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MEMORIES OF THE SUMMER

    【八月三十一日(1)】

    公元二〇九五年八月三十一日。对魔法科高中的学生来说,将是暑假的最后一天。理科高中和文科高中多半已经开始了新学期,而艺术科与体育科高中的暑假却大多直至九月中旬。所以作为高中生而言,暑假既不长也不短,算是平均数吧。顺带一提的是,虽说从八月三日到八月十二日举行了九校战,但并没有仅仅代表成员延长暑假这样的特殊待遇。

    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长假中仍旧摆脱不了课题(作业),在暑假最后一天里抱着想哭的心情——抑或真的哭泣着——面对载有习题集或论题的文档,这种身影在日本全国也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风景线。然而,事实上也并非都是这样不认真的(?)学生。像国立魔法大学附属第一高中一年级在籍的这对兄妹那样,暑假最后一天,在自家悠闲度日的少男少女也绝不在少数。——尽管像兄妹俩那样,一大早开始便吃着茶点,以聊天为乐的优雅(?)度日方式,也许十分罕见。

    “深雪,完成了哦。”

    “谢谢!真是抱歉,哥哥大人。因为这点小事劳烦你……”

    “捣碎冰块之类的也不费什么工夫啦。”

    达也将冰凿置于桌上,对妹妹夸张的说法微微一笑。

    仿佛受他影响般,深雪同样露出娴静的笑容,手中握有摇晃着黑色液体的耐热玻璃制咖啡壶。

    深雪以自身魔法制作出透明冰块(从容器的底部向上冻结,抽出气体制作而成),在经由达也未使用魔法而以冰凿直接捣碎做出的碎冰上(要是用达也的魔法来碎冰,就会变得像冰泥那样松松软软),倒入沏泡浓郁的咖啡。

    餐厅里馥郁的香气芬芳四溢。

    为了不让香气继续散溢,深雪在杯子的圆口上覆盖起一层冷气薄膜,端来了放在托盘上的两杯冰咖啡。

    达也微笑地凝视着那番神情自若的娴熟技巧。

    觉察到兄长视线的深雪露出羞涩的笑容,体态轻盈地转过身去。

    一楼面朝小庭院的房间里——原本作为客房使用,如今却撤去了床铺,成了完全空置的房间——摆放起桌子,敞开着所有的窗扇,感觉就像度假村的开放式阳台,达也和深雪正在这里享受咖啡时光。

    话虽如此,深雪却一味勤快地伺候着达也,来回走动个不停,连坐暖屁股的闲暇都没有。然而她却乐在其中,要是有第三者对此吹毛求疵的话,真就是所谓的不知好歹吧。

    尽管如此,不知是不是终于心满意足了的缘故,深雪谨慎地褪下带褶皱的白色围裙,在圆桌边,并非达也的正对面,而是他身旁的位子坐下。

    围裙之下,是一件有着宽幅肩带,露出嫩白手臂的轻薄连衣裙。对那件凉快的水珠纹样夏裙,达也十分眼熟。

    “注意到了吗?”

    敏锐地读懂了达也的眼神,在他正准备开口之前,深雪一脸娇羞的样子询问道。

    “当然。穿在你身上很好看。”

    对达也没有丝毫假装开玩笑意思的赞美之辞,深雪的脸稍稍有些红了起来。

    “哥哥大人真是的!尽说这些。”

    “我是真心这么想的啊。一开始不就说过了吗?原本就没打算送你不合适的东西。”

    面对用爽朗的表情,(按照世间一般的常识来说)对妹妹说着些略微不匹配的热情言辞的达也,深雪的面颊真正染上了红晕。

    “诶?那个……谢谢!”

    迎着羞涩不已,却又满心欢喜的深雪那瞟视过来的眼神,达也想起给她买这件衣服时也是这种表情呢,从而唤醒了那天的记忆。

    【八月十四日(1)】

    八月十四日。九校战闭幕后的第三天。达也和深雪来到市区的购物中心。二人都是高中生,而如今正当暑假。购物也无须特意选择星期日来市中心,但这当然是有原因的。达也从明天十五日至十八日,不得不参加由Four·Leaves·Technology(FLT,四叶科技)研发第三科主办的飞行演算机市场化之相关磋商。下周的星期二、三、四预定将参加独立魔装大队的野外演习及其会议。不管怎么说,如果仅周末有闲暇的话,达也觉得就该派上用场。

    那么,究竟因为何事而派上用场?作为深雪获得幻影击球优胜的奖励,达也想给她买些喜欢的东西。虽然对不是“礼物”,而是“奖励”的说法,深雪微妙地闹着别扭,但不管名义上叫什么,收到馈赠的她看起来十分欢悦,眼下正心情大好地走在他的身旁。只不过,并非单纯因为收到馈赠而欣喜,是收到达也的馈赠而感到欣喜。这其中藐小而又深奥的差异,如今的达也还未能理解。

    深雪今天的服装,上身为袖子透明的深色罩衫,下身是拖至脚踝的白色长裙以及凉鞋。头戴一顶宽檐草帽。由于是私人外出,即便暴露肌肤也完全没有关系,但深雪的观念仍旧还是出了家门就倾向于保守。

    另一边的达也在T恤外,作为外套披了件宽松的衬衫,下身则是富于伸缩性的合成纤维裤打扮。裤子尽管看上去有点紧身,但质地同样是透气性良好的夏季服装材料,就算一直紧紧覆盖到脚踝,也不像看起来的那么热。然而,除了脖子以上和手腕之前以外,都不接触空气这一点,却和妹妹大同小异。

    女性喜爱购物这点,到了今天也没有多大变化。在这种可说是常识的倾向中,特别是年轻女孩子,即使迎来了二十一世纪最后的十年,仍然热衷于购物。只是根据女孩子的不同,购物行为的模式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最想买的东西首先搞定的模式。

    第二类,最想买的东西留在最后的模式。

    第三类,这类模式大概是最多的,虽然有最想买的东西,却因为看花了眼而犹豫不决。

    深雪的模式属于第一类。昨天听达也问起“想要什么”后,深雪只是稍一考虑,就答以“夏季的连衣裙”。这或许是因为在往返九校战的巴士里,见到真由美的夏裙装束而受了刺激的缘故吧。至少达也在到达目的地时是这么想的。那是因为,深雪拉着达也去的百货大楼的时装店里,尽是这类连衣裙集中展示亮相。尽管都是些和深雪眼下的穿着类型迥然不同的设计,但妹妹偶尔也大胆冒险一下,不也很好吗?达也看着身穿夏裙袒露较多的人形模特,如此想到。

    另一边的深雪,与达也看着相同的事物,却露出少许畏怯的神情。不,严格来讲,并不是一样的东西。深雪注意到的是,人形模特所穿夏裙上贴着的价格标签。

    “无须客气,深雪。我的收入你也是知道的。”

    虽说是价格标签,但和百年前的不同,如今的价格显示乃是运用了AR技术的假想标签。为了确认价格,必须借助谁都理所当然拥有的,信息终端里的AR程序,所以深雪究竟在看夏裙的什么,没有可能瞒得住达也。

    达也同样启动了AR程序,正在确认假想标签。那里所标的价位,并没有超出他的料想。

    那可是深雪看中的店铺。

    怎么可能出售便宜货?

    然而,达也对深雪所说的话,绝非打肿脸充胖子。就算价高,也不过是面向年轻人的高档服装而已。并非高级时装那种贵得吓人的价格。这对于身为托拉斯·希尔巴一份子的他来说,简直是感觉不到负担的数额。

    亮出钱包的行为,根据对象的不同常常容易招人厌,但深雪却似乎因此下了决心。和哥哥客气或许才是对他的失礼也说不定。一脸抛却犹豫的神情,深雪开始认真挑选起用人形模特和立体衣架展示的连衣裙。

    仅凭并非使用3D影像,而是以实物展出这点,就可以看出这里是高档服装店。不仅低价销售的批发店,连中档层次的服饰店,如今以3D影像展示商品也成为主流。基本上都是通过合成影像试衣的店铺。肌肤无法感触服饰质地这点被退货OK所弥补。而这家店里的服装样品可以试穿,算是当下十分罕见的店铺了。

    在店内环视一圈之后,深雪叫来店员,指了指三件连衣裙。对于她想试穿的要求,店员满面笑容地点了点头。那看上去之所以并不单纯只是职业微笑,或许是潜藏着想让深雪充当店内的PR【展示营销】这种意图。达也如此想到。

    深雪被这类别有用心的企图盯上,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而且,也不是什么可以应允的事。哪怕只是在限定区域播放的广告,也决不让深雪去当什么模特。倒不如说,不想让深雪暴露在众目睽睽的淫邪视线之下,才是达也的真心。

    然而不愧是(相比之下)属于高级店铺,还没有一上来就説出那种话的冒昧店员。那名女店员笑着退入库房,立马取来了试穿用的样品服装。虽说是样品,可每次收纳都会自动经过清洗、杀菌的步骤,伸手试穿无需犹豫。深雪由取来样品服装的店员带领,朝试衣间走去。

    达也决定在此期间坐在店内的长椅上等待。如果有事,店员自会来叫他,即便不如此,深雪一旦有什么情况,达也也能立刻知道。他为了打发时间,点开了读书网站。然而,手机终端显示的文字,达也一个字也没能读下去。因为点开网站之后,立刻就在他的斜前方,先前的店员用仿佛窥探他脸色的眼神站立着。

    “有什么事吗?”

    尽管等对方首先开口说话就好,但向等待同伴的顾客(正确地说是其男伴)搭话,对于被牢牢灌输了待客礼仪的店员来说,明显是困难的吧。这么想着,达也决定首先由自己来试着刺探对方。

    “有些话想和您商量一下……”

    “要换个地方吗?”

    是秘密谈话吗?尽管达也做此想,但这毕竟还是太夸张了些。

    “不用,只要能占用您一点时间。”

    作为应允的表示,达也轻轻点了点头,店员总算解除了脸上隐藏着的紧张。

    “要是您同意的话,您同伴购买的裙装……”

    “可我们还没有决定要买。”

    被达也稍有些心急的话冷淡地打断之后,店员慌张地点了点头。

    “那是当然!只是说假如购买本店的商品而已。”

    “不用说,如果妹妹她中意,就打算买下。”

    “非常感谢!”

    达也并没有捉弄店员的意思。虽说对他而言只是理所当然的应答而已,但店员的反应却过于强烈了。至少达也是这么感觉的。店员也许是有别的话想说,但这在此时都已经无所谓了。

    “那么,到底有什么事?”

    致使话题夭折的当事人达也,却一脸若无其事地催促着进入正题。

    “啊,是的!”

    这名店员没有露出一丝不愉快的脸色,也许是拜服装店的职业教育所赐吧。又或许只是完全被达也玩弄于股掌了也说不定。

    “如果本店的商品能入得了客人法眼的话,购买的裙装能否就这样穿着呢?”

    那个暂且不提,店员的“商量”乍一看十分怪异。不,请求的内容本身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现成的衣服,而且还是几乎无需调整的夏季无袖连衣裙。将买下的服装穿回家,仅就这种拥有商品库房的店铺来说,也并非什么稀奇的事。怪异的是,由店员出面请求这点。

    “希望穿着这家店的裙子来回走动,是这个意思吗?”

    然而达也并未询问其理由。因为店员的,不,服装店的意图立刻就明白了。是想让深雪做这家店的活动广告吧。

    “是的。为此,价钱方面我们会给予优惠。”

    看来店员似乎也察觉到,达也意识到了自己这边的目的。从立马便提出打折优惠这点来看,这名女店员虽然年轻,却似乎是个相当能干的商人。

    打折对达也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吸引力。但是,达也却因其他的理由,对店员的请求产生了兴趣。

    “真的只有这些?摄影可敬谢不敏。”

    “那是当然!绝不会做出任何有损顾客隐私的事。”

    “除了店面陈列以外的衣服也能拿来看看吗?”

    “非常乐意!”

    还不坏,达也心想。

    与店员的商谈刚一结束,别的店员就来到达也跟前。说是深雪请他过去。达也没有任何不快的表情,动作轻便地站起身。早就预料到的事,即便不是如此,也没有什么不愉快的理由。

    “哥哥大人,你看怎么样……?”

    试衣间的门敞开着。身后以等身大小的三面镜(为了防止偷拍,这类场所中未使用摄像头)为背景,深雪腼腆地问道。她身上穿着的是,以淡灰色为基调的无袖连衣裙。

    “雅致的设计,你穿着很合身啊。只是再稍稍华丽一些的话更好吧。”

    达也感到,及膝的单纯设计,尽管和举止文雅的深雪的美貌十分匹配,但感觉有些过分朴素了。

    “是吗……?那么请稍等一下。”

    打了声招呼便关上门。能听见衣服摩擦的些微声响。无声的时候,是在整理衣裙的下摆和头发吗?

    “让你久等了。这件如何?”

    这回的深雪比起腼腆,不如说明显带着害羞的表情,别开视线征求着意见。与平时外出穿着的衣服完全不同类型,因而才更觉害羞吧,达也心想。

    深雪这次穿的是格子纹的吊带背心连衣裙。从脖子到肩膀完全袒露在外。裙子也短了许多,不到膝盖至少五公分以上,清纯之中带着令人眩晕的娇艳。

    “嗯,不错啊。让我看得都入迷了。”

    “那种事……”

    达也直言不讳的感想,令深雪面染红云。这倒是能让人理解,但就连比深雪年长的店员也脸红不已,这究竟是因为深雪太过迷人呢,还是该归咎于达也坦诚过头的说法。

    “不是还有一件吗?那件不喜欢?”

    “没有……那么,那件也看一下吗?”

    再度重演的换衣过程。

    这件夏裙的暴露程度正好处在第一件和第二件之间。不过其束腰的设计突显了胸和腰的曲线轮廓。

    “请问……觉得怎么样?”

    虽比第二件连衣裙暴露得少了,但性感魅力值却是这件占上风。因为穿了以后才知道,所以感觉深雪也一样难为情得不得了。

    虽是没有胸围及腰围的量,就会变得难看的设计,却意外的十分合身。因CAD的调整而每周都会看到只穿内衣的样子,因此妹妹的身体发育良好,达也也是十分清楚的。但像这样以客观的(?)标准来审视的话,则远比想象的还要成熟。酝酿出一种和刚才的吊带背心连衣裙不同的,恐怕是妙龄少女所特有的,不相称的风韵。

    “真难办啊!就算是我恐怕也要丧失理智了。”

    “…………”

    面对达也露骨的赞美之词,深雪的脸色更红了,沉默着掩上了试衣间的门。

    之后深雪继续着(以)试衣(为名的时装秀)。每一次,达也都像完全不知害臊为何物般,直言不讳地赞美着妹妹。而当每次听到赞美,深雪就(连同哥哥的份一起)表现得娇羞不已。即便如此,还是应达也的要求继续试衣,就连给脸上的血管和心脏增加负担都毫不在意般,这一定是对哥哥的赞美乐不可支的缘故。

    深雪没有当模特的经验。即便拥有世界顶级模特见了都会赤脚逃走的美貌,也没有专业模特的技能。并没有掌握迅速更衣的绝技。

    总而言之,如此反复试穿经过了相当一段时间。当然,关着门时的试衣间是无法窥视的,但每当深雪向达也展示衣装时,在店内的展区也能看见她的身姿。她时而走出试衣间,根据达也要求的那样,轻盈地转身或摆出个姿势。就在这期间,围拢试衣间的人墙逐渐形成。

    并非赤裸裸地围成一圈站着观看。要是那样,达也也不会默不作声,而在他行动前,恐怕店员就要郑重地请他们离开了吧。并非那样,而是不停偷看的年轻人远远地围成了一个圈。而且还是慢慢地逛着,装作来回审视人体模特,视线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抽离的样子。

    说是年轻人,也并非都是年轻男子。尽管也包括男性,但从数量上说,明显是女性更多。也是,这类店仅仅男性顾客的话,实在不好意思登门也可以理解。实际上,三比一左右占少数的男性顾客,都是些看似陪同女性来的大学生或年轻职员,男高中生恐怕只有达也一个吧。只不过,几乎没有人拥有,能够看穿他实际是个高中生的眼力吧。

    女性单独或仅仅女性结伴而来的顾客,同样用充满称赞和艳羡的眼神看着深雪,但立刻又别开视线。每当听见试衣间关上门的声音时,便松了一口气,而当听见试衣间的门再次开启时,仿佛着了魔一般,隐藏起惴惴不安的神情,偷偷地窥视深雪的模样。

    这点上,有男性作为护花使者——或者说由男性陪同来的——女性顾客,多少还保持着正常的精神状态。面对一副魂不附体的表情被深雪吸引住的恋人(哪种恋人不能一概而论),或是狠狠踩一下对方的脚,或是用手肘击打侧腹,抑或在背上用力捏一下。另一方面,又羡慕地远望着既没有羞怯也毫不犹豫赞美深雪的达也,用责难的眼神看着陪同的男性,让恋人毫无理由地焦躁不安。总之,她们通过拿身边的男人出气来宣泄感情,恢复心理平衡。

    达也就不用说了,深雪也意识到了偷看自己的视线。但达也能甄别有害的视线和无害的视线,将无害的视线排除出认识以外,这种操作并不需要特别关注,而是在脑中自动执行。而深雪也已达到了崭新的境界,自然地无视投向自己的视线——对她来说,若非如此,就连上街都寸步难行了——因此,这种程度的事,根本构不成中止购物的理由。

    尽管达也每次除了赞美之辞什么也不说,但并非每句话都一样。虽然深雪因独占兄长的视线而充满了近于酩酊大醉般的幸福感,却并没有听漏哥哥话中的微妙差异。更换的裙装已经超过二十件时,深雪将保留在试衣间里,带着小水珠纹样的连衣裙拿在手里。既可说是无袖连衣裙,又可说是吊带背心连衣裙的长度不到膝盖的夏季裙装。肩带是宽幅波纹蕾丝镶边,胸口及裙裾处也有很多蕾丝装饰。虽然暴露较多,却给人以优雅的印象,象牙白的底色上点缀着彩色的细小水珠纹,展现出一番与妙龄相称的可爱。

    “哥哥大人,我想要这件裙子……”

    “我也觉得这件最配你了。非常可爱哦!”

    尽管最初是以哥哥评价最好为理由选择的裙装,当深雪再次听见达也说的“可爱”,便坚定了想法,就连一根头发丝般的犹豫也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么……可以买下这件吗?”

    事到如今深雪也不再说些客气的话了。作为补偿,竭力表现出一副可爱的笑脸——以深雪的心情来说,是和收到哥哥的礼物相称的表情——向达也强求道。

    “当然可以!”

    另一方面,以达也的心境来说,并没有被死乞白赖强求买下的感觉。给妹妹买她喜欢的东西乃是最有意义的金钱使用之道,平日里恐怕时时抱有类似的想法。先不管达也本人是否意识到。

    面对深雪那可爱的“强求”,看见这一幕的男人们意识都给冻结住了。

    面对达也那毫无造作的大方,女人们羡慕不已地唉声叹气。

    “那就这件连衣裙和第二件及第十七件裙装。因为要穿着这件走,所以能将妹妹穿的衣服和其他商品一起送来吗?”

    “明白了!期待着您的再次光临!”

    于是,巧遇意料之外好主顾的店员,喜形于色地颔首道。

    【八月三十一日(2)】

    “话说回来,真没想到会买下三件。明明很贵的。”

    深雪也想起那时的事情了吧。脸上露出笑嘻嘻的表情,只有语气装出一副淘气的样子戏弄达也道:

    “我只要这一件就很满足了,哥哥大人?这难道就叫做乱花钱’吧?”

    “也不是让你白白换衣服二十一次摆样子的。难得的暑假,就连购物也难得陪你一次。还是说,我多此一举了?”

    “才没那回事!”

    深雪只是单纯想以些许调戏的口吻非难一下哥哥的“乱花钱”,但被正面反击之后,立马举起了白旗。

    “我……很开心。”

    形式上虽然是被达也问住了,但深雪却一点也没有不愉快的样子。岂止如此,以腼腆的表情抬眼看着哥哥的深雪,同被盯着看的达也之间的距离,比先前更加靠近了。

    “因为是个难得的机会啊……其实原本还想好好逛逛,给你买些浴衣和夏日用品的。”

    深雪羞涩的表情中显露出满足的微笑,凝视着达也。而他的表情却突然阴沉了下来,话语中透露着苦涩的声音。

    “……又不是哥哥大人的责任。”

    深雪轻轻地将自己的手贴在达也摆放于圆桌的手背上,用温柔的声音喃喃细语道。

    【八月十四日(2)】

    虽说选衣服花了不少时间,但现在尚未到中午。和达也一起出来单独逛街,如今却要草草回家,这种可惜的事情,深雪是想也不会去想的。

    幸而达也也不是个家里蹲。而且今天为了陪陪家人(陪妹妹),达也将时间腾了出来。两人之间没有起什么特别的争执,便决定就这样一直闲逛到傍晚。

    眼下所在的建筑乃是女性向的百货大楼。这栋大楼里除了服装以外,鞋子呀帽子,项链呀小物件,以至于当季的浴衣、泳衣等等,销售这类商品的店铺从一楼至十四楼,鳞次栉比,一应俱全。餐馆也尽是些提供年轻女性喜欢的小吃或甜点的餐饮店。虽然对男性而言,多少飘荡着一些拘谨的氛围,但要是和女性组成一对情侣的话,就另当别论了。即便对方是妹妹,但在旁人看来,根本就无从分辨。

    实际上,未曾听见两人间的谈话而看出他俩是兄妹的人,可以说一个也没有。不,要是没有从深雪口中听见一声“哥哥大人”,即便竖起耳朵听也无济于事。

    挽着达也的手臂,欣然紧挨着他的深雪,怎么看都是向恋人撒娇的少女模样。最多混杂着成见,在心中咒骂一句“不般配的情侣”。那恐怕也只限于少年。之后,被冤枉(?)“朝其他女人暗送秋波”的少年,必定受到来自同伴少女的责打。——总之,也算是一种固定套路了。

    大楼中尽是女性向的店铺已如前述。只要没有特别的目的——为了讨好女友而以挑选贡品为目的的恋人或准恋人,占了大半——这里就不是什么能引起男人兴趣的地方。只要是时常想着那种事的年轻男性,且不论愉不愉快,这里也许的确能渡过有意义的时光,但至少达也不是那类人。

    然而达也却陪伴盯着橱窗来回看的深雪,未曾露出一丝一毫难看的脸色。深雪看着显示板一会儿两眼放光,一会儿不满似地皱起眉头的样子,让达也的双目泛起笑容。无论是先天还是后天,也无论是被他人强行烙印的还是自己萌发的,只要有深雪在,不论身处繁华闹市还是荒山野岭,对达也来说都毫无二致吧。

    他唯一真正能够产生欲望的,已经在他的身边了,其余的条件不论怎样都无所谓。凡是清楚达也实情的人都能理解。达也和深雪,真正依存着对方的,或许正是达也也说不定。

    只不过,这要是问起对当事人来,一定会被齐声回一句“多管闲事”吧。比起多管闲事不得好死,也许会有严厉的惩罚等待着亦未可知。

    那——对应严厉——并非仅限于针对说话不客气的提问者。

    同样也适用于不礼貌的闯入者。

    说是早一点吃午餐而走入的意大利面馆里,兄妹俩用不愉快的眼神看着站在餐桌边的年轻男子。

    达也和深雪走进这家店完全事出偶然,抑或一时兴起所致。

    两人几乎从未选择这种无法遮蔽视线布局的餐馆外出就餐。大抵都选择在单间或餐桌之间相互隔开的餐馆。如果不那么做,就会因为备受注目而难以进餐。当然,受到注目的是深雪。

    或许由于地点的缘故,今天来店里的客人几乎都是女性,即便有男性在,也是陪同女伴来的,应该不会引来什么麻烦吧。总之,抱着这种天真的想法。

    然而,当达也继深雪进入店内之时,嘈杂瞬间平息了。就连店员——在这类休闲的饭店很罕见的不是女招待,而是侍应生——也屏息伫立,一动不动。连达也也没想到会导致这样的过敏反应。在这种以时尚为卖点的场所,照理应该对深雪的美貌有所抗性才对,他原本是这么想的,但实际上,正因为卖点是时髦,所以才很少有机会见到像深雪这样的素颜之美吧。

    侍应生重拾自我是在达也旋踵离开之际。准确地说,是在察觉到达也准备离开,感到惊慌失措时,以此为契机,才得以找回自我。不知该说他有作为侍应生的职业精神,还是该说他没有。尽管这其中十分微妙,但成功挽留住了两名客人却是事实。

    可以预料,即便有所挑剔,恐怕其他的餐馆也是一样的反应。达也乖乖地跟着引领入席的侍应生走了。说到深雪,则是平日里就被注目惯了的。而且只要有达也在,除此以外的事对深雪而言都微不足道。

    双人席的餐桌所配备的并非固定模式的沙发,(至少表面看起来)是木制的椅子坐席。制止了想要抽出椅子的侍应生,达也绕到深雪背后。深雪腼腆地回过头,微微致以颔首,便在达也拖出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达也则在对面的座位上坐下,朝侍应生瞥了一眼。有点慌张的侍应生赶忙递出菜单。达也落落大方地接过菜单,示意侍应生退下。

    他的举止与年龄不相称,充满了威严,受到草率对待的店员也没有感到任何不快的样子。客人们盯着深雪的视线,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却投向了达也。其中几乎都是女性顾客。她们意识中的不协调感,被认同感所替代。先前以为“那男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觉得“看男人真没眼光”,以这番无言的贬毁,来补偿面对深雪时的失败感。但如今的印象却一变而为“般配的一对”,她们总算接受了全面败北的事实。

    因放弃了对抗心理的缘故,嫉妒的视线变为了赞美的目光。现在反而异性的情侣,不如说男性一方感到了类似嫉妒的疑惑和焦虑。几乎没有“男友”完全理解自己“女友”眼神的意义,但下意识中,他们近乎本能地理解到,现在的,抑或是未来的恋人被吸引住了,并非只是被那宛如梦幻般的美丽少女,还有坐在少女对面,和她比翼连理【1】、天生一对的少年。(【1】译者:比翼连理,即“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白居易《长恨歌》。)

    新的演员登上舞台,是在一片偷窥的视线中,达也点完两份餐点之后。

    她是位绝色美女。

    年龄在二十岁左右。这名女性兼有刚刚告别少女时代的水灵,与宛如香气呛人的玫瑰花束般奢华的光彩。

    那是无论身在何时何地,都不能不吸引人眼球的美貌。

    而作为拥有者的她,对此十分明白。就是那种充满虚张声势的举止。其惺惺作态的举止动作,却令看到的人不感觉讨厌般得心应手。或许她正是通过被人打量而经受打磨,自觉意识到被端详而磨练自己吧。是个让人感觉拥有这番履历的美女。

    她的背后,仿佛伺候女皇的侍从一般,跟随着一个看似年长几岁的青年。或许是艺人——女演员吧。公元二〇九五年的现在,“偶像”的地位已经被真实的3DCG几乎取而代之了,但“女演员”仍旧是肉体凡胎活人的工作。这名女性拥有即便被介绍说是一流女星,也没有丝毫不协调感的气场。

    她为何会来这家休闲餐饮店,只能推测其理由。也许单纯只是一时兴起,也许是来外景事先踩点。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要是她踏入这间尽是“普通人”的餐饮店,店内的视线必然聚焦到她一人身上。

    她自己就是这样预想的。这么想并非出于虚荣或自尊心,而是基于反复数十次的实践,以至于升华为定律的经验。仿佛被打量任何地方都无所谓一般,她以成为自己第二本能的演技,展现着自己的魅力。

    然而,她的预想落空了。就如同“没有无一例外的法则”的黄金定律一样,她的经验法则直面了例外。

    尽管迎接她的店员脸上充满了惊讶与赞赏,但反应要比想象的来得淡定。区区一个侍应生在她的美貌面前竟然还能保持冷静,按照她的经验来说,实属罕见。占据八成座位的普通顾客,对于入口附近泛起的小小波澜激起了好奇心,转眼看去,赞赏她美貌的人不分男女,都显露出惊讶的表情,但也仅限于此,立刻便失去了兴趣,视线再次投回店内深处的墙边坐席。

    与其外表不差,她确实是女演员。出道五年,作为艺人已经建立起了稳固的地位。感觉迟钝是无法在演艺圈混的。CG的技术一年比一年进步,姿容之美已经渐渐不再是绝对优势了。她并非仅仅拥有美貌,还凭借着非凡的敏锐以及和年龄不相称的演技,获得了明星的宝座。

    只不过,即便没有特别敏锐的感性,只要拥有普通的感受性,恐怕就能得出相同的结论吧。她感觉到,多半是店内有什么人比自己更引人注目。那对她而言,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倒不如说深感不快。将自己置之不理,吸引众人眼球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对此在意得不得了。

    然而,同普通人一样偷偷窥视那样的事(亦即所谓“瞄眼看”),作为明星的自尊心是决不允许的。她在由侍应生带领途中,故意不朝其他顾客视线所向之处张望。

    然而,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她被引领至的餐桌,就在弃她于不顾而众目所向的餐桌附近——斜对面。她在椅子上坐下之际,假装若无其事地朝那桌瞥了一眼。坐在一起的是一对年轻情侣。脸朝向这边的少年,尽管并非长相丑陋,但实在不是受女性欢迎的那种类型。至少不觉得会是备受店内瞩目的外表。那么说来,夺走普通顾客眼球的就是背朝这边的少女了吧。

    ——她的这番思考,几乎都是出于逞强。只是出于逞强才觉得,她确实并不普通。其实,从些许缝隙中窥见的侧脸让她瞬间就明白了。也许,即便只是背影也让她理解到,这名少女是特别的。

    那是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用言语来表达的话,就是绝望般的嫉妒。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个被神明选中的人。自负取得今天的地位,并非仅仅停留在依靠稍显漂亮的天生外表,而是全凭坚守使姿容更上一层楼的生活习惯,研究看起来更加美观的举止仪态,贪婪地学习掌握演技。

    但这名少女不同。不知是受到神的宠爱,还是和恶魔做了交易,不管怎样,绝不普通。不是努力就能触手可及的境界。

    岂有此理,她感到。什么也没有付出就独享众人的瞩目,她感到自己至今为止的努力都成了虚幻的泡影。想要证明,明星的宝座绝非天生丽质就能到手的。这股冲动在她的胸中涌起。

    她向坐在对面的青年招手示意,在桌上探出身的他的耳际,窃窃私语着什么。

    青年把脸凑近在对面向自己招手的美女,心里却在想着别的女性。

    不,或许该订正为别的少女。

    在斜后方的座位上就坐,从未见过的美丽少女。那占据了他的意识。

    对青年而言,美丽的女性就是商品,是玩具,是饰物。他作为著名经纪公司的第三代社长,多名人气女演员置于他的支配之下,还占有着数十名尚未出名的女演员(的雏鸟)。那对他而言乃是理所当然之事,丝毫没有罪恶感。他心想,眼前的这个女人,尽管当下成了呼风唤雨的女星,当年也不过是个除了长得好看以外,一无是处的蹩脚演员,之所以有今天的地位,全靠自己在初出茅庐的时候给予关照。多少让自己尝点甜头也算是对自己付出劳力的正当回报,而且并不是只有自己,对方也十分享受,所以理应感谢自己才对,他如此思考着。

    带她来这种大众性的餐馆,也是为了拿她来炫耀,借此欣赏庶民的羡慕表情。装饰品不拿来展示就毫无意义。青年觉得,尽管也有低俗趣味的自知之明,但演艺经纪人原本就是个庸俗的买卖。对于战乱时代,娱乐严冬时代先人们的艰辛一无所知的他来说,经纪公司社长的位子只不过是顷刻的虚荣心和轻易就能得到满足的手段而已。

    今天,以外景踩点的名义带来的这名女性,是目前青年最为中意的饰物。虽说并非公司里最能赚钱的,却是他的女人中最漂亮的。青年感到,好歹跻身一流女演员行列的现在,虽不能像默默无名那时随便带在身边到处跑,但反过来看,倒不如干脆用来满足自己的优越感。而在旁人看来,女演员才是主人,青年不过是她的附属品,但要做到如此客观审视自己,考虑到青年的地位和年龄,恐怕是难以做到的吧。

    青年认为,打个比喻的话,她就像是一颗经过一流工匠之手打磨的大颗粒钻石。购入原石,经由专聘的匠人之手打磨切割。那就是经纪公司的工作,做成的宝石就是以女演员为名的商品。她的确是自己竭尽全力一手加工出来的作品,即便是其他公司的匠人加工之物,也不过是只要不惜以金钱为代价,就能买到手的货物而已。

    与此相对的那名少女并非出钱就能买到,一眼见到的瞬间,青年便在心里这么想了。眼前的女人若是时价数千万日元的大颗钻石,那么少女便是难以估价市值的“伟大的非洲之星”(TheGreatStarOfAfrica)【2】。他感到两者就是有着如此的差距。幸而和她在一起的不过是个态度高傲的小鬼,立马就让她成为自己的收藏品,青年如此渴望着。但今天公司里的女演员和自己同行。换作是其他人倒无所谓,要是得罪了这颗作为商品的摇钱树,那就麻烦了。诸如此类,他还残留着权衡利弊这种程度的理性。(【2】译者:伟大的非洲之星,全球最大的钻石原石TheCullinan(库利南,非洲之星),发现于1905年南非普列米尔矿场,重达3106.75克拉,合621.35克。后经切割、打磨成众多大小不一的钻石。加工出来的成品总重量为1063.65克拉,最大者CullinanI(库利南I号)被镶嵌在英皇的权杖上,重达530.2克拉,亦号称“非洲之星”。)

    因此,当面前的女人提出让那名少女出演新作电影时,青年正好借此顺水推舟。青年假装稍作考虑,终究只是装作迁就女星耍小性子的样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从刚才开始就不断有包含着可爱(温吞而又孩子气的意思)敌意的视线投来。达也是这样感觉到的。因为判断对深雪无害所以弃之不顾,但并非什么让人愉快的东西。正这么想着,作为其发生源头的斜对面(对深雪而言是斜后方)的餐桌旁,一名青年站了起来,不知何故,朝他们兄妹的餐桌走近。

    达也和深雪用不快的眼神看向站在桌旁的青年。瞥眼偷看也就算了,要是被陌生人从近距离毫不客气盯着看的话,当然会感到不愉快。

    “抱歉打扰了。”

    青年连说话方式都毫不客气。姑且还恪守着正经措辞的范畴,但语气却相当狎昵。

    达也失却了对这名青年采取友好态度的打算。

    深雪的眼瞳中映出冷淡的光芒,极其自然地对青年背过脸去。

    青年对这明显的拒绝姿态并不气馁,露出谄媚笑容的同时,从名片盒里取出一张,朝深雪递去。

    “我是做这行的。”

    并非内嵌芯片型,而是纸制的旧式名片。也并非印刷有微型图像,而是真正仅有文字信息的老式廉价卡片。深雪勉强接过名片,仅仅一瞥之后,便递给了达也。

    名片上印有的姓氏和公司名的开头文字相同,姓名前的头衔是社长。公司名的后半部分写着“经纪公司”。达也猜测,大概是艺人经纪人吧。

    “小姐,你对电影感兴趣吗?”

    深雪的眼睛并未朝青年看去。

    “有个和你相当匹配的角色。”

    深雪的态度冷淡得就如同字面意思一样,但青年丝毫不为所屈。

    “呐,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么说着,青年社长稍稍弯下身,朝深雪的脸靠近过去。彻底无视深雪表现出来的明显的拒绝氛围。这种厚脸皮,不屈不挠的精神,正是生意人必要而又合理的资质吧。达也看着他的样子,感到些许的钦佩。

    当然,伴随着感到极其巨大的不快。

    终于,深雪别开的视线朝青年社长射去。

    只不过那并不是缓和态度的目光。

    深雪的眼中映出冷厉的光芒。是责难缺乏礼貌的严厉视线。

    青年社长一刹那显出畏缩的表情,立马又转为伪装似的,不,是伪装本身的谄媚之笑,做出了朝深雪伸出手来的暴行。

    那恐怕是艺人经纪人类似于意气用事的东西在作怪吧。身为经纪公司社长,将美女、美少女当作商品玩弄于股掌的自己,却被一个小女人的美貌所慑服,那似乎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然而即便如此,实在是轻率的举动。那种年纪轻轻便获得较高地位的人,对于比自己弱势的人,常常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看得出来,这名青年也有这种坏毛病。

    不知是打算扯住对方的手,还是想要抚摸脸颊。

    无论怎样,达也都决不允许这种混账行为。

    青年伸向深雪的咸猪手,被不知何时从座位上站起的达也一把抓住。

    “干什——呃!”

    青年自说自话的抗议声中途转为了惨叫,很快惨叫也听不见了。未知的剧痛让青年发不出声音来。

    “请你离开!”

    达也的话大概没有传达到青年的意识中吧。那是因为揪起青年手的达也,手指扼住对方的手腕,因摁压的力度与角度施予剧痛,施力点正是中医所谓经穴的一种。青年正深陷使意识变得一片空白的疼痛之中。

    达也一放手,青年便朝后趔趄了两、三步,一屁股跌倒在地。达也冷淡俯视青年的脸上全无表情,就连嘲笑也丝毫不见。青年背上一阵战栗,甚至有忘却了剧痛般的恐惧袭来。要是遭到嘲笑,便能以自尊为燃料,燃烧起愤怒。哪怕那只是昙花一现般渺小。但没有任何感情,只是宣告“别碍事”的那种眼神,甚至不允许青年抱有任何反感。

    青年僵硬着脸,从达也面前别开了视线——却无法避开视线——退缩着摇摇晃晃地站起。实际遭受到剧痛之后,又被笼罩在对施以暴力没有丝毫犹豫的眼神之下,并没有被吓得瘫软在地,证明青年还是有点胆量的。眼下的局面要是轮上懦弱的人,哪怕失禁也不奇怪。

    但青年的女性同伴似乎并不这么想。椅子的脚和地面摩擦出剧烈的声响,一眼看去,前面提到过的那位美女倨傲地挺起胸,凉鞋的鞋跟发出响声,快步走出了餐馆。那名女性瞥都没瞥青年一眼。

    事到如今,店里的人总算有所行动了。两名侍应生留神脚下不发出声音,朝这边急步赶了过来。并非朝达也,而是朝那名青年。

    彬彬有礼地鞠躬之后,侍应生用只有当事人才能听见的音量小声说了些什么,青年听见后满面通红。即便气血上涌,青年所回应的言辞,也还保留着不大喊大叫的理智。除了“你以为我是谁”、“不像话”之类音量较高的话以外,都没听见什么,但达也也没想要勉强去听。尽管没有对身体施以强制,但受到侍应生左右夹击的心理压迫,青年逼不得已被赶出了店面。确认他被赶走之后,达也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仿佛算好了达也坐下的时机一般,穿着白色厨师服,四十岁左右的男性站在了餐桌旁边。这名男性说明了自己是这家店的老板,同时也是担当大厨之后,向达也和深雪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于今天给你们带来的不愉快感到非常抱歉!”

    “别这么说,这边才应该道歉,引起骚动而给你们惹麻烦了。”

    虽说才十六岁,达也却经常和成人打交道。只要对方谨守礼貌,他无论怎样都会采取正常的应对。

    面对达也镇定的言谈举止,店主的眼神之所以有所和缓,大概是因为觉得和年纪不符的缘故吧。

    “哪里的话!引起骚动的是对方。客人你们只是受到纠缠而已。”

    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末,“不分青红皂白,各打五十大板”的恶习,尽管仍然深深根植于社会,但看起来这位店主似乎不属于这类人,并不认可责任归属捣糨糊的恶习。

    “您能这么说实在太好了。”

    这种明辨是非黑白的态度,正是令达也十分满意的。没有必要做过多解释,达也很自然地回了一礼。

    “虽然由于店员处置的不及时,导致了那种事的发生,但您要是不介意的话,就请继续享用本店的料理。当然,费用全免。”

    这么说着的店主,在达也提出异议之前就回去厨房了。

    与是否休闲餐饮店无关,味道非常令人满意。继开胃菜之后端出的汤也好,主食的意大利面也好,从中可以窥见店主那顽固而又率直的性格。全是没有丝毫偷工减料,竭尽全力的作品,这让达也和深雪尽情享受了一番,大饱口福。

    最后上来的是甜点。深雪尤其对这个沉醉忘我。四号大小(直径十二厘米)的薄片冰淇淋蛋糕。控制在配品点缀程度的这个蛋糕,飘溢着浓厚的香草味,同样是毫无偷工减料的正宗极品。不过分坚硬,也不过于松软,入口即化的冰爽口感,即便在更为高级的饭店里也足以受欢迎。

    而且令深雪愉悦的还并不仅仅是味道与口感。年轻侍应生中稍稍年长一些的,也许是领班的年轻人,端来的冰淇淋蛋糕是一份,调羹一对,没有碟子。调羹的柄长得不自然,不适合自己舀给自己吃。

    将盘子和调羹置于餐桌中央,侍应生以装模作样的镇静声音对二人低声窃语道。

    “出色的男友喂给可爱的女友。可爱的女友喂给出色的男友。般配的一对,甜美的时刻。”

    那恐怕正是为这种场合所特意写好的剧本台词。

    但深雪似乎认真领情了一般,满面染得通红,开心得微笑着,抄起一勺冰淇淋就往达也的嘴边送。

    ——就这样以这番羞耻PLAY般的甜点作为午餐的结束,达也在按照约定没有记载任何费用的账单上,并非用电子钱包,而是将一次性货币卡叠在上面塞给了侍应生,快步走出了餐馆。

    以出乎意料爽快(只是稍稍夹杂着些许羞耻心)的心情吃完午餐的达也,并不觉得事情到此为止,世上可没那么单纯。从餐饮街出来,在下降至购物区的自动扶梯前,达也皱起了眉头。深雪也因厌恶而皱起了眉,半身藏在哥哥的背后。

    兄妹面前站着先前在餐馆被缠上的演艺经纪公司的青年社长。女伴不在一起。恐怕是丢下青年独自回去了吧。取而代之这次附赠有四名相貌与体格成反比(亦即长相越丑,体格越好)的伙伴。

    “刚才竟敢让老子出丑啊!”

    尽管音量姑且有所控制,但青年用什么时候吼出来都不奇怪,完全暴露出不快的声音说道。

    什么啊,这番喽罗气十足的典型台词,尽管达也内心如此想到,但到目前为止,对方还不打算朝在自己扔白手套。

    “刚才也说了。请你离开。”

    然而,尽管没有打算寻衅,但从这番话来看,达也也难以说得上温和。“就是因为只有这点度量,才让女人给甩了”这番话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却并不打算隐藏鄙夷的口吻。就算没有寻衅的打算,却也充满了找抽的意思吧。

    如果真是如此,那达也的话还真是立竿见影。

    “……要跪下谢罪的话就趁现在!”

    “你想在这种地方闹事吗?”

    话说还真是易懂的话和态度,打算在人多的地方动手吗?倒不如说达也是因为担心青年的社会立场而这么说的,但,

    “少说废话!就凭你个人不像人的魔法师!”

    回骂的恶语足以打消达也的客气和犹豫了。

    达也挪动身体,将深雪从青年的视线中完全遮挡住。脸上的表情消失,眼睛迅即眯缝起来。

    不知是误会了达也的变化还是什么,青年满足地露出嘲笑之态。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是在九校什么的转播中吧。原本还以为发现了老大一颗原石,难怪是个十足的冒牌货!”

    这名青年恐怕对魔法师是通过基因操纵制造出来的人造人这一流言信以为真了吧。尽管数量已经有所减少,但至今仍存在对此坚信不疑者,达也因为在知识和见闻上都有所认知,所以并未对青年的话感到意外。

    “你在胡说吧。”

    对青年的话感到的只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你今天是初次见到我妹妹。要是看了九校战时妹妹的样子,即便那是影像,像你这样的庸人也不配站在我妹妹面前!”

    冷飕飕的空气开始飘荡。那并非冰雪造成的冷气,而是没有一丝阴云的钢刃释放出的冷气。

    “什么啊,你是个妹控吗?”

    青年尽情歪着嘴嘲笑道。——以变得苍白的表情,震颤的声音。

    达也没有回应青年的奚落,何止如此,完全无视了青年的话,接着自己的话说了下去。

    “差不多也该请你那边捧场的指教指教了吧?”

    就算被胆小的家养宠物狗吠叫,达也的性格也还没有细腻到会去在意这些。但也并不因为对手是软弱的家养狗就高抬贵手给予宽恕。

    “在大庭广众下失禁之前,不如早点滚回家去。不对,是屁滚尿流之前,要不这么说就难以理解吗?”

    并非因为自己被侮辱了,而是深雪受到了侮辱。息事宁人的理由,在达也来说连一条也没有。

    达也向青年踏出一步。青年的随从绷紧了神经。尽管没有感到职业保镖那种程度的老练,却也算是久经考验吧。只不过归根到底也就街头乱斗的水平。服装上虽然看不出个究竟,但这四人恐怕是哪个暴力集团的成员吧,达也推测到。看来演艺经纪公司同暴力集团关系紧密的传闻,即便并非总是成立,至少也不是空穴来风。

    “你们都在怕些什么!在街上魔法师不能使用魔法。就是这样被设定出来的!”

    看来这名青年似乎盲信了那些有关魔法师的都市传说。

    魔法师之所以不可以在街上使用魔法,是因为魔法的使用受到法律的限制,并非受到了什么精神操纵或机械控制之类。原本说来只是规定没有正当理由不得使用魔法,而事故或灾难时使用魔法的营救行动是受到奖励的,符合正当防卫条件时使用魔法也是被允许的。

    看得出来,随从的帮派成员并不像青年社长那样天真地相信都市传说。手仍旧绕到腰上——恐怕口袋里插着折叠匕首吧——谨慎地窥伺着达也的动向。

    达也在第二步停了下来,张开双手举到与肩膀齐高。并非举手投降。张开的手翩翩摆动,故意表现出手里什么也没拿的样子。

    那副姿态让帮派成员感到“被小看了”。他们虽然不清楚CAD的形状和操作方法,但依然拥有魔法师通过操作小型机器使用魔法的知识。他们解释达也的举动为,宣告以自己为对手根本无需用到魔法。

    那番解释着实正确。“以你们为对手,根本无需魔法”,达也的确是如此挑衅对方的。

    挑衅的效果立马显现。他们原本就是些下层帮派成员,亦即所谓的阿飞。突然被青年社长叫来,不过是些凑人头的小角色。正如通常的混混一样,他们的沸点很低。

    帮派成员拔出折叠刀,一齐朝达也猛冲过去。

    当今的暴力集团对帮派成员进行有组织的战斗训练属于稀松平常之事。在普通市民、自卫民团组织化尚属理所当然的时代,暴力职业化,也就是如果做不到有组织地协作的话,饭碗都保不住。

    左右各两人,借由时间差凭借刀使出波状攻击。

    年轻女性的惊叫声传来。

    那并非深雪的叫声。

    深雪一句话也不说,脸色也丝毫未改,倒不如说正以从容的表情看着达也的背影。

    在那里存在着的,是对兄长实力的绝对信赖。

    那份信赖不可能给背叛。

    仅仅四下。一人一击。以拳击正确击中要害,暴力集团成员躺在了地上。

    达也再度向前迈进。

    达也每进一步,青年社长便后退两步。

    到这里青年停下了脚步。感觉到撞上了谁的瞬间,青年的双手被从左右捉住,膝盖被迫撞向地面。映入慌忙回过头的青年眼帘的是穿着制服的警官身影。

    警官是共计八人的小队。两人制伏了青年社长,四人为躺在地上的暴力集团成员戴上手铐,剩下的两人站到了达也的面前。

    深雪走近了达也的身后。

    警官交替着朝达也和深雪看了看,用口齿不清的语调说道。

    “那么,为了听取口供,希望你们能一同到局里来一下。”

    预料之外的笨拙态度让达也不禁感到吃惊。虽说是正当防卫,但也是公众面前的暴力行为。作为现行犯逮捕也毫不为过。

    仔细看来,警官的左手缠绕着手镯形态CAD。意味着这名警官是个魔法师。那么,是知道了达也和深雪也是魔法师,而抱有了包庇意识吗?那么说来,却有些在意那惴惴不安的态度。

    “诶——还有一件事……”

    最初过来讲话的警官的搭档,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似的,说到一半便吞吞吐吐。这名警官的腰上是把**形态CAD。

    警官将手绕到身后。要拿出手铐吗?

    达也连头也不回,便察觉到深雪吊起了眉毛,挥一挥手劝她自重。

    警官的手在二人的面前伸了出来。不,说是二人的,倒不如说是深雪的面前。

    手中攥着的是和警官手册不同的,恐怕是私人的笔记本。

    “……是司波深雪小姐吧?今年九校战中出场的。我们都是一高的OB【毕业生、校友】……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您签个名?”

    另一名警官则递出了当今实属罕见的古典钢笔。

    达也和深雪面面相觑。接着,深雪朝两名警官嫣然一笑。

    【八月三十一日(3)】

    “真没想到,竟然在那种地方遇见OB。”

    回想起那天的事,深雪便哧哧地笑了起来。达也仿佛要把那时忍住的笑补回来一般,也不禁失笑。

    “但回过头来想想,也不是什么特别意外的事呢。关东的魔法科高中除了一高以外,没有其他的了,成为东京都警官的魔法师几乎都是一高的OB吧。”

    “是啊。不管怎么说,没有在警局逗留很长时间,应该说多亏了那些人是深雪的粉丝……也就是托了深雪的福。真是帮了大忙了。”

    “不用客气。能帮上哥哥大人的忙比什么都好。”

    “只不过,事后被邀去喝茶可真叫我为难。拒绝邀请还真够受的。”

    “哎呀!?那可不能怪深雪哦?”

    两人对视了一下,再次破颜而笑。

    深雪的嘴对上吸管,她的杯里终于见了底。

    达也的杯子里也是在此之前就仅剩下冰块了。

    看见深雪放开吸管朝自己这边看过来,达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接下来,银行也到开门的时候了,差不多该出门了吧?”

    “说的是啊。收拾完杯子就来,能稍等一会儿吗,哥哥大人?”

    “不,一起收拾吧。”

    说着,达也不等深雪提出抗议,就从她手中接过了托盘。看似举动粗暴,但杯中的冰块却连碰擦的声音都没有。深雪带着些许不满的表情,轻步跟在流露出真心,朝厨房走去的达也身后。

    说是去银行,却并非前去提现。取代钱包的电子钱包及私人支票之进化形态——货币卡普及以后,现金的用途便十分有限。这么说来,同样既不是去存钱,也不是填写存折。存款也好,交易记录也好,几乎全部网上办理,使用实体银行仅限于特殊情况。

    那么,话说达也来银行做什么呢?是为了更新使用在线服务所必需的ID。ID的更新并无指定期限。初始设定之后即便一次也不更新,服务也能照常使用。必需的是ID,而不是对其的更新。ID的更新乃是安全级别管控的一环,并非网上对认证数据进行更新,而是经由本人直接前往实体银行办理手续,便会加强安保级别的措施。

    达也每三个月都要前去更新一次ID。ID的更新期平均为半年,三个月一次属于频率较高的一类。当然,其中也有每周更新这类神经质的用户,所以相比之下也不算多么稀奇。

    在打着空调的大厅内,达也和深雪肩贴着肩等待叫到的顺序。也不是因为感觉冷才这么做的,从电车站点到银行的路上,即便烈日下身体也同样紧挨在一起。

    理由是深雪的防搭讪措施。看上去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一开始没把对方当回事吧,倒是没怎么来纠缠深雪,而一旦缠上了,让对方放弃却相当费事。所以走在街上时,决定一开始就装成恋人的样子。

    深雪希望和达也外出,比起有想买的东西,想去的地方,想看的事物来,像这样和哥哥紧紧粘在一起,或许才是真正的目的也说不定。在银行等候大厅这种无趣的地方,深雪的心情仍旧出奇得好,便是证据。——真是个没有任何狡辩余地的兄控。

    姑置勿论。因为用途受限,所以现代的银行并不像过去那样保管现金。尽管持有大量取代现金的货币卡,但发行方却可以通过系统锁定停止使用。与支票不同,因为并非背书后流通之物,所以即使停止使用,为难的也只有当事人而已。因此,银行劫匪这类存在,如今已相当于濒危物种般难得一见。

    ——理应如此的,但……

    “碰上稀奇事了呢。”

    达也他们现如今正巧身处濒危物种的活动现场。

    四名男子突然闯入大厅,一眼看去,粗暴地挥舞着改造**,威吓着银行工作人员和客户。在这盛夏的酷暑之中,都是一副头戴针织蒙面头套藏住脸的复古装扮。身上穿着脏兮兮的宽松夹克服。推到柜台处的是大型的手提包。如此彻底的传统作风,不禁让人误以为是在拍戏,但从对着窗口工作人员大喊大叫的拼命样子来判断,应该是真正的银行劫匪吧。

    “哥哥大人,要怎么做?”

    深雪依旧紧挨着肩膀,抬起脸,用和往常一样的声音朝达也询问道:

    “如果不介意的话,由我来。”

    这种程度的小事怎么可以劳烦达也出手,抱着同平时毫无二致的想法。

    “不用,我们没有必要出手。”

    达也笑着搭住了深雪的肩。仿佛让她镇静下来般,嘭嘭地轻拍了两下。

    深雪开心地倚在达也的胸前。

    岂止银行劫匪,就连表情不安身体僵直的其他顾客也不放在眼里,就是这般易懂的态度。沉闷的空气中酝酿出温暖氛围的两人,引人注目是毫无疑问的。

    为了达也的名誉(?)起见,首先声明一下,他并非是为了和妹妹打情骂俏才回答不用出手的。他的行为终究只是安抚心急的妹妹。尽管银行抢劫现如今属于稀有犯罪,但不代表银行的安保系统是吃素的。仅凭改造**这种程度,银行抢劫绝无成功的可能。

    其证明就当着顾客们的面实际上演了。柜台原本就设计成透明的屏障一直延伸至天花板,使人无法翻越。而屏障内侧,半透明的障壁从天花板降了下来,将工作人员面前开着的窗口堵住。

    那股势头,将放置在窗口的手提包横切着挤压坏了。如果劫匪的手正巧放在那里的话,即便不至于切断,那也免不了严重骨折吧。

    一名劫匪朝屏障开了枪。子弹深深陷入第一面屏障。看来外侧的透明屏障是以类似于高粘性的液体为素材制造的。或许是为了防止因流弹而引起的二次伤害。还真是考虑周到,看着眼前一幕的达也,心中十分感佩。

    不知嘴里叽里咕噜吐着什么脏话的银行劫匪回视大厅。看着那个男人的达也,仿佛为了不和对方直视般别开视线。他的目光所向之处正是深雪的脸庞。突然被盯着看(深雪是这么感觉的),深雪慌忙垂下头。达也的手依旧紧紧抱着妹妹的肩膀。

    从蒙面头套的缝隙中可以看见,银行强盗的眼梢吊了起来。总之,大厅里的顾客一刹那都忘记了紧张和恐惧,露出厌腻的表情,因而不能说只有那名男子特别的性情急躁。总之,达也他们被银行劫匪盯上了,却是毫无疑问的。

    达也对恶意的视线十分敏感。若非这样便无法承担起守护者的责任。他当然不可能不清楚,劫匪正用恶狠狠的眼神看着自己。同时也识破了其眼中夹杂着的残虐成性的光芒。

    深雪也意识到了劫匪正以残暴成性的眼神看着自己。她干脆朝达也的胸口贴得更紧了。那在劫匪看起来仿佛是一种胆怯的样子。劫匪也因此在蒙面头套之下满足似地歪嘴笑了。但对隔着轻薄面料的肌肤互相紧挨着的达也来说,很清楚深雪的身体完全没有用力。妹妹并未感到紧张。看起来胆怯的只有脸上的表情,而其背后却仅仅是充满欢喜地朝自己撒娇调情罢了。达也对此想也不想就明白了。

    禁不住差点露出的苦笑,还是被硬塞进了那张铁甲面具(扑克脸)之下。心想要是不故意装腔作势就好了,同时却还装出竭尽全力抑制不安的表情,用力抱住深雪。虽说并非经常这么做,但他出乎意外地是个喜欢得意忘形的性格。

    四名银行劫匪的视线,一齐朝达也他们集中过来。由于蒙面头套的缘故,两端扬起的嘴角尽管无法看见,但仅凭暴露在外的双目,就能知道劫匪们正在暗自冷笑。也许是达也和深雪的演技刺激了他们的施虐心理吧。

    达也表现出稍有夸张的哆嗦。我真是个蹩脚演员,尽管他这么想,可劫匪们却像是得到了巨大的满足一般。

    他们的注意从其他大厅顾客的身上转移开了。甚至没有注意到,连流弹都考虑在内的银行安保系统,怎么可能仅仅将大厅和柜台隔离就完事了呢。

    就在劫匪们的意识集中在一对情侣身上时。大厅的天花板消失了,只剩下格子状交织的横梁。不知何时,天花板被立体影像偷梁换柱了。有人从梁上降落到了劫匪头顶。体格强壮的警卫人员瞬间就制伏了劫匪。

    达也几乎毫不惊讶地望着那一幕。对于能够感知他人存在的达也来说,立体影像的屏风根本就算不上遮蔽物。他决定采取旁观,也是因为清楚头顶上已有警卫人员部署到位了。

    但银行的工作人员对他的情况当然一无所知。将深雪把脑袋埋在他胸膛里,常识性地解释为摆脱紧张之后的哭泣。达也用手臂抱紧深雪,藏起她的脸,因而就更加这么认为了。其实只是出于达也对现场气氛的察言观色,将妹妹满是幸福的笑脸,从认真完成任务的警卫人员和工作人员面前藏了起来而已。

    在仍旧抱着深雪脑袋的达也面前,银行的分行行长走近并鞠了一躬。听了达也的名字以后,为了对受到惊吓表示歉意,提出免除一年的手续费用。达也不知道该回应以什么表情,结果板着一张扑克脸——那在分行行长眼里,只是张因为紧张而僵硬了的表情——接受了那番提议。因为对普通人而言,事实上的确是遇到了惊险的一幕。

    达也告知了前来更新ID的目的后,分行行长叫来属下,将办理手续的顺序提前了。达也让深雪悄悄直起身;深雪则以长发遮挡住表情,被按着肩膀迈出了步伐。

    ID的更新并无被偷拍窃听之虞,乃是在完全独立的单间操作机器。进入单间,没有了在意他人耳目的必要,二人已经难以忍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放声而笑。

    同银行劫匪的遭遇,对他们兄妹来说,也不过是稍不寻常的日常生活的一个片段,仅此而已。

    暑假最后一天里经历的这个事件,在二人的记忆中,必定会成为“那个夏日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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