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追逐着远去的过失

    矿山主的宅邸奢侈得可怕。

    外面的墙上整个贴满了玻璃,夜晚的城镇中微微闪烁的几盏街灯从其上可以尽收眼底。抬头看看天花板,水晶玻璃做成的巨大枝形吊灯散发着亮闪闪的光芒。明明是晚上,可却跟白天一样明亮。

    这种地方真不觉得是用来住人的。问了一下多米尼克,结果说是接待宾客专用的美术馆之类的东西。爱莎虽然无法理解建造这种宅邸的品味,但光看着还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想想来这里的一路上的街道,到这里甚至都让人觉得有种迷失在了异世界般的感觉。这是和艾尔米娜的宅邸不同意义上的另一个世界。先不说这人的喜好是好是坏,光这豪华绚烂的光景就把爱莎压倒了。

    “好厉害……。哎,哎,艾尔米娜,这全都是玻璃做的吗?”

    “爱莎。在这儿可不能不叫大小姐’哦。”

    一不小心就叫成了平常的叫法,结果被旁边的多米尼克训斥了。他虽然看上去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可其实对礼仪规矩是十分严格的。就算在宅邸里面能允许,到了外头果然还是会被骂。

    这里似乎姑且算是来宾接待室的样子,摆着就像艾尔米娜的宅邸里才有的那种看来很高级的沙发。艾尔米娜放松地坐在沙发上,爱莎和多米尼克则是以随侍的形式站在她的身后。

    “……从矿山中能得到制造玻璃用的土。这就是用那个制成的。”

    艾尔米娜的口吻和平常没什么区别,还是淡淡的,但爱莎却觉得她的语调似乎有些沉重。

    ——艾尔米娜也在担心马尔科先生吗?

    艾尔米娜的感情表现……还是该说表情呢,原本是一点都没有的,但自从马尔科来了之后,看上去好像出现了一点变化。平常都不吃的中午饭也开始吃了,还为了给马尔科找块表而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爱莎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艾尔米娜。

    以仅仅三天来说,这变化真可谓巨大。究竟是看上马尔科的哪一点了呢?爱莎对此也抱有疑问,但好好想想,总觉得她似乎也相当相信自己的样子。

    ——仔细想一下的话,我对艾尔米娜,好像也不是很了解呢?

    爱莎被艾尔米娜捡回家是差不多半年前的事了。艾尔米娜一直都很温柔,但却几乎没有说过关于自己的事情。

    艾尔米娜对爱莎来说,已经成了可以称为家人的存在。所以自己也想着能不能报答些什么才成为了佣人。虽然请多米尼克好好地教过自己佣人的言行举止了,但不知为何称呼的方法就是改不过来。大概是和艾尔米娜说话的时候不知不觉中就会对她撒娇的缘故吧。

    ——我要做什么,才能让艾尔米娜高兴呢?

    自己连这种事情也不知道。爱莎正陷入沉思,房间的门就被敲响了。

    矿山主这个人,用一句话来形容的话就是一位老绅士。灰色的长发绑在脑后。个子虽然不高,但背却挺得笔直,身材也很苗条。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浓密的眉毛,看着像把眼皮都整个埋进去了。

    “感谢您的招待。小女子是凡雷舒泰因家的艾尔米娜。”

    见艾尔米娜站起身来打招呼,老人仿佛很感动般地将手放在了胸口上。

    “这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的美丽啊。抱歉自我介绍晚了。老夫是阿德内,这个花哨房子的设计者。欢迎您今晚大驾光临。”

    自报家门为阿德内的老人恭敬地低下头低下头后,又重新转向了爱莎。

    “这位可爱的小淑女叫什么名字啊?”

    爱莎慌忙提起裙摆行了个礼。

    “我叫做爱莎。担任艾尔米娜大小姐的侍女。”

    她正为自己没有磕绊就说完而松了一口气,只见阿德内脸上浮现出了温和的笑容。

    “真是位懂礼貌的小姐啊。在宅邸的生活快乐吗?”

    “是,是的!艾尔米娜大小姐人也非常好。”

    一边想着叫艾尔米娜大小姐还真是别扭啊,爱莎低头鞠了个躬。听到爱莎的回答,阿德内露出了略显悲伤的微笑。

    “那真是太好了。……真的。”

    劝艾尔米娜和爱莎就座之后,阿德内也一下子坐在了沙发上。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几十年了啊。……那时候的我们,既傲慢又愚蠢。”

    阿德内像是极度感慨般地按住了眼角。虽然觉得他这样有点假,但区区客人的佣人是不可能把这种事说出口的。爱莎只好对他报以稍有些僵硬的笑容。

    “大陆的原住民们,所有人都是既高贵又勇敢。我们对他们所做的事情,大概永远都不会得到原谅吧。像小姐你们这样,年轻一代的开拓民和原住民们能够携手并肩,在我看来就是希望的象征啊。”

    爱莎虽然说是原住民(库兰人),但库兰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民族呢,其实她并没有正确的理解。虽然知道库兰人指的就是自己,但从她记事的时候起,就已经在开拓民的孤儿院里了。甚至连自己是哪个部族出身的都不知道。

    库兰人的语言也好,风俗也好,以什么为骄傲,是怎样生活的呢。爱莎是在被艾尔米娜捡到之后,才学到这些的。艾尔米娜帮爱莎调查出了她是“维德”这个部族出身的,还告诉了她许多关于原住民的事情。甚至让人觉得,在她开口说的话中,占词汇数最多的就是这件事了。

    开拓民也一样有好人也有坏人。有没招谁没惹谁走在路上就会向自己扔石头的小孩,可也有像艾尔米娜这样对自己伸出手的人。这一点,就算是库兰人果然也还是一样的吧。

    所以爱莎一直都认为原住民也好开拓民也好,这种事情就算想也没用。

    只是,为了不忘记自己属于“库兰”这个民族,所以才在自己的名字中加上了“库兰”这个中间名。

    “好啦,来看看我的收藏品吧。”

    阿德内好像也不打算在这种灰暗的话题上浪费时间,很淘气似地闭上了一只眼睛给爱莎瞧。虽然这位老者的每个动作都很夸张,可明白到这是为了逗自己笑才故意做的,爱莎也对他露出了笑容。

    出了接待室,阿德内踩着兴高采烈的步伐远远地走在了前头。爱莎为了不被丢下非得一路小跑着不可,总觉得艾尔米娜能自然地走在他身边真是不可思议。

    “对了对了,这座城市中,黑帮分子之流还是挺多的啊——”

    在爱莎的认识中,所谓的黑帮分子就是挥舞着**光会打架的人。并且,对爱莎来说也不可能变成比那更高的存在。

    ——因为嘛,就算做了坏事,那些人归根到底,也不过只是——

    “我也有从他们那里通融一些酒之类的,所以不能太多说他们的坏话就是了。不过呢,他们里面也有一个库兰族的男的。”

    爱莎的思考因这句话而中断了。

    “这个城市里,还有库兰族的人吗?”

    “爱莎。”

    多米尼克的语气中浮现出了斥责的色彩,爱莎才注意到自己插嘴了。阿德内好像总算想起了泰莎般停下了脚步,很困扰似地皱起了浓密的眉毛。

    “这还真是不好意思了。这种话不该在小姐您的面前说的啊。”

    “啊,不,我才是,在您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真对不起。……那个,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和自己同族的人呢。”

    阿德内又皱起了眉。这次不是演技,似乎是真的很困扰了。

    “唔……。不,可是啊。所谓的黑帮分子呢,是……”

    “挥舞着**,贩卖被禁止的酒的人……对吧?”

    “不是,哎呀,这么说倒也没错就是了。”

    阿德内好像想不出来该怎么解释才好,一筹莫展了。

    “爱莎属于原住民中的古老血统。很遗憾,这孩子的愚见中,所谓的黑帮分子就是这样一种存在。”

    多米尼克用和平常不同的恭敬口吻说道。虽然对这解释感到有些不满,但阿德内似乎也接受了。

    “原来如此。我还听说原住民中,有人能从所崇拜的精灵那里获得奇迹的力量呢。”

    奇迹的力量?阿德内大概是搞错了什么吧,爱莎想道。自己可没有被授予那样崇高的力量。

    “我想想啊……。他名叫阿尔巴·迪诺。才花了不过5年就建立起了迪诺家族这个自己的组织。哎呀呀,原住民一旦拿起武器就真是厉害得很哪。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建立起组织的人,开拓民里可是没有的。”

    “哎~。真是厉害的人啊!我也得好好学习学习才行。”

    “不不不……,我认为小姐您要是向他学习那问题可就大了。”

    “可是,好想见见他啊。”

    “不,小姐。这个,怎么说呢,我觉得肯定还是不见为好。”

    不知为何被人家用沉痛的表情说了这种话,爱莎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要说是演技还真是够逼真的。

    “啊啊,对了对了。说到原住民的话,他们可是不喜欢枪械的。我收集到了他们以前用的高级弓之类的东西哦。也请您欣赏一下。”

    虽然有种被强行转换了话题的感觉,但原住民的弓也确实让人很感兴趣。

    阿德内又大步流星地走掉了,艾尔米娜也和他一样大步大步地走了。爱莎还是必须得提起裙摆,啪嗒啪嗒小跑步地追在后头。

    “哎呀……?”

    为了不追丢艾尔米娜的背影而追了上去,却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怎么了?爱莎。”

    多米尼克觉得很奇怪似地歪过了脑袋。爱莎用力擦了擦眼睛,再一次把目光对准了“那个”。

    ——什么啊那是……?

    爱莎注视着艾尔米娜的脚下——那在地板上伸展开来的影子。因为周围摆着无数的照明灯,影子会动那是当然的,可不知何那看起来就像是活的东西在蠢动。怀疑着自己的视觉,爱莎再次用力揉了揉眼。

    从裙摆下能看见艾尔米娜的脚。“影子”确实是从那两只脚上伸出来的,可再往上却不是被裙摆覆盖的柔和的曲线,而是像炸了毛一般膨胀了起来。侧面伸出了两个带尖儿的突起,看着就像是狗的头一样。

    然后,那个狗的嘴,一直裂到了相当于耳朵根的地方。

    ——在笑……?

    就在爱莎这样想的时候。

    “——啊…………………………!”

    艾尔米娜发出了小声的悲鸣。身体大大地后仰,就像抽了筋般地颤抖着,从膝盖开始慢慢地瘫软下来。

    “艾尔米娜大小姐!”

    多米尼克慌忙冲过去,撑住了仰面倒下的艾尔米娜的后背。

    爱莎也慌慌张张地跑了过去,只见艾尔米娜就像被什么吓到了般地瞪大了眼睛。看起来不像是在看爱莎,也不像是在看在场的任何东西。

    “……不要。”

    “艾尔米娜?”

    虽然是在颤抖般细弱的声音,但确实听见她呢喃了些什么。艾尔米娜就像目不忍视般地捂住了脸,可那眼睛却仍然大大地睁着。

    “——不……要……我不想看……不要让我看见……!”

    仿佛很害怕似地这样呻吟着,翠玉色的眼眸中失去了光芒。

    “艾尔米娜!”

    爱莎拼命地呼唤着,可艾尔米娜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

    主人不在的宅邸,气氛和白天完全不同。

    在空无一人的厨房中吃着便餐,马尔科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有爱莎她们佣人来回奔走的时候,至少还能有些人气儿。而现在空无一人的这座大宅,再加上夜晚的帮助,更是安静到了异样的程度。

    ——是因为艾尔米娜不在,所以覆盖着宅邸的力量发生了变化吗……。

    无论效力范围再怎么广泛,身为契约者的艾尔米娜本身离开的话,力量会减弱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可是,就算这么说还是有种难以言喻的不协调感。

    宅邸的建筑风格十分古老。虽然看外观也能明白,不过里面的装潢果然也一样古老。有一些部分,像水道之类是改造过的,不过那新的地方却显眼得吓人。到了地下,墙壁和地板的接缝处还附着苔藓和砂子。

    ——无论怎么想,都和这个城市的气氛不相符呢。

    瓦尔德邦大陆的大半都是由红土和石块构成的荒野,在此之上的洛克沃尔更是饱受矿山和铁道的废弃物之苦,到处都是沙土和灰尘。然而,这种空气在这座宅邸中却丝毫都不存在。

    就像最初感觉到的一般,果然好像只有这里是在不同的地域一样。

    “——可就算是这样——”

    马尔科试着把自己的疑问说出了声。虽然知道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但独自一人呆在这昏暗的厨房里果然还是很让人不安,忍不住就自言自语起来了。

    “还真是让人想起那个时候呢……”

    吃霸王餐失败的马尔科,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干活也没有报酬。店主出于同情给了他一张毛毯,他就睡在厨房那冰冷的石头地板上。

    “那会儿还真是凄惨呢……”

    当时的季节是冬天,那环境根本就不是人能睡的。并且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会想起讨厌的事情,打个盹儿也总会做噩梦。

    “不过,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多就是了……”

    隐藏的住处也丢了,精灵也丢了,连逃还都逃不了。虽然想试试能不能夺取艾尔米娜的精灵,也做了些小手脚,但果然还是没法称心如意吧。

    如果说精灵会离开契约者,那就是在契约者死去的时候了。为了弄到艾尔米娜的精灵就必须杀死艾尔米娜,可自己也已经明白那几乎是接近于不可能的了。因为身为契约者的马尔科试图攻其不备,却也还是落得如此下场。

    ————炼金术师为了超越契约者,而找到的精灵……吗。

    将阿尔巴的话整理起来,就会得出这样的解释。是能不支付代价就被赋予能力呢,还是说付出小小的代价就能获得莫大的力量呢,也或许是用其他的什么来代替了代价也说不一定。无论是哪个,艾尔米娜的精灵都是和“契约”本身的定义截然不同的存在。虽说是原住民又是黑帮老大,但区区一个人类,还是不可能把它怎样的。

    嚓——他又感到了某种类似痛楚的感觉。

    自己是不是正在做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呢。这样一种不安的心情油然而生。为了排除掉烦恼,他说出了声音。

    “真无聊。”

    阿尔巴好歹也是黑帮的首领。大概不会赌上家族的面子,来说是被马尔科骗了吧。而且,就凭一个阿尔巴也不可能把艾尔米娜怎么样。自己只要在旁边观察就好了。什么危险都没有。应该是这样的。可是——

    “为什么呢……”

    嚓——又一阵在责备他般的疼痛传来。

    想不出理由,马尔科深深地叹了口气。怎么都没有食欲,饭菜也几乎都没动。

    “…………………………?”

    无论如何心情都无法好转,继续深深叹息的马尔科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他注意着袖中的小刀环视周围。大概是爱莎整理的吧,墙壁上挂着收拾得很干净的锅,收纳银质食器的柜子也没有变化。装成毫不在意的样子,其实却是缓慢而慎重地站起身,马尔科将手伸向桌上的提灯。

    保持着向提灯伸出手的姿势,马尔科眯起了眼睛。

    “真奇怪呢。”

    没有任何声音从宅邸外面传来。脚步声就别提了,就连风声和老鼠跑动的声音都没有。而与之相反的,总觉得白天根本没意识到的地下室特有的霉味啦,马尔科白天应该都擦掉了的炉子上的煤灰啦、墙壁上的污垢啦之类的又都重新长了回来。

    和外面的界限正在变强……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这宅邸的存在感正在强化。

    ——艾尔米娜的能力——别说变弱,反倒变强了是吗?

    “她在看着这里吗……?”

    在这样发问的瞬间,提灯的火晃动了一下。不,是他觉得晃动了一下。从桌子上伸出的影子扭曲了。对于异样感的怀疑变成了确信。

    “……?”

    既视感——这幅景象,和马尔科成为契约者那天的光景重叠在了一起。在同样的厨房,同样由于孤独而颤抖,也同样看见了扭曲的影子。可是——

    ——不是?

    马尔科从提灯上抽回手,拔出了小刀。

    扭曲的“影子”伸向墙壁,自己改变着轮廓,可却并不是山犬的形状。从桌子下方笔直伸出的两根影子重叠成了一根,前端描绘出了沙漏般流畅的曲线。

    ——人类……女人……?

    从头部流泻出数根细细的像是细长的线般的东西,和拥有着柔和凹凸的身体重合在了一起。看起来就像是长发的女性的影子。

    ——这家伙是什么啊……!

    马尔科正绷紧了身体,女性的头部就像是被切开般地出现了一道龟裂。以位置来说就是嘴的部分。龟裂徐徐地延伸,打开的缝隙里露出背后的墙壁。

    嘻——龟裂变成了新月的形状。是在笑。

    紧接着影子的龟裂就像画圈一般圆圆地展开,然后又缩成小的椭圆,最后比画出了一个小小的圆圈。

    马尔科

    明白到那个形状是在说自己的名字,马尔科感到一阵恶寒。

    等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掷出了刀子。小小的隐藏飞刀边纵向回转边笔直地飞出,扎在了影子的前额上。而后——

    影子——破裂了。

    地板,墙壁,桌子,放在桌上的提灯,还有马尔科自己,全都染上了黑色。马尔科摆出护住脸的姿势,可理所当然地,没有任何作用。

    世界被黑色覆盖了。

    ★

    “——姐姐。”

    全身僵硬的马尔科,在这不熟悉的声音下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啊……?

    在眼前的,既不是全黑的世界,也不是厨房。

    很有品位的小桌子和有靠背的四脚椅子。桌子上放着几本书和茶杯,在那旁边,是一位少女的身影。

    马尔科屏住了呼吸。

    少女有着翠玉色的眼睛,闪着丝绸般光泽的金发直伸到腰际。不可能看错的。虽然比马尔科所认识的要年幼一些,但那是艾尔米娜。恐怕是十二三岁——和爱莎的年纪差不多大。

    可是,在年龄和发型之上,和马尔科认识的艾尔米娜的决定性的不同,是少女脸上那孱弱但却温柔的微笑。

    “姐姐。到外面去玩吧?”

    奇妙的是,那声音是从马尔科的口中发出的。不,正确来说是从马尔科站的地方发出的。

    他环视了一下周围,这里看来像是室外,四面都是生长着草坪的庭院。抬头看看上方,只见一面巨大的石墙耸立着,稍微过了一会儿才发觉这里是艾尔米娜的宅邸。

    可是就算再怎么往周围看,也找不到像是声音主人的人物。那声音听起来是属于少女的。和艾尔米娜的不同,是很有精神的声音。要说像谁的话,倒是比较像爱莎。

    他正四下张望,风景突然晃动起来。马尔科不禁踩了个空,但却并没有感觉到冲击。往前看去,年幼的艾尔米娜的身影接近了。

    “好不好嘛?至少身体好的日子该到外面走走嘛。”

    马尔科伸出手试探着周围,突然手上摸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还是有角的。看来像是桌子。

    ——也就是说,地方实际上是没有变的呢。

    他一面确认着状态一面重新观察周围,总觉得风景看起来要比原本的大——不,不如说是位置要高了一些。好像是变成了别的什么人的视角一样。

    ——原来如此。是被投射了别的什么人的记忆吗……。

    马尔科这样下了结论。如果说眼前这位少女是艾尔米娜的话,那大概就是三年到四年前的记忆。因为记忆的主人一直在叫姐姐,那就是艾尔米娜的妹妹是吗?

    像是艾尔米娜的少女,露出稍微有些困扰的表情,小小的嘴唇动了动,可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看来似乎只有视觉是共有的。

    风景再次移动起来,向房间中伸展开来。能明白是往前移动了。艾尔米娜一面苦笑着一面合上书,把封面朝向了这边。《镜之国的艾丽亚》这个标题——充满了整个视野。

    ““扑咕?””

    两人份的惨叫重合在了一起。是因为脸上突然传过一阵钝痛的缘故。看来是被书给打了。

    多半是声音的主人想从窗户爬进房间里,结果被艾尔米娜击落了。因为没有用书脊打,大概已经手下留情了,但人不可貌相,还真是个不讲情面的孩子。

    ——为什么,连痛觉都要共享啊……?

    抚摸着鼻子,马尔科的眼中渗出了泪水。

    “疼,疼死了。姐姐。”

    年幼的艾尔米娜带着模范的微笑,啪地竖起了食指。虽然脸上在笑,可却能感觉出来她实际上是在生气。

    ——真恐怖……。

    就算听不见声音,就算看见的只是笑容,也是这个感觉。不过或许是由于声音的主人在害怕也说不定。随后,马尔科忽然感到有些疑惑。

    ——这个少女……真的是艾尔米娜吗?

    虽然年龄和发型也不一样,但更多的是能展现丰富表情的少女,和马尔科所知的艾尔米娜差得实在太远了。

    面孔虽然是相同的,但却不觉得是同一个人。还是说,只是马尔科不知道,艾尔米娜实际上是会这样说话和笑的呢?

    “用书打人太卑鄙啦。我觉得你那才不是淑女该有的行为呢!”

    听到声音主人的反驳,少女好像觉得很有趣似地吃吃笑着,摇晃着肩膀。那是甚至光看一眼,就能让看的这边也觉得幸福的笑容。如果能听见声音的话,大概笑声也会像银啼鸟般婉转动人吧。

    ——艾尔米娜笑起来的话,也会是这个样子吗……。

    马尔科不禁看出了神,这时房间里面的门打开了。门中出现的是身穿燕尾服的佣人。见到那张熟悉的脸,马尔科瞪大了眼睛。

    在那里的人,根本不可能看错,正是浑身散发着慵懒气息的多米尼克。

    ——完全都没变样……!

    马尔科不如说反倒对这件事更感到惊讶。明明应该是三、四年前的记忆,却连发型都准确地一模一样。这个男的到底多少岁啦?多米尼克虽然散发着懒洋洋的气息,还是以稍微有些苦恼的表情走到艾尔米娜……像是艾尔米娜的少女身边,深深地低下了头。

    像是艾尔米娜的少女有些困扰般地摇了摇头,可多米尼克却没有退下。

    “这点事,我也知道啦。……嗯。我也不是打算给姐姐添麻烦的。我知道啦多米尼克。”

    视野离开了少女的房间,转向了庭院的方向。离开的时候再次回首望去,只见少女的表情因歉意而蒙上了一层阴影。

    然后,她将两手放在张开的嘴边,小小的嘴唇动了四下。

    对不起啊

    既视感——马尔科又把这幅光景和其他的景象重合在了一起。

    叫了自己名字的黑影。长发的女性的影子。是不是和这个少女的影子很相似呢?

    风景继续流动着,少女的身影越变越小了。少女仿佛很抱歉似地轻轻地挥着手。马尔科也一直注视着她,直到看不见了为止。

    就在终于看不到少女的身影时,风景的移动突然停止了。他吃了一惊转向前方,那里站着一位衣着讲究的绅士。虽然脸因为逆光而看不太清楚,但好像也不年轻了。虽然还没到老年,但要叫中年也让人觉得有点勉强。

    “父亲大人……”

    声音仿佛很寂寞般地这样喃喃道。

    ——父亲大人——……是艾尔米娜的父亲吗?

    紧接着,马尔科就发觉在艾尔米娜的宅邸中,既没有见过她的父亲,也没有见过像是这声音主人的少女。

    从这段记忆到现在为止的期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他这样想的瞬间,啜饮着马尔科准备的红茶的艾尔米娜的身姿在脑海中闪过。紧接着——又是一阵仿佛被什么谴责般的疼痛。越来越觉得自己正在做无可挽回的事情般的罪恶感。以及毫无来由的难过。

    马尔科为了甩开烦恼而摇了摇头……他是打算这样做的。

    虽然不知道是谁的记忆,可也没有道理在这儿陪着她做回忆鉴赏。因为也不知道这东西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他只靠着触感在桌子上寻找。本来是在吃饭的,所以那上面应该有叉子才对。因为最后的一把小刀也扔掉了,有把叉子大概也比没有强吧。

    在摸索的期间,手的指甲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哇?)

    烫——倒不如说是痛吧。稍微晚了一瞬间他就反应过来,自己是摸到提灯了。

    咔嚓——有什么破裂的声音响起。

    ——糟了!

    马尔科只觉得血都从头上溜走了。好像随着碰到的寸劲儿,把提灯给碰掉了。提灯里可是放着油点着火的啊。

    热度在脚下散开,视野染成了一片鲜红。

    绷紧了身体——马尔科哑然了。

    自己的眼前正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扑面而来的热气几乎让人窒息。可是,这似乎并不是碰掉了提灯导致的。

    ——这是怎么回事……?

    他所在的地方是猛烈燃烧着的宅邸,四周虽然被火焰照亮但还是模模糊糊的有些昏暗。看来多半是夜晚。场所好像还是在刚刚声音的主人停下的庭院里没有移动。

    火焰已经蔓延到了整个宅邸,如果里面有人的话那恐怕已经没救了吧。

    大火还不仅仅停留在房子上,连庭院里都散布着火苗。这可不是该站着不动的情况吧。马上火就会烧到自己所在的地方了。明明听不到声音,可涌过来的热气,伴随着窒息的感觉,也让皮肤觉得火辣辣的。

    可是比这些更让马尔科受到冲击的,是那里站着一位少女。比刚刚稍微长大了一些,已经变成了数年后的——和马尔科所知的艾尔米娜年龄差不太多的少女。

    可是,她的双眸却被眼泪濡湿,染满了嫌恶和失望的色彩。

    景色向着少女前进了一步。但少女却随之后退。少女保持着厌恶的眼神喊了些什么。能看出是在痛骂这一方。

    “——不,不是的。我只是想,想帮姐姐……”

    声音的主人用惶恐的声音这样说道,而少女用宛如契约者般阴暗的眼眸对着她,低声说道:

    杀人凶手

    明明没听到声音,却不知为何能明白是被这样说了。

    少女的身影变远了一步。并不是少女逃跑了,而是声音的主人自己后退了。而她的后背,撞上了某种巨大的东西。

    世界咕噜转了半圈,眼前站着一个男人。他按着左半边脸,手的下面源源不断地流出紫黑色的血液。

    “怎么……会……”

    虽然好像受了重伤,但男子却钩起嘴角露出了丑恶的笑容。一只手按着脸,另一只手伸了过来。残留的那一只眼睛中,晃动着灰暗的阴影。

    ——这个男的……是契约者吗?

    男子的视线从声音的主人身上移向后方。是少女的方向。马尔科回过头,在那里的,是脸上完全失去了表情的少女。一幅不知道是该吃惊好,还是该害怕好,想不出该露出什么表情的样子。

    少女用颤抖的嘴唇呢喃了些什么。虽然知道她很吃惊,但果然还是听不见说的是什么。随后,男子的视线再次转向了声音的主人。少女仿佛终于醒过神来了似地跑了过来。

    可是,已经太晚了。男子高声叫了些什么,燃烧着的世界渐渐远去。他明白,是声音主人的意识消失了。

    ★

    反应过来时,马尔科已经趴在了桌子上。

    他抬起头,提灯一点没变地闪着温暖的光,熊熊燃烧的宅邸自不用说,影子的女人也早已不见踪影。

    “——是……梦吗……?”

    紧接着他想起在梦中自己确实从桌子上碰掉了什么东西,在脚下找了一遍,可却什么都没有找到。虽然像是有什么打碎的声音,但餐具和提灯却都没事。

    “哈……哈哈。是梦吗。我太累了吗。”

    马尔科用干巴巴的声音笑道。大概是因为对艾尔米娜的罪恶感,才做了那样的梦吧。

    仔细想来,深夜的厨房这种地儿,对于马尔科来说可不是有着美好回忆的场所。因为它既是和结下契约的地方,也是在那之前,一直为孤独和寒冷颤抖着的地方。回想起来,那时候也经常会做噩梦的。

    ——还真是个栩栩如生到让人发毛的梦啊……。

    燃烧的宅邸。契约者的男子——恐怕是艾尔米娜的父亲。明明是在梦中,却让人觉得连疼痛都能感觉到。

    可是宅邸就像这样现在还在这里,多米尼克再怎么说也太原封不动了。艾尔米娜也不可能会那样笑,声音的主人大概是和爱莎重叠了吧。

    这样想的话,自然就能解释了。

    “真是的……我变得软弱了吗。”

    他苦笑着站起身来——接着就僵住了。因为他一眼扫到了墙上的某件异物的缘故。

    墙壁上,插着一柄小小的刀子。而那,正是马尔科瞄准影子女人投掷过去的位置。

    衣袖中没有藏着的刀的感觉。马尔科摇摇晃晃地走向墙壁。接近了再看那毫无疑问就是自己的刀。他提心吊胆地伸出手试图把刀拔下来,但刀插得却比想象的还深,怎么也拔不下来。

    咯嘣——好像是用力没用好。在来回上下摇动之中,刀子发出清脆的悲鸣,齐刷刷断成了两截。

    凝视着折断的小刀,马尔科觉得自己的意志也被折断了。

    哭泣的艾尔米娜——燃烧着的宅邸——契约者的男人——以及那光是看着就能让人觉得幸福的笑容——虽说只是片段,但却能够从中窥见一斑的艾尔米娜的过去。

    他觉得有种被人揭穿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在迁怒的感觉。

    艾尔米娜也一样是遭到不合理的对待,失去了重要的东西和容身的地方的人。因为,她也一样是契约者啊……。

    马尔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可接着又摇了摇头。

    ——就算那不是梦好了,可又怎么能说是真实的记忆呢。

    马尔科抓起提灯,冲出了厨房。

    穿过石铺的通道,跑上描绘出小小弧形的楼梯。在那期间,他也扫视着地板和墙壁的状态。

    就算清扫得再怎么彻底,紧紧附着在石头上的火灾的痕迹也是不可能完全擦干净的。如果连石头一起整个重新铺装的话那肯定会留下不协调感。可当然地,地板和墙壁上都没有燃烧的痕迹,也没有更换过的崭新的感觉。

    ——我想太多了。肯定是这样的。

    他穿过玄关大厅,打开玄关的门。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提灯能照到的也就只有前面三步远的距离。用那没什么安全感的提灯照着前方,他走向庭院的一角。那是白天,休息的时候躺的地方。

    没过多久到达目的地时,呼吸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乱得像要断了气。明明不可能有那么大的运动量,却像是全力奔跑之后一样。

    想要确认的景象就在自己身后,可马尔科却怎么也回不过头去。明明并不冷,可不知为何,提着灯笼的手却在颤抖。

    ——赶紧回头啊。这种事,肯定是多心了不会错。

    这样说给自己听,马尔科终于转过了身。

    “……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啊?”

    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般地,马尔科吐出了这句话。

    背后,能看见马尔科刚刚走出的大屋。在那一楼的其中一个窗户,就是那幻觉中少女似乎很抱歉般地挥着手的地方。

    不经意间和在幻觉中看见的光景相重叠,让人产生了一种少女又一次在那里挥着手的错觉。马尔科就像被吸引过去般,踉踉跄跄地向那边迈出了脚步。

    横穿过庭院,走近那时候的窗户。毕竟是晚上,窗户是关着的,也拉着窗帘,无法窥见里面的样子,可就算这样马尔科也十分充分地理解了。

    那个少女就是在这里读着书,声音的主人——马尔科所见的记忆的主人,是想从这个窗户爬进去结果被书打了。想起这件事摸了摸鼻子,还能感觉到一阵阵的刺痛。

    窗缘差不多在马尔科腰的位置,在幻觉中看它的视线要低上两个头左右。

    ——小孩子的视线……是吗。

    马尔科试着在那里蹲下。从而确认了和那时候的视线是一样的。

    长发的艾尔米娜——以及像是她妹妹的少女的记忆——如果那个幻觉是事实的话,那这间宅邸早就烧掉了。以那种火势,就算下了雨大概也会全都烧光光吧。

    “可是,为什么这座宅邸会在这里?”

    随后马尔科就想起来了。想起在洛克沃尔就算再怎么调查,也找不到任何关于这座宅邸是什么时候建在这里的,又是什么人住在里面的记录……

    就算搞错,也不可能是重建的吧。这座宅邸自建成已经有二、三百年了。而且如果进行如此之大的工程,市里也不可能没留下记录。

    尽管如此,本来应该全烧光了的宅邸为什么又像这样,还存在于这里呢?还有,在梦中登场的人物们又都怎么样了呢?

    ——那个声音的主人——记忆所有者的少女,是死了吗……

    从状况上考虑,是没有得救的希望了吧。被契约者袭击,再加上身边还着着大火。记忆的中断也是,如果想成是因为当场死去了的话也能接受。

    ——可是,又为什么要给我看这样的记忆呢?

    他正呻吟着,便察觉到身边飘来一股甜甜的芳香。

    ——香水……不,是花香吗?

    他举起提灯,向周围四下巡视,马上就知道香气来自于哪了。

    “这是……”

    迄今为止都没注意到,不过马尔科的背后——正对着窗户的地方,有一个花坛。大概是爱莎养的吧,紫色的小花在其中烂漫地盛开着。

    ——找到了呢……。和幻觉的不同之处。

    那个花坛是马尔科看见的幻觉中没有出现的东西。好像是花坛本身就不存在的样子。如果那个幻觉只是马尔科本人的潜意识的投影的话,那这花坛肯定也会一起出现吧。它就是如此有存在感的花坛。

    马尔科走近花坛,在它边上蹲下。

    一根花茎上,几朵花像堆在一起的小球球一样开放着。一枚枚花瓣也就是拇指指甲般大小,从双重意义上都是圆溜溜的花。

    ——这种花……我有印象呢。

    这就是第一次见到艾尔米娜的时候——也就是马尔科被打败的时候,艾尔米娜拿出来的花。花名记得是叫萨提尔娜斯(=某种菊花类的花?)。是说艾尔米娜喜欢这种花吗?总而言之这个花坛在那场火灾的时候是没有的。

    ——火灾……?

    他并不是因为这件事而产生了什么特别的疑问。只是想着如果有火灾的话,那土壤中会不会残留着燃烧的痕迹什么的而已。

    马尔科开始用手刨花坛旁边的地面。拨开土,挖出小石头。于是,在挖到差不多手腕深度的时候,“那个”突然出现了。

    从指尖传来的疼痛和某种坚硬的感触,让人觉得是挠到了石块之类的东西。这个本身倒是没什么错,可问题在于那个量。

    “什么啊这是……!”

    拨开土之后,下面是坚硬粗糙的石块,和碎石般的沙砾。用提灯一照,全部都是燃烧般的红色。并且还像想起了这是哪里一般,突如其来地开始飘起了带着铁锈臭味的尘土的气息。

    ——是说这下面是瓦尔德邦的荒野是吗……!

    虽然难以置信,可马尔科挖出来的正是遍布于洛克沃尔外周的荒野。只是稍微把地面挖起来一点点就出现了。这也就意味着,这座宅邸和它的属地,是处于一种浅摆浮搁在荒野之上的状态。

    “真是难以置信……”

    马尔科不禁说出了声音呆住了。这里可是有一座让人联想到森林般广大的庭园啊。绝对不可能稍微往下一点就变成这样的荒野的。这座庭园究竟是怎么才能在这样的大地上,不枯不朽地持续盛放啊。

    随后,马尔科便发觉了周围的异常。马尔科其实不知道什么植物的名称,也不知道哪种花是在什么季节开放。

    可就算这样,他起码也知道,那种因为能开出可爱的缩口小壶形状的花朵,而成为近年流行的名为维纳斯的花(=郁金香吧)是在春天开的。也知道瓦尔德邦的气候下红甘实(=美国蛇果)是不会结果的。红甘实能结出婴儿头般大小的鲜红果实,因为其可爱的形状和甘甜的味道而广受欢迎,但却是寒冷地区的特产。

    然而完全不顾这些法则,抬头看见的树上挂着青色的红甘实的果实,白天发现的花坛里维纳斯的花也在满不在乎地盛放。现在的季节可是夏天,而且原本在这么一薄层的土壤上树也不可能结果子的。

    ——这里存在着“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他正想不出能解释这状况的理由而愣在原地,就听见有卡啦卡啦的吵闹的声音传来。站起来一看,已经有辆马车从门口跑了进来。驾驶台上的灯笼晃动着,能看出那是艾尔米娜的马车。

    ——已经回来了吗……?

    在做那个梦的期间,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马尔科还一直以为从艾尔米娜她们出发之后,才只过了一小时左右呢。

    马尔科伸手拿起提灯,向着马车跑去。

    “马尔德沃克君。快把门打开!”

    刚一停下马车,多米尼克就像怒吼般地高声喊道。脸上的表情也是从平常的他身上完全想象不出的严峻。

    “发生什么事了吗?”

    也不回答马尔科的疑问,多米尼克跳下驾驶台,打开了车厢的门。

    “啊……马尔科先生。”

    在门的里面,爱莎一脸苍白。因为她还坐在座席上,一点也没有打算起来,马尔科正觉得奇怪,却看见了枕在她膝盖上的东西。

    马尔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枕在爱莎的膝盖上的,是比已经脸色苍白的爱莎还要更加脸色惨白的艾尔米娜的头。看来是为了不让她从座位上滑下去,才让她枕在膝盖上的。她似乎是失去了意识,双臂在身体上交叉着,脚则软绵绵地耷拉下来。

    ——不会吧……是说她败给阿尔巴了吗?

    就连身为契约者的自己试图攻其不备,也还是被轻轻松松地打翻在地啊。这样的对手昏倒的样子,实在是难以置信。

    就在马尔科瞠目结舌的期间,多米尼克钻进马车,迅速地抱起了艾尔米娜。

    “马尔德沃克君。能不能快点把门打开啊?”

    听到多米尼克的喝斥终于回过神来,马尔科慌忙打开了玄关的门。

    “爱莎。去把艾尔米娜大小姐的床铺了。马尔德沃克君。你去烧开水。”

    应该说真不愧是总管吗,多米尼克一面准确地下达指示,一面以凌厉的步伐横穿过了大厅。

    马尔科也服从指示回到了屋子内,爱莎却好像因为不习惯的裙子而很难走。虽然抱着裙摆拼命地跑着,速度却还是跟马尔科走着差不了太多。他靠到爱莎身边,边穿越玄关大堂边打听着情况。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我也不太清楚。阿德内先生带着我们在房子里参观时,艾尔米娜突然就晕倒了……”

    所说的阿德内,记得确实是矿山主的名字。曾经听说过他在城镇的郊区拥有一所怪怪的房子。

    “是被谁……不,大小姐有什么旧病在身吗?”

    从看见的而言,艾尔米娜似乎没有外伤。问是不是被谁袭击了会很不自然吧。回想起在幻影中所见的艾尔米娜的身体好像很虚弱,所以试着这样问了,但爱莎却摇了摇头。

    “之前,从来为止都没有这样过的啊。一直都很有精神的,白天还一起……。怎么办啊。”

    对爱莎来说,艾尔米娜似乎是近乎于心灵支柱的存在。她已经有半分哭起来了。

    “突然外出而导致身体不适的事情常有。正是这种时候,咱们佣人才必须要振作起来不是吗?”

    一不小心就鼓励起她来了。爱莎擦着眼角,露出了虚弱的笑容。

    “是。马尔科先生您说的对。啊啊……我得去了。水什么的就拜托马尔科先生您了。”

    “交给我吧。”

    一面目送着爱莎提起裙摆,用好像随时要摔倒般不稳当的脚步一路小跑着爬上楼梯,马尔科也奔向了地下的厨房。

    炉子里的火,还像马尔科刚才做饭的时候一样燃烧着。水壶里也还剩了些刚才烧的开水。他把那些开水转移到锅里,再补些水后放在了炉子上。

    ——并不是被阿尔巴袭击了吗……

    确实,马尔科透露给阿尔巴的情报,是周末时可能会乘坐火车这件事,而今天出门是突然决定的。很难认为是阿尔巴掌握了这条情报。

    ——果然是像那幻觉里看到的一样,艾尔米娜本身有什么病吗?

    可是,爱莎似乎对此并不知情。虽然不知她在这宅邸里工作多久了,可如果艾尔米娜有什么旧病的话起码应该对她说明过。

    ——那么,是因为除此之外的什么原因吗?

    就在想到这里时,他发现水开了。

    ★

    多米尼克似乎在回到宅邸之前就联络了医生,马尔科端热水来的时候,有个头顶光溜溜的医生已经到了。医生的体型胖墩墩的,一眼看不出年龄。反正肯定不年轻就是了。

    为了给多米尼克和医生帮忙,马尔科一直在不停地来回奔走。不过毛巾之类的必须的东西,爱莎都帮他准备好了。多亏了她,才不用把柜子整个都翻一遍。她好像也并不是像看上去那么神经大条的样子。

    爱莎在那期间一直都在换衣服,可穿不惯的裙子好像挺难脱的,房间中时不时地就会传出呻吟声。

    终于,医生的诊疗结束了,多米尼克也为了送医生而出了门。目送他们离开时,终于换回了佣人制服的爱莎回来了。

    “艾尔米娜……她会好起来吗?”

    “好像除了发烧之外没有别的异常。医生说估计一定是太累了导致的。给开了退烧药了哦。”

    听到这个解释,爱莎也露出了稍微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太好了……”

    “爱莎你真的很重视大小姐呢。”

    “可,可是啊!一直都挺精神的,突然就倒下去了哦?我,我真是吓了一跳呢!”

    马尔科倒是觉得艾尔米娜是精神还是不精神,从表情和态度上根本就看不出来,而且爱莎因为什么事情吓一跳也是一直都有的事。他正忍着不要把这种感想说出口时,爱莎带着有些尴尬的表情转向了他。

    “那,那个,马尔科先生。”

    “怎么了?”

    “那个,您能稍微,听我说件奇怪的事情吗?”

    那副表情,并不是平时那个精力充沛的少女所有的。那眼瞳中摇动的昏暗的阴影,甚至让人觉得她是不是一个契约者。

    马尔科虽然吃了一惊,但还是重新摆出笑容反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吗?”

    “……就是艾尔米娜倒下的时候。我啊,看见了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是吗?”

    爱莎带着阴沉的表情点了点头,随后小声嘟囔道。

    “——是狗的影子’——”

    马尔科的眼睛瞪圆了。

    “我,我也知道自己说的事情很奇怪。可是,艾尔米娜的影子,形状看起来很奇怪,那个,看着简直就像是狗啦或者狼一样。”

    ——……?

    除此之外想不到别的了。可它不是被消灭了吗?

    “那个影子看上去好像笑了,就像把艾尔米娜的影子给吃掉了一样……于是艾尔米娜就突然倒下了。”

    马尔科愕然了。不会错了。就是。影子的精灵到现在这会儿才攻击了艾尔米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迄今为止明明我叫多少遍也没有回应的……

    随后,马尔科想起了自己契约的代价已经还回来了这件事情。

    ——莫非是……!离开我而失控了吗?

    攻击艾尔米娜的时候遭到了直接反击。要说因为受伤而失控了,也并不是不能考虑的。

    他正为这个结论而浑身战栗,只见爱莎露出了消沉的表情。

    “对不起。很奇怪吧?”

    马尔科把不知何时滑落的眼镜推回了原位。

    “我听说原住民们有着开拓民所没有的力量。如果原住民的爱莎看见了,我觉得那就是真的哦。”

    这是骗人的。只是不想说是自己导致的,所以才说些看似最合理的话来蒙混过关而已。可就算如此爱莎还是对他露出了松口气的表情。

    “谢谢你,马尔科先生。”

    马尔科简直为自己的伪善感到恶心。自己根本就没有像这样被人报以笑容的资格。因为这件事恐怕就是自己挑起来的。

    马尔科正陷入自我厌恶之中,就见爱莎翻着眼睛望向了他。

    “马尔科先生。那个……,我可以,去看看艾尔米娜怎么样了吗?”

    “多米尼克先生出门去了,所以我觉得爱莎是必须去看着才行哦。”

    听到这个回答,爱莎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一些。不过作为马尔科来说,比起鼓励来其实只是打算告诉她事实而已。

    多米尼克除了去送医生,还要去给矿山主道歉什么的,一时半会儿估计回不来。而艾尔米娜又是个正值花季的少女。看护的话还好说,其他方面的照顾要是由男性的马尔科来做恐怕就有问题了。

    他正目送着那啪哒啪哒地跑上楼梯的背影,却见爱莎突然停下了脚步。

    “马尔科先生,您在干什么呀。快点儿过来呀!”

    “我……也要去吗?”

    “那不是当然的嘛!”

    爱莎又啪哒啪哒地跑了回来,抓起了马尔科的手。

    “马尔科先生也是一副担心得不得了的表情啊!”

    被她很活泼地这么一说,马尔科才感觉到自己面部的僵硬。

    我担心?担心谁?艾尔米娜?

    ——我只是,只是因为好像是因为我的错才搞成这样的,所以才会消沉,哪有担心什么的……

    没发现其实这就叫做担心的马尔科,就这样被爱莎用力拽着拉走了。

    艾尔米娜仍然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服装好像也还是晚装的样子。因为被子有些敞开露出了肩膀,爱莎轻轻地给她重新盖好了。

    “艾尔米娜……”

    很担心似地这样低声说着,爱莎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般猛然抬起了头。

    “没有准备水呢。”

    艾尔米娜的头上放着湿毛巾,可旁边却没有用来冰毛巾的水。

    “啊啊……说来也是。因为检查时好像弄脏了,所以我就收走了。我这就去拿新的来。”

    他这么说着,正想走出房间,却被爱莎拦住了。

    “马尔科先生您一直都在跑来跑去的吧?我去拿就好。马尔科先生就请陪着艾尔米娜吧。”

    ——要说陪在她身边的话,比起我来还是你更好吧?

    他想这么说的时候,爱莎早已经一溜烟地跑走了。

    ——哎呀呀……。真是个不听人说话的孩子呢。

    实在没办法,他只好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艾尔米娜的脸上毫无血色,正发出很痛苦的喘息。

    ——这,真的是打败了我的契约者吗……?

    ——炼金术师为了变成神而追求并发现的精灵。作为契约者应该还算有点力量的马尔科就连攻击都无法实现的契约者。

    可是她现在这个样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啊。简直就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女孩不是吗。

    《空白的契约书》——仿佛诅咒般强迫服从的契约书。虽然可以考虑艾尔米娜死了的话它的效力也会消失,但写下那东西的真的是这个女孩子吗?

    那细细的脖子,只要把手放上去好像很轻松地就能折断不是吗。就算不那么做,就这样放着她不管的话,好像也会自己随便死掉不是吗。

    嚓——他又感到一阵被责备般的痛楚。

    ——不。如果是艾尔米娜的能力的话,就算这个状态下也会对妨碍者进行迎击吧。

    没错,这个女孩可是恶魔般的契约者。连精灵都能消灭,还持有就算是契约者也无法违逆的契约书的,鬼怪般的………………鬼怪般的…………………………

    “……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不是吗。”

    马尔科垂下了头。

    失去了精灵,作为契约者的颜面扫地,被迫在绝对服从的契约书上签了名,最后的最后连隐蔽所都被烧掉变成身无分文………………………………………………………………

    ——这么短时间内,居然真能连续发生这么多事儿呢……

    回想起来,还是不禁叹息。

    总而言之,因为遇到一大堆惨事,而把仇恨的矛头指向了艾尔米娜,可仔细想想,她直接下手的其实只有契约书那一件事而已。要是再考虑到马尔科原本是作为刺客而来这个情况,那反倒和对他伸出援助之手差不多了。

    ——我并不是想看她这个样子啊……

    想到这是自己造成的,他就变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艾米……莉……奥……”

    听到冷不丁从艾尔米娜的唇边冒出的那个词,马尔科抬起了头。是个从未听过的名字。大概是女性的名字吧,发音和艾尔米娜的名字很相似。

    看来是在做噩梦,她苍白的面孔就像感到很痛苦般地扭曲着。失去血色的嘴唇,仿佛觉得很冷似地不断颤抖。

    马尔科想不出在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做才好。在她因为噩梦而挣扎的期间,被子掀开了,露出了胳膊。出门的时候戴上的长手套已经被摘掉,洁白的手臂完全暴露在了外面。

    因为想帮她重新盖好被子,马尔科托起了那只手。

    “……………………”

    刚一握住她的手,就那样紧紧地被回握住了。仿佛快要折断般纤细的手指,就像在害怕什么般地颤抖着。

    如果对方是憎恨的敌人,一般都会把那只手丢开的吧。可是马尔科的脑子里并没有想到这个选项。

    因为那只手看来实在太孤单无助了,马尔科只能轻轻地握住它。

    也能够“破坏”影子。艾尔米娜的精灵当然对此进行了防御,可或许没能完全防住也说不定。那样的话,医生大概是看不出病因的吧。

    契约者虽然拥有异能但并非万能。并不是力量越大越就越强。这点事情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于是马尔科就这样报了一箭之仇。

    可是,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凝视着艾尔米娜的睡脸,却发现在她枕边装饰着一个小小的相框。大概是为了不蒙上土吧,桌上式的金属相框是扣着放的。

    马尔科试着用空着的那只手扶起了那个相框。外框比马尔科的手掌稍微大一点点。看来好像不是照片,而是一张画。

    看到画在那上面的东西,马尔科全都明白了。

    装在画框里的,是画着像是父女关系的男女三人的肖像画。画得很精细,几乎能和照片混淆。

    在那幻影中见到的契约者的男性。年纪大概快步入五十了吧。下巴周围留着整齐的胡子,脸上带着很稳重的笑容。在他旁边,是一位和艾尔米娜有着同样面容的少女。金色的头发长长地伸到腰际,也露出温和的笑容。少女也就十二、三岁,可以看出他们是年龄相差很多的父女。而在那位少女的正对面,是另一位少女……

    “双胞胎……吗。”

    有着翠玉色眼眸的另一位少女。脸上带着很活泼的笑容,容貌也是和艾尔米娜一模一样。而她的头发,被剪短到了碰不到肩膀的长度。

    大概是吃了艾尔米娜的影子吧。是不是因此记忆的碎片也流到了它的契约者马尔科身上了呢。

    ——也就是说,我刚才看的是艾尔米娜的记忆吗……

    杀人凶手——被这样痛骂的少女。在那幻影中响起的,看不到外貌的声音的主人。那正是艾尔米娜不是吗。

    ★

    第二天早晨,艾尔米娜虽然没醒过来,但烧总算是退了。

    马尔科一直看护着艾尔米娜直到天亮。爱莎虽然也说睡不着,要在旁边陪着,可果然还是因为穿着不习惯的衣服到不习惯的地方去累了吧。半道就睡着了。多米尼克直到天亮时才终于回到家。告诉他艾尔米娜的烧退了之后,好像终于放了心,随后便就寝了。

    艾尔米娜的烧也退了,就这么放着还很有可能被睡迷糊的爱莎给打翻,所以马尔科把脸盆和湿毛巾收拾起来了。

    等他再次回到艾尔米娜的卧室时,清爽的朝阳的光已经从阳台上射了进来。

    ——太阳的光照起来很舒服……是吗。

    变成契约者之后,阳光除了毒害之外就不再是任何东西了。能觉得它让人神清气爽实在是很不可思议。

    因为屋里有病人不能开窗,所以马尔科只拉开了窗帘。窗户的外面,是青翠的小草茂盛地生长着的庭院,再往远处,能看见充满了尘埃和铁锈的街景。

    就算认为这里是有分隔线般的另一个世界,它果然也还是在这个镇的边上的。看着那仿佛被剪下来硬贴在一起般不协调的光景,马尔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比起照顾人怎么样来,只要一想到艾尔米娜会昏倒是自己的错,就想睡也睡不着了。可就算如此却还是会困,实在是很让人着急。

    因为光照进来太多可能会刺眼,马尔科只把薄的窗帘重新挂好后回到了床边。爱莎虽然还在酣睡,但披在她肩上的被子却滑下来了。正想捡起掉在地上的被子,马尔科的手停下了。

    艾尔米娜那翠玉的瞳孔正注视着他。

    “吵醒您了吗?”

    虽然没有自信能笑得很好,但听他这样问,艾尔米娜慢慢地摇了摇头。

    “……在这之前一会儿,我就已经醒了。”

    “您要换衣服吗?”

    “……不,不用了。我不想叫醒爱莎。”

    这样说着望向爱莎的眼神,和在幻觉中见到的长发少女一样。看到那个,就觉得似乎明白艾尔米娜宠爱爱莎的理由了。

    ——是把她和自己重叠了吗……

    爱莎和在幻觉中见到的记忆的主人——短发的艾尔米娜十分相似。不把她当外人看也是十分合理的。艾尔米娜又把视线从爱莎转回了马尔科身上。

    “……我,晕倒了吗?”

    不知是不是没注意到被精灵攻击的事情,艾尔米娜这样问道。她的表情没有变化,声音也没有抑扬顿挫,可看上去好像有些困惑的样子。于是马尔科把听说的后面的经过择要告诉了她。

    “——阿德内氏好像有传话来,说让您保重身体。”

    “……是吗。”

    听完报告,艾尔米娜呆呆地凝视着上空。才刚刚退烧,或许很累也说不定。马尔科觉得她还是再休息一下比较好,可又不知该把爱莎怎么办。

    他正为此绞尽脑汁,艾尔米娜又把视线投向了他。

    “……是你照顾我的吗?”

    “爱莎直到天亮前也都醒着的。”

    艾尔米娜的表情不知为何变得阴沉了。比起担心爱莎来,更像是像以前一样陷入了自我嫌恶的感觉。

    “您呻吟得可厉害了。爱莎也很担心哦。”

    “……我说了什么吗?”

    “是说梦话吗?我没有特意去听。”

    当然这是骗人的。艾尔米娜一面呻吟一面叫了好几次“艾米莉奥”这个名字。恐怕那是长发的艾尔米娜——她双胞胎姐姐的名字吧。能明白她大概是做了和那幻影一样的噩梦。

    艾尔米娜好像很疲倦般地闭上了眼睛。

    “……我做了,很残酷的梦。”

    “梦只不过是梦而已哦。”

    艾尔米娜没有睁开眼睛,但身体却猛地颤抖了一下。

    “我觉得您还是早点忘记的好。”

    “……如果说,这个梦根本忘不了呢?”

    被她这么一问,马尔科无话可说了。因为想早点忘记的,其实是马尔科自己……

    “抱歉。是我乱发脾气。”

    被艾尔米娜自己这么说了出来,马尔科惊愕了。马尔科所做的事情可不是道个歉就能解决的。毕竟是他让艾尔米娜像这样发高烧倒下的。可是却反过来被对方道歉,这实在是……

    他正惊慌失措,就听见艾尔米娜闭着眼睛,静静地说道。

    “……管家。能帮我泡杯红茶吗。我想喝那种漂着郁金玉的。”

    这样说着的艾尔米娜和平常一样毫无表情,完全无法窥测出心中的想法。

    “艾尔米娜……?”

    马尔科正为了去泡红茶而站起身,就听见旁边传来睡得迷迷糊糊的声音。一看,爱莎一面揉着眼睛一面抬起了头。

    “艾尔米娜?你醒了?没事吧?有没有哪儿疼啊?”

    爱莎刚一起来就立刻开始责问。艾尔米娜好像有些困扰,但好像又有些高兴,可是却又像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般地,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没有哪里疼。”

    “真是的,我担心死了哦?”

    “爱莎,大小姐还没…………”

    本想阻止扑过去的爱莎,可马尔科却闭上了嘴巴。因为他看见被抱住的艾尔米娜的眼中,似乎浮出了泪花。

    无论拥有多么大的力量,无论再怎么像人偶一样没有表情,艾尔米娜也是和马尔科年纪相差无几的少女。既会感到不安,也会感到喜悦,当然也会哭泣。

    这明明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可就是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马尔科却一直都没有看到。望着像姐妹般拥抱在一起的艾尔米娜和爱莎,马尔科静静地向厨房走去。

    下到厨房的马尔科,在炉子里点了火,把灌满水的茶壶放在了上头。

    像人偶一样没有表情,拥有远远压倒马尔科的力量,给人戴上绝对服从的项圈的恶魔般的契约者。那样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个被夺走了亲爱的人和容身的地方,和“不可能存在的东西”一起无助徘徊着的迷路的孩子。只是个和年龄相符地会哭会笑,也会害怕的普通的少女。

    ——我该怎么办才好啊……

    马尔科已经把情报透露给阿尔巴了。阿尔巴肯定会像预定的一样袭击艾尔米娜吧。失去了精灵的马尔科没有阻止他的办法。上一次只是因为地方是在“溪谷乐园”这个安全地带,才能不发生争执就了事的。

    阿尔巴并不是因为对手是契约者这点小事就会退缩的男人。事到如今即使马尔科假扮成契约者的样子去阻止他,恐怕也只会当场被击毙而已吧。

    ——不。刚昏倒的第二天就出席晚宴,艾尔米娜不可能会这样做吧。

    举办晚宴的周末也就是指明天了,可艾尔米娜好像是把投资的事情全都交给多米尼克处理的。那样的话就不可能明明身体不好还硬要往外跑。马尔科只要看好时机,提醒艾尔米娜说她被盯上了就好了。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这样做,不只是把问题往后拖了而已吗?自己作为刺客来到这里,还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不是吗?自己到底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啊。

    ——没有问题。

    就算是阿尔巴,也没打算和马尔科留下接点。根本不用考虑那个人会来打马尔科的小报告。

    等他发觉时,水已经沸腾得开始从水壶里溢出来了。马尔科慌忙拿起水壶,开始准备红茶。因为光顾冥思苦想了,还什么准备工作都没做呢。

    在托盘上摆好茶壶,考虑到爱莎的份放上两个茶杯。想起艾尔米娜说想要喝放郁金玉的,又从壁橱里找出了郁金玉。

    用水仔细地洗着郁金玉时,马尔科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为什么,我刚才没有准备红茶呢?

    艾尔米娜第一次下令说拿红茶来的时候。马尔科被与自己意志无关系地强制执行了命令。那是《空白的契约书》的支配力这件事是毫无疑问的。可马尔科刚才,只是因为想事情手就停下了。

    ——难道说……是她的力量变弱了吗?

    这并非不能考虑。因为受到直接攻击而离开了马尔科。而被那样的攻击也就意味着艾尔米娜的精灵也同样受到了直接攻击。也就是说,是不是艾尔米娜就算没到失去精灵的程度,力量也还是变弱了呢?

    ——现在的话,是不是能有办法解决那个契约书呢?

    无意间浮现的这个想法,连反刍的时间都没有就烟消云散了。

    ——虽然契约书的效果是很麻烦,但那也是契约。

    似乎就算失去了能力,契约者的限制也还是存在着的。马尔科已经签下了服从艾尔米娜这样一个“契约”。虽然理论上明白是好机会,却提不起这样做的心情。

    ——契约者这种东西,也是挺麻烦的呢……

    虽然他这么想着,却并没有觉得不愉快。

    ★

    退了烧的艾尔米娜,很意外地已经想起床了。被爱莎和多米尼克恳求说千万别这样,才老老实实地去睡觉。

    那之后,多米尼克本来应该下达今天的指示的,可他却怎么都不出现。或许是疲劳累积得太厉害了,正在哪儿打盹儿也说不定。马尔科开始想着该不该去找找看了。

    “好慢啊……真不像多米尼克先生的风格。”

    “就是啊。多米尼克先生别看那副样子,对时间和礼仪可是要求很严格的说……”

    “我想他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我去叫他吧。”

    如果在睡觉的话其实是很想让他继续睡的,可光是新人马尔科和爱莎两个人自作主张地开始工作也是不行的。

    马尔科走到地下,敲响多米尼克卧室的门叫着他。

    “多米尼克先生。抱歉打扰您休息了,不过能请您说一下今天的指示吗?”

    就这样等了一会儿,可多米尼克却没有回应。没办法只好又试着叫了一次,可果然还是没有回音。随后他便从一点声音都没有上,察觉到屋里并没有人的气息。

    马尔科轻轻地把手放在门把手上,结果门简单得令人吃惊地打开了。马尔科为随便开了人家卧室的门而慌了一下,可里面真的是一个人都没有。虽然比马尔科的卧室稍微大一些,有个小架子上摆着很多七零八碎的东西,不过基本的构造都是一样的。也没有能藏人的地方。

    可是没在房间的话那又会在哪儿呢。他正摸不着头脑,就看见设置在天花板附近的窗户上晃过一个影子。是脚。因为穿的是黑皮鞋,所以知道是男性的。

    ——多米尼克先生……?

    那双脚没有停顿地走了过去。马尔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这座房子的结构。那边应该是相当于房子的后面。那里有排列得很整齐的树木,庭院也很宽敞,但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东西才对呀……

    总而言之,多米尼克好像是在房屋的后头。马尔科爬上楼梯再次来到玄关大厅。一方面要去房子外面就必须通过这里,另一方面也可以把多米尼克的事情先告诉爱莎。

    “哎呀,爱莎……?”

    穿过玄关大厅一看,这次换成爱莎消失了。她也去找多米尼克了吗?马尔科不禁想起了街上流行的推理小说。在古老的洋房里,就象这样,人一个又一个地都消失了。

    不过,总之想那个也没用,他决定先去找知道在哪里的多米尼克。

    他绕着房子的外墙走了半圈,来到多米尼克的卧室附近。可是那里却既没有多米尼克也没有爱莎的影子。总有种自己这些人会不会为了互相寻找而在团团转的感觉,但他还是决定姑且先绕上一整圈看看。

    他就要这样往前走的时候——

    “爱莎?”

    突然,侍女的少女出现了。看上去就像从墙里钻了出来似的,吓了他一跳,可马上就注意到那里的墙是凹进去的。恐怕是库房吧。平坦的墙的一角上,被挖出了一个像小房间般的空间。

    (马,马尔科先生?现,现,现现现在,不,不可以啦!)

    爱莎压低了声音,可就算如此也还是显得十分慌张。随后,马尔科就发现这里正好相当于玄关大厅的正后方。

    ——房子的中心……?是说这里有什么吗?

    又或者,那是不该知道的事情也说不定。也许刚刚应该装成没看到,回到屋子里也说不定。

    可是马尔科已经发觉了。这个宅邸里有着“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无视掉慌张的爱莎,马尔科开始向那一边迈出脚步。

    (不行啦。马尔科先生……!)

    爱莎就像要抱住他般地试图阻止他,可马尔科却没有停下。这里到底隐藏着什么呢,想要知道这件事的马尔科根本无法停下脚步。

    不久,就听到某人说悄悄话般的声音传了过来。

    “呵呵呵。所以呢,我就说不行了嘛。要说那时候那个手忙脚乱劲儿啊,那真是没得说了。”

    好像在嘟囔着什么邪恶的事情的,毫无疑问地是多米尼克的声音。马尔科虽然吃了一惊,还是把身体贴在墙上,提心吊胆地往那边偷偷看去。

    “可是啊,我也不是有什么坏心眼啦。虽然我也觉得是说得稍微夸张了一点就是了。可是东西也得有那孩子能摸和不能摸的之分吧?更何况是酒瓶了……”

    在那里展开的,是和马尔科的想象稍微有些出入的东西。像小房间般大小的那个地方,被整成了一个小小的花坛,盛开着五彩缤纷的花朵。而在那里,有一个男人正蹲在地上,燕尾服的下摆和地面的草一起摇动着。

    “因为嘛,你以为爱莎开始当侍女之后打碎了多少盘子啦?都已经突破三位数啦。可是又不可能全都换成银制的……”

    倾诉着悲痛的内容的多米尼克,很小心地倾斜着铜制的喷壶。可正面却没有人影,也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

    “这次来的马尔德沃克君好像很灵巧,好像也不会打碎盘子,要是能把厨房也交给他就好啦……。对不起啊。老是来为这种事情发牢骚。”

    马尔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重新戴好眼睛,又确认了一次,可无论如何都不觉得自己有看错。

    多米尼克他,正对着花坛……正确来说是对那里面开着的花说话。想着他是不是精神不正常了,马尔科战战兢兢地开口问——

    “多米……尼咕噢?”

    突然,能让脚从地面上浮起来般的冲击,打在了他的剑突部位。

    在马尔科面前晃动的,是全新的头巾。翘翘的黑发。以及如同猎人般闪着锐利光芒的琥珀色的眼瞳。

    ——为,为什么……爱莎……?

    原本应该在他身后的爱莎,就像滑行般绕到了他的前方,给他来了一记完美地借助了加速度和腰部扭动的肘击。这一击凌厉到了本是作为契约者穿越了无数修罗场的马尔科,完全都无法做出反应的程度。

    多米尼克听到临终前的惨叫回过头,可马尔科已经被拖到墙壁的阴影里了。

    (不,不不不不行哦马尔科先生。那个可是多米尼克先生的秘密!不能看的…………………哎呀?马尔科先生?)

    马尔科别说回答了,已经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啊,啊哇哇哇,马尔科先生?你怎么了?”

    “怎么了?”

    “啊,啊啊多米尼克先生不好了!马尔科先生突然就不动了!”

    到底还是察觉到了吵闹声,多米尼克探出了头。他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的自言自语被听到,一面散发着和平时一样的慵懒的气息,一面把肩膀借给了马尔科。

    “对了。马尔德沃克君也为了照顾艾尔米娜大小姐熬了一整夜呢……”

    什么都没发现的多米尼克对马尔科投以慰劳的言语。

    ——如果在这里说是被爱莎打的话,我会被消灭掉吗?

    马尔科边因恐惧颤抖着边被搀到了地下的卧室。

    “唔——嗯。我今天也要到外面去办事啦。爱莎,能拜托你稍微照顾他一下吗?”

    “没问题的!”

    听爱莎活力十足地这样回答,多米尼克就像放了心般地放松了表情……不过原本就已经很放松了就是了……走掉了。

    ——呜……伙,伙伴,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啊……!

    一关上门,爱莎就像松了一口气般地按住了胸口。

    “不可以哦,马尔科先生?多米尼克先生也会有一两个不想被人看见的秘密嘛。”

    爱莎把手插在腰间,用训斥恶作剧的小孩般的口吻说道。可当事人的心情就跟越狱失败的囚犯听看守训话差不多了。因为害怕,马尔科只好像鸡啄米般地点头。

    “多米尼克先生,像那样子累了的时候之类的啦,就会在那儿把烦恼跟花儿说。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就是了……”

    “这……这个……我明白了,可是你为什么,要打我打得这么狠……?”

    他这样一说,爱莎像吓了一大跳似地瞪圆了眼睛。

    “哎哎?这,这个是我打的吗?”

    “十分抱歉。我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

    他感觉到生命有危险而这样说道,只见爱莎慌张地挥动着双手。

    “对,对不起。我,我没打算打那么使劲儿的!”

    ——是说手下留情了……还有如此的威力是吗……!

    他正微微战栗着,就见爱莎好像很抱歉似地耷拉下了脑袋。

    “真的很对不起。我以前经常被周围的孩子欺负,那个,不知不觉就变得下手不知轻重了……我还以为这种程度的,马尔科先生能躲过去呢。”

    这个少女不会其实也是混黑道的人吧?

    马尔科终于切实地感觉到爱莎是原住民的末裔了。原住民可是拿着斧子和弓这类原始的武器,勇敢地和使用强力枪械的开拓民作战的。那身体能力开拓民根本就望尘莫及。

    姑且先把这问题撇开不谈,马尔科试着问起了一直感到在意的事情。

    “爱莎,你侍奉大小姐很长时间了吗?”

    这是从看过那幻觉之后一直挥之不去的疑问。艾尔米娜的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爱莎就像在仔细考虑般把食指放在了嘴唇上。

    “嗯……成为侍女之后时间并不长。还只有一个月左右吧。”

    “成为侍女之后?”

    的确,作为佣人来说看上去还非常不熟练。听到他反问,爱莎露出了有些困扰的苦笑。

    “我啊,是在半年前,漫无目的地四处流浪的时候被艾尔米娜捡回家的。”

    漫无目的地四处流浪……马尔科想起了自己做流浪儿的时候。

    “那之前我是在孤儿院里的,可是发生了很多事情,呆不下去了。”

    “这个……真是抱歉。我问了多余的事情了。”

    “已经都是好~久之前的事情啦!”

    爱莎对他露出了开朗的笑容。马尔科至少也有和双亲一起生活的时期。也有回想起来会觉得幸福的事情。他觉得就连这些都没有,却还能活泼地笑出来的爱莎非常厉害。

    “我也可以问问题吗?”

    “请便。”

    因为爱莎是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发问的,马尔科也同样带着平时的笑容毫无防备地回答了。

    “马尔科先生您的代价’,是什么啊?”

    他觉得浮在脸上的笑容都抽筋了。

    ——为什么她会知道“代价”这个词啊……?

    马尔科最初想到的是,他会不会是听错了。接下来,就想着所谓的代价,除了契约之外大概还有别的东西吧。自己是契约者,所以被问到代价的话就只会想到契约的代价,可其实一定是那之外的什么吧。

    马尔科正歪着脖子想,爱莎就以很不好意思的视线望了过来。

    “……是不能问的事情吗?”

    “啊,不是的。是因为我想所谓的代价也有很多种,不太清楚你说的是哪一个。”

    “啊啊,是这样啊!我说的,是契约的代价啦。”

    这一次,马尔科的笑容真的凝固了。

    “……你已经……发现了吗?”

    爱莎是原住民。本来就不可能对契约者一无所知。爱莎就像在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吧一样歪过了脑袋。

    “因为,马尔科先生也在那个契约书’上签了字吧?”

    “你说也’是指?”

    爱莎好像觉得很有趣似地笑喷了。

    “马尔科先生。我也是契约者啦!”

    这样说着,琥珀色的眼眸渐渐失去了色彩,不久就变成了白浊般的灰色。

    “精灵。我的能力是把世界变成灰色的力量。”

    爱莎把两手重叠在一起挡住了自己的视线。重叠的双手一点点错开,终于从手指和手指的缝隙间,稍微露出了灰色的瞳孔。

    嘭——马尔科的被子上,有些尘土似的东西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那是灰。抬头一看,墙上出现了一个灰色的圆形斑点。随着爱莎的手展开视野扩大,斑点的范围也越来越大。虽然不觉得热,但稍微迟了一点,他就明白是爱莎眼中映出的东西正在化为灰烬。

    ——是把映入视野中的东西变成灰的能力吗……?

    马尔科战栗了。

    爱莎的能力和马尔科的能力可以说相克到了极点。无论再怎么用“影子”封住行动,一旦已经进入视野那就完全无法防御了。如果刚来这个宅邸的时候,马尔科就已经发动了攻势的话,那恐怕根本到不了艾尔米娜跟前就被爱莎给收拾掉了吧。

    “——我的代价是颜色’。”

    说着这句话的爱莎的眼睛,已经便会了原本的琥珀色。

    “世界看上去只有灰色。您知道灰色的肉有多么恶心吗?灰色的水和泥水也分不清楚。灰色的花也不会觉得好看吧?我支付的就是那样的代价。”

    爱莎好像要忍住恶心似地低下了头,可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经又是平日的笑容了。

    “可是啊,艾尔米娜帮我治好了。就用那个契约书。”

    “……你说……治好了?”

    “您没发现吗?那个就是为此才有的契约书哦?”

    《由此契约者将被给予仿造的代价》

    马尔科终于想起了还有这么一句话。

    “开玩笑……吧……?”

    “哎……没有还回来吗?”

    爱莎就像很吃惊般地瞪大了眼睛。

    ——代价回来了——

    这是事实。马尔科不再被日光烧伤了。所以就算没有那闷热的大衣也能在太阳下走路了。

    ——那不是因为失去了精灵吗?

    就算再怎么呼唤也没有回答。能力也还是失去的。

    可是的确,并不是被消灭了。因为袭击艾尔米娜的就是。既然契约精灵还在,马尔科的代价会回来就很奇怪了。这样一来,爱莎所说的自然而然就是正确的了。

    可就算如此,她还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

    “这种事可能吗?从精灵那里夺回已经支付的代价什么的……”

    就算在契约书上签了字,爱莎也没有失去能力。一方面取回了代价,另一方面却不失去能力,这种事真的可能吗?

    爱莎就像在考虑般用食指抵住了嘴唇。

    “嗯该怎么说呢……。虽然说是代价回来了,可其实并不是真的回来了。这个是艾尔米娜创造的临时代用品。”

    “临时代用品?”

    “嗯。我的情况是,虽然能看得见颜色了,可偶尔有时候颜色会乱掉。本应该是白色的花给看成黑色啦,而且还不是每次都一样,也有蓝色和红色对调的时候啦……”

    也就像是被给予了精度很高的义眼或义手一样。马尔科也确实不觉得照到太阳光会痛了,可相反地就算天很暖和也总感到有点凉。他一直觉得很奇怪,可如果认为这是使用代用品造成的缺陷的话就可以接受了。

    接着,马尔科想起来了。

    ————炼金术师为了超越契约者,所找出的精灵——

    这就是那力量的一鳞半爪吗?可是——

    “你真的觉得,这样可以吗?”

    “哎哎?什么?”

    “那个契约书的效果可不只是偿还代价。你也是,既然已经在那个契约书上签了名,就无法违抗艾尔米娜说的话了哦?

    不止是因为艾尔米娜一个心血来潮就会丢掉性命。而是自己的意志会被完全无视,无论什么样的命令都非得去执行不可。就算再怎么偿还代价也好,这种事真的能容许吗?

    爱莎就像很吃惊般地瞪圆了双眼。

    “马尔科先生……。您被艾尔米娜命令过什么吗?“

    她的口气简直就像在说那种事根本不可能一样。

    马尔科想反驳而张开嘴……可是,嘴里却无法说出任何词语。

    他差点就说出口的是“被命令泡了红茶”,可是拿这种事来指责人家无论再怎么样也太丢脸了。再想举其它的例子的话,又什么都想不出来。

    ——没有被……命令过?

    想一想,艾尔米娜几乎就没有主动要求过什么。

    刚才她也说“想喝红茶”,可并没有被命令。所以才没有发生在无意识中泡红茶这种事。就连艾尔米娜外出的时候,也只听她说“拜托你了”,而并没有被命令。

    马尔科正感到愕然,就见爱莎很满意似地微笑了。

    “没有吧?艾尔米娜是没办法下命令的。”

    “没办法……下命令?”

    他鹦鹉学舌似地反问道,爱莎的眼中浮现出契约者的浓重阴影,垂下了视线。

    “……那就是,艾尔米娜的代价。”

    “不能下命令吗?”

    爱莎摇了摇头。

    “对不起。再往后的话,是不能从我的嘴里说出来的。”

    ——爱莎知道艾尔米娜的代价是什么吗。

    可是却似乎不能说出来。比起会让主人艾尔米娜的生命遭到危险来,更像是说出来本身就会变成背叛的的样子。

    “是艾尔米娜帮我找回了代价,还告诉了我库兰人是怎样的一个民族。可是,艾尔米娜的代价却没有回来。”

    “没有回来?”

    爱莎没有回答马尔科的问题。就像在替她说话般,琥珀色的眼睛中闪过格外巨大的阴影,可那也在转瞬之间消失,变回了平常那精力十足的笑容。

    “所以,我决定要笑。直到艾尔米娜能笑了为止,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在她的身边为她露出笑容。”

    爱莎总是在活泼地笑着,并不是因为她什么都没有考虑。她一直都在竭尽全力做自己能做到的事情。真的是竭尽全力到了连她是契约者这件事都看不出来的程度……

    嚓——看着她的笑容,马尔科再次感到了那种被责备般的痛苦。

    攻击了艾尔米娜。可攻击完了却没有回到马尔科的身边。也就是说,它肯定还会再次盯上艾尔米娜。还会再攻击艾尔米娜,而每一次都会像这样让爱莎难过。

    ——我,还是契约者吗?

    马尔科失去的是契约本身呢,还是说只有能力呢?

    代价回来了。可是那只是由《空白的契约书》的力量仿造出来的。如果是这样的话,精灵和契约本身就都没有失去。如果契约还成立的话,那或许能阻止也说不定。

    马尔科正沉默着,爱莎好像很抱歉似地露出了忧伤的表情。

    “对不起。您不想说代价的事情吧。”

    “不……也不是啦。”

    听马尔科吞吞吐吐地说道,爱莎像在关心他般地微笑起来。

    “契约者真是不方便呢。因为在最需要力量的时候却得不到力量。等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之后又被硬塞上能力,夺走了代价。”

    “这是什么意思?”

    “……契约者啊,是失去了一些重要的东西,身上抱有了黑暗的人才能当的。我也是这样,马尔科先生也是吧?”

    这样说着的爱莎,眼中晃动着契约者的阴影。

    马尔科混乱了。不是应该正好相反吗?不是因为支付了代价所以才抱有黑暗的吗?

    “好像以前精灵也在很多很多地方被祭祀着,所以没有这样的事情。可是,因为祭祀的人们慢慢地都不在了,失去容身之处的精灵才会找到心上有空隙的人,住进心的影子里面去的。”

    马尔科已经都不知道这是第多少次地再次愕然了。这也就是说,是因为开拓民对原住民进行了大屠杀,契约者才开始出现的是吗。

    他正感到冲击,就见爱莎猛力地站了起来。

    “那,我也差不多该回去工作啦!马尔科先生也快点好起来吧!”

    ——所以说这是被你打的吧!

    因为不敢把这话说出口,马尔科一面在心中怒吼,一面试图在脸上装出笑容——却失败了。

    哗啦啦啦啦啦——床铺上有某种灰色的东西雪崩了。

    “…………………………………………………………”

    “…………………………………………………………啊。”

    是在爱莎的的一击之下化为灰烬的墙的一部分崩塌了。另一个麻烦的则是,墙上俨然开出了一扇新的窗户来。

    ★

    午后。吃完中饭之后。多米尼克虽然比平时晚了一些单还是一如既往地外出了。爱莎负责洗衣服和照看艾尔米娜。马尔科则继续处理昨天没做完的扫除。

    ——以后该怎么办才好啊……。

    房间里开出来的大洞,用多余的木材填上了。大量的灰虽然从屋里扫出来很费劲,但总算是和垃圾一起收拾好了。日常生活似乎还有办法应付。

    可是,那东西要是被多米尼克或艾尔米娜发现,可就不是能轻松了事的了………………

    ——……错了。我是指该不该就这样在这儿继续侍奉艾尔米娜这件事。

    也不知到底是在向谁订正,马尔科自顾自地摇着头。

    自己也已经明白了向艾尔米娜复仇是一种迁怒,事到如今也没这个打算了。可是只要《空白的契约书》还在,就无法离开艾尔米娜的身边。

    ——那个契约书虽说是临时代用品,可却帮我偿还了代价。

    虽说必须服从艾尔米娜,可艾尔米娜似乎不会主动下命令。这件事光从这几天的接触中就能很清楚地看出来。

    ——而且和阿尔巴的问题也都没解决。

    无论哪一个都是马尔科招来的。把艾尔米娜的情报透露给阿尔巴的是马尔科,能制止失控的的也只有身为其契约者的马尔科一人。不过还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就是了。

    ——另外,还有一件没搞明白的事情。

    让马尔科看见那个幻觉的影子的女性——那真的是吗?如果真的是的话,为什么会采取那种形状?马尔科看见的是艾尔米娜的记忆,可那个影子却是长发的。那简直就像是…………。

    马尔科就像要甩开困惑般摇了摇头。

    ——不能离开艾尔米娜的身边……

    这到底是因为《空白的契约书》的强制力呢,还是由于契约者的制约呢,又或者单纯只是出于对艾尔米娜的罪恶感呢,马尔科已经搞不清楚了。

    可是,总觉得好像其中哪一个都是理由,又好像哪一个都不是。

    掸干净宅邸房间里的灰尘,清理完灯笼和火炉、鞋柜等东西之后,接下来就该擦摆设品了。这方面真不愧是数量浩如烟海。看来多米尼克每次外出回来,都会增加新的东西。

    ——真是的,光把这些卖了也够玩乐一辈子的了。

    这样想完之后,马尔科想起了自己的工资。

    ——2斯皮尔13高斯……!

    如果要在这里干活的话,就非得拿这份工资干事不可了。

    马尔科并不是很能花钱。保镖这种职业,在被雇用的期间就算睡着了也必须不断地警戒着周围。根本没有花钱来玩乐的时间。

    而且契约者还不需要枪械。枪光是保养费和弹药费就会成为一笔很大的开销。只用飞刀作为武器的马尔科也不用往那方面分配预算。要说到算得上是花销的花销,那顶多就只有飞刀的补充和保养而已。

    ——可是,2斯皮尔13高斯……!

    光是一次契约就被支付了一捆100斯皮尔的纸币。工资要是那个的差不多百分之一以下的话,怎么也是要考虑一下的。为什么自己会以那么便宜的价格被雇用啊……。

    他虽然在想事情,手却还是毫无停顿地继续擦拭着东洋制的瓷器。这并不是被契约书强制的,而是因为已经擦了二三十个,身体自然记住要怎么擦了。

    不知不觉间,马尔科已经完成了房间的清扫。从短短几天就达到了能在无意识中完成工作的水平这点看来,马尔科可能真该把这份工作称为天职了。

    ——可但是,2斯皮尔13高斯……!

    虽然叹着气,可马尔科又已经开始打扫下一个房间了。

    打开房间的门——马尔科僵住了。

    那房间里摆着一个小桌子,上面堆了几本书。而放在桌旁的小小的椅子上,正坐着一位晃动着金色头发的少女。

    既视感——那金色的头发,看起来就像盖住了腰部那么长。

    “——原来是你啊。管家。”

    听到毫无起伏的声音,马尔科回过神来了。在那里的是没有表情的无机质的少女,头发的长度也还够不到肩膀。是马尔科所知道的艾尔米娜。

    “大小姐……您,您怎么起来了啊!”

    她的服装既不是昨天的晚装也不是睡衣。貌似除了晚装也还有平时穿的衣服,是没什么装饰的蓝色衬衫和短裙。

    爱莎应该是帮她换好了睡衣的,恐怕这个是自己一个人换的吧。仔细想想,虽然说是上流阶级的小姐,也不一定就连衣服都不会自己换。

    马尔科正在慌张时,艾尔米娜吐出了小小的叹息。

    “……我不是很喜欢睡觉。”

    “不是喜欢讨厌的问题。是因为您现在身体不好,所以请好好地躺着吧。”

    “……我已经好了。”

    “只是烧退了而已。请您回床上去。”

    艾尔米娜眨了眨眼睛,用呆呆的眼神望了过来。或许是精神作用吧,总觉得看上去眼睛比平时睁得大了一点。

    “……真意外。”

    “有什么意外呢?”

    “……你还挺啰嗦的。”

    “呜咕——”

    马尔科正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只见艾尔米娜像有点寂寞似地眯起了眼睛。这样子,看上去真的和长发的艾尔米娜重叠了。就算重叠的是那满溢的哀愁……

    “……我还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听她这样一说,马尔科终于发现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这里在那幻影中艾尔米娜所窥视的房间——也就是长发的艾尔米娜读书的房间。因为刚才是从里面看的所以没马上察觉。

    艾尔米娜就像那幻觉里一样把手肘支在桌子上,一直愣愣地看着窗外,简直就像在等什么人一样……

    没法再对这样的艾尔米娜说回房间去,马尔科也决定只在她身边等待。

    他一面等待一面凝视着的,是艾尔米娜的侧脸。那并非平时所见的无机质的面孔。血色还很淡薄的嘴唇就像在强忍什么般地紧紧闭着,眯细的翠玉色双眸中漂着浓厚的忧愁之色。

    马尔科总算是发现了。

    ——到艾尔米娜能笑了为止——

    说这句话的是爱莎,可其实马尔科自己也想看的。想看艾尔米娜的笑容。想看就像在那幻觉中所见到的般,光是看着就能让人觉得幸福的笑容。

    并不是幻觉。他是想用自己的眼睛亲眼看到。

    “……你啊,有重要的朋友什么的吗?”

    “呃,什么?”

    听到这唐突地丢过来的提问,马尔科发出了相当傻乎乎的声音。

    “……没什么,算了。”

    艾尔米娜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般,表情一动不动,可这大概是能稍微显现出她内心世界的问题吧。马尔科觉得就算从知道了艾尔米娜的遭遇这一点上,自己也非得回答这个问题不可………………但是。

    ——哎呀?朋友?说朋友,要说到什么程度才能算是朋友?

    提到朋友,马尔科并没有能马上想到的人。

    黑帮分子们是做生意的对象,可并不能叫做朋友吧。吃霸王餐失败的店里,当然有“真是个给人添麻烦的混蛋啊”这样的视线,友好的却一点儿没有。在马戏团那会儿小混混们倒是和他关系挺好的,但是称年纪差得跟父子差不多的他们为朋友,总觉得还是不太合适。欺诈师搭档是共犯,不能叫朋友,或者说不想称他为朋友。就算是马尔科也想挑挑和什么人做朋友。在那之前的流浪儿同伴虽然不是不能叫朋友,但在其中年纪较大的马尔科就像是领袖一般,总感觉有些距离感。

    ——没有……是吗?

    马尔科的脸色眼看着越来越苍白,就连艾尔米娜也不禁瞪大了眼睛转过身来。

    “大小姐……。我能问您一件事吗?”

    “……什么?”

    “从来……就没有过朋友,该怎么办才好呢?”

    艾尔米娜就像呆掉了般不断地眨着眼睛。过了一会儿,艾尔米娜也硬挤出呻吟般沉重的声音说:

    “……谁知道呢。我也从来没有过,所以不知道。”

    能听到耳朵发痛般的沉默。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话题的啊,一时间气氛变得很尴尬。最终,无法忍耐沉默开了口的是马尔科。

    “呃……,如果有朋友的话,您原本打算问什么呢?”

    “……其实,就算不是朋友也没关系的。”

    觉得沉默让人喘不上气这一点艾尔米娜似乎也一样。回答他的声音十分沙哑。

    “……伤害了一个重要的人,已经无法道歉了的话,该怎么办才好呢。”

    不用想就知道,这指的是在那幻觉中见到的艾尔米娜的姐姐。并且,这恐怕就是艾尔米娜时不时会浮现出的自我嫌恶的表情的真正原因吧。

    可是马尔科却觉得这就像是自己本身的问题一样。因为攻击了艾尔米娜的是马尔科放出的精灵,这已经是根本无法道歉的事情了。

    马尔科稍微沉吟了一会儿,可很快就发现艾尔米娜的问题的答案其实就摆在眼前。

    “对方生气了吗?”

    艾尔米娜稍微踌躇了一下,可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可是,已经没办法道歉了?”

    这也是肯定。

    “很不凑巧,我并不信仰欧鲁达教,所以无法像神父那样给您宽恕。”

    听他这样说,艾尔米娜保持着没有表情的面孔,微微垂下了头。

    “所以我觉得,是不是再找一个重要的人比较好呢。”

    艾尔米娜就像吃了一惊般地眨了眨眼。然后像批难般地眯起了眼睛。

    “……说得倒轻巧。”

    “确实是。不过因为那个人就在您的眼前。”

    艾尔米娜仿佛很惊讶般地将眼睛眯得更细了。虽然是难得一见的算是表情的表情,但却并不是出自好意这一点很令人难过。并不畏惧她的表情,马尔科也用微笑予以还击。

    “我觉得,爱莎是为了您才笑的哦。”

    “啊…………”

    艾尔米娜的反应,无防备到甚至让说出这话的马尔科本人都吃了一惊。翠玉的眼瞳大大地摇晃着,浅桃色的唇也在颤抖。

    随后,马尔科再次屏住了呼吸。因为艾尔米娜的表情突然变得柔和起来。

    “……你,还真是不留情面呢。”

    这样说着的艾尔米娜的眼中,阴影看上去变薄了一些应该不是心理作用吧。忍不住看得入了迷,狼狈的马尔科为了把这事儿蒙混过去露出了平时的笑容。

    “那么,就请大小姐您回房间去吧。”

    刚稍微缓和了一点点的表情,瞬间就硬化成了没有表情。

    “……你也很顽固啊。”

    “这是身为管家的义务。”

    艾尔米娜像呻吟般叹着气时,外面传来了一个很有精神的声音。

    “啊——!为什么艾尔米娜起来了?”

    一看,拿着小小的剪刀和水桶的爱莎就站在外边。大概是在整理花坛吧。

    “……我不喜欢睡觉。”

    “不是喜欢讨厌的问题吧!今天早上还发那么高的烧,我可是担心得要死啊!”

    她说的话和马尔科提醒的都一样。可是被爱莎说的话似乎就无法反驳了。艾尔米娜极不情愿地收拾好书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要好好在屋里睡觉哦。”

    “……知道了。”

    “一定哦?”

    “……我都说我知道了。”

    她的声音还是一样缺乏抑扬顿挫,可表情看上去却变得轻松了一些。对于艾尔米娜来说,爱莎毫无疑问也是“重要的人”。

    他正目送着那幅景象,艾尔米娜突然停下了脚步。

    “……管家,送红茶到房间来。”

    “明白了。”

    这是表示会好好地回到房间的意思吧。听到这句话,爱莎也像安心了般地放松了表情。马尔科正想跟着她们出房间,却听见爱莎发出了很意外似的声音。

    “哎~~。对马尔科先生能这样说话啊。”

    “什么?”

    “没什么啦。”

    爱莎慌慌张张地跑走了,可表情看起来却好像有点高兴的样子。

    因为艾尔米娜说要红茶,所以来到地下走向厨房。就在走下石头台阶的时候,马尔科突然感到一种不协调感。

    “哎……?”

    排在天花板附近的窗户中有阳光射进来,姑且算是地下的这里也是有光照的。就连晚上用提灯照着也看不清楚的地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总觉得有什么地方特别不自然。

    就和那个晚上,看见影子女人的时候的不协调感一样。

    从楼梯和窗户中伸出来的影子是普通的影子。并不是女人或狗的形状。观察了一下墙壁,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异常。没有异形的影子也没有破损。

    “唔……。这是?”

    正观察着周围,马尔科的脚已经自顾自地开始前进了。

    ——这么说起来,刚才艾尔米娜只说了“送红茶来”而没说“拜托”呢……。

    看来这句话里也包含了命令的成分,马尔科与自己意志无关地走向了厨房。因为没办法,他决定先泡红茶。

    这里的火炉是金属制的,是只要盖上盖子密封,火就会自动熄灭的一种构造。火炉里还积存着一定的热量,用火石一打立刻又重新着起火来。马尔科很灵巧地摆好水壶,用水洗干净没用完的郁金玉,把原来的横截面切了扔掉。正这样把郁金玉切成圆片时,马尔科想起自己还没收拾折断的小刀。

    ——虽然把柄的部分处理了,可刀尖还扎在墙里呢。

    放着不管的话,爱莎这样的可能会受伤也说不定。马尔科准备好茶壶和茶杯之后,在墙壁上寻找着。

    ——哎呀?找不到呢。

    关于小刀,马尔科在马戏团的时候就用得很熟了。是从哪里投的,会描绘出什么样的轨迹,又会扎在什么地方,只要扔过一次的话身体就会牢牢地记住。不知道自己把刀扔到了哪里去这种事,根本就不可能。

    ——是有谁先收拾好了吗?

    他正感到惊讶——咔嚓——脚下就传来了沉闷的金属声。好像是踩到什么了。抬脚一看,一块有着锐利光芒的金属碎片正躺在那里。是小刀的刀刃。

    ——是自己掉下来的吗……?

    那个时候为了拔刀而上下摇晃了好几次。刀子确实是折断了,可也许那时也快掉出来了也说不定。

    可果然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把手放在应该是扎过刀子的墙上——随后马尔科就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没有……痕迹?”

    马尔科投出的刀子,并不是能轻松地拔下来的。也就是说,扎得相当深了。如果拔下来的话墙上理所应当会有破损。可眼前的墙上却什么伤痕都没有留下。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碎片。差不多有两个指节那么长,也就知道是扎了有那么深了。应该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脱落下来的才对。

    然后,马尔科就想起了刚才感到的不协调感。

    他抱起准备好的茶具,向楼梯奔去。当到达楼梯的入口时,马尔科确认了刚才的不协调感的真相。

    “洞……自己堵上了……?”

    楼梯的墙的另一侧现在是马尔科的卧室。也就是说,这就是今天早上爱莎用能力开了个大洞的那面墙。可它现在正毫发无伤地摆在眼前。马尔科提心吊胆地伸出手,试着碰了碰墙壁,可那就是毫无奇特之处的一面墙。

    均等地堆砌在一起的石材上没有任何明显不自然的接缝,也没有特别新的感觉。一点奇怪之处都没有的墙壁。用手指沿着石头接缝处的沟槽一捋,指尖就染成了黑色。那纯粹是因为长时间积累,灰尘和霉菌等附着形成的污垢。

    脚下哐地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原本用于填洞的木材。

    这可不是刀子那点程度的伤。墙上可是开了一个把墙整个钻透般巨大的洞啊。这么大个洞被完美地修复到了连接缝都看不出来的地步。不,原本这就不是修复那个层次的问题。

    于是马尔科想起了昨晚的幻境。原本这座宅邸应该是烧掉了的。

    ——这就是答案吗……?

    就像时间倒转了一般,所有的东西都恢复了原状。可是——

    ——艾尔米娜的代价却没有回来——

    就算把这如此广大而美丽的宅邸恢复了原状,双胞胎姐姐和原来住在这里的人却都没有回来。

    海市蜃楼之屋——镇上似乎是这样传说的。正如同那名字一样,这里是艾尔米娜创造的海市蜃楼。可海市蜃楼终究只是海市蜃楼。就算看上去就在那里,也不可能抵达。艾尔米娜失去的东西并不在这里。

    马尔科静静地站起来走向楼梯。

    艾尔米娜并不是需要谁来守护的那种无力的存在。可这并不是说她不需要帮助。而要做这件事其实并不需要契约者那样的力量。因为爱莎就是用笑容这样一种极为单纯的东西在支撑着艾尔米娜。

    而马尔科所能做的,就是给她送上一杯红茶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