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从领土战场地回到现实世界后,春雪感受着重力,为该不该睁开眼睛犹豫了好一会儿。

    他就这么持续将近十秒,最后总算慢慢抬起头来。

    傍晚六点的自家客厅里鸦雀无声,几乎要令他怀疑刚刚另一个世界的谈笑是不是幻觉。

    由于电灯都关了,光线相当暗。从窗帘微小的缝隙,可以看见傍晚天空笼罩在沉重的铅灰色里。视野中唯一在动的物体,就是墙上几乎只作为装饰用的类比式时钟上头那根转动得十分无力的秒针。

    春雪在沙发椅上轻轻呼出一口气,整个人躺了下去。

    每周六的领土战,他们都会尽量先在现实世界中集合之后才沉潜进去,但没空时就会各自从自己家里或街上方便的地方参加。虽说BRAINBURST一次战斗顶多只有一点八秒就会结束,但防卫战却至少得连续打上十场以上,所以包括战斗与战斗之间的空档,还是会有将近十分钟左右都不能去做其他事。今天由于黑雪公主实在离不开学生会,于是众人决定各自找地方沉潜——当然其中有个唯一的例外,那就是家住涩谷区的SkyRaker,她几乎每个礼拜都是以远端连线方式参加。

    而春雪总是不喜欢自己一个人从家里参加领土战争。理由非常单纯,因为忘我地打完连续十场以上的热战,跟伙伴们分享胜利的痛快或是败战的懊恼后,离线一看才突然发现自己身处无人的家中,会让他有种强烈的落寞感。

    直到去年秋天认识黑雪公主,从她那里拿到BRAINBURST程式以来,春雪从来不觉得独处会寂寞,甚至还觉得这样比较自在。所以他每天一放学就冲出校门,逃命似的回到家里,躲进自己房间陶醉在电玩、动画、漫画的世界之中。在现实世界里跟别人说话——不,连跟别人待在同一个地方,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苦刑,哪怕陪的是千百合或拓武也不例外。

    短短八个月。

    当上超频连线者以来,只过了这么点时间,如今春雪却由衷地想跟才刚道别的军团伙伴见面。不,不一定要同军团的人,仁子也好、Pard小姐也好,甚至换成AshRoller或FrostHorn也无所谓。他就是想透过“对战”跟人以拳交心,或是当起观众替对战提供热闹的讲解,在现实中见面闲聊些无关紧要的事也行。

    “……我到底是怎么了……”(吐槽:网游也是能让死宅复活的)

    春雪把脸埋在坐垫里,紧接着在一阵家用网路的预设音效中,有个视窗于视野中央开启,但他不看内容,立刻用右手按下确定。反正一定是母亲写来说今晚也会晚归的惯例讯息。春雪立刻忘了这件事,在脑子里浮现出刚刚要说的话。

    ——我到底是变得更坚强,还是变得更软弱了?

    对别人的恐惧有所减少,或许可以算是变坚强了,然而这也代表对别人的依赖有所增加。

    每天只有自己一个人的那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

    但现在春雪却打从心底害怕,害怕失去自己这八个月来得到的小小人际关系网。

    尤其是其中一条牢牢系在内心深处,有如黑色丝绢般发出闪亮光泽,拉得笔直的丝线——

    明知这种想法很危险,但他就是无法阻止自己去想。昏暗的客厅里,春雪整个人趴在沙发椅上,用力闭起眼睛,双手垫到头后方,继续思考。

    丝线的另一端,当然就是拯救了春雪的恩人,同时也是他“上辈”的黑雪公主。

    黑雪公主现在是梅乡国中的三年级生,而今年的第一学期已经过了一半。也就是说,再过十个月、再过短短三百天,黑雪公主就要从梅乡国中毕业。春雪从来没听她说过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他怕得不敢问。

    就连这一刻,时间都分分秒秒不断逝去,仿佛成了一股以千倍速度消逝的急流。如果可以,他希望把剩下这十个月全都拿来跟黑雪公主在加速世界里度过。换算成那个世界的时间将有八百二十年,可说几近无限,但春雪仍然觉得完全不够。

    “……学姐。”

    他喃喃自语,用力握住坐垫一角。

    “嗯,什么事?”

    春雪觉得从回答声自非常近的距离传来。但他仍然趴着不动,想再听一次自己幻想中的黑雪公主答话,于是又叫了一声:

    “学姐……”

    “我在问你到底有什么事啦,春雪。”

    这个声音不怎么温和,甚至含有几分真实的讶异,让春雪体认到自己的妄想力终究有限,因而往左翻身。

    结果,眼前离沙发只有五十公分远的地方,有双裹着黑色长袜的腿。

    春雪连连眨眼,茫然地将视线往上拉。他看到了长度绝妙的膝上裙、有着柔滑光泽的漆黑短袖上衣,以及胭脂色丝带。

    戴着钢琴黑配色神经连结装置的细嫩颈子、亮丽柔顺的长发,就连微微倾向一旁,美得甚至有些不像人的白皙脸颊,都带着压倒性的真实感填满了春雪视野。

    ……不对,我的妄想力还真不能小看呢,竟然可以看到这么清楚的幻觉。还是说,我在无意识中执行了记忆体内的图片档?可是我应该没有这么高解析度的全身照……

    春雪一边想着这些念头,一边不经意地伸出右手,拎起百褶裙的裙摆一拉。

    不光是布料质感压倒性的逼真,连裙子底下的人体质量与弹力都从手指头上传来,春雪正觉得奇怪,下一瞬间……

    “你你你!”

    他听见了这样一声尖叫,右手啪的一声被拍开。接着是……

    “你……你这笨蛋在做什么啊!”

    轰雷般的斥骂声降临,接着苗条的手臂伸来,用三根手指捏着春雪脸颊,毫不容情地发挥强大的拉力。

    “咿……哈呼?”

    惨叫与惊叫同时出现之余,春雪这才恍然大悟。

    是本尊。不是幻觉、不是照片,也不是立体AR投影。货真价实的黑雪公主突然出现在春雪家客厅,而且柳眉倒竖。可是,为什么?怎么会?该不会是用传送的?难道是量子干涉?

    过了约三十秒,大概拉春雪的脸颊拉得够了,黑雪公主这才重重坐到他对面的沙发椅上,为他揭露谜底:

    “我说你喔,我明明就有按门铃!结果你连午安的午字都没说就开了锁,我只好直接进来啦。而且我在玄关也有直接开口跟你打过招呼喔!”

    “……”

    春雪记得在自己把脸埋进坐垫,用手塞住耳朵胡思乱想时,确实跳出了一个视窗。当时他以为是母亲寄来的邮件,连内文也不看就直接按下确定,原来那是通知有人按门铃的视窗。

    没改掉听起来都差不多的预设音效真是一大失败,事后一定要记得换掉。春雪先在脑内摘要里记上这么一笔,接着才挺直背脊开口说道:

    “呃、呃……学、学姐,欢迎光临。”

    “嗯,打扰了。”

    黑雪公主依然稍微嘟着小嘴,一边用力拉撑裙摆一边回答。幸好刚刚是往下拉,如果是往上翻,光处以捏脸之刑肯定无法了事。

    春雪想着想着,自觉到思考档次又偏到了奇怪的地方去。问题不在往上或往下,也不是黑雪公主怎么进来。为了解决最根本也最该优先解决的疑问,春雪战战兢兢地提问:

    “……那、这个……学姐怎么会突然到我家来……?”

    她身穿制服,而且地板上放着学校指定款式的书包,看来黑雪公主应该是直接从梅乡国中来的。如果有事要联络,大可在刚刚的领土战争反省会里说完,而且也可以用邮件或通话解决。不能用这些方式联络,也就表示……

    “……是有机密要跟我说……吗?”

    春雪补上这么一句猜测,但黑雪公主却耸耸肩说:

    “也不是啦……怎么?我连偶尔来玩的权利都没有?拓武跟千百合可来得相当频繁耶?”

    说着她又鼓起脸颊,春雪立刻让自己的脸以超高速水平往返:

    “不、不不不怎怎怎怎么会呢!我我我我高兴得不得了呢,只要学姐想来,每天来都行,干脆搬来我家都……等等我在说什么啊?啊,对对对对了不好意思我连个荼都没泡!我马上去准备,请学姐坐一下,等等,学姐已经坐下了啊对不起!”

    春雪总觉得再说下去会捅出无可挽回的娄子,于是连滚带爬地从沙发上站起,全力冲进厨房避难。身后传来一句夹杂苦笑的“别在意”,听到这句话,他紧绷的情绪总算稍得舒缓﹒

    不是传达军团最高机密事项,纯粹是放学后来玩,就跟同班同学之间常有的行为一样、跟寻常国中生一样。

    一想到这里,春雪嘴角就渗出笑容。他辛苦地压住笑意,从母亲放在柜子里收藏的咖啡豆中拿出看起来最贵的一包,哗啦哗啦地倒进咖啡滤壶里。

    窗外铅灰色的阴郁天空经由墨色转为完全的夜空,这段时间春雪一直忘我地说个不停。

    包含了今天领土战的情形、最近的加速世界情势、明天比赛的事。

    不只这些BRAINBURST的相关话题,他还谈到学校的行事跟各种谣传、杉并区的热门话题,最后甚至扯到各家神经连结装置厂商所发表的二○四七年夏季最新产品,说个没完没了。

    “……不过我觉得最近神经连结装置的大型化、高机能化倾向根本是本末倒置。本来会开发出神经连结装置这种东西,就是要追求能穿戴在身上却忘了它存在’的舒适性,可是这次希塔斯准备推出的新机种,竟然基本配备就包括携带用的外挂套件!”

    “呵呵,你的心情我懂,不过等你看到规格,还说得出这种话吗?就现阶段的谣传,这款机种由于将各种接孔跟插槽放到外挂套件,所以会配备家用机规格的CPU呢。”

    “呜……可、可是CPU效能再强,也不会让BRAINBURST的对战变得有利吧?”

    “嗯,应该是不会。不过我也听说只要用最新的装置,特效处理就会变得更华丽啊……”

    “真的假的!太诈了,这样太诈了啦!”

    “还好吧?视觉效果华丽又影响不了胜率。顺便一提,我打算下个月换成雷克特的新机种。”

    “哇,好诈、太诈了啦!学、学姐,到时候让我也用一下看看……”

    “喂喂,怎么可能去用别人的神经连结装置?而且就算能用,我想应该也套不上你的脖子吧。哈哈哈……”

    好开心。

    看着黑雪公主坐在对面沙发上,拿着咖啡杯说话、点头、欢笑,再想到自己独占着她,就让春雪感觉自己幸福得像是上了天堂。

    现实世界面对面直接交谈,在现代是种极为奢侈的交流方式。半年前,春雪还会因为过度紧张而无法好好说话,现在却能忘我地享受这种交流。也因此,他没注意到黑雪公主眼神中不时掺进的几分忧郁。

    过了约两个小时后。

    这段盼望能永远持续下去的时光,被春雪腹部发出的低沉振动声打断。

    “啊……已经这么晚啦?不小心待太久,都拖到你吃晚餐了。”

    听黑雪公主这么说,春雪赶忙连连摇头:

    “哪、哪里,一点都不要紧的!我肚子根本一点都不……”

    咕噜。

    身体再度发出背叛精神的饿肚子音效。春雪双手按着肚子,心想“就是这样我才受不了现实中的身体!”只不过,属于非随意肌的内脏当然不会被他这么一按就乖乖不叫。

    “呵呵,别硬撑了。今天你在领土战这么活跃,一定消耗了很多热量吧?为了明天,你要好好补充营养。”

    黑雪公主微笑起身。春雪满心想邀她至少留下来一起吃个晚餐,但他能准备的东西不是冷冻披萨、冷冻焗饭,就是冷冻五目炒饭,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可以用来招待客人的菜色。

    春雪还在天人交战,黑雪公主已经从地板上拿起书包,穿过客厅往外走。

    她的脚步——

    平常英姿焕发的步调,这瞬间却显得稍稍有些沉重。洞察的尖针从春雪脑中直贯而过。

    ——她是不是另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是不是我只顾着聊自己的事,把时间全部用完,才害她没时间说?我只想着这样很开心、很高兴,自己说得忘我,却没注意到更重要的事……?

    春雪把强烈的饥饿感抛诸脑后,就要开口。

    但他却说不出话。这种状况下,怎么好意思假惺惺地问她是不是有什么担心的事呢?至少该早一个小时、或者早三十分钟也好。自己应该先闭上嘴,听对方说话才对。

    春雪凝视着朝走廊玻璃门接近的背影,同时在内心祈祷,祈求天神给他一个开口的机会。

    就在这时,远方传来一阵地动似的低音。

    声音来源当然不是春雪的胃,而是打雷。春雪朝客厅窗外一看,发现淡淡反射出都心灯光的厚重云层瞬间染白了两三次,接着听到一声比刚刚近了一些的雷声。

    转眼间水滴开始敲打窗户,在窗上渗出霓虹灯的色彩。春雪一边看着这样的景象,一边以沙哑的声音说:

    “……那个,学姐……雨下得好大。”

    黑雪公主也停住脚步,露出侧脸喃喃说道:

    “天气预报是说十二点以前降雨机率不到百分之十……预测差这么多,还真稀奇。”

    “请、请问学姐……你有带雨伞吗?”

    “很遗憾,如你所见。不好意思……”

    看她两手空空往外摊的模样,春雪全力期待她会说“让我留下来躲雨”的台词,只是——

    “……可以跟你借个伞吗?”

    “咦……呃,好,当然好了。”

    春雪用力点点头,不得已地走向玄关,第二个现象却留住了他的脚步。

    有个附上黄色警告标志的视窗从视野右侧弹出。

    “啊……杉并区跟世田谷区要慎防落雷,还发出了网路塞车警报。”

    “真的耶。虽然运气应该不会糟到被雷打个正着……不过在路上Lag可就讨厌了……”

    黑雪公主也皱起眉头这么说。徒步走在路上时,视野中到处都会显示神经装置提供的AR资讯——例如附近的交通状况,以及到目的地的路线规划,甚至还包括从移动距离推算出来的消耗热量——有这些资讯当然方便,但要是网路塞车而导致连续Lag,反而会让人无所适从。

    “嗯……可是时间也不早了……”

    平常总是当机立断的黑雪公主,难得以犹豫的口吻看了看时刻。春雪也跟着将视线拉往右下,看了一下虚拟桌面。晚上八点七分,这时间颇为尴尬,说早不早,说晚也不是很晚。

    窗外俾来雷声与小小的雨声,两人就在客厅里不外不内的尴尬位置,以不知道该怎么收场的姿势站了好一会儿。

    春雪好几次深呼吸想开口说话,但到头来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我不必觉得有压力吧?只要跟她说请你待到雨停,或者至少待到雷云过去为止就好。这样一点都不会有问题,反而是地主理所当然该说的话啊。那为什么心跳会急速加快?

    黑雪公主站在约两公尺远处,看不清楚她侧脸上的表情。那看起来像是犹豫,像是忧心,像是紧张,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叮咚。

    预设音效突然响起,让春雪全身一颤。

    这回视野中央出现的视窗,可真的是经由家用伺服器来的纯文字讯息了。发信人——母亲。标题——到明晚为止。内文——都不会回去,家里麻烦你了。

    要说这是连续第三次的奇迹,就未免夸张了点。因为春雪的母亲每逢周末,大概有一半机率都是隔天才回来,另一半则是根本不回来。但对于春雪来说,这却是最大也是最后的机会了。他按掉视窗,强行从揪在一起的喉咙挤出声音:

    “学、学、学姐……我家根本没没没什么需要客气的。这、这个,呃,就是说……”

    正当春雪苦心想换个比较委婉的方式来转达母亲传来的邮件内容时,黑雪公主却直接提到了最核心的部分:

    “不,你家人也会回来,我待着应该会给他们带来困扰吧?我还是先……”

    听到她这么说,春雪脑子里的几个安全阀当场爆开,一张嘴擅自说出了一记等于正中直球的台词:

    “不,不不不要紧的!我家的大人今天都不不不不会回来!”

    但话才刚说完,春雪就陷入更严重的恐慌中。这么说实在太露骨了,等于是主动要求她留下来躲雨——

    黑雪公主听了这句话,也只是上半身微微一动。接着视线朝着跟春雪相反的方向转了半圈之后,仍然只让侧脸朝着他,轻轻说了声:

    “……是吗?那不好意思,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啰?”

    “请请请请学姐务必留下来!”

    春雪连连点头,同时在脑海中感谢母亲的超放任主义。再来就是祈祷头上的雷云哪怕只多停留一秒也好,当然最好是停个一小时,不,至少三十分钟也好……

    就在这时,本已再度迈出脚步的黑雪公主却以稍快的速度开了口:

    “仔细想想,明天又要到你家集合,现在特地回去实在是多此一举。”

    “就、就是说啊。这样一点效率都没……”

    ——啥?

    明天也要过来所以懒得回去?这是什么意思?

    春雪整个人维持不自然的姿势与表情愣在那儿,黑雪公主将书包放在餐椅上说道:

    “那我先去一趟楼下的购物中心吧。”

    接着她走出门外。

    春雪拿出珍藏在冷冻库最里边的最高级冷冻玛格丽特披萨当晚餐,又泡了一次咖啡,两人一起坐在沙发椅上看了晚间新闻,但其间发生哪些事他却几乎完全不记得了。

    当他猛然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独自留在客厅里。

    而且看样子这些并非全是自己的妄想,还可以隔着走廊听到浴室里传来小小的吹风机声。

    这时他才总算让已经排到空档两小时以上的大脑打到一档,重新展开先前中断的思考。

    她说懒得回去,这句话可以解释成她直到明天比赛时间都不回去吗?如果可以,不就必然得出黑雪公主今晚一整夜都要留在这个家的结论了?换句话说,就是所谓的“过夜”了?两人都还是国中生,法律跟伦理道德可以容许这种事发生吗?可是那句话还能有别的解释吗?

    ——不对,我不能慌!哪怕真是这样,你应该也有办法应付!毕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也曾经像这样自然而然留人过夜,可是那时候还有仁子在,而且也是先在客厅展开一场怀旧游戏大赛,玩着玩着就直接在客厅睡着……

    “谢谢你借我浴室。”

    忽然间客厅的门开了,春雪吓得全身一震,以几乎让颈椎错位的力道转头望向说话者。

    她穿着一套暖灰色的睡衣,多半是不久前在一楼购物中心买来的。黑雷公主一边用橡皮筋圈住拢到脑后的头发,一边带着些许的苦笑说道:

    “总觉得我的睡衣好像越来越多了。”

    “是、是啊……那这件干脆放在这里就好。”

    春雪的嘴巴自动说到这里,才发现自己在说什么。

    “不、不不、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是说今今今天打雷也不是说想请你改天再来过过过夜,不不不对我不是说不要你来我不是这个意思,呃、呃呃——”

    看到春雪以复杂的动作乱摇双手跟头,黑雪公主一副“拿你没办法”的样子出声解危:

    “趁水还没凉,你要不要也先去洗个澡?”

    “好的!我这就去!”

    春雪连滚带爬地下了沙发椅,全速脱离客厅。

    尽管在水汽还没消退的浴室里再次陷入混乱,春雪还是洗完了澡,并趁着换穿当作睡衣的运动服这点空档,全力思考今后应该选择哪个行动选项。

    结果他得出的答案是——

    “学姐,请你睡我妈妈的寝室!就是走廊走到底那间!那那那晚安了!”

    他在客厅入口一次说完这几句话,立刻缩回自己的房间蒙头盖上棉被,说来还真有点,不,是相当没出息。

    他隐约看出了黑雪公主是有话想跟他说才来访,但处在这样的状况下,他实在不觉得自己面对穿着睡衣的黑雪公主能保持冷静。到头来肯定会像刚刚那样弄得大脑过热,说出一大堆还不如不说的话。不,在讲错话之前,也许会因为过度呼吸、脱水或心律不整而昏倒。

    既然如此,还不如像这样躲回房间盖上棉被。至少不会在脑子里存下不堪回首的记忆,搞得日后一想到就会发出怪叫。

    春雪发动了许久没有动用的全力退缩精神模式,心想会觉得自己变强完全是错觉;他咀嚼着这种自我嫌恶的滋味,一心一意地缩起身体。

    因此在大约十分钟后,听到轻轻敲门的声音以及“可以跟你聊一下吗?”这句话时,春雪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装睡。

    春雪从床上坐起,深吸一口气赶走体内的懦弱,接着以沙哑却十分明白的声音说了句:“请进。”

    黑雪公主无声无息地开门进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原先放在客厅沙发上的坐垫。她先看了看

    整个房间,接着大步走到床边坐下。

    “我还以为你会说不行呢。”

    听到黑雪公主背对着他小声这么说,春雪也小声回答:

    “……我本来也以为自己会这么说。”

    “你为什么改变心意?”

    “嗯……我想想……”

    心情平静得让他意外。处于这种惊天动地的情境,春雪却觉得内心风平浪静。或许韪因为总算在最后一线止步,没有犯下大错,因而产生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因为我觉得学姐其实有更重要的话要跟我说。”

    “什么?你都看出了这点却还马上就要睡?”

    春雪搔着头朝震惊的苗条背影道歉:

    “对、对不起。”

    “……算了,都让我进来了,就原谅你吧。”

    黑雪公主也不再全身紧绷,稍稍转过身体,朝坐在床上正中央的春雪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很温和,但今天不时出现的忧心神色仍然没有从她的眼中消失。

    她举起纤细的手指,摸摸脖子上那具钢琴黑的神经连结装置,同时悄悄说道:

    “一旦失去所有点数,被强制反安装BRAINBURST程式,就会失去所有相关记忆’。”

    春雪大惊,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这是他们在两个月前才实际见证过的BRAINBURST程式保密系统。这对败者来说是一种绝对的救赎,却也是最残酷的终极刑罚。

    黑雪公主放下手,露出蕴含了无数种情绪的微笑:

    “当这个本来只是谣言的最终规则以再明白不过的方式展现时,我真的满心惊恐。因为只要输给其他王’一次,从那一刻起,我就会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可是啊,春雪。我同时……也觉得松了口气……”

    春雪一时猜不到这句话的意思,显得有些困惑。黑雪公主用力抱住膝盖上的坐垫,低头说了下去:

    “……两年半之前,我在会谈中偷袭了某个王’,将他从加速世界中永远放逐出去。从那件事以后,我内心深处一直担心受怕。因为我会想到他……曾是初代红之王RedRider’l的那名少年在这东京的某个角落,对我抱有多深的怨恨。”

    春雪倒抽一口凉气。

    这段往事她曾说过几次,不,甚至还让春雪看过当时场面的重播档案。也因此,他自认知道这件事在黑雪公主心里留下了多大创伤,同时也肤浅地以为她已经克服了这种伤痛。

    春雪不知不觉朝坐在右侧床上的黑雪公主探出上半身,不顾一切地说道:

    “可、可是……哪怕是出手偷袭……不也是在游戏规则下进行的正当攻击吗?而且对方还是敌对军团的首领,当时也还没有订立互不侵犯条约。那对方应该也没有理由怪你……”

    黑雪公主和缓但坚决地摇摇头,打断春雪拼命护主的说法。

    “不是这样,春雪。”

    “咦……什、什么不是这样……?”

    “我在拿下RedRider首级时,用的是8级必杀技死亡拥抱’。尽管射程只有七十公分,却有着极高的攻击力——但话说回来,不管威力再强,终究没有强到能一击杀死等级跟我一样,而且还属于纯战斗型,防御力仅次于绿色跟蓝色的Rider。没错……你应该猜到了吧?当时我发动了心念系统’。我动用了在讨伐第四代ChromeDisaster’时,七王一起誓言永不动用的禁忌之力……”

    这次春雪再也说不出话来。

    所谓“心念系统”,就是有意识地去运用BRAINBURST中不为人知的高阶操作介面——“想像控制体系”,藉此超越游戏系统所规范的极限。据说这种系统威力极大,但同时也包括了骇人的黑暗面。春雪认识的高等级玩家全都异口同声,说追求心念之力者全都会被自己内心的黑暗所吞噬,眼前的黑雪公主也不例外。

    她将纤细的背影缩得更小,从体内发出干涩的声音:

    “……我违反了誓言,Rider有权恨我。我不后悔走上跟其他诸王战斗的这条路,但当年使出那一招时的触感,却一直留在我的两只手上……所以啊,春雪,长年以来我一直不相信那个说超频连线者离开加速世界就会失去相关记忆的谣言,因为我认为不可以抓着这种谣言当救命稻草来让自己轻松。可是两个月前,你证明了消除记忆的谣言是事实……让我松了口气。知道Rider不记得自己曾是红之王,也不记得自己是因为我的背叛才被放逐,令我打从心底觉得如释重负。我实在……实在是卑鄙得不得了啊……”

    穿着睡衣呵呵轻笑的黑雪公主看起来是那么脆弱,让春雪鼓起仅存的一丝勇气,将距离再拉近五公分。

    但他当然不敢伸手去碰,只好拼命对她说话:

    “学……学姐,这个,我想消除记忆处理之所以没公开,是因为知道这点会让玩家在对战时承受的压力太大。可……可是,我们已经知道了,所以今后我们非得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不可。既然承受了这样的重担……我想就算小小放心一下,也没什么卑鄙不卑鄙的……反而应该算是正当的权利。”

    黑雪公主微微抬起头来,瞥了春雪一眼,淡淡的嘴唇上渗出温和却令人心痛的笑容:

    “……原来如此。这个意见很有你的风格,很有逻辑。说得也是,你应该抱持这样的信念去会战……可是,我大概没有这样的权利……”

    “……这、这是为什么?”

    “这是因为……挨了我的心念攻击,因而损伤过重无法挽回的超频连线者,并不只Rider一个人。”

    春雪连连眨眼,皱眉问道:

    “你是指……第四代ChromeDisaster吗?不、不过那也是无可奈何的吧?”

    “不对,不是他。”

    黑雪公主无力地摇摇头,带得用橡皮筋绑好的头发甩动。几秒钟后,她才以轻得像在呼气似的声音,说出一个名字。

    “是我的……老朋友。是我在收你为下辈’以前,唯一一个在现实世界当中也培养出友情的对象……枫子,不,SkyRaker。”

    “……咦……?”

    “今天领土战结束后,连千百合的香橼钟声’也没能让Raker的双脚复原,并不是因为她的心念在作祟。是我。多半是我的心念到现在还在侵蚀Raker的伤痕,妨碍她的双脚重生。简直像是下了毒……下了诅咒一样。”

    “怎么可能!你骗人,才不是这样!”

    春雪忘我地大喊。他连连摇头,以激烈的语气大力劝解:

    “Raker姐说过是她自己硬拜托学姐。你一直到最后都想说服她放弃,但Raker姐就是不肯答应,你情非得已,只好答应她,斩断她的双脚……事情不就是这样吗?”

    “你说得没错,表面上是这样……”

    黑雪公主将脸埋进胸前的坐垫这么说:

    “可是……当时还只有十二岁的我,比现在更幼稚、更愚蠢。与其担任副团长跟我并肩作战,她宁可,不,是不得不选择对天空的向往……那个时候,我无法理解她的心情。当我知道Raker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心意时,我不但觉得悲伤……更觉得愤怒……于是将这些感情全都灌注在右手刀上,斩断了Raker的双脚。当时,我的心中一定存在着某种心念,想干脆让她永远失去双脚。这种心念成了诅咒,至今仍在作祟,就跟过去初代Disaster以怨念塑造出灾祸之铠’的情形一模一样……”

    抱着坐垫的双手越来越用力,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昏暗的寝室中倾泄而出:

    “Raker跟你的心念,是希望’的体现,但我不一样。正好相反,我是用愤怒’、怨恨’跟绝望’的力量来覆写现象。我不会建立或创造任何东西,就只是切断一切,让别人丧失一切,我的虚拟角色这种丑恶到极点的外型就象征了这一点……重生的,不,应该说是靠你重建起来的第二代黑暗星云’成员也不例外,只要继续跟我并肩作战,迟早有一天……一定会……”

    后半段话实在太深沉,听在春雪耳里,简直像在承受黑雪公主无声的自责。

    ——不对,不是这样,绝对不是这样。

    你的本质不可能会是“绝望”或“丧失”,因为你救了我。你拼命对我伸出援手,将我从又黑又浊的泥沼底下拉出来。你给了我压倒性的“救赎”!

    春雪在脑海中这么呼喊,但将这翻腾汹涌的情绪化为言语的能力却决定性地不足。他用力咬紧牙关,拼命思考如何才能让黑雪公主知道,她与BRAINBURST给了自己多少希望。

    过了大约五秒钟之后,他得出的答案是——

    “……学姐。”

    春雪叫了她一声,轻轻递出一个他从床头柜角落拿出来的物体。

    那是一条以银色外皮包住的XSB传输线。春雪左手握住一边接头,右手拉出另一边说道:

    “学姐,请你跟我对战’。我想只要你跟我打过,一定就会知道,知道你……你对我来说是多么……”

    春雪压抑不住涌上心头的情绪,眼泪直流。他擤擤鼻子,深吸一口气,以颤抖的嗓音继续说下去:

    “……知道你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的、存在。”

    黑雪公主半面向春雪,瞪大了双眼。震惊、踌躇与恐惧的情绪交杂在一起,随即固定为隐含着伤痛的淡淡微笑。

    “……你永远都有办法让我吓一跳啊。”

    说着,她接过了接头。

    但黑雪公主没将这个接头插在自己的神经连结装置上,而是在春雪眼前以正座姿势坐好。尽管处于这样的状况,但一阵香皂与洗发精的味道飘来,仍然令春雪差点把持不住意识。黑雪公主左手放上春雪的脖子,轻轻将他拥入怀中,并在他耳边轻声细语:

    “仔细想想,我跟你之前似乎都没有一对一打过,这次是……”

    说着,她将接头插在春雪的神经连结装置上。

    “……是、是第一次。”

    春雪这么回答,接着也努力压住手上的颤抖,将接头朝黑雪公主的神经连结装置拉过去。两人面对面坐好,互相拥过对方的头,同时插├接头。视野中开始闪烁有线式连线的警告。

    不只是数位讯号,春雪甚至觉得双方的意识迎接在起。他陶醉在这样的感觉之中,慢慢念出了指令:

    “超频连线。”

    裹在银色金属装甲之中的精瘦双脚,踏上了龟裂的大理石地板。

    春雪住的大楼化为了一栋以白色石灰岩建造的神殿。区隔大楼中各户与各个房间的墙壁全都消失,整层楼全部打通。天花板的高度也很高,到处都可以看到希腊风的圆柱支撑。一道道淡黄色的阳光,从外围开口部分射入。

    跟之前黑雪公主帮春雪上第一堂课时相同,是“黄昏”场地。

    春雪仔细检查完周遭,将视线拉回正面。就在约二十公尺远的地方,有着黑曜石光泽的虚拟角色静静地站在那儿。

    她双手双脚都是长长的剑刃。苗条腰身有着状似花瓣的装甲护裙围绕,面罩两侧发出锐利的光芒。

    加速世界的叛徒——黑之王“BlackLotus”没有摆出架势,双手下垂,微微低着头。但她娇小的身影,却强烈地放射出一种让人错以为自己站在巨大断头台下的沉重压力,让春雪的化身“SilverCrow”那精瘦的身体猛然一颤。

    ——不行,现在不是退缩的时候!

    他在银色面罩下对自己这么呐喊。

    春雪之所以要求黑雪公主跟自己对战’,理由其实极为单纯。他只是想传达一种支撑自己当超频连线者的信念。那就是——

    “BRAINBURST”的本质,是一款网路对战格斗游戏。

    再者,玩任何游戏都应该要去享受它的乐趣。

    透过玩游戏,可以享受到刺激、兴奋与感动。换成网路游戏,则要去享受竞争与并肩作战的同袍情谊。所有玩家都有权利得到这些东西,游戏绝对不是为了让人痛苦而存在的。

    要将这个信念传达给黑雪公主知道,春雪唯一能办到的方法,就是在此使出浑身解数来跟她打。她认定自己的虚拟角色跟心念都只体现出“绝望”,甚至还会把交手过的对象牵连进来,而春雪就要全力向这样的她挑战,并让她回想起对战的乐趣。

    ——所以,我要……

    “学姐,我会来真的!”

    春雪这么一喊,猛然朝地面一踹。

    BlackLotus仍然不动,但春雪毫不放慢速度。他转眼间跑过二十公尺的距离,跨步的力道强得几乎踏碎大理石。

    第一招是他最拿手的右直拳。这一拳将腰部与肩膀都扭到极限,打向她的身体正中央,黑雪公主则拿捏极准,轻飘飘地退后并斜身闪过。

    她尽管接受了春雪的挑战,看起来却依旧十分迷惘,动作没有往常的俐落。右手剑固然做出了回剑反刺的动作,但春雪却能将剑尖看得一清二楚。

    春雪将前伸的右手五指并拢,让手腕像鞭子似的甩动,企图以手刀迎击黑雪公主的突刺。

    尽管没直接对战过,但他们一起参加领土战争已经超过半年,让春雪找出了黑雪公主近战时一个小小的弱点。

    BlackLotus四肢的刀剑确实是攻防合一的骇人武器,但刀剑终究是刀剑,威力有着明确的指向性。具体来说,就是攻击力完全集中在刀锋,刀身甚至可说是脆弱。

    当然这些刀剑应该不至于一招就能折断,但仍然可以让剑刃的损伤不断累积。要在近战中找出胜机,唯一的途径就是看准这一点猛攻。

    “……喝!”

    春雪短短一声呼喝,右手手刀就要击向刺来的剑身——

    但他预期的冲击并没有发生。

    反而是一股软绵绵的手感传了回来,让春雪惊讶不已。

    漆黑的长剑微向外偏地划着圆,卷起春雪的手刀。明知实际上不可能发生这种情形,但看在春雪眼里,只觉得剑刃化为一柄软剑,甩成螺旋状想缠住他的手。但这样的感觉也没有维持太久……

    “哼!”

    黑雪公主也发出呼喝声,往前踏上一步,右手锐利地一甩。

    紧接着,一阵爆炸性的反作用力从春雪的手臂一路震向肩膀与胸口。

    “这……”

    当他喊出这一声时,已经被打得朝后飞开,整个人身不由己,背部撞上远处的某根圆柱。柱子在轰然巨响声中碎裂,但春雪仍然没有停住,又在地板上滚了好几圈,最后才躺成一个大字形停住。

    春雪看着眼前直冒的金星持续了一秒钟以上,才猛力摇头,迅速站起身。他好不容易踩稳摇摇晃晃的脚步,抬头大喊:

    “刚……刚刚那招是怎么回事?”

    黑雪公主从远处以慢慢飘过来,微微耸肩回答:

    “该说是以柔克刚……吧?以后我会找时间告诉你我去横滨中华街区域修练时的往事……不说这个了,春雪,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但春雪却强烈地意识到其中蕴含着一抹寂寥感。

    现在的黑雪公主果然受困于平常深深埋在心底的感情。她在钻牛角尖,认定自己的对战只会产生负面能量,没办法带给对手一丝对战的兴奋,也无法产生那种不打不相识的情谊。

    ——不对,不是这样!

    ——我正感受着最大规模的战栗。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强悍的人存在……而且这个人竟然愿意跟我打,令人感动得全身发抖。

    春雪忍住将心声大喊出口的冲动,握紧双拳。

    用言语一定无法沟通,所以他要对战。情况不容许他只被打飞一次就吓得腿软,必须竭尽自己所能,绝不能让对战平白结束。

    “……我用拳头来说!”

    春雪大喊一声,再次往前冲刺。

    刚刚把他打飞的那一招,让他的体力计量表减少了将近两成,但也累积了必杀技计量表。春雪在奔跑的同时,慢慢张开背上的金属翼片。

    他放弃从侧面反制BlackLotus剑刃的企图,决定将一切赌在花了长时间偷偷修练出来的零距离二次元连续攻击。

    “唔……哦哦!”

    春雪大吼,再次挥出右直拳。黑雪公主也同样回以右刺。要是他不变招,就会输在长度上而先挨这一剑。

    闪亮的剑尖逼近,眼看就要划上头盔——

    春雪让左半边翅膀强力振动一下。SilverCrow的身体没经过任何预备动作就往右滑开,剑刃从头盔侧面掠过,擦出几点火花。

    “……!”

    黑雪公主小声倒吸一口气,但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身体以左脚剑尖为中心旋转,企图闪过春雪的拳头。这一瞬间,春雪改让右半边翅膀振动,将轨道再度往内侧修正——

    锵一声,极小但确实存在的冲击音响起,BlackLotus的左肩装甲迸出火花。视野右上方的体力计量表只动了最小单位——一条扫瞄线,但确实有所减少。

    ——就是现在!

    “喝啊啊!”

    春雪大喝一声,高举右脚。以常识来判断,在这种贴身肉搏的状态下,上段踢根本踢不中对手,因为从作为轴心的左脚脚尖到实际制造损伤的右脚脚尖之间,必然会拉出一定的距离。看来黑雪公主也如此判断,只见她不闪不格,企图以肘击反攻。

    这时,春雪又将右半边翅膀的推力瞬间全开,以前倾的身体中心为轴,形成上段踢本来不可能有的极小半径,让这一脚呼啸生风地朝她踢去。

    黑雪公主想也不想地收手后仰,但SilverCrow锐利的脚尖仍然划过BlackLotus面罩左侧,再度制造出火花与最小限度的损伤。

    春雪的大招打完,本来应该会被迫陷入短暂的僵直状态。黑雪公主似乎不想贴身肉搏,往后一跳放低姿势。然而春雪却顺势利用惯性,左脚往地上一蹬,再度以右翼提供瞬间推力,利用产生的回旋力放出左脚后旋踢。

    黑雪公主以弯曲的左手格挡,造成一阵强烈的冲击。闪光特效将双方装甲与周围的大理石都染成橘色。

    春雪感知到右上方的计量表少了两条扫瞄线,同时利用这一踢的反作用力加上左翼推力,令身体在空中急速反转,藉这股动能以左手刀直刺,指尖浅浅地贯进黑雪公主的右肩。接着他在双方正对面时解放双翼,双膝往前一顶,尽管这一下很可惜地被她以右手挡住,但截至目前为止最大规模的冲击仍然撼动了整个场地。损伤达到三条扫瞄线。

    ——这种利用翅膀瞬间推力达成的无间断连击,就是春雪继“回避枪弹”之后特训出的第二种飞行能力使用方式,他命名为“空中连续攻击”。这招与第一种用法“俯冲重击”相比并不起眼,也无法造成严重伤害,但这种连击不仅在室内也能使用,而且只要两成左右的必杀技计量表就能发动。而且这招还有个最重要的优势——初次遇上时几乎不可能反应得过来!

    “哦哦哦!”

    春雪全身沉浸在这种几乎让神经系统都擦出火花的加速感当中,继续提升连击的速度。他保持贴身肉搏状态,几乎完全不落地,持续以四肢使出攻击。每一招都被BlackLotus惊险地闪过或挡住,但硬削出来的损伤仍然继续在她的HP计量表上累积。

    春雪忘我地跃动全身之余,更在脑海中呼喊。

    ——学姐,这就是现在的我。是你从泥沼拉起我,赐给我翅膀,而这就是我的全力。如果你的本质是“绝望”,是割舍一切的“丧失”……那现在这场战斗又要怎么解释?

    不知不觉间,SilverCrow的身影化为空中一道道银色闪光的集合体。春雪曾在梅乡国中校内网路的虚拟壁球游戏中,锻炼出完全沉潜环境下的过人反应速度,还曾因而引得黑雪公主瞩目。现在他就将这种反应速度发挥得淋漓尽致,不断使出空中连段攻击。他已经出手多达数十回,但仍然没有一招能够完全命中。黑雪公主默默地坚守到底,一心一意地闪躲或格挡春雪那理应不可能预测的连续攻击。

    两人之间没有言语交流,但从某一刻起,春雪便已意识到,当两个虚拟角色相互接触时,就有种浓厚的感慨双向传递。

    那是一种感叹。春雪对黑雪公主防御技术的赞叹,而黑雪公主则多半是对春雪的空中连段赞叹。两人都在感受一种无边无际的深沉感动。

    忽然间,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

    ——啊啊,原来……的确是这样啊。

    ——这才是“对战”。只要忘记一切杂念,跟对战虚拟角色融为一体,想怎么动就怎么动,这样就够了。哪怕这个世界会在短短一点八秒之后消失,哪怕这样的交流只在一点八秒之后就会结束……心无旁骛的“对战”一定能够留下一些东西,带给自己一些东西……

    ——小时候我跟Rider之间、跟Raker之间进行过的无数场对战,也一定……一定能够创造出一些宝贵的事物……至今仍然留在彼此心中……

    春雪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这些思念。

    因为这些声音,是在春雪不知道已经挥出第几十记的右拳,打在黑雪公主的左手剑上,被她往后一带,在那短得几乎不能算是时间的一瞬间传过来的。

    下一瞬间,春雪的拳头再次被那神奇的引力带去。

    ……啊,以柔克刚……!

    春雪咬紧牙关,企图以爆发性的反作用力抵抗。

    但他要的东西没有来临。春雪的身体被吸进黑雪公主怀里,被她以双手牢牢抱住。

    “咦……”

    事态发展太出人意料,让春雪无法判断如何是好,整个人僵住不动。但这次耳边却听到了她真正的声音:

    “春雪,你好棒。”

    ——咦?对战结束了?可是两个人的计量表都还很满,而且剩下的时间也还很够啊?

    尽管脑子里一团乱,但目光瞥向双方体力计量表的瞬间,春雪立刻恍然大悟。

    由于毫不间断地使用翅膀瞬间推进,SilverCrow的必杀技计量表累积的速度还没有消耗得快,剩下不到一成。

    而BlackLotus的必杀技计量表则透过无数次的格挡集满,发出灿烂的蓝色光芒。

    “我有两年半没有用过这招了。谢谢你,SilverCrow,你打得很漂亮。”

    听到这几句耳语时,BlackLotus绕到春雪腋下的双手发出了强烈的蓝紫色闪光。

    “死亡拥抱’。”

    喊出招式名称后……音效唰一声轻轻响起。残响尚未消逝,SilverCrow的整条体力计量表已经染成红色——从右端迅速减少——就此归零。

    ……受不了,这威力也太扯了。

    春雪满心陶醉在这最后最大的感叹之余,眼前浮现出一行写着【YOULOSE】的文字。所幸抢在对战虚拟角色被砍成上下两截的感觉来临前,春雪全身已经发出银光,炸得粉身碎骨。

    历经一阵充满飘浮感的黑暗,回归到现实世界。

    春雪在房间床上醒来,连连眨眼,想看看理应近在眼前的黑雪公主脸上的表情。

    但他办不到。因为不知不觉间黑雪公主已经整个人贴了上来,头靠在春雪左肩上,双手绕到他背后。

    “学、学姐,等等……”

    黑发搔着脸颊的触感与洗发精的芬芳直冲脑门,让坐在床上的春雪几乎就这样跳了起来。但他当然做不出这么高难度的动作,反而失去平衡往后一倒。尽管想用翅膀的推力恢复平衡,但血肉之躯的背上当然没有任何东西。

    春雪咚一声倒在床垫上,紧接着黑雪公主苗条的身体便缓缓压到他的肚子上。

    周围只有轻微的空调运作声,春雪瞪大双眼,全身真的陷入了僵硬状态。先镇定下来,要冷静判断之后再行动!想归想,但他连发生了什么事都完全无法掌握。

    晚上十一点,睡在自己的床上,身着平常穿的运动服。到这里都没问题、没有任何问题。但穿着睡衣的黑雪公主趴在自己身上,双手绕到背后,还抱得越来越用力,这个样子——真的是现实吗?而且真要说起来,为什么会变成这种状况?该不会打从一开始就中了病毒之类的恶意程式才产生这种错觉吧?

    “……你吓了我一跳。”

    血肉之躯发出的声音直接从左耳注入,停住春雪混乱到了极点的思绪。

    “不知不觉间……你竟然已经变得这么强了……”

    听到这句充满感慨的耳语,春雪完全无法思考,嘴巴不由自主地回答:

    “可、可是学姐几乎满血获胜……”

    “那只是反映出等级差距而已,打斗过程远比你想像中更加势均力敌。我好久没有像那样被逼得只能拼命防御,在你的空中连段使完之前都只能招架,不能还手。”

    “真……真的吗……?”

    春雪还半信半疑。凭他自己的感觉,自己跟黑之王之间的实力差距依然足足有从太空电梯的底端太空站到顶端、不、甚至是到静止轨道那么远。

    但黑雪公主微微抬起头来,从极近距离看着春雪的眼睛,露出淡淡微笑:

    “当然是真的啦。啊……要是我有办法告诉你我现在有多高兴、多感动,那该有多好!”

    那双漆黑的大眼睛深处,有着星尘般闪闪发亮的光点在翻动。单单看着这样的景象就让春雪差点当场不省人事。过去双方的身体从来没有贴得这么紧,让他分不清现在感受到的剧烈脉动,是发自谁的心脏。

    彼此的视线就在鼻子几乎碰在一起的距离相互交错——

    黑雪公主平静地说下去:

    “……至少,我打算相信自己走过的路。即使留下了许多遗憾……但我在加速世界度过的漫长时间,近乎无限多次的对战,却永远不会白费。因为我就是走在这条路上,才能找出你,邀你同行……”

    她以右手五指轻抚着春雪的脸颊。

    “春雪,你是我的骄傲。”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

    春雪心中所有因当下状况而引发的动摇当场蒸发。

    一股热流从双眼满溢而出,沿着两颊流到床单上。液体一流再流,始终不停。

    他连忙使力眨了几下眼,用右手手背在脸上用力擦拭,并以沙哑的声音辩解:

    “这……这个,对、对不起。我……这个……我、我……”

    但没想到连声音都严重颤抖,说不了几个字就像个三岁小孩似的发出打嗝声。他拼命压抑这种生理现象,继续说下去:

    “……从、从来没有人说过,我是他的骄傲……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所以……”

    春雪不想再让她看到自己难看的哭脸,说着就低下头去。

    但黑雪公主全身压住春雪,以右手搔得他头发一团乱,自己的脸也贴上他那被泪水沾湿的脸颊,在他耳边轻声说:

    “那你缺的这十四年份就由我来说个够。你是我……黑之王BlackLotus最引以为傲,独一无二的下辈’,也是我最棒的搭档。”

    每当她的手轻轻摸在自己头上,就有股k在胸口的郁闷感觉得到释放。春雪深吸一口气,轻轻闭上双眼。

    他耳里听到极轻极小的说话声:

    “不,还不只是这样。现实世界中的你,有田春雪,也是我,黑……的……”

    但他没能听完这句话。

    因为春雪这时犯下了今晚最大的错误。

    使尽全力对战的疲劳、满腔情绪慢慢融开的甜蜜痛楚、温柔的抚摸,以及贴在一起带来的体温,这些感觉相互交叠,将他的意识吸进柔和的黑暗当中——

    也就是说……他睡着了。睡得不省人事,简直像个三岁小孩。

    最后他隐约听到了一句掺杂着苦笑的话。

    ——晚安,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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