,彷佛想询问的表情仰望祖父。接到她疑问视线的老人,也一脸不知如何是好,但立刻颌首答应。「露,就给他看看。像这样的绅士,总不可能做出偷走小孩图画书之类的事来。」

    听到老人讽刺的话,广介满脸不好意思。但是,一想到若让这个机会溜走,脑海里的谜就再也解不开,广介不禁甩了甩头。

    「我当然不会偷书啊!只不过这本图画书实在太漂亮了,我还想再看一眼而已。」

    「是吗?那么,请看。」对广介安抚的语调依旧不甚释怀的露,总算将《格利佛游记》递了过来。

    「我可以拿起来看吗?」广介拼命的恳求让露不禁皱眉。但在老人示意下,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书交给了他。

    有如接过炸弹般,广介吞了吞口水,翻开书页。

    瞬间,广介差点失声惊叫。

    不是空白的书。

    每一页都印刷着适合小孩阅读的大字体。

    还加上了许多彩色的扉页与双色的插图。

    (那,刚刚那一片空白的书页到底是怎么回事?)

    露对呆然站立,认真怀疑起自己精神问题的广介急急说道。「可以了吗?大哥哥。」

    「啊,嗯,真是谢谢妳。」口是心非的广介慢吞吞地交还《格利佛游记》。收下书的露,露出重要宝物失而复得的安心表情。

    老人看着两人的对话,哎呀哎呀地摇摇头后,向广介道别。

    「年轻人,看来你是太疲累了。我看这次的事情办完后,到温泉区静养一番如何?那么,失陪了。」

    「说得也是……」看着牵起露的手,朝出口走去的老人背影,广介喃喃说道。

    (遇到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实在很难说自己很正常。)

    为了镇定下来,广介边喝着咖啡边吃水果,反反复覆地思考着。

    但是,怎么样也搞不懂。

    是脑袋还是眼睛出了毛病吗?

    还是被那老人和少女的恶作剧给戏弄了?

    (不会吧!)

    广介仿佛想要甩开这不好的想法似的甩甩头。

    这么做一点好处也没有。再说,那两个人也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啊!

    广介翻来覆去地想着,做出明天先去眼科一趟的平凡结论后,将凉掉的咖啡喝干,举起手来,对过来招呼的服务生表明要结帐。

    当然,他是打算将账单连同住宿费一起推到陆军头上。

    很快就回来的服务生将盖在布下的账单交给他。广介伸手接过,一如富有绅士风度般,用象征性扫过的眼神看着纸片。

    然而,这强调气度大方的演技却没有持续多久。

    「这是怎么回事?」尽管知道会让好不容易装出的外表露馅,广介还是无法控制地高声问道。

    在账单的合计栏里,写着即使是在高级饭店用西餐也贵得离谱的金额。

    (喂,就算是色情咖啡厅也没黑成这样。)

    这不禁让他联想到盘踞在夜晚街道上谋取暴利的可疑餐饮店。广介以有些凶恶的眼神瞪视服务生,对方却全然不为所动。

    「怎么了,是有什么事不合您意吗?」

    「还说什么事!」广介以指头敲着账单。

    「套餐一人份不应该是这种价钱吧,该不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吧?」

    看到服务生若无其事的模样,怒从中来的广介进一步追问。但是,服务生反而回以意外的表情。

    「不是的,这是三人份的账单呀!」

    「……啊?」

    对于这意料外的回答,广介不禁傻傻地应声。呆了半晌后,无法压抑不祥预感的广介接着问道:「三人份,是指哪些人啊?」

    听到广介这么说,服务生的脸上瞬间露出「真是个怪人」的表情。但,不愧是待客专家,他仍以如佛像般和气的神情回话。

    「当然是客人您以及与您一道的那两位呀!」

    「和我一道?可是……」视线在空中游移,广介如鹦鹉覆诵着。

    「是的,就是坐您邻桌的老绅士与他那位可爱的孙女呀!那位先生刚才到柜台来,表示正与孙女谈话的青年是旧识。而客人您似乎也与那位小小姐相谈甚欢,我们才想说原来如此。」

    广介听着服务生以客气不暗含轻蔑的语调说明经过,脑海中突然有个念头闪过。

    (看来是露小妹妹用《格利佛游记》引开我注意力的时候吧!这么说,那两个人……难道是同行?)

    他漠然地思考着。对逐渐体认到现实而血色渐失的广介,服务生下了无情的宣告。

    「他还表示,因为青年说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请客,要我们把账单一起给他。我们就按照老绅士的吩咐,来向您请款了呀!」

    (被整了!)

    不愿承认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广介不禁发出不成声的呻吟。

    3

    广介在账单上草草签名,忘了对服务生的致意回礼,便自餐厅飞奔而出。

    他连等电梯的时间都没有,从楼梯直驱而下。

    就算是那个吃人的老人,诈欺之后也没有胆子继续待在饭店中吧!一定是打算到一楼剪票口所在的车站大厅,然后逃到外面去。

    广介如此做出判断后,走出饭店前厅,穿过车站的三等候车室(注:当时的日本火车有分成头等、次等、二等车厢三种价格,候车室也各自分开。三等也就是最廉价的座席。),朝大厅而去。

    但是,一旦抓到了那两人又能如何?广介自己也不知道。

    自己跟他们一样有案在身,不可能惊动警察。再说,广介也还没有堕落到要对老人和还小的孩子动手报复的程度。

    只不过,他实在咽不不这口气。

    正在行骗中的诈欺师立见广介,被人易如反掌地当成鸭子玩弄,却什么都没做,末免太丢脸了。

    如果待会冷静下来整理过后,或许会这么说吧!广介现在不过是无法自觉地,凭着难以形容的念头冲动行事。

    不久,来到剪票口大厅的广介,张大了眼环顾四周,寻找那两个人——突然很想叹气。

    老人与孙女不但没逃、也没躲地站在大厅正中央,还认出了广介,正朝他挥手。

    让脸色大变地追过来的广介觉得很不好意思。

    不过,那两人本来就很显眼。

    在西式饭店中还没什么感觉,但在这混杂的人群里,就能看出老人拥有不似日本人的高姚身材。

    穿着一身从远处也能看出是高级质料的灰色外套与同色软帽,若说他是英国等地的舞台剧演员也不会让人起疑。

    而站在老人身侧的孙女露,披着色泽鲜亮的绯红连肩袖斗篷,将两手藏在柔软白色袖筒中的模样,简直就像从西洋名画中走出的美少女。这一老一小引来路上行人不断的注目。

    不过,(不对,现在不是呆看的时候。非得说点什么才行!)被老人与孙女如画般的姿态迷住,不知不觉呆站原地的广介,想起自己狂奔至此的理由,便回过神朝两人身边冲去。

    但是,当满脸可怕神情的广介正要开口,老人已将一叠纸片推到他眼前。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广介虽以狐疑的话语抱怨着,但一发现那些纸片是什么后,就立刻露出被重击的表情。

    那些都是名片。

    大藏大臣井上准之肋、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山本英辅海军上将,还有民政党总裁及总理大臣若榇礼次郎,全都是大人物的名片。

    八成跟广介手中的名片一样,都是伪造品——也或许,依照老人展现出的实力来看,会是运用某些手段获得的真品。

    (拿、拿出这些东西来是代表……在柜台就已经看破了我使用的手法吗?)

    老人似乎觉得很有趣地看着因意外发展而脸色青红不定的广介,开口说道:「年轻人,你的技巧挺不错的,不过手法太旧了。像这种只要我手里有一样的诈欺道具就能看懂,为了白吃白喝而使出的诈术真是太平凡了。能在东京车站饭店这样高级的场所成功,只能说是侥幸。」

    老人使用带古风的言语,如评论家般述说着,脸上浮现出莫名的微笑。像是配合他一样,露也笑了起来。

    她雪白整齐的牙齿映在广介眼中,但现在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这么说来,你也是同行吧!而且看来还非常有名。不过,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要对我……」

    「你想问我为什么对你使诈吗?」话还没说完,老人就知道广介要问什么。「因为看到你得意忘形的样子。可不能因为这么简单成功,就松懈心防。所以作为前辈,想给你一个忠告……这都是假的。」

    老人话声一断,严谨的脸变成坏孩子恶作剧时的神情,做了个鬼脸。

    不可思议地,即使做出孩子般的举动,老人优雅的气质却依旧不变。

    「很久没有像这样想恶作剧了。」广介听到不知何时转为流氓语气的老人这么说,只有仰天长叹。

    尽管这样,打算从前辈身上学到多少算多少的广介仍再度发问。

    「那本空白的书也是诈欺道具吗?」

    「哎。露哪,给这个年轻人看看。」

    露依照老人的吩咐,从斗篷内侧拿出两本《格利佛游记》。

    「这本是普通的,另一本是特别的。」

    依序摊开的书本,其中一册的确印上了印刷宇和插画。但另外一册,就是让广介在餐厅里上当的,什么也没有的空白本。

    「这叫厚度样本或裱装样本,是书本在付印之前,为了确定完成品的模样,使用与正本相同的纸质与纸量,做出外表相同的测试本。从意外入手开始,就是想这样使坏时的贵重道具。不过,这种手法并不是我发明的。」

    「这么说是?」

    「是美国流行一种叫实境玩笑的把戏。用这类的东西,装出在读空白书本的模样,让周遭人们大吃一惊。在恶作剧里也算是老把戏了,没有新意。」老人的说明让广介沉着脸点点头。

    不过,老人便是如此将这陈腐、骗人的手法,在意外处延续了生命。

    许久过后,美国哲学家吉姆-莫蓝,让这个著名手法广为人知。而在我国,则有江户川乱步的小说《诈欺师与空气男》,把空白书本的玩笑广泛地介绍出去。

    当然,对现在的广介来说,是完全不会想到在这么遥远的未来所发生的事。

    只不过,广介尽管不情愿也了解到,这两人就是用这本书吸引他的注意力,趁机把帐单全推到他头上。

    那时,广介在餐厅最后看到的《格利佛游记》从空白书换成了真本,就是露藏着两本书,分开使用的吧!

    在了解内情后,广介却不可思议地不觉得恼怒。甚至可以说,因为这样学会了新手法,只代付餐费实在划算。

    当然,也不能否认是自己打算将账单全部推到陆军头上的缘故。

    「年轻人,教你一个诈欺师之流非得遵守不可的道理。」老人看见激昂的神情从广介脸上消去,继续厚着脸皮说道。但因预想外的发展而呆住的广介连反讽的余力都没有,只用呆然的表情点点头。

    老人突然将话跳到毫无关联的话题上。「那是世界大战时,在战斗机飞行员之间流传的话哪!在潜到敌机后方,打算射击前的一瞬间,可别忘了回头确定有没有其它敌机。」

    「这眼我们这行有什么关系?」

    老人对着一头雾水的广介笑了。「还不懂吗?哎呀,不成熟真是难以救药。」

    老人仿佛要压制因为这句话而生气的广介,继续说道。「也就是说,诈欺师在使诈骗人的时候,要常常停下来想想,自己是不是也被骗了。」

    广介这么一听,当场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算想回嘴,毕竟自己才刚遭到老人的戏弄啊!

    再度愉快地看着广介的苦瓜脸后,老人开口道别。

    「那么,再会了。年轻人,要不骄傲地磨练技巧啊!」

    「请等一下,至少请告诉我您的名字啊!」

    「哎,既然是同行,总有一天会在某处再见的,而且……」轻轻摘下帽子,老人用有如王公贵族般的优雅举止朝他行礼。「在餐厅也曾说过,我总觉得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老人留下不可思议的话语后,转身背向广介,看来是打算搭车而去。

    广介对着似乎马上就要离开的老人背影,慌忙问道:「请让我再问一个问题就好。万一《格利佛游记》的手法不成功,您打算怎么办?」

    「哎,不需要担心这个。」老人并没有回头,肩膀似乎暗笑着般上下颤动后回答:「先不论是在何时、何地设下圈套,我手中能让你上当的手段,可还有其它十四种哪!」

    以此作为最后的话语,老人快步朝出口走去。

    他的孙女——露也模仿老人,转身离去——当广介正这么想,她在伸手推开大厅门扉前的瞬间转向这边,嫣然一笑。

    「请努力修行呀,大哥哥!」

    虽然接受了如天使般……至少看起来有如天使般的笑颜。但现在的广介,却没办法露出笑脸回应了。

    第二章诈欺之神

    1

    「唉……是凶啊!」

    抽出来的签一开头就写着不吉利、毫无根据的文字,让广介搔了搔微鬈的头发,脸色凝重。

    实际上,浅草的观音签本来就以凶多著名。不过,在东京、新宿生活圈长大的广介当然不会知道。

    广介有种被宣告了今天将如昨日,坏事连连的感觉,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然而,若看看颓丧的广介那一身服装,则是一副没半点绅士风貌的穷酸样。

    破旧的衣服,配上到处都有缝补痕迹的下袴,说好听点,只能说是像寒酸书生的服装。而且,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连件外衣也没有,未免也太单薄了。

    与其穿成这样会被说成和洋合并,还不如把皮箱里的外套拿出来穿上。广介虽然这么想,却不能这么做。

    西装是他重要的工作道具,如果常穿弄脏了可是会影响之后的生意。再说,在今天的目的地浅草一带,以西洋绅士的模样出现也太引人注目啦!

    正如此心想的广介,今天一大早就在服务生们的最敬礼下——他们真的以为广介这年轻的诈欺师,是陆军相关的重要人物——自东京车站饭店外出,来到了上野的旧衣店。他在一番讨价还价后买下衣物,随即进店里换上。

    不过,依广介现在的经济状况,没办法一次买齐帽子和外衣。所以,他拒绝了旧衣店老板「高级长披肩外套便宜卖喔!」等推销,并来到浅草。

    虽然广介直接前往拜访的地点很好,但在神社商店街上漫步时,突然因为想看看运势而抽了签这点就不太好啦!

    「今天可是要跟新师父见面的日子啊!观音菩萨真不够意思。真是,神啊佛啊都不保佑的吗?」平常就没什么信仰的广介,喃喃说出会遭报应的话后,将签绑在一旁树木的枝叶上。

    一阵冷风吹来,广介不觉打了个喷嚏。

    「呃,好冷啊!与其待在这里,不如在地下铁车站多躲一会儿。」广介想起刚才搭乘的地下铁有多温暖,不禁缩了缩肩膀。

    昭和二年起在浅草上野间通车的地下铁,以「冬暖夏凉」为卖点,而那也确实不假。特别是像今天这种尽管晴朗却相当寒冷的日子,地下铁车站内格外令人依恋。

    不过——(不行不行,不能这么没用啊!我今后可是要成为日本第一的诈欺师,四条君隆的弟子啊!)

    广介在心中对自己说道,打起虚张声势的精神,大步迈向前。

    当然,即使是这个有些莽撞的青年,也不会毫无目的来到东京。虽然是很疏远的关联,但广介凭借着在上海得到的情报,打算拜入在诈欺师世界中,被称为一流中的一流的那个人物门下。

    广介已经将四条君隆的地址默背下来,也先打了通电报通知今天上午即将前往拜访。

    一切准备万全,总算能去找四条君隆啦!广介怀着兴奋不安的心情,快步朝传法院(注:传法院是浅草寺僧侣所居住的奉堂,附近是浅草当时的闹区,目前为观光商店街。)一带前进。

    (完成许多大案子,传说中的诈欺师的家耶!一定是间很大的宅邸吧,不,搞不好是栋大厦!)

    一边这么想着,广介一边踏入传法院的街道,却发现附近完全没有类似的建筑,不禁满脸讶异。

    街上只有一间间和服店与裱装店栉比鳞次地开着。就连整条街上的气氛都很难说这里是住宅区。

    这也是本应如此。

    与广介的期望有很大的落差,这条街道从江户时代起,就以寺院的前巷为人所知,是不会有什么广阔住宅的。

    不该是这样啊!对浅草并不熟悉的广介心想。环顾四周后,他抱着揣揣不安的心情继续前进,直到走过了传法院街道,来到六区的幻灯片电影院一带,才慌慌张张地折回。

    难道是自己记错了?广介从怀中拿出一张写了四条住址的纸条一看,的确是浅草区传法院街五三八号。

    问题是,这个地址却是间旧书店,而且还是已斜倾到危险地步,有相当屋龄的老旧两层建筑。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吧?当广介抬头看向店招牌,孰料广告牌上写着「好古堂」几个大宇,正与四条君隆的居处一模一样。

    「这就是诈欺高手的家吗?未免太破烂啦!」

    广介看着这会让人想说「还真亏能撑过大地震啊!」的店貌,不禁将失礼的感想脱口而出。

    大概是有什么地方弄错啦,一定是这样。广介在心中喃喃自语,并向隔壁点心店的大婶打听消息。

    但是,从亲切的大婶口中,也只得到了这里的确就是旧书店「好古堂」的回答。

    广介还是无法接受眼前这古意盎然的旧书店就是旅途终点,不禁不安起来。

    不过,他立刻甩甩头,想着这应该是用来掩人耳目的伪装吧!

    (也对,诈欺师如果生活得太奢华,可是会引人注目的。)广介边解释着,边伸手推开玻璃门,走进店里。

    虽然是白天,店内却昏暗得需要点亮灯泡,狭小的空间里排满书架,更加看不清楚里面。

    对于刚走在冬日阳光下的广介来说,感觉就像踏入一片漆黑中。

    真的是这里吗?尽管心中再度燃起疑问,广介仍出声喊道:「不好意思,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他试着喊了几次,都没有人回答。

    无事可做的广介环顾四周,或许是习惯了阴暗,棚架上的书背跃入眼帘。

    (喔,这是……)

    广介带着彷佛察觉了什么的表情,眨了眨眼后重新看向书名。

    崔札雷-隆布罗佐的《犯罪者们》。

    韩斯-古罗斯的《犯罪心理学》。

    仔细一看,大部分陈列的翻译书,都是犯罪学的专业书籍。

    堆在脚边,用草绳随意捆绑的刊物,则是法国的《犯罪人类学纪录》、德国的《犯罪人类学杂志》、日本的《犯罪学杂志》等,全都是犯罪学相关的学术期刊。

    而拿起静静躺在书架一角的单薄书册一看,正是爱德加-艾伦坡著名论文《视诈欺为一种精密科学的探讨》的特别精装版。

    如果转头看向背后书架,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与日本作家小酒井不木与江户川乱步等人的侦探小说就藏在那里。

    也就是说,这些书籍数据在识货的人眼中,可是不得不出声赞叹的犯罪学相关书籍一大收藏,也能藉此猜得出这间好古堂旧书店老板的特殊兴趣。

    这里果然是四条君隆为了隐藏本行而开设的店家。如果不是享有天下第一诈欺师名声的四条,怎能收集到这么多书。

    广介如此深信着,随即提高嗓音。

    「有人在吗,我是立见,是打电报过来的立见广介啊!」他用接近怒吼的声音大喊后,总算感觉到有人的动静。

    是从二楼下来的吗?轻柔的脚步声走过阶梯,渐渐接近。

    「哎呀,别这么大声呀,书堆都快给震垮了。」

    一个相当年轻的声音说着,并拉开了区隔店面与内部的纸门。

    从那冒出来的脸孔,让广介差点叫出声来。

    是一个披着宽袖棉袄,头戴毛线帽的少女。

    虽然她朴素的衣服与昨夜公主般的洋装落差太大,但广介绝对不会认错那张端正而生气洋溢的脸庞。

    她正是出现在东京车站饭店的少女——露。

    「啊、啊、妳是……为什么、会在这、不对、这到底……」

    「呀,你不是昨天那个笨蛋吗?」

    对这突然的再会,一瞬间只能张大口发楞的广介回过神来,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问了再说。不过,比他更快开口的露,以惊人的气势席卷而来。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里?呀,难不成是来要回被当成鸭子诈走的钱吗?哼,明明是同行,还真是厚脸皮!」露双手扠腰,站得笔直,以夸耀胜利的表情毫不顾忌地说:「东京车站饭店那件事,明明是行家之间较劲手腕而已。是你自己被骗的,居然还怀恨想来报复……哎呀,真是难看、丢脸透了。」

    不,事情不是这样。广介虽然好几次想插嘴,露却完全不给他机会。昨天的淑女风度全是装出来的吗?露的毒舌让广介想如此吶喊。

    昨晚那楚楚动人的言行到底算什么啊?让人几乎想这样叹息地,露用压倒性的、如默片旁白师流利的口调责难着广介的错误心态。

    在遭到痛骂的广介眼中,简直就像看到高贵的暹罗猫变成了猫怪。

    (虽然早就知道女人很可怕……却没想到连女孩子也非常可怕。)

    完全不管自言自语,颓丧的广介,露归纳出结论。「所以呀,被使诈了还会怀恨在心,真不像个男人!就是这样。」

    「敢再来就试试看!」

    看她微笑说着的样子,广介虽然感觉快被雪白牙齿的闪亮光辉给压倒,但还是开口说道:「您惠赐的训示,我铭感在心。」

    广介说的话,对一个年龄不到自己一半的少女而言,未免太刻薄了。虽然这样太没有大人风度,但才打声招呼就得到一顿臭骂,也让他有点火了。

    「我之所以来,不是要向你们寻仇。我是想成为这里的老板、传说中的诈欺师四条君隆先生的弟子才来的。」

    听到这些话,露不禁杏眼圆睁。她长发一飘,立刻转头向后,朝二楼呼唤:「爷爷……爷爷!昨天那个凸额介来了,还说了什么想当弟子之类莫名其妙的话哟!」

    傻瓜后接着是凸额介,持续受到下町风粗话洗礼的广介满脸失望。他正想着接不来会是慢吞吞还是蠢货这种无济于事的问题时,纸门另一侧,大约自阶梯处的地方传来悠然的话声。

    「哎,露哪,别吵吵闹闹的。有客人会来的事,不是早收到电报,已经知道了吗?」

    随着说不上多柔和的说话声,高大的老人灵巧地跨过门栏现身。

    他披着与露成对的棉袄,一身破旧衣物和昨晚在东京车站饭店洗炼的姿态有极大的落差。然而,那温和的面貌与高姚身材,的确是昨晚高明地令广介上当的老人。

    「您就是四条君隆先生……吗?」广介以自觉难为情的高声问道。

    他被自己的想象与所见现实的巨大差异所动摇,脑袋里不禁想起观音菩萨的凶签来。

    而老人——四条君隆,则觉得很有趣似的看着广介,脸上浮现出无懈可击的微笑边说:「跟我在饭店说的一样哪,年轻人。我总觉得很快会再与你见面。」

    2

    虽然露还满脸「让这种流浪汉进家门不要紧吗?」的表情,但在四条开口下,广介总算进到了屋里六叠榻榻米大的客厅中。

    广介喝下仍绷着一张脸的露勉强把他当成客人泡好的茶,在燃着火盆的房里,受寒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

    四条微笑地看着广介的脸恢复正常气色后,立刻投来与笑容相反的尖锐问题。

    「看来你是在上海辰三那里碰到麻烦了,才会逃回东京……辰三失手了吗?」听到这问题的广介,拿着茶杯的手震了震。

    虽然话问得含蓄,但身为老练诈欺师的四条君隆很清楚。

    如果是是以让广介在上海待不不去的麻烦,那负责主导的辰三此时应该在牢里……更糟的情况,可能是已不在人世。

    因此,广介并没有马上回答。

    经过令人难过的沉默,广介下定决心,压抑住内心动摇后开了口:「因为找上了恶毒的流氓当鸭子,因此跟对方结怨。」

    在回答了寥寥数语的广介脑海中,浮现上海发生的往事。

    他想起漂泊至上海时,意外结识、进而意气相投的师父与伙伴——辰三。

    辰三是个厉害的老手,教了只知道自己这套做法的广介各式各样的诈欺技巧。

    其中辰三最擅长的,就是有个讽刺名字的「信用交易」手法。

    要用这招得在酒吧或俱乐部一带,不特定多数人群聚集的地方。辰三会在这些场所,十分隐密地——虽然如此,附近的鸭子候选者们却能看得一清二楚——将威士忌或烟叶卷之类的东西,以远低于市价的价钱卖给广介。

    接着,他们两个会用能让附近的人听得到的音量窃窃私语,讨论关于更大规模交易的事。在这种情况下,通常其它客人也会表示有兴趣。

    这时,辰三会时而面色严肃、时而吞吞吐吐,下了种种工夫,总算摆起架子说出「秘密」真相。

    其实他有输入仓库管理员的内线,能伪造出库传票把量增加到别张订单上,以十分之一,视情况甚至是二十分之一的价格入手这类货品。

    像这种虽然还值得听听但实在可疑的话,居然人人都会上当,真让广介惊讶不已。

    比如听到一瓶定价四日圆五十钱的国产威上忌第一品牌三多利白标,只要四十五钱就能入手,鸭子们就会有趣地上勾。

    原本能够如此轻易诈欺上手,是因为跟这人交易到现在还没什么吃亏的事;以及广介的说服力影响也占了很大部分。

    先略过这些不提,接着告诉聚集而来的鸭子、不,是鸭子们,刚好最近有大笔买卖,也让你参加吧!辰三会如此卖人情,准备好卡车或马车,把人聚集到说是摆着货品的仓库前。

    在那里,辰三会向广介和鸭子们收买货的钱——这时「信用交易」里欲望高涨的被害者们已被大规模交易给吸引,就算单价只有市价的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交出的钱仍是一笔可观的金额——收齐之后,辰三立刻进入仓库。

    鸭子们则幻想着装满威士忌、烟叶卷或高级巧克力的箱堆出现的画面,乖乖等待着。当然,不是想着自己享受,而是要转卖到别的地方,赚入获利。

    再怎么说也是用超低价入手的东西,就算以低于市价的价格卖出,应当也能获得可观的进帐。

    尽管鸭子们正为了这种空中楼阁算红了眼,但辰三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了。

    辰三会假装成正在找工作的失业者,与仓库管理员对谈几句,找些适当的借口敷衍后,从别的出口逃出去。

    在这之前,对仓库的动线、管理员是不是容易受骗等问题先调查的工夫,当然是不用多说。

    终于,当鸭子们等待的耐心消耗殆尽,开始感到愤怒与怀疑时,广介会从容地发出绝望的吶喊。

    边叫着「被骗啦!那个诈欺师把我的存款都骗走啦!」边对鸭子们说——向负责租界治安的工部局提状控诉吧!

    然而,通常都不会有人同意这么做。

    要是被工部局知道了,第一、想参与窃取物资的自己不也会入罪?这么一来,便都拒绝了广介的恳求,逃离现场。

    然后,当最后一个鸭子也离开后,广介便吹着口啃,回到辰三正等待着的秘密基地,共同租界的西式公寓中。他们便是使用这种手法。

    虽然是很简单的策略,然而因为广介到最后都站在被骗的一方,加上辰三巧妙口才的效果,这个「信用交易」手法成功过许多次。

    赛马场与各个饭店。

    有时则是虹口市场。

    辰三与广介前往人群聚集的地方,对看来有不少钱的鸭子使诈,结结实实赚了不少。

    没错,直到那天为止。

    广介没注意到四条正注视着他,面露苦痛。

    装在小瓶中的高级陈年酒、香蕉叶烟卷。

    桌上摆满了附近商店所送来,辰三喜爱的广东菜。

    依照辰三与广介的经济状况来看,今晚可是相当奢侈。不过,他们就是遇到了如此大方庆祝也不为过的事。

    今天他们的「信用交易」就是钓上了这么惊人的贵客。

    在面向上海滩的皇宫饭店上勾的男人,总给人有种可怖、不是简单角色的感觉。

    不过,当他一听到能用超低价购买约翰走路黑牌就感兴趣这一点,可是与其它鸭子没有两样。

    然而,男人拿出来的钞票厚度却不同。

    那个男人表示希望这次的窃取物资全部由他一人包下。为了逼退广介,他一下子就拿出一千两百日圆的大钞挥给他看。

    在这个时代,一般刚上任的小学老师薪水在四十五日圆到五十五日圆之间,一千两百日圆可是笔大钱。

    当然,照惯例把鸭子甩掉后,回到秘密基地的辰三与广介一定是笑得合不拢嘴。

    因此,两人一致得出像这种日子不好好庆祝,等同于放弃人生的结论,于是便像这般尽情享用美酒佳肴。

    但是,在渐渐醉了,气氛正好的时候,辰三突然一脸认真地开口说道:「喂,广介,跟你搭档后赚了不少,但只到今天了。」

    「你突然没头没脑地在说些什么啊?」

    教导自己成为诈欺师的基础,今后也打算继续在一起的辰三这么一说,广介的醉意顿时吓醒了。

    但从正襟危坐的辰三看向这边的脸上,找不到一点开玩笑的表情。他的外表本来就看不出会是个诈欺师,总是一脸诚实的模样,而今晚又更认真了。

    「我们在上海干的『信用交易』已经得手很多次,有点反复做得太过火了。这手法是不能在同一个地方用太多次的。」说到这,辰三摸摸下颚。「因为上当的鸭子们面子全扫地了,被骗的人越多,被抓到的危险也跟着越高。该是换地方下手的时候了。」

    「既然这样,就带我一起去啊!我还希望你能教我更多东西呢!」

    听到广介抗议着要他别老说这种见外话时,辰三露出了有些寂寞的微笑。

    「很可惜,我已经把所有知道的东西都教给你啦!所以,你得去上诈欺师的大学才行。」辰三瞪了一眼还想反驳这些话的广介,要他安静,便继续说道:「也许是我偏心,不过,我觉得你是块学诈欺的料,或许潜力在我之上。」

    辰三这么说着,拿出记事本,在纸页上写下了什么,啪一声撕下来递给广介。

    仔细一看,纸上写着「东京市浅草区传法寺街五三八号」等字。

    「我的师父就住在这里,名叫四条君隆,在这行的地位可是像神一样啊!」

    「不,我只要你教就……」

    「别蠢啦!」辰三对着还在唠唠叨叨抱怨着的广介大喝一声。「四条老板他可是传说中的诈欺师,早在明治末年,日本第一个成功设下流传自美国的『大骗局』圈套的高手。我是在替你打通向他拜师的路,别抱怨了!」

    大骗局是什么啊?

    广介的脑海里虽然浮现这个疑问,但看见辰三气势汹汹的样子,加上那粗暴却蕴含感情的话语,让他一时无法开口。

    辰三瞧见广介一脸困惑,不禁莫可奈何地摇摇头,看着广介。

    尽管是既没家庭也没亲戚,天涯孤身的诈欺师,但在辰三眼中,却可以看见对心爱弟子深切的感情。

    「听好啦,广少爷。我也算是个蛮厉害的诈欺师,不过啊,得像这样逃开被骗过的鸭子们,可算不上一流。」

    「那,一流的诈欺师是像什么样子?」

    听到广介的反问,辰三嘿嘿一笑。「就是像四条头儿那样。他干的生意,可会让鸭子们在被骗了以后,还会毫不察觉地感谢不已呢!」

    「不会吧……再怎么样也不会有鸭子是这种烂好人吧!」

    「你会这么想,表示你还太嫩了。」将盛着陈年酒的瓶子拿近,辰三挑起粗眉说道。「至少四条君隆就是那样的诈欺师。我也希望你能做那种一流生意。」

    辰三用热切的声音告诉广介。

    和辰三搭档许久的广介,很清楚当辰三这么说话的时候,是怎样也劝不动的。

    因此——要与虽然年龄差得远,却不知为何意气相投,且当成亲生父亲一般看待的辰三分别的感觉涌了上来。

    「怎么摆出那种被抛弃的小狗的脸?又不是要永别。」辰三看到消沉的广介,这么调侃道。但,或许是广介看错了,辰三的眼角仿佛也泛着泪光。

    「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得待在四条先生身边好好修行,变成一流的诈欺师!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一定会成为让你吓得连鞋也不穿就逃走的高手。」广介回嘴道。

    这的确也非单纯的虚张声势。

    虽说是踏进旁门左道,但立见广介本来就拥有一旦下定决心,便会不顾任何困难,努力向前冲的特质。因此,尽管是当上最强的诈欺师这种目标,他为了实现梦想不计一切辛劳的心思也绝非虚言。

    辰三看见广介闪耀的眼瞳,也展颜笑道。「就是这股干劲。既然决定了,就来喝杯离别酒吧!我可不喜欢哭哭啼啼的道别方式。」

    辰三气盛地说,便倾倒酒瓶。

    然而,瓶口只落下几滴酒,瓶内已经空了。

    「啧,已经没了啊?喂,去买酒。五年、不,买十年的陈年酒也无所谓。今晚要特别点。」

    「白天从那家伙身上到手的资金应该还有嘛!」

    广介伶俐地眨眨眼,穿上外套来到夜晚的街上。

    他还不知道,那就是他和辰三最后的对话。

    3

    当广介抱着从附近酒店买来的陈年酒,回到已能看见他们的老旧砖造公寓附近时,周遭已经充满不安的气氛。

    这份不安,是来自于停在公寓前那辆漆黑的高级加长型轿车。

    在渡过了苏州河的这侧,虹口一带的日本人市街,虽然说不上是贫民区,却也不是适合有钱人的地方。

    何况夜都深了,会来到这一带的加长型轿车,实在不可能是外交官或实业家的所有物。

    这么一想——就只有流氓的车了。

    (难道说?)

    广介产生了不好的预感,正打算奔过去时,却被一把抓住手腕,拖进小巷里。

    他回头一看,是有点头之交的卖花少女。

    「不行呀,立见先生!」卖花少女脸色发青地说。「刚刚从车上下来的家伙,手上拿着闪着黑光的东西,那一定是**。」

    「一定是白天那家伙来报仇了,辰三先生有危险!」广介以低音回答,随即甩开卖花少女,打算返回辰三的住所。

    但是,一个壮汉却从后面架起广介。

    是在虹旦巾场贩卖可疑烟草的白俄人巴布契。他的呼吸里带着酒臭,看来是在酒店喝了一杯回来时,刚好遇上这场骚动。

    「不、能去,立见先生。」看来从事不良行业的巴布契,已隐约察觉广介的身分,大约推测出发生了什么事,以单字缀成的日语阻止他。「要是跟这女孩说的一样,那家伙,帮派的,而且拿着枪。」

    听到巴布契的话,卖花少女也点点头。「没错,立见先生,连你都会被杀呀!」

    当卖花少女脸色大变地这么说的瞬间——枪声响起。

    是从公寓四楼,辰三与广介的房间附近传来的。

    「放开、放开我!」广介正要张口大叫,就被巴布契如手套般厚实的手捂住嘴巴。

    「别出声,被发现就糟了。」尽管巴布契小声说道,广介仍然试图挣脱。但他却比不上白俄人的腕力,全身动弹不得。

    正当此时,自加长型轿车后座下来的怪异男人出现在广介的视线里。

    好大。

    广介在日本人里也算是高个子了,而那男人除了与他相仿的身高外,还肥满到令人恐惧的程度,看来像座肉堆成的小山。他夹在腋下的手杖,简直就像脆弱的火柴棒。

    而且,他身上没有一丁点胖子讨人喜欢的模样。

    不论是浓黑眉毛下的三白眼也好、诡异的薄唇也好,街灯映照下的侧脸只有苛刻两字可言,是张在路上遇见时会让人想别开视线的凶恶面孔。

    那男人明明穿着一身虽然品味不佳,但就算远望也能看出是高级货的西装,却不停从手中拿着的纸袋里掏出什么送进嘴里,拼命咀嚼着。

    看来他正在吃的东西是中国的油炸面点——油条,看见他嘴唇油光闪闪的模样,广介胸中一阵咽心,不禁想转开脸。

    然而,走下楼梯的脚步声却让广介惊觉现在不是那样的场合,于是回神盯着出入口。

    不久,一个头戴软帽,身穿军用风衣的男人出现了。

    果然,就是那个被威上忌的饵给钓上,被他们骗走了大笔金钱的鸭子。

    (还在心中想着他长相凶恶……那家伙应该是流氓吧!所以,他从黑社会的人那里问出了我们的据点啊!)

    广介如此推断。在担心着辰三安危的广介眼前,身穿军用风衣的男人脱不帽子,朝巨汉敬礼。

    「结束了吗?」

    巨汉用十分刺耳,有如生锈钉子使力刮擦过的声音问道。他这么一问,身穿军用风衣的男人仿佛缩了缩身子,答道:「那人一开门,我二话不说便硬闯进去收拾了他。」

    一瞬间,广介无法理解那男人说了什么。

    不,也许是不想理解。

    因为,那些话代表了身为恩人、师父以及伙伴的辰三的死讯。

    但是,广介的理智立即毫不留情地强迫他面对现实。

    (那些家伙……杀了辰三先生吗?)

    此一冲击令广介双脚发僵,他感觉全身血液都要倒流了。

    然而,看来像穿军用风衣男人老大的巨汉,却浑然不知广介现在的心情,径自发出愉快的笑声。

    「那就好。不管怎样都不能被瞧不起,这可是攸关面子问题啊!」巨汉以听来如安抚般、温柔的语调说。不知为何,身穿军用风衣的男人听到这些话后,就连旁观的广介也能看出他浑身发抖。

    巨汉看到他的模样,耸耸肩后继续说:「胆敢对犬丸的东西出手耍诈,不规矩的家伙就得立刻消灭。还有……」

    巨汉突然停了不来,把手里的油条纸袋揉成一团后,丢到一旁。

    他似乎很愉快地看着身穿军用风衣的男人吓得全身僵直,终于再度开口。

    「弄脏了犬丸招牌的家伙,也得受罚才行。」

    「大、大佐!」身穿军用风衣的男人听到这冷酷的宣言,如悲鸣般叫喊道。

    「放心吧,我不会杀你的。」被称为大佐的巨汉回答后,吐出有如生鲔鱼片般红黑色的舌头,发出嘶噜噜的声音舔过手指。

    「要是手给油滑了失手那就不好啦……来,把手伸到背后,咬紧牙关。」

    巨汉的命令让身穿军用风衣的男人迟疑了一会,终于觉悟地照他所说的动作。

    在身穿军用风衣男人的头上,巨汉举起手杖——以惊人的力道挥下!

    是皮肉会绽开,或是骨头会碎裂?

    激烈的打击声让人不禁这么想。

    事实上,一旦被十分坚硬的手杖用力打下,男人的肩骨或许真会裂开来.

    但是,身穿军用风衣的男人忍了不来。

    因为害怕万一发出哀嚎会使巨汉更愤怒,身穿军用风衣的男人忍过了第二发、第三发打在身上的痛击。

    那是连旁观的广介都看不不去的凄惨景象,幸好这如虐待狂般的惩罚并没有持续太久。

    「就到此为止吧,工部局的家伙马上就会来了。」满脸沉迷在暴力快感的陶醉突然消失,巨汉换上平静的表情说道。

    接着,他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回到加长型轿车的后座。

    身穿军用风衣的男人也擦掉冷汗,如连续动作般,转眼间,加长型轿车已发动驶离。

    车子冒出的黑烟臭味还残留着,广介己挣脱了巴布契的手,横越街道,冲进玄关。

    即使广介己一步跨两阶地飞奔上楼:心里却更加着急。

    身穿军用风衣的男人说他已经收拾了辰三。

    但,广介不愿相信。

    他相信也许还有万一,辰三还能奇迹般获救。

    但……

    广介打开没有上锁的门,飞窜进房里,便呆立现场。

    到刚刚还在与他互饮离别酒的辰三,现在却仰倒在地。

    也许是陈年酒醉意的熏陶,辰三脸上还带着心情绝佳的神情。但西装左胸晕染开来的一片暗红,说明了辰三已不在人世的事实。

    「辰三先生……辰三先生!」广介狂乱地喊叫着,抱起辰三的遗体,粗暴地摇晃着。

    但是,辰三再也不会张开眼,再也不会回话了。

    「不应该这样的……还要再见的……要看看我当上一流诈欺师的样子啊……你不是这么说了吗……」广介毫不在乎那些因为好奇而聚集过来,不安地在门外窥视的其它住户,哭泣着说。

    不久,穿过人墙进来的巴布契与卖花少女,以急迫的语调对广介说:「立见先生,马上收拾行李远走高飞吧!若是工部局的家伙来了就麻烦了,那胖子也很可怕。」

    「没错,我听过他们的传闻,犬丸是最近突然兴起的组织呀!继续待在上海太危险了!」巴布契与卖花少女拼命地劝广介。

    然而,对眼神茫然的广介来说,那些话不过是在远处飘浮的声响。

    只有犬丸、大佐这些单字在他的脑海里回荡,同时令他涌起怒火。

    原来如此,身为连哭闹小孩听了都会噤声的暴力组织成员,竟被区区诈欺师骗走了大笔金钱,的确会怒火中烧吧!

    再加上彼此都是在黑社会讨生活,既然被找着了据点,就该有会被打得半死不活的心理准备。

    但,就算这样,就能容忍一个人遭到杀害吗?

    何况那个被叫做大佐的男人,还说犬丸的面子是最重要的。

    所以,那些家伙只是因为面子杀害辰三?

    因为这样,就杀害了对广介而言亦师亦父的人?

    (不可原谅……总有一天,我一定会……以我的方法,向你们报仇!)

    广介以颤抖的手紧握住辰三遗体的肩膀,在心中立誓。

    「哎,怎么了?你的脸色很可怕哪?」四条君隆的声音,顿时令广介回过神来。

    从回忆中的上海公寓拉回到浅草的旧书店,广介一瞬间感到迷惑。但看到四条与露讶异的表情,他急忙做出笑脸说道:「不,没什么。其实,正如您所说。」

    广介摇摇头,甩掉不愉快的幻影后,大略说明因为无意中对暴力组织的成员使诈,导致辰三被杀,以及他因为害怕遭对方追杀而逃离上海的事情经过。

    当然,广介总有一天要替辰三复仇的决心,因为太过触目惊心,他觉得不是能轻率说出口的事便没说了。

    于是,四条君隆在听完广介的话后,边叹着气,边缓缓摇了摇头说道:「辰三还在我这儿的时候,就有鲁莽的一面。不过他居然出手戏耍流氓,未免太轻率了。对诈欺师来说,这可是不值得称赞。」

    广介听到这些话,因为太没面子而变了脸色。「不是这样吧!再怎么说他也是您以前的弟子啊,也不应该责备去世的人……」

    广介的声音激动起来,准备继续责怪四条的话却在途中吞下了肚。

    四条投来的瞪视中带着威严与压力,尽管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广介,也感觉到他的眼神里有「小毛头懂什么」的意思而静了不来。

    不只如此。

    对广界而言,他绝不能在此得罪四条而被赶出门去。

    不论如何,广介都要成为这个被尊称为诈欺之神的老人的弟子,当上一流的诈欺师,完成与辰三最后的约定。

    对于看见辰三末路的广介而言,这个约定已是就算牺牲一切也得达成的绝对命令。

    广介一想到此,便压抑住胸中对四条的话萌生的反感。

    他将座垫移到一旁,把两手放在塌塌米上,低头说道:「所有的事情经过,正如我刚刚所说的。请您让我留在这里修业吧!」

    四条听到广介以沉重认真的语气这么说后,一脸严肃。

    唉,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尽管广介可说是他的徒孙,但这请求跟说要住进来当食客没两样。

    「你看来还很年轻哪!我不会害你的,你要不要改走正当行业?」四条一本正经地对广介说。

    但从四条垂下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知道自己就算这么说,广介也不会听。

    即使是想学通诈欺精义这种令人无言以对的愿望,广介如此直率的恳求也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气势。此时的广介,已经拥有足以令四条感到困惑的魄力。

    然而,四条不顾广介热切的恳求,摇了摇头。「哎,没头没脑就说要当人家的弟子。我的年岁大了,早就决定不再收弟子了。」

    「无论如何都拜托您!我真的很想成为一流的诈欺师……不,是非这样不可。」

    「又在说傻话了。哎,看你昨晚的手法,倒也不是没有这份资质。」

    「既然这样,请务必收我为弟子。我一定会努力,不管什么事我都愿意做。就算以实习身分擦地板洗衣服也行,只要您说的我都照办!」听出四条的话里带着些许好感,广介不顾一切地请求。

    四条听到这些话,露出思索的表情,看着一旁的露。「妳觉得呢?他都这么说了,看来心意很坚决。」

    「是呀,要是拒绝了,这位哥哥也许会跳下大河哟!这样我们也很困扰呢!」即使是同情广介的发言,露仍毫不忌讳地说着,还直盯着广介瞧。

    露对着被那双大眼瞧得有些心跳加速的广介问道。「你说就算是擦地板或其它事都愿意做,这是真的吗?」

    「真的真的,煮饭洗衣扫地全都交给我吧!」露听到他这么说后点点头,四条开口了:「那么,就从还不是正式弟子的实习身分开始做起。再怎么说,我们家也正因缺乏男丁而有些困扰。」

    「嗯,如果所有的家事你都愿意承担,我也不会反对哟!」

    「那,我可以留在这里了吗?」

    露彷佛要对因总算得到四条首肯而高兴得跳起来的广介泼冷水般,呢喃着可怕的话语:「虽然伙食费等开销看来很花钱……不过,看来也很好用。」

    「咦?」

    露对呆住的广介正经说道:「那么,就请你马上开始上工。该做的事可是一大堆呢,广介先生。」

    露这么说着,嫣然一笑。

    4

    从那之后,过了一个月。

    广介的工作量是他人生空前,大概也是绝后地庞大。

    整理库存、装设书架、打扫家里……

    露一如广介宣称的以见习身分工作般,毫无顾虑地使唤他。

    从太阳还没升起,到天色彻底暗下来为止,广介在四条家与好古堂的工作间两头奔忙,不停做事。

    再加上露的主人姿态,严格到让人无法想到她还是个幼小的少女。

    「广介先生,有事给你办。」

    「广介,别偷懒了,去打扫店门口。」

    「广介,排好那边架上的杂志!」

    露对他的称呼从「广介先生」变成了「广介」,当露开始用洋腔洋调叫他的名字时,广介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

    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开始教他诈欺师的手法?这样只是在做学徒苦工而已啊!

    但是,即使心中萌生这些不满,广介仍把它当作修业的一部分。

    第一,是他自己说不管什么事都愿意做,也许这些都是为了劝诫他别说大话吧!

    在这点上,广介有着与他时髦青年的外表与言行不相称的传统。

    于是,在今天也从早工作到晚的广介,总算能用迟来午餐的某个午后。

    午餐是早上炊好的冷饭、煮成咸味的蔬菜还有味噌汤。虽是朴实的料理,但对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响的广介而言,再也没有比这些更美味的食物了。

    而且,加进油豆皮与白萝卜细丝的味噌汤,添上了香味十足的药研掘七味粉(注:七味粉,日本一种以辣椒为主,添加陈皮、芝麻、紫苏、海苔等七种材料制作的调味料,药研掘是出售这种调味料的名店。)来调味。广介大口喝下后,悄悄盯着露瞧。

    虽然每天都被露任意使唤,他实在很不想承认,但露煮的菜的确非常好吃。

    并不只是做菜。

    这个年纪大约是接近小学毕业的少女,所有的家务都做得十分完美。

    大概是因为双亲早逝,得担起主妇之责的缘故吧!然而真正的原因,广介还不得而知。

    每每碰到这方面的话题,四条与露总会巧妙地转开话头,广介也不会没神经到硬要追究。

    尽管这么说,广介对露不符合实际年龄的成熟举止还是很好奇。

    此时,广介也萌生了对露的好奇心,透过味噌汤的热气偷看着她。

    「还要再来一碗味噌汤吗?」

    「咦、啊、不……请再给我一碗。」虽然想着「不是这样的」,广介仍将空碗递了出来。接过汤碗的露,有如持家主妇般,吐出不属于少女该有的叹息。

    「稍微节制一点好吗?广介一个人就吃得跟我和爷爷加起来一样多呢!」

    「是,不好意思。」广介不觉低下头来,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不该会这样地摇摇头。

    (不对,等等。日本第一的诈欺师四条君隆应该赚了很多钱才是……为什么连伙食费都得这么节省?)

    广介这么一想,正打算猛烈地反击时,却被露推到他鼻尖前的味噌汤碗给制了先机,而四条在此时以悠闲的声调开口。

    「哎,广介哪!吃完饭后,我们一起到澡堂去洗个午后澡如何?」

    对四条的这番话,回答的却是露而不是广介。「不行呀,爷爷。下午我想叫他整理西洋书。」

    「什么,那不是不重要吗?店里已经整理得很干净了,再说……」

    四条将话一顿,露出恶作剧的微笑。露看到这个表情,一瞬间彷佛知道了什么,便严肃地点点头。

    对广介来说,那只能说是可疑的光景。但两人立刻又拿起筷子,让他没有机会发问。

    他只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事。匆匆吃完饭后,广介收拾了毛巾与装了石碱的水桶。

    然后,他以焦急的心情等待四条喝完饭后茶。

    当四条总算起身,广介也鼓起勇气的同时——

    「等等哟,广介。」露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他回头一看,露走上二楼的模样跃入眼中。

    当她不久后折回来时,手上抱了许多东西。

    「来,拿着这些去吧!」露先将布包递给他,广介惊讶地问:「呃,这是……做什么工作要用啊?」

    露听到广介的话不禁瞠目,呆了一会后接着摇摇头。

    「笨蛋,这是替-换-衣-物,替换衣物啦!广介除了到这边来时身上所穿的,还有爷爷的旧衣服这两套之外,就没有别的衣服了呀!这样未免太惨了,还有这个。」

    这次,露将看来很暖和的棉袄推到广介眼前。

    「本来是打算做给爷爷的新衣服,这也给你。」

    「咦,这样好吗?」

    看见广介因意料外的发展而张大了口,焦躁的露将棉袄硬塞给他。

    这些动作,四条只是微笑地站在一旁默默看着。

    「知道吗?别搞错了哟,我可还没承认广介是爷爷的弟子。只不过是看不下去你那冷飕飕的打扮而已。」露这么说后,「哼」地将头转向一旁。

    (看来,我在这孩子面前抬不起头来的原因,也许不只因为她是四条先生的孙女。)

    看着露使性子的侧脸,广介无声地呢喃着。

    午后的公共澡堂一片空荡。

    除了在更衣场一角那个里头放着仔细折妥和服的衣篮外,看来现在没有其它客人。

    看到这般情况的广介对四条说了声「我先进去了」,便飞奔进浴场。想到几乎能独占整个澡堂,他的心情就雀跃不已。

    但是,广介雀跃的心情,也只持续到洗过身体,准备进入浴池的时候。

    「烫、好烫!」想试温度的广介,慌忙抽回浸在浴池里的指头。

    对于从小在有自用浴室家庭长大,在上海时居住的地方尽管破旧,但也是西式公寓的广介来说,十分不习惯这下町风的高温澡堂。

    「这样会煮熟的啦,真是的。」广介喃喃抱怨着,为了调低水温而将手伸向水龙头。

    但此时,从浴池另一头传来的粗犷话声,让广介停下了动作。

    「嘿,别动,这温度正好。」虽是平稳的口调,却带着不容二话的意味。

    因为这时正值冬天,浴池的热气蒸蒸而上,让广介没注意到池里已经有人。

    广介瞇起眼睛,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竟能一声不吭地泡进这么烫的浴池里。

    一会儿他就发现一个将白发剃成平头,看来有股威严的老人正皱着眉头。

    (啊,这可真是……)

    一发现对方比自己年长,广介便低头致意。

    广介虽有着不论对手多么有权有势,都不惧怕的骨气——或者说是鲁莽,但就如之前听说,他生来所受的教养并不差。因此,像这种场合,就会反射性地表现出对年长者应有的礼仪。

    「真是非常抱歉,没注意到您也在里面。」

    老人听到这些话,微微睁开一只眼睛看着广介。「怎么,年轻人连洗澡水这点热都受不了,像什么话?」老人这么说着,汗滴边从被热水浸得发红的脸庞淌下。当这份倔强令广介呆然时,四条的声音从后方响起。

    「头目,请别太为难他。广介长年在外地生活,还不习惯这边的风俗。」

    「喔,这年轻人就是好古堂老板那里的实习生吗?」老人说道,朝四条轻轻点了个头,自浴池中倏然起身。

    在旁看着的广介,差点叫出声来。

    刚才因为被热气与池水遮掩着看不太清楚,这时才发现老人从肩膀到背上,其实剌着精细的飞龙刺青图。

    「好古堂老板,我先走一步。」老人斜眼看了吃惊的广介,便低声打过招呼,当作收尾地冲了冲水,拿毛巾擦干身体后,随即往更衣场消失了。

    「……吓了一跳。猛看只像普通的退休老人。」

    「不可以说这种傻话,那位可是统管浅草豪侠们的大头目。」听到广介说出天真的感想,不禁苦笑的四条轻斥道。

    「白天会来这泡澡的老爷爷,有可能是头目和有名的赌徒,要是遇见了,可要小心别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晴来。」

    「是。」因为感觉到身处于与自己所知事物完全不同的文化圈里,广介傻傻地点头。

    于是,广介忍耐着泡进热水中,开始替四条洗背。

    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四条的背部依然宽广。当广介拿起毛巾,沾了石碱默默擦洗时,不知从何处传来掉了提桶的撞击声,在浴场挑高的天顶间回荡。

    有如与那声响合拍般,四条开口了。

    「哪……」

    「是?」

    「辰三年轻的时候跟你很像。像这样洗背真不错。」

    突然抛出的话语让广介吃了一惊,看向镜中映出的四条的表情——广介差点流下泪来。

    因为广介发觉四条给人柔和印象的眼中,藏着无达言喻的悲伤。

    (毕竟是自己的弟子。四条先生对辰三先生的事不可能无动于衷。)

    广介这么一想,就觉得曾因四条对辰三之死反应冷淡,便想责难他的自己实在太肤浅而感到羞耻。

    四条与辰三共度的悠长时光,应当远远超过自己与辰三的相处。听到辰三的死讯,四条怎会不感到哀伤?

    但是,就像过去辰三曾教过广介的,既然不论何时、不论何地都保持冷静,是当上欺诈师的条件,那么身为世上著名诈欺师的四条君隆,更不可能让人见到他混乱激动的模样。

    因此,四条当时才会强装出冷静的样子特意贬低辰三。

    那只是为了隐藏住内心的冲击啊!

    在悲痛的深渊中依然微笑,让人看到保持平常心的态度,令他联想到把名誉看得比什么都重的英国绅士风范,使广介对自己的轻躁后悔不已。

    「喂,我的脸上沾到什么了吗?不然,怎么会这样没分寸地盯着人瞧。」广介不知对着镜中的四条看了多久,一被骂便低下头,拿着毛巾停住的手也反应了现在的心情,猛然往前刷下。

    「好痛!像那样擦我可受不了。」

    「啊,对不起。」

    四条转向正慌慌张张放缓手上力道的广介,皱眉道:「哎呀哎呀!正想给你个工作试试,你却这样?」

    「真的非常抱歉……咦,工作!」

    终于可以参加四条的骗局了吗?

    等待的时刻终于到来,广介满脸光辉,声音在浴场中回响。

    (对了,最近四条先生常常出门呢!难道就是为了工作而准备?)

    想到这里,广介敲敲膝盖,整张脸都笑开来了。看到广介高兴不已的模样,四条也展颜笑道。「毕竟你也是辛苦熬过来,努力地做事哪!看来,你说想成为一流诈欺师是认真的。」

    四条这么说着,挑起一边的眉毛看着广介。「露一定也是这么想的。虽然她不知道是像谁一样爱逞强,所以大概不会说出口。」

    四条轻轻耸耸肩,视线投向更衣场的方向。

    大概是想起刚刚棉袄的事情吧!

    看到四条的样子,广介不自觉地脸红起来。但下一瞬间,就想起不可以这样而绷紧表情,问道:「那,第一件工作,我该做什么呢?」

    「嗯,这个嘛……」四条抚了抚小胡子,盯着广介看。在简直快让身体瞧出洞来的视线不,广介不好意思地缩起身躯。

    「那个……」

    「嗯,这样不够威严。而且,要配合本人才行。」无视发问的广介,四条几度点点头后,说出令人意外的话来:「广介哪,你留小胡子吧!」

    「咦?」

    听到这些真意不明的话,广介瞪大双眼。

    第三章史特拉瓦底里作战

    1

    说到黑川满太郎,便是仅仅一代便兴起的中部药品工业公司为人熟知的财金界风云人物。

    而他跃升的关键,便是之前的世界大战。黑川看出因激烈的总力战造成的药品不足,于是放手一搏,扩大工厂以因应输出攻势。

    而这赌注也中了大奖,将至今只是家无关紧要的城镇工厂,身为小型企业的中部药品工业,一举变为受注目的药品公司大厂之一。

    并且,黑川与靠大战景气成功的众多军需暴发户不同,在战后依然对经营勒紧缰绳。因此,即使是在那之后的大萧条时代,也不曾业绩不振,反而持续了繁荣景况……这些,是黑川指使下编成的《产业报国伟人,黑川满太郎其人与业绩》这本自吹自擂传记里表面上的记叙。

    实际上,令中部药品工业能不受金融恐慌以来的萧条影响,持续发展的原因,主要是来自黑川不顾伦理与商业道德的经营态度。

    黑川这个男人,其实曾经做过不少有如掀开棉被,拔出病人口里的金牙这般的事来。

    因此,在财金界中流传着绘声绘影的耳语,说耸立在丸之内的中部药品工业总公司大厦与黑川在麻布的宅邸,有被他毫不留情地逼迫到自杀的幽灵出没等等。

    不过,当事人完全不介意这些谣言。不仅如此,他还计划着利用方兴末艾的满洲战争,使公司更为茁壮。

    真的,用「追着剥皮满太郎」来笑话这男人可真是恰如其分。

    然而,这一天,黑川满太郎的心情非常不好。

    处在占地千坪的豪宅最深处的安静书斋里,实在没什么好心烦的,但他的举止行为却离安憩有一大段距离。

    还算健壮的黑川,不知为何一张脸皱得像是贫人,双手交握。

    还像关在动物园里的熊,在书斋里静不住地走来走去。

    总算,连黑川都觉得自己这德性实在难看而停住脚步。

    黑川手中拿着的,却是出乎意料的东西。

    乐器——而且还是西洋乐器的精粹,小提琴。

    令人意外的,以无血无泪的经营方式著名的黑川满太郎,唯一的兴趣就是演奏小提琴。

    而且那股热中,可不只是半吊子。

    为此,他还特地从意大利购入了小提琴。

    不仅如此,还因为西方人比日本人更懂得小提琴的真髓,所以拜托了在意大利大使馆工作,以业余小提琴手著名的外交官一周做一次个人教学。

    哎,这也许会让人以为是这时代的日本人对西洋崇拜的一种变形。但黑川满太郎会对小提琴如此执着,还有一个更确切的理由。

    因为他想让中部药品工业的死对头——欧亚制药的社长,同时也是黑川厌恶对象的石崎浩一大吃一惊。

    事实上,黑川打从心底厌恶着石崎。

    关于这一点,只要想想两人的出身就能明白。

    相对于卖药出身,对手段毫不顾忌的黑川,石崎浩一生来就是拥有欧亚制药的石崎家继承者,从欧洲游学归国后,毫不费力地便就任第三代社长。

    如水与油般的这两人从初次见面就互看不顺眼,会变成仇家也是理所当然。

    黑川公然叫石崎「不知道什么叫辛苦的大少爷」。

    针对这一点,石崎则给黑川添了「那个庸俗暴发户」的绰号。

    于是,黑川与石崎的关系,随着中部药品工业与欧亚制药的竞争日趋激烈,他们之间的对立也越来越深。

    这时,黑川听说了石崎的兴趣是演奏小提琴。

    一开始,黑川以「沉溺在歌舞音乐里脱离现实,可真像那个少爷啊,太软弱了。」这种陈腐的说法来嘲笑对方。但不久后听到石崎佯装不知地表示「生来教养不好的人,大概没办法理解典雅的西洋音乐吧。」这一番话时,不由得脸色大变。

    ——还真敢讲啊,小鬼。

    既然这样,不只是事业上,就连兴趣我也要让你丢光脸!

    气得血冲脑门的黑川,当场就在心中起誓,一定要学会演奏小提琴。

    这个虽然毁誉参半,但的确是日本屈指可数的实业家,却有着像小孩子一样的反应。不过,这种竞争心,也许正是中部药品工业能成为大企业的动力也说不定。

    总之,黑川果真不浪费一丁点时间地开始学习起小提琴。

    尽管他的动机并非对艺术的爱好,而是原始的竞争力,但连乐谱都读不好的黑川,只花不到五年时间,虽然瘪脚,却也达到了能演奏小提琴的境界,这可真是了不得。

    不过,一想到支持这股力量的,是对石崎的敌意与竞争心,任谁都会皱起眉头吧!

    虽然已经能够演奏小提琴了,黑川却还无法满足。

    再怎么说,也要在公众面前披露精湛的演奏,让石崎面目无光。但要做到这些,他的技巧还不够。

    黑川这么判断后,今天也努力练习着。

    虽说他的伦理与道德观有问题,但黑川满太郎并非是个会将愿望与现实搞混的傻瓜。

    看啊,黑川举起珍贵的小提琴,压抑住方才的焦躁,将弓悄悄放上琴弦。

    在大大的深呼吸后,静静地移动右手。

    莫扎特小品的旋律随之流出。但是,那却不是流畅美丽的曲调。

    虽然黑川很热情,但是他的运弓法不顺,不时能听出明显的失误。

    尽管如此,黑川仍皱着脸继续演奏。

    随着演奏,黑川厚重的脸庞浮现出陶醉的表情。

    就算是黑川,也是身为感情动物的人类,果然会有自恋的一面。

    因为这样,即使理智上相当清楚自己的不成熟,却渐渐沉浸在自己的演奏有如帕格尼尼或萨拉沙泰等高手般精湛的错觉里,心情越发高昂。

    但是,黑川的自我满足只持续了几秒钟。

    一开始只是很微弱地,不久后就变成可以清楚听见的声响。

    从窗外,宅邸的大门附近,飘来仿照黑川旋律般拉出的其它小提琴音色。

    对方演奏的正是与黑川所演奏的同一首莫扎特曲子。

    「哼,又来了!」

    黑川涨红了脸,拿起小提琴用力敲向一旁的茶几……虽然心里很想这么做,但是他马上改变心意,以将小婴儿放进摇篮般的小心动作,将小提琴放下。

    这么做之后,他放声怒吼。「本来不想和你们计较,居然还得寸进尺!为什么要学我演奏啊!」

    黑川会被激怒也并非没道理。

    窗外的莫扎特不是第一次了。从刚刚开始,无论他演奏什么,在宅邸外的人就会演奏一样的乐曲。

    而且,还是比他出色太多的演奏。

    也因为这样,对忙碌的黑川而言比什么都珍贵的假日,打算沉浸在小提琴中度过的星期天下午全泡汤了。

    「是想要嘲笑我拉得很差吗?到底是谁。难不成……是石崎派来的人?」

    书斋中只有黑川一人,当然没有人会回答他的问题。再说,就算是石崎,也不会为了惹黑川讨厌,特地做出这种蠢事。

    尽管他这么想,但因为实在太生气,没有意义的问题便脱口而出。

    彷佛要调侃这样的黑川般,窗外的小提琴声更加高扬。

    「实在是无法忍受了!」头顶稀薄的毛发倒竖,黑川大叫。

    他毫不犹豫地走向厚重的樫木门边,将门推开到底,扯开嗓门大喊。

    「是谁啊,有谁在吗?」

    一个穿着学生服的寄宿学生响应着大声的呼唤,飞奔而至。

    或许是刚在星期天下午愉快地睡个午觉,他还揉着眼角。但看到黑川非比寻常的模样,寄宿学生立刻绷紧面孔。

    黑川朝那个寄宿学生问道:「喂,那个……在外面拉小提琴的是谁?」

    听到这个问题,寄宿学生的紧张明显解除了。

    当然,在主人面前不能明目张胆地松懈下来。但从他的眼神里,可以轻易看出他「什么啊,原来只是这种事」的想法。

    对寄宿学生而言,不幸地是这样不小心应对的结果,是替黑川的愤怒火上加油。

    「知道还是不知道啊,快回答!」

    遭到怒吼的寄宿学生吓得飞跳起来。

    这可不是夸张,看到来势汹汹的黑川,寄宿学生真的跳起了约十公分的高度。

    但是,如果沉默不答,只会惹得黑川更生气,因此寄宿学生只有慌乱地回答。

    「不,没有、那个是……这几天都在附近徘徊的流浪乐师。老人带着孙女,两人在大门旁卖艺、演奏音乐,等路人施舍的样子。」

    「流浪乐师?那种人会演奏小提琴吗?」

    「是,听您这么一说,的确是很稀奇。」

    被一再质问的寄宿学生,看着主人的脸色装出笑脸回答。但努力落空了,黑川彷佛吃着苦药般皱起脸,陷入思考。

    「那两人到底是打算怎样,他们真是石崎故意派来讨人厌的吗?」

    黑川小声地自言自语,好像心中下了什么决定似的点点头。他对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缩在一旁的寄宿学生,用恶狠狠的语气命令:「把那个老人跟孙女还是什么的,带到这里来。他们也许会反抗,但是不管怎样都要拉过来,懂了吧?」

    奢华,但品味好差。

    真是不懂得怎么花钱。

    被带进黑川书斋的流浪乐师的孙女——四条露立刻这么判断。

    虽然如此,但这些话只能藏在胸中。露的脸上可说是贴上了秘藏的天真无邪微笑。

    扮成流浪乐师,站在一旁的四条君隆,也浮现出高雅的笑容。

    被露的天使笑颜与四条的高雅举止眩惑的黑川,已经脱去了内心数重障壁中,名为猜疑的第一层外衣。

    (看来不像生来就是穷人啊!应该是本来过着富裕的生活,却因为大萧条而没落吧!)

    黑川观察到四条与露的衣装,虽然布料与缝工都属上乘,却已穿得十分破旧。他对自己犀利的目光感到很满意,无声地自言自语。

    当然,这样的服装只是演出的一部分,是四条特地选出的,但黑川当然不知情。

    只不过,他佩服起走进这栋炫烂豪华——至少黑川是这么认为——的宅邸时,完全不胆怯,维持悠然态度的老人与孙女,开始觉得他们应该不是简单人物。

    「好了,让我来问问你们,为什么要跟我演奏一样的曲子?」

    黑川看着四条与露坐在豪华的安乐椅上后,拿起高级雪茄,扬眉问道。黑川打算让他们见识见识自己腰缠万贯的模样,藉此压倒老人,让他吐出真话。

    但是,四条却无视于黑川的小伎俩,完全没有动作的意思。

    不只如此,四条还扬起右手,动了动指头给他看,以飘然的口调说道:「既然被带进来了,那么你就是主人,而我则是客人。那礼貌上是不是也该请我抽一根?」

    「嗯?啊,这倒是失礼了。」

    黑川发觉老人是在讨烟草,便扫兴地将烟叶卷箱递上。

    但是,那说话方式里感觉不到卑屈,而他切割烟卷吸口的利落手法,更令黑川认为若非时运不济,这老人不该会是在门旁卖艺的角色。

    当他正想着这些时,黑川与老人呼出的雪茄馥郁芳香飘荡,稍稍溶解了僵硬的气氛。

    算准了时机,四条切入话题。「其实我是因为有些事想与您密谈而来的,黑川社长。」

    虽是以悠闲语调说出的话,但黑川听到这些话,一双细小的眼睛却动了动。

    「喔?原来你早巳知道我就是中部药品工业的社长啊!」

    既然这样,就不能迂回敷衍应对了,黑川坐直身躯。既然是知道自己的身分才接近,就得对他是否抱持着什么计谋感到警戒才行。

    然而,对于黑川的心机,四条像是要削弱那股气势般,一点也不紧张地继续说:「虽是这样,但也不是跟事业、金钱有关的事。是关于社长您的兴趣。」

    「兴趣?」

    知道他指的是小提琴后,黑川反问道。对应他的问题,四条自白色小胡子下吹出一口烟雾,拿起自己的乐器给他看。

    「还用说吗,当然是指这个。提到黑川社长,不正是以小提琴演奏家闻名吗?」

    「别捧我啦!我的技巧还不够好,我自己最清楚了。」虽然黑川也算是谦让了一下,但鼻翼周遭却止不住地抽动着。

    尽管知道摆明了是客套话,但受到别人的称赞,听在耳里还是很受用。

    而且,老人赞美的不是他每天被称誉的经营手腕,而是几乎没人赞扬过的小提琴技巧,心中雀跃自是当然。

    黑川以咳嗽掩饰内心的得意后,做出端起架子的表情回答。

    「还有,就算惹人讨厌,也要跟我演奏一样的乐曲,而且听来比我更拿手。实在让人很难坦率听进你的话。」

    「不不,我与社长先生不同,并不在于技巧的高低。」

    看见四条意味深长地摇摇头,黑川彷佛被吸引过来一样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不同?」

    代替回答,四条将雪茄放在烟灰缸里,举起自己的乐器给他看。

    在瞇起眼细看的黑川面前,小提琴迎上自窗外射来的午后柔和阳光,散发出蜜色的光辉。

    这不是简单的乐器。

    大概是有名的工匠聚精会神制作而成,经历了漫长时光的名器吧!

    那美丽的模样几乎令人会自然地这样想,给人一种神圣的感觉。

    (原来也有连外行人一看也知道,是了不得货色的乐器啊!)

    为了让四条无隙可趁,黑川一边继续板着脸,一边在内心想道。尽管如此,心里受到巨大冲击这一点却无法否认。

    仿佛看穿了这一点,四条以严正的口吻说道.,「您了解吗?我与社长先生的演奏之所以不同,不在于技术的差异,而在于乐器的差异。因为,我的小提琴……」

    是为了提高黑川的期待所做的演出吗?四条故弄玄虚地将话顿了顿,以犹如基督教徒唱颂神子耶稣之名般的发音,说出名号来。

    「就是那史特拉底瓦里哪!」

    2

    (史特拉底瓦里?那是什么?)

    听到四条口中说出听不惯的单字,黑川大吃一惊。

    这么写来,也许会让知道史特拉底瓦里是即使以天文数字买卖也不稀奇的名琴的平成读者们感到讶异。

    您可能会想,对自负于身为小提琴爱好者的黑川来说,这反应未免太不象样了,黑川对小提琴的兴趣不过是暴发户的急就章罢啦!

    但是,这个故事的时代并非平成,而是昭和六年的东京。

    很遗憾地,在当时的日本,就算是音乐爱好者,对小提琴的认识也只是用来演奏音乐的实用道具。还没有将乐器本身也视为艺术品,如茶碗般,小提琴也有所谓名器的认知水准。

    因此,并非要替黑川辩解,但就算不知道史特拉底瓦里,也称不上没有知识或教养喔!

    虽然如此,但黑川的虚荣心不容许他坦白说出不知道什么是史特拉底瓦里。他心想,身为以爱好小提琴闻名的黑川满太郎,要是向个来历不明的老人求教,这可是关乎人品的问题啊!

    因此,尽管慢了一拍,黑川仍以会让人觉得是装出来的反应,提高声音说道:「什么,史特拉底瓦里?这可不是意大利的名琴?」

    黑川从字的读音猜测应该是意大利一带的东西,尽管厚脸皮,仍以仿佛相当熟知的口吻说道。

    万一错了怎么办?尽管黑川内心淌着冶汗,但幸好四条并没有追究。

    并且,还仿佛十分佩服般抚了抚小胡子。

    「喔,真不愧是对小提琴十分通晓的黑川社长。您也知道史特拉底瓦里哪!」接着四条的赞叹声,至今一直安静坐着的露,也跟着拍起手来。

    如果是平常,黑川也许会觉得自己被愚弄了,但才刚度过危机的安心感,令他没有多余的心情察觉这一点。

    只不过说些「听到名琴吏特拉底瓦里的话题,我实在兴奋得难以克制啊……」等话后,倾听四条展开的热烈发言。

    「小提琴的名器有许多种类,瓜奈里、圣希拉芬、贝冈吉……不过,要说小提琴的王者,非史特拉底瓦里莫属!」

    刚刚沉静的举止不知到哪去了,四条突然自椅子上站起,挥舞双手讲述关于史特拉底瓦里的典故。

    四条说道。

    说到史特拉底瓦里,是十七到十八世纪间,以意大利格里摩那市为中心的史特拉底瓦里家族所制作的小提琴总称。

    以名匠安东尼奥为祖,史特拉底瓦里家族以心血结晶制成的小提琴,拥有彷佛不属于这世间的甜美音色。并且,以就算面对着全编制的管弦乐团,乐音仍能毫不逊色的响彻著名。

    这个秘密或说是来自于乐器上所涂板漆的配方,或说是因为用生长于格里摩那市郊外森林、现已绝种的巴尔桑唐桧为材料制作等等,各种推论不一而足,但真相为何,却不为所知。

    总之,只有史特拉底瓦里是目前已无法重现的绝佳乐器这个认知,是十九世纪内已经定调的。

    而且,许多史特拉底瓦里名琴,都因为战争或意外,或是管理不当导致虫蛀等原因而佚失,稀有价值于是逐渐增高。要得到史特拉底瓦里家族制作的小提琴,现在可是需要花上一大笔惊人的钱才行。

    「……也就是说,为什么史特拉底瓦里制作的琴,会被称为史特技底瓦里?那是因为当时表明制作者的标志流行用拉丁文注记。安东尼奥-史特拉底瓦里也以拉丁文风格写作安东尼欧斯-史特拉底瓦里。这点一直流传到今天,所以才称为史特拉底瓦里。」

    惊人的长舌终于结束,四条以附体邪灵离去的清爽表情结语。

    虽然四条说话的样子似乎对史特拉底瓦里十分狂热,但那也是演技的一部分。

    四条的三吋不烂之舌的狙击目标是别的事——为了将这个价值观灌入大概没有史特拉底瓦里相关知识的黑川脑中,好让四条能为所欲为。

    看来,四条的演出充分地发挥了效果。

    「哼,那些事不用特别讲解我也知道。说到史特拉底瓦里,就是小提琴的王者啊!」黑川对直到刚才还连史特拉底瓦里的名字都没听过的事实,连嗝儿也不出一个,绷着脸吐出这些话来。

    但是,这虚张声势只不过证明他已经认同了史特拉底瓦里的价值。

    除了理所当然的四条,露也看出这一点,鸭子吞下饵的实在感让她在心里满意地笑了起来。当然,这不会显现在她的表情上。

    「这么说来,就是那个的事吗?对,我是说那个。那个,是打算怎样啊?」

    对于这用了许多代名词,意义不明的问题,四条却十分了解似的点点头。

    「喔喔,失礼了,关于那个的事吗?」

    「没错。」

    对着黑川一脸「你总算了解啦」的表情,四条以若无其事的神情回答:「我们今天没有特别的预定。如果社长先生您希望的话,请让我们演奏一曲给您听听。」

    「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听到预期外的回答,黑川不觉想怒吼。但话声一落,他立刻压抑住激动,改以安抚的声音说道:「那个,也就是,史特拉底瓦里小提琴是非常贵重的艺术品这一点,我也知道。换算成日币大概是多少钱?啊,不不,我很清楚那不是能用金钱衡量的东西啦!」

    一边装出赞叹史特拉底瓦里的样子,一边询问价钱。

    真是容易看穿的作戏啊!

    不过,四条完全没有嘲笑黑川,反而以认真的表情回答:「这问题虽然很难回答,两万……不,大概是三万日圆。」

    三万日圆!

    黑川听到四条的回答后,感觉脑袋都快沸腾了。

    (这么多钱都可以买六、七台进口车了。就算是房子,也能盖上好几栋!)

    四条再度将手中的小提琴呈到被庞大金额动摇的黑川面前。

    「我所拥有的,正是安东尼奥-史特拉底瓦里手制的名器。即使配上这种价钱,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四条的口吻彷佛斥责,但下一瞬间,他脸上却浮现得意的微笑。

    「因为这样,我的演奏听起来才会比社长先生稍稍出色一点。」

    黑川听到这些话,才想起叫他们进来宅邸的理由。

    本来不是想问他们为什么要演奏跟自己同样的乐曲吗?若是不先问清楚这一点,事情就无法进展下去。

    「你是为了说这种事,特地跑来我的宅邸吗?这么说来,你可真瞧不起我黑川满太郎啊!」

    ——看他的回答来决定,就算是老人,也不会轻易就算了。

    黑川这么想着皱起脸孔,对方以无赖般的口吻说道:「问得好,我一直都在等您这句话。」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当出乎意料的反应让黑川一脸讶异时,四条终于提出来意。「其实,我想要将这把史特拉底瓦里让给社长先生您,所以才特地来到这里。」

    四条断然说道。他悠然的调子依然不变,只是下垂的眼底闪过些许光芒。

    但是,听到这些话的黑川,双眼圆睁——接着,爆笑出声。

    「故意让我听到你演奏小提琴,的确是不了不少功夫,我还想会是什么目的……原来就是推销啊!」黑川这么说着,止住了笑。

    为了表示不快的心情,黑川将一半以上都化成了灰的雪茄用力压进烟灰缸中,直到变成く形。

    「给我滚出去。看来是知道了我的兴趣,打算藉这个来骗钱吧,没用的!」黑川以只差怒骂的危险口吻激动说道。

    但是,四条既没有脸色发青,也没有慌了手脚。他只是浮现一脸打从心底失望的表情,大声叹息着。

    一旁的露虽是个孩子,却也露出跟祖父一样的神情。

    黑川看到两人的样子:心想「还想愚弄我吗」,正打算怒骂,没想到四条耸耸肩后说出了哀伤话语。

    「哎呀哎呀,看来是我看错人了。本来以为黑川社长一定能了解史特拉底瓦里真正的价值。」

    听到这些话的露,也浮现出忧虑的神情。「那,爷爷……」

    「嗯,该到下一个地方去了,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露听到四条的话后点点头,以感觉不到体重的轻盈站起身。她以有如芭蕾舞者般优雅的行礼后,便向出口走去。

    四条也轻轻点头致意,跟在露的身后。

    (什么啊,我还以为会纠缠不清,倒是很干脆就放弃了嘛!)

    意料外的发展,让黑川在下个瞬间几乎从椅子上飞跳起来。

    因为从赶上露的四条口中,说出了对黑川而言,有如天敌般存在的那个人的名宇。

    「这次到欧亚制药去吧!那边的社长名叫石崎,是留学归国的,听说对小提琴的造诣也很深。」

    (石崎?他们打算到石崎那边去?)

    没什么愿不愿意的。

    对黑川来说,只要听到憎恶的石崎之名,不经过大脑,神经就会先起反应。

    「等等,既然提到那家伙,可不能当作没听到。」

    听到黑川的呼唤,四条与露两人转过头来。虽然他们脸上浮现「你总算想听啦」的表情令人不快,但既然跟石崎有关,就不是计较这种问题的时候。

    「啊,你们啊,假设,我说假设喔!」黑川装出温柔的语调问道。「如果我不买这把小提琴,你们是打算拿着它到欧亚制药的石崎社长那边去吧!」

    「哎,既然社长先生不愿意听我们说,也只有如此了。」

    四条轻轻摇头。

    「虽然我觉得小提琴爱好者黑川社长,才是让渡这把史特拉底瓦里的最佳人选,但既然无法如愿,也只有向接下来的候补者洽谈了。」

    3

    「喂,等等……不,请等一会。」黑川慌张地说,两手挥舞着朝四条他们招手。

    当四条与露对望一眼后折回来时,黑川已现实地搓着手迎接他们了。

    在这之间,黑川也不忘装作若无其事地观察四条抱着的史特拉底瓦里小提琴。

    虽然对没有鉴定力的黑川而言,当然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不是史特拉底瓦里,但不论是精细的作工,或板漆的光泽,看来都像最高级的乐器。

    「这是真正的史特拉底瓦里。如果是社长先生您,应该一眼就能认出来。」

    「咦?啊,嗯!」

    在口中含混着不得要领的语句,混过场面的黑川,重新打量起四条与露。

    (不管是他看来很高尚的人品、相貌也好,那奇妙的镇静态度也好,这个人就算拥有一两把名器小提琴也不奇怪。)

    一想到这里,黑川发觉他还没有问过老人与小女孩的名字。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还有……」

    「您是要我们报上姓名吗?这点还请原谅。」

    避过黑川的疑问后,四条面露哀伤表情,故弄玄虚地开口。

    「这,如果报上姓名的话——哎,我们是曾被称为大人一族的后裔。尽管这样,但目前已是落魄之身,实在不想说出家名来。」

    当然,四条只是在虚张声势。

    虽然如此,对暴发户黑川来说,这些空话却发挥了预期外的效果。

    「什么!这么说……您,难不成是官家大人,还是与哪里的城王大人有血缘关系吗?该不会是华族(注:明治至昭和初年日本宪法所设,介于皇族与士族之间的特权阶级,分为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的大人?」

    「这就由您想象了。」

    对于黑川气势汹汹的询问,四条只是耸耸肩。但是,那装成彷佛隐藏着什么的说法,更加吸引了黑川。

    「喔,既然是这样,拥有史特拉底瓦里名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黑川不觉如此自言自语,但一看到听见这话的四条露出不快的表情,他立刻慌张地加上:「不不,我不是在怀疑您们。只是,这件事实在太突然啦!」

    像这样看对方的脸色,还使用诡异的敬语,黑川已是完全陷入四条的圈套,但他自己却没有发觉。

    只不过,要是这小提琴真的值这价钱,一定得入手不可——至少,也得阻止它变成石崎浩一的所有物。

    一想到这点,黑川便怎么样也要问出事情的原由来。

    「嗯,那个,如果可以,有件事想请问您,那就是您是怎么得到这把史特拉底瓦里小提琴的啊!」

    「……哎,没办法。如果接下来是要谈关于让渡的事——」四条以看来不太想谈的苦涩表情响应,但其实心中却正吐着舌头。

    「其实,我去世的妻子,也就是这孩子的祖母,是出身于俄罗斯帝国时代的大贵族,曾有多人担任显要职务的波布尔斯基伯爵家。」

    四条伸出一只手抚摸着露的头,开始说起史特拉底瓦里名琴的由来。

    「是比日俄战争更早许多的时候。因为很想看看东洋神秘岛国而来到日本的内人,正是当时的波布尔斯基伯爵千金。」

    说到这里,四条好像要掩饰不好意思般,呵呵地发出听来很奇妙的笑声。「她和年轻时的我坠入爱河。虽然她十分美丽,但我可也不差。哎呀,那时候可真是人生的春天。」

    听到话题转往完全无关的方向,令黑川感到困惑。但他仍像个干练的企业家,试图用旁敲侧击的方式将谈话拉回正题。

    「喔,不过,在明治时代,若是这种跨国恋情,应该都会遭到双方家族的强烈反对。所以你们私奔了?」

    「哎,您真聪明。我与内人就是舍弃了家族与身分,在各个城镇间流浪,度过了贫穷却美满的日子。」

    四条加上有如说唱般的抑扬顿挫,兴味十足地说着,还不忘轻轻拨弄小提琴弦。

    「尽管有那段流浪的时期,内人却仍然守着这把小提琴。她说绝对不能放弃伯爵家的宝物。」

    「那么,这把史特拉底瓦里,曾是俄罗斯贵族,波布尔斯基伯爵家的所有物吗?」

    「正是如此。」四条像时代剧电影里出现的家臣一样,连声肯定道。「就像大家所知道的,在革命前,俄罗斯贵族们用大笔金钱收藏史特拉底瓦里与瓜奈里等名器的人可不在少数。对了,连乐圣贝多芬拥有的那套阿玛蒂弦乐四重奏乐器,也是俄罗斯的拉兹莫夫斯基公爵所赠送的。」

    黑川听见四条所说的话内容越见高深,心想总算说得有些道理了,不禁挺起身来。

    尽管一个来历不明的老人说自己拥有高价的小提琴,不是什么能听信的事,但既然是来自俄罗斯帝国时代的贵族,就有其可信度。

    再加上……

    黑川偷瞄了露的脸蛋一眼,小声呢喃。

    刚见面就觉得真是个有洋人味的小女孩,若是因为继承了俄罗斯人血统,就说得通了。

    (看来,这件事得慎重而积极地对应不可。)

    想过种种主意后,黑川不了这个结论。

    也就是说——他已经陷入四条的圈套中了。

    「您说,想要卖掉这把珍贵的史特拉底瓦里啊!这……有什么困难吗?」

    黑川十分亲切地问,但眼申却闪烁狡桧的光芒。视场合而定,黑川打算藉四条的不利状况,大举杀价购人小提琴。

    对于这个问题,四条大大地叹了口气后,悲伤地开口说道:「说出来实在是非常丢脸,因为我们的生活十分困苦。」

    四条这么说着,还将自己的手叠上露的小手。

    「内人在大正初年因故去世。尽管这样,在我们的儿子仍在世时也还过得去……但那不孝的孩子,竟与媳妇一起染上流行病,比我早一步离开人世了。之后,就只剩下我一个男人扶养孙女。」

    四条以淡然的口吻述说经历。尽管是十分悲伤的故事,黑川在意的却不是这个。

    他为了找出可以钻入的空隙,或者至少是对自己有利的题材而专心聆听着。

    「当然,我这么一个没有特长也没什么资格的老人,赚不了什么钱,只能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但孙女健康地长大,总算也让她读到普通小学毕业了。不过,如果学业就此中断,未免太可怜了。」四条话语一断,脸上便浮现自嘲般的笑容。「或许您会觉得我是因为太偏爱孙女才这么想,但这孩子可是个很聪明的女孩。所以,我很希望她能继续读女校。」

    四条以细长的手指按住眼角内侧。「虽然这把史特拉底瓦里是再辛苦也想留在身边的内人遗物……但为了这个缘故也无可奈何。就算放弃了,在天国的内人应该也会谅解。」

    「爷爷。」露将手帕递给说不下去的四条。

    「哎,谢谢。妳真是个温柔的孩子。」四条接过手帕,擦了擦眼睛后,擤擤鼻子。

    虽然正是感伤的场面,黑川的心却毫无动摇。

    (哪来的蠢蛋啊,居然这么老实,把自己的实情都大喇喇说出来了!)

    黑川确信这家伙是个不知世事的糟老头,一想到史特拉底瓦里也可以肆意杀价,几乎想跳起舞来。

    不过,他又想到把欢喜表现在脸上一点好处也没有,慌忙绷起脸来。

    「原来如此。所以才来找我吗?」

    四条微笑地听着黑川用好像很有道理的口吻问道。「正是。用了惹您不悦的方法引起注意,这点我向您陪罪。不过,我以为像那样演奏同一首曲子,耳力高超的社长先生一定会马上有反应。哎,这点就先姑且不论。」

    四条巧妙地刺激了黑川的自尊心后,说出更具魅力的话来。

    「因为如此,我的小提琴一直隐没在世间,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所以,如果能得到它,想必就能以我国第一位史特拉底瓦里拥有者的身分扬名于世。」

    听到四条这么说,黑川不禁咽了口口水。

    (那、那么……要是得到这把小提琴,不就能在石崎那家伙面前扬眉吐气了吗?)

    黑川想象着看到自己炫耀史特拉底瓦里时石崎哭丧的表情,胸口便觉得沸腾不已。

    (可不能让这老头到别的地方去。就算用威胁、讨好、拐骗的方法,也要把小提琴弄到手。)

    黑川表面上摆出一副善良的表情——不过这种好好先生的样子不合他的本性,即使说好听点都算不上演技出色——骨子里却满腹心机地想着。

    事实上,黑川的举动已经代表他彻底被四条的诈术所骗,但正一头热的黑川,却连想都没想到这会是诈欺。

    总之,四条花费半年以上的时间,调查黑川与石崎的敌对关系,以及黑川因为这不单纯的动机对小提琴产生兴趣等事而筹划的策略,已经成功奏效了。

    不过,黑川不愧是一代就将中部药品工业培育为大公司的风云人物,相当小心注意,擅长谈判。

    「既然这样,那么我为了令孙女的缘故,也不是没有考虑买下名器史特拉底瓦里的意思。不过……」黑川以略带阴险的口吻丢出话语。「尽管我也称得上熟悉小提琴,但对鉴定乐器却是个外行。所以,在决定买卖之前,我想先请专家看过一次,确定是不是真的史特拉底瓦里再说。」

    黑川带着一半想确认小提琴的价钱,一半想藉此刁难,让事情对自己有利的心情说道。

    但四条仍有后路。

    他看穿了黑川的心思,反倒表现出高调的姿态。

    「也就是说,社长先生您怀疑这把史特拉底瓦里是赝品啰?」

    「不不,绝不是这样!」听到面露怒色的四条这么说,黑川慌忙挥手。尽管这样,四条还是没有停止追击。「既然您这么说,那我们也只有不卖了,拿着小提琴到石崎社长那里去吧!」

    黑川一听,尽管看来急性子,也只有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

    「怎、怎么这样!快请别这么说。」

    四条对着不觉脱口叫唤的黑川耸耸肩。「哎,因为史特拉底瓦里是高价乐器,企图仿冒的也不在少数。不过,只要是我的小提琴,就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

    四条这么说着,从上衣口袋拿出一张折叠的纸片来。

    「既然是这么热中小提琴的社长先生您,应该知道神保和也这名字。」

    「喔喔,当然。」黑川理所当然地回答。

    事实上,不只是小提琴爱好者,只要是喜爱西洋音乐的人,没有不知道的。

    神保就是帝都第一,不,是被评价为日本第一的著名小提琴家。

    他在就读东京音乐学校时,就一直享有神童之名,进入研究科时受文部省之命前往维也纳留学。回国后,在就任为东京音乐学校最年轻教授的同时,也精力充沛地展开演奏活动,令日本西洋乐界沸腾不已。

    既然是像这样的人物,自认为小提琴爱好者的黑川,也曾多次听过神保的演奏会。

    「可以吗,社长先生。这是那位神保和也,我国小提琴界第一号人物所写的鉴定书。藉由过去的关系,我已经请他鉴定过这把史特拉底瓦里了。」

    四条将纸片摊开在因为突然听到神保之名而一脸讶异的黑川眼前。「请您看看,神保老师亲笔记载证明了,我的小提琴是真正的史特拉底瓦里。」

    正如四条所说,递到黑川面前的高级西洋纸上,正写着这些内容,最后还附上神保横签的署名。

    「喔喔,这是……」

    就算是黑川,也沉默了下来。是别人就算了,但既然是在欧洲长期留学,见过各式各样著名小提琴的神保所鉴定的,就不得不信了。

    「怎么样,您能接受了吗?」对于四条的追问,黑川只有点头。不过,在这一瞬间,身为曾跨越危机的企业家「追着剥皮满太郎」拥有的,几近胆怯的小心谨慎又浮现黑川脑海。

    (等等,谁能保证这个鉴定书真是神保亲手写的啊?)

    也可能有把便宜的小提琴配上伪造的鉴定书,藉此卖出高价的诈欺伎俩啊!

    黑川这么一想,又开始想着该怎样才能看穿鉴定书的真伪。

    四条看到黑川的模样,特地长叹了一声,对他说道:「您的疑心病好重哪!连神保老师的鉴定书都不肯相信?」

    「不!我绝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

    「请不必再瞒了。」四条斜了一眼心思遭到看穿而着慌不成样子的黑川,走到书桌旁。他撕下一张桌历,在上面写了些什么之后,递给黑川。

    「这是神保老师宅邸的住址,只要写信向他确认就行了。」

    四条彷佛无法忍受这种小人的猜疑般,断言道。

    4

    「虽然很失礼,不过您比我在演奏会上拜见时看来年轻不少。」

    这里是位于上野的东京音乐学校一角,神保和也教授的办公室。

    黑川满太郎很稀奇地眺望着罗列狭窄房内的书籍、乐谱以及数把小提琴等物,将视线移回神保和也——事实上,是化妆成神保和也的广介身上说道。

    「是这样吗?只是因为远看才会有这种错觉吧!」广介装出似青壮教授的不和悦答道。「尽管不才,但我毕竟也是任职东京音乐学校的教授。说我看来年轻,意思就是我缺乏威严吗?这可不是令人很愉快的评价。」

    「啊!失礼了。我没有这个意思,还请原谅。」或许是在权威面前展露出了本性,黑川以不像社长般的卑屈态度连连低头说道。

    蓄了威严的小胡子,打了蝴蝶领结的广介点点头。

    然而在这一瞬间,广介背上流不的冷汗,却不会比黑川还少。

    (不论如何,要说与神保并无结识的黑川不会认出来……这还是太危险啦!)

    广介脑中浮现将自己扮成神保替身送进来的四条脸孔,将胸中的悲鸣压了不去。

    他一想到这次的诈欺自己要负起最后的重责大任,就非得更加忍耐才行。

    「听好了,广介。这次要把史特拉底瓦里高价卖给这个叫做黑川满太郎的俗人,狠狠赚他一笔。」在浅草浴场那一天,四条以仿佛诈欺已经成功的口吻说道。

    「可是,说到史特拉底瓦里,不是要花惊人的大笔金钱才能买到吗?您有这样的乐器吗?」当广介提起对小提琴些微的知识这么询问时,四条厚脸皮地回答:「当然不是要卖真正的史特拉底瓦里给他。仔细想想,用高价买下真品再卖出,根本不算诈欺。」

    「是这样没错。」

    四条对傻傻回答的广介仔细说明这回的诈欺手法。

    首先假扮为流浪乐师接近黑川,以准备好的小提琴令他想得手。关于这一点,只要用上与黑川在事业及小提琴两方面部为敌的欧亚制药社长石崎浩一之名,并不困难。

    问题在于如何使黑川深信,这把小提琴是足以不惜投入庞大金钱获得的名器。

    关于黑川,光是能使中部药品工业化为大公司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他不是个笨蛋。要让他相信廉价的小提琴是史特拉底瓦里,得下多重功夫才行。

    总之,第一阶段由四条的三寸不烂之舌与露的大小姐戏码上场,但仍需要另一层保险。

    在此则由广介扮演成著名小提琴手、东京音乐学校教授神保和也,藉由他的权威,令史特拉底瓦里是真品这点得到可靠的保证。

    虽然乍看之不是个异想天开的策略,但四条为了成功诈欺而采用的手段,是足以让广介啧啧出声的周到。

    首先,四条花上许多时间,调查出神保和也的生活习惯。结果知道了每天不午两点到两点半之间,神保和也会离开音乐学校的办公室。

    在这段时间里,喜爱咖啡的神保会在团子坡大道上的白梅轩咖啡厅小憩。

    四条知道这件事后,便拜托旧识的著名扒手,从神保那里偷来教授办公室的钥匙,以石碱取型以便复制。当然,不一会儿,钥匙就在神保还没发觉时,从名偷的手里回到了神保的口袋这点也不用多提。

    接下来,利用学校是个人来人往的地方这一点,让广介进入校园,不引人注目地潜入教授办公室便行了。

    于是,当神保外出到白梅轩的这段时间,四条一伙人便能自由使用他的教授办公室。

    「黑川的猜疑心很重,一定会寻求专家鉴定。因应这点,就用我为了演戏租来的房子伪装成四条自宅,把地址交给黑川。他一定会寄来要求会面的信件,再回复要求在东京音乐学校的教授办公室见面就可以了。那,广介,你就……」

    「扮成神保和也,郑重表示那把小提琴的确是史特拉底瓦里,价值连城,对吧?」

    「没错,这工作只有你才做得到。」四条清楚地断言。广介听到他这么说:心情不禁飞扬起来,但那份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

    「再怎么说,神保和也也是个才三十出头的青年小提琴家,是我无法扮演的年龄。」

    「……也就是因为年龄跟样子很接近,所以才选上我的啰?」

    「就是这样。」

    「什么嘛……」广介听到自己是因为这样而被选上,不禁沮丧起来,四条却一脸认真地加上一击。

    「哎哎,这次的诈欺取决于你能不能取信于黑川哪,这可是很重要的工作哟!」四条摸了摸白色的小胡子,盯着广介:「你做得到吗?」

    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怎能回答做不到?

    「当然!」广介精神洋溢地回答。

    不过,目前正在教授办公室中面对黑川的广介,不禁对自己轻率的答应有些后悔。

    虽然对目标是当上一流诈欺师的人来说有些丢脸,但再深责广介未免也太残忍了。

    再怎么样,要潜入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房里,假扮成他的样子——而且,四条虽然对他的变装下了种种详细指示,却为了避免给广介既定印象,连神保的照片都没给他看过——还要瞒过两眼因欲望闪闪发光的黑川满太郎。作为在日本出发的第一件工作,负担未免也太沉重了。

    不过——管他的,豁出去了!反正要逃也来不及了,广介暗自不定决心。

    这么一来,他便抬头挺胸——与其这样说,不如说是这青年与生俱来的鲁莽,他的舌头开始动了起来。

    「那么,您之所以来此,是为了对我提出对小提琴的鉴定做详细询问吧?」年纪轻轻就获得了地位与名声的男人说起话来应该是这样吧!广介在心中谨记在话语中表现出礼貌与傲慢,率先开口。

    相对于此,黑川则是始终含蓄有礼地应对。「是,正是这样。其实我正打算买这把小提琴。」

    「喔,那很好。这可是很出色的乐器啊!」

    「咦?这么说来,这是真正的史特拉底瓦里啰?」

    「咦?这么说来,难道你以为那把小提琴是假的史特拉底瓦里吗?」微妙相似的问答后,广介皱起眉头。

    「真令人惊讶。既然是小提琴爱好者,相对的应该也有这方面的眼光才是。」

    「不不,虽然我的确很喜欢小提琴——」

    「那么,不求要看出是史特拉底瓦里,至少也该一眼就能瞧出那把小提琴有多值钱吧?」

    黑川听他这样说,就趁势问道:「那、那么,这真的是意大利有名的小提琴啰?」

    「这是一定要的啦!」

    「咦?」

    「啊、不。」广介连忙掩饰过自己在无意间说出浅草一带的下町方言一事,严厉地警惕自己不能再犯第二次后,点头说道:「确定无疑。那位老人拥有的小提琴,的确就是名匠安东尼奥-史特拉底瓦里手制的格里摩那名器。」

    黑川听到他的断言不禁屏息。但下一瞬间,他闪烁着还残留疑问的目光,继续追问:「这到底是从哪儿看出来的?就是那个……史特拉底瓦里的特征啊!」

    「首先要看制作者的标志。因为是贴在里板内侧,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不过,要是从表板的S形孔中往内看,马上就能发现了。」广介做出实际上往小提琴内部看了看的动作后,说道。

    「那把乐器正贴着写上了AntoniusStradivariusCremonenfis的拉丁语注记标签啊!另外,也有附上Anno1721的制作年份说明呢!再说,我还不曾看过这么漂亮的东西!」

    ——讲到重点啦!广介拉高声音。

    「坚固的制工、纤细的设计、美丽的光泽……不,最重要的是,只要一演奏起来,听听音色就明白了!」

    广介为了让黑川一口气听信,借着四条教给他的专门知识,说得越发比手画脚起来。

    对黑川来说,广介的话听起来简直像祝福的号角齐鸣般悦耳。

    (喔,看来这是关键。应该能确定那把小提琴是真正的史特拉底瓦里啦!)

    既然如此,就得确定入手才行。

    然后,在令人讨厌的石崎面前,好好耀武扬威一番。

    黑川在心中下了决定后,打断了广介的解说。

    「啊,非常感谢您,我已经理解啦!原来那就是真正的史特拉底瓦里啊!」

    正说到兴头上被打断的广介不快地沉下脸来。不过:心中却大呼「好耶,上勾啦!」雀跃不已。

    黑川对此毫无所觉,脑中边展开各式各样的打算边问道。

    「既然是这样,那么我非买不可……不过,提到史特拉底瓦里,到底值多少钱呢?坦白说,我想尽量便宜地得手。」

    广介看到黑川一脸无法让人联想到是中部药品公司社长的小气神情,不禁愕然。不过,他并没有让这样的表情浮现脸上,而是说出了金额。

    「这样啊,嗯,两万五干日圆左右是合适的价钱。」

    「这么贵啊!」

    黑川张目结舌。广介冷眼看着黑川的样子,继续说:「我只是说出一般公认的价码。既然保存状态这么良好,就算卖到三万口圆也没什么。」

    「是这样吗?不,既然老师都这么说了,那一定不会有错。」黑川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了一会后说道。

    接不来他将嘴抿成一条线,陷入思考中。

    看来是在绝对要把史特拉底瓦里弄到手的欲望,与接近守财奴的小气性格间苦恼挣扎的样子。

    然而这份烦恼,再加上对石崎浩一的敌对意识这第三个因素的缘故下,可以看出是由前者获胜了。

    (这部分成功啦!这家伙已经完全相信了。)

    确信成功的到来,广介在胸中会心一笑。

    然而,没想到就在此时,足以让史特拉底瓦里作战完全翻覆的危机,马上就要逼近了。

    「他做得来吗?」露圆亮的眼瞳滚滚转动着,有些不安地说。

    「没什么好担心的。广介毕竟也在上海干过不少票,再说这次他一定会拿出十二分的功力来好好办的。」以平稳口吻回答她的,当然就是四条君隆。

    看他们的模样,已经与造访黑川宅邸时不同。四条换上了高级和服,外罩男用无袖大衣外加手杖,整体装扮看起来正像小康商家的退休老板。相对的,露也穿着可爱的水蓝色外套与同色的钟型帽,看起来就像个大小姐。

    不过,露却用与漂亮外貌不符合的粗鲁口吻继续说:「可是广介有些地方太单纯了。在东京车站饭店的时候,连这么基本的手法都会上当。」

    四条看着这么说后嘟起嘴的露,浮现意味深长的微笑。

    「哎,妳似乎很关心广介?」

    露听到他这么说,端正的眉毛立刻挑了起来。「爷爷别乱开玩笑。只不过是个实习的,我为什么要担心他?只是万一广介失手了,而让工作告吹会很困扰而已呀!」

    「说得也是。哎,就当作是这样好了。」四条对使起性子来的孙女这么说后,看向远处东京音乐学校的校舍。

    其中一间房里,广介应该正在对黑川满太郎使诈吧!

    四条与露是为了在暗中守护广介,并且确认真正的神保和也是否归来,而装成外出散步的老人与孙女模样,来到这个转角处。

    如果待在这里,一旦神保从团子坡大道的方向回来了,马上就可以发现。

    「算算时间,也该是已经说服黑川的时候了,那种人的弱点就是权威,若是以教授身分劝他,应该不难上手。」四条瞇起眼睛,看着东京音乐学校喃喃自语。

    突然,露扯了扯他的衣袖。

    「爷爷!」

    「怎么啦,妳还在担心广介吗?」

    「不是的。」四条察觉孙女的声音发僵,便转头朝露的方向看去,而露则是一脸紧张地指向后面。

    四条顺着她的细指一看,柔和的下垂眼不禁睁了开来。

    「这是怎么了,还不到三点就回来了?」正如四条不禁脱口而出的,往这边走过来的,口蓄小胡子的青年绅士——就是以著名小提琴家之姿成为东京音乐学校教授,真正的神保和也本人。

    第四章诈欺师哲学

    1

    「真是不可原谅,竟敢端出这种咖啡给熟客!」

    大步向前走的神保和也满脸怒气地自言自语。

    他说话的语气,不像是个以还没三十岁的年纪就获得地位与名声,加上不久前刚娶了名门千金的男人。不过,要是想到三十分钟前他在前往白梅轩时发生的事,实在也无可厚非。

    到底是出了什么差错?白梅轩的老板竟大意地用了发霉的咖啡豆来泡咖啡。

    当然,在神保喝了一口吐出来后,察觉异样的老板便连忙慌张地道过歉了。

    不过,对忙碌的神保来说,在白梅轩喝咖啡度过的休息时间,有如沙漠绿洲般珍贵。这宝贵的休息时间居然被弄得乱七八糟,实在无法原谅。

    因此,神保将冷掉的咖啡倒在不停低头道歉的白梅轩老板头上,走出了店门。

    神保会做出这种行为,虽可说是艺术家常有的怪癖,但反面来说,也许能看出这个从不知挫折为何物的男人任性的一面吧!

    先不论要从哪种角度来看,现在的神保和也,正散发出难以接近的怒气,不停往前走。

    如果是漫画,大概会在他的头顶画上冒烟的样子吧!

    「他们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再怎么说,我也是去过音乐与咖啡之都维也纳啊!」神保边走边不服气地喃喃说道,来往路人觉得大白天就遇到怪人,纷纷吓得避开。

    不过,气得浑然忘我的神保完全不介意。他只想着要赶回东京音乐学校里自己的办公室,因此猛然向前冲。

    神保的气势可说是目不斜视,也可让人联想到横冲直撞。再加上频频自口中吐出的诅咒抱怨,还真令人难以接近。

    然而,在样子非比寻常的神保身后,却有一名少女小跑步地跟随着。不过,向前急进的神保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她。

    「竟敢给留过洋的神保和也喝发霉咖啡,这是什么意思!太可恶,实在是太可恶了!」说出生气的事本来可以镇静情绪,不过看来是得到反效果。

    神保反复地口吐愤怒之言,是已经忍不住了吗?他突然停下脚步,挥起右拳喊道:「可恶的白梅轩,我再也不会去啦!」

    「呀!」

    打算以怒吼消解怒气的神保,听到紧随的微小尖叫声,呆了一下。

    他慌忙转向背后的声音来源,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女孩,正以双手盖住嘴边,站在那里。

    「啊,真不好意思。叔叔不是在生妳的气。」神保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怪状会惊吓到周围的人,在一瞬间露出了难为情的脸色后,和气地对女孩说。

    就算事出有因,要是弄哭了小学生,传出去可就难听啦!

    不过,看着少女的神保,脸上装出来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并且还张大了口,露出不像东京音乐学校教授会有的痴傻神情。

    (这……从上次受邀到与哈布斯堡王室是姻亲的前贵族家以来,这可是第一次看到这么高雅、可爱的女孩子。)

    神保心想着,还直直盯着少女的脸瞧。

    不论是从那掺了少许青色的黑瞳,或是与雪白肌肤相映的玫瑰色嘴唇来看,都像个洋娃娃般。看起来会如此白皙,也许真的混了西洋血统。

    神保这么看着少女——露时,心情总算平复了。

    (神是公平的。为了抵销我刚才在白梅轩遇到的不幸,所以让我遇见了这么漂亮的孩子。)

    正像个服侍艺术女神缪斯的音乐家,神保会因美丽事物而盲目的性格被激起了,他出神地想。

    不过,这份陶醉没有持续太久。

    「叔叔,你的眼神好奇怪哟!」当少女用杀风景的台词指责他没规矩时,神保大为慌张。

    再看到露狐疑地皱起眉的表情,神保连连摇头,结结巴巴地解释着。

    「这、这可真是失礼啦!啊,总之我没有恶意……叔叔我要走啦!」就算是美少女,现实也不过如此。

    的确,西洋名画里的美人还是远观就好。

    就像后世大量出现的某种癖好者一样,神保在心中自言自语。凄凉地心想着,转过身去。

    但是,因为外套袖子被拉住了,他又停下脚步。

    正想着不知有什么事而回过头的神保眼中,跃入了少女握着双手,表露恳求的模样。

    「嗯?怎么啦?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嗯!我有事想请叔叔帮忙,所以才想对您说。」露这么说着,还露出害羞的微笑。

    那令人爱怜的微笑让神保精神一振,一脸洋洋自得。

    「喔,有事拜托吗?是什么事啊?叔叔如果做得到一定帮妳。」神保脑中浮现出留学时,维也纳的浮夸男子对女性搭讪的模样,模仿着说。虽然不可能是那种说话方式奏效,露却宽心地开了口。

    「嗯,我就读于本乡女学院的小学部。」

    「喔喔,那间名校啊!」

    神保听到以良家子女就学闻名的女校名字,大大地点头。正如高雅的外表,这孩子果然是在被称为千金小姐的家庭中长大的。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实际上已落入露所设下的陷阱。但是虽然容易生气,实际上是个好好先生的神保,却完全没有怀疑过她说的话。

    并且,他还以非常认真的表情,看着露的眼睛问道:「那么,本乡女学院的学生,有什么要我帮忙呢?」

    「嗯,突然提出这种要求真不好意思,可是,是因为有作业要写。」

    「作业?」

    「嗯,是地理科的回家作业。题目是『本镇的距离』。得测量自家附近,比如蔬果店到酒馆之间有多少公尺才行。」

    「喔,真是个有趣的回家作业。」

    神保微微点头,想到有这种作业也并非不可思议。

    ——一定是地理老师为了让习于日制标尺法的我国人民实际感受公尺制的距离感,而特地出的作业。

    「虽然要麻烦您,但还是想请叔叔帮忙。一下子就好了。」

    「喔,要做什么?」

    反正这段时间本来该在白梅轩喝咖啡度过的。

    那段被搞砸的时间,就留给这可爱的少女吧!

    在微笑地想着的神保面前,少女从口袋里拿出一团毛线,与一束看来像是带子的东西。

    「大概有三十公尺。我用这个测量到那边转角的乔麦面店的距离时,请您拿着这一端哟!」

    「咦?要做这种事啊!」

    「对不起,其实应该要跟同学两人一组做测量的,可是跟我同组的同学感冒发烧了……不过,交作业的期限是明天,今天非得做完不可。」神保脸上露出身为东京音乐学校教授,可不能像下阶测量技师举动的想法,但一听到露的恳求,表情也渐渐松懈不来。

    「拜托您。从刚才我就一直拜托路过的人,可是每个人都拒绝我,还笑我。叔叔跟其它人都不一样,既高尚,看起来又好亲切哟!」

    「啊,是吗?妳看得出来啊!」神保完全不知谦虚地挺起胸膛:「叔叔我可是留过洋的,学过西洋礼节,对女性很温柔呢!」

    「呀,好厉害哟!我能遇到叔叔真是太好了。」

    「喔,就交给我啦!小姐的托付当然得接受。」神保发挥临阵磨枪的骑士精神,握住露递过来的毛线一端。

    「那么,当我去测量的时候,叔叔要待在这里。就这样约好了哟!」

    「别担心。我会一动也不动的。」

    「谢谢您,叔叔!」露端正地行了礼后,迅速向右转,跑开了。

    她还好几次回过头,确认神保是不是还站在原地。神保向露挥挥手表示没问题后,喃喃说道:「嗯,做好事的感觉真不错。如果帮忙的对象是罕见的美少女就更棒啦!」

    神保作梦也想不到,不到三十分钟后,他就会对这番话后悔不已。

    舞台转换到东京音乐学校。

    广介送走了黑川满太郎,立刻锁上教授办公室的门,偷偷摸摸地走出校舍。

    在人员出入频繁的学校里,尽管身为外人的广介从教授办公室里走出来,也不会遭到责怪,但总觉得后面好像有人在看。

    于是,当广介将东京音乐学校的正门抛在脑后时,总算有了想要夸耀的心情。

    (太好啦!完全唬过黑川大叔了。)

    广介会窃笑也是理所当然。

    一开始对四条的小提琴心存怀疑,打算质疑真假的黑川,也被广介的三寸不烂之舌所骗。走出教授办公室时,黑川已完全深信那把琴就是史特拉底瓦里。

    这样下去,黑川必定会如他们所说,砸下大笔金钱,买下其实是便宜货的小提琴。

    而且,他还会深信自己是抓住了没落名门的弱点,狠狠杀价买下的。

    (四条先生果然厉害。这就是名人的诈欺手法吗?)

    一想到一切都照着四条君隆的计策进行,广介不禁咋舌。

    加入大案子,而且成功完成交付工作的荣耀在广介胸口跃动,几乎让他想吹口哨。

    但是,自一旁树荫处传来的声音唤住雀跃的广介。

    「广介……广介哪!」

    因为有人叫出自己的名字,广介在瞬间心跳不已。但是在发现声音来自四条后,便奔了过去。

    「啊,这可不是——难道说是来这里守望的?这心意我是很高兴啦,不过四条先生跟黑川打过照面,要是被发现就糟了。」

    广介带着好好完成第一份工作的得意,以不像他的口气,说着通情达理似的话语数落四条。

    「哎,广介哪!」

    「是?」

    看着广介天真地回答,四条稍微耸肩。「哎,也好。我直接指给你看罢。我已经在这边看到黑川回去了,所以那方面不用担心了。」

    四条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让广介倾首问道:「怎么了,黑川已经相信我就是神保,现在回去啦!」

    「那些事我等会儿再听你说。好了,快跟过来。」

    四条打断广介的话后,挥挥手杖走开来。广介只有无可奈何地配合四条的步伐,跟在他身旁。

    于是,当走到同时可以看见往团子坡的街道与东京音乐学校一带时,四条小声说道:「听好了,可别发出怪声。」

    「咦?啊,是。」广介愈发不能理解四条的意图,以不明就理的表情点点头。

    终于,一个绅士以奇妙的姿态出现他的视线中。

    不,并不是指那个人的服装有何怪异。

    小胡子配上西装,而且与时下流行的摩登青年不同,穿着正统的西装与帽子,是无可挑剔的打扮。

    问题在于,他正在做的事。

    这洋派绅士手中握着延伸到前方转角后的毛线一端,表情看来像是焦躁,又像是无事可做的样子。

    (这家伙在干嘛啊?)

    涌起好奇心的广介,在经过时偷偷观察绅士的脸。然而,察觉那视线的绅士,彷佛要他们快点走开似的,故意咳了几声。

    有点不快的广介边沿着毛线往前走,边低声询问四条。

    「那家伙到底在做什么啊?一副蠢样,拿着毛线站在那里。」四条听到他这么说,露出小孩子恶作剧般的表情偷笑。

    「那位绅士哪,也就是……」他以听来有些愉悦的语气告诉广介:「真正的神保和也。」

    「……咦?」听到这令人无言的答案,广介想也没想就想回头看。但四条用视线制止他,他好不容易煞住,仍看向前方。

    但是,广介的脸色却整个发青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是在我跟黑川谈到一半的时候……」

    「哎,说不定他会闯进去。也就是说,神保和也今天打破习惯,提早回来了。」

    「怎么这样!」

    「哎,不是告诉你不可以发出怪声吗?」对着沉下脸色责备他的四条,广介也无法再抗辩了。「可是,万一他来到现场,就没办法混过去啦!只要随便叫个音乐学校的人来,就可以知道那一个才是本尊啊!」

    「就是因为这样,才会用这条毛线哪!」

    广介这么一听,目不转晴地看着身旁拉起的毛线。

    只是看不出一点异样的红色毛线。

    想不出来有特别下了什么陷阱。

    (是用了什么方法让神保和也停住脚步的呢?)

    宛如在金鱼缸里滴落一滴墨汁,广介感到疑问浮现脑中,于是加快脚步。

    但是,他马上记起不能让在毛线另一端的神保和也起疑,便压抑住兴奋的心情悠闲向前走。

    不过,那份悠闲也只持续到转过弯,来到往团子坡方向的街道上。

    想到自己已经在神保的视线外,广介加快步伐,随即又更快地跑了起来。

    抵达线头另一端的广介不禁哑然。

    红色毛线牢牢打了个结,栓在贴了消化酵素剂宣传海报的电线杆上。

    「呵,怎么了。身为诈欺师,都必须有这样的机智。」

    总算追上来的四条,以有如仙人般的神情笑着对广介说。这时,广介忍不住追问:「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

    「不过是露的口袋里刚好有用剩的毛线,便演了一场戏。」四条以恶作剧的表情眨眨眼。

    那灵巧的眼色令人惊畏,根本看不出来他是个老人。

    但是,广介仍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有更加陷入混乱。四条看到他这副德性,以「真是个不中用的家伙」的神情耸耸肩,加以说明。

    「是要露借口说学校的地理作业要做测量练习,而向神保拜托,请他握着毛线的另一端,然后在神保看不见的地方,把另一端的线绑在电线杆上。」

    「咦,这样的话?」

    「当然,神保教授就会在发现被骗之前,一直握着毛线站在原地。不过——」

    说到这,四条举起手杖,指向团子坡的方向。

    「对神保恶作剧已经超过二十分钟了。还是趁教授先生还没发脾气之前,快点逃走比较好。」

    这时,露从横盯的小巷子中露出脸来,边说着「快呀快呀」边招手。

    「啊,这可糟糕啦,我先走一步。」

    广介想象着或许神保立刻就会追上来,便朝露那边奔去。

    仔细想想,神保根本不知道广介扮成自己,当然也没必要慌慌张张地逃走。不过这一瞬间,广介还想不到这些事。

    四条看着广介奔跑的背影,觉得很有趣地呢喃着:「年轻人可真性急哪!」

    四条这么说后,挥动手杖,跟在广介他们后面,悠然地追着走。

    2

    距东京音乐学校那一幕已经过了数天,某个晴朗的下午。

    四条君隆、露与立见广介三人齐聚在黑川满太郎的宅邸。

    黑川总算下定决心买下史特拉底瓦里。除了交涉对象的四条与露,还请了伪装成神保教授的广介来当见证人。

    为此,黑川是照着四条给的地址,打了电报给四条与神保,也就是广介。不过,这两个住址都是四条以假名租借的秘密据点。

    当然,完全不知情的黑川,正心情愉快地请四条等人进入接待室,并介绍了在那里等待着的中年男子,说是他的顾问律师。

    「既然是高价品的买卖,再怎么说,在法律手续上还是该清楚一点。」

    为了怕四条不高兴,黑川察颜观色地说。不过,让律师同席,已经等同于他有不相信的意思。

    为此,四条却没有追究,反而一副怎样都好的态度微笑着。

    「不不,这是当然的。您不需要介意。」

    那超然的态度,令黑川不禁感到佩服——同时,心里则想到对手是这种脱离现实的老头,而为自己可以尽情杀价而窃笑。

    此时,四条也在心中高笑着。

    到了这一阶段,律师在不在场都没影响了。在让渡契约书上本就打算使用假名,只要一想到目前为止都顺利,后面变成怎样无所谓,就忍不住觉得对手徒劳的努力十分可笑。

    不过,工作可还没结束。

    在肚子里笑话黑川的小聪明这点完全不显露在脸上,四条慢慢提出:「那么,就如同电报上所说,您要买下我的史特拉底瓦里吗?」

    「喔喔!原则上是没错,不过,买卖东西价钱还是很重要,所以得慎重进行才是。」

    黑川带着狡猾的目光,看向四条抱在腋下的小提琴盒回答。

    虽然他为了达到让石崎浩一大吃一惊的目的,不了不论如何都要把史特拉底瓦里弄到手的决心。但是若在一开始就这么说,恐怕就无法如愿了。

    黑川自是打算说出让人不知道他有何打算,令人着急的话语来。但一旁听着的广介,却抱住了肚子,拼命忍住不笑出声来。

    (经验老道的企业家,居然会为了这种便宜的小提琴眼红,这家伙……真可笑。太可笑啦!)

    广介内心这么想着,紧绷的脸已憋不住,几乎要崩溃了。

    但下一瞬间,他的表情却变成有如突然喝下热茶时一样的奇妙神情。

    坐在一旁的露,为了不让这场戏毁于一旦,悄悄伸出手,狠狠掐了广介的屁股一把。

    ——这个菜鸟!到了重要关头,可不能被你给搞砸了。

    广介一想到露冷冷投向自己的视线里包含了这些意思,就缩起肩膀。

    不过,黑川完全没注意到这场戏,仍继续进行交涉。

    「那么,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我呢,打算用两万日圆买下你的史特拉底瓦里。」

    (两……两万日圆!)

    事情进展至此,身为一分子,当广介听到黑川提出的惊人数字,也不禁哑然。

    再怎么说,这可是在用六千日圆就能买到银座一坪土地的时代里的两万日圆啊!

    藉由四条的智慧,将便宜的小提琴化身为高价品,让广介看得张口结舌。

    不过,现在可不是满足于诈欺成功,肆无忌惮地发笑的时候。得演好自己的角色才成。

    按照先前的准备,广介故意发话顶撞黑川。

    「您在说什么啊?黑川先生。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史特拉底瓦里呢!居然出这么低的价钱,未免太缺乏见识了!」

    以像个血气正盛的青年教授一般——当然,这只是演技——广介吐出指责的话语。

    黑川听到这些话,露出困扰的表情。

    虽然没有根据,但黑川以为同样属于资产阶级的神保,也就是广介,应该是无条件支持自己的一方。

    「不不,老师,请别激动。这价钱,怎么说,那个……」

    黑川无法把想大幅杀价,第一步就得先提出荒谬低价的话说出口,因而闭上嘴。

    而广介装出反而被火上加油的样子,紧接着说道:「总之,依照我的鉴定,最少也值两万五千日圆……不,就算出三万日圆也不为过。」

    「啊,不行啊!您这么说我很困扰的!」意外地冒出了妨碍者,令黑川抱住头。既然从本国第一权威的小提琴家神保口中说出三万日圆的金额,那么除了支付这笔金额之外,就别无他法了。

    不然,不但神保面上无光,那个黑川满太郎是暴发户,不懂好东西价值的谣言也会因此传出去。为了保住自己身为小提琴爱好者的名声,无论如何都得避免事态如此发展。

    (可恶,本来还想说是东京音乐学校的教授,竟给我乱来……这不是害我损失重大吗!)

    当黑川仰望天花板时,仿佛要调解两人般,四条以平稳的口吻插入。

    「哎哎,社长先生,还有老师,都请别这样。」四条以缓和但暗藏坚毅的口调责备道:「千万不要为了这种事起争执。第一,绅士是不会口出金钱之事的。」

    对于四条的指摘,广介表现出对自己不像留洋归来的不成样子感到羞愧。

    但黑川却不是如此。

    (绅士不会口出金钱之事?可真是装模作样的台词,不过这么说来……)

    黑川咳了几声,打断四条与广介的对话后,摆起架子来。

    「您刚刚的意思,是说您不拘泥于金钱,是吧!」

    黑川装出的冷静,正像中部药品工业这间一流公司的社长应有的样子,就他而言是值得赞赏的表现。但是他眼中立刻闪过物欲的光芒。

    「而且,您打算对史特拉底瓦里放手,也没有意思在小细节上进行交涉,对吗?」

    「正是如此。」四条摸了摸雪白的小胡子,爽快地回答。「刚刚神保老师说这把史特拉底瓦里少说也值两万五千日圆。那么,只要这个价钱就可以了。」

    「爷爷!」听到四条提出这样的条件,露担心似的出声。四条对着孙女温柔地回以一笑俊,说:「没关系的,露。虽然这把小提琴很重要,但如果要像利欲熏心的商人那般,就算只多卖一文也好的做法,我可是会没有脸去见列祖列宗哪!」

    「可是,这样也太……」为了不污蔑家名而逞强——看来彷佛想使装出这种模样的四条改变心意,露紧接着说。

    当然,如果放弃这大好机会,黑川就不叫黑川了。

    既然对手笨得说出只要最低金额就好,那就不能给他任何改变心意的时间。

    「喔喔,是这样吗?您要以两万五千日圆让渡出来啊!」

    黑川以现在不论谁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事实的气势,扬起声音说道:「那么就如我听到的,现场在买卖契约书上写定金额吧!」

    黑川看着一旁的律师,急急忙忙命令道。

    看到黑川的肤浅模样,广介不禁皱起眉来。但内心对于事情又如四条所想的一般进展,感到更加钦佩了。

    事实上,到目前为止的对话,都是为了让黑川以为占了便宜而设计的。就好像是读出四条所写的脚本。

    「做得好!真不愧是日本第一的诈欺师啊!」广介看着律师将准备好的买卖契约书递给四条,在心中低语。

    在他的眼前,四条简单地签了名,盖了章。

    广介看到洗炼毛笔宇记下的姓名是「山田太郎」,这种随处可见、确定无疑的假名后,差点爆笑出声,但他更努力地忍了不来。

    然而,打算尽可能快点结束买卖的黑川,并没有注意到广介的表情变化,也无意责备四条所用的好认假名。

    黑川总算接过契约书,用难看的字迹署名后,将莫名巨大的象牙印章盖下。于是,他将一张两万五千日圆的三菱银行支票交给四条,也许是终于安不心来,他以无力的口吻说:「这么一来——您的史特拉底瓦里,就是属于我的东西啦!」

    「没错。」

    四条以认真的神情,抽丝剥茧地说:「传自俄罗斯帝国的大贵族,波布尔斯基的名琴,就归于我国屈指可数的小提琴爱好者黑川满太郎氏所有了。」

    黑川听到这些话,有了真的得到史特拉底瓦里的真实感,脸上笑了开来。

    黑川的顾问律师也跟着陪笑。四条、露与广介,则与黑川不同,为了完全不同的理由发笑。

    当各式各样的笑颜充满接待间时,敲门声响起,一个看似秘书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朝所有人行礼后,转向黑川:「社长,阿尔贝尔迪先生来见您了,是否要请他进来?」

    「喔,他来了啊!无所谓,让他进来吧!」

    (阿尔贝尔迪是谁啊?这名字听起来像是意大利或西班牙人……)

    广介听到黑川与中年男子的对话,脑中浮现疑问,而在位子上待不住地挪动起来。

    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人物,让他有种不祥预感。

    既然诈欺都成功了,现在不是该赶快撤退吗?

    广介这么一想,便将眼神瞥向四条,但是已经太迟了。

    接待室的门大开,一个留着一头黑色鬈发,很明显是南欧系外国人的壮年男子冲了进。

    「午安,黑川先生!」外国人以快活的声调说道,与黑川拥抱。

    虽是拉丁系的问候,但看到两个大叔抱在一起,还真让人热得难受。

    当然,不可能把这种话讲出口,但这样放肆的感想却在广介胸中涌出。

    然而,与广介的反应相反,黑川却像得了快乐症一样,满脸喜色地向他们介绍这个外国人。

    「各位,这位是在意大利大使馆工作的马力欧-阿尔贝尔迪先生。虽然正职是外交官,不过他来自意大利,对小提琴的造诣也非常深厚。」

    「嗯,我最喜欢小提琴了。初次见面。真的很高兴见到各位。」

    阿尔贝尔迪快活地笑着,说着笨拙的日语。接着,他卷舌发出L音,切换成带口音的英语。

    他的英语即使对在聚集世界各地人种的上海待过的广介来说,也很难听懂,四条与露又听得懂吗?广介瞥视他们,却惊讶地发现两人若无其事地听着,在适当的地方加以应对。

    四条是理所当然,看来连露都受过相当的外文教育。

    不过,阿尔贝尔迪接下来的发言,让广介打从心底觉得要是自己从没学过英文就好了。

    「圣希拉芬、瓜奈里……我也见过不少名琴呢!关于小提琴,我可是个挺讲究的人。」

    阿尔贝尔迪这么说着,用力眨眨眼,兴味十足地将视线投向四条抱在怀中的小提琴箱。

    「正是、正是,正因为阿尔贝尔迪先生是这样的专家,一知道这一次我得到了史特拉底瓦里,就表示一定要来看看,所以今天才请他过来的。」黑川好像要为找来不相关人士而辩解。

    不过,这些话广介完全没听进耳中。当他知道马力欧-阿尔贝尔迪是意大利人,很可能戳破这场骗局之后,受到了莫大的冲击。

    (来自意大利,见过许多正牌名琴的男人?那,他也会鉴定小提琴吧?万一我们的小提琴被这家伙看破……)

    广介与维持着平静表情,脸色却不禁有点发青的露交换视线。

    接着,又求救般地看向四条——不禁大吃一惊。

    对几乎陷入穷途末路一无所觉,四条一点也没有动摇。

    他浮现飘然的微笑,配上令人如沐春风的氛围看着阿尔贝尔迪,看来只能说是打从心底欢迎这个外国人。

    「哎,您也是小提琴爱好者吗?那么,您一定了解这把史特拉底瓦里的价值。」与阿尔贝尔迪明显的意大利腔有如对照般,四条以正统的英语说道。

    「喔喔,您的英文真好。要是也会法文,一定比我还适合当外交官吧!」阿尔贝尔迪这么说道,露出讨好的笑容,请求四条展示小提琴。「来,来,请让我也一饱眼福吧!听说是曾属于俄国贵族的吏特拉底瓦里吗?能看到这样的逸品,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啦!」

    「而且,这把名琴还是我的喔!」黑川俗气地加了句不用说也知道的说明,还挺起胸膛。

    黑川与阿尔贝尔迪越是这么期待,一旦发现史特拉底瓦里是赝品时的失望与愤怒,无疑就会越大。

    广介想到这里,不禁感觉胃里好像装满铅块般沉重。

    仔细一看,露也用力咬住嘴唇,露出等待着不可避免的破局到来的表情。

    (要是他们知道被骗了……像黑川这种人,绝对不可能让我们安然无事地回去。)

    得藉由扮出神保和也的样子,适当地卖弄学识,把这个场面瞒过去不可。广介绞尽脑汁想着。但是,面对小提琴知识丰富的阿尔贝尔迪,广介不觉得他临时抱佛脚的知识能派上用场。

    不然,就拉着四条与露,如脱兔般逃出去?他这么一想,马上摇摇头。

    黑川的宅邸里,理应有许多仆人与正值血气方刚年龄的寄宿学生才是。拳脚功夫不过一般程度的广介,还得带着四条与露两个人,是逃不掉的吧!

    万事休矣。

    与脸颊不禁抽搐起来的广介相反,四条一脸微笑地层示出小提琴盒。

    「既然阿尔贝尔迪先生都这么说了,哪,请看。」

    (啊、啊、啊……在做什么啊!)

    难道是知道已经被逼到绝路,所以自暴自弃了吗?

    看到四条连争取时间都不做,就将小提琴盒放在桌上,广介只想抱头。

    但是,他也没办法踩煞车。

    阿尔贝尔迪以有如俯拜的姿势,慎重地打开盒盖,窥视着琴盒内。

    那一瞬间,就算旁观者也能看出他倒抽了一口气。

    同时,这快活得近乎轻浮的意大利人表情凝重起来。广介和露的脸色转青。

    与两人相反,阿尔贝尔迪取出小提琴,将琴高举在午后阳光下,集中精神检查着。

    琴身优雅的曲线,浓郁蜜色的光泽,乍看之下的确像是名匠汇聚心血之作。

    但是,如果是来自小提琴原产地,眼光老道的阿尔贝尔迪,恐怕当场就能揭穿这小提琴并非真货的谎言吧!

    (到时就说一切都是我的图谋,别连累四条先生他们吧!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老人和小女孩进监狱啊!)

    广介虽然勇敢,却未免太早做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为了冷静下来,他深呼吸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等待审判的时刻到来。

    然而——

    虽然广介一脸与他一点都不配的老实表情,却完全没听到质问、指责欺骗的话语。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因为气过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吗?)

    只要一想到最糟的情况,广介便无法睁开眼。但当沉默超过了十秒钟,广介终于忍不住瞇着眼,偷偷瞧向阿尔贝尔迪。

    很意外地,广介的视线捕捉到的,却是意大利外交官恍惚的神情。

    那张鼻子高耸醒目的脸上,一点也看不见生气或失望等负面的感情表现,只有仿佛才刚见到神迹的感动神情。

    「妈妈咪呀!」

    无视于正为了不知发生何事而讶异的广介,阿尔贝尔迪高叫一声。

    他高举小提琴,连珠炮似的不停吐出太棒了、太美了这类的形容词。

    「梅拉维里欧索、贝罗-波诺!」

    这可真是惊人的、有如狂态般的激动模样。

    黑川虽然没说什么,却皱起眉头,以蹩脚的英语问道:「怎么了,阿尔贝尔迪先生?您看来很兴奋。」

    「喔、喔喔,真是失礼啦!」或许是听到母语以外的问话,他总算恢复冷静了,阿尔贝尔迪也以英语回答。然而语尾的颤音,却翔实道出他刚刚经历了多么激昂的情绪。

    不只是广介,阿尔贝尔迪不一瞬间所说的话,连露也惊愕不已。

    「不不,这东西真是太棒了。这的的确确是安东尼奥-史特拉底瓦里手制的小提琴。」阿尔贝尔迪这么说后,转向黑川,流露出羡慕的神色。「黑川先生,真是买到好东西啦!能得到这么出色的吏特拉底瓦里,可说是非常幸运。」

    「喔喔,您是说我的眼光没有错啰?」黑川听到拥有鉴赏力的意大利人铁口直断,边发出奇异的笑声,边无耻地说。

    如果是平常,广介一定会对这种暴发户癖性曝露无遗的言行产生反感,但现在他却没有这种余力。

    (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把小提琴不只是用来让人看看的便宜货吗?)

    对于应当见过真正史特拉底瓦里的阿尔贝尔迪,认定四条的小提琴是真品这场混乱,广介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难道是在只有自己不知情的状况下,又设了一重骗局?广介心想。但是看到露也跟广介一样,明显受到动摇。

    对露来说,现在的大逆转或许完全超出预期。那困惑的神情并非演出来的,不过……

    疑心病变深的广介在心底自言自语。

    而四条却不知同伴们心中的混乱,满足地说道:「太好了,黑川社长。如果您觉得我们谈了一笔好交易,便再没什么能让我更高兴的哪!」

    四条坦然说出就广介他们看来有点虚伪的台词,满脸善良似的笑着。

    3

    尽管户外正吹着寒风,然而黑川满太郎宅邸的大厅,因为毫不吝惜地将柴薪丢进壁炉燃起火来,而显得十分温暖。

    甚至可说,因为今晚聚集在此的男男女女多得让黑川广阔的宅邸都显得狭窄了,因而暖到让人流汗。

    广介、四条与露就站在房间一角。

    两位男士身着高级的小礼服,酝酿出的洗炼风采正值得一看。但站在穿着适合年纪、做工精良的晚礼眼风洋装的露面前,不过是陪衬的绿叶。

    即使是跟大厅里谈笑的贵妇与千金小姐们相比,这诈欺师少女凛然的美也毫不失色。

    「不过……」

    被当作神保和也受邀前来的广介,努力装出东京音乐学校教授应有的威严,向旁边的四条说道:「还真是来了好多人。不只是贵族和大企业家,连大臣都来了好几位。」

    「这可是贵重的小提琴发表宴会。黑川一定是用了所有管道,将这些绅士淑女都请来了。」

    「可是,那是赝品吧?不过,如果採信意大利大使馆阿尔贝尔迪先生的鉴定,难道它真是史特拉底瓦里……啊,我搞不清楚到底哪一边才是对的了。」广介皱起眉头说道。

    因为小提琴是否是史特拉底瓦里的谜题一直没有解开。

    自从与黑川的让渡契约成立以来,广介好几次都请四条说出真相,但四条总是露出暧昧的微笑,什么也没有回答。

    「已经过了这么久,请告诉我吧!黑川满太郎在一旁拿着卖弄的小提琴,是真正的史特拉底瓦里吗?还是赝品?」广介将视线投向在大厅中央,正小心翼翼抱着小提琴盒与阿尔贝尔迪交谈的黑川,问道。

    「哎,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人生的很多问题都是这样分不出黑白的。」四条吟出含混般的禅语,看来这回他又打算敷衍了事。不过只有这次,广介可不会让他就这样混过去。

    总是站在四条那边的露,这回也难得地替广介说话。「对呀,告诉我们嘛!爷爷真是的,骗过那个意大利大叔的手法,连对我也没说。」

    谢啦!广介对露投出感激的眼神,但露却挑起一边的眉毛来。

    ——我只是自己想知道才问的,跟你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哟!露以她惯有的风格表达这一点。

    这可爱的少女表明的意思却一点都不可爱。广介心想,接着追问。

    四条看着两人,耸了耸肩膀。

    「哎哎,你们到底是合得来还是合不来?真搞不懂。不过……」

    为了吸引两人注意,四条清清喉咙,继续说:「既然是孙女想见习,我就说给你们听吧!」

    「嗯,说嘛!」

    「请务必说明!」

    明明彼此没看对方,广介与露听到四条的话,却不禁同时喊出声来。接着马上露出一脸「糟了!」的表情也一模一样。

    四条沉默地看着他们,似乎觉得很有趣,便小声开始说:「首先,先说结论。卖给黑川的小提琴,当然不是真品。那把史特拉底瓦里是从某处弄来的便宜货。」

    「嗯,这我知道。把高价商品贱卖出去根本做不成生意。」露以纯洁无垢、令人爱怜的微笑,说出散文风的句子。

    然而下一瞬间,四条所说的话,却让露盈盈的大眼睁得更大了。

    「不过,也并非百分之百的赝品。」

    「……咦?」露听到这不可思议的回答而歪着头,于是广介便担任发问的角色。

    「这是怎么回事?」

    以四条刚刚说的话为线索,广介的脑袋边快速回转边问。「小提琴的一部分,至少某些地方,是真正的史特拉底瓦里吗?」

    「哎,广介的观察力真是好。」对广介展现出不像菜鸟的敏锐,四条微笑着说明真相:「本来,人工制作的东西就不可能永远保存,小提琴也一样,经过漫长的时间,就算本体没事,有时也可能哪边碰伤、裂开。」

    「啊,是这样没错啦!」

    「在世界大战之前,不论是多么有名的工匠制作的小提琴,只要稍有损伤,都会被当成毫无价值的东西。塔利斯欧与韩马等著名的乐器商,就是藉此买下遭虫害或有伤痕的名器加以修补,因而获得了可观的利益。」

    四条说着不知从何得知的专业知识。他的博闻强记,远远超过这时代日本人对西洋知识的平均水平。

    「结果,表板、里板、横板其中之一是真正的阿玛迪,其它部分则是原型仿制品,或是只有里板替换过的瓜奈里等,就出现在世上了。」

    「我懂了!」听到四条的说明,露的眼睛闪烁光芒。「那把小提琴……只有在最显目的表板是真正的史特拉底瓦里对吗?」

    看到孙女的反应,四条总算展颜。

    「没错,答得好。那个阿尔贝尔迪虽然熟悉小提琴,但并非这行人。一开始就被表板板漆的光辉,还有贴在里面的史特拉底瓦里标签给迷惑,完全相信它就是真品。」

    「太厉害了,爷爷。能够做到这样子的,找遍日本也只有爷爷一个人哟!」佩服不已的露赞美着祖父。

    但广介却无法就这么接受,又问出想到的问题。「等、等等,如果能弄到那种东西,岂不是就能收集真正的吏特拉底瓦里的各部位,拼凑出真品来了吗?」

    「光就理论上来说是如此。」四条伸出食指摇了摇回答。那是会令人联想到钢琴家的修长手指。「实际上,也有将分散开来的本体与表板成功结合,复原回吏特拉底瓦里的案例。但是在大部分的情况下,都没有这么顺利。」

    「可是,这里有真正的表板啊!」

    「你想说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应该有这把史特拉底瓦里的本体对吗?」四条抚了抚白色的小胡子笑道:「哎,广介,你不是想当诈欺师吗?那么,比起想着把真品的各部位组装起来,用真品上场,不是更应该想想要怎么运用手边现有的小提琴,作成这场布局吗?」

    被这么一说,广介再也说不出话来。

    的确,正如四条所说。「而且,假设有这回当作饵使用的史特拉底瓦里其它部分存在,大概也会被跟我有同样想法的同行拿来活用,不是吗?」

    「是呀,就像爷爷说的一样呢!」露活泼地帮腔。

    (哎呀哎呀,简直像落幕一样。)

    广介苦笑着,无声地自言自语。伹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禁笑容一僵。

    「那、那个……」

    「怎么了,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是啊!万一,阿尔贝尔迪不只是表板,连横板和里板都注意到,您打算怎么办?要是他大叫着说『这不是真正的史特拉底瓦里!』?」四条听到广介用发抖的声音提出的问题,便皱起眉来。

    「怎么,那不是早就决定好了吗?」

    「怎么办?」

    「到时再想应急的方法啰!」

    「……也就是说,您完全没考虑到会失败吗?」

    广介听到四条一派无所谓的回答,不觉脑袋一昏。而看到广介的模样,四条对他的不争气哼了一声,突然开口:「广介,你读过艾伦坡的论文《视诈欺为一种精密科学的探讨》了吗?」

    「怎么突然这么说?当然,既然您说是为了诈欺师修业的一环,我当然仔细读过了。」

    「哎,真不愧是第一高校辍学的秀才。那么,你倒是说说里面提到的诈欺要素。」

    「是,嗯!『如果正确探讨,诈欺是拥有不列成分的一种化合物。也就是指……』」

    广介开始背诵起艾伦坡论文的其中一段。因为段落不长,又在好古堂里被露使唤的空暇时间读过好几次,因此大部分都记住了。

    「……细心、利益、忍耐力、机运、野心、随性、独创性、无忌,还有会心一笑。」

    「做得好。如果具有机运和随性,阿尔贝尔迪一事就不足为惧了。」

    四条这么说道,自己也引用了艾伦坡的论文。

    「诈欺师拥有丰富的创意天才,以及庞大的建构力。他通晓策略、能够捏造、隐蔽真意。」令人惊讶地,露接着说下去。

    虽然她受到四条的诈欺师英才教育,不过一个小女孩能说出这番话,依然显示出惊人的素养。

    「随性是这样的。『诈欺师是随性的。绝不会变得神经质,应该说本来就没有神经这种东西,所以也不会变得狼狈不堪。』」

    「正是,很好,有用心记哪!」四条忽然板起脸孔,严肃地说。

    「不论是经过多么缜密计划的诈欺设局,在实行时必定会发生预料外的事,这时,能够将诈欺师拯救出危机的,就只有由随性支持的机运啰!再说——」四条笑了起来。「阿尔贝尔迪一事,只靠随性而为就渡过了。」

    对于四条脱线的发言,广介连回话的力气都没了。看到他的模样,四条换回悠闲的语调说道。「哎,不用这么焦躁,这种事总是要跨过去。总之诈欺成功了。现在,是浮现『会心一笑』的时候了。」

    四条话说到这,白色的眉毛愉快地动了动。「哎,正好。令人发笑的绅士过来了。」

    广介追随着四条的视线,看到黑川满太郎走了过来。

    「喔喔,神保老师,还有山田先生和令孙女啊,欢迎大驾光临。」黑川嘿嘿笑着,打了声招呼。他大概已经察觉四条用的「山田太郎」这名字是假名,但小提琴既然已经得手,这些事也就无所谓了。

    「因为您将小提琴让渡给我,让我也脸上有光,啊,石崎那家伙不甘心的脸浮现在眼前啦!」

    黑川的心情极佳,要是有乐队伴奏,说不定就要跳起舞来了。那干脆让他更兴奋些,爬上树去吧!广介接话。

    「那位石崎浩一先生没在这里吗?您没有邀请他?」

    「怎么会。我当然送了邀请函给他。不过,得知我获得天下名器史特拉底瓦里后,他应该不敢过来吧!啊啊,真是太令人愉快啦!」

    黑川头发稀疏的脑袋晃呀晃的,呵呵大笑起来。大概是因为能胜过对手石崎,他看来非常高兴。

    「您真是我的恩人,今晚请尽情享受。喔,又有新客人来了,先失礼了。请慢慢谈啊!」

    黑川说声失陪后,便快步走开了。

    广介看着黑川的背影摇摇头。

    「不但一点都没起疑心,还过来致谢。」

    「这就是一流的诈欺。不管是骗人的还是被骗的一方都很幸福。」四条说着吃人不吐骨头的台词,表情突然转为认真。「像这样的手法,也只能使用在有限的对象身上。」

    四条的语气相当认真,广介意外地直直盯着师父的脸瞧。对此,四条也继续一脸认真地说:「既然是写出优秀侦探小说的艾伦坡所著,《视诈欺为一种精密科学的探讨》本就是篇好论文。不过,里面有一点我可是怎么都无法同意。」

    「是什么啊?」

    「对于利益这一点,我可是不服气。就是『诈欺师是为私利私欲而动的,他会视单纯为诈欺本身而做的诈欺为耻。』这一点。不是吗?」

    四条恳切的声音,既是在问自己,也像在问广介。

    「对我,不,对有高手气质的诈欺师来说,百人中有百人,不只是为了金钱,而是为了达成完美骗局而入这行的。就算被当成异想天开也一样。」

    广介听到这些话,同意地大大点着头。若不是这样,就算是辍学,能够进入一高的他,也不会选择诈欺师为业了。

    四条从广介的表情读出他的心声,嘉许地瞇起眼睛,继续说:「所以,妤好记住。我们的下手对象,只针对那些欲念深重、想找乐子、想夸耀自己的优越感而蠢蠢欲动的人们。就像那个黑川一样。」

    「那么,其它的人呢?」

    「哎,这是身为诈欺师的大原则。」四条用师父该有的教诲告诫。「不能欺骗不流着汗水、真正辛勤工作就无法得手的东西——而且也骗不了。」

    彷佛觉得最后的话根本不像自己会说出口的,四条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接着,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掩饰,话锋一变又加上一句。

    「诈欺,是绅士的游戏。」

    这句台词,让广介打从心底振作起来。同时,他也确信死去的辰三,的确替他选择了最棒的师父。

    如果在拥有这种诈欺师哲学的人门下修业,那就算一生都待在黑社会,也能够抬头挺胸吧!

    这样的感慨在广介胸中涌现,让他高兴得想大喊出声。

    但踱到他身边的露拉了拉广介小礼服的衣袖,让他总算回过神来。

    「在教授诈欺师的基本知识中打扰,真不好意思……」

    面对难得的好心情被泼了冷水,而有些不高兴地看过来的广介,露用因为太过郑重其事,而听得出是讽刺的语调说:「既然已经确认鸭子心情大悦,那我们是不是也该离开了?如果是那位社长,一开始可能会先由自己演奏,不过接下来大概会想请新锐小提琴家神保和也也演奏一曲哟!」

    广介听着露说到一半已换回平时口气的话,立刻呆住了。

    的确,正如露所说,如果是黑川,八成会这么做吧!

    那样一来,广介的伪装就要被当场揭穿了。依广介的实力,就算演奏名曲,听来也只会是无法入耳的怪音。

    「对啊,既然黑川这么高兴,就已经够了吧!」四条看着突然变得慌慌张张的广介,觉得很有趣似的念着随性、随性之后,总算出手帮忙。

    「那就趁广介还没出丑之前,我们悄悄离开吧!」

    「那么,广介也可以把奇怪的胡子拿下来了。」露嘲笑广介为了扮演神保和也而特地黏上的胡子,咯咯笑着。

    明明是令人有点生恨的模样,她的笑容却是能够抵销这些的天真无邪。

    真是的,拥有天使面孔。心里面却是个小恶魔。广介这么想着,追着朝出口走去的四条与露身后前进。

    然而,混在人群中的广介突然停下脚步。

    他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可是,他没有看错。

    「怎么了,广介。你的脸色不太对劲。」露担心起脸色变得苍白如鬼的广介,以担忧的声音问道,但他却没有回答。

    广介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刚走进黑川家大厅的客人身上。

    那个客人——像座肉堆成的小山的巨汉,不是别人,就是辰三在上海被杀那晚,被称为犬丸大佐的男人。

    第五章同伴集结

    1

    回转、回转。

    沐浴着人们充满欲望的晶亮视线,轮盘回转着。

    是黑,是红?

    是奇数,还是偶数?

    在轮盘上急速回转的白色小球,将决定是天堂或地狱。

    今晚聚集在秘密赌场中,猛看像是绅士淑女,实际上如何却不得而知的男男女女会屏住气息,注视着白球的转动,也是无可厚非。

    但是,在这个烟酒与脂粉味充塞的地下室一角,却有个给人与这场合不同印象的青年。

    其它人就算装出上流的模样,也都会吞吞口水,或是眼睛红了起来,藏不住赌徒特有的欲望,但是他不同。

    就算押注正中红心,青年也只是微微一笑。

    相反地,要是判断出错,下注的筹码全被收走,他也不过是稍微耸耸肩。

    那种从容,加上看到他像洋人一样身穿小礼服与吊带裤,让周遭客人议论纷纷。是贵族的年轻当家吗?难道是财阀小开?但是都没有人猜中。

    今晚出现在通称为「犬丸机关」新兴暴力组织私下经营的秘密赌场里,这青年的真正身分,正是立见广介。

    (一般说的赌场,是指包下温泉旅馆,聚集了老爷们,掷骰子或花牌开牌的地方……在住宅区开秘密赌场可真是高招,相信连警察作梦也想不到豪宅的地下室会变成赌场吧!)

    从位于目白一角的豪宅内门对好口令后被带进地下室,以平静表情观察四周的广介,心中突然涌现感想。

    事实上,跃入广介眼中的景象,怎么看都无法相信是在日本国内。

    巨大的轮盘、扑克牌与百家乐的赌桌,在休憩用的酒吧一角,还放着吃角子老虎。

    这规模已是真正的赌场,不论大小或设备,都不会输给广介在上海看过的,以外国人为对象所开设的赌场。

    (原来犬丸是用西式设施来吸引厌倦旧式赌博的赌徒的暴发户!藉此让他们赌得半死不活,而吸取庞大金钱。)

    就算在微暗的照明下,也能一目了然地看出室内摆设与装潢的豪华。广介微微皱眉。

    无法克制的怒火上涌,让广介感到胃部一阵痉挛。

    这里是敌阵。

    是那个下了命令,杀害对广介而言既是恩人又是师父的辰三的人,犬丸锭作的组织经营的,帝都首屈一指的秘密赌场。

    广介一想到这里,紧张与斗争心令他脸颊一带的肌肉全都绷紧了。

    但他马上想到这样可不行,而慌张地抹去这种表情,露出沉醉于轮盘的脸色来。

    那一天,在黑川满太郎宅邸的史特拉底瓦里发表会上,看到那想忘也忘不了的巨汉之后,广介就开始探索敌人的真实身分。

    当然,是为了替去世的师父辰三,向犬丸报一箭之仇。

    既然在四条君隆的身边进行诈欺师修业,又得被露使唤,广介一开始还心想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准备,没想到进展竟是意外地快。

    因为成功骗过了黑川,让广介从好古堂的佣人,升格为见习诈欺师。四条不顾露「人手已经很不够了!」的抱怨,给了广介不少自由时间。

    当时,四条说出「要成为诈欺师,思考的时间不可欠缺。」这样相当含蓄的话。

    接着,四条更将广介介绍给栖息于东京黑社会的诈欺师同行们。

    这一点,让广介在寻找名叫犬丸的男人的消息时,帮上了大忙。

    尽管四条的厚待,让广介想双手合十地感谢他。但遇到犬丸这件事,广介却不想向四条报告。

    虽然只要向四条说明,他一定会帮广介复仇,但广介却不想借用四条的力量。

    广介之所以会如此顽固地打定主意,是因为他心里的念头。

    如果就师兄弟的关系来说,就算广介向辰三的师父四条求助,也不能说是广介没骨气。

    但是,如果借助自己以外的力量替辰三复仇,这岂不是对广介的第一个师父,辰三的背叛吗?

    与看来温吞的外表相反,性格极为好强的广介,心中只有这些念头。

    况且——他不想看到四条跟辰三一样死去。

    梦想着广介总有一天能成为一流诈欺师,却被子弹狙击倒下的辰三死去的面孔,广介一辈子都忘不了。辰三那张表情仍很愉悦却已发青,再也无法说话的脸。

    所以,他要亲自动手。

    那一晚,犬丸说过是因为面子问题所以要杀辰三。

    那么,身为辰三弟子的他,就要再一次让对方不不了台!

    重新立誓后,广介将视线投向赌场内部的一扇门上。

    如果广介得到的情报无误,在那扇涂着红漆门后的事务所,就是目标犬丸锭作的所在处。

    一想到这点,广介全身便无意识地战栗起来。

    (不可以、不可以。诈欺师的重点在随性,现在就不够冷静怎么可以。)

    广介克制住自己,将调查到的情报在脑中复习一遍。

    虽然有些情报是靠自己收集而来,不过,大多数都是从四条介绍的黑社会商人们手中获得的。

    广介藉此得知,犬丸锭作的确是个配当对手的黑街老大。

    原本,他就是堂堂帝国陆军的大佐,在军中也占有一席之地。

    也就是说,犬丸的属下们之所以称呼他为大佐,并不是假名也不是绰号——正确来说,犬丸就是前大佐。

    事实上,如果犬丸还在军中,将是在未来必晋升为将官,担任要职的难得人才。

    但是,犬丸在陆军发挥才干的日子将永远不会到来。

    是为恶的魔力太强大了吗,还是说犬九大佐本就有这种倾向?

    不论是哪一个理由,被配属至中国的犬丸,遭谋略的阴暗魅力所惑,开始着手极恶的工作。

    胁迫、诱拐、暗杀……

    大佐将直属于自己的特务机关编成「犬丸机关」,从事这些邪恶的事,连一向习惯中国当地粗暴作法的人都不寒而栗。

    然而,很讽刺地,活跃的犬丸机关却断送了大佐的晋升之路。

    就结果来说,犬丸做得太过火了。

    其中一种说法是,因为犬丸进行了就连喜用谋略的昭和陆军都看不过去,无法言述的秘密工作,而受到东京参谋本部严厉谴责。

    当然,流言的真假不明,但犬丸锭作大佐确实就像遭到放逐般,离开了陆军。

    但是那并非代表他的恶行就此结束。

    犬丸接受了负责编入预备军的任命,当场从帝国陆军军人华丽地化身为犯罪组织的头头。再加上集结了特务时代的可疑部下,组成了在帝都与中国各地都有据点的组织。

    跟陆军时代大佐掌握的特务机关同样被称为「犬丸机关」,这个犯罪集团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成长为巨大的组织。

    陆军内部的有心之士,虽也曾发出「曾为军人的人竟然如此」的愤慨,但犬丸将过去同僚的责难当成耳边风,以各式各样的恶业营生。

    实际上,知道此事的陆军高官们,也只有皱皱眉头,没有人敢出面反对。

    因为犬丸曾身为特务机关长官,与陆军在中国施行的数个谋略有关。

    如果刺激了这号危险人物,让他把机密给泄露出去,将会成为使现今政权动摇的丑闻,陆军的面子也将粉碎。

    而且,陆军对犬丸的恶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还不只如此。犬丸机关不仅仅是犯罪组织,同时,对陆军而言,也是个方便的道具。

    就如同刚爆发的满洲事变,时代正朝动乱前进。

    在这样的时代里,对中国抱持野心的帝国陆军,说不出不可使用阴谋谋略这种漂亮话来。

    因此,能代办陆军无法自行下手的肮脏工作的犬丸机关,也就是无可替代的珍宝。不可能如此简单就揭发他们的恶行。

    于是,身为前大佐的犬丸锭作利用了自己特殊的立场,成为黑白两道的名人。

    白天是贸易公司「五大州商事」的会长。夜晚则不用多说,以犯罪组织「犬丸机关」的头头身分,涉足东亚的国际犯罪。

    在犯罪活动中,犬丸与广介不幸地相遇了。

    最初是在上海。第二次则是黑川向各界名人发出邀请——身为往来日本与中国之间,创造庞大贡献的五大州商事会长,犬丸有充分的资格以贵宾身分受邀——黑川所主办的宴会上。

    当然,犬丸根本不知道广介在心中牢牢记住了他的脸,但赝品史特拉底瓦里发表会那一天,是命运悄悄安排了两人的对决。

    尽管如此,广介对于那种「纳命来」的恐怖分子式复仇完全没兴趣。

    因为,那是与绅士的游戏——诈欺完全不相称的野蛮行径。

    身为诈欺师,就该以诈欺师的规则复仇。

    广介这么决定后,便拿出史特拉底瓦里诈欺成功后四条分给他的钱,对犬丸做一番调查,因而潜入这个秘密赌场。

    (……差不多,也该是适当时机了。他们那伙人应该已经把我当成是只送上门的鸭子了吧?)

    广介啜了一口自酒吧拿来的马丁尼,心中喃喃自语。

    是杯让人想不到是从秘密赌场调制出来,琴酒与苦艾酒比例绝妙的真正马丁尼。

    对于只要想到是令人憎恶的犬丸所拥有,就什么都想挑毛病的广介来说,这又是个让人不悦的事实。

    不过,鸡尾酒毕竟是无罪的。广介从玻璃杯中取出串着橄榄的牙签,拿在手中旋转着。这时,他发现周遭视线都集中到自己身上。

    这自是当然。打从广介来到轮盘桌之后,他一直用像个外行人的方式在赌大钱。

    若是上一回出了红,他就以「啊——原来如此」的神情押下红色。

    似乎是想赌上一获千金的机会,在同一个数字上堆满了筹码,却喃喃说着「这个数字是我的生日喔!」这类无人在乎的话。

    不只是其它客人,对服务生们,广介也扮演着「我虽然身怀巨款,但却是个菜鸟少爷」的戏码——如此一来,赌场方面当然会觉得这真是个前所未见的贵客。

    「真傻,那样的赌法只是在洒钱嘛!」

    「既然是外行人,就应该先从其它地方开始练习。」

    终于,同一个轮盘桌旁的客人们之间的耳语变成了低语,而广介仍持续输下去。

    包括轮盘的庄家在内,都没有人注意到那是广介为了诈欺所做的准备。

    广介装出悠闲的样子观察四周,判断自己已经给了其它人一个印象,那就是即使遭活剥生吞也不会反抗的十足烂好人。

    (不过,为了达成目的,再三小心也不为过。)

    为了保险起见,广介无声地独白。他将手边剩下的筹码全都押在数字盘的十四上。又一次全赌在胜算不大的地方。

    其它客人看到了,纷纷涌起叹息的吵杂声。

    只有赌场经理毫无所动地确认全体都下注后,便开始转动轮盘。

    他将小白球投入。此时,已经没有人注意广介了。

    球将停在哪里,自己的筹码会怎么样,这让每个人都吞了吞口水,专心盯着回转的轮盘瞧。

    终于,回转速度慢了下来,已经可以看出轮盘上的分色与数字了。

    同时,大家发出了「喔」的叫声。小白球看来就要停在广介所押的数字十四上了。

    难道这个青年真的就要成功,得到三十六倍的赌金了吗?

    胜利女神会一时兴起,来到这个连轮盘赌博基本技巧都不清楚的菜鸟身旁吗?

    有几个赌客因此向广介投以羡慕与忌妒的眼神,但此时的广介却不介意那些事。

    (糟了,要是真的赢了,岂不是又得重头来过?)

    广介表面上表现出总算要中大奖而雀跃的神情,实际上却正在暗着急。

    幸好广介的期待并没有落空。

    本来好像准备停在数字十四号上的白球,不知怎地又大幅跳了一下,飞到数字二十九号上了。

    「啊,这样我的筹码就没啦!」广介用无法隐藏不甘心的口吻小声地说。接着,依照大家的预期沉下脸色。其实,他正在内心得意地笑着。

    令人惊异地,广介已经预料到事情的发展经过了。之所以能够准确预测,在于在上海时学到的轮盘赌博知识。

    的确,赌桌上只要有熟练的庄家或赌场经理,就不可能真正公平。

    对专家级的赌场经理来说,只要控制投进白球的时机与轮盘的速度快慢,就可以随心所欲投出想要的数字。

    如果真的找不到这种高手当赌场经理,那么只要在轮盘的回转盘里装置磁石,让球不要落在赌客集中下注的地方即可。

    对赌客而言,这样的算计真是场灾难。他们深信是以自己的运气在赌博,可是却没想到事实上得按照赌场经理或赌场老板的意思,白白送上大笔金钱。

    然而,对打算一举踏破犬丸大佐的秘密赌场的广介来说,这是可以下手的一点。

    只有钱却不懂得思考与分辨的外行人,如果以到这里来见识见识的态度出现,应当会受到赌场经营的「欢迎」才是。

    对方会适当的给点甜头,再使出手段尽情把他的钱全都吸光吧。

    至于广介自己,他会装出受骗上当的样子,气急败坏、越赌越急。这样下来,就算拿大钱换了大笔筹码,也一点都不奇怪。

    没错。不熟悉赌博的年轻人,因为大输而被激起怒火,因此投下大笔金钱。这是广介使诈的前提。

    广介判断时机终于成熟了。他将鸡尾酒杯中残余的马丁尼一饮而尽,自座位上起身,大步走向系着蝴蝶结的经理身边。

    「您要回去了吗?还是要继续?」经理露出殷勤的微笑询问。他在心中想着「如果这少爷能赌上更多钱就好啦」,这一点从他下垂的眼角就看得出来。

    广介很有精神地说出了让经理开心的话来:「我可不能被当成笨蛋。当然要继续,夜还很长呢!」

    「喔,的确是。」经理将「从没看过这么容易上当的鸭子」的真心话吞下肚子,得意地微笑着。

    但下一个瞬间,广介的话却让经理脸上的笑容立刻冻结。

    「只可惜我没有现金了,刚刚的已是全部……不,等等。」

    广介表示不用担心地摇摇头,从小礼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皮袋来。

    经理伸手接过,感觉颇为沉重。

    「我是个宝石商,这是要用来做生意的红宝石。」

    红宝石这个单字与手心上的重量,让经理的职业微笑快速复活了。

    「喔,想必是价值非凡。」

    「嗯,时价大约四千日圆上下。其实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广介以彷佛习于接触这类宝石的口吻说着。而听到这些话的经理,只要一想到这鸭子还有不少油水,便满意地笑着。

    「那么,您是要将这些红宝石当成本钱吗?」

    「嗯,不好意思,不过像你们这种赌场应该都会雇用宝石鉴定师吧?」

    「是,您真清楚。」因为伤到自尊心,经理挺起胸膛说。

    的确,在犬丸机关直营的赌场里,客人常会提出这类要求。事实上,他们也真的雇用了一个因为手脚不干净而遭银楼开除的男人,专门鉴定客人为了换筹码而拿出的宝石。

    「当然,虽然比不上身为宝石商的客人您,不过我们也有人还略懂些心得。」

    「那么,就给那个人看看吧!如果确定没问题,请马上,那个……」广介朝轮盘赌桌看了一眼,装出想要马上再开赌的模样。

    经理看到他的样子,十分了解地点点头,眨了眨单眼。「您是指准备筹码吧,我了解,请您稍待一会儿。」

    经理恭敬地低下头,随即消失在别室。

    这段时间,广介点了杯新的马丁尼,慢慢地——至少在表面上保持慢条斯理的态度,等待结果。

    好不容易,捧着装满大量筹码盆子的经理回来了。

    「如您所说,那些红宝石大约值四千日圆,因此我依照您的吩咐换了筹码过来,不过,我想您应该知道……」

    经理脸上浮现出仿佛打从心里觉得抱歉的表情,但细小的眼睛闪烁的光,就有如衣冠下的铠甲。

    面对经理的算计,广介却无所谓地回答:「我懂,为了小心起见,所以不能照红宝石的价格替换筹码对吧!那么,这些筹码是多少钱?」

    「多谢您的通情达理。扣除一千日圆的保证金,这里是相当于三千日圆的筹码。」为了暗示广介豪赌即将开始,经理特别强调三千日圆的部分。在一旁倾听的其它客人,此时也掩不住惊讶的表情。

    这是理所当然,三干日圆可不是笔小数目。

    虽然货币价值不同,无法直接换算,但若是在平成年问,便大概是一千万日圆左右吧!

    除了这一大笔钱是原因之一,看全然外行的青年陷入轮盘赌局,更是值得一看。

    相当有趣的场面——对这青年而言是悲剧,对赌场而言,则是会笑得合不拢嘴的喜剧即将展开。

    在场的人都这么想着,渐渐浮现出目睹他人不幸而感到愉悦时特有的坏心眼微笑。

    正当许多人将毫无顾忌的视线,纷纷投向正在自己位置前方高高堆起筹码的广介时,仿照西洋赌场风格,穿着貌似宫廷卫兵制服的服务生走了过来,在广介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

    这时,广介脸色一变,倏地站起,走进赌场一角,由玻璃隔出的电话室中。

    在外面的人都看得出来,接电话的广介,脸色渐渐变得很难看。

    「怎么了,有没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广介走出电话室后,脸上表情非常难看,察觉异样的经理率先开口问道。

    广介也面露困惑之色地回答。,「啊!本来以为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不过看来有了麻烦。要是我不亲自去一趟,似乎就无法解决了。」

    「这……真是太不凑巧了。」听到广介的话,经理皱起眉头,以长叹不已的声音说道。

    即使是长年戴着假面具,经验丰富的赌场经理,此刻的表情也不是装出来的。

    毕竟是十年才出现一个的鸭子,正准备好好下手却遭到妨碍,这让经理的语气与表情都浮现出遗憾。

    然而,守护经理的天使,或者该说是恶魔?仍为经理带来一丝喜悦。

    立见广介继续说明事由,有如祝福钟响般的台词倾泄而出。

    「不,事情大概一个小时就能解决,我还会再回来的。今晚一定要分出个大胜负。」

    「喔喔,您说得是!那么您的席位我就先保留下来,请您安心。」

    当经理得知鸭子留得住而浮现满面笑容的瞬间,广介继续说:「不过,有件事想拜托。我现在其实是要去紧急洽商,需要用到现金。」

    就像个稍后要谈重要交易的宝石商人,广介郑重地说。他换上一脸严肃的神情,经理也点点头。

    「不不,您不用吩咐我也了解,您想要把这些筹码换成现金是吧!」看到广介席前堆积如山的筹码,经理边搓手边亲切说道。

    广介看到他的反应,尽管心中想着「得手啦!」却仍然像是很过意不去地响应。

    「就是这样,当然,红宝石会当作担保品留下来的。」

    「我知道了,请您不用介意……喂,你过来!」经理朝广介深深一鞠躬后,叫来最近的眼务生,要他去准备现金。

    如果是平常,是不会如此听任客人的。但是,此时因为经理想到广介是难得一见的鸭子,加上最重要的,他们手中已经握有红宝石,因此一点也不担心。

    不久,服务生将厚鼓鼓的茶色信封盛在盆中走了过来,递给广介。

    广介接了下来,往里头一瞄,看见里头装满成叠钞票,都是像会割伤手指的新钞。

    「多谢。经理,欠你一份人情啦!」广介匆匆道谢后,仿佛时间紧凑般,立刻起身朝出口走去。

    他的背影,刺满了其它客人因无法得知这出难得的悲喜剧之后发展而失望的视线。

    然而,他们都没有预测到广介出去之后,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2

    自广介从秘密赌场中消失后,已经过了一夜。

    尽管现在是冬天,但坐在经理室里办公桌前的犬丸锭作,却拿起雪白餐巾,擦拭额头浮现的汗珠。接着又擦了擦被衬衫拘束着,宛如缣仓火腿般盈满横肉的脖子。

    要让像犬丸锭作般肥满的人物安坐,这经理室的暖气稍嫌热了些。

    犬丸却不在乎地命令横列左右的手下之一把室温调得更高后,终于将餐巾一端塞人入衣襟开口。

    他拿起刀叉,看向桌上盘中的牛排,舔了舔舌头。

    从附近西餐厅送来的牛排还冒着热气。犬丸没规矩地将刀切入只有表层煎过,接近全生的肉中。

    一点也不在乎塞在胸口的餐巾溅上飞散的血与肉汁,犬丸以意外熟练的动作,将牛排切成大块,叉起一块塞入口中。寂静的经理室立刻响起卡滋卡滋,令人难以入耳的咀嚼声。

    聚集在经理室里的一大群人,包括犬丸的亲信与护卫,还有秘密赌场的负责人,全都沉默无语。特别是椅子遭到犬丸占据的经理,脸色有如与牛排断面的鲜红相对应般苍白,紧紧闭口不语。

    而犬丸也有如对待路旁的石头般,一点也无视于经理,热衷地用着餐。于是,经理室里只回荡着那如同鬣狗啃食腐肉的怪异声响。

    此时,大佐做出了更没规矩的举动。当一半的牛排进了胃袋后,犬丸缓缓取出纸卷烟草,点上火。

    烟上印的商标,是与他的风格不台的便宜货「金鸟」。

    他吸了一口烟,又咬了一口肉咀嚼着,当旁人以为他会一口吞下时,却又抽起烟来。

    虽然这样的光景让人看了格外难受,但经理室中都是犬丸的部下,自然不会有人说什么。

    在中国一带,抽烟本来就是用餐的一环。不管是在饭前饭中或饭后,大口抽烟都是理所当然。长年在中国生活的犬丸会染上这种恶习并不奇怪。

    相对于大咬大嚼的犬丸,经理就算闻到便宜烟草的刺鼻烟臭,也还是保持着谨慎惶恐的表情。他的身分让自己无法对犬丸出口抱怨。

    再加上昨晚犯了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大错——被人以人造红宝石骗走了三千日圆,当然不可能还敢埋怨。

    一想到这里,经理再度摆出毕恭毕敬的表情。然而,呼吸时一不小心大口吸进犬丸几次吐出的烟雾,因而忍不住皱起脸来。

    彷佛在等这一瞬间般,犬丸抬起头,将视线由餐盘移向经理。那有如爬虫类般毫无感情的眼神,令经理全身僵立。

    「那么,有问题的红宝石呢?」犬丸不顾身后伫立的亲信部下早已详细报告昨晚的事情全貌,简短地发问。

    以有如刮过生锈铁片般,令人不快的声音问道。

    听到这些话的经理身体震了震,膝盖也喀喀发起抖来。看来他相当畏惧犬丸大佐。

    尽管如此,但是因为不能得罪大佐,经理只好拼命地想说出话来。

    「那、那、那个、是、是、是……啊,好痛!」

    太可怜了,因为连牙都咬不准却想勉强说话,经理咬到了舌头。虽然悲哀,这时的他却是会让人爆笑出声的滑稽模样。但是,没有人敢笑。

    对因为自己的举动而陷入慌乱的经理,犬丸又问了一次。

    「是假货对吧?」

    经理为了表示没错而连连点头。

    犬丸见到他这副德性,将视线转向经理背后的中年男子,那人也如补充说明般猛点头。

    看来这个中年男子就是鉴定红宝石的人。

    中年男子被犬丸一盯,脸色发青的程度完全不输给经理,但他却不知道是在解说或自我辩解地,喋喋不休说了起来。

    「我以为是真正的红宝石。对有名的专家来说,鉴定红宝石本来就不容易。硬度跟真货一样,色泽也没有差别。从没有伤痕这一点来看,品质或许比真货还好……只不过说到价恪,却是便宜货。」尽管是想逃避责任的发言,中年男子却不是胡说八道。

    从古至今,人们便经过再三的实验制造出人工宝石,而人造红宝石更是最早成功的例子。

    早在公元一八三七年,便有法国的葛丹氏将明矾以高温熔解后添加铬,尽管极微量,但成功合成了红宝石。

    有了这个先例,在十九世纪后半,随各国科学家的研究进展,终于在一九O二年,由法国的化学家威尔奴,找出了可作为商业用的红宝石合成法。

    威尔奴的人造红宝石是由与天然宝石相同的成分以化学合成,与天然物全无不同。

    因此,广介由威尔奴传不的合成装置制作出的红宝石,会让秘密赌场里的宝石鉴定人分辨不出来也是很有可能。

    因为,日本氮元素肥料公司开始营运本国最初的人造红宝石工厂,是在昭和九年,就本故事的时间点来说,人造红宝石当然不可能在国内市场大量流通,因此累积判断真伪经验的机会也很少。

    的确,就算有充分的知识与熟练度,要判别红宝石是否为天然物仍是至难之业。从广介的时代到遥远的后世,专家们仍得靠显微镜来鉴定判断。

    虽然,在设备不齐的赌场室内很难正确判别宝石,但这个因出事而遭银楼解雇的中年男子,对于自己鉴定宝石的眼力有着专家级的自信。

    然而,现在这男子却连这份自信也没了。

    因为有急事离去的广介始终不回来,感到狐疑的经理便将问题红宝石拿到一流的宝石店鉴定,确定了是人造品的事实。

    「我曾看过德国奥伯斯丹出产的人造红宝石,但这跟那不一样,我真的确信这是天然宝石……」喋喋不休辩解着的中年人突然停了不来。

    他看见犬丸大佐拿着餐刀的手振振挥舞着。

    「消失吧,无能的家伙。」

    从大佐沾满油脂的嘴唇中,吐出了简洁无比的命令。同时,担任犬丸护卫的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抓住中年男子的手腕。

    「怎么会这样,大佐,求您发发慈悲啊!」

    护卫一个手刀砍在脸部痉挛惨叫着的中年男子脖子上。随着一声呻吟,翻白眼昏了过去的中年男子被拖出室外。

    目的地会是东京湾底,还是秩父的深山?

    不管是哪里,在场的每个人都十分清楚,他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中年男子被带走后,沉默造访了有如法官下判决前的法庭般的室内。

    「……然后嘛!」犬丸愉快地看着害怕自己会跟中年男子遭到同样命运而全身发抖的经理,抽了一口金鸟后总算开口。「该怎么处理好呢,你的部分?」

    听到这话,经理当场跪下。「怎样都好,怎样都好,请您原谅!我再也不会犯这种错了!」

    随着如悲鸣般的恳求,经理额头碰地。

    虽然这么做太过卑屈,非常丢脸,但对看到同伴被不了死刑判决的经理来说,自尊心早已被丢到水沟里去了。

    听到经理这般哀求,犬丸拿起刀叉,将肉片送入口中。再度听到刺耳的咀嚼声时,同时听见他呢喃着。

    「嗯,嗯……嗯!」

    这有如野兽般的声音是吉是凶?

    犬丸对颤栗着睁大眼瞧的经理点点头。「的确,红宝石这件事,与其说是你,不如说是那个蠢蛋惹出来的。你在这里毕竟也算是个很能干的男人,真可惜。」

    「大佐,您是说?」经理从犬丸的话里感到些许希望,随即站了起来。

    对此,犬丸大佐微微一笑。

    尽管是有如老虎露出利牙般的狰狞笑容,但总比没表情好些。

    经理这么一想,很努力地陪笑着。

    大佐的脸色也更加和悦。

    周遭部下们看到这个获得宽待的光景,也各自露出对他们来说最亲切的表情。

    而在这一瞬间,彷佛要打破这和缓的气氛,犬丸大佐将正在抽的烟草插在吃了一半的牛排上。

    随着短暂的嘶声,烟头的橘色火光消失在油脂中。但是,犬丸好像还不满足,他将一半已化为灰的烟蒂,在剩不的肉片上拧转,好像要涂满烟灰似的。

    难得的上等牛肉,被这么一搞,沾满了灰烬与烟草的残骸,变得惨不忍睹。

    接着——

    到底是打算做什么?部下们都露出惊讶的眼神,而犬丸将刀叉扔在牛排上后,轻声说道:「吃。」

    「……咦?」一时之间搞不清楚犬丸的话,经理张大了口。

    不,经理虽然充分了解他所说的意思,但却不敢相信大佐是认真的。

    然而,犬丸对呆然的经理投以轻蔑的视线,继续追击。

    「我叫你吃。」

    「吃、吃这个吗?」

    「不然还有别的食物吗?」

    听到这样冷厉的命令,经理直直盯着桌上的餐盘瞧。

    叫他吃剩菜已是个屈辱,而眼前这盘原本是牛排的东西,现在已呈现连野狗都会避开绕过的惨状。

    要我吃这样肮脏的东西?

    面对这过分的要求,经理真希望自己只是在作恶梦。但是,现在在他眼前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犬丸要把吃这盘剩菜当作对他的处罚?经理这么想着,随即在心中大大摇头。

    这其实不代表任何意义。大佐总是期待着伤害他人的机会。不论敌我,就算是部下,他都能从贬低别人这件事获得愉悦。

    因为这件事,经理给了这头狂犬啃咬他的机会。但就算是这样,犬丸大佐的命令还是绝对的。

    如果不依令行事,大佐一时兴起的宽大心胸,当场就会消失无踪,自己也会重蹈刚刚那中年男人的命运。

    经理只有下定决心。自喉头发出几声后,经理以颤抖的手拿起叉子,叉起肉片。

    但是,那个动作随着犬丸的声音中止了。

    「别用餐具,用手吃。」

    格外无情的话语令经理脸色一变,看着犬丸大佐。

    然而,犬丸彻底冷酷的表情,令经理萌生的反抗心,有如夏日艳阳下的冰片一样消融了。

    看来只有遵从这条路可走了。

    经理以虚浮的视线,看着沾满灰的肉片——一把猛抓住,塞入口中。

    没什么咀嚼,就以指头塞到喉咙里吞下。

    这样的举动令在旁观看的人们感到不舒服,好几个人都移开了视线。

    但是,只有犬丸像在看喜剧电影般,注视眼中含泪,吃着脏污牛排的经理。

    ——太怪了,实在忍不住啊,真是最棒的表演。

    犬丸心中充满这样的感想,他的三白眼很清楚地说明了这一切。

    于是,当经理差不多将盘子清空时,大佐抿嘴发出了笑声。

    当经理无法忍耐地崩倒在地,开始吐出方才塞的东西时,抿嘴的笑声也变得高昂。

    犬丸混杂了令人不快与精神状态扭曲的反应,令部下们颤栗不已,而大佐仍持续笑着。

    那模样简直就像小孩子因为好玩就把抓来的昆虫脚全折断一样,令人感到无邪的残酷。

    然而,一瞬间,大佐脸上的笑容唐突地消失,浮上不悦的神情,部下们也慌张地站稳。

    因为他们察觉犬丸对欺负弱者的娱乐已经腻了,有转回面对实务的转变。

    犬丸对于部下们迅速的反应感到满足地大大点头后,快速地发出指令。

    「看来人造红宝石是相当罕见的东西,那么一定很难得手。从做这行生意的人开始查起,确定最近有没有人买人造红宝石。」站在门右手边的四个人听到命令后。快速走了出去。

    「向经理问清楚用人造宝石的小鬼的特征,传遍组织内部。一定要找出来。」两个男人接下命令,立刻将经理拉起带出门去。剩下的人也几乎都跟着他们两人走了,一时间脚步声不断。

    留在此的,只有看来是犬丸心腹,脸上有疤的壮年男子。

    「大佐,您的心情我很了解,但对一个毛头小于诈欺师,是不是太大张旗鼓了?就算不用这么多人,也一定马上就会找到。」

    犬丸听到这建议却大大摇头。

    「若是动作不快一点,被拿走的钱就会被用掉了。现在,为了那笔大交易,正是需要钱的时候。」犬丸以不容许反对的眼神瞪了部下一眼,下了决定。

    「就算是三千日圆也不能轻忽,再说……」说到此,犬丸话声一落,附加道:「可不能丢了我的面子。」

    虽然是以若无其事的调子说出的台词,但听到这话的男人却露出发寒的表情。

    大佐最讨厌遭到愚弄、嘲笑了。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用人造红宝石诈欺的青年,若是能够停手的话就好了,如今他却踩到了犬丸的痛处。

    3

    「哟,有什么内幕呀?」

    ——都被妳看穿啦!当优雅地伸直背脊坐着的露这么一问,穿着工作用旧西装的广介直想叹气。但是,他把这些藏在心底,广介把视线从露的脸上移到桌上的白蜜豆沙,脸上露出苦笑。

    「没有啦,只是从小提琴案子里拿到了一点零用钱,想回报妳平常的照顾嘛!」

    「嗯?」

    不顾广介的讨好,披着棉袄的露,一点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怀疑。她交互看着俯首的广介的浏海与自己的白蜜豆沙,说出露骨的台词。

    「我觉得你是想拿甜食来收买我。」

    「哈、哈哈哈哈,说什么收买,太难听了。」广介抬起脸,大笑起来,否定了露的疑问。不过,因为被猜中了而想用笑混过去这一点,他也无法否认。

    其实事情正如同露所说。

    下午好古堂的工作告一段落,广介之所以想请露吃蜜豆沙,而把她拉到附近的甜食店来,是想问问最近一周来,四条为什么会对广介投以意味深长的眼神。

    虽然心想「不会吧」,但该不会是广介对犬丸锭作的秘密赌场所进行的诈欺传入四条耳中?广介因此感到揣揣不安。

    虽然,他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坏事。

    从四条使用只有一部分是真品的史特拉底瓦里这个技巧得到提示,加上在上海时习得的宝石知识,而以人造红宝石骗上鸭子这点,广介可说是很骄傲的。

    但是,因为广介目前仍在修业中,身为门下弟子,竟然未经师父四条君隆许可,便独自进行诈欵,这可是很糟糕的事。

    (虽然是不打算让四条先生发现,小心翼翼,秘密行事……但对方毕竟是日本第一的欺诈师。或许已经被拆穿了。)

    因为露的话,让广介整个心思被忧虑与疑心占据,不禁皱起眉头,脸色也沉了下来。

    露观察着广介百变的表情,或许是因为太好笑忍不住了,竟咯咯笑出声来。

    这么一笑,露不符年纪的大人表情便消失了,露出天真无邪的神情。

    「呀,也好。不管广介是怎么想的,白蜜豆沙还是一样好吃。那我就不客气了。」露嫣然一笑,拿起汤匙。

    接着,她以不失优雅,却非常专心的表情将白蜜豆沙送入口中。看来是相当喜欢甜食,每吃一口,她所露出的幸福表情都让人不禁微笑。

    一旁的广介看着看着也愉快起来,真心觉得这样的时光真是太好了。

    (像这样忘我地吃着白蜜豆沙,就像普通的女孩子……如果平常都这样,就能当成妹妹看待了吧!)

    想起露平日有如欺负媳妇的恶婆婆般,拼命差遣人的模样,与现在可爱感觉的落差,广介感到近似目眩的冲击后,也吃起自己那份白蜜豆沙来。

    虽然不喜欢吃甜食,但还是配合露的步调为上策。

    于是,当两人将白蜜豆沙吃完后,正当广介想问露要不要再来一份时,露已经由陶醉在甜食中的小孩,转变为接受稀世诈欺师四条君隆的诈欺教育的少女.

    对于看到她的表情而慌张闭上嘴巴的广介,露毫不客气地说:「我可不是因为白蜜豆沙的人情才告诉你。不过,广介做了什么,爷爷早就发觉到了。」

    「……妳是指什么呢?」

    虽然露的话让广介心中一震,但他仍试着敷衍过去。这时,露小声地说:「还装呀?」边继续说:「装傻也没用。最近你曾趁着有点自由时间,就出门做诈欺的准备对吧?这种事连我都知道,当然更不可能瞒过爷爷。」

    「啊……」对于无力响应的广介,露以严厉的神情继续追击。「是跟在上海去世的辰三先生有关?若是那样,爷爷也会,不,我也不能默不做声呀!」

    说到这里,露话声一断,盯着瞪大双眼的广介。

    「因为辰三先生前往上海之前很疼爱我。如果跟他有关,我也不能装作不知道。」好个直觉敏锐的孩子。

    被露连连追问,广介忍住咋舌的冲动。

    的确,广介可是以打死不退的心理准备加入四条君隆门下,即使是有如学徒苦工的修业,也好强地挺过去了。这样的他会瞒着师父仟患而为,除了替辰三报仇之外别无他事,当然会被发现。

    不过,能从广介以调查、散步等等各种借口推测出他真正的目的,他们的脑袋还真是灵光。

    这样一来,光是修饰表面根本没办法混过去。当广介仰天长叹的瞬间,不合时地的声响窜入耳中。

    是福特,或是通用?与当时尚未成熟的国产汽车明显不同的引擎声。

    以那个声响做先锋,与浅草不相称地,一列豪华的汽车车队出现,通过甜食店前。

    不久,听着引擎声与喧嚣的煞车声一同消失,广介与露互相对望。

    从刚刚的噪音来看,车队正好停在好古堂一带。

    他不认为会是有钱人或政府高官带着轿车队来买古书。除此之外,会开着成群外国汽车的团体,就只有——流氓了。

    难道,是犬丸的部下?

    在想到这些之前,广介已经反射性地动作起来。

    「这,白蜜豆沙的钱。」广介倏地站起,在双眼圆睁的甜食店老板娘手里塞了几枚十钱白铜板,如疾风般狂奔而出。

    「等等呀!广介!」不愧是机敏的露,她立刻高声喊道,但广介耳中已经听不进这些了。

    跑。总之,就是跑。

    他只管拼命跑着。

    广介之所以如此惊慌失措,是因为担忧在火钵旁午睡的四条君隆的安危。

    只要一想到万一是犬丸锭作找到了广介的所在地,而打算杀进来,那便难以善了了。

    如同辰三的遭遇,对方可是个只因为面子受损,就能毫不在乎地杀人的家伙。不可能因为四条是老人就放过他吧!

    想到这里,广介感到脸上血色全失。

    要是车里坐的是犬丸的部下,而他做出跟上海时同样的事——那么自己将会变成对四条与露恩将仇报的罪人了。

    万一事情演变至此,他就再也不可能得到宽恕,一生都无法在天道下行走了。

    因不吉利的想法而战栗,狂奔过街道的广介,碰到了迅速聚集在好古堂前的起哄人群。

    「让我过去,我是这间旧书店的店员!」广介失去耐心地朝毫无动弹的人群大喊。

    广介推开好事的围观者们,朝着停在步道一旁的黑色轿车瞥了一眼,全心向前进。

    终于来到好古堂的店门前时,广介出乎意料地呆立当场。眼前所呈现的,是非常凄惨的景象。

    无数的书本散乱在路上,被扯散的纸片在空中飞舞。

    彷佛这样还不够,穿着黑色三件式西装的男人们,将成捆的书和杂志拖出来,再把内页全都撕下来。

    好古堂店面中唯一能称为装饰的展示窗也被打破了,收藏其中的高价西洋书,被包围在玻璃碎片中。店里还传来像是书柜被推倒的粗暴声响。

    听到那声响,呆然的广介也回过神,愤慨地走了进去。

    是因为愤怒的关系吗?踩在地面的靴底,发出意料之外的高音。

    脚步声让在一旁满意地看着那些人对先人遗产进行冒渎行为的巨汉,转向广介的方向。

    看到巨汉的脸,广介知道自己的预言不幸命中了。

    闪烁冷酷光芒的三白眼,奇异的薄唇。

    那特征太过明显的形貌,广介是不可能看错的。

    那就是前陆军大佐,犬丸锭作。

    在帝部与中国两方暗中活跃的这个怪人,的确找到了广介隐身的好古堂,并前来报复。

    「喔,经理倒是把这个人的长相记得很清楚嘛!不正是个鼻梁高,看来很好强的小鬼吗?」

    犬丸大佐在盈满吧肉的脸颊浮起微笑,以他特征明显的声音说道。看来,他已经由秘密赌场经理的证言中,看出眼前站着的广介,就是用人造红宝石使诈的青年。

    「你应该知道我为何而来吧,我就是那个地方的老板。」就像玩弄老鼠的猫般,犬丸舔了掭舌说道。

    但广介无意报上姓名。

    他觉得在互为仇敌的情况下——而且,在知道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后,没有浪费时间交谈的必要。

    因此,广介只是简短发问:「你为什么会知道这里?」

    对于这个问题,犬丸很愉快似的回答:「虽然你用人造红宝石的方法不错,但稀奇的东西用得太过头了。」

    犬丸以有如熊的姿态耸耸肩,继续说道:「在黑社会,能卖得出这种宝石的人,就算在东京也没几个。要找出卖宝石给你的人,不用花多少功夫。」

    不知为何,大佐唐突地中断话语,露出出神的表情。广介觉得那个表情很奇怪,但立刻伴随着嫌恶,知道了大佐之所以陶醉的理由。

    「把他打到不成人形后,就什么都招啦!买了人造红宝石的,是在浅草的妤古堂修业中的年轻诈欺师。」犬丸愉快地说着,还窃笑了起来。

    这种对暴力本身感到愉快的反应,让广介感到想吐。

    同时,广介脑中浮现自己是以四条介绍的关系,勉强拜托人家,替他调来人造红宝石的那个中年人温和的面孔,因而感到十分过意不去。

    对方虽自嘲是为了让小孩继续升学而踏入这行,但是在遭到犬丸部下们的痛击后,应该是有一段时间无法再做这行了吧!

    一想到这里,尽管对方破坏了保守委托者秘密的商业铁则,但广介一点部下想责怪他。

    不过,现在并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

    广介心想,依据他的应对,与袭击人造宝石商一样,不,该说是在那之上的暴力可能会降临到四条与露的身上。

    既然如此……下定决心的广介,正面直视着犬丸大佐的三白眼。

    面对胜利地瞇起眼,期望听见被逮到的小混混诈欺师不顾羞耻地求饶的犬丸,广介低声说道:「……啊,太丢脸了。」

    这意料之外的艺言,让犬丸不由得倾首。「什么意思,什么太丢脸了?」

    「当然是说你那没用的小孩子气啊!」广介脸上浮现笑容,开始一连串地说。「明明是拥有大批人马的黑帮,却彻底被我这么个小鬼给骗过,因为不甘愿又恼羞成怒,带着只有力气能炫耀,像哥吉拉一样的手下,跑来砸烂无关的旧书店。简直就像在认真的比赛里,所有的陀螺都输光的没用小鬼,回家叫来粗暴的哥哥,不顾道理地乱用暴力一样。啊,真难看、真没用,这如果不叫丢脸,什么才叫丢脸?旁人看了可是都要脸红啊!」

    在好古堂生活的这段时间,广介已经完全学会了下町流的恶态嘴脸,因此熟练地罗列出整串骂人的话。当然,也不能否认最后那一部分是从露骂他的那段模仿来的。

    总之,广介看到犬丸的脸色因怒气而转为青黑,满足地点点头后,倏地挑起眉头这样说。「总之,红宝石的事是我一个人干的,跟这间店根本没关系,还是说啊……」广介露出嘲讽的微笑,替连串恶言恶语画下句点。「你那个被满满脂肪塞住的脑袋,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搞不懂?」

    随着这句话,广介挺起胸膛。

    事实上,这是段口齿相当锋利的开骂。

    虽然在说完这些话时,广介咽了口口水,有点不象样,但要因此扫分的话未免太过分了。再怎么说,广介刚刚说出口的话已经等同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如果这样能让犬丸将怒火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

    广介一边尽力装出面目可侩的神情,一边在内心拼命祈祷着。

    正是。广介是为了让犬丸将敌意集中在自己身上,使四条与露得救,才使劲痛骂的。

    虽然或许会因而被杀,但要是这样能补偿自己的失策,让四条他们不要受到连累就无所谓了。

    这个个性轻浮但认真起来却顽固无比,拥有双重性格的年轻人,刚刚就这么想好了。

    然而,要左右老好巨猾的犬丸锭作大佐,他特地的优异演技却还不足够。

    犬丸将薄唇拉成一直线陷入思考后,脸颊愤怒的红潮逐渐消退,三白眼再度闪烁冷酷的光芒。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是想保护师父吗,真是用心啊!」犬丸看透广介的想法,大大点头后,特地缓缓拍起手来。

    实在没有比这更虚伪的举动了。

    「不对!我跟好古堂真的……」

    「喔,还要继续那个廉价戏码吗?我早就看穿啦!」

    打断还想反驳自己与四条他们无关的广介,犬丸脸上浮现给人老好巨猾印象的笑容。

    「太可惜啦,好古堂的主人其实是黑社会的名人,我方才已经知道了。」

    有如配合这句话,身穿和服的四条君隆被大佐的部下抓住手腕,从店内拉了出来。

    从远远围观着好古堂店面的起哄群众间,一个小黑影像子弹一样冲了过来。那是好不容易才追上,咽住口水看着广介与大佐对话的露。

    「你想对爷爷做什么!」露气势满满地冲撞抓住四条的男人,像将爷爷保护在背后般挺身而立。

    老人看到露这个模样——令人赞赏地,这老人在面对如此修罗场时依旧没有失去悠然的态度,但——小声地叹息了。

    「露哪,淑女让别人看到这男孩子气的模样……」

    ……怎么成呢!这句轻斥孙女的话,老人吞到白胡子之下后,自言自语着。

    「……不过,对不速之客是不需要讲究礼貌的。」四条以低音说了之后,缓缓地看着犬丸绽作。犬丸也回以恫吓的视线。

    空气因紧张而冻结,谁都动弹不得。只有四条君隆不同。

    仿佛让旁观的广介都要着迷似的,四条既不胆怯,也不害怕。

    正面看着犬丸让小孩子,甚至连大人都会畏怯的凶恶三白眼,四条一贯的高雅轻松,却完全没有消失。

    「你就是四条君隆?」是因为威吓没有达到效果而感到不快吗?犬丸沉下脸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四条以平常的态度回答:「正是。」

    简短回答后,四条脸上浮现十分讶异的表情。

    接着,他以不只是犬丸,又连周遭的人都能清楚听见的音量呢喃着:「哎呀,说到蛮族来袭,我还以为只有在历史书籍或遥远外地才会发生。」

    这话说得太露骨,因此人群中也传来几声偷笑。犬丸瞪向那一带,笑声立刻沉默,接着回话:「你所说的蛮族是指我吗?真是失礼。」

    也许是绝不屈服的四条又令犬丸心中涌起虐待癖,大佐脸上浮现冶酷的微笑。很明显,不论四条回答什么,犬丸都打算给他苦头吃。

    然而,四条接下来所说的话,却是犬丸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哎,这的确是失礼。比起历史书籍,应当更接近科幻小说才对。」

    「什么?」

    四条看着瞬间呆住的犬丸,笑着继续说:「与其说你是蛮族,不如说更像怪兽一类。看来正像《莫罗博士岛》(注:此本科幻小说内容叙述主角海难漂流到一座孤岛上,碰到疯狂的莫罗博士,与他改造出的众多畸形兽人。这句话在讽刺对方长得像兽人。)里登场的人物啊。」

    四条引用英国作家H-G-威尔斯的小说来讽刺。他是指犬丸跟摩罗博士制作的兽人一模一样。

    当然,根本没读过威尔斯小说的大佐不可能了解讽刺的意思,但四条轻蔑的意味却完全传达过去了。

    为此,犬丸气得呼吸紊乱、垂满肉的脸颊也一抖一抖地摇晃起来。

    犬丸已经不打算再说了。

    他下巴一挺,朝着站在一旁的强壮部下示意。

    到底要怎样锻炼才能变成这个模样?那是个会让人这么想,宛如哥吉拉般由肌肉块堆成的男人。

    肌肉男接到头头的指令,向前一步,抓起四条的衣襟。

    「住手!把你的脏手从爷爷身上拿开!」露意想不到地发出尖锐的叫声,却也被其它男人拉住,押在一旁。

    「哎,别对女孩子动手动脚。」对于看到孙女即将遭到危害而沉下脸色的四条,肌肉男举起了拳头。

    要揍他吗?

    像四条这样的老人,如果被那种男人给揍了一拳——岂不是死定了?

    想到这里,广介的脑袋中彷佛有什么断裂了。

    4

    他的脚无意识地动了起来,像是为了保护四条挺身而出。

    飞舞的铁拳占据了视野。

    冲击感。

    与其说是痛,更像目眩的感觉。

    广介反射性地介入男人与四条之间,脸颊却狠狠吃下了男人的全力一击。

    然而,怒火中烧的广介却没有因此畏怯,他忍住脸颊上火热的麻痹感,对着犬丸怒吼:「你想对老人家做什么,这个混帐!我说过跟四条先生一点关系也没有!」

    接下广介由滴血的嘴唇吐出的诘问,犬丸却连眉毛不动也一动地呢喃.「你打算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师父吗?」

    接着,他愉快地说:「这真是……太有趣了。」

    听到犬丸残酷的感想,肌肉男大大点个头后,开始施加真正的暴力。

    拳殴,脚踹,再抓着广介的衣襟撞向地面。

    就算是拳击用的砂袋,也不会遭到这么凄惨的待遇。

    「住手,住手哪!」

    「广介!」

    四条脸色大变地吶喊,露也跟着喊道。

    但是,两人都被犬丸的部下押住了,动弹不得。

    此时,广介仍被痛殴着。

    因为拳脚力气只有平常人程度的广介,无力对这个在犬丸的部下中似乎专门负责暴力的肌肉男加以反击。

    骨头折裂的声音。

    血腥味在口腔扩散开来。

    在被揍了十拳左右大概还有印象,但之后眼前只有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得了。

    回过神时,广介已经满身是伤地倒在地上。

    (不行……如果我不当盾牌……四条先生跟露……他们会怎么样呢?)

    尽管他这么说给自己听,同时不断地试着站起来,但手脚已经动不了了。

    (起来啊,广介你这混帐东西……快站起来啊!)

    广介逞强地站起来,挺立在肌肉男面前。但下一瞬间,猛烈的痛楚窜流全身,让他当场倒了下来。

    「广介!广介呀……嘿!」

    「呜啊,这小鬼!」

    随着犬丸部下的一声惨叫,露猛地奔了过来。她使劲咬下抓住自己的男人的手,逃了出来。

    「广介,振作点!不可以死呀,广介!」露用她那双小手抱起广介,在他耳畔呼唤。

    听到露的拼命呼喊,广介突然觉得想笑。

    (……所以说啊,不要用那种洋腔洋调叫我的名字嘛,拜托啦!)

    随着在胸中默念着这些话语,广介的意识逐渐远去。

    然而,下一个瞬间犬丸所说的话,却又让广介完全清醒过来。

    「够了吧,把这些家伙带走,全部解决掉。」

    (果然……他打算也对四条先生他们下手!)

    只有这件事,他无论如何都要阻止。

    在激动的情绪之下,广介的四肢使出最后的力量试着站起,但痛苦已达临界点的肉体却不听使唤,立刻又倒了下来。

    而在广介对自己的不争气紧咬嘴唇时,有什么柔软、温暖的东西扑在他身上。

    (怎么了?天使应该不会来迎接一个死不足惜的诈欺师吧?)

    广介不禁涌起软弱的想法。虽然真的是天使,但却是栖息在现世,诈欺师的守护天使。

    「你们要做什么?我不会让你们对广介出手的!」

    是露。

    这个小小的少女,勇敢地用自己的身躯护住广介,朝犬丸和他的部下们怒喊。

    但是,犬丸只不过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连理都不理,只是再度命令部下们把广介等人带走。

    正当大家都以为广介还有四条与露的命运已经决定时。

    「给我等等。」自人群之中,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

    随着话声,全都穿着短褂的小混混们推开看热闹的群众出现了,他们彷佛要威吓犬丸一行人般,排成一列。

    「虽不知是怎么回事,不过由我负责看管的这个町里,可容不下这种没规炬的事。」

    (是谁呢?这声音好像在哪儿听过……)

    广介微睁着眼,搜寻声音的主人。

    不久,他看到一个白发剃成平头,身着古典和服的老人,走到前头来。

    是在澡堂训诫怕热的广介的男子——立于浅草豪侠顶点的大头目。

    他的声音并不激动,也没有褪下衣衫,露出身上的升龙刺青给人瞧。

    然而,在隆冬里,一身薄衣挺立着,任由寒风吹抚的姿态,就已经压倒了看热闹的起哄群众和犬丸的手下们。

    「头目,您来帮我们了吗?」此刻的露仍保护着广介,她欢声说着。

    头目听到她的话,严肃的神色瞬间变得和蔼,眼睛都瞇细了起来。

    「小小姐,还有那边的年轻人,看来都很努力,你们可以安心啦!」头目这么说,但立刻又绷起脸来,以有如出鞘短刀般锐利的视线投向犬丸。

    但犬丸毕竟是前帝国陆军的将校,踞傲的态度并没有改变。

    他们互相睥睨着,之后犬丸先开了口。

    「别妨碍我们,这事跟你无关。」

    「这什么话。」

    对于犬丸意含威吓,重重撂下的话,头目嗤笑道。

    「别处我是管不着,但我关照的浅草可容不得人胡来。再说,平常受他们照顾的好古堂老板和露小姐有了危难,我岂能袖手旁观?」

    头目用看着脏东西的眼光回看犬丸。

    「本来应该先打声招呼,不过对你这种暴发户流氓没有这个必要。谣言我都听到啦,名叫犬丸的军人,既不择手段又下流的恶评——不过啊!」

    头目抬起手挥了挥,就像在赶野猫。「不管世道再怎么坏,也不是任何地方都能没规矩地闯过,把道理丢在一边。快给我滚回去!」

    犬丸听到这些话的反应着实令人不安。他将手伸进上衣内袋。像犬丸这类的男人,应该都会将**藏在那里。

    本该是畏惧的时候,头目却露出一脸觉得有趣的神情。

    「喔,你要开枪打我吗?好啊,打架就是要盛大一点,不过啊!」

    头目对着为了保护头头而聚集过来的小混混们点点头,要他们别担心后,继续说:「要是开枪打了我,浅草……不,东京全部的同行,都会与你为敌,你有这个心理准备了吗?」

    对于头目的挑衅,犬丸似乎打算以实际行动来回答。

    因为他伸入上衣内袋的右手,以握住**的模样鼓起了。

    事态一触即发,看来已经无法避免流血冲突了,但位于犬丸身后,脸上有伤疤的男人却慌张地劝住了大佐。

    「不行啊,这人的话不假!」这看来是犬丸的亲信,似乎有点脑筋的壮年男子,不知是不是受到眼前危险情况的影响,连压低音量都忘了。

    虽然随后便将音量降低为耳语,但仍能依稀听到「这里跟中国不同」、「变成大火并的话就糟了」等话。

    不久,犬丸锭作的脸丑陋地扭曲了。对这号人物而言,是少见的忍耐——是犬丸违反自己的意志,决定撤退的证据。

    像是「给我记着,总有一天会分个高下!」之类庸俗的放话,犬丸机关的首长毕竟是不会做的。他只以冷得可怕的眼神环顾四条、露、广介及头目后,便大步离去。

    犬丸的部下们,也喃喃着威吓的话,边跟着离去。暴风后的寂静降临在好古堂的店匮。

    「多亏您的帮忙,头目。」四条敲着直到刚刚还被抓住的肩膀,向头目道谢。头目以连男人看了也会着迷的微笑回道。「哪里的话,之前受了好古堂老板不少恩惠啊,这种事不需要在意,不过……」头目忧虑地问:「看来是惹上了不妙的对手,要不,我们也来帮忙吧!」

    头目虽然提议协助,但随后又将话吞了回去。他看出四条脸上的表情虽然柔和,却以暗藏的意志,表达出谢绝之意。

    「嘿嘿,一直以来,好古堂老板就是个尽管做人稳重,但话一出口就不听别人意见的人。」

    四条对苦笑着的头目低下头来。「您这么好意我真是抱歉。不过,这是我们世界的事情。」

    四条将视线一瞥,往反方向看去,静静说道。「这是我最小的弟子闯出来的祸,得由我来收拾。」

    看到四条这么坚决,本该高兴得雀跃不已的广介,此刻却不成样子地横倒在路上。

    随着危机解除,广介忍不住痛得在地上翻来滚去。

    「广介,你还好吗?振作点!」露担心突然感到痛苦的广介,摇晃着他的身子。

    (痛,痛啊!求求妳……不要再摇了!)

    虽然想这么说,但是因为太痛了,广介连话也说不出,只是痛得闭过气去。

    这时,四条走了过来,总算将广介从露无意识的拷问中救了出来。

    「露哪,不能这么摇他。我已经请医生过来了,现在先让他躺在那儿。」

    (谢、谢谢,得救了。)

    四条对以眼神表达感谢之意的广介眨眨眼。接着,他以悠然的口调问道:「哎,不能说话也没关系,你只管听我的问题,如果对,你就眨眨眼。首先,你设局诈欺了那个胖子?」

    对于这个问题,广介除了认了,也想到事到如今不用隐瞒,便歉疚地眨了眨眼。

    「嗯,那,那个胖子是杀害辰三的元凶。所以你才会想靠自己的力量讨回来,对吗?」对于这个问题,广介也只能拼命眨着眼。

    其实四条早巳完全看透广介的心情。

    (哎呀!这就叫逃不出佛祖的手掌心吧!)

    面对变得有些沮丧的广介,四条耸耸肩说:「真让人伤脑筋。既然这样,光是回报这家店被弄得一团糟的部分还不够。我岂不是也得连辰三的份一起讨回?」

    广介一时间无法理解四条话里的涵义而呆住了。但是很快地,他立刻明白四条的意思,连痛也忘了地跳了起来。

    「咦,四条先生,那么……呜哇哇哇,好痛!」

    看着因痛而表情皱成一团的广介,露喃喃骂了一句笨蛋,又让他躺下来。

    看着因担心而望着广介的孙女,四条若无其事地说:「露,去打电报。把同伴都集合过来吧!」

    「我知道了,爷爷。」露点点头,雪白的牙齿咬住下唇。

    四条看到她的表情,也摸摸白色小胡子,露出罕见的认真表情说:「我们即将展开一场许久没动手的大骗局。要让那个狠毒的肥佬明白,敢对一流的诈欺师出手,将会遭到什么样的下场。」

    大骗局?

    对四条的话,广介也有所反应。

    确实,那是辰三在死前所说过的话。

    那到底是什么?

    是能够给犬丸锭作致命一击的诈欺术吗?

    对于不断涌出的疑问,广介虽然想发问,但凌虐四肢的痛楚,让他没有实践的机会。

    第六章虚虚实实

    1

    与作为帝都玄关的东京车站相对耸立的丸大厦,是三菱财团赌上威信所建筑的,日本屈指可数的现代建筑之一。

    由三菱建筑部所设计,美国费拉公司施工建造,这栋钢筋水泥造的八层大厦,在大正十二年的关东大地震中也毫无损伤,它的坚固足以证明。

    而且,能在丸大厦设置办公室,就表示这是第一流公司。在那里工作的人们,也会诐称为「丸大厦人」、「丸大厦女郎」,被视为摩登都市东京里最先进的存在。

    在这栋大厦的最上层,同时也是租金最高的地方,便是近年来急速发展的五大洲商事总公司办公室。

    忙碌工作的男男女女,不绝于耳的英文打字机声,都充满了新兴商社的气息。

    在那里头,镶嵌着雾面玻璃,以烫金字标示出的社长室门屝彼端,犬丸锭作正在享用午餐。餐点是从同样开在丸大厦里的花月食堂特别预订的烤鸡,是很适合资产家的午餐。

    但是,正在用餐的犬丸的吃相,实在很难令人觉得他就是社长。餐点附送的刀叉对他而言根本不重要,他总是用手抓起鸡翅就啃。

    尽管滴下的肉汁与酱汁弄脏了自脖子垂下的餐巾,他却一点也不在意。

    犬丸以让人听了无法忍耐的声音,用口啃下附着肉的骨头,再将软骨喀擦喀擦地咬碎。

    那副德性与其说是人类在用餐,不如说像动物园喂食肉食动物的光景,实在太难看了。

    然而,除了填满旺盛食欲以外别无他念的犬丸,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之所以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大动作,是因为他从墙上悬挂着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倒影。满满的脂肪,不禁让人联想到北海的海兽。

    诐酒与烟草熏染的肤色。

    一时之间,犬丸动也不动地看着自己的模样,终于将手中的鸡骨丢向镜子。

    一点肉也不剩的骨头自镜面弹回,掉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地面上。

    吃完就随手乱扔骨头,难道他不懂得待在社长室与马路旁的差别?虽然自己的行径毫无常识,犬丸却一点都不在乎。

    将装着吃剩烤鸡的盘子往旁边一推,他拿出金鸟香烟点起火来。是因为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不怕被看到吗?犬丸面露苫色。

    对犬丸来说,他也并非一开始就拥有这样肥胖的躯体。年轻时,他全身的肌肉锻炼得十分显目,拥有军人体格。

    在上官学校时代,每当休假返乡,犬丸穿着军服凛然的姿态,总会让他沐浴在小孩和女学生们仰慕的视线中。

    任官之后,他秉持着军人精神,饮食十分简朴,与肥胖一点也扯不上关系。

    如今,他不再自制。犬丸大佐脸上浮现若说是自嘲未免也太狰狞的微笑。

    陆军时代的他,根本不在乎物质享受,全心专注在军务上。

    他不想只满足于将陆军这巨大的组织运用自如,而是筹划着总有一天能将亚洲地图全纳入国土的大战略,世俗的诱惑对他来说不足一提。

    但是,犬丸却被陆军给放逐了。

    犬丸自由自在地操纵权力,随心所欲地左右中国民众的至高快乐遭到剥夺。

    从此之后,犬丸对于填满欲望,特别是形而下的欲望,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酒、美食、女人、赌博……

    对他而言只是享受剎那愉悦的娱乐,宛如换了个人般沉溺的结果,让犬丸的身体病态地变得肥大。

    那也许只是为了寻求被剥夺的地位,所做的空虚自慰。

    但是,犬丸已经完全无法回到过去禁欲般的生活了。

    既然在陆军晋升的愿望已无法实现,那么,就尽情享受现世的荣华富贵吧!

    因此,不管沾染上什么恶劣的事都已经无所谓。

    犬丸这么决定后,便率领自己的组织,扩大了黑社会的事业版图。

    很巧地,时势也是站在犬丸这一边。

    有如满洲事变爆发所呈现出来的现象,提倡凭借道理与诚意,和平地提高日本地位的一派已衰退,取而代之的,是高唱以武力称霸东亚的声音。

    在这样的机会下,只要能确保组织与陆军成为共生的机关,犬丸机关与五大洲商事便能够同时有极佳的发展。

    但是,熏着烟草,陷入思考的犬丸锭作却皱起眉头,遭到陆军放逐的屈辱又在脑中复苏。

    (在我即将施行极端的谋略时却来妨碍我,让一切全都付诸流水。天津方面也是,竟然像嫌弃破鞋般舍弃我。聚满这种蠢材的帝国陆军,现在更得依赖我了。)

    因为察觉自己没有说出口的焦躁,犬丸沉下脸来。

    (不过,若是得看陆军脸色来做生意,我可不干。一定要让陆军省和参谋本部的大人屈服在我脚下。)

    在心中念着恐怖的复仇话语,犬丸摸摸胸口一带。

    如同往常在衬衫下摸到触感坚硬的物体,接着用手指确认,他的表情一变。

    犬丸露出像贪婪的怪物获得尸肉般阴凉的微笑。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出手。只要这笔交易成功,我就拥有无限的力量了。」犬丸想到即将到来的成功,便似乎变得无法忍耐。他发出声音自言自语。

    但是,犬丸的脸却再度蒙上阴影。

    (为了付那些人的钱,正需要资金……那笔重要的钱却被蛆虫给偷走了。)

    想到浅草那个年轻诈欺师的脸,犬丸浮起不快的念头。

    被诈取的金额只有区区三千日圆。对一般百姓来说绝对是一笔不小的损失,但以犬丸机关的规模来看,不过是一点小损失。

    再说,对方已经吃到苦头。若是一般人,应该会就此收手,但犬丸不同。

    不只是年轻诈欺师,连同名叫四条的老人,他都想残忍地解决掉,否则吞不下这口气。然而,浅草当地的头目却来妨碍,而无法给予致命一击。

    这样的感觉就像放任跑进眼里的灰尘不清一样难受。

    (给我等着,选个黑夜送杀手进去,连那个头目也一起送进地狱。)

    正当犬丸在心中自言自语,边粗暴地拍掉金鸟烟灰时,社长室响起敲门声。

    当犬丸请对方进来的同时,脸上有道疤的男子走了进来。

    相当于犬丸的副官,脑筋也很灵活的这个男子,此时却不知为何显得惶惶不安。「大佐,不好了……」

    「在这里要叫我社长。」低声训诫后,犬丸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有、有奇怪的家伙来访。」

    「是客人吗?我没听说下午有客人要来啊?」

    「不,那是……」疤面男一脸无法置信地说:「是那个小鬼,在赌场使诈的家伙来了,他说想见社长。」

    穿着自己珍藏的,由号称上海第一的西服店精工制作的西装,立见广介悠然踏入五大洲商事的社长室。

    来到堪称敌人的大本营,却一点也看不出紧张的模样,这点真值得赞赏。不过,广介脸上的OK绷、袖口一带露出的绷带,看来却颇为可怜。

    「喔,伤已经好了吗?」在桌面另一端向后仰靠的犬丸,意外地竞关心起广介的伤势。

    不过,要是听到犬丸接下来所说的话,就能明白这个肥满的大汉,丝毫不抱有一点慈悲心。

    「其实,当你来到我的办公室,就已经不再需要担心伤势了。不,我会立刻让你从活着的痛苦中解放出来。」

    委婉地表达不会让广介活着回去的意思后,犬丸愉悦地将两手交握,放在桌上。

    即使听到这样的威吓,广介仍耸耸肩说:「就算你在这里杀了我,你也拿不回一毛钱。相反的……」

    广介浮现不知为何而来的微笑,添上不可思议的话语。「我想你会有很大的损失喔!」

    「什么?」这么回问的不是犬丸,而是一旁侧耳倾听的疤面部下。

    「你又想使诈了吗,我才不会上当。」疤面男恐吓广介。

    但广介一点也不在乎他,从西装口袋取出什么,放在犬丸桌上。

    犬丸和疤面男都往桌上瞧。

    纸币。

    是去年,也就是昭和五年才刚发行的百圆钞。

    「这又怎么了,不过是张钞票啊!」这次换成犬丸以狐疑的语气质问。

    虽然他心存怀疑,但从他的视线移不开百圆钞票这一点,就能看出犬丸已被勾起兴趣。

    「你分不出来?啊,本来就该这样。」广介以得意的脸孔回应,在话中丢下了炸弹。「这张可是伪钞。」

    「怎么可能,你少胡说八道。」在一旁观看的疤面男立刻回嘴,犬丸也沉下脸色。

    他们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是无可厚非,因为眼前的百圆钞毫无可疑之处。

    犬丸用手拿起钞票,折了又拉开,就着窗口照入的日光来确认,还是觉得是真货。

    「是吗,这是伪钞啊!」

    看着不知该如何应对的犬丸大佐,广介露出无懈可击的微笑,说道:「以日本第一欺诈师著称的四条君隆,现在正打算用伪钞进行一场大诈欺,为此叫来工匠们做出精巧的伪钞,这就是其中一张啰!」

    广介突然伸出手抓起百圆钞,继续说:「……就是这张喔!嗯,做得真好,这儿印刷的圣德太子简直就跟百圆真钞一模一样。」

    犬丸将冷冷的视线投向用快活语气说着,边挥舞钞票的广介。「为什么?就算你说的是事实,又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犬丸单刀直入地问。以他有如猛兽低咆的声音问着。

    广介听到这些话,用宛如魔术师从高礼帽巾变出鸽子的表情回答。那是连犬丸锭作也想不到的答案。

    「因为希望你能让我加入你的组织。」这句话,让犬丸的三白眼瞪得更大了。

    站在一旁的疤面男,也怀疑起这家伙的脑袋是否正常,而频频摇头。

    因为两人大惊讶,因而陷入将近三十秒钟的沉默。

    终于,犬丸开口了。

    「你真是厚脸皮,让我的赌场损失三千日圆,还敢说要当我的部下,你真的很敢。」

    「不不!」

    广介从上衣口袋拿出一个厚实的信封,交给犬丸。但是看到犬丸仍握着双手,没有要接过去的意思,广介便硬是将信封放在桌上。

    「钱都在这里,全部还给你们。啊,当然里面都不是伪钞喔!」

    加了多余的一句话后,广介开始解释:「嗯……当时我不知道啊!后来调查了才知道。犬丸先生是个大人物,率领着厉害的组织,表面上是五大洲商事的社长,在黑社会可是通称『犬丸机关』的头目。哎呀,居然对这种对象诈欺,一开始我可是吓得半死,不过仔细想想,这不也是个缘分?」

    说到一半兴头来了,广介喋喋不休地说。「既然认识了这种大人物,就不用继续在四条老爷爷那里蘑菇啦!哪边有利哪边去嘛!比起看到自己的弟子挨揍也帮不上忙的四条,在犬丸先生的身边工作更有利,真的。」

    广介这么说着,将一手拿着的百圆钞票放在信封旁。

    「这张伪钞算是我的见面礼,我想犬丸先生您应该有兴趣才是。」

    「哼,你打算背叛师父吗?」

    相对于疤面男瞧下起地吐出这些话,广介却猛然摇着头。

    「您在说什么啊?高级的道具,如果不让一流的专家使用,真是糟蹋了宝物。没错,到制作伪钞为止或许还是诈欺师的领域,不过四条老爷爷是没办法好好运用的。能够活用这些伪钞的,就只有犬丸机关。」

    广介以谄媚的目光看着犬丸。默默听着这番话的犬丸,脸上表情虽然一点也没有改变,但是从脸颊赘肉频频颤动,可以看出他并非不动心。

    事实上,犬丸在双手交叠考虑了一阵子之后,对广介说:「你是因为这样才跑来找我吗?不过,只是一张伪钞,办不了什么大事。」

    「那么,如果我告诉您伪钞的伪造设备在哪边,会怎么样呢?只要有犬丸先生您的力量,要抓住四条的尾巴,在伪造所自由出入,不也是小事一桩?」

    随着这句话,五大洲商事的社长室再度恢复寂静。然而,广介方才的话的确击中厂犬丸的要害。「……我们可以干一票啊!」广介附和着,劝犬丸默默思考一会后说:「就是说啊,这么精细的伪钞可是很好用的,能拿来做大交易啊!」

    广介那有如看穿他心中想法的发言,令犬丸下定决心。

    「你叫什么名字?」

    「广介。我叫立见广介。」

    不知为何,广介用交战前报名般严肃的口吻回答,听到他的话,犬丸点点头。

    「好,那么,立见,这就交给你了。」

    「正该这样!多谢了!」

    相对于满脸喜色的广介,一旁的疤面男皱起眉头正打算反对,但看到犬丸摇摇头,只有不甘心地忍下来。

    「你就暂时待在那里吧,那是我在东京的房子。」犬丸取出笔,在便条纸上写下自己住宅的地址,交给广介。

    广介一看,地点与秘密赌场位于同一地区,看来犬丸是大胆地在自家经营起兵工厂。

    「嗯,怎么着手?你打算怎么拿下四条的伪钞工厂?」将便条纸交给广介的同时,犬丸问道。

    「我打算暂时仍装成四条的弟子,在那边将所有细节都打探清楚,以免让他们逃掉啦,然后再……」

    「和我的部下们一起奇袭攻进去吗……也好。」对于广介胸有成竹的回答,犬丸满意地点头,但他的脸瞬间又转为冷酷。「我可还没相信你。如果这件事能办好,就让你成为正式的部下。不过,要是在那之前有什么不对劲……」

    犬丸闭起嘴,用指头在喉咙横切而过,脸上浮现令人背脊发寒的笑容。

    他挥挥手,命令看到他的动作而脸色僵硬的广介离去。广介高兴地听从指示。

    他就像军队的教官倏地朝右转,不一会便消失在门后。

    当广介离开后,社长室的门还晃动时,疤面男便满脸苦色地开口:「我觉得他不值得信赖,让这家伙加入真的好吗?」

    听到亲信的建言,犬丸的脸色缓了缓,口吐谎言。「我可不记得要他当同伴啊!」

    「那、那么是?」

    「那个小鬼,或说他背后的四条君隆藏有什么企图,这我早就知道了。就像我想彻底歼灭他们一样,他们也正为了把我打倒而在筹划什么诡计吧?」

    犬丸完全符合军人身分地用了『歼灭』这个铲除全部敌人的惊悚单字,点名对手与自己的企图。

    「到此我都能了解,但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找他当同伴?这岂不是太危……」

    打算进一步反对的疤面男突然住口,他察觉犬丸脸上浮现奇妙的神情。

    「我虽然想宰了四条那群人,不过,对诈欺师那样做没什么意思。」犬丸喃喃说道,脸上的阴霾更深了。

    「要是对立见虚与委蛇,就能弄清楚四条的动态,到时候再算准时机,把他们全都送到警察手上。我真想看看到时日本第一的诈欺师会有什么反应。」

    犬丸话说到此,将脸转向疤面男,愉快地问:「对诈欺师使诈,这可不是最棒的惩罚方式吗?」

    疤面男已经连话都答不出了。他只能佩眼犬丸大佐的深谋远虑,连连点头。

    但犬丸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便将广介留在桌上的百圆伪钞拿了起来。

    「再说,这伪钞也很吸引人。做得这么精巧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折起眼前的伪钞,犬丸脸上浮现贪婪的笑容。「彻底铲除四条一党,再把伪钞也弄到手,真是一石二鸟啊!」

    「您说得是,真不傀是犬丸大佐。」

    犬丸无视于疤面男的附和,他一心一意盯着纸钞,三白眼绽放野心的光芒。

    「好。虽然总部能拿到台面上的生意来用,不过黑街交易就用这个吧!」犬丸尽管喃喃自语,却用彷佛在跟疤面男说话的口吻说着。「一世的大买卖即将到来。那边的钱就用这些伪钞来付吧,因此,有必要打下四条。」

    疤面男听到这些话频频点头,犬丸锭作却将冷彻的视线投向空中。

    2

    换了好几趟电车,特别绕了远路,确定没有人跟踪后,广介搭上出租车,朝青山而去。

    这个故事所处时代的青山,还算是郊外,是个无法想象出后来繁华街景的悠闲地方,只有四处生着草丛的大片空地。

    广介在青山的一条小巷下了车,在冬天早至的夕阳中快步向前。

    不久,在过了青山兵工厂一带后,在一片展开的孤寂平原中,终于看见一间房子。那房子宛如欢迎广介般,点亮着灯。

    广介就着光线前进,房子形似仓库,以薄暗为背景,渐渐清晰。

    (真是个秘密基地啊!根本没多少时间,真亏四条先生能找到这样的房子。)广介这么佩服着,来到玄关。

    他敲敲门后,四条君隆便出现在门后。

    「哎,是广介哪!能平安回来,看来大骗局的第一步是顺利的。哎,没丢了性命,真好、镇好。」

    他不知开玩笑还是当真地说着,边要广介进来。看他们的对话就能明了,正如大佐的推测,广介是假装成背叛者的样子被送入犬丸机关的。

    双方斗智的游戏早已展开。

    当广介走进房子,一般适用在工厂的高烛光灯泡使他目眩。渐渐习惯光芒后,广介看到漂浮着机油气味的各种机械占据了约三十张榻榻米大的房间。

    印刷机与裁切机,还有其它各种工具类的用品一应具全,设备充足得让人觉得有些像印刷厂了。

    但是,更吸引广介目光的,是那些各自挑了喜欢的地方休憩着的众多男子。

    大约有二十人吧,每个人身上几乎都是有一两处特征。

    (咦,今天早上出门时还没这些人啊?)

    一下子多出好些没见过的人,令广介感到困惑。

    四条拍了拍广介的肩膀,微笑地说:「我跟大家介绍一下。他是我最小的弟子立见广介,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那些男人听到后,也依序扬起手,说出自己的名字。但是,全都不是本名。

    他们报上的是像「圣经」、「吹法螺的」之类,通称的绰号。

    要是他们报出本名,这么多人广介应该也记不得吧!其实只说绰号,也仍让广介一片混乱。

    带着一脸贼笑的矮小男人朝一脸泄气的广介开口说:「你看来很沮丧,少爷。既然要一起做事,就该连大家的绰号由来都搞清楚啊!」

    「喔,是这样吗?」广介以无可奈何的表情回答。

    这个自称「电缆」的矮小男人他已经见过了。电缆最早响应四条的召集抵达时,已经介绍过了。

    事实上,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广介就对电缆强烈展现出来的个性印象深刻。

    抵达好古堂的电缆在跟熟识的四条打过招呼后,就拿出会割伤手指的五十圆新钞给广介,说:「少爷,去帮我买高级的埃及烟草,找钱就给你当零用钱。」

    当广介看到电缆十分享受地抽着他买来的烟草,被激起吸烟欲望,而想跟他讨一根来抽时,电缆的回答也让他哑口怨言。

    「小孩子要是抽烟会长不大喔!」电缆以一脸无奈的表情对他说。

    (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得够大啦!)

    想起那段奇特的对话,高姚的广介俯视着小个子的电缆。此时,四条发问了:「哎,广介,犬丸相信那张百圆钞票是伪钞了吗?」

    「嗯,他应该是完全相信了,可是……」尽管是报告好清息,但是从广介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得意。「他会相信也很正常啊,那不是真钞吗?」

    如果犬丸此时在这里,就算是前特务机关首长,也会藏不住惊讶的表情吧!四条竟然叫广介拿着真正的百圆钞票前去,还特地装出是伪钞的样子。

    「呵,别这么说。诈欺师便是在是真是假,虚虚实实之中生存的啊!事实上,正是因为拿着真钞去,才会连疑心病重的犬丸都上当了。」

    这时,四条背后传来一个没有感情的声音。「我觉得就算拿我做的伪钞去,也行得通。」

    突然听到抗议声,四条、广介与电缆都朝声音的主人看去。

    那是个剃平头,看来十分顽固的中年男子——「印刷店」。

    虽然第一个到达的是电缆,但其实他也是很早便抵达好古堂,因此广介也曾打过招呼。

    看到印刷店不服气的模样,四条连忙解释:「哎,是我说错话了。嗯,用你做的伪钞也骗得过,不过只是小心起见才会这么做,可别生气哪!」

    印刷店将手伸进沾满油污的口袋里,拿出两张百圆钞票递到广界面前,低声问道:「你看得出哪一张是真的吗?」

    看来他打算用实物让人见识见识自己的能耐。

    这对广介来说可真是个难题。圣德太子的肖像自不待提,连菊花御纹与日本银行兑换卷等字,两者都没有丝毫不同。

    如果其中真有一张是伪钞,那么印刷店当然会感到自豪。

    「来,谁能回答我?」自一言自语的印刷店将视线停留在广介身上。「那,广介先生。」

    「咦、咦?」广介难为情地喊出声来,求救地朝左右望去,但四条和电缆只庆幸不是叫到自己,立刻转过头去。

    广介比较起纸币来。但无论他怎么看,在外行人眼里就是看不出来。当他看到纸张都要穿孔时,广介终于发觉左边那张钞票的印刷字体似乎比较粗。

    (伪钞果然不可能跟真品完全一样。嗯,就是这张!)

    他再一次仔细看过后,指向印刷店右手握着的百圆钞票。但印刷店依然沉默不语。

    「怎么样?这张是伪钞吧?」广介忍不住问道,但印刷店一脸没趣地喃喃说道:「看来在钞票纹路精密度上的差异还是无法隐瞒。」

    他肯定的回答让广介大喊:「喔!我猜中了。这张是伪钞,嗯,的确做得比较差。」

    印刷店却是一点微笑也没有地继续说:「你选的那张是真钞。由官方制作,货真价实的百圆钞票。」

    听到这句话,广介的下巴差点掉了下来。

    广介再度凝视两张百圆钞票,怎么都觉得日本银行制作的那张比较粗劣。

    「这样就好,好吗?如果是你的伪钞,的确无法与真品分别。」四条看到被骗得团团转的广介抱着头,便立刻打起圆场。「这次的大骗局,绝对少不了像你这样高明的人旁师。」

    这些话总算让印刷店的嘴边露出微笑。

    四条所说的「人旁师」,就是伪造师的隐晦说法。有源自「伪」字偏旁「人」的说法,也有说是出自伪造、伪证件的伪,或说是把真品看成第一号,而取「第二号(注:日文中的「二」读音与「人」相同。)」之意。

    印刷店身为人旁师,乃是高手中的高手。除了这个粗汉,应四条召集而来的男子们,个个都是在各自领域中堪称属一属二的人物。

    (这么说来,这些人平常都是装成老实的生意人啊!)

    想到这里,广介不禁觉得自己才是被骗者。

    不,接下来即将展开的大骗局,将会是无论是谁都不相信的破天荒奇事。

    事实上,担任这计划其中一环的广介,一开始听到策略大概时,几乎开口就要反问「这种事做得到吗?」。

    大骗局正是这般大胆妄为的诈欺。

    大骗局以十九世纪后半,美国诈赌师班-马克斯于怀俄明州夏安城所开设,表面上是杂货店的非法赌场为起源。最初是用店家当幌子,来钓牛仔、矿工之类没见过世面的鸭子的原始诈欺术。但进入二十世纪后,大骗局有了重大发展。

    藉由帕克-波特莱特及艾迪-史培亚、乔治-莱尔等著名诈欺师,发展出「大商店」这种将鸭子带进假赌场或证券交易所,在被害者作梦都想不到会被骗的时候,卷走大笔金钱的诈欺舞台。

    若要举例,在赛马上有种被称为「电报」的诈欺手法。

    首先,以收买电报公司的职员,使赛马券发行所获知比赛结果的时间比较晚,趁这段时间无下注,就能大赚一笔的说法游说鸭子。

    当然,不会有鸭子听了这些话就相信。此时,就将鸭子带到假电报公司——其实只是找个地方摆些电信机设备,再找几个人假装成职员——进而取信于他。

    加上从经理到酒保、客人全都是诈欺师的同伙,然后再带鸭子到假的赛马券发行所。

    昤是,激起贪图之心的鸭子买下赛马券——结果,却只听到与电报公司的联系间出了什么差错,赌金在一夕之间全都没了。

    之走,在电影《老千计状元才》中也采用这题材,诈欺手法「电报」正是藉由布置令人意想不到的大舞台与演员,击中人的弱点,有如舞台魔术秀的诈欺术。

    虽然不清楚四条君隆是如何习得,但是这日本第一的诈欺师,早在明治末年就已经通晓了大骗局的手法。

    而现在,四条一伙人正把青山的伪造所当作「大商店」,要给为恶黑社会的大人物犬丸锭作致命的一击。

    「真的非得这么大费周章吗?以四条先生的智慧,应该有更简单点的方法啊!」

    到底这场大骗局得花上多少资金?广介因为想着这些俗事而开口询问,四条听了之后大大地摇摇头。

    「犬丸不是笨蛋。依照我的调查,不论是还在陆军,或是来到黑社会之后,他都是个让人不能轻忽的男人。要骗过这种人,这么大的骗局是必要的。」四条话声一断,露出坏心眼的微笑。「这次,犬丸身上有两个弱点。」

    「咦?那个犬丸吗?」

    广介脑海浮现犬丸那张好险狡诈、名符其实符合歹徒形象的脸孔,倾首说道。随后,四条仔细地开始说明:「没错。首先,自从你做了秘密赌场那件案子以来,犬丸便恨不得杀了我们。那种人总是会毫不在乎地践踏他人,可是一旦自己伤到分毫,就会憎恨仇家,甚至仇家的后代。」

    四条将犬丸的性格彻底分析出来。

    「所以,他一定会想藉由伪钞的机会将我们一网打尽。我们便可以因而设下陷阱。再也没有比被憎恨弄得失去冷静的鸭子更容易拐的了。」

    说到这里,四条嘿嘿一笑。可是到底该怎么做?广介本来打算连细节都追根究柢,却打消了念头。

    他知道,就算自己问了,也只会被敷衍过去。在四条身边修业这段时间里,他学到对于不需要知道的事,保持沉默也是诈欺师的原则。

    「接下来还有一点。犬丸之所以会在这场大骗局中上当,是因为他正需钱孔急。看来是为了支付大笔交易而需要资金,如果能拥有制造伪钞的设备,就等于有了摇钱树。所以他才会上勾。」

    原来如此。对于再度说出准确判断的四条,广介点点头。接着四条问他:「对了,那个谣传确定了吗?」

    「嗯,虽然不能询问犬丸的手下,不过我装成即将到那边工作的人,试着问了五大洲商事的职员,对方也告诉我不少情报。」广介自豪地回答。

    行动的确相当敏捷。在遭到犬丸的威胁,慌慌张张地逃出社长室后,回程时又多做了一件工作。

    「正如同四条先生所说,犬丸似乎常将某个东西带在身边。虽不知道是什么,但放在挂在脖子上的袋子里,寸不离身地藏在怀里。连洗澡的时候,都用油纸包住,避免弄湿地拿进去。」

    「是吗?很好很好。」看到总是一派轻松的四条这难得的反应,广介不禁倾首。

    犬丸那不离身的某样东西,有这么重要的意义吗?

    心存疑问的广介克制不住地想问,而彷佛在等着这一刻,四条从怀中取出系着金炼的怀表。

    「哎,你跟我聊太久了。广介,你现在可是已经背叛我们,投靠在犬丸身边呢!报告已经足够,快点回到那家伙那边去。」下了指示的四条好像觉得这样还不够地详细说明。「只要犬丸为了欺骗我们而特地与你有接触,与我们的联络便要尽量谨慎。」

    「是,我知道啦!对了,接下来……」广介对四条的叮咛点点头后,将从五大洲商事那边犬丸给的便条纸抄本递给四条。「这是他在东京的据点,就是那间在目白的宅邸。」

    「好。接下来你就尽量摇尾讨好他,不要让人看破你是我们的间谍,知道吗?」

    「嗯!」广介回想起自己在五大洲商事的社长室里,为了引犬丸上勾而不情愿演出的谄媚模样,便露出一脸苦相。

    尽管是策略的一部分,但要对杀害辰三、砸毁好古堂的对手低头,对他而言仍是一种屈辱。而且想到接下来还得扮演他的属下,广介不禁忧郁起来。

    但广介马上想到,在这次的大骗局中,自己非得令犬丸完全相信他,就美国诈欺师的暗语来说,就是扮演鸭子的伙伴。

    于是,广介以认真的神情向四条点点头后,立即转身——虽说如此,脚步却停了下来。

    途中报告已经结束,就算马上离去也可以,但广介却一脸有什么放不下似的环顾四周。

    四条看到他这个样子,摸了摸小胡子后,以明了的表情说:「露在浅单。她在监督头目派来的年轻人们重建店里。毕竟是被犬丸砸得一团乱,要恢复原貌也很花时间。」

    四条君隆这么说着,脸上浮现了嘲讽的同时,也暗含好意的复杂微笑。「真是对不起,露不在。」

    「您、您在说什么啊?我也没有特别……」广介虽然连忙抗议,但自己有些慌乱也是无法否定的。

    3

    距离广介拜访青山的「大商店」过了数天的午后,在浅草商店街一带的小巷中,四条露正一脸若有所思地走着。,

    (嗯,今天的茶点选花林糖好,或是小馒头好……还是仙贝好了?)

    露皱起眉头考虑着,拍了拍购物篮。

    她是为了替前来整理好古堂,那些头目手下的年轻人买茶点而出门。

    就算是头目好意派来的人,总不能连个点心都不招待,因此露每天都用心地准备茶点。

    (不过,开销也……)

    虽然买点心所花的钱并不多,但是量一大也不可小看。

    身为举世名人诈欺师四条君隆的孙女,这太过质朴的家计烦恼,令露一脸难色。

    就四条诈欺所赚的金额来看,理应不需要担心这种事,但事实上,好古堂的家计并不宽裕。四条君隆除了出入豪华场所与工作所需的服装及大小道具购置费等……这些诈欺师必需费用外,再扣掉维持生计的必要经费,其余赚来的大钱都不知去了哪里。

    其实露早已察觉那些钱的去向。

    爷爷似乎把从恶徒手中骗来的钱,都以匿名方式送到孤儿院与医院了。

    这点可以从他到邮局捐钱时悄悄藏住的钞票叠推测出来。

    当然,露也曾经忍不住开口询问,但爷爷总是蒙混过去。

    露最喜欢的爷爷,与那些会特地叫来新闻记者,拍下捐钱照片的小气鬼完全不同。

    「真是的,明明是诈欺师,却喜欢做善事!」露小声地自言自语着数落祖父的话。不过,少女的话中却带着一股莫名的骄傲。

    尽管如此,小小的家庭主妇,露,却仍得为了犬丸一党砸店所需的修缮费,而对这个月紧迫的家计忧心不已。

    (看来又得动用存款了。才刚有广介那样的大食客搬进来,正难过的时候呢!)

    露反复思考着,脑海里浮现出刚从寄住升格为弟子的广介那张悠闲的脸来。

    (广介那家伙,第一次参加的大骗局能做得好吗?会不会做了蠢事,反让自己遇到危险?)

    露皱起形状优美的眉毛想着,显得十分在意。

    这个美少女的年纪明明比广介小很多,但一想到见习诈欺师的不可靠,竟产生了如姊姊般的心情来。

    (呀,为什么我要这样担心?讨厌。)

    对于不知为何在意那不中用的广介的自己感到生气,露鼓起小小的腮帮子。就在此时——她感觉到一股充满恶意的视线,令露全身一僵。

    她以绷紧的表情,毫不松懈地环顾周遭。没错,有人在跟踪。

    露确信自己的直觉,后悔着没叫头目的哪个手下一起出来,便加快脚步。

    但是,她并没有发抖。

    虽然大概是犬丸的手下,但他们既没有露来得敏捷,对于浅草的地理环境应该也不熟。那么,就耍要他们再甩掉吧!

    露下了决定后,突然朝横町跑去。她有如奔越草原的兔子奔跑着。

    这意料外的动作,让尾随的人慌张起来。皮靴踏地的脚步声追了上来。

    露的速度当然是大人比不上的,加上有一开始所造成的差距,聪明的猎物与迟钝的猎人间的距离并没有缩短。

    (等着吧,我会把你甩掉的!)

    当露在心中嘲笑对手,露出野性的微笑时,情势却大为逆转。

    突然自横向街道冒出的漆黑轿车急停下来,长相凶恶的男人们纷纷从车上出现。

    (居然用轿车堵在前面,太狡猾了!)

    此刻,露的心情比胆怯更接近愤怒。她咬住嘴唇,但露不认为这些对手会因而退缩。

    她使出最后的手段,打算张口呼救。然而,她已经迟了。

    其中一个男人很快地冲了过来,用染着哥罗芳气味的布片掩住露的口鼻。

    男人们把很快便失去意识,筋疲力尽的露拉进车里,慌张地关上车门。

    接着,漆黑的轿车以惊人的高速绝尘而去。被留下来的,只有空空的购物篮。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工程,不过看来挺费功夫的。」广介站在犬丸宅邸的门廊上,眺望着远处的电线杆,若无其事地说道。

    是在维修吗?几个工人在电线杆那爬上爬下,还操作着什么机械,看来十分忙碌。

    那个在浅草为所欲为的肌肉男,朝看着对面施工发呆的广介开了口。

    「别慢吞吞的,快上车!」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听到结了梁子的对手指使自己,广介皱起眉头。而肌肉男也挑起粗眉来。

    或许是因为不幸的邂逅,尽管广介表面上成了犬丸的部下,但是与这个肌肉男还是处不好。

    「不能收敛一点吗?立见。」看到两人的模样,疤面男厌烦地开口。「若是没有你带路,就不知道四条的伪造所到底在哪啦!」

    「啊,的确是。在下现在就来带路啦!」就像变了张脸,广介一脸陪笑地奔到犬丸的座车旁。

    那是横列在门廊前的车阵中的领头车。

    当他坐上副驾驶座时,彷佛听到后面的行李箱传来奇怪的声音,但现在却不适合询问。

    各自搭上车后,犬丸的部下们便放出了迫人的杀气来。

    「好,出发。」

    确认全员都上车后,疤面男发出口令,车阵立刻排成纵队驶出。

    目的地是青山。也就是四条君隆布置大骗局所在的秘密基地。

    昨夜,广介告诉犬丸,伪钞的制造终于渐入佳境。

    当然,他也没忘了加上现在正是直捣现场,将伪钞夺取过来的好时机等建言。

    事实上,这个建议是来自于广介号称要搜集内情而定期联络的四条所下的指示,但犬丸表面上却装作没有察觉这一点。

    于是,在双方虚虚实实的互相欺骗下,由清楚内情的人眼中看来,这一行人正可说吴越同舟啊。

    搭载了广介与犬丸一行人的数辆汽车,只管朝青山奔驰而去。

    与现代不同,当时的交通量并不大,搭车很快就到了。不久,穿越青山练兵场一带的电队经由广介引导,来到了四条的伪钞制造所。

    「就是那里吗?」还靠在后座的犬丸大佐问道,后照镜里的广介无言地点点头。

    得到响应后,为了避免引擎声被发现,犬丸特地在离伪造所还很远就停了车。其它车辆也都选择不显眼的地方停了下来。

    犬丸对着轻声关上车门,来到草地上的部下们,小声地发出命令。

    「别引起注意,先包围那个地方,再冲进去。」

    部下们对头头的命令沉默地点点头后,迅速而不发出脚步声地散开来。的确像是受过训练的部队。

    于是,当一切都准备好后,犬丸领着广介与疤面男,慢慢地步向入口。留下来看守的,只有待在车里的肌肉男。

    接着,犬丸及疤面男、广介都屏起呼吸,沉默地走着。越接近伪造所,机械般的嘈杂声便越大。

    伴随着噪音,与来到玄关的犬丸朝广介下达暗号的同时,疤面男推开大门。

    「这是怎么回事?」四条看到犬丸,将印刷机停下后,开口就问。

    虽然早就知道犬丸将要在今天突袭,但四条的演技实在精湛。

    犬丸并没有发觉这是作戏,露出彷佛很愉快的笑容说:「这可是你们这里的年轻人告我的,你们正在制造好东西呢!」

    四条听到这些话,脸色大变地朝广介怒吼:「杂碎……你竟敢背叛我们?」

    「不好意思,不过良禽择木而栖嘛!我觉得听从又强又大的组织比较能开拓我的未来。」配合假装愤怒的四条,广介也用令人生恨的言词回话。

    「喂,这种叫人看不下去的内哄,你们晚点再演吧!」

    疤面男奉召替犬丸的金鸟香烟点上火后,打断了广介他们的争执。

    「我们可是来工作的。把你们流着汗水辛苦制造的伪钞,纳为犬丸机关己有的工作。」

    「就是这样。」

    听到部下的伶牙俐齿,犬丸满意地笑着,从外套内袋掏出一张百圆钞票来。

    就是那张从广介那边得手,令犬丸以为是伪钞,实际上却是真钞的钞票。

    「其实我得称赞你们,这伪钞做得还真不错,不过……」

    犬丸大佐称赞着四条的「伪钞」,但他脸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继续说:「你们靠伪钞发财的那天永远不会到来,因为它们要一张不剩地属于我。」

    「说什么蠢话……」听到犬丸傲慢的发言,四条笑了起来。「弄出这个伪钞制造所可是费了很多工夫。而且,还不只是这座仓库跟这些机械而已。」

    四条用手指了指将嘴角撇成く型,看来很乖僻的印刷店。

    「你知道要找到能做出如此精工的工匠,是多么困难吗?」

    「我可不想听你吐苦水。」犬丸无动于衷地驳回四条的抗议。「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只有你们做出了大量能用的伪钞。把那些全都交给我吧,」

    四条应该会不甘心吧?犬丸暗自期待着。

    但他的反应却出乎犬丸意料,四条露出困惑的神情。

    「你说大量的伪钞?」彷佛现在正在反刍刚刚的对话般,双手抱胸的四条不久拍着膝盖,笑出声来。「哈哈哈哈,真不错,够好笑!」

    焦躁的疤面男粗暴地朝着笑得眼角都浮现泪水的四条发话。「老头,有什么好笑?你们都如此筹划了,还不马上大印伪钞?」

    「哎,这也不能怪你们。你们大概是听信了广介的说法吧?其实广介还在见习,并不知道制造伪钞的步骤,他八成也是这样相信的。」总算收住笑声的四条缓缓摇着头。「伪钞的制造现在还在试印阶段,接下来才要正式生产。原版也还得做最后的加工。」

    「什么?」疤面男听到四条的话,便瞪向广介。「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伪钞印刷已经完成了?」

    「请等一等,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啊!」尽管内心想着事情发展跟四条预料的一模一样,但广介仍表现出颤抖的模样。

    相对于疤面男,犬丸的表情却越发沉着冷静。他的神情说着这是理所当然。

    「所以你说这张百圆钞票只是试作品吗?」深深吸了一口金鸟烟草,犬丸静静地说。

    「那么,我问你。准备十万……不,二十万日圆的伪钞需要多久时间?」

    「哎,就目前的准备工作来看,大概不用三天。」

    四条彷佛在夸耀伪造所的实力,立刻露出算计心重的表情接着说:「哎,就是这么回事。这里现在唯一的一张伪钞,就只有你手上那张百圆钞。之后的试作品都因为要测试能不能用而用掉了。我们现在应该来谈谈,你打算付多少钱?」

    「打算跟我进行交易吗?」

    「就是这样。你看起来挺阔的,对了,我可以把浅草的店被你们砸了那件事给忘了。虽然可以算进店面的维修费用,不过,要我把伪钞便宜倾销给你也可以。」

    犬丸对瞇起双眼提出交易的四条投以冷笑。

    「虽然是特地的邀请,不过我拒绝。我连一毛钱都不打算付。」吐出金鸟香烟的烟雾,犬丸这么说。「我不是来交易,而是来下命令的。听好了,你们得在二天内准备好二十万日圆的伪钞。」

    在一旁看着两人你来我往的广介,对于事态意外的变化,有了不好的预感。

    来自四条的说明,此时犬丸应该会让步,支付伪钞的代金。不只是广介,看得出四条的表情也沉了下来。那应该不是演技。

    与广介的不安相反,犬丸在这时却吹起口哨。哨音既高又长,像是在叫唤饲养的狗。

    像在响应那声音般,玄关大门在广介背后开启了。不只是广介,四条与印刷店等在伪造所内的男人全都一起看向入口。

    站在那里的有那个肌肉男,还有悲惨地被塞住嘴巴,双手也被紧绑住,却依然拼命挣扎着的少女——露。

    (为什么?为什么应该待在浅草的孩于会落入他们手中?)

    突然到来的危机,令广介脑海一片混乱。他感到脑中疑问沸腾,不禁差点就要看向四条,但广介拼命忍住了。

    接吾,广介努力压抑住汹涌的情绪,判读着情势。犬丸一定是下了只要把四条的弱点,也就是孙女露抓来当人质,就能令对手唯命是从的命令。

    既然知道露就在浅草的好古堂,绑架她更是易如反掌了。

    接着,为了当作突袭四条的杀手锏,再将动弹不得的露丢进行李箱载过来。方才广介察觉的气息,并不是错觉,的确是露发出来的。

    (没想到他们居然会对小女孩出手……我太轻忽他们了!)

    广介对于包含四条在内,我方全员都太有绅士风度这点,感到深切的悔恨。

    敌人是歹徒中的歹徒,不论做出多卑劣的事都不会犹豫,是毫无道义的一伙人。

    想到这里,广介非常冲动,想勒死就在眼前的犬丸。但是,很快地他就打消了念头。

    犬丸不但身怀**,他惯用暴力的部下们,也正包围着这里。绝不能冲动行事,否则反而会让四条与露陷入困境。

    这时,犬丸再度开口:「不用多说明了吧!照我说的话去做,就把你的孙女还给你。不过,要是你不听……」

    犬丸以阴险的眼神环视四条,以及伪钞制造者们,继续说:「我,可就不得不对这小女孩动手啦!我可是不想这样做喔!」

    与他说出的内容相反,犬丸大佐这么说。他将金鸟的烟蒂弹落地面,以靴底踏熄。

    「那么,各位,请全力以赴做出最棒的伪钞来吧!为了我,哈哈哈!」

    犬丸的薄唇吐出讽刺的恳求,接着笑了起来。朝中了计,被迫从命的四条等人丢去的嘲笑不久转为狂笑,回荡在伪造所挑高的天花板问。

    第七章大团圆,或可说是诈欺师笑谭

    也算是个成功实业家的犬丸锭作的住宅,这目白宅邸地下回绕的走廊,未免太窄也太曲折了。

    这走廊的设立,或许就是为了在警察破获这里时,让内部人员便于逃脱,而特地建成的。

    唉,不论是什么理由,都替避开犬丸大佐部下们的耳目,潜入宅邸地下楼的立见广介制造了一个好机会。

    避开通往秘密赌场的通路,他专挑暗处,压低了脚步声前进。

    依据广介从吹捧犬丸其中一名部下那里问来的情报,露似乎被关在这段走廊的深处,一个外界听不见哭泣、呻吟声的地方。

    但是,已经没有足够时间去问出详细地点了。今天就得把露救出来,让四条得以自由行动。

    一想到这里,广介抓了抓微鬈的头发,脸上浮现毫无虚饰的认真神情。

    四条君隆与犬丸锭作以大骗局展开的对决已经经过二天。为了收取完成的伪钞,犬丸刚刚带着他的精英部下,再度前往青山。

    不过,广介却被独自留在宅邸。

    早在刚从伪钞制造所回来后,犬丸就吩咐广介,因为不需要再有人带路,于是下次就留下来。

    或许犬丸是判断在这个情况下,别带不值得信赖的广介会比较好。

    不论如何,既然已经走到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犹豫的时间了。广介这么想着,使出了非常手段。

    他把在不擅长打斗的自己要潜入敌阵前预先准备的安眠药,加进了留在目白宅邸的犬丸手下们的晚餐中。

    为了这一点,广介当然是卯起劲来,使用三寸不烂之舌骗了大厨。不过因为事有轻重,这里就只有割爱不提了。

    总之,安眠药立即发挥效果,令犬丸凶恶的手下们深深入睡了。

    若是还有醒着的人,那就只有秘密赌场的服务员。不过他们忙着招呼客人,应该不会注意到广介。

    如果能把握这个好机会,把露救出来,四条一定能想出足以逆转的秘策,打倒犬丸。

    广介藏身在通往应该关着露的房间的走道最后一个转角处,这么想着——脸上立刻浮现了些微苦笑。

    他察觉到刚才的想法里,也掺入了自己的意愿。原来,担心四条、想给犬丸难看的心情也是真的。

    不过,最让广介无法忍受的,是露竟然落入歹徒手中。

    (我为什么会这么担心那个嘴巴坏、小大人似的,又任性的孩子?)

    广介自己也搞不懂地摇摇头,悄悄探出头,窥视着转角的另一端。

    走廊的转角就是死路,那里还装上了一片铁栏杆。

    因为只有一个电灯泡,四周阴暗得很难判断。但如果瞇起眼睛细看,就能发现坐在粗糙的木头圆凳上负责监视的男人,正淌着口水熟睡着。

    (在这种地方建造监牢是要干什么……不,就是用在这种时候吧!)

    悠哉地自问自答后,广介快步走近,掏起监视者的口袋。

    因看到了广介,一个小小的身影从牢房深处奔了过来。

    「广介!」

    广介把手指放在嘴前,比了个「嘘」的手势,要叫出声来的露安静,边用抢来的钥匙打开了牢门的锁。

    露迫不及待地飞奔而出,露出一口白牙笑着,优雅地说:「我相信广介一定会来救我。」

    「咦,是吗?」虽然很意外,不过得到称赞总是令人开心。

    ——我也很能干啊,正当广介沾沾自喜时,露却用一脸依然天真无邪的笑容,说出辛辣的发言。「因为广介是个笨蛋呀!」

    「啊?」

    「从犬丸他们来砸店时我就知道了。广介是个在想到老人跟小孩如果陷入危险,就会不顾一切冲出来的笨蛋。」

    「……妳是这样想的啊!」说过分的确是很过分的评论,让广介的脸色暗了下来,但现在可没有时间在这里斗嘴。

    「妳的建议我日后会好好检讨啦!现在我们得快点赶到青山的大商店。」广介匆匆说道。「有人质在,四条先生也无法动作。来,跟着我。」

    露从背后叫住边说边准备跑步的广介。「广介!」

    干什么啦?在回过头的广介眼中,映入了露的稚幼神情。

    虽然身上穿着的仍是从被绑架起就一直穿着、又在监禁时弄得脏兮兮的棉袄,但此刻的露,看起来就像在朝忠诚的骑上表达谢意的公主。

    「真的很谢谢你救了我。」露以认真的语气说道,深深地低下头去。

    她这个模样,广介也服输了。

    他感到害臊。

    要是露继续说那些刺耳的话,反而好应对呢!

    (行行好,快别这样啊!)正当广介想这么大叫的时候——

    突然感到令人恐惧的凶恶气息,广介猛然转身,露也倒抽一口气。

    出现在走廊彼端,通往地面的是他们最不想遇见的人——说是广介的天敌也不为过的,肌肉男。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广介茫然地说道。「你不是跟着犬丸到青山去了吗?」

    肌肉男听到这句话,打从心底觉得可笑似的,发出刺耳的笑声。那是会刺激神经的嘲笑。

    「真是难看啊,诈欺师。」

    肌肉男看到广介变得颓丧的模样,终于开始说话。

    「打从一开始,大佐就不打算相信你这种家伙。反正就照四条的意思,来搞那些诈欺的小花招吧!大佐早就看穿啦!」

    「那……」得知真相的广介脸色发青。

    事情会进行得非常顺利,是犬丸所设的陷阱吗?

    「就是这样。」肌肉男看到广介的脸色苍白如纸,满足地点点头。「大佐知道,只要留下你一个人在这里,你一定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要我半途折回来。为了让想欺骗我们,耍小聪明的老鼠知道自己反而遭殃,不令要我把你连这小丫头一起解决掉。」

    肌肉男话说到这,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危险的东西来。是把闪耀着黑色光芒的柯尔特自动**。

    「喂,住手啊,太危险了。」

    「天下还有不危险的**吗?」

    对这个大概与机智、洗炼等词无缘的男人来说,这句话算是说得很漂亮了。肌肉男往前踏出一步。

    面对着他的广介,只有把露护到身后,直往后退。

    「你这杂碎,我从一开始就看不顺眼了,因为你生了一张让人想用铅弹打烂的脸。」

    「我还以为我这是也还算受欢迎的长相。」

    广介为了争取时间,赌命轻浮地回嘴,边寻找逃命的方法。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我的愿望总算要实现啦,真是感激大佐。」肌肉男看着进退失所的广介,露出像猫捉猎物的神情,舔了舔舌头,把柯尔特瞄向他。

    肌肉男深信即将胜利地扣下扳机。

    然而,肌肉男靠得太近了。若是稍微离远一点,就能好妤对准广介的心脏开枪。但因为希望万无一失,让他走近到广介伸手就能触及的距离。

    不是全赢就是全输。

    广介伸长手臂,用力握住柯尔特**莲蓬状的弹匣部分。

    根据他在上海学得的知识,这应该是回转式**的弱点。只要让弹匣无法回转,就没办法扣扳机了。

    「啊,你这混帐做什么!」扣住扳机的手指不管使上多大的劲,也没办法开枪,这让肌肉男焦躁起来。但是,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冷笑起来。

    「哼,你是笨蛋吗?你以为一直这样僵持下去,就能有什么法子吗?」肌肉男边以言语污辱广介,边把空着的左手举起,啪擦一声握紧。

    「就算要用这个姿势互殴,你也没有胜算。」肌肉男这么说,边眨了眨眼睛。

    那动作带着强烈的杀气,让广介战栗不已。

    正像肌肉男所说,是一难已去一难又来。

    肌肉男看着广介的样子,为了挥出猛力的一击,全力握紧拳头。

    就这样结束了吗?当广介忍不住闭起双眼,做出心理准备的一瞬间,恐怖的重响敲击鼓膜。

    怎么了?是我被揍的声音吗?

    广介像个呆瓜似的想着,但他却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

    他害怕地睁开眼睛……是怎么回事?肌肉男正呈大字型地倒在寒冷的水泥地板上。在他的身上,从头部到胸口都散满了木材的碎层。

    广介再转移视线,就看见露抓着已粉碎的圆板凳一脚,张大了眼睛站在那儿。

    「是妳……动的手?」

    对于广介的问题,露轻轻点点头,丢下圆板凳的残骸。

    露趁着肌肉男专注在与广介的对决上时,从昏睡的监视者那边拿来了圆板凳。

    然后,她悄悄靠近,往肌肉男的后脑勺使劲地砸下去。

    对擅用暴力的人来说,这是轻而易举的事。然而,那个外表看来优雅的美少女,对肌肉男来说,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做出这么粗暴的举动。

    (就这一点而言,我也是这么想。被抓走的淑女居然会使用暴力,如此一来这就不是冒险动作片,而是冒险搞笑片了。)

    露仿佛看穿了广介在胸中无声的自言自语,张大眼睛瞪着他。

    「这样不是比那种除了发出惊叫,或是昏倒过去之外,一点用都没有的女主角好多了吗?」

    ——没错,广介无力地喃喃说着。他重新打起精神,拉着露的手就要往外冲。

    在那一瞬间,广介却发觉露的膝盖正瑟瑟颤抖着,似乎没办法奔跑。

    (嘿,就算逞强,露也还只是个女孩子啊!)

    身为四条君隆的孙女,露想必经历过各式各样危险的场面吧!但尽管如此,她仍只是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小女孩啊!

    会受情绪影响而双脚发抖,这才是普通的反应。

    广介这么想着,在露的面前蹲下,比了比自己的背。

    此刻,广介体谅露的心情,想要背她。然而,露却非常逞强。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用背的比较快。」

    「多管闲事,我还可以跑呀!」

    唉,这孩子真是的。广介虽然想叹气,但他判断现在还是低调一点比较好。

    「没时间了,拜托啦,照我的话做吧!」

    「……哼!如果你说什么都要做的话,让你背也可以。」

    「是是,我知道了。请让我背您吧!」

    「嗯,就让你背吧!」露开心地笑着。她正想搭在广介的背上,忽然看见走廊一角堆放空瓶的木箱,便朝那里走了过去。露在棉袄的怀中塞了大约半打的空瓶子。广介看见就笑了。

    「喂,这是要做什么啊?」广介怀着不好的预感发问,露开门见山地回答:「当然是用来当武器呀!」

    她这么说着,飞扑到广介背上。

    「要是你背我,就没有多余的手可以用了。我得替你把坏人全都打倒才行。」

    怎么这样!惨叫着的广介马上振作起精神。

    追捕他们的可不只肌肉男。或许,在这条走廊上,还有其它人埋伏着。

    既然如此,与其选择危险的通道,不如走别的路,也就是强行突破除了不惯暴力的经理与接待之外,没有别人的秘密赌场,成功机率或许会比较高。

    不需要帮忙打倒妨碍者这句话,他撕烂了嘴也说不出口。

    「……我很清楚啦!」广介用一脸了解什么叫放弃的神情,这么说着。「因为要一鼓作气穿出敌阵,妳就尽情地打倒坏人吧!」

    「包在我身上!」听着露精神奕奕的声音,广介开始奔跑。

    他穿过曲折的走廊,朝着充满热闹气息的方向,也就是秘密赌场的方向前进。

    不久,在阴影的另一头已经可以看见装饰着彩色玻璃的门扉。

    随着广介抬起长腿,一脚踹破了门,里头的睹客与服务生们的动作全都突然静止,人人吓得张大了嘴。

    的确,一个男人背着天真的小女孩闯入秘密赌场,而且女孩的两手还举着空瓶。怎么也想不出赌场里会有这样的闯入者。

    尽管如此,仍有人率先回过神来,涌起怒火朝广介他们逼近而来。

    就是那个被逼着吞下掺满烟草的剩菜的经理。

    他认出背着少女的,就是导致他遭受空前屈辱,用人造红宝石诈骗他的青年。他要立刻逮住广介。

    但是,露瞄准一边大喊着,一边飞冲过来的经理脑袋,准确地砸下空瓶。

    空瓶发出巨响,破碎了。

    随着呻吟声,可怜的经理倒了下去。

    「想对我动手,你还早一百年!滚,永远别出来啦!」

    露想也不想就破口谗骂。但是当她察觉到秘密赌场里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露的脸颊不禁红了起来,重新改口。

    「……请不要再来了。」

    现在才装乖已经来不及了。

    广介一边觉得失礼,一边把另一个冲上来的服务生给踹倒。

    2

    就在广介与露逃出目白宅邸的同一时刻,位于青山的大商店,也就是伪钞制造所里,四条君隆等人正与犬丸一伙,以剑拔弩张的气氛对峙着。

    「那么。」三白眼闪过光芒,犬丸连一丝微笑都没有地抛出话来。「四条,我命令你们制造的伪钞在哪里?」

    听到犬丸彷佛在使唤佣人,就连表情一向温和的四条也动了动眉头。看到他的反应的犬丸,变得更加不怀好意,继续追问:「你应该知道,代价是你的孙女喔!」

    这个威胁,就连四条也不得不屈服。

    四条清了清喉咙,下垂眼往上吊起,脸上浮现相当灵敏的神情,大步朝屋内走去。

    那儿有个长方形的东西,由白布盖着,堆得满满的。四条抓住遮布的一头,一口气拉了下来。

    同时,犬丸的部下们也发出了叹息声。

    是每捆都封好封条,百圆纸钞堆成的山。

    即使事先已经知道那是伪钞,但真的看到了如此壮观的光景,还是难以平静。

    「看,正是如此。」

    四条宛如指出绝佳逸品的宝石商一般指着伪钞,从伪钞堆顶的钞票束中抽出一张。

    他走到犬丸身旁,将伪钞递到犬丸眼前。

    那一瞬间,像个首领般装作不在意的犬丸的眼睛,闪过了赞叹的光芒。

    了不起,这一句话就道尽了。

    真可说是完美的伪钞啊!

    四条找到的人旁师「印刷店」,的确是个拥有非凡技巧的工匠。

    「我们照你说的,做出二十万圆的百圆伪钞了。随你高兴怎么用都成,可是……」四条默默地提出要求。「能把露还给我吗?」

    听到这话的犬丸锭作,脸上浮现了令人厌恶的微笑,那是会让人觉得心里不快的邪恶笑容。

    「好啊!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孙儿可是比什么都可爱吧!」犬丸用不适合他的,非常温柔的语气说道。「不过就算还给你……大概也已经冰冷了吧?」

    那包含恐怖暗示的话语,让四条立刻变了脸色。印刷店以及在后头待机的同伴们也都发出抗议。

    于是,犬丸看着四条等人激怒的模样,放话说道:「不只是你的孙女,那个用人造红宝石坑了我们一票的小鬼,现在应该也早巳成了枪下亡魂吧?」

    听到这番话,四条已经不想回答了。

    他只是脸上掠过红潮,以锐利的眼神盯视着犬丸。而犬丸却一点也不感到畏怯,这次反倒夸耀起自己的知识来了。

    「说你是日本第一的诈欺师,这真让我吃惊。立见是为了骗我上当而送上门的,这我早就看出来了。所以,在彻底利用过后,就给了他欺骗我应得的惩罚。唉,丢掉了孙女和弟子的性命,这代价也真够昂贵的了。」

    犬丸窃笑出声。

    那是对打乱别人的命运,令他人陷入悲痛中一事感到愉快得无法忍受的笑声。

    犬丸锭作前陆军大佐这样的反应,已经可以说是怪物了。

    不论是多么不可救药的歹徒,如果杀了小孩,通常都会有不舒服的感觉。但从下令杀害露的犬丸脸上,完全看不到一点类似良心苛责之类的东西。

    然而,自以为获得压倒性优势的犬丸大佐突然闭上嘴。他的耳朵相当灵敏,听见了从伪造所内部传出像是玻璃破碎的声响。

    受到犬丸表情变化的影响,敌我两方都竖起耳朵。

    是吉,是凶?

    不久,大家都知道结果了。

    后门的门屝打开了,持续传来奔过走廊的脚步声。

    在场的全员都注视着声音的来处。

    出现在众人视线之前的,是背着露的广介。

    年轻的诈欺师与少女在逃出犬丸宅邸后,就搭上出租车,前往这段拼命逃亡旅途的终点,青山的大商店。

    「很遗憾啊,犬丸。我可还活生生的。」

    「我也是。不用担心了,让这个肥佬好好大吃一惊,爷爷!」

    两人异口同声,似乎刚才四条与犬丸的对话他们都听见了。

    露也许是为了表达不满,还一手挥舞着手里有裂痕的啤酒瓶。

    广介与露在靠近大商店时下了车,发觉犬丸的手下们包围了这栋房子,就绕到后门,把守在那里的人给撂倒了。

    啤酒瓶就是在那时留下的痕迹。

    「哎哎,你们两个都平安无事是很好,不过为什么露会被你背着?是脚扭伤了吗?」

    看到孙女与弟子平安归来,四条禁不住展颜。但他立刻倾了倾头,感到很不可思议地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两个人同时露出「糟了!」的神情。首先,是广介慌慌张张地蹲下来,露也一脸不好意思地从他的背后下来。

    当然,露的双脚早已不再颤抖,但却感觉好像理所当然似的,从下了车就一直让广介背着。

    「嗯……我一点事都没有呀!」

    「哈、哈哈哈,我也是。一点伤都没有。」

    四条怪异地瞧着像在解释什么的广介与露,但因为没时间问得详细了,便将视线重新转向犬丸大佐。

    这一看,犬丸刚刚愉快的模样早已不知到哪去了,脸上露出愤怒至极的表情来。

    应该已经变成尸体的广介与露,深深激怒了大佐。

    「你看,我的孙女和弟子都还活得好好的。你所说的伪钞代价,如今已经没有了。」

    四条恢复了一贯轻松的态度,指出犬丸的失算后,用手指比了比伪钞堆。

    「那么,这些宝物就不能给你了。」

    愤怒会令人丧失冷静。因此,现在略居优势的四条,故意发出容易刺激犬丸的挑衅。

    没想到应该会轻易遭侮辱刺激的犬丸,竟不知为何,对四条的话没有反应。

    「还真敢说啊,你以为你们已经赢了吗?」犬丸看着四条感到犹疑而闭上嘴,以低沉的声音说道。「这栋房子里里外外都被我拿着**的部下包围住了。刚好这附近没什么人烟,要把你们全都杀了,再把伪钞抢走也成。」

    「这样一来,你就会失去东洋第一……不,应该说是世界第一的伪钞制造所了。杀了我跟这些同伴,就没有懂伪钞制造技术的人了。」四条大大地摇头。「我不知道你还有杀掉金鸡母的兴趣哪!」

    「话是这样说没错,不过……」这时犬丸脸上的微笑,透出令人恐惧的阴森。「你以为我连制作伪钞的流程都不清楚吗?」

    听到这些话,四条的脸孔刷地暗了下来。在后面沉默着的印刷店也不禁咋舌。

    犬丸看到他们的模样,三白眼浮现愉悦的光芒,朝亲信疤面男使了个暗号。

    疤面男走近才刚摸熟的印刷机,看来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立刻把其中一部分拆了下来。

    那是一块沉甸甸,像金属板的东西。

    犬丸从疤面男手中接过铜版,将它举在头上观看,以陶醉的神情说:「太棒了,只要有这个,就可以尽情印出伪钞啦!」

    「这是怎么一回事,四条先生?」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见四条他们的样子,察觉事态急迫的广介发问。

    在四条回答之前,犬丸抢先回应了。

    「我来教你吧!不过,在这之前,得先说说制造伪钞的基本知识。」确信胜券在握的犬丸开始说。「听好了,小鬼。制造伪钞虽然有各种技巧,不过最实在的还是铜版印刷法。在原版上放上胶纸,拿铁笔照描好后,用铜版雕刻出来,把铜版的凸处涂上油墨,再用纸复印。接着,再把它转印到石版上来印刷,就是一般的伪钞制造流程。」

    也许是特别兴奋,犬丸难得饶舌,挥了挥手中的铜版。「啊,口头上讲起来虽然简单,不过若要做出精巧的伪钞,少不了能把作为原版的铜版完美雕刻好的工匠。反过来说,只要当作伪钞源头的铜版完工了,接下来就用不着那些有特殊技术的人了。只要在寻常的印刷工厂,就能印出伪钞啊!」

    「这、这样的话!」

    犬丸看到愕然呆住,禁不住喊出声来的广介,不禁笑了出来。「没错。你们也许是为了让人以为没有这个工厂就做不出伪钞,才特地弄了这么多人来。不过,这种小把戏是不管用的。」

    就像应和着犬丸的话,犬丸的部下们一起笑出声来。当手下们尽情笑了一会儿,犬丸才抬起一只手,制止笑声。

    「四条啊!你跟那个人旁师都已经没有用了。这块伪钞的原版,会由我为了助长大日本帝国的国威,来做有意义的利用。」

    故意把爱国情操与私利私欲混在一起,犬丸吐出这些话后,满足地挺起胸膛。

    四条以凝重的表情询问犬丸:「为什么?既然你知道了这么多,一开始突袭这个伪造所的时候,大可把我们全都给杀了,再把原版抢走的,不是吗?」

    「不对不确定的事情出手是我的原则。当时还不清楚原版是否完成,就像你说的,万一原版还没完成,出乎就没有用了……」这时,犬丸突然收了口。

    接着,他特意大大耸了耸肩膀,做给四条看后,才继续说:「……本来,诈欺师说的话是否值得相信也是个问题,不过要是跟你说的一样,伪钞制造还在试作阶段,用武力夺取就不是个好方法。要是杀了人旁师,就只能用不知道哪里有缺损,未完成的原版来印刷了。」

    「所以,你等到我们印出二十万日圆的伪钞才展开行动哪!能印出这么多伪钞,就代表不需修正的原版已经完成了。」

    对一脸苦涩的四条,犬丸把重要的原版塞入外套怀里后,摇了摇头。

    「可不止这样,四条。如果只有人造红宝石那件事,一次把你送上西天也就够了,但你们居然不学乖,还想再来骗我,这是不可饶恕的重罪啊!既然这样……」

    广介在这场与仇敌的最终对决中,一直紧盯着犬丸的一举一动。这一瞬间,他感到背脊掠过一阵寒颤。

    犬丸满是赘肉的面孔,还有他的声音,都传达出非同小可的冷酷意志。

    「……光是杀了你还不够。我决定让你们这些诈欺师尝到比死还恐怖的痛苦。本来,为了让你的处境更悲惨,还打算一起杀掉小丫头和毛头小子,不过看来他们是走狗运,从目白宅邸逃出来啦!」犬丸厌恨地看着广介与露。

    那冷酷的三白眼,令露不禁抓住身旁广介的衣袖。「就是这样。借着骗诈欺师上当的绝活,我要让号称日本第一诈欺师的四条君隆活着蒙羞。因此,那二十万日圆的伪钞也是必要的。」

    犬丸扬起右手,指了指堆积如山的伪钞发问:「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此刻,远处传来汽车的声响。

    是大型轿车,大概是卡车的声音吧!

    「难道……你要把我们出卖给警察?」一瞬间认清事态的四条脸色大变。

    犬丸没有立刻回答,为了让四条更加焦躁,他拿出金鸟香烟,照例让疤面男替他点了烟,呼出一口烟雾后,才大大地点点头。

    「真不愧是你,脑筋动得挺快的嘛!我已经通知了警视厅的智慧犯罪科,说有大规模的伪钞集团在青山的据点制造大量伪钞,请急速赶往现场逮捕他们。」

    这是一番令四条感到冲击的爱发言。

    广介与其它同伴,就连四条也倒吸了一口气。

    「不过,要是警察来了,你也不可能没事。如果爷爷他们会被捕,我就把全部的事情都说出来!」代替皱着眉头陷入沉思的四条,露骂出声来。

    但是,犬丸却对少女的抗议嗤之以鼻。「动动脑筋吧,小丫头。我可是在对政府关系上也吃得开的五大洲商事社长啊!我还有伪钞制造犯,妳想警察会听信哪一边?」

    「可是,你跟伪造犯的关系又打算如何说明?你是打算告诉他们,堂堂的企业家私底下却跟诈欺师往来吗?」

    这一次,换成由广介接话。然而,犬丸依然毫无动摇。

    「不必操心。在警察面前,我会说是因为你们跑来游说我能大捞一票的事情很可疑,于是做了种种私下的调查后,终于发现让人吃惊的伪造集团。搞不好,我还会因为协助举发犯罪而得到表扬呢!」

    犬丸以广介他们听来不快的夸张台词说着,正当他深深吸了一口金鸟时,外面传来尖锐的煞车声。紧接着,听到大批人马的声音,还有犬丸部下们的喊叫声。

    「该是时候了。你们就在监狱里,悔恨居然妄想欺骗我吧!」

    抖落烟灰之后,犬丸下了这样的结语。

    首先是玄关,接着后门处也出现了大批警察。「我们是警视厅的人。束手就擒吧!」

    号令一下,警官们便包围住广介等人,把他们个个铐上手铐。

    即使结下深仇的敌人犬丸脸上浮现夸耀胜利的微笑,但广介,甚至是四条也无计可施。

    广介看着同伴们,甚至连露也耍被带走了,不禁咬牙切齿。

    事情就要这样结束了吗?

    本该替辰三报仇的,如今却要连四条和露都受害了吗?

    不行。不应该变成这样。

    广介不知道摇了几次头,然而手铐却像要斩断他的思考般,铐上了双手。

    沉重的绝望袭上广介。

    然而,一看到正拿着手铐铐住他的矮小刑警的脸孔,广介的眼睛突然瞪大了。

    惊愕、怀疑,还有……

    不到一秒的时间,各式各样的情绪在广介的脸上涌现又消失。

    在表情如此快速变幻之后,广介做出了出乎意料的举动。

    他挥舞着被手铐束缚的双手,大喊大叫起来。「不对,不是我们!真正的歹徒是那家伙,犬丸锭作啊!要抓就该抓他才对!」

    慌忙飞扑过来压制住广介的刑警,很困惑地看着犬丸。

    这时,犬丸依旧沉默,只用手指比了比脑袋。「真是可怜,大概是因为输得太惨,连脑袋也变得不正常了吧?」

    听到犬丸忍不住同情的模样所说的话,广介变得更加激动。「是真的,如果你们以为我说谎,就搜搜那家伙的身吧!伪钞的原版就在他身上!」

    虽然他竭尽全力喊着,但刑警们全都当作耳边风。

    「别再做垂死挣扎了,他可是一流贸易公司的社长先生,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勾当来?」就算遭到训斥,广介还是没有放弃抵抗。

    刑警看着警官们押着胡乱挥舞手脚的广介,将他拉到屋外,转头朝向犬丸行了个礼。

    「感谢您的协助。这一回您可是立了大功。」

    「不不,帮助警察本来就是善良市民的义务。」

    「真是了不起。对了……」

    面对一口佯装不知的犬丸,刑警再度致谢后,看来很困扰似的环顾周遭。

    「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我们人手下够,再说还得有收押设备。真的非常抱歉,不过在我去请求支持这段期间,可以拜托各位维持现场吗?」

    「小事一桩。我们会守着这里,请您安心去办事吧!」

    「感谢各位的帮忙。」刑警这么说着,漂亮地行了个礼后,连忙走了出去。其它的警官们也跟随着他。不久,卡车离去的声音响起。

    接着,与青山的夜晚相称的寂静降临。

    「怎么会这样,连一个人都没有留下来,这警察也太不小心了吧!」疤面男似乎很惊讶地说,但犬丸却没有附和。

    「就像那个刑警所说的,因为规模太庞大,人手下够吧!再说,这里还有我们这些站在警察这边的正直市民啊!」犬丸讽刺地说着,吊起一边薄唇笑了笑。由他那打从心底发出的罕见笑容可以看出,他对这次的获胜有多喜悦。

    「如此一来,那些伪钞就得交给警察也真是可惜。」犬丸将目光由疤面男身上移向堆积如山的伪钞,有些遗憾地说。但是,他立刻摇摇头,满意地敲了敲胸口藏着的原版。「如果要钱,不管多少都能印出来。没必要说这种吝啬的话啦!」

    对于犬丸的话,部下们也迎合起来。

    「的确没错,这样一来大佐就成了大富豪啦!」

    「想做什么都能做啰!」

    虽然尽是一些肉麻的谄媚话,但犬丸大佐却十分顺耳地听着部下们的恭维,边抚弄着怀里。

    他的手指隔着衬衫,触摸着那个时时不离身的东西。

    与此同时,犬丸终于有了胜利的感觉。

    现在,自己已经破解了敌人——诈欺师四条君隆最得意的斗智战。

    况且,从四条那里得到的战利品,这精细的伪钞原版又能替即将进行的大交易提供军资金——更进一步,还应当能保证犬丸机关永远的繁荣。

    巨大野心即将实现了。他想到这里,对这场胜利感到的兴奋也转化为期待。

    不过,对犬丸而言,很不幸的,这甜美的时光没有持续多久。

    很快地,数台卡车的引擎声,打破了犬丸的梦想。「动作很快嘛,还没经过十分钟呢……支持的警官已经来了吗?」

    疤面男竖起耳朵,朝表情转为怀疑的犬丸回答。「的确是警察。听外面的人的对答就知道了……啊!」

    疤面男瞪大了眼。

    伴随着粗暴的对话,可以听到「逮捕起来!」的吶喊。

    「大佐,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

    当犬丸沉下脸,回答疤面男急迫发问的那一瞬间,大门被粗暴地推开了。

    人数远远多于刚才的警官蜂拥而至。

    位于中心的,是一个穿着高级软帽与外套的瘦小男子。

    虽然是个看来像真正的绅士,不适合出现在这种案发现场的人物,但看周围的警官事事都待他指示的情况来看,这个瘦小男子应该就是指挥官。

    「哎呀、哎呀,这可不是来支持破获伪钞制造集团的各位警官们?」

    犬丸压抑住心中涌起的不安,朝负责指挥的男子搭讪。

    戴软帽的男子笑嘻嘻地拿出警察手册,报上名字。

    「嗯!我是在警视厅搜查课,担任智慧犯罪科科长的高科——高科警部。」

    警部以些许的开西腔平静地说,朝着犬丸发问:「你就是犬丸先生吗?」

    「正是。我就是犬丸锭作前陆军大佐。」

    犬丸因为对方的郑重其事而放松下来,换回平日的傲慢态度,点点头。高科警部听到他的回答,依旧带着微笑说:「那么,你被逮捕了。理由是违反刑法第五十四条第一项,制造伪钞的现行犯。」

    宛如晴天霹雳的话,连犬丸不禁错愕不已,张大了三白眼。但也只是一瞬间,他立刻以傲慢无礼的语气否定了自己的嫌疑。

    「以定是哪里搞错了吧,制造伪钞的不是我,而是各位的同事刚刚逮捕的四条一伙人啊!」

    「同事?刚刚逮捕的那伙人?」高科警部的声音盖过了犬丸的抗辩,一脸茫然地动了动眉头两二次后,摇了摇头回答。

    「你该不会是在作梦吧?我们今天可是第一次出动喔!」

    犬丸听到警部没道理的话,感到脑袋一片混乱,而后退了两三步。

    这是怎么回事?这么说,之前赶来逮捕四条他们的警官们到底是什么人?

    犬丸反复着找不到结论的自问自答,渐渐陷入混乱。而警官无视于这样的他,逮捕了疤面男以及犬丸的同党。

    同时,其它警官则去调查印刷机与堆积如山的伪钞。

    不久,一个警官走到高科警部身边。

    「就跟通报的一样,是大规模的伪钞制造设备。」

    「什么!是谁向你们告密的?」对粗鲁地质问警官的犬丸,警部很愉快似的回答了他。「既然有人匿名把伪钞样本送过来,我们当然就得行动。更不用说还有你这个恶名昭彰的男人了。」

    「你说什么?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可是以前陆军大佐之身,替国家做出各种贡献的五大洲商事的社长啊!你以为区区一个警部就能逮捕我吗?」犬丸的怒火终于爆发,朝着警部怒吼大骂。但是,高科始终以冶静且讽刺的态度应对着。「我想是办得到的,大佐大人。再怎么说,你都是现行犯啊!」

    警部看着因为过于愤怒,连脸色都发青的犬丸,又笑嘻嘻地笑了。

    对此时的犬丸来说,高科那样的微笑,比遭受侮辱更加刺激他。「老实说,警视厅从之前就一直盯着你所做的坏事。只不过没有可以确实逮捕你的证据。但是,这次有了伪钞当证物。就算你在财政界与军方都吃得开,也逃不掉。可不只是我们智慧犯罪科,全警视厅都会好好关照你。」

    「有件事。」一旁默默听着的警官像是害怕打断警部的话,畏畏缩缩地开口。「嗯,怎么了?被查扣的伪钞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被插了话,但高科看来毫不介意,还催促着警官说下去。受到这个鼓励,警官拿出一张百圆伪钞来。

    「嗯,这里每一束钞票最上面的一张虽然都制造得很精细,跟真品分辨不出来,但其它的伪钞也都是像这样子……」

    这时,高科警部的脸上突然浮现奇妙的神情。

    看到上司的变化,警官一副「就是这样」地大大点着头。

    那张百圆钞上到底有什么呢?

    已经十分焦躁的犬丸,连自己即将遭到逮捕的事都忘了,从警部手中将百圆钞票抢了过来。

    他将钞票举到电灯下仔细查看。

    不知为何,警部与那位警官都没有阻止他。

    不久,犬丸的脸孔丑陋地扭曲起来。

    他睫毛眼尾一带的肌肉痉挛,脸颊也抖动着。

    如果不是感到极度的愤怒,一般人是不会有这样的表情的。犬丸现在宛如妖怪般的形貌不禁会让人这么想,那绝不是寻常的神色。

    但是,异常的事并不是只到此为止。

    下一瞬间,犬丸做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行动。

    他冲到伪钞堆旁,将纸封带接二连三地撕碎,一捆一捆地检查着百圆伪钞。

    一旁的警宫也无法阻止他。

    犬丸就以这般拼命的模样,持续翻找着纸钞堆。

    在这怪异的行动进行的同时,却可以明显看出犬丸的躯体渐渐丧失了气力。

    这也是无可厚非。

    每一张百圆钞票上的圣德太子都在笑。

    应该是与真品无法区分,就连数字跟透光度都一模一样的伪钞,只有圣德太子的肖像,浮现出让人受不了的下流笑容。

    这时,犬丸已经明白刚刚的胜利之梦己化为恶梦,突然无力地倒在现场。

    当他正抱着头时,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慌忙从外套怀里取出原版,直直盯着瞧。

    那是最后的一击。

    虽然被铜本身的红色与油墨的黑迹弄得纷乱不清,不像印刷出来的伪钞这么清晰,但这块原版上的圣德太子像也浮现了嘲笑。

    (可恶的四条君隆!居然如此愚弄我!)

    此刻有人拍了拍犬丸因为激动而忍不住颤抖的肩膀。

    转头一看——高科警部好像能理解犬丸的心情,点了点头。

    但是,下一瞬间从警部口中吐出的,则是执行勤务的宣告。

    「不好意思,现在得对你搜身。根据匿名通报者所说,你随身带着不得了的东西。」

    听到这些话,眼看犬丸的脸就要失去血色。

    (不行,绝对不行。要是被发现,我就完了……)

    犬丸因为这几令脑袋沸腾的冲击而脸色苍白,他无力地拍开手。

    此时,正因为被逼入绝境,达到极限的洞察力发挥了作用,犬丸不禁吶喊出声。

    「四条,你打从一开始就是以此为目标?」随着这声吶喊,犬丸以有如负伤棕熊般的声威暴动起来。

    但是,就算拥有犬丸这般庞大的身躯,也无法抗拒遭到搜身。

    一共有六个人压住犬丸的手脚,第七个警官在犬丸身上搜索,很快拉开了他衬衫的衣襟,搜出有问题的物品。

    仔细一看,那是个用带子系住,自脖子垂挂而下的布袋。警官在里头一翻,拿出被油纸包覆的某样东西。

    「哪个哪个……喔,是信吗?」

    接过油纸包的高科警部慎重地打开包裹,将里头折叠的纸片摊开。

    那是封以熟练毛笔字写成的中文书简。

    通晓中文的警部缓缓浏览着。高科温和的神情渐渐变得险峻起来,同时,还在挣扎的犬丸四肢也丧失了力气。

    当高科看见信件结尾,以淋漓的字迹签就的寄信人名号时,便发出了深长的叹息。

    那署名是,蒋中正。

    也就是现今敌国的中国国民政府首脑,蒋介石本人。

    「这下严重了,这可是叛国罪。恐怕得联络宪兵队啦!」

    听到高科以带着歉意的神情自言自语,犬丸知道结局已经到来。

    (完了。一切都……完了。)

    高科看着犬丸终于认命地闭上眼,朝他问道:「你刚刚有提到四条吧!是指四条君隆吗?」

    警邹等待着回答。

    但是犬丸却沉默不语。

    看到他那副模样,高科耸了耸肩后,继续说:「基于某些原因,你跟四条成了敌人吧?你真是不知道灾祸临头啊!」

    犬丸听到这些话后颤抖了一下,高科继续说:「那个老人是有名的诈欺师,在我们这边绰号是『大公殿下』。因为他的骗局都会让被害者无法提出控诉,或者不想提出控诉,所以怎么样都抓不到他。」

    ——即使是这样,总有一天我也会抓到他的狐狸尾巴。将这最后一句话留在口中后,警部以眼神示意部下们带走犬丸。

    警官们立刻拉着犬丸的手腕,要他站起身,将双手铐上手铐。

    对犬丸锭作来说,听见那冰冶的金属声,就像听见了他邪恶的巨大帝国瓦解的声响。

    3

    在真正的警察逮捕犬丸之前不久。

    「可以了吗?」从被帆布遮蔽住的视野里看着青山的大商店越变越小,在卡车货厢中的广介停下挣扎,对着指挥警官队的矮小刑警问道。

    「行了,演技挺机智的。因为少爷你吵着说那家伙才是真凶,犬丸看来也慌啦!」刑警以洒脱的语气回答。

    「幸亏我们没遇到什么困难就能全身而退。如果是真警察,至少也会留一个人下来看着啊!」刑警一边这么说,一边解开了广介的手铐。

    不,他可不是刑警。

    这个矮小的男人,正是绰号为「电缆」的人物。

    当然,其它的警官也不是真警察,大家都是四条的同伴们装出来的。

    「哎,别只顾广介,也把我们的手铐拿掉哪!戴着很痛耶!」坐在货厢对面,露身旁的四条发出不平之鸣。

    「喔,真是失礼啦!喂!」随着电缆一声示意,四条以及假装遭到逮捕的同伴们的手铐也纷纷解开了。

    听着这些声响,广介朝正在摩擦手背的四条说道:「我渐渐明白了。设下这么复杂的骗局,是为了把犬丸弄成伪钞制造犯,好让警察破获现场,对吧?」

    四条听到这些话,只浮现了令人猜不透的微笑,并没有回答。

    但是,彷佛要附和广介的推测,另一台由制服警官驾驶的卡车,从街道另一头开了过来,猛然朝大商店的方向奔驰而去。

    虽然路灯的照明太暗,没办法看清楚货厢里,但卡车上明显的载了许多警官。

    「哎,广介哪!看来你的脑筋也转得挺快的。」对方应该是看不到了,但四条仍向驶离的卡车挥挥手,说:「再过一会儿,那台卡车上的警察先生们,就会把以犬丸为首的那伙人以制造亿钞罪逮捕了。」

    四条以确信的口吻断言后,询问广介:「我是策划藉由警察之手,让犬丸再也无法东山再起。不过,你是从哪一点看出来的?」

    「是从看到逮捕我的刑警是电缆先生,而感到安心的时候啊!是在从地狱解放到天国的一瞬间发现的。如果情况颠倒过来……让陷害了我们,夺走原版,夸耀着胜利的犬丸落人双手被铐的困境,岂不是最棒的复仇?对辰三先生来说,也没有比这更高的供养了。」

    想到自己说中了,广介就趁势继续说下去。

    「要做到这点的条件都已齐备,不,是四条先生运用智慧准备好的。如果只是要欺骗犬丸,用真钞加工成伪钞就够了。特地请来像印刷店先生这样高明的人旁师,是为了让犬丸夺走伪钞,使他变成伪造犯啊!反过来说,为了让警察逮捕犬丸,也需要当作证据的伪钞。」

    广介以十分佩服的模样摇摇头。

    「犬丸在陆军跟政府都与有力人士有关联,要是小案件,都能逃离法网。不过,要是破获了现场,掌握了原版与伪钞,那就是现行犯,不容辩解啦!」

    「广介,你看起来虽然呆呆的,不过毕竟是从一高辍学的高材生。」四条展颜说出不知是讽刺还是称赞的话后,开始缓缓说道:「没错,我认为犬丸会想要伪钞,打算敲他一大笔之后,再让警察将他逮捕。」

    「所以,才带犬丸到伪造所来,提出交易的要求。可是,」瞥了露一眼后,广介说:「犬丸抓了人质,威胁我们。这样就不是要钱的时候了。」

    「正是。我们是打算在第一次见面时,让他看到大规模的伪造设备,认定有这些设备后,第二次再来拿钱。」

    「这我就搞不懂了。既然犬丸知道只要有原版就能印制伪钞,就算不抓人质,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可以使用武力抢走原版,把我们全都杀掉的……啊!」

    歪着头说出疑问的广介,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会意地大叫一声后,继续说:「四条先生读出了犬丸内心的想法吧!就像你让那家伙遭到逮捕一样……」

    「犬丸也想把我们送给警察。想让身为诈败师的我尝到被骗的屈辱。为了这个,便需要能当作直接证据的伪钞原版与印好的伪钞。在这些条件齐全之前,犬丸是不会出手的。」

    「要是犬丸使出强硬手段,就告诉他现在原版还没完成,杀了我们只会什么都没有。」

    「就是这么回事,不过……」说到这,四条看了露一眼。

    在这一刻,四条只像个因为孙女平安而放心下来的普通老人。

    「可恶的犬丸。为了确保我们会制造伪钞,为了威胁我们而绑架了露,真是个无可救药的恶徒。」

    「真的!」可能是想到了被绑架的不愉快,露皱起可爱的鼻子,点点头。

    不只是四条,电缆与印刷店等其它同伴,也个个痛骂起对露出手的犬丸。

    看来不只是四条,露对所有的同伴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

    「在这一点上是我太天真了。还以为就算是歹徒,也有不可逾越的规则,不会对小孩子动手,看来世界末日快到了。」露担心地看着长叹一口气,表情转暗的祖父。四条疼爱地摸了摸孙女的头,继续说:「因此,很可惜地不得不放弃敲他大笔钱一事。虽然不甘心,但在露还是人质的时候,只得听从犬丸的命令。不过,我还没有放弃希望。」

    四条摸了摸白胡子,以柔和的眼神看向广介。「因为你在那里。我想广介既然潜入了敌人的大本营,就一定会想办法做些什么。」

    「咦,原来您这么信赖我啊?」

    「哎,是啊!我相信,不管遇到什么事,你一定都会去救露。」听到四条意外的赞赏,广介满脸喜悦。

    不过四条接着说出来的话,对广介来说却是多余的。「嗯!因为每当你看到小女孩陷入危机时,就会不顾一切地动起来。真是有些单纯。」

    四条说出与露在目白宅邸所讲,一模一样的话来。

    (哎呀哎呀!真不愧是一对祖孙。这样捧人又损人的专长,大概是遗传吧!)

    不只是露,就连四条也断定他会冲动行事,这让广介消沉起来。但下一瞬间,他不禁差点在货厢中飞跳起来。

    四条君隆坐正姿势,深深地低下头去,以广介第一次听到的,认真的口吻说:「广介哪!不过,我打从心底感谢你。因为你救了露,我们才能照原订计划让犬丸入罪。」

    随着四条的称赞,电缆以及其它欺诈师也纷纷赞美起广介。

    在这种场合就会害臊得呆不下去,是广介与生俱来的性格之一。

    「呃!那个……总之,因为露获救了,对犬丸的诈欺就可以继续下去了。」红着一张脸,广介硬是把话题拉回来。「当犬丸向警察告密时,我们就利用这个机会反击,由电缆先生带领的假警官队先行赶到,救出我们。之后,由我们通报的真正警察前往保持不动的现场,把犬丸当成现行犯逮捕。真是完美的构想。不过——」

    广介怎么样也搞不懂地摇了好几次头。

    「再怎么说,这也太过火了。要是顺序出了错,一切将前功尽弃。第一,犬丸应该已经叫来警察,那些被告知我们才是伪钞制造犯的警官们怎么了?」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

    就像广介所说,如果没有事先想好对策,犬丸与四条互相矛盾的密告,应该都会引来警察。

    「关于这一点,就由我来告诉你吧!」与四条交换了意味深长的视线后,电缆接着说明。「我们已经调查过目白宅邸与五大洲商事等犬丸的据点,然后在这几天一起遮蔽了这些地方的电话线,接上我们准备好的机械。」

    电缆指了指放在货厢一角,类似大型通信机的东西。「就像电缆这绰号一样,我可是电信电话的专家。这不过是小事一桩。」

    「这个人是海军不上,长期在横须贺镇守府的通信队执勤。」四条从旁补充说明。

    但是,心中仍然满是疑问的广介无法满足于师父的说明,继续丢出问题。

    「可是,这种事不能做得太明目张胆吧!要是切断别人家的电话线,应该马上就会被发现……不,等等。」

    脑中似乎被什么念头给吸引住,广介突然停了下来。

    那一瞬间,工人们爬上目白宅邸旁电线杆的情景在他脑中复苏。

    (嗯……这样的话……难道……)

    对着因为太惊讶,眼睛一时都瞪圆了的广介,电缆会心一笑。

    「你发现啦,少爷。我们装成进行电话工程的样子,因此没有被发现啊!」

    这么说着,电缆点燃了埃及烟草,继续说:「接下来就简单了。逐一窃听犬丸一伙人的电话,没问题的就放行,危险的就由我们这边接起来回答。」

    「那么,犬丸以为是警察,密告快来逮捕我们的对象是……」

    「嗯,就是我。」电缆很美味似的吸着埃及烟草,若无其事地说。「我也是第一次假扮成警察大爷,反正只有声音嘛!我自称是智慧犯罪科的警部,感谢对方的协助,还告诉他们我们会立刻赶往现场。然后——」

    「联络真正的警察,说犬丸等人在制造伪钞,对吗?」露一脸津津有味的表情听着,忍不住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电缆笑了起来。

    「啊,没错。不过,万一真的警察先抵达大商店就糟了,所以我们急匆匆地变装成警官队赶过去。怎么样,你看我这一人饰演三角演得如何?」

    对于这么说着而挺起胸膛的电缆,广介也大加赞赏。

    光用听的,会觉得这个手法相当简单,但是如果没有过人的大胆,又怎能做出这些事来?

    能做到这些的电缆,也是足以当四条同伴的一流干将。

    「当然,我也从侧面给予支持,把伪钞送进了五大洲商事与犬丸目白的宅邸等地。同时也将这件事告诉警察,现在东京所有的据点应该都受到搜索了。」

    四条说出设想周到的计划,缓缓地笑了。广介也跟着笑了起来,但不一会儿笑容却暗了下来。

    「不过,我们再也不能回去浅单了吧!既然那个根据地已经被发现了,为了避免犬丸机关的残党前来袭击,暂时得藏起行踪才成。况且,」广介很忧郁地继续说。「设了这么复杂的局,也留下了很多证据。警察也会……」

    「如果是大商店的租约跟印刷机的权状之类,就不用担心了。契约跟其它方面都是用印刚店伪造的文件与印章办的,把事情伪装成全是五大洲商事干的。这些文件,也毫无疏失地送到警察那里去了。」

    「可是,就算头目遭到逮补.,其它手下可还好好的。而且,如果只有伪钞制造罪,犬丸也不可能永远待在监狱里,一定会来报复的。」

    四条打断了广介的话,接着,以宛如预言家般郑重的口吻告诉他:「犬丸一生都不会出狱了,而犬丸机关跟五大洲商事也会跟着倒闭。」

    四条对于听到这太过自信的发言而惊呆了的广介眨眨眼后,继续说:「因为犬丸锭作是向敌国买进鸦片而致富的恶徒。」

    突然听到这重大的消息,广介倒抽一口气——在一瞬间,像机关枪一样连连发问:「这是怎么回事?啊,犬丸最近热中的交易就是鸦片买卖?敌国是……国民政府?这,这可不是现在与日本军在满洲交战的对手吗?啊,等等,难道说,犬丸会被陆军革职,就是因这企图阴谋的关系?」

    为了让广介住口,四条摇摇头。「广介哪!你的脑筋转得快,看来舌头也挺快的。一口气问了这么多,我没办法回答。」

    看到四条身旁的露也点着头,广介慌忙闭上嘴巴。不过,他的脸上还是一副要求快点说明的表情。

    「哎!就由我来说清楚吧!打从我决定与犬丸为敌起,就拜托了所有的同伴们调查他的事情。当然,并不是马上就有结果,不过渐渐地便知道了一些有趣的事。」

    听到四条的说明,广介一开始虽想着有可能这么简单就查到吗?但一想到四条在黑社会拥有的人脉,以及他所看到的实力,便重新认定这种事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在这样的广界面前,四条以淡淡的口吻继续说:「就如同你的推测,在中国担任特务机关长时,犬丸秘密透过国民政府的特务,买进了鸦片。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这么说后,四条等着广介回答。但看见广介摇头的样子,他耸了耸肩,自己说出解答。

    「这很像那个恶徒的作风。看来他是以低价让鸦片流通,好让中国的民众疲弊不堪。也就是反过来利用敌人的物资。」

    「不过,这样国民政府有什么利益可言?」

    「当然有。如果能够得到大笔日本的资金,就管用了。」

    「哈哈,的确。可以用来从事各种谋略。」

    「就是这样。」四条耸耸肩,肯定了广介的话后继续说。「不过,犬丸做得太过火了。就算是为了谋略,也不能跟极为抗日的国民政府同一阵线啊!这就是犬丸遭到军方放逐的原因。」

    「但是,犬丸并没有放弃。自从变成暴力组织的头目后,他也打算有一天要再度与国民政府从事鸦片交易,对吧?」

    广介的话,让四条满足地点点头。

    「嗯,正中红心。不过这一次,犬丸就没有为了国家的名目可用了。说到底只是想买进鸦片谋取莫大利润,满足私利私欲而准备的交易。」

    「可是……曾是帝国的军人居然做出这么肮脏的事情。这真是叫人一时难以相信。」

    四条对着摇头述说感想的广介苦笑。「的确。但是,就算以身为军人自豪,却还是平凡的人。这世上只要有高洁的人物,就会有低劣至极的家伙。尽管这样,就如同你所说,要说过分的话,这的确也是很过分的事,我一开始也没办法相信。」

    「但是,窃听让我下了最后的结论。那个畜生没想到我们竟会窃听电话,毫不在意地说着鸦片交易的事呢!」

    电缆得意地摸摸鼻子,插话说明。相对于此,广介倾首问道:「可是,你们应该没有证据吧!就算犬丸盘算着这么脱离常轨的事也……」

    正当电缆要回答的瞬间,广介脑中灵光一闪。

    犬丸有个时时随身携带的东西,是广介自己问来的消息。

    那么,那个东西是?

    「嗯!犬丸随身携带的,大概是关于鸦片交易一事,国民政府要人写的亲笔信。」

    四条从广介的表情读出他心中的想法,因而破颜一笑。

    「大概是国民政府间谍组织的负责人陈立夫,或是蒋介石本人的书信哟!」虽然四条以一脸知情的模样所开的玩笑,出乎意料地命中了核心,但不是神仙的广介是不可能得知的。

    他只是感佩着四条的智能,摊开了双手。「我服输,投降啦!这样的话,这次的大骗局,目标是为了让警察抓到犬丸的狐狸尾巴,令他无法再起啊!」

    「就是这么回事。」

    四条大大点头后,继续说明:「那毕竟是他连洗澡的时候都带着,深怕会被夺走的东西。就算雇用偷儿去行窃,也不会成功。既然这样,就只有以其它嫌疑,比如制造伪钞罪来让警察逮捕犬丸、收押问题的文件了。」

    「太漂亮了。这真是大成功啊!」

    回应广介伴随着感叹吐出的话,四条做出胜利宣言。「如此一来,犬丸就成了叛国贼。国内外与犬丸机关有接触的人都会受到调查,他们的组织也将破灭。他再也无法来追赶我们了。接着……」

    「跨着大步,回浅草去啰!」听到露的叫声,四条的同伴们欢声雷动。

    不久,欢呼转为「万岁」的叫喊声,响彻夜晚。

    广介一时间非常开心,但随即想到有件事很可惜,因而对印刷店说:「汇集心血制作的原版被犬丸拿走了真是可惜。毕竟是这么精细的东西。」

    为了掩盖过大家的万岁声,广介提高了声音说。但印刷店摇了摇头。

    「那个东西在我这里呢!」印刷店以低沉却听得很清楚的声音说,一边从口袋里拿出原版来。

    印刷店一脸没趣的表情,对看到原版而张大了口的广介说:「其实我做了两种。犬丸拿走那个,圣德太子像会浮现下流的笑容。」

    看到广介惊讶的表情,印刷店总算稍稍微笑了。

    「那个原版是不能用的。」

    印刷店的话,让广介有了种与精心演出的舞台一同落幕的感慨。

    不,四条葬送犬丸所设的大骗局,就算说是超一流的舞台剧也成。

    天才诈欺师四条君隆写了脚本,放上适当的演员们,完美地上演了这出戏。

    (辰三先生,就如同你所说,四条对我来说真是最棒的师父。)

    广介为痛切的思念所动,闭上了双眼。

    眼脸下浮现出辰三温和的脸孔,仿佛耳边就能听到他在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所以你就安心地,不管是地狱或天堂,到你喜欢的地方去吧!我会认真修业,成为一流的诈欺师。)

    广介在胸中对辰三说。一张开眼,就发现四条与露正看着他。

    「辰三的仇已经报了。」看出广介此刻的心情,四条准备告诉他的话,由露接了下去。「对对,接下来只能为了积极的事动脑筋。」

    露又借机嘲弄了广介。「因为你老是悠哉悠哉的,钻牛角尖烦恼不适合你。还是先行动再说。」

    广介本来想要反驳,但电缆先插了话。

    「啊,少爷,如果你有侠义心肠,当工作伙伴就值得信赖啦!怎么样,广岛有个酿酒屋大老板是傻瓜,跟我一起去钓这只鸭子吧?」

    不只是电缆,或许是看中了广介的资质,其它人也陆续提出古怪的邀约。

    「教你土地诈欺师的作法也行。」

    「用赤城山埋藏金当饵有搞头啦!」

    默默听着这些的四条苦笑着,摊开双手,要大家不要再说了。

    「哎,上一个工作才刚完成,到现在广介还是一头雾水。此刻我们无来干杯庆祝吧!」

    四条说完,电缆从货厢一角,像变魔术般拿出装着高级葡萄酒瓶与玻璃杯组的箱子。这让全员的脸上都浮上笑容。

    四条也是,露也是,广介也是。

    还有,电缆跟印刷店也是。

    卡车载着浮现了艾伦坡所说「会心一笑」的诈欺师们,消失在帝都东京的黑夜中。

    问候

    您是说让人心跳、雀跃不已的故事吗?那么,这样的故事如何?不知道是不是合您的心意。不过,我想即使只是短短的时间,也能带您远离现实,进入陈旧的好时光中……

    各位读者,初次见面。

    我是赤城毅,一个微不足道的写书人。

    至于我写的是哪一类的作品,读过本书的人,应该都已经知道了。不过,会无从后记开始读起的人也挺多的。所以,我想先以这个单元做问候与说明……但我的作品很难划分在某一个范畴里。

    要说是推理的话,那是僭越了。我是个非理论性的人,与本格推理是最无缘的。

    那么,惊悚?不不,虽然我是写过几本有关妖怪出现的书,但实在不能以洋风的词汇做标记。干脆就称呼为怪谈还比较恰当。

    哎,既然是在战前,除了本格侦探小说之外,也有变格侦探小说,还有怪异小说、幻想科学小说(喔,真令人怀念。不过这个词现在已经不再出现了。)不过,要是归类其中,那我也能自称是变格侦探作家吗?再怎么说,现在也已是平成年代了。

    然而,如果是这次的《绅士游戏》,就能清楚说出类别来。

    这是所谓的骗局小说——昭和初期,描写诈欺师绞尽脑汁设局诈欺的小说。

    咦?您问我为什么会想写这种东西吗?

    嗯,其实我也没办法说明。只不过,老欺诈师与孙女锻炼新手,完成一个骗局的故事,从很久以前就在我的脑海中出现。后来因为在前年受到光文社邀稿,而趁此机会让他们成形而已。

    不过,关于为什么选择战前的昭和当作故事背景,我倒是可以清楚回答喔!

    我最讨厌现代了。

    因为,这个时代只有手机老是哔哔作响,没有令人怜惜的伯爵千金,也没有凛然的海军上官,要怎么孕育浪漫呢?(不,这只是我个人的偏好。要是实际上在战前生活,我一定马上就厌烦了吧!)

    因此,这本书的舞台是明治六年的东京。

    在有绅士淑女的时代里,抱持着现今已经失落的美感的一群人,只用智慧当武器,看完以后留下爽快的读后感。

    是否要写这样的小说?我在脑海中试着构想。

    这结果是成功还是失败,当然要请各位读者来判断。

    不过,只要在读完故事时,大家愿意与上角立见广介一起微笑,对作者来说,就是最开心的事了。

    二OO二年菊月

    赤城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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