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夏目漱石《漱石全集·新书版》(岩波书店)

    从孩提时代起我就不擅长读书。

    印满铅字的书则更是不行。长时间翻书逐字逐句地阅读会让我莫名烦躁,心律加速,手心冒出汗来,读到最后心情会变得很糟糕。也许可以称之为恐书症了。

    因此在学校吃了不少苦头。毕竟无论哪本教科书都印有铅字。听课记笔记倒是没什么问题,需要熟读课本的英语和现代文的成绩就惨不忍睹了。一看到“长篇阅读”这个词,至今仍能感到脖颈处汗毛倒竖。

    虽然对母亲和老师说过这件事,却也仅是得到些安慰而已。“讨厌读书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人各有所长,没必要这样在意。”

    虽说很感激,但完全被误解了。我并不是讨厌读书。只是想读却读不了。一想要读书身体就会做出反抗。

    没能解开误会有部分原因是我不善于解释,更多则是因为我看起来确实与读书没什么联系。无论走到哪里都显得有些突兀,身材高大,体格粗犷。任谁见到都会以为我是体力型的人。总是被选去参加运动会和体育节的比赛,也总能接到体育部社团的邀请。

    不过我对运动没有什么兴趣。我想要读书。我在学校经常担任图书委员一职,并不觉得大家所厌烦的图书整理有什么辛苦。当时我的乐趣便是从书架的一端开始依次凝视书脊。不翻开书页只是想象是没有事的。

    这个“体质”并不是与生俱来的。究其原因还有些线索。这便是有关于《漱石全集》的故事,以及有关于我的故事的开端。

    那是升入小学前的事情。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春日,我独自在二楼的客厅里看书。

    还是先介绍下我的家乡吧。

    我的家乡是大船。大船这个地方恰好位于横滨市与镰仓市的交界。是乘坐JR线从东京到镰仓观光的必经之地。

    大船站附近的小山上建有巨大的观音半身像。还有灯光照明,显得十分气派。只是在树木间突显出白色的面庞令人有些害怕。除却观音半睁着双眼二十四小时凝视这片土地之外,算得上是平凡素朴的住宅区了。

    以前除了观音像还有一处罕见的地方。是日本数一数二的电影摄影场。虽然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就废弃了,却总能听到祖母提起它。它曾经支撑了日本电影的黄金时期。不过对电影不甚了解的我并不知晓。

    摄影场旁边的“五浦餐厅”就是我家。撒有绿豌豆的猪排盖浇饭配上泽庵咸萝卜是我家的招牌套餐,最普通不过了。

    我的曾祖父开办了餐厅,之后由祖母继承经营。曾经因为摄影场的工作人员生意十分兴旺,到了我懂事的时候客人便称不上多了。

    倒不是因为餐厅的评价不好。而是因为摄影场拍摄的电影减少了,摄影场的工作人员也随之减少了。祖母辞退了店员,开始一个人经营这家店。

    我们住在餐厅的二楼。祖母,母亲与我三人一起生活。父亲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母亲回到老家生下了我。顺便说下,“大辅”这个名字是我的祖母起的。

    因为母亲在横滨的食品公司工作,我的教育便大多由祖母负责了。从日常琐事到鞠躬的角度,一处出了错就会迎来十倍的说教。虽然是唯一的孙子却不曾记得有被娇惯过。

    祖母的下巴丰满,显得十分和蔼,但是目光却格外锐利。宛若山上的观音像一般。

    书归正传,正如之前所写的那样。那一天,我独自在二楼的客厅里看画本。我记得是《古利和古拉》这本书。直到那时那刻我仍是个爱读书的好孩子。不仅是画本,标注有假名的儿童读物也读过几册。记得每次去书店时都要缠着大人给我买新书。

    家里的书我都读厌了,正感到无聊。午饭时间已经接近尾声,楼下传来客人们的交谈声以及电视的声音。虽然想出去玩,外边下着雨又出不去。

    我出了客厅,朝着走廊尽头祖母的房间走去。是一间朝北的日式房间,空间狭小,天花板出奇的低。由于家里多次扩建,各处的房间布局多少有些奇怪。

    虽然祖母曾告诫过我不要随便进入她的房间。但是我是有目的的——为了找书而来。

    日式房间的一面墙前立着一个大书架。上边自然是摆放着祖母的书。像观音菩萨般的祖母在结婚前似乎是个惹人怜爱的文学少女。听说帮忙料理餐厅得到的零花钱几乎都用来买书了。

    祖母收藏的书大多是明治和大正时期的旧日本文学。那时的我还看不懂书中的内容。不过有这么多的书,也许有儿童读物也说不定。就这样我满怀期待地来到了这里。

    我反复抽出书来确认其中的内容。那时我还读不懂汉字。抽出的书并没有放回书架,就那样叠着摞在旁边,再取出下一本书。到了后来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在找书还是在捣乱了。

    书架上各处都现出空隙时,我注意到最下边一层有个盒子,里边排满了袖珍书。因为书比较小,也许是儿童读物呢,这样想着就把脸靠近仔细看了看。盒子背面印有书名,遗憾的是几乎全是汉字,只有一本写着平假名。我

    慢慢地读了出来。

    “从此以后”

    (注:原文是それから全假名)

    是本什么样的书呢。正当我要拉出盒子时…

    “你在做什么呢”

    头上传来低沉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回头一看,穿着烹饪服的祖母正低头看着我。她是什么时候上二楼来的?那令人想起观音菩萨的细长眼睛令我害怕。

    我正坐在散着几十本书的榻榻米上。

    一下子想起祖母告诫我不要随便进入她房间的后半句话——即便进了屋子也一定不要去碰书架上的书。因为那是我最珍视的东西。

    此时我已经知道必须做什么了。虽然祖母很严厉,但是诚恳道歉的话也会得到原谅。曾经有一次把餐厅的椅子排成隧道的样子时就是如此。我端端正正跪好,低下头道了歉——可是,祖母的反应出乎我的想象。她粗暴地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提了起来,对着大吃一惊的我连扇了两下耳光。完全是大人的力气,毫不容情。我倒进书堆时撞到了胳膊肘与大腿。还没哭出来就又被揪了起来。近距离地被观音菩萨的三白眼怒视着,恐怖到极点,差点儿就尿出来了。这是平生唯一一次挨祖母打的经历。

    (注:三白眼,瞳仁靠上或靠下,其余三面眼白很多,一般认为这种人比较冷漠无情。)

    祖母嘶哑地说道:

    “…这些书不是不许你看的吗”

    随后又再次叮嘱:

    “再犯同样错误的话,你就不是我们的家孩子了”

    我沉默着轻轻点了下头。

    说实话,这件事是否真的是形成这种“体质”的原因,并非是心理学专家的我无法断言。我自己也是在成年之后才开始想到这点的。

    能够确认的只有一件事——触到祖母的逆鳞之后我就变得无法看铅字了。当然,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偷偷进过那个房间。

    我并不清楚祖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我的变化的。只是这么多年再也没有提及那件事。也许对祖母来说这也是段痛苦的回忆吧。

    我们再次提及那一天是15年后的事了。去看望住进附近医院的祖母时,她突然提起了那件事。

    “关于曾经打你的那件事。当时看到你在我的屋子里,真是吃了一惊。那之前都没有进来过吧?”

    那语气就像是在说上周发生的事一样,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什么。

    说着话的祖母与倾听着的我都与那时的我们不同了。我已经长得比一般人都高了,也行了成人礼。原本个子就矮的祖母变瘦了不少,更显得瘦小,身体状况变坏后休业的次数也增加了许多。

    当时刚刚进入梅雨期,外边正下着雨。每逢季节交换的时候,祖母的偏头痛就会发作,但这次迟迟不见好转便入院做些检查。我正处于找工作的高峰期,听过公司的说明会后就去医院看望祖母了。穿着西装谈起五岁时候的事不禁感到有些奇妙。

    “我本来没想打你的,那时真是做错了”

    看着远方的祖母眼睛出奇的澄澈,总觉得有些吓人。

    “擅自进到屋子里是我的不对。别太在意。”

    我并没有记恨在心里。平生祖母只打过我那一次。但是,祖母的表情却依旧阴沉着。

    “我总是在想,要是现在能够读书的话,你的人生就会大不一样了。”

    我用手指轻轻挠了下眉毛。或许真是这样。我在大学期间放弃了对读书的执着,接受了柔道部的邀请。四年间取得了不错的段位,在县里的体重分级锦标赛中进入了前几名。短时间内变得更强了。脖颈四周以及肩膀都十分结实,体格也越来越强壮。

    “…现在这样读不了书也没什么关系。”

    我虽这样说,也只是一半真心话。大学生活确实比较充实——只是,如果能够读书的话,一定会有所不同。

    “是吗”

    祖母叹了口气合上了眼睛。我以为她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接着说道:

    “…你会跟什么样的人结婚呢”

    “哈?”

    突然转变话题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之前提起打我的事情时也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说着不得要领的话。这情形是不是太奇怪了。

    “结婚什么的还早着呢”

    这样说着,我回头看了眼敞开的门外。如果有护士经过的话,还是叫住比较好。

    “也许跟喜欢书的女孩结婚会很不错。虽然你读不了书,她一定会给你讲很多有关于书的事……不过,喜欢书的人都喜欢同类型的人吧,有些困难呢”

    祖母有些戏谑地说道。我也不清楚她是在开玩笑还是因为意识模糊了。之后她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

    “…我死了以后,我的书就交给你们处理了。”

    就像是被迎面泼了冷水一样的心情。我并不是能够故作镇静,玲珑应变的人。

    “说…说什么呢……你也太性急了”

    我小声嘟囔道,完全没了底气。祖父与父亲都是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听到至亲说这种话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祖母合上眼苦笑着。应该是听出了我的不安。

    祖母的脑内长了恶性肿瘤,已经没剩多长时间了。虽然还没告诉她精密检查的结果,但是从我和母亲的态度中应该已经察觉到了。这些是瞒不过观音菩萨的眼睛的。

    我终于明白祖母刚刚是在说什么了。

    那是想要提前告诉孙子的话——也就是遗言。

    祖母的丧事过了一年多我才想起关于书的事情——2010年8月的盛夏。大学毕业后我仍旧住在老家大船。中午好不容易才爬出被窝,就听见母亲在屋外喊我。

    “无业辅,出来下”

    在公司工作的母亲出现在家里让我有些奇怪。随即想起今天是星期日。毕业之后就没有了星期日的概念。

    打着呵欠走出房间。走廊尽头的拉门敞开着。母亲好像在祖母的日式房间里。

    “好疼…”

    正要进屋时,额头狠狠地撞在了门框上。柱子发出嘎吱的声响。

    叉腿站在房间中央的母亲埋怨道。

    “无业辅,做什么呢。房子都要撞坏了”母亲的头几乎顶到了从天花板垂下的荧光灯灯罩。虽然比不过我,个子也算是相当高的了。

    “这里门框特别低”

    我按着头辩解道。之前我有提到过吧,由于家里多次扩建,各处的房间布局变得有些奇怪。虽说很低也只是差几厘米而已,但就是这种微妙的差别让人容易大意。

    “还没睡醒呢吧,至今为止就你撞上了”

    我倒觉得不是这样。门框上钉着黑胶板。在我懂事之前就有了。肯定是家里有人撞到过。竟然认为只有我一个人这样莽撞,真让人有些郁闷。

    “我现在正在收拾你祖母的遗物……”

    说到一半顿了顿,不禁有些感叹。

    “…啊,真是的,两个高个子都进来要挤死了。坐下吧”

    被催促着盘腿坐了下来,对着正坐的母亲。宽下巴,细长眼睛。能一脸平静,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地说出刻薄的话。除去身高这点简直与祖母一模一样。母亲有两个姐姐——也就是我的姨母——三姐妹中最像祖母的就是母亲了。

    不过,她本人却很不满意从母亲那里得到的遗传。正因为相似所以才火大吧。我从未见过母亲与祖母能够平静谈话五分钟以上。之所以不接手“五浦食堂”到外边工作也是为了避免多见面吧。

    “你祖母的一周年忌辰已经过了,我想是不是该收拾一下了”

    就像母亲说的那样,我周围已经摞了不少纸箱子。祖母的衣服和首饰已经跟姨母们分好了,这间屋子剩下的是谁都未曾动过的东西。这样散乱的场景更促使我想起五岁时候的事情。为了转换下心情向四周看了看,突然发现了一处变化。

    “祖母的书呢?”

    填满整面墙壁的书架空荡荡的。一本书都没有留下。

    “书在这里边。不是说过在收拾吗。你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

    母亲嘭嘭地敲了几下旁边的纸箱子、

    “关谷匝道附近不是有家养老院吗。我有个熟人在那里工作,说是要建个阅览室,最近在收集书。我就说我们家倒是有几本书怎么样,他就特别高兴,说是只要送来多少本都要。于是我就说那么就让闲在家里的无业辅送过去吧。”

    “怎么当着外人也这么叫我啊”

    无业辅指的就是我了。没有工作的无业加上大辅的辅。竟然把这种让人郁闷的绰号宣扬出去。

    “这是事实啊。你确实没有工作成天闲在家里啊。”

    “…又不是我想这样闲着的”

    我还没有找到工作。虽然曾经在横滨的一家小建设公司得到过offer,但是那家公司在今年二月份突然倒闭了。现在仍在参加一些就职活动,可总也进不了面试。我既不是名门大学毕业的学生,除了体力又别无所长。经济的不景气更是加大了就业难度。

    “你太挑剔了。去试试自卫队和警察的考试吧。你可是继承了我的好体格,老实发挥一下优势该有多好。”

    我没有回话。这并不是第一次劝我参加自卫队和警察的录用考试。柔道的段位肯定会带来优势。只是,四年间的武道修习让我清楚地明白,争强好胜并不符合我的性格。我不觉得体力工作有什么累的,只是比起维护市民的安全、国家的和平,我更想从事些简单质朴的工作。

    “对了,关于书的事情”

    我转换了话题。暂且把公务员考试什么的往后推迟。

    “祖母很珍视那些书吧。不用非得捐赠出去……”

    “没事的”

    母亲断言道。

    “我死了以后,我的书就交给你们处理了’她都这么说了,你不是也听过吗?”

    “听过是听过,但是我觉得她是想让我们妥善保存起来”

    但是母亲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气。

    “你还没有明白吗。无论什么东西都无法带到那个世界去’这可是那个人的口头禅。就连你祖父去世的时候也是如此,留下的东西全都毫不犹豫地处理了。她就是这样想的人”

    这样一说确实不曾记得祖母留有祖父的东西。祖父好久以前就去世了,听说当时母亲刚刚进入小学。像现在一样炎热的季节里,从川崎大师寺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交通事故。

    “你要是能读书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不,我不会读。更准确地说是我读不了。反正放在我家也是摆设。也许送给能读书的人也不错。

    “那么,我开车送去吧”

    我快速地看了一下四周。还有些书散在榻榻米上。得先把它们装进箱子里。

    “就那么办吧。不过走之前我还有点事要跟你商量”

    母亲从旁边的书堆里取出一部分书放到我眼前。一共30册左右。比起其它书来又小又薄,与少年漫画的单行本一般大小。像是被抚弄倒刺似的,痛苦的记忆再次苏醒。这肯定就是那时我要取出的书了。第一次注意到它的书名——《漱石全集》。还有那本夏目漱石的《从此以后》。

    “我还想会不会在哪本书里藏了私房钱忘记了,就一本一本地翻开看了一下……”

    原来是在做这些事情啊。无视我的惊讶,母亲从印有《第八卷从此以后》的盒子中取出了书。让我看了眼石蜡薄纸下的封面。

    “看,我发现了这个”

    在空白的环衬纸右侧记有细细的毛笔字。算不上字迹优美。字的平衡与间隔都微妙地有些奇怪:

    “夏目漱石

    致田中嘉雄様”

    批注只有两行。“夏目漱石”位于环衬纸的正中间,“致田中嘉雄様”位于装订线附近。

    “这个是夏目漱石的签名吧?这要是真的就了不得了!”

    母亲眼睛泛着光,但是我却提不起兴致。如果是真品的话确实很了不得,如果是赝品的话就没什么了不起的了。

    接过书翻开后,一股旧纸张的味道扑鼻而来。看了下铅字的排列就觉得胸口四周开始发凉。慌忙翻到最后一页,上边印有出版日期。昭和三十一年七月二十七日。发行书局是岩波书店。

    “…是祖母结婚的前一年”

    我困惑了。那个年代夏目漱石还活着吗?总觉得他是好久以前的人。

    “这个叫田中的人是谁?”

    祖母的名字是五浦绢子。完全不同。如果夏目漱石真的是给这个人签名的话,为什么这本书会在祖母手里。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祖母之前的书主人要的签名。这本书好像是从一个旧书屋买来的。”

    母亲把手伸过来,哗哗地翻着书。有张名片大小的纸像书签一样夹在中间。好像是这部全集的价签。铅字有些褪色了,写着“全三十四卷·初版·藏书印3500日元”。以前的物价我不太了解,如果是收藏本的话这价格是不是太便宜了。要是谁恶作剧写下的话……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价签的角落印有古风字体的“彼布利亚古书堂”。脑海中出现了那个在微暗的店内读书的美丽身影。是那家在我所就读的高中附近的书店。

    “我想知道这部全集现在有多少价值。要是收藏本的话,就这样送出去太可惜了,还是放在家里妥善保存的好。不知道有没有懂这方面的人。你认识的人里边有没有?”

    在北镰仓车站附近下了摩托车,把头盔收在了座位下面。

    从前车筐里取出百货商店的纸袋。里边装着《漱石全集》。时隔多年,我再次站在“彼布利亚古书堂”前。周围的风景与我一样,同高中的时候没什么变化。车子无法驶进的狭窄甬路。老旧的木造房屋。生锈的旋转招牌。依旧是没有多少的行人。

    祖母年轻的时候就有这家店了吧。餐厅家的女儿得到的零花钱应该是不够用来全买新书的。能够收集到很多书是因为可以在这样的旧书店里便宜买到。想想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来这里是为了让店主帮我鉴定下《漱石全集》。还有想问问他祖母是否真的来过这家店。并有些期待或许打听的到高中二年级夏天遇见的那个美人的事情。

    六年前的那天之后,每次路过这里我都会向店里望一望。但是只看到一位头发掺白的店主愁眉苦脸工作的样子。没有什么事冒然进去打听有些让人难为情。今天恰好有正事,顺便打听下她的事情应该没有关系。

    旧书屋的拉门上挂着“营业中”的木板。向里望了一眼,一切都与以前一样。立着几个大书架,对面是收银台。

    有谁坐在收银台的后边。

    不是那个冷淡的店主,似乎是位身材娇小的年轻女性。因为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我全身都热血沸腾了。也许是那时候的她也说不定。回过神来发出声响拉开了入口处的拉门。

    店员抬起脸。持续上升的体温一下子降了下来。短发下一双大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暑假小学生一样晒的黑黑的皮肤,穿着类似于高中制服的白色衬衫。与那时的她一点都不像。完全是别的人。

    打工的高中生——不,也有可能是那个店主的女儿。面庞有些相似。她看向我提着的纸袋。

    “啊,是来卖旧书的吗?”

    十分有活力的声音。突然意识到我既不是来卖书也不是来买书,仅仅是为了来鉴定附有签名的全集是否有价值才来的。也许有些厚脸皮。

    不过事到如今回去的话也很尴尬。总之我决定先问问看。

    书架与书架间的过道也堆满很多书。凭我的身材是过不去的。下面的书根本取不出来,客人要怎么买书。

    少女在收银台后站了起来。好像是我的后辈,校服裙子是我的母校的。暑假期间还穿着校服,看样子上午似乎有社团活动的练习。

    “…并不是来买旧书的,只是有件东西想让你帮忙看看,可以吗?是以前我的祖母在这家店买的书”

    看了一眼对方的反应。她只是沉默着等我继续说下去。我把装有《漱石全集》的纸袋放到了收银台上,取出了《第八卷从此以后》。从盒子中取出书,把写有签名的环衬纸让给她看。她眯着眼睛把脸递了过来。

    “就是这个签名……”

    “哇!写着夏目漱石!这是真品吗?”

    一瞬间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没想到她会反过来问我。

    “那个我也不知道,所以就来这里了”

    “是这样啊……恩,该怎么办呢?”

    她就这样抱着胳膊抬头望向我。怎么反倒问我了。

    “…不能帮我鉴定下是真是假吗”

    “啊,现在不行,店长不在,我又不清楚这些”

    她爽快地说道。

    “店长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样一问,她的眉毛都皱到了一起。

    “…现在在住院”

    声音变低了。这样说来这家店似乎总是休业的样子。也许是那个店主身体不太好吧。

    “是生病了吗”

    “不是……那个,腿受伤了……要是有书送来的话,我就得带到医院去让店主亲自核定。啊,真是麻烦死了!”

    解释一下变成了抱怨。不过住院期间还继续工作真是让我有些吃惊。旧书店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休业吗。

    “不过,就在大船综合医院,也不算很远。从这里骑自行车要十五分钟左右”

    “…啊,是那里啊”

    不禁嘟囔出来。在我家附近。于我而言,一说到医院就会想起大船综合医院。无论是母亲生下我,还是祖母去世都是在那里。

    “总之就先放在这里吧。我暑假还有社团活动,也不知道能不能马上就去医院那里,也许会需要很多天可以吗?”

    我想了一会儿。特意让她帮我把书送到医院实在是不好意思。毕竟“要是真品就不会卖了”。让她带回来也不太好吧。正要说的时候,她先开口道:

    “那个,你是不是经常去大船综合医院?”

    “…就在我家附近”

    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

    “那样的话,能不能请你亲自去趟医院?我会事先联系下的,当场就可以帮你鉴定哦!”

    “哎”

    从没听说有人到医院是为了鉴定旧书。最主要的是,这家店并不会因此获得利润。那个表情可怖的店主听到后会发怒也说不定。

    “这个……这样太麻烦你们了”

    她已经打开手机迅速地写好了短信。完全没听我说的话。转眼间就发了出去,合上手机的时候咧着嘴露出白牙冲我笑。

    “已经发好短信了!这样一来你随时都可以去了”

    事已至此也没法拒绝了。只能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之后大约过了十五分钟,我到达了大船综合医院的停车场。

    白色的六层建筑在盛夏的日照下闪闪发光。自从十年前改建后这里就成了这一带最大的医院了。正面的玄关前是宽广的庭院,步行道与长椅上却不见住院患者的身影。只有蝉声响彻四周。

    手里提着装有《漱石全集》的纸袋,穿过自动门进到屋子里。开放空调的大厅挤满了外来的患者。

    我一边想着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一边上了通向外科病房的楼梯。自取回祖母的遗体后这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病房那次谈话后过了一个月祖母就去世了。从医生那里得到正式的通知后,祖母说想要去一趟草津温泉作为最后的回忆。因为病情比较稳定,再加上本人的意愿,主治医师便许可了。

    在我与母亲的陪同下,祖母精神十足,充分享受了温泉之旅。似乎连与母亲的争吵也变得很愉快,完全不像是病人的样子。不过一周后在回到大船老家时祖母昏倒了,没能恢复意识就这样去世了。就像是策划好了似的,这样风风火火地去了。亲戚们在感到悲痛之前不禁都有些愕然。

    在护士值班室的探视簿上记下名字后便朝着少女告诉我的病房走去。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找到了病房。我轻轻叹了口气,做好觉悟敲了门。

    “打扰了”

    没有回话。又敲了一次门,还是没有回话。没办法开了个门缝向里边望去。

    我一下子呆住了。

    雅致明亮的单人病房。窗子旁边放着可调节角度的病床。隆起的床垫中间微微下陷,穿着奶油色睡衣的长发女性闭着眼睛。

    一定是在读书时不小心睡着了吧。膝上覆着翻开的书,上边放着粗框眼镜。纤长的睫毛下是秀挺的鼻梁。薄唇微张。柔和的美丽面庞似曾相识——是六年前在彼布利亚古书堂见到的那个人。脸庞稍瘦了一些,其它倒是几乎没怎么变。现在这样看起来更漂亮。

    床的四周列满了旧书堆,就像是小型的街道一样。并不是为了消磨时间而带来的那种数量。不会被医院的工作人员责备吗。

    她突然醒了,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看向我这边。

    “…小文?”

    说出了一个陌生名字。声音纤细清澈,不禁让我怔了一下。这是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书,带来了吗……”

    是因为没戴眼镜的原因吗,好像把我错认成别人了。就这样沉默下去也不是办法。为了驱散喉咙的堵塞感,勉强咳了几下。

    “…您好”

    这次为了让她听清,清晰地说了出来。吓得她肩膀一震。慌慌忙忙要戴上眼镜,结果手撞到书上,书从床上滑落了下来。

    “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未经多想我就跳进了病房,伸出一只手勉强接到了书。看起来不是很大的一本书却沉甸甸的。像是要填满整个白色封面一样,上边印有《摄影啊再见了8月2日山上旅馆》。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封皮的一边向外折着,泛着黑色。

    我觉得自己表现得还不错——但是抬头一看,她把毛毯拉至胸前,手放在了墙壁垂下的病房呼叫器按钮上。睁得大大的眼睛中清晰地浮现出胆怯的神色。陌生的强壮男子突然跳到屋子里来,任谁都会大吃一惊吧。我急忙站起来拉开了距离。

    “不好意思。我是为了祖母的书来这里的。之前去过北镰仓的店铺,那女孩让我来这里……刚刚没有收到短信吗”

    眼看就要摁下按钮的手停了下来。她回头看向放在小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眯着眼睛看了下画面——看着看着脸就红了起来。

    “…对”

    对?我疑惑地看着她。她深深地低下了头。漂亮的头路朝向我这边。还是第一次盯着别人的发旋看。

    “对,对不起……那个,我妹妹给……给您……添麻烦了……”

    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有些磕磕绊绊。耳朵越发红了。

    “麻烦……您亲自来……真是不好……意思……我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店主篠川栞子”

    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刚刚店里的女孩是她的妹妹。那女孩说要给店主发短信。也就说说现在的店主换人了。

    “以前店主是其他人吧。有些白发的那个人”

    “…那个人是我的父亲……”

    “父亲?”

    我反问道。她点了点头。

    “去年去世了……我继承了这家店……”

    “是这样啊。请节哀顺变”

    深深地低下头。去年我的家人也去世了。一下子增加了与她的亲近感。

    “谢谢您……”

    屋里又陷入了寂静。她避过我的眼睛,只是看着我的喉咙附近。与我想象的不同,是内向怕羞的性格。当然依旧还是美人,就是有点扑空的感觉。这种性格要怎么接待客人呢。虽然是别人的事,但我还是不禁有些担心。

    “几年前是不是有帮助父亲料理过店铺”

    她愣了一下。

    “高中时期,偶尔路过店前。我的高中就在那儿附近”

    “是…是这样啊……是的,我有时候会去帮忙……”

    她微微放松了肩膀。似乎放下了一些戒心。

    “那个……”

    她怯生生地伸出手来。是要握手吗。我疑惑着放下纸袋,在牛仔裤上蹭了蹭汗湿的手,她缓缓说道:

    “…书,谢谢……”

    完全理解错了。这样一说我才意识到手里还拿着之前接住的《摄影啊再见了》。

    “这个,很贵吧”

    把书递回去时为了消去尴尬问了一句。她侧着头动了动。不知是在摇头还是点头,总之有些微妙。

    “这是初版……但是保存的不是太好……大概二十五万日元左右”

    “二十……”

    平静的回复让我有些惊讶。那样脏的书会值二十五万日元?不经意再次仔细看了下封面。但是她没有再继续说明什么。把二十五万日元的书那样轻率地放在小桌子上。她再次把手伸了过来。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能让我看看您手里的书吗”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是那个装有《漱石全集》的纸袋。这样麻烦别人,越发觉得自己很差劲儿。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其实我并不是带来卖掉的。在整理祖母的遗物时,发现这部全集里附着签名……好像是很久之前在这家店里买到的,能帮我看看有多少价值吗?”

    如果对方露出一点踌躇的样子我就会立即带着书回去。

    但是,篠川栞子直直地看着我。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让我感到她眼里的强烈意志。

    她爽快地答道:

    “请让我看看”

    “啊,是岩波书店的新书型开本”

    接过纸袋向里望去,她的眼睛一下闪烁出灿烂的光芒。就像是打开生日礼物的孩子一样。从第一卷开始一册册地从盒子中取了出来,翻了翻。书脊上印着作品的名字。《我是猫》《哥儿》之类的,全是连我都熟悉的名字。

    她翻看着书,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浓。时不时地点点头,眯下眼睛。又加上了之前听过的笨拙口哨。似乎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好像是读书读到忘我时的习惯。

    (…啊,就是这个)

    留存于记忆中的表情就是这样。读书读得忘我十分享受的这种表情。就这样看着她,我拉来一张圆座椅静静地坐了下来。

    突然停下了口哨。她的膝上放着那本《第八卷从此以后》。严肃地低下头向环衬纸的签名看去——但只是看了一眼。又开始哗哗地翻起书,猛地靠近标有“全三十四卷·初版·藏书印3500日元”的价签仔细察看。

    篠川将附有签名的书留在膝上,依次察看其余的书。最后又再次细致地翻看《第八卷从此以后》。

    “果然”

    她小声嘟囔道。抬头看向我。

    “让您久等了,真不好意思。我基本上弄明白怎么回事了。”

    “怎么样?”

    “非常遗憾,这个签名是假的”

    她抱歉地说道。但我并没有多少惊讶。我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怀疑。

    “果然不是真的吗?”

    “是的。年代上就不对。夏目漱石在大正五年就去世了,这个新书型开本全集是昭和三十一年发行的……是四十年后的事情了”

    “四十年……”

    真品赝品已经算不上是问题了。去世的人是不可能在四十年后的出版物上签名的。

    “这套书不是很珍贵吗”

    “是呢……这部全集是廉价版。加印了许多次,旧书店中还有很多,但是注释很丰富,装订也很精致。虽说很普通,却是不错的书。我就很喜欢它。”

    就像是在夸赞老朋友一般。表情与口气完全不见了刚刚怯懦的样子。现在这样更显沉静。本就是这样的性格吧。

    “岩波书店是日本最初出版《漱石全集》的出版社。书店的创始人岩波茂雄与漱石很有渊源,也与漱石的弟子们有些来往。他们合力出版了最初的全集。时隔多年后再次修订出版。这个廉价版并不粗糙。漱石的日记也是第一次在这部全集中全部公开出来。各卷的解说是由漱石的弟子小宫丰隆为这部全集加注的。”

    她的说明毫无停滞,听着听着就被吸引进去了。

    “那个,《漱石全集》出过好多版本吗”

    “并不只有岩波书店,各种各样的出版社都有出版过。如果算上发行中断的版本,至今为止应该出过三十多版”

    “…真了不起呢”

    这样想着就不经意说了出来。

    “是吧。可以说他是日本最受爱戴的作家了”

    像是同意我的话一样,篠川栞子点了点头。不过我夸赞的并不是曾经的文豪而是滔滔不绝为我说明的篠川。

    没能传达出自己的意思有些遗憾又有些松了口气,心情复杂的很。

    我看了眼单独留下的《第八卷从此以后》。

    “那么,这本书的签名只是胡乱的涂鸦吗”

    有呼必应的回答第一次有了停顿。

    “…您要是这样想也可以……”

    十分困扰的样子,眉毛都皱到了一起。我不禁有些疑惑。

    “有什么在意的事情吗”

    “虽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些地方不太明白。这样问可能有些失礼,是您的祖母在藏书上留下的笔迹吗”

    “哎?不,不会吧”

    我摇了下头。实在想象不出。

    “她很珍视这些书……连家人也不让碰。不小心碰到的话会大发雷霆”

    触碰祖母的书是家里的禁忌,这点不只是我,所有的亲戚都知道。连与祖母关系不合的母亲都不敢做那样的事。而且我家并没有其他爱好读书的人,所以也没人想要去碰祖母的书。

    “虽然我认为这样就说得通了……不过也是呢,要是写的自己的名字就另当别论了”

    篠川再次从盒子中取出《第八卷从此以后》,翻看起封面。我坐在椅子上向前探了下身子,再次看了下签名。

    “夏目漱石

    致田中嘉雄様”

    笔压较弱各处的线都很细。仔细看看是很女性化的字迹。容易模仿毫无特点的字,但却不是祖母的笔迹。

    “有人把这部全集卖给了彼布利亚,然后被祖母买下了”

    听我这样说,她抬起了头。

    “…是这么一回事啊”

    “是之前的书主人写下的吗?还是这位叫“田中嘉雄”的人写下的呢”

    “不,这样也不太对”

    她把夹在书中的价签递给我看——“全三十四卷·初版·藏书印3500日元”。

    “这个价签是我的祖父在刚开彼布利亚书店时使用的。是四十五、六年前的事了”

    就是说祖母是在那时买的《漱石全集》。按西历来看四十五、六年前就是——突然算不出来了。算了,也没什么关系。

    她指着价签说道:

    “这个价签上没有附批注’的字样。如果是旧书店购入的书的话,首先会核查书的状态。就像是我刚才做的事一样。在这样显眼的地方有批注的话一般都会注意到的。应该在价签上标注。也有客人在之后要求索赔的情况”

    “…啊”

    这样啊。我终于明白了。价签上没有注明“涂鸦”这点是很奇怪。

    “所以,您祖母在我家的书店买书时并没有这个伪造的签名”

    我抱起胳膊。不知为何话题变得越来越奇怪。如果我和她的话都是正确的话,那么伪造这个签名的人就根本不存在了。怎么可能。

    “啊……”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怎么了?”

    “…也许是祖父写下的”

    “是您的祖父吗?”

    “因为祖父几十年前就去世了,我并没有见过他。似乎是因为不小心动了祖母的书架吵过一次……”

    据母亲讲,祖父差一点就要被赶出家门了。如果不仅是动了书,还留下了字迹的话——之前因为碰了书就打了我一顿也说得通了。是因为想起以前痛苦的事了吧。“再犯同样错误的话,你就不是我们家的孩子了”说那句话的时候也许是想起了祖父做过的事。

    “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出这样的事。大家都不敢动那个书架”

    但是,篠川静静地摇了摇头。

    “我认为不是这样的”

    “哎?”

    “并不是其余的家人……我认为是您的祖母自己写下的”

    她断言道。

    “为什么这样认为?”

    为什么能这样确信。

    “如果是随便写下的涂鸦,您的祖母就不会这样放着不管了。这本书上并没有试图消除文字的痕迹……即便是因为难以消去,也很容易能买到第八卷来替换。正如我刚刚说的那样,这本书并不贵。因为多次加印,在新刊书店也卖了很长时间。”

    “不过……她似乎没打算就那样放着不管。而且或许有谁写下后祖母并没有注意到……”

    说到一半我就沉默了。那才是最不可能的事。五浦家的观音菩萨才没那么糊涂。如果有人动过那个屋子里的书,她一定会马上发现的。

    (…真的是祖母自己写下的吗)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不能算是随意的涂鸦了。祖母一定是有原因才这样做的。我一下子发了愁,抱起了胳膊。

    “我还有件在意的事。就是这个价签……”

    突然不说话了。我抬起头,篠川吃惊地看着膝上,美丽而有光泽的黑发遮去了面颊。

    “…那个……十分抱歉……”

    她小声嗫嚅道。又回到拿出《漱石全集》之前的态度了。完全搞不清楚到底哪里值得道歉。

    “哎?怎么了?”

    我反问回去。

    “…总之……给您……”

    “哎?抱歉。能不能再说一遍”

    声音太小了,我探出了身子,篠川都要退到窗口了。我做了什么奇怪的事吗。正疑惑着,她雪白的喉咙突然动了一下,挤出奇怪的声调。

    “本……本来只是要鉴定签名的真伪……我……我有些得意忘形了多说了很多话……”

    越来越搞不懂了。

    “以……以前……被人说过……说我……一谈到书的事情……就说得没完没了……”

    我这才注意到窗子上倒映出的自己的身影。沉沉地坐在圆椅子上的强壮男子,眉间深锁,细长的眼睛锐利地瞪着,隐隐泛着杀意。在深思时不经意间流露出了遗传自祖母的目光。

    “耽……耽误您许多时间,真是……”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要把《第八卷从此以后》收回纸袋。正要说完时……

    “没有添麻烦”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声音太大了。吓得她抖了一下。纸袋与书都掉了下去。慌慌张张地挥着胳膊,在掉到地板前及时接到了。一下子松了口气,发现我在看着她,又害羞地用纸袋遮住了脸。

    “…请接着说下去。拜托了”

    这次刻意地轻声说了出来。她在纸袋后惴惴不安地看着我。跟刚才大大方方讲解的样子完全不同。完全像是另一个人。

    “小的时候,关于书有过不好的记忆,因而变得不能读书了。但是我一直都想要读书。所以能够听到这些话,我很开心”

    无意间就这样说了出去。至今为止都无人理解的这个“体质”。她瞪大了眼睛一直看着我。应该是不会理解的吧,我正要放弃时,她撤下了纸袋。大大的黑瞳中又恢复了光彩。就像是按下开关一样,态度瞬间改变了。

    “不能读书是因为被祖母呵斥了吗?”

    她的声音响亮且肯定。这回轮到我吃惊了。

    “您怎么知道的?”

    “不小心动了书架,就会惹得您的祖母大发雷霆。但是大家都不敢动那个书架’这个大家指的应该是除了自己之外的人吧……从您的祖母生气的程度来看,被吓得读不了书也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事情……”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竟能这样简单地说中,看来只要跟书有关,思维就会变得很灵敏呢。

    我把手放在膝盖上再次坐了下来。我想要听她继续说下去。

    “我很喜欢旧书……我认为几经转手的书,本身也有它自己的故事……并不只是书中的内容”

    她停了下来,从正面直视我的眼睛。仿佛是第一次注意到我这个人的存在一样。

    “…能问下您的姓名吗”

    “五浦大辅”

    “五浦先生,事实上我还有另一处在意的事。”

    听到她喊我名字的瞬间不禁为之一震。感觉像是关系突然拉近了一样。

    她再次将印有“全三十四卷·初版·藏书印3500日元”的价签递给我看。

    “这个价签的内容。这里写着藏书印’呢”

    “哎?……啊,是呢”

    “这个”

    她从摞在床单上的《漱石全集》中取出了一册书,脱下书盒。是《第十二卷心》。翻开封面并没有在环衬纸上发现签名。取而代之的是绣球花样式的印章。

    “这个就是藏书印。是书的所有者为自己收集的书盖上的印章。在中国和日本自古以来就比较流行,根据所有者的爱好不同印章样式也不同。与一般的印章相同,只有文字的较为普遍,也有这种使用图案的。用这枚藏书印的人应该是喜欢绣球花吧”

    “哈……”

    我连这点都不太知道。真是有些佩服她了,但又马上有了疑问。

    “那,就是说这本书上也该印有藏书印吗”

    我看着放在她膝上的《第八卷从此以后》问道。如果印着这么显眼的印章应该能发现。

    “不是的。这点比较奇怪。事实上只有《从此以后》这本书没有藏书印,明明其它几卷都有的”

    “…那不是很奇怪吗?”

    “非常奇怪呢”

    我低叹了一声。三十四册中有藏书印的书没有签名,有签名的书没有藏书印。越来越觉得迷惑了。

    “…您的祖母是怎么在我家的书店买下这套全集的?没有问过吗?”

    “没有……我只知道她在结婚前经常买书……也许母亲和姨母们也不太清楚。谁也不太关心这样的旧书”

    “…是这样啊”

    她将拳头放在嘴角处说道。

    “这样的话,能够想到的也只有是,第八卷……”

    篠川突然不说话了。我急忙看向窗户玻璃。这次没有看到谁瞪着眼睛的样子。并不是由于我的目光。

    “第八卷怎么了?”

    焦急地催促下文。她似乎十分犹豫的样子,过了一会儿突然用食指立在嘴唇前。

    “…能就说到这里为止吗”

    “哎?”

    “似乎触到了您祖母的隐私”

    “…我知道了”

    稍微犹豫了下我点了点头。如果祖母还活着的话就另当别论了,已经过了一周年忌辰了。作为孙子偷偷打探隐私应该可以原谅吧。实在是想听到下文。

    “总之,五浦先生把这本书带来给我看就已经是答案了”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没有这个签名或是价签的话,谁也不会知道这本书是在旧书店买的。是五浦先生的祖母想让家里人这样认为的吧”

    “哎?”

    我瞪大了眼睛。这话是什么意思,完全没有头绪。

    “无论是否是这样,这本书本来就是祖母在彼布利亚古书堂买的吧,之后又写下的签名不是吗”

    “直到刚才我也这样认为的。但是事情似乎更为复杂”

    她翻开了《第八卷从此以后》,摸了摸环衬纸上的签名。

    “这是向他人献呈的用语,一般这种场合……”

    她说到这里时发现我有些疑惑。

    “献呈是进献的献,呈赠的呈。是指写赠言时,不仅写有作者自己的名字,对方的名字也要写上”

    献呈签名。原来如此。又学到了知识。我点了点头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献呈签名的方式并非固定,一般是将对方的名字写在中央,左侧写上赠送者……就是作者的名字。但是这本书完全反过来了”

    这与写信件地址是一样吧。确实这本书中“夏目漱石”的名字写在中央,“致田中嘉雄様”写在左侧。

    “会不会仅仅是因为祖母不太清楚这点?”

    “也有可能……但是有一点更奇怪。为什么五浦先生的祖母要以献呈签名的形式写出来呢。如果只是想要将这本书伪装成签名书的话,只写上漱石的名字就够了。没必要写另一个名字”

    从我见到这本书起就很在意田中嘉雄这个人——到底这个人是谁呢。

    “…我认为是反了”

    语调平缓,但是篠川的黑瞳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再一次被她的话所吸引,连带着椅子移近了床。

    “…反了?”

    “如果是一个人连续写下的话,这个签名文字间的平衡感就有些奇怪。是不是本来在第八卷上写着的名字不是夏目漱石,而是田中嘉雄的签名呢。五浦先生的祖母添上了漱石的名字……这样一想就讲得通了”

    “哎,但是……这个叫田中的人明明不是作家为什么还要签名”

    “我认为他并非是想要冒充作家”

    她红着脸回答道。

    “这个不是礼物吗。送礼物的人写上自己的名字也不稀奇。”

    “啊……”

    也就是说,这本书是田中嘉雄送给祖母的。

    突然想起祖母生前说过的话——喜欢书的人都喜欢同类型的人。祖父并不是喜欢读书的人。结婚之前,祖母与“同类”男子关系不错也是理所当然的。

    陷入沉思的我突然回过神来。这样的话就说不通了。

    “但是,这部全集是祖母在彼布利亚古书堂买下的吧。而不是从田中那里得到的”

    “就是这点。恐怕田中先生赠送的只有这一册书吧。也许您的祖母在收到写有签名的《第八卷从此以后》之后,到我们家店里买的一套三十四卷的全集吧。也许多出来的第八卷被处理掉了。只有这本书没有藏书印,价签上也没有注明签名的事,这样就说得通了”

    “为什么要做这样麻烦的事?”

    “为了不让家人看到第八卷这本书……万一被发现了这样伪装也不会被发现是赠送的礼物。如果书架上只有《漱石全集》的第八卷就很显眼了。所以就在我家买了三十四卷的全集……特意把书签夹在第八卷里也是为了让它成为在旧书店买来的证据’”

    “那么,签名呢?”

    “添上漱石的名字也是为了以防万一。而不是为了让家人认为这是真品……不如说是想让大家认为这是之前的书主人写下的毫无价值的涂鸦’”

    想起了刚见到这个签名时,我就怀疑这个也许是赝品,但是没有想过涂鸦之外的情况。就这样被祖母的伪装迷惑了。

    “…有必要做到这步吗”

    我嘟囔道。看起来并不可怕的祖母有什么必须隐藏到这种程度的秘密吗。

    “因为是以前的事情……我觉得是有原因的吧”

    她谨慎地说道。我也察觉到是有“原因”的。祖母在结婚之前,曾祖父母还健在。与现在的时代不同。比起现在那时候避着父母与异性交往的情况更多……最后,祖母通过相亲嫁给了祖父。这是田中嘉雄无法做到的。

    我想起在这家医院祖母说过的话。对打我的事情表示内疚后突然提到了结婚对象的话题。是因为有关《从此以后》的事让她想到结婚的事情了吗。这样的话,“我死了以后,我的书就交给你们处理了”这句话也是有深意的。是觉得我们看到这个签名也无所谓了吧。

    在祖母看来,这些肯定都是有关联的话题。

    “但是,为什么要摆在书架上呢。明明藏在某个地方就好了”

    只有这点无法理解。如果藏在抽屉的深处就没必要使这些小手段了。

    “也许是觉得比起单独收在某个地方,与其它书摆放在一起反而安全吧。而且……”

    她就像十分爱惜一样用手抚摸着《第八卷从此以后》的封面。不知为何让我想起了打我的祖母的手。

    “…想把最珍视的书放在能够直接拿得到的地方。也许是有这种心情吧”

    她低下头,透过膝上的书看向更深远的地方。这样说来,那个人也是“喜欢书的人”了。恋人的话,果然还是要找同类的人吧。不禁想这样问一问,一瞬间变得认真起来。

    “…到此为止的话有多少是真实的我也不知道”

    她突然抬起头来说道。

    “是在我们出生之前好久的事情了,也无法向您的祖母确认……将这本书中能够读取的信息联系起来就只有这些了。”

    唇边溢出微笑。我就像是如梦初醒一般的心情。确实祖母去世之后,到底哪里是对的哪里是错的已无法知晓了。

    篠川突然低头看了下手表。似乎在确认时间。也许之后还有诊察。

    “这部全集要怎么处理?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店可以收购……”

    “不了,我想带回去。真是非常感谢”

    我站了起来。即便不是很有价值的东西,这套全集却载满了祖母的过去。我不想就这样草率地送给别人。

    “…您讲的很有意思。非常”

    触到了床上篠川的目光。如果就这样回去的话太尴尬了。正想着该怎样说下次还想听她讲话以及接下来的话时,她递出了装好《漱石全集》的纸袋。

    “…谢谢”

    接到纸袋时,她的嘴唇动了动。

    “…五浦大辅先生”

    “在”

    突然被叫到全名让我有些困惑。

    “难道说是您的祖母给您起的名字吗”

    “哎?……是这样的,您是怎么知道的”

    这件事应该只有亲戚才知道。而且应该没人会想要知道我名字的来历。

    我回答后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阴沉了。

    “…您的祖母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这回又是怎么回事。故事还没有说完吗?一边疑惑着一边开始回忆。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最近好像跟谁提到过。

    我忽然看向纸袋里。

    我打开纸袋指向最上边的《第八卷从此以后》

    一瞬间,她的表情僵住了。也许只是我的错觉吧。

    “让您听到许多奇怪的话,真是非常不好意思”

    她在床上一本正经地低下了头。

    回到家报告了结果,母亲变了神色。

    当然,我一句都没有提及祖母的过去。只是告诉了母亲签名是仿造的。但是母亲气在别的地方。

    “我什么时候让你带去旧书店了。为了让店主帮你鉴定都跑到医院去了,给人家添了多少麻烦。比起吃霸王餐的行径还要恶劣。”

    连吃霸王餐都说出来了,真不愧是餐厅家的女儿。身为餐厅家的孙子也被骂到了痛处。决定老实地遵从母亲的命令,明天带盒点心去道歉。虽然结果这样,给她添了麻烦却是事实。而且这也可以成为再次见她的借口。

    第二天是工作日。

    我与昨天一样在中午前起床。母亲早早就工作去了。下了楼梯看了一眼邮箱,应聘的公司发来了通知。打开之后,里边是我的履历书和无情的不录用通知。我一边叹着气一边把它扔到垃圾箱里,拉开了餐厅的拉门走了出去。

    仍旧是让人焦头烂额的大热天。潮湿的热风从海的方向吹来。隐隐掺着海岸的味道。一点都称不上舒适,是我从小就熟悉的镰仓的夏天。

    在车站前的麦当劳填饱了肚子后,又在车站大楼转了好几圈去寻找些“美味的事物”,但却难以决定。既不知道她的喜好,也无法集中精神购物。昨天离开前的对话我还是有些在意。

    是祖母给我起的名字吗?祖母何时结婚的?——这两个问题似乎都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但是她肯定因为我的回答动摇了。

    昨天我问了母亲有关祖母给我起名为“大辅”的经过。

    “你出生的时候,是那个人强行决定的名字哦”母亲发泄似的说道。似乎二十年前的事如今还在记恨着。

    随随便便地大声喊祖母为“那个人”也有些奇怪。

    “说是好久之前就想好的名字。我坚持反对……叫什么大辅’,听起来多像以前暴走族的名字啊”

    我又不是以前的暴走族,母亲在我这里没能得到附和。我怎么会知道暴走族里什么名字比较常见。

    “好像是她最喜欢的小说里出现的名字。说是虽然汉字变了读音却是一样的。我已经记不得是什么小说了”

    我倒是知道是哪本小说。昨天回到家后翻开《第八卷从此以后》发现似乎是主人公的男子叫代助。(注:日语里代助与大辅发音相同)我的名字肯定是来自这里吧。篠川也一定注意到这点了。

    打开书后虽然感到全身发凉,不停地冒冷汗,还是忍住了读了一部分开头。我所读到的内容只介绍了住宿打工的学生和早饭时的闲聊。期间发现大助也没有工作,便忽然涌起一股亲切感。他并不是积极奋进的人,这里的代助最后到底怎样了呢。如果没有这种“体质”的话我就能读到最后了。

    不过,祖母到底为什么给我起了这个名字让我困惑不已。总不会是希望我成为无所事事的人吧。

    一边想着一边逛着商业街。最后在一家西式点心店铺前停住了脚步。夹着葡萄干甜奶油的三明治饼干是这家店的招牌点心。似乎带这种饼干作为问候也不错。而且再这样走下去就要热死了。

    正要进到店里时看到里边有一个面熟的小个子女性。肤色偏黑,体型微胖,大大的眼睛。每次看到她的脸都会想起小熊,比我的母亲年长。似乎刚买完点心,提着装有点心盒的塑料袋。

    “啊啦,这不是大辅吗?你也来这家店买点心吗?”

    是住在藤泽的舞子姨母。

    舞子姨母是五浦家的大女儿。可以说她是亲戚中最成功的人了。

    从小的时候起成绩就很优秀,在横滨的某所教会女子大学毕业后就立刻嫁给了电力公司工作的男性,毫不拖延地生下了两个女儿。在大船附近的藤泽市的鹄沼建了家大房子,一家四口舒适地生活。是经常照顾他人的热心人,但是一说话就有些紧张。

    与祖母和母亲长得并不相像。与佛龛中祖父的相片一个模子。

    “我家的美奈上上个月辞职了。旅游了一段时间,跟朋友吃吃饭逛逛街,前几天总算找到工作了,是在川崎车站的附近。年轻女孩一个人在川崎工作,我们都劝她辞掉,那孩子完全不听”

    我被带到了车站大楼中的某家全国连锁的咖啡店里。店里全是姨母这么大年纪的女性,男性客人只有我一个。感觉十分别扭。

    “…川崎似乎没那么危险”

    话题是有关表姐的事情。是之前祖母一周年忌辰之后的事。

    “但是川崎从以前开始就是男人们玩乐的地方啊。加班又非常多,我很是担心啊”

    她似乎断言川崎就是欢乐街了。也许以前是这样的,不过现在车站的周围都变成了十分普通的购物商城了。正要这样说时姨母转变了话题。

    “话说,惠理最近怎么样?工作还忙吗?”

    惠理是我母亲的名字。这阵子经常加班,忙得不可开交。

    “…是吧”

    “那你呢。找到工作了吗?”

    “…还没呢”

    “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有好好参加就业活动吧?”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对我的说教。长大成人后我也隐隐明白了。这位姨母在滔滔不绝说着自家的事时就是想要打听对方事情的前兆了。我磕磕绊绊地答道,虽然应聘了几家公司,现在也有去人才市场。

    “现在这样不景气,不好好考虑下自己适合的方面很难找到工作啊。你体力上有优势,去试试自卫队或是警察的录用考试吧”

    虽然说得文雅些但意思跟母亲没什么不同。不禁感叹到底是姐妹俩,想得都一样。

    “我家那位也很为你担心。如果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话,就来找我们商量商量吧”

    我有些动心了。姨夫是鹄沼大地主家的二儿子,在藤泽人脉很广。虽然去年退休了,但听说被选为了市会议员的候选人。也许能给我介绍个工作。

    “好的”

    “在这样闲下去,祖母在另一个世界也会担心的。她可是把你当眼珠子一样疼的”

    我正喝着冰咖啡,听她这么一说差点喷了出来。

    “那个,不会吧”

    那双细目可是连沙子都容不下。她可不是犯了错还能轻易原谅疼爱孩子的那种人。

    “跟惠理说的完全一样呢。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

    姨母忧虑地叹了口气。

    “我比任何人看着她的时间都长,所以我了解。祖母最喜欢你和惠理了……偶尔来我家几天也尽是说些有关你们的事情。最后旅行也只是跟你们两个一起去的吧?最开始我与丈夫都说要陪着她,被她拒绝了”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确实比起工作繁忙的母亲和忙于找工作的我来说,退休的姨夫和家庭主妇的舞子姨母在时间上更充裕自由。

    这样一说,我确实不记得祖母与姨母吵过架。之前一直以为姨母跟母亲不同与祖母关系和睦来着,但也可以说是因为关系不够亲密。

    “那么,为什么我们……”

    我与母亲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在都不讨喜。没觉得哪里会让祖母喜欢啊。

    “…是不是因为个子比较高呢”

    “哈?”

    我不由得反问回去。但是姨母的表情却很严肃。

    “我没有在开玩笑。你祖父也是这样,我们一家身材都比较矮。只有惠理与你是特别的。我觉得她是喜欢身材高大的人吧……你看,祖母的屋子门口有这样的东西吧”

    姨母用手指摆出一个长方形给我看。想了一会儿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是那块钉在门框上的橡胶板。

    “那个是我们小的时候你祖母钉上去的。明明我们家没有人能长得那么高,说什么下一个生出来的孩子长高后要是撞上就不好了’……是在生惠理之前说的话,已经有四十五、六年了吧”

    我一下子惊住了。脑袋里浮现出各种数字,然后无意间回想起祖母的话——“再犯同样错误的话,你就不是我们的家孩子了”。

    是这样吗,我在心里嘟囔道。为了隐藏不安一口气把冰咖啡都喝掉了。口中渐渐干了下来,手中却湿透了。

    “…大辅撞到过吧?那里”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

    “这么说还是起作用了。你祖母一定会很开心的”

    姨母的声音渐渐远了。我终于明白篠川为什么惊讶了——不,还没有确定这就是真的。我抬起了头。

    “话说,有关之前听说的一件事”

    尽可能地故作镇静。并不是以前而是刚刚才想到的问题。

    “祖父是什么样的人?”

    去取玻璃杯的手停了下来,姨母沉默了。周围客人的声音突然听得特别清楚。旁边的桌子有两位与姨母相同年纪的女性大声地聊着天。好像在说最近尝试的健康食品中最有效果的是黑醋。

    “你祖母有提过祖父的事情吗?”

    被这样一问才发现从来没听过祖母提过祖父。

    “…没有”

    “那你也没听过祖父去世时的事情吧”

    “只听母亲提到过一点……说是盛夏的时候从川崎大师寺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交通事故”

    突然,姨母哼了一下苦笑出来。这种冷淡的表情吓了我一跳。不像是平时的她会做出的表情。

    “当时惠理年纪还小,还真是相信了呢”

    低声自言自语道。

    “为什么镰仓有那么多神社佛寺,偏偏要去川崎参拜呢?而且还是在那样的盛夏里?……川崎大师寺是你祖父搪塞的借口”

    “…借口?”

    “是赛马与赛车。提到川崎不就是这些吗。你祖父还嗜酒。遇到交通事故那天也是大醉了一场”

    我惊得无言以对。我从来没想过祖父是那样的人。

    “你祖父是入赘女婿,听说刚结婚的时候工作十分努力。但是我出生后,从你曾祖父母去世开始就变得越来越古怪。总是这样去了川崎大师寺’好几天不回家”

    终于明白姨母为什么讨厌川崎了。对父亲经常去赌博的地方自然不可能有好感。现在也不想靠近那里吧。

    “你祖母竟然没有离婚才是不可思议……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一直忍耐,动书架的事就另当别论了。那时候真是很可怕”

    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忍了回去。还是无法平复心情。

    “大辅可不能想你祖父那样啊。要努力工作”

    突然又回到了说教的腔调。告诉我连母亲都不知道的事情是为了警戒我吧。那句话就像是信号一样,姨母移了下椅子要站起来。似乎是要回家了。

    “…姨母读过夏目漱石的《从此以后》吗?”

    姨母提着印有西式点心店名的塑料袋,惊讶地抬头看着我。不停地眨着两只眼睛。

    “怎么了,突然这样问”

    “好像是祖母十分珍视的书,最近开始读的”

    这样说着偷偷打量祖母的反应。是疑惑的表情。似乎并不知道那本书里隐藏的秘密。如果身为大女儿的舞子姨母都不知道的话,恐怕亲戚中只有我注意到了吧。

    “我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是看过电影。就是松田优作主演的那部”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电影化这件事。

    “最后,是什么结局?我只知道主人公没工作的事”

    “恩,似乎是……”

    姨母低下头回忆着,好像是不太记得了。

    “男主角好像是抢了别人家的老婆”

    到医院时已经是夕阳西斜的时候了。

    篠川与昨天一样,在床上读着书。似乎正要吹起口哨,稍稍突起了嘴唇。看到我立刻涨红了脸,用力缩了下头。

    “您……您好……”

    她小声打了招呼。与昨天讲解《漱石全集》时的态度完全不同。似乎不谈论书的话题,就会立即变回内向的性格。

    “您好。现在有时间吗?”

    “啊,是的……请进……”

    她惴惴不安请我坐下。走进床发现她膝上放着一本书。今天读的是文库本。是什么书呢,这样想着她就害羞地把封面让给我看。是安娜·卡万的《茱莉亚与火箭炮》。真是奇怪的书名。难以想象是什么内容。

    我再次对昨天的事情表示歉意,递给她买来的三明治饼干。她慌忙摇头。

    “不用……那个……特意……我才是多说了许多没用的话……”

    “没用的话”这个词里似乎蕴藏着某种力量。我把盒子半强迫式地送到拒绝收下这些点心的篠川手里。她为难地低头看着盒子。

    我刚刚想是不是有些太强硬了。她小声说道:

    “…我……我刚好想吃点心了。如……如果方便的话……一起吃吧?”

    我当然没有拒绝。她打开盒子递给了我一枚独立包装的饼干。我们同时打开了包装袋。

    比我想的还要好吃。黄油的香气配着酸酸的葡萄干,加上

    饼干酥脆的口感,非常好吃。

    “我有时也会买这个吃……放到第二天吃也不变味道”

    篠川微笑着说道。虽然我不太清楚,但好像选这个选对了。

    我两口就吃掉了,她还在咬着边。虽然邀请我一起吃,但是她几乎不怎么说话,当然也没有谈及《漱石全集》的事情。

    她已经从我说的话以及书上获得的信息中发现了几十年来祖母隐藏的秘密。而且尽可能地不让我发现这个秘密的内容。刚刚说的“没用的话”就是为了这个吧。

    当然,已经来不及了。

    之前提到的《第八卷从此以后》是昭和三十一年七月二十七日出版的,也就说一九五六年——五十四年前的事情。祖母是在第二年结的婚,所以我一直以为田中嘉雄就是在那时送给她书的。

    但是仔细想想,田中嘉雄未必是出版之后马上就送了书。倒不如说是将一直珍藏的书送给了祖母更说得通。

    祖母是在四十五、六年前在彼布利亚古书堂买下了其它的书。大概是结婚后十年左右的时候。如果田中嘉雄是在那个时候送给祖母的话,两个人的交往就是发生在祖母结婚之后了。漱石的《从此以后》似乎就是讲的代助夺取别人妻子的事情。祖父母的婚姻生活并不美满。

    祖母用男主角的名字给我起名为“大辅”,是好久之前就想好的事情——也就说,这并不是为我起的名字。一定是祖母为可能生为男性的母亲取的名字。母亲出生的时间正是祖母在彼布利亚古书堂买下《漱石全集》之后。

    舞子姨母说祖母喜欢个子高的人。所以才会喜欢母亲与我。但是这恐怕只是事实的一半。五浦家只有我们个子比较高,其他人个子都很矮。而且长得与祖父一点都不像。

    祖母是不是透过母亲和我看到了秘密恋人的容貌呢。

    在二楼和式房间门框上钉上橡胶板。这是个子矮的人不会想到的吧——肯定是有谁撞到过头吧。

    也许并不是真的为了长大后的孩子们钉的。如果是为了不让某人撞伤头部的话,那就是家人完全不认识的,像我这样高个子的某人了。

    我真正的祖父就是这位叫田中嘉雄的人——祖母不顾一切隐藏的秘密就是这个吧。“你就不是我们的家孩子了”说这种话是不是就是字面的意思?

    不过,所有的这些都仅是推测而已。祖母去世后已经无法得到证实了。不过还有一个可能。

    “…现在田中嘉雄还会在世吗?”

    听我这样问,刚要吃最后一口的篠川停下了动作。

    “或许还健在……也可能……”

    她低下了头。我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田中嘉雄能与忙于料理餐厅的祖母见面就是说他很有可能住在这附近。

    夕阳照耀下,病房里一片沉默。踌躇不语的事实只有在这里的两个人自己清楚。我们并不了解彼此的事,却不知为何成为了秘密共有的关系。

    “那个……五浦先生”

    篠川的声音突然清晰地传入耳内。

    “您现在在做什么样的工作?”

    突然回到了现实。问得这样直接我只好据实回答。

    “…还没找到工作”

    “那打工呢?”

    “…现在,什么都没做”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面试的通知,所以很难做长期打工。说出来更觉得尴尬——但不知为什么她的脸上浮现出喜悦的神色。是怎么回事。那么高兴我没有工作吗。

    “我……骨折了,离出院还有段时间……本来人手就不足,还变成了这样”

    “……啊”

    含糊地附和着。完全不懂她的意思。

    “那个,如果不介意的话,能不能来我家的店里工作”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她深深地低下了头。

    “拜托了。虽然妹妹也会来帮忙,但是不太可靠”

    “等……等下。我,完全不懂书的事情”

    而且我应该有说过“体质”的事情。无法读书的人在书店工作,这实在是前所未闻。

    “…那您有驾照吗”

    “有的”

    “太好了。那样就没问题了”

    她使劲儿点了下头。

    “…比起读书,会开车更重要吗?”

    “旧书店的人需要具备的不是书的内容,而是市场价值的知识。要是读过许多书的话自然很好,即便没读过也可以学习。事实上除去工作时间几乎不读书的旧书店店员也有很多。也许像我这样什么都读反倒很奇怪……”

    我呆得张开了嘴。对旧书屋的印象一下子颠覆了。总觉得有点像是听了不该听的话似的。

    “总之,因为要搬运大量的书,驾照是必须的。目前这段时间是我来进行收购的核定和估价,如果五浦先生能够按照我说的去做的话……”

    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我一下子回过神来。

    “但,但是……不是有更适合的人吗?”

    “五浦先生不是说听有关于书的事很开心吗?”

    “恩,是的”

    “我一提到有关书的事就会变得很多话……之前打工的孩子受不了我就辞掉了。实在是找不到能够陪我工作的人”

    是想让我听她讲话的同时打打工吗。面对我惊呆的样子,她抬起眼睛求助似的看着我。看着她水汪汪的眼瞳,头脑一阵发热。这种表情太犯规了。

    “总之,我们家书店体力活较多,需要记的事情也很多。我们家这样的小店给不了很多的工资……”

    不禁觉得没法这样置之不理,但是没有回话。被书山一样包围的她探过身子来,差点就要掉下床了。

    “…不想做这样的工作吗?”

    突然想起祖母在这家医院里说过的话。

    (要是现在能够读书的话,你的人生就会大不一样了)

    这个人正是一直在读书的人。我并不是对现在这样的自己有什么不满。但是我从内心深处感觉得到自己是想要这样在书堆中生活的。

    还有就是——我在想田中嘉雄的事情。恐怕他像祖母和篠川一样是个“书虫”,如果住在这附近的话,也许会出现在彼布利亚古书堂。

    “我知道了”

    我做好觉悟点了点头。

    “但是有一个条件”

    她一下子紧张起来。

    “…是什么呢”

    “能给我讲下夏目漱石的《从此以后》的故事吗?是什么样的故事,我想尽可能知道得详细些”

    几经转手的旧书,除却书中的内容,书本身也有自己的故事。

    我知道了关于祖母所珍视的《第八卷从此以后》的故事。而且对书中的故事也很有兴趣——但是,我没法读到最后。

    “当然可以了”

    她用力点了下头微笑着说。她的笑颜令我移不开眼睛。她看向天空像是在回忆什么。过了一会儿,形状姣好的唇中流出柔和的声音。

    “《从此以后》是明治四十二年在朝日新闻上连载的长篇小说。这部作品与《三四郎》和《门》合为三部曲……”

    是要从背景开始说起吗。似乎要说好长时间呢。我将圆椅子轻轻挪近床边,一句不漏地静静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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