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 足塚不二雄《乌托邦 最后的世界大战》(鹤书房)

    1

    说起来,我小的时候很不擅长折纸。

    想要折起纸来,却总是用力过猛攥皱了,因此总被邻居家的孩子取笑。可能是因为我的手比一般人的大,手指又很粗,总之十分的笨拙。

    我一边回忆着,一边在收银台后为旧书包上石蜡纸。这样做是为了防晒。彼布利亚古书堂中的旧书全部包着石蜡纸。而现在,我正在为这项工作奋斗。是前几天从御城町高坂晶穗的老家收购来的书——文艺春秋新社出版的池波正太郎的《错乱》。

    封面被晒黑了且有些破损,状态十分不好。书这种东西经历漫长的岁月就会出现走形。想用薄薄的石蜡纸包裹得服服帖帖并不容易。本来以为这次会很顺利,结果纸裁小了。又重新包了几次,总算是包好了,我将它摞到了店内的书山上。

    “大辅先生,已经贴好价签了吗?”

    身后传来了栞子的声音。

    “啊,抱歉”

    我给忘记了。为事先准备好的价签涂上了一些浆糊。没有书盒的书要用浆糊贴上价签。这个要是贴错地方就很难改了。揭不好的话会留下痕迹。

    感觉到身后的视线,我回过头去。她将脸从书墙后探了出来。

    “有什么事吗?”

    “有件东西想让你看看”

    她向我招招手,我绕到了书墙后面。这家店收银台的内侧被如砖石般堆起的书隔断了。是店主回来后堆砌的书墙。平时,她会把自己关在里面,熟练地处理邮购业务。

    放置在L字型收银台一角的笔记本电脑也被书墙遮住看不见了。

    “刚刚在检查邮件的时候……”

    她指着屏幕,那里有一封附带图片的邮件。背景是一片蔚蓝的大海,一对男女相依在一起。半老男性戴着深色的太阳镜,站立不动,圆脸的中年女性挎着他的胳膊,摆出胜利的手势。(注:食指中指分开,V字手势)

    是收购旧书时认识的坂口夫妇。

    “……他们现在在哪里”

    “说是在石垣岛”

    上个月,他们结束了海外长期旅行,说是接下来想要去冲绳。悠闲自得地周游各个岛屿,并从当地发来邮件。

    “南方的小岛真不错呢”

    她眺望着远方,一脸憧憬。出乎意料的反应。

    “栞子小姐也对这种地方感兴趣吗”

    “恩……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旧书屋。与这里经营的书目也不太一样吧”

    我并没有感到意外。她是只不折不扣的书虫。

    “……不去游泳什么的吗?”

    “哎,为什么?”

    她刚一问出口就意识到了。

    “很奇怪吧……去找书什么的”

    “不是的,去找书也很有意思”

    “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恩”

    算是真心话了。无论与这个人去哪里,她都会滔滔不绝地为我讲述书的知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即便不是去南方的岛屿也没关系。

    “……这样啊”

    她开心地笑了。

    感觉自上次出门收购旧书后,我们的关系更亲近了。与我说话时,她不再移开视线或是支支吾吾。对于这个人来说,是十分明显的变化。

    虽然我对此感到很高兴,但有一件事让我十分在意。

    在里屋的二楼看到的那幅画上,画着一位与篠川栞子一模一样的人,这件事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天,我正拿着画发呆时,完全没有注意到拉门被打开了。

    “……那个人”

    突然有人出声,吓了我一跳。回过头去,看到篠川文香正抱着姐姐脱下的衣服站在我身后。

    “是篠川智惠子……我们的母亲”

    “母亲……?”

    我再次凝视画中的女性。无论是发型还是衣服,都与现在的栞子相差无几。年龄似乎也相仿——不,可能画中的人更年轻些。

    “听说母亲在与父亲结婚之前……在这家店开始工作的时候让别人画的。不过,不知道画这幅画的人是谁”

    她不带感情,平淡地说道。

    “你们的母亲是这家店的店员吗”

    “……恩”

    她点了点头。

    “似乎原来是我们店的常客。听说是在这里工作后,开始与父亲交往的”

    之后结婚了,生下了两个女儿——让我在意的是后来发生的事。我清楚地记得,之前问到母亲的事情时,栞子的表情一时僵住了。

    虽然知道有些难以说明,但事到如今,不再继续追问,一带而过也很不自然。

    “那你们的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嘛……十年前离家出走了……现在应该还活着”

    她爽快地答道。也就是说失踪了吗。

    “离家出走……的原因呢?”

    “这个就不太清楚了。当时我还小,父亲和姐姐也不想说。也许他们两个人知道些什么,我是不知道的……不过呢”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强烈。

    “如果五浦先生想跟姐姐好好相处下去的话,就不要提及母亲的事……不,是绝对不要提及”

    她这样说着,取回我手中的画,用力塞进了书山的后面。与之前一样,只看得见白色的鸟。

    “一提到母亲的事,姐姐就会露出格外悲伤的表情……”

    我正在将包有石蜡纸的书放进书架。

    虽然是周末的上午,一位客人都没有来。附近的圆觉寺和明月院的红叶接近极致,北镰仓站的月台人潮汹涌。

    收银台后隐隐传来键盘打字的声音。栞子似乎在网上输入出售的旧书资料。

    结果还是几乎不了解有关她母亲的事。

    当然,我没打算要冒失地问她,但与晶穗交往时,一直不清楚她的想法,成为了我痛苦的回忆。

    我到底是被这个人吸引了吧。

    正因为如此,才会犹豫不决。虽然想知道她内心深处的想法,但如果带着这种心情去刨根问底,也许只会暴露她的秘密。

    外面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我抬起头,玻璃门外刚刚停下一辆厢式旅行车。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从驾驶席下来,抱着用来装柑橘的纸箱子走向店门。

    我慌忙跑了过去,打开了门。

    “是来卖旧书的吗?”

    男人抬头看了我一眼。略显稀疏的头发掺杂着白色。从容貌上很难看出他的年龄,大概是三十五到四十五岁之间。给人一种一丝不苟的印象,像是做会计之类的工薪族。他穿着颜色素朴的毛衣和牛仔裤,全身上下平凡无奇。即便擦身而过也会被立即遗忘于茫茫人海中。

    “恩……拜托了”

    声音意外的洪亮。我接过箱子,回到收银台里。

    “……请在这里填写信息”

    男人正在四处打量着店铺。我将圆珠笔和买卖收据递给了他。打开纸箱子,里面隐隐散发出一股旧食用油的味道。主要是些新刊旧书和文库本,但书脊都被晒得看不清名字,书的上切口积着灰尘。似乎无法给出价钱。

    “今天那位女店员不在吗?长发,戴着眼镜的那位”

    他一边填写住址一边问道。神奈川县藤沢市西富。从北镰仓开车到那里大概要十五分钟。既然认识栞子,他应该是来过这家店吧。

    “如果指的是篠川的话……”

    我回过头去,正好看到栞子拄着拐杖从里屋出来。

    “我是店长篠川……欢迎光临”

    男人停住手,从上到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篠川。执拗地反复察看,像是在确定没有认错一样。

    “那个……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栞子疑惑地问道。他像是才回过神一样移开了视线。

    “……不,没什么。不好意思,失礼了”

    这么大年纪却显出难为情的样子。无论是一开始就询问栞子在不在,还是后来举止可疑的态度,都让我对他产生了警惕。被田中敏雄袭击那样的事,我绝不会让它再次发生。

    “有件事我想问一下”

    男人说道。

    “恩……是什么事”

    “足塚不二雄的《乌托邦最后的世界大战》能卖多少钱”

    突然,栞子变了脸色。是我没听过的书名——不过作者的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是鹤书房版的吗?”

    她的声音透着紧张。

    “恩……是初版,如果保存完好的话……”

    店主想了片刻。显然是在慎重地措词。

    “不实际看一下的话……有封皮吗?”

    “应该是没有了”

    “……我们店几乎不经营旧漫画书,收购方式很难像漫画的专门书店那样……估价会以百万日元为单位吧……”

    “哎”

    在场吃惊的人似乎只有我一个。收购价格达到以百万日元为单位,出售的价格到底会达到多少,或许比栞子手中的太宰治的《晚年》还要高出许多。

    虽说是旧书,难以想象会有达到这样价格的漫画。

    “这样啊。问了奇怪的问题,不好意思”

    男人低下头,不知为什么浮现出喜悦的表情,让我有些在意。

    “您收藏有《最后的世界大战》吗?”

    栞子问道。是已经有了这本书,还是因为有了要入手的目标才这样问的呢。我只能想到这两种情况。我们紧张地等待他的回复,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向玻璃门外。

    “……就这样把车停在店外不太好吧。停车场在哪里来着”

    他问向我。确实,店铺门前的道路狭窄,长时间停车的话会给道路通行带来不便。

    “啊……在这家店的后面。就在前边的那个路口向右拐,沿着马路向前开,就能看到停车场的牌子了。请停在空位上”

    “这样啊,我先把车开到停车场,这期间请做下书的核定……那么,一会儿见”

    他转过身,快速走出店铺。先不提外表,似乎性格十分古怪。到底《最后的世界大战》这件事是怎么回事。

    “……先做书的核定吧”

    栞子向纸箱子中看去。也许他回来后会继续刚刚的话题。不仅是我,她也是这样想的吧。

    但是,过了很长时间,他也没有再出现。

    为了慎重起见,我到里屋前的停车场看了一下,没有厢式旅游车停在那里。只有一辆我们店的轻便货车。

    就这样拜托我们对书进行核定,那个奇妙的男人忽然消失了。

    2

    那天下午,我们将店铺交给栞子的妹妹后,乘着轻便货车离开了书屋。

    后排座位上放着装有书的纸箱子。因为店长说不能就这样收下书不管,便决定前去寻找那个男人。书籍已经核定完毕,如果对方同意,我们就会收购这些书,如果不同意就会当场还给他。

    男人留下的买卖票据上只填了一半住址——藤沢市西富。但是门牌号只写了一部分,名字和电话号码也都空着没写。

    “放在店中再保管一段时间不行吗?”

    我一边开着车一边问道。

    “而且是对方擅自留下的,没必要特意送去……”

    住址只知道个大概,即便去了也无法查清他家在哪。那个男人填写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地址都不清楚。

    “虽然是这样……也许他真的有那本《最后的世界大战》。既然知道是初版且没有封皮……那么就有将书送去的价值”

    即便是这样模棱两可的话,也会吸引她前去。似乎是本珍贵的旧书。

    “是叫《最后的世界大战》吧?那么珍贵吗”

    “恩。正式书名为《乌托邦》,《最后的世界大战》是出版社擅自添上的名字……对于作者来说,这是最初的单行本,据说现存有十册左右。直到一九八〇年第一次出现在旧书市场之前,都被收藏爱好者们视为梦幻之书”

    “那就是说很有名了。作者是什么时代的人?”

    我记得作者是叫“足塚不二雄”。像是将知名漫画家的名字拼凑起来的奇怪名字。

    “足塚不二雄是藤子不二雄出道时的笔名”

    “哎……”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哪里是拼凑出来的名字,竟然就是本人。

    当然,藤子不二雄这个人,连我都知道。在日本不认识他的人反而罕见吧。他是日本最知名的漫画家之一——不,是二人组。很久之前就解散了,其中一个人已经离开了人世。

    小的时候,我也用零用钱买过几册他的漫画。与铅字不同,看漫画时我能够多坚持一段时间。我喜欢的是《奇天烈大百科》。应该是因为懂事后,电视台刚好播放了这部动画片。

    “是什么时候出版的?”

    “昭和二十八年……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

    “这么久之前呢……”

    是我祖父母的时代。虽然知道他很早就开始活跃于漫画创作,但没想到可以追溯到这么久之前。

    “是呢。出版时,作者还都是十多岁的年纪。黎明期的少年漫画家在十多岁时出道是十分寻常的事……创作者的平均年龄本身就很小。就连当时被称作漫画家老手的手塚治虫也才三十岁左右”

    “足塚’这个姓氏是来源于手塚治虫吗?”

    “恩。源于敬爱的漫画家手塚治虫的这个笔名,有比起手来说,脚还在下面很远的意思。最初,作者能够接到鹤书房单行本的创作邀请也是因为手塚治虫的推荐。这对于刚刚出道的新人漫画家来说是莫大的助力”

    我听着她的讲解,将车使进了国道的缓坡上。因为是周末的原因,道路堵塞非常严重。目的地就在不远处,却始终无法前进。能够看到路旁拳击练习场中选手们练习的身影。

    “……栞子小姐对旧漫画书的事也很了解呢”

    彼布利亚古书堂几乎不经营旧漫画书。我一直以为她的知识主要是有关于铅字书籍。

    “不……我也不是很清楚”

    她的声音中透着一丝苦涩。虽然我觉得知道这么多已经算是十分清楚了。

    离开国道,驶过高大的寺庙山门,我将轻便货车停在了住宅区的小巷里。确认了下地图,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房屋真多呢”

    我环视了下四周。看到了几十家房屋。不仅是独家住宅,公寓也很多。

    “只能一家一家找了……”

    如果那个男人出来就是找对了。当然,并不是腿脚不便的栞子,而是我去找人。一想到工作量之大,我有些气馁。

    “请等一下……比起那个,按照我说的条件来找会更快些”

    她说道。

    “……有扇朝西的大窗户,只挂了单薄的窗帘……这间房间要离厨房很近。阳光照射的位置应该会有书架。那个人应该是住在有这样房间的家里”

    “为什么呢?”

    “箱子中的书的书脊都经过日晒,上切口积着灰尘。是因为长时间放置在有日照的书架上吧。而且,每本书都散发出食用油的味道。能够沾染炸炒食物味道的地方……应该是在厨房附近吧。考虑到换气不佳的因素,很可能是旧建筑”

    “……原来如此”

    我点了点头。听她这样说确实如此。

    “连这种事都能想到呢”

    “……因为以前去过这样的家里收购旧书……与那时候见到的书的状态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凭借的是由实际验证过的洞察力了。我打开车门下到外面。感觉范围多多少少缩小了。

    我在小巷间四处走了一会儿。是由于住宅楼比较密集的原因吗,竟然没有看到日照好的朝西窗户。除去新楼,几乎没有符合条件的房间。

    (咦……?)

    有一座二层的旧式公寓面向分外安静的小巷。

    一楼拐角处的房间,有扇朝西的大窗户,透过网眼粗大的蕾丝窗帘能够看到书架。窗子附近安装有换气扇用的排气风斗,这间屋子旁边就是厨房吧。似乎由于油烟的原因,风斗外垂着黑色的污垢。看来不经常清理。

    完全符合栞子所说的条件。

    “……是这里吧”

    我自言自语道。

    配合着栞子的步伐,我们两个人向公寓的入口走去。穿过生锈的大门,进到了公寓里,在最边上的门前停下了脚步。这是几十年前的建筑物?浴室的窗棱上还绑着木制的牛奶箱。

    旧门牌上用万能笔写着“须崎”。

    “……他在家里呢”

    我小声说道。

    “也许是在等我们”

    “哎?”

    “我感觉,将书留在店里以及谈到《最后的世界大战》都是有深意的”

    “有深意……是指什么意思?”

    “这我就不知道了……”

    让人有些不安。万一这房间中的人有什么企图,我就得保护好栞子。

    她按下门铃。有脚步声临近,门被慢慢打开。我摆好架势以便对接下来发生的事及时做出反应。

    站在那里的是之前那位戴眼镜的中年男子。

    “是须崎先生吧。我为刚刚留在店里的书而来……”

    叫作须崎的男人一下子露出了笑容。随即双手握住栞子的手。

    “……果然很厉害。竟然能找到这里”

    “哎?那个……”

    男人一下子松开手,回到屋里招呼我们进去。

    “快请进……有件事想讲给你们听”

    “是什么事?”

    我插嘴道。他似乎已经料到我们会送书来——或者说,把书放到店里离开是为了引我们到这里。既然不知道他的意图,就不能冒然进去。

    “当然是有关足塚不二雄的《最后的世界大战》以及……”

    须崎凝视着栞子说道。

    “你母亲的事情”

    3

    须崎将我们带到了刚刚从外面看到的那间朝西的和式房间。映入眼帘的是靠墙的一排高大橱柜。与厨房间的隔墙边立着空荡荡的细窄书架。似乎拿到彼布利亚古书堂的书就是从这上取下的。

    不仅是西面,南面也有落地窗,能看得到杂草丛生的庭院。恐怕从以前开始就没有变过。像是时间静止般的奇异空间。

    我们并排坐下。栞子侧坐着,将行动不便的腿伸向有阳光照射的地方。虽然房间打扫得十分干净,却缺少有人居住的气息。像是搬家前似的冷清。

    “这是我的老家……以前和父亲两个人住在这里”

    从厨房出来的须崎亲切地解释着,并将盛着茶杯的茶盘放到了我们面前。极其普通的绿茶冒着热气。

    “我高中毕业后就开始独立生活了,那之后父亲一直是一个人生活……九月份因脑梗塞离开了人世”

    “……请节哀顺变”

    栞子低下头,我也跟着照做了。还是摸不清须崎的意图。有关于《最后的世界大战》和栞子的母亲的事,到底是什么。

    “目前正在整理父亲的遗物,准备处理掉这间公寓……有件事,我从小时候起就觉得不可思议。无论如何都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便做了这样的事”

    须崎突然直起身子,正座着面向栞子。

    “明明只知道住址的一部分,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间公寓的?不是在这附近一家家找的吧”

    “哎……?”

    “请先告诉我这件事……拜托了”

    听到他这样强烈的恳求,栞子又重复了一遍刚刚解释给我的话。须崎聚精会神地听着,频频点头,然后回身看了看已经空荡荡的书架。

    “……原来如此”

    他深深地点了点头。

    “那么,那时候也肯定是这样了。因为书的状况是差不多的”

    “……那个时候指的是什么时候?”

    栞子问道。

    “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的父亲也去过彼布利亚古书堂卖书。像我一样,他只写了一半住址,放下书就回来了。你的母亲却仍旧找到了这间屋子,将书送了过来……我想很久也没想明白是怎么做到的”

    在听到“母亲”这个词的瞬间,栞子僵住了身子。须崎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

    “许多年前我曾去过你们店。你的父亲一个人经营着书屋……说是与你母亲离婚了”

    “……是的”

    她冷淡地答道。我听说是“不在了”,也许夫妇二人办理了离婚手续。

    “现在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这样啊……”

    须崎忽地叹了口气。

    “你的父亲似乎不知道查明住址的方法。我本来已经放弃知道事情的真相了……十多天前,我乘坐横须贺线时,在北镰仓站看到了这家店。有一位与三十年前见到的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的女性站在店前……十分开心地转着招牌”

    栞子羞红了脸。大概是去晶穗家收购旧书那天吧。我从后面开车绕过来时,她正站在店前等着我。之前在做这样的事啊。

    “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她的女儿了。我就想也许你也能够做到同样的事……真是十分抱歉”

    这样说着,他向我们低下了头。总之,他想要尽可能地再现当时的情形,看看是否会发生同样的事。

    我明白了一件事——似乎栞子的母亲与女儿一样对书有着敏锐的洞察力。或者可以说是女儿继承了母亲的这种能力。

    面对须崎的道歉,她没有做出任何表示。似乎在专注于别的事情。

    “……三十年前,我的母亲不仅仅是为了把书送来吧”

    她压抑着情绪问道。与其说是询问,莫不如说是确认。

    “而且,须崎先生的父亲明明是去卖书,中途却突然回家了……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吧?……像是与《最后的世界大战》有关的那种事”

    这样说来,那件事他还没有说。一瞬间,须崎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嘴边浮现出微笑。

    “果然十分像你的母亲……没错。我真正想说的是有关于《最后的世界大战》的事”

    他站起身来,依次打开靠墙排列的橱柜柜门。

    “……哇”

    我不禁发出感叹。里面整齐地排列着藤子不二雄的单行本。《怪物Q太郎》《哆啦A梦》《变身君》《小超人》等等。一部作品也有多种版本,每一册都被保存在塑料袋中。我喜欢的《奇天烈大百科》也在其中。

    如果我是小学生的话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这简直就是藤子爱好者的天堂。

    “我和父亲两个人一起收集藤子不二雄的漫画……摆在这里的是父亲的收藏”

    我和栞子依次凝视着书架上的书。大部分都是有封面的单行本,摆放在最下边一层的月刊《KorokoroComic》,更是大放异彩。

    “……也收藏了《Korokoro》呢”

    栞子小声问道。没有看到其它的杂志。

    “创刊时期的月刊《KorokoroComic》主要以连载藤子·F·不二雄的漫画为主。作者将全部作品的连载权委托给它,能够一整本都读到以《哆啦A梦》为首的代表作……这里是最初的几期,也很有旧书价值”

    他兴致勃勃地为我们流利地讲解。

    “《Korokoro》的创刊号是在我小的时候出的。流行《哆啦A梦》的时候我刚好上小学,父亲是藤子不二雄出道时开始的狂热粉丝”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们的反应,须崎爽朗地说着。藤子不二雄是历经几十年仍旧为大家所喜爱的漫画家。父子两代都是他的粉丝也并不奇怪。

    “……而这本书是父亲视同生命般宝贵的一本书”

    他从橱柜深处取出一本陈旧的单行本。用塑料袋包了许多层。

    “啊”

    栞子直起身子,迅速蹭了过去。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动作这样敏捷。

    红色的封皮上画着绿色机器人和一个持枪少年。

    上面印着《乌托邦最后的世界大战》。

    我不由自主地探出身子。几乎没有几本现存于世的梦幻之书就在这里。这辈子都没有几次亲眼见识的机会吧。

    “……能让我看下里面的内容吗?”

    她有些激动地问道。

    “当然。我想让彼布利亚古书堂的人看一下”

    须崎慎重地打开塑料袋,递给了栞子。切口有些被晒过的痕迹,封面几乎没有破损。即便是我这个外行人也看得出书的状态很好。

    书脊上用显眼的颜色印着“一三〇日元”。当时的人肯定没有想到,六十年后这本书能够卖到数百万日元的价格。

    她轻轻翻着书页进行确认。显眼的两色印刷惹人注目。她翻过版权页,停在了环衬纸一页。

    “……这个是”

    其中夹着印有彼布利亚古书堂店名的价签。《最后的世界大战》的书名下写着价格——“二千日元”。

    “……是我们店卖出的书吗?”

    而且是二千日元。栞子取出价签,离近辨认。

    “是我母亲的字”

    过了一会儿,她苦涩地小声说道。

    “……这本书是我的父亲在三十年前从彼布利亚古书堂买来的”

    须崎像是追溯回忆一样,望着远方说道。

    “在核定途中跑出书店也是因为这本书……”

    4

    “现在收藏旧漫画书的人并不少见。但在父亲年轻的时候,几乎没有完好保存漫画的人。漫画不过是面向孩子的娱乐书籍,翻坏了就会被扔掉。

    父亲之所以收集漫画是因为想要成为专业的漫画家。初中高中的时候还积极地向杂志社投过稿。最后放弃了梦想,但依旧继续着旧漫画的收集”

    年轻的时候似乎收集了许多手塚治虫的旧漫画书,因为价格高升,很难收集到,便开始集中收集最喜欢的藤子不二雄的作品。

    他是个除了收集旧漫画书外,再没有什么爱好的认真且沉默寡言的人。在我六岁的时候,妻子……也就是我的母亲去世了,那之后,他越来越不爱与人交往……只是偶尔与其他的漫画爱好者保持联络。

    要说父子间的共同话题,那就是藤子的漫画了。与想要没收漫画的其他父母不同,父亲反而推荐我看各种漫画,这倒是让我十分高兴,但对于漫画的翻阅,要求十分严格。多亏了这点,我很早就知道该怎样对待旧书了。

    这样的父亲有一本无论如何都想要得到的书,就是这本《乌托邦最后的世界大战》。这本书刚发行后不久,正在上小学的父亲就买了一本,爱不释手,但有一次被父母发现扔掉了……想要重新买时却买不到了。

    我上小学的时候……是一九八〇年的夏天,这本书第一次出现在旧书市场上,由东京的一家旧漫画书专门店出售。还刊登在报纸上,成为了爱好者们的话题。虽然对于穷人来说是十分昂贵的价格,但父亲是想至少要亲眼见一下吧,便兴冲冲地出去了。但是,到店里后发现,书已经被人偷走了……父亲阴沉着脸回来了。

    似乎没能再次见到梦寐以求的书给了父亲很大的打击,那之后父亲闷闷不乐了很长时间。以前不常喝酒的父亲开始每晚借酒消愁。真的是十分执着于这本书。

    两周后的一天,父亲突然说要出去兜风。我想他是想换换心情吧。计划参拜过镰仓的八幡神社后,去横滨吃晚饭。

    去彼布利亚古书堂只是顺路。我们家并不富裕,父亲是想把不需要的书卖掉来补贴下晚饭钱吧。我帮忙装书的时候瞥了一眼,见到的都是些不怎么值钱的书。

    将车停在书屋前时,收银台后的女性抬起了脸。长长的头发,白皙的皮肤……虽然对她的女儿这样说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真的是个连小孩子都会觉得惊艳的美人。她非常高兴地向我们走过来,问道要卖书吗’。

    父亲回答是的’,然后那个人让父亲把车停到书屋后面的停车场那里……说话期间,我一直盯着她看。

    父亲便按照她说的将车开走了,一个人抱起装着旧书的纸箱子去了店里。他让我在车里等他,但我十分在意刚刚的那位女性。我到底还是想跟着去店里,正要打开车门时,父亲脸色苍白地回来了,坐在了驾驶席上。

    我看到了座位旁的袋子里的《最后的世界大战》,不禁瞪大了眼睛。因为知道这就是父亲一直寻找的那本漫画,便问父亲怎么回事,父亲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可能是父亲让你的母亲做书的核定时,在书架上看到了这本书吧。看到价签发现只有两千日元……便慌忙交了钱,完全忘记了带去的书跑了出来……我想应该是这样的。

    放到现在来说可能难以置信,但在当时却是情理之中的事。旧漫画书的价格开始高升,估以高价的主要是手塚治虫的初期作品,几乎没有旧书店注意到藤子不二雄。更别说笔名不同了。之所以《最后的世界大战》被喻为梦幻之书,也是因为发现它的价值的人很少。

    于是,那天的兜风计划取消了。父亲的状态并不适合开车,而且更重要的是,交了买书的钱便囊中羞涩了吧。父亲安慰我说下周再去,让我忍忍,我格外的失望,向父亲抱怨了许多。

    父亲也觉得很过意不去吧。回到公寓后就把《最后的世界大战》递给了我,让我先读。父亲留下依旧不满的我出去了。车子是从附近的亲戚家借来的,得去还给人家。

    留下我一个人,连抱怨的对象都没有了,于是我开始翻看《最后的世界大战》。我也是藤子不二雄的忠实粉丝。我很在意漫画的内容。

    知道这部漫画的内容吗?”

    他突然中断了讲述问向我们。

    “……不知道”

    我这样回答道。旁边的栞子也跟着轻轻点了点头。她似乎知道。须崎犹豫了一下,面向我开始说明。

    “故事开篇讲的是一个政治犯和他年幼的儿子被带到了地下避难所的实验台上。敌国的新型武器——能够冻结一切的冰素炸弹被投到了这里,整个城市都被冻住了……父子俩也受此影响进入了假死状态

    那之后过了一百年,只有儿子被救了出来恢复了意识。但有关于父亲的记忆全部被封印了。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带到了巨大都市乌托邦,并被卷入凭借机器人的力量管理市民的政府以及与之抵抗的人类联盟间的战争中……

    最开始的画面有些过时了,但在翻阅期间我被故事情节吸引了进去。也许是因为父亲迟迟未归……我也正处于多愁善感的年纪。开始担心自己会像这漫画中的主人公一样与父亲分离

    是继续读完《最后的世界大战》,还是干脆去找父亲回来,我正犹豫不决时,门铃突然响了”

    我打开门后大吃一惊。站在那里的是刚刚在彼布利亚古书堂见到的女性……也就是你的母亲。

    她把写了一半地址的纸递给我看,问我填写这个的人是你的父亲吧?’。我沉默着点了点头。她指了指脚边的纸箱子。她特意送来了父亲忘在那里的书。

    有关书的处理不得不询问父亲,我便让她在屋子里等了一会儿。正好坐在你现在的位置上,好奇地打量着屋内……那时候就已经有这个橱柜了……她似乎对里面的东西很感兴趣。

    她想要打开橱柜门看看,我便打开了柜门让她看了一点。虽然父亲警告过我不让别人看,但我对父亲的收藏感到格外的自豪。

    如我所愿,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不过,她似乎是藤子不二雄的忠实粉丝,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摆在书架上的作品。儿童向的有名作品自不用说,连《毛泽东传连环画》和《米诺陶洛斯的盘子》这样的成人向的漫画都比我清楚得多。

    本来以为自己对藤子不二雄的事情无所不知,听她这样讲不禁有些不是心思。现在想来当时真是傻,孩子气地想要挽回自己的名誉。我将读到一半的《最后的世界大战》取了过来,挺起胸膛说道:足塚不二雄其实就是藤子不二雄的笔名。你不知道吧?……是十分珍贵的漫画,我父亲一直在找这本书哦’

    我发现了父亲非常便宜地买下了这本书。总之就是想让眼前的这个人吃惊……想要让她知道我的知识渊博。她的确大吃一惊。

    这样啊……我都不知道呢’

    这样说着,她突然将身子探了过来。两人的距离变短了,我像是被麻痹了一般动也动不了。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如我所愿,她说了这些。我就这样坐在榻榻米上,脸应该是通红的吧。

    这样坦白地说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但对我来说,你的母亲就是我的初恋……”

    5

    须崎像是说累了似的,歇了一会儿。栞子挺直身子,一动不动地听着。膝上放着《最后的世界大战》。这本书没有包上塑料皮或是书皮之类的东西。

    “……就像你刚刚说的,那个人的目的应该不仅仅是送书来。我觉得是父亲突然跑出去的这种可疑的举动,让她明白了什么,她是为了确认这件事来的。然后发现了这是本珍贵的旧书……是位热心工作且十分机敏的人呢。与现在的你们一样”

    栞子的肩膀哆嗦了一下。像是如梦初醒般。她静静地看着须崎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母亲读了这本书吗?”

    “是的……她说想作为今后工作的参考,我就让她看了。就像是要印在脑海中一样仔细地读完了。似乎读得十分入迷,还高兴地吹起口哨。稍微有些嘶哑,吹得不是很好,但也很有魅力”

    我忍住笑。似乎连奇怪的吹口哨习惯也是继承自母亲。是因为没有注意到自己也做这些事吧,栞子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越听越是觉得她的母亲与她很相似。算不上是内向,但与女儿一样都是热心工作的书虫,对书都持有敏锐的洞察力。两个人关系一定很好——避开母亲的话题也许是因为母亲离家出走时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父亲就是这时回来的。看到彼布利亚古书堂的店员在这里大吃一惊。她说明了送书来的缘由,并跪坐着双手触地向父亲请教有关《最后的世界大战》中不懂的地方。

    当时那个时代还没有网络,获取旧书的知识都是靠脚踏实地地去旧书店购买现有的书,或是向行家询问这种方式。父亲是当时为数不多的藤子不二雄作品的旧书爱好者,是请教问题的最佳人选。

    那之后两个人在这间屋子聊了很长时间。说是大人间的话题便把我赶了出来……”

    须崎十分遗憾地说道。

    “父亲似乎是碍于你母亲的热情……不,也许是因为便宜买下《最后的世界大战》而有些过意不去。便将最初持有的初期作品收藏的大部分卖给了彼布利亚古书堂。父亲很少转让收藏”

    “他都卖掉了什么样的书……?”

    “我也记不太清了……有很多是现在价值很高的书哦。我之后去翻看时,发现杂志的附录《三兄弟和人体炮弹》和《恐怖的乌兰岛》之类的漫画都不见了”

    “您父亲还收藏了许多杂志和附录吗?”

    “恩……那时候,在父亲的收藏中,最多的是杂志一类的书。然后才是以单行本为主”

    须崎站起身来,从橱柜里抽出最近的一册单行本。书名是《仙兵卫》。

    “这里的漫画大多与我的收藏重复了。因为是父亲的遗物,不能将《最后的世界大战》转手给别人……但我想把书架上其它的漫画都卖给彼布利亚古书堂。价钱由你们来定就好了”

    “哎”

    栞子的表情总算有些变化。须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作为让你送书来的赔礼,以及三十年前将《最后的世界大战》卖给父亲的谢礼。而且藤子·F·不二雄的全集发行后,旧书价格也会下降……藤子不二雄Land也在初版中收录了全卷内容,还包括许多MUSHICOMICS的初版。这本《仙兵卫》也被收录了进去。怎么样?”

    虽然不知道须崎说的那些漫画价值如何,但听他的意思,这对于我们店来说是非常合算的。

    恐怕他真正想卖给的人是他的初恋对象,也就是栞子的母亲吧。因为做不到这样的事,便决定卖给继承母亲天赋的女儿。

    但是,最关键的栞子却没有回复。一副深思的表情,她将拳头放在嘴边陷入了思考。

    “……栞子小姐”

    听到我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来。

    “好,好的……非常感谢。请务必卖给我们……我们先把书带走,稍后联系您确定估价,可以吗?”

    “恩,可以啊……连同送来的书一起核定吧”

    “知道了……”

    负责将书搬运到轻便货车的人自然是我。我记得有把塑料绳和裁刀放在仪表板上。我正要起身去取时,

    “十分感谢让我读了这本漫画……学到了许多东西”

    栞子将《最后的世界大战》递回给须崎。

    “在我们店买下书后,一直是这个状态保存的吧?”

    “是呢。父亲只是将它放进了塑料袋。书的状态几乎与三十年前一模一样”

    “这样啊……请问,三十年前将书带到我们店时……是从哪里取的箱子?”

    “哎?”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须崎露出惊讶的表情。我默默地看向她的侧脸。没有脂粉气的肌肤比起往常更显白皙。

    “是从哪里拿的呢。我也不太记得了……等下,是壁橱。里面有几个箱子装着无关紧要的书,我拽出其中一个箱子,添上了书架上的书……怎么了?”

    “没什么……那个,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些在意……”

    她磕磕绊绊地搪塞道。似乎没打算继续说明。

    “您父亲有提到过我的母亲吗?”

    须崎像是搜寻记忆一样抬起眼睛。从窗外照进的夕阳的余晖,将屋子划分为明暗两半。差不多该是点灯的时候了。

    “没什么特别的……刚刚也说过了,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啊,不过,好久之后,他在喝酒的时候说了很奇怪的话。我记得是……彼布利亚古书堂的那个店员是什么第三人”

    栞子一下子顿住了去取拐杖的手。

    “……难道是说善意的第三人’吗”

    “啊,大概就是这个。是什么意思?”

    她只是无力地笑了笑。

    将大量的旧漫画书装上轻便货车后,我们便离开了须崎的公寓。这时已经接近傍晚。来往的车辆已经打开了头灯。

    本来只是来送书,没想到竟花了这么长时间。

    “回到店里就开始核定吗”

    “是呢……我想在今天之内核定完”

    虽然须崎说价钱的事明天再说也没关系,但栞子似乎没打算推迟工作。

    也许对工作的责任心也是遗传自母亲。我一边开着车,一边思考有关她母亲的事。从须崎的话来看,她绝对不是无聊的人。可以说她就是另一个栞子。既然被称作是善意的什么人,那么至少是不会伤害别人。

    遇到红灯,我停下了车子,瞥了一眼副驾驶。她在摆弄着膝盖上的一张小纸片。昏暗的车内能够看清上面写着“两千日元”。

    是那本《最后的世界大战》的价签。

    “那个也带回来了啊?”

    “得到了须崎先生的许可”

    她凝视着手头的纸片,眼中蕴含着前所未有的严肃。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那是愤怒。

    “这个必须要回收……给出这样的价签,简直难以置信……”

    句尾微微颤抖。是在说两千日元这件事吗。

    “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不能因为估价失误就……”

    “我说的不是估价的问题。我指的不是那件事”

    “……那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想提母亲的事情!”

    她的声音在车内回响。对于刚刚的大喊,她似乎比我还要震惊。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精疲力竭地靠在了椅背上。

    “抱歉……即便说出来,也只会让大辅先生反感……我,不愿想起,有关母亲的事”

    信号灯变成绿色,我踩下油门。我们正从大船的植物园旁开过。隐隐传来公园营业结束的广播。

    “不想说的话就不说了吧”

    我说道。

    “但是不愿想起,就是无法忘记吧……如果想说出来……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倾听的”

    “为什么?”

    她疑惑地问我。这样直接的问题,让我有些为难。

    “该,该怎么说呢……就是,我想了解你的事情”

    虽然连告白都算不上,说出口后,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我开着车没有去看她,旁边传来细小的声音。

    “请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哎?”

    “我想在安静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告诉你这件事”

    要是别人这样说,也许我会理解成别的意思。但,这个人绝对只是字面的意思。

    “……海边可以吗”

    “好的”

    开过高架桥后,在十字路口拐了弯,沿着柏尾川线向西南方向驶去。继续这样开下去就会开进沿海的国道。这个季节,这个时间段,应该没有人在那里。

    “话说,我有件事很在意”

    沉默的气氛让人有些拘谨。我开了口。

    “《最后的世界大战》后来怎么了?我只听到了失去记忆的主人公被卷入什么战争中”

    “……政府借用机器人的力量镇压人们,而人类联盟这个组织进行抵抗……但是,在战斗的过程中机器人有了自我意识,向人类发起了叛乱”

    她用比起平时更缓慢的语速向我娓娓道来。

    “人类团结起来战斗,却依旧输给了机器人强大的科学力量,人类被逼至濒临灭绝的境地。面临死亡的主人公恢复了记忆,为了迎接死亡,他跑到了父亲沉眠的避难所里。

    这个故事的主题是人类与机器人的叛乱……我觉得它也是描写失去父母的孩子的流浪故事……”

    我想起了须崎的事情。对于真的失去亲人的他而言,那本书有着前所未有的深刻意义。每次读起《最后的世界大战》时,他都会想起父亲的事情吧。

    “……临终时有想要再一次见到的亲人,真的很令人羡慕”

    漫长的沉默后,她看着窗外小声说道。

    6

    路过江之电车的镰仓高校站,我将车子停在了道口附近的停车场里。

    我们沉默地走着,下了防波提的台阶,来到了七里滨的海岸。站在与海浪一边高的地方,漆黑的大海似乎突然变大了许多。

    太阳完全下山后,能够看到小动峠对面的江之岛灯影憧憧。海上看不到船舶的影子,夜里风平浪静,一直延续到很远的地方。

    走近靠水的地方,栞子停下了脚步。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在这里说话不会担心被听见。

    “……大辅先生”

    微凉的海风吹拂着乌黑的长发。她抬起空闲的左手梳拢了下头发。我注意到她手中还握着那个价签。

    “你真的觉得我的母亲对《最后的世界大战》一无所知吗”

    “哎……?”

    我不太清楚她的意思。

    “有关旧书的所有……有关旧漫画书的所有知识,全都是母亲教给我的。母亲说她开始在店里工作前就掌握了旧书的大多知识。店里有一些放旧漫画的书架也是因为母亲开始了漫画的收购。我不认为她会以两千日元的价格卖掉那本书”

    “但是……那个价签上不是写的两千日元吗”

    “这个价签本身就不对劲儿吧。明明是没有书盒的书,价签却不是贴上的”

    “啊……”

    这样说来,彼布利亚古书堂规定没有书盒的书要贴上标签。

    “是买完后剥下的吧”

    “无论是价签还是书都很难不留痕迹地剥下来。而且,那本书没有包上石蜡纸……我们店规定要给旧书包上石蜡纸吧?”

    我点了点头。是今天刚做完的工作。

    “须崎先生说书是按三十年前的状态保存的。他的父亲回到车里时,书也是这样裸露的状态……我无论如何都不认为这本书是摆放在我们店里的”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明白。如果不是放在我们店里的书,须崎的父亲就不可能买到了。

    “如果不是我们店卖的,那么书的出处就只有一个。须崎的父亲带来的书中混着《最后的世界大战》”

    “哈?”

    我瞪大了眼睛。越来越听不懂了。

    “不是说在我们店买的吗?”

    “我是这么想的。他在来我们店之前,不小心将那本书混在了不需要的书里。母亲没有看到他父亲买下《最后的世界大战》……只是看到他抱着书跑出去的样子”

    “但是,他不是一直在找那本书吗?那也是撒谎吗?”

    “那个是真的……恐怕,是在来我们店的前几周才入手的……但是,有不得不隐藏这件事的原因”

    栞子凝视着海面。

    忽然,须崎的话浮现在脑海中。几周之前——这样说来,《最后的世界大战》最初出现在东京的专门店时,他的父亲去看了。不仅去看了,还买下了吗。不,那件事还有后续。

    (到店里后发现,书已经被人偷走了)

    我一下子感到后背发凉。

    “怎么会……”

    这个解释不一定是真的。如果偷了《最后的世界大战》的人是须崎的父亲……这只是栞子的推理。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证据了……接下来要说的都是我的猜测”

    她做下铺垫后,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须崎的父亲去东京看了《最后的世界大战》。从儿童时代开始最心仪的梦幻之书就放在眼前的橱窗内……即便是冲动地偷了出来也是情有可原。

    当然,他背负着强烈的罪恶感。阴沉着脸回了家,之后连续几周都闷闷不乐,即使喝酒也改善不了心情。

    于是他决定暂且跟儿子出去兜风换下心情。途中卖掉不需要的书来换点饭钱……而事情变得更糟了

    他应该是将偷来的书塞进了纸箱子底部。因为不能跟其它收藏放到一起……但是,帮助整理书籍的儿子将要卖掉的书放进了这个箱子。他没有发觉便带去了彼布利亚古书堂,拜托我的母亲做核定。

    母亲从箱子中取出《最后的世界大战》,一定是惊讶得连心都漏跳了一拍。母亲肯定注意到了这本漫画的价值。也许还指出了这就是最近被盗走的那本。

    惊慌失措的他抱起重要的收藏,丢下其它书就跑了出来,开车逃回了家里。买卖收据上只填了一半住址,名字和电话都没有填。乘坐的车也不是自己的……不出意外的话,身份就不会暴露,他便放心了……”

    但是在彼布利亚古书堂工作的是拥有非凡洞察力的女性。正巧就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

    “对于母亲来说凭借这点线索找到住址并不是难事。恐怕,连职业,兴趣,学历以及家庭成员也都猜到了”

    “怎么知道的”

    “翻看客人带来的书,就能大致推测出书主人的为人,这是母亲的口头禅。算是犯罪心理学的一种……准确度令人难以置信。我想应该没有比她更厉害的人了”

    “栞子小姐也做不到吗?”

    “我自然也做不到”

    她当即答道。这让我有些吃惊。难以想象会有人比这个人还要精通书的事情——我甚至感到有些可怕。

    “原本刚到那家公寓时,母亲还不能确信《最后的世界大战》是偷来的。

    在与须崎先生聊天时,她确信这点。须崎先生误解了书的出处,他的话里有着重要的信息。父亲是长年寻找《最后的世界大战》的藤子不二雄粉丝,但却对儿子隐瞒了书的出处……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指的就是这件事”

    感觉今天听到的话完全带有不同的意思。如果栞子的推理全部正确,那么让须崎为之心动的却是她母亲带有讽刺的感谢。真是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实。

    “那么向须崎先生的父亲请教指的也是……”

    “关于那本书有不明白的地方,希望他的父亲给予指教,是单纯地威胁他的父亲老实交代吧。特意赶走须崎先生,两个人单独说话,是因为这件事不能让孩子听见。

    通报警察或是规劝他自首,将书还给失主是最正确不过的解决方法了。但是,母亲并不是这样的人”

    “……那么她是什么样的人?”

    我一下子脱口而出。栞子咬紧没有血色的嘴唇。

    “那个,不用勉强说出来……”

    我慌忙说道。她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的母亲是十分聪明的人……却总是做出十分残酷的事。完全像是在做游戏一样,即使在背后做黑色交易也不介意。那时她也肯定提出了非常过分的要求”

    “……是让他交出《最后的世界大战》吗”

    “她当然这样想过。但是这样入手后就很难卖掉了。如果被发现是偷来的书就是犯罪了……所以作为不揭露偷走《最后的世界大战》的代价,她要走了其它有价值的收藏”

    “哎?”

    “今天收购的这些单行本也是,那个屋子里摆放的收藏都不是很旧。都是一九八〇年还没有出版的几乎没有旧书价值的书。

    须崎先生的父亲持有大量在当时也很受瞩目的初期作品……特别是杂志以及附录。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之前,月刊漫画杂志附带有别的漫画是常见的事。作为作者出道时的粉丝,自然持有这些书……恐怕,母亲全部带回来了”

    “……白白带回来的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总之,须崎的父亲应该做过抵抗。须崎先生说过,他的父亲很少转让收藏吧?……这时作为说服他的王牌,母亲写下了这个”

    她将写着“两千日元”的价签递给我看。风变得大些了,吹得纸片哗哗作响。我想了一会儿。

    “如果是写下的……那么是之后写的吗?”

    “恩。须崎先生误以为他的父亲是从我们店买的书。母亲便顺着这个误解制造了假象。并提出即使被别人知道他手里有《最后的世界大战》,她也能够帮助他逃脱罪责。这个价签就是为了做这件事的小道具”

    “说是小道具……能够做到这种事吗?”

    “大辅先生知道“善意的第三人”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从字面来看是带有好人的意思。

    “这是法律用语”

    “法律用语?”

    “恩。比如说,如果有人把偷来的书带到我们家这样的旧书店,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我们收购了这些书,之后又卖给了其他人,一般情况下我们是无罪的。我们是不知道当事人间特定事情的第三人……这民法中被称作“善意的第三人”。这个价签是我的母亲和须崎先生的父亲身为善意的第三人’的证据。”

    我困惑了。想要整理下思路却整理不出来。

    “抱歉,请说得再通俗易懂些……”

    “如果这个价签被认为是真的,那么就存在另外一个人将《最后的世界大战》卖给了我们店。同时这个两千日元的价签是母亲估价失误的结果……也就是说,母亲是在不知道这本书是被偷来的高价旧书的情况下卖出了这本书。

    总之,我的母亲虚构了一个与他们无关的犯人。就这样不知情地便宜买下了犯人的书又将它卖了出去。从法律上来看,这两个人都不会涉及法律责任”

    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我总算是理解了她的话。被害者要求赔偿的对象一般来说只有犯人吧。

    “能这样顺利吗?”

    “这个就不一定了。即便是善意的第三人,也有可能背负归还赃物的责任……但母亲应该是没有这样仔细说明。总之,只要说服须崎的父亲就可以了……无论如何,时至今日,时效已经成立”

    她用左手和牙齿撕碎了价签。碎片就这样飞散到夜晚的大海中,被白色的海浪吞没,转瞬间消失了踪影。

    “这下你知道我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了吧?精通旧书知识,头脑灵敏,却不明本性……十年前就消失了,之后再也没联系过”

    忽然触及到话题的核心。我抑制住紧张,深深吐了口气。

    “……没有写下留言什么的吗”

    “应该没有……她只给我留下了一本书”

    栞子无力地笑了笑。

    “书?”

    “大辅君也知道……就是坂口三千代的《麻雀日记》”

    我曾在她的房间见到过。我记得是坂口安吾的遗孀写的散文集。之后放到了均价摊位上。

    “那本书被放到均价摊位上卖掉了吗?”

    “不,那些不是母亲留下来的……母亲经常送给我书。她喜欢通过书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发现她留下《麻雀日记》时,我就立刻知道母亲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感觉她似乎是希望我这样问的。

    “我想她是喜欢上了别的人。《麻雀日记》中有记述过,作者将年幼的女儿留在家里,到了安吾家去”

    海边陷入了沉寂。我似乎明白些她以前为什么说不喜欢《麻雀日记》了。

    “你觉得我刚刚为什么没有向须崎先生说明这件事”

    栞子依旧凝视着漆黑的海面。今晚多云,看不到星星。没有能够照亮海面的东西。

    “时至今日已经没有了证据……而且,还会破坏须崎先生的回忆吧”

    我想了一会儿回答道。父亲是偷了珍贵旧书的犯人,初恋对象趁机买下了其它旧书——应该不会有人想要知道这样的“真相”。

    “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但还有个更重要的理由……”

    一瞬,她沉默了。我知道她是在紧紧地咬着牙关。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如果说明了一切,他就不会把旧漫画书卖给我们了……到底,我与三十年前的母亲做得没什么两样。因为《最后的世界大战》而来到公寓,便宜买下其它旧漫画书……我没有资格去指责母亲。如须崎先生所说的那样,我与母亲十分的相似……”

    格外冰冷的风从陆地吹向大海。她用力缩了缩纤瘦的身体。不知不觉间,我想要将胳膊环过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我,一辈子都不打算结婚”

    突如其来的宣言将我的动作定格住了。她刚刚到底说出了什么。

    “或许无论和谁结婚,构筑怎样幸福的家庭,总有一天我都会像母亲一样,抛弃家人……我没有自信不会这样做”

    也许这个人没有意识到我是个异性。虽然我知道这点,但莫名觉得像是被委婉地拒绝。我不认为像她这样古怪却认真的人会不以结婚为前提跟谁交往。

    “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大辅先生”

    她的声音已经和平常一样了。她拄着拐杖一点点改变方向,朝台阶走去。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心情舒畅了许多”

    我的心情却与舒畅相去甚远,沉闷至极。我就这样跟在她身后走着。

    “《最后的世界大战》是什么样的结局”

    我看向她铺满黑长发的背影问道。这个时候能问出口的也只有这个了。

    “……主人公到达了地下避难所。抱起一动不动的父亲,发誓两个人再也不分开……但是,一架机器人侵入了避难所,试图杀死主人公”

    她看着脚下,配合着自己的步调缓缓说道。

    “然后,这次是父亲恢复了意识,打倒了机器人。而试图镇压地面的机器人们受放射能的影响,电子大脑混乱,互相攻击直至全部消减。再次相聚的父子回到了战争结束后的地面,故事以此结局”

    “……不错的结局呢”

    我坦率地说出了感想。

    “也许是这样呢”

    过了一会儿,她叹息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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