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台版转自轻之国度

    录入:IceKIno

    摘下已经不能配戴的徽章,

    放下已经不能射击的枪,

    敲、敲、敲……”Knockin’onHeaven’sDoor“BobDyl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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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学校骑脚踏车不到五分钟的路程,有个可以看见世界终点的地方。

    每到放学时间,我就经常把一组相机和一台收音机装在书包里,然后一个人骑着脚踏车穿过后门,通过那片稀疏而舒适的紫杉木林荫后,再登上那座小丘。那里似乎曾经是座纪念公园,广阔的草地正中央立了块粗陋的五角形石碑。抛光的那一面曾经刻着的文字全都不见了,午后的阳光清楚分明地反射在铁黑色的镜面上。离石碑不远处,还有座简朴的凉亭。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公园该有的东西,只有白桦木制的低矮扶手曲折地围绕在崖边。

    扶手的彼端,是一片清澈透明的冬日天空和淡绿色的景致。铁塔和JR铁轨都被荒烟蔓草掩盖。天气晴朗的话,连远方成群的大楼都清晰可见。

    我把东西放在扶手旁,从相机袋中取出一叠黑白照片,一张接一张地排列在草地上。每一张照片都是我在这里拍下的。最旧的那张照片已经泛黄,上面还有电车的模样,车道上连绵的车阵也拍了进去。顺着日期追下去,会发现人和车都逐渐消失了,看板或是标志等有文字的东西也渐渐变得光秃秃的。

    照片排列完后,我再次眺望扶手彼端的风景,手拿相机,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张、两张,每当我按下快门,一股异样的感觉便缠绕在指尖上挥之不去。总觉得应该还有更多更多必须拍下来的东西,但我却不知道是什么。我将这种异样感和相机一起收进相机包里,随意地在草地上躺下,把书包拉向自己。不久,设定好开启时间的收音机流泻出播音员令人困倦的声音:

    美国政府因人口减少而发表将四个州合并的消息。天主教堂举办的最后的祈祷会将会场移到了哈萨克,参加人数总计超过四百万人。国际能源机构决定将原油分配指数分三阶段调降。接着是国内消息。政府重新将二十四个地方列为禁止进入的区域……

    我在顷刻间便进入了梦乡。

    打了个寒颤醒来时,从收音机传出的声音已经变成充满杂音的怀旧老歌和沙哑的说话声:哈啰哈啰!现在的时间正好是下午五点,大家期待已久的DJSATOSHI时间到了。我们今天也借用了蠢蛋国营广播公司的电波,为大家播放开开心心的摇滚乐!

    我微微睁开双眼,仰望天际暗红色的云,翻了个身把脸颊贴近收音机。我每天都很期待这个地下广播。虽然我不知道DJSATOSHI是何方神圣,不过他似乎占据了这附近的广播电台,而这个公园是收讯最好的地方。「但是大家都要听喔!」DJSATOSHI这么说着。最近,我发现房间好像变大了。上厕所时,已经不会发生不小心踢倒一堆唱片的惨剧。我想一定是我不注意的时候,有好几张唱片消失了吧,说不定过不久连唱盘都会不见。我希望能在那之前尽量多播一些曲子给大家听。所以呢,让人昏昏欲睡的话就摆在一旁,今天也照例从我喜欢的歌曲,尽情地播放吧!今天选的是披头四的《AbbeyRoad》。关于披头四,年轻人至少听过名字吧?这是由保罗麦卡尼和林哥史达组成的双人乐团。在我们父母亲的年代,他们可是英雄的代名词喔。他们最后这张专辑真是曲曲经典。但是这张专辑要到第三首曲子保罗才开始演唱,为什么呢?如果第一首和第二首也有人唱就好了。又或者只是我们忘记了而已。嗯。或许原本不只两个人,而是有更多团员也说不定。因为去世了,然后就像往常一样被我们遗忘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只是这样而已。就算是这样我们也无能为力,我能做的就只有播放唱片而已。

    那么,今天播出的第一首曲子是〈Something〉。

    我竖耳倾听从收音机中流泻而出,那有着日晒味道的重唱曲,试图回想或许曾经存在过的歌声。但是除了鼓声和贝斯,还有一点朦胧的弦乐声之外,什么也听不到。是佚失了,还是原本就不存在?我连这点也无法分辨。

    如果没有人记得,无论原因是什么,其实都没有什么差别。

    *

    把这个现象取名为「黑点病」的,好像是一个法国数学家。这件事我是听从小一起长大的莉子说的,记得是在莉子家一起吃早餐的时候。

    「这是一种疾病吗?」我立刻反问。

    「不是,是玫瑰,玫瑰花的病。」

    她的回答总是有点牛头不对马嘴。

    「听说玫瑰一旦染上这种病,叶子便会产生一点一点的黑斑然后凋落,也无法再开花。因为这个现象跟那种病很类似,所以就直接称它为黑点病。」

    「为什么?哪里像?」

    「这个嘛,说来话长。总之就是人死了之后,从遗体到所有的一切全都会消失,也从每一个人的记忆中消失。这么一来不需要葬礼,也不需要扫墓了。」

    「嗯哼」,的确,对我而言葬礼这种东西是小说或电影里才会出现的东西。对那些写小说或是电影剧本的人来说或许也是如此。但是,就算在这个世界还算正常的时候,人的一生中又有多少机会接触到葬礼呢?除非在葬仪社工作,否则最多也是两只手就数得出的次数吧?

    「然后,既然没有人死亡了,在殡葬业之后接着倒闭的会是什么行业?你知道吗?」

    「日本烟草产业?」

    「就算不用盐净身(注1),盐的销售量也不至于暴跌呀!」

    我开始有点尊敬莉子,愿意陪我开这种扯太远的无聊玩笑。

    「正确答案是花店。然后玫瑰花因此完全都消失无踪了,结果就像玫瑰花的病一样,所以那个法国学者才会这么说。」

    「原来如此,还真是冷静的分析呢。」

    可是,我不禁怀疑,花店产业真的有脆弱到会因没有人死亡而全部倒闭吗?于是莉子问我:「小诚,那你知道什么花店吗?」原来如此,这么一说,我还真是连一家都不知道。<

    「不过啊,我一直有一个疑问。」莉子一边搅拌着纳豆一边说:「人一死大家就忘了不是吗?但是一开始是怎么发现这些人陆续消失的呢?」

    「因为空房子越来越多了吧?而且无依无靠的人也很多。」

    「这是间接证据吧?」

    莉子举起缠绕着纳豆丝的筷子,在空中一边画圆一边说:

    「没有人看到那些人是怎么消失的吧?」

    「或许有,只是忘了吧?」

    「这么说的话,什么都有可能啊。搞不好全世界的各个角落,几乎都劈里啪啦地突然出现很

    注1:日本以往的烟草产业也承担了盐的业务,而日本人在葬礼结束要离开时会洒盐净身以驱邪。

    多没人住的房子、没人工作的公司、还有没有任何亲戚的人呢?」

    怎么可能?我听得傻眼,喝下了味噌汤。

    但是仔细想想,莉子说的也不无道理。如果说,死掉的人会从所有人的记忆、所有媒体的纪录中消失,那又有谁能够证明他们消失的事实呢?

    「也许……」

    我将口中的东西和有着怪味的唾液一起吞下,然后说:

    「也许在一些大人物当中还有那么两、三个人没有消失记忆吧?科学家啦、或是政治人物之类的。然后他们说这是黑点病,就传开了。」

    「或许吧。」莉子一边嚼着口中的食物一边陷入沉思。「不过那些人好可怜。像我们这样什么都忘光了,还比较轻松呢。」

    莉子的好处就是,有时候会说出很敏锐的话。不过,她的缺点也是有时说话会太过尖锐。

    *

    下午五点过后的一个小时中,我躺在纪念公园的小丘上一边听着DJSATOSHI的广播,还在草地上阖上眼皮小睡了一会儿。太阳西沉,开始有点寒意时,广播又回到悲观负面新闻的无限轮回,我关掉电源,把东西收进书包准备回学校去。回程是下坡,不用踩踏板脚踏车也会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进,不一会就穿进剌骨的风中。刚才听到的古老摇滚乐曲隐隐约约在我耳中开始加速。这是一天当中我最喜欢的瞬间。我会仅仅为了这少许的回顾,而特地推着脚踏车到公园里去。

    但是森林很快便到达尽头,脚踏车的车轮闯入了碎石地。三层楼高的校舍遮住了我的视线。我尽量不减速地穿过后门,在停车场里从踏板上一跃而下。南校舍的后门就在那里。

    我走过昏暗的走廊,楼上传来了低音喇叭或伸缩喇叭练习的声音。往校园里眺望,棒球队已经结束社团活动,有的正在整理垒包,有的在整理场地。可以看见好几个学生手拿书包走向校门口的背影。终于来到大家逐渐离去,整个学校沉寂下来的时刻。校园中伸得长长的樱花树影,正融入暮色之中。

    穿过无人的走廊,我来到校舍一楼西边的尽头,敲了敲化学教室的门。这里有水槽,也可以放药品,所以没有老师在的时候,我就把这里当暗房用。里面没有回应,于是我打开门,迎面一阵扑鼻的酸气形成了奇妙的怀旧感。

    不过教室内并非空无一人。一个穿着白衣的男子趴在桌上睡觉的模样映入我的眼帘。不知道他是否察觉到我的叹息,顶着一头自然卷发型的头动了一动,然后抬了起来。歪斜的眼镜后面,一双惺忪的睡眼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才停在我的脸上。

    「啊,啊——啊?摄影社的时间到了吗?」

    须藤老师用他刚睡醒的沙哑声音说着,又趴回桌上。

    「怎么又回去睡了?已经超过六点了呢。不是该你值班巡逻了吗?」

    然而卷卷头却只是像臭鼬尾巴似地摇了摇,一点要起来的样子都没有。

    「我把你睡觉的样子拍下来贴在教职员室喔。」

    这样威胁他也不起来,于是我真的拍了下去,但是无论闪光灯或快门发出声音,老师仍然是不动如山。我把窗户的遮光薄板放下,拉上黑窗帘,用胶带黏起来。只剩下一盏伸手勉强见五指的安全灯。虽然我也觉得越暗他越不会起来,不过只要让他闻到浓浓的酸醋味,须藤老师就一定会出去了。

    然而正当我以为老师总算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却带着呵欠声说道:

    「那老师也来帮你做伪钞吧。」

    「谁要做那种东西?请你快去教职员室吧。」

    「你有点幽默感好不好?我为了招募社员好不容易到处去吹嘘,说什么我们会去拍裸照之类的。」

    原来那个谣言是你放出去的呀?拜托不要这样好不好?真受不了。我才不需要什么其他的社员呢。

    「身为摄影社的顾问,我也想让社团蓬勃壮大呀。」

    「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只不过是搅了些不必要的工作回来不是吗?为了制作毕业纪念册,我的入学考试都完蛋了。」

    「那不是你自己说想做的吗?」

    「从来都没有人跟我说过那是这么苦的差事!」

    由于今年的毕业纪念册照片量不足,这一个月里我在校园中四处奔走拍照,还附送硬塞来的毕业纪念册编辑工作。真是后悔,用理化这一科的红字来交换实在是太便宜老师了。

    「摄影社也因此变有名了不是吗?没有新社员加入吗?如果社员无法增加,你毕业后社团就会废掉了唷。」

    「废掉就废掉有什么关系?还有一个月我就不在这里了,废掉了也不关我的事。」

    「一个人默默玩社团有什么乐趣?啊,我说错了,你有过乐趣吗?」

    「很有趣啊。拍照又不用跟人说话。」

    须藤老师很夸张地叹了口气。

    「你就这么讨厌跟人说话吗?我看就算这个世界没有变成这样,你就这么突然消失也没人会注意到吧?就某种意义来说,你真是生在一个很美好的时代呢。」

    我觉得他说得还真对。

    「我并不是讨厌人。只是……」

    我把手伸进袋子里,一边卷着胶卷同时寻找适当的词汇。

    「……就好像一艘船进港后把锚丢下,锚会剌进水底。但是就算船离开了,锚的痕迹仍然会消失。我讨厌这样。」

    「请你讲老师听得懂的话好吗?」

    这么单刀直入的须藤老师,我还比较不讨厌。所以我一直希望他离我远一点。可以的话我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他只要像一只臭鼬的尾巴在镜头中静静地摇晃就好了。诚如他所言,我不喜欢跟人说话。

    「我的意思是你赶快出去啦。」

    我装出开玩笑似的口吻压扁了声音说。

    须藤老师对着一片黑暗的天花板打了个大呵欠,然后站了起来。

    「好吧。我走就行了吧。如你所愿,让你一个人独处。」

    须藤老师把上面写着「须藤老师收评量缴交处」的手工制邮筒挂在教室门外,很没趣似地挥了挥手走出教室。我叹了口气目送他的背影。

    当须藤老师在昏暗的走廊上走到一半时,突然停了下来,转头对我说:

    「你刚才说什么船啊、锚的是吧?」

    「……是。」

    「你看过海吗?」

    「没看过。沿海地区都禁止进入了不是吗?」

    他在说什么啊?我心想。须藤老师背对着我,耸了耸肩。

    「也对。所以你对海一无所知吧?海底只要一有洞,沙子就会立刻把它填满。因为,海洋是有生命的。」

    这句话以奇特的角度剌进我的心里,就像锚一样。

    「那,老师今天也去埋沙子啰!」

    他挥了挥手往走廊上走去。就连穿着那身脏污的白袍背影都看得出他的满腹牢骚。

    「为什么非得要一直叫我赶快回家呢?我在学校待到几点有什么关系吗?也有很多人家里没有任何人在等他啊。」

    他朝着走廊转角走去的背影,看起来越显消瘦。这么看来,他也逐渐在消耗殆尽。

    学校这个场所,说起来应该是在这个一点一滴逐渐消失的世界上,最让我有切身感受的地方。毕竟有太多人聚集在这里。而且,每一个人都会分配到许多东西,并贴上名牌。时间和空间也都一一被区分开来。北校舍的教室都空置着,鞋柜里常备的全校学生的长靴、海滩鞋和滑雪鞋,全都多出了很多,花圃因为没有人整理也全都荒废了。对于只会在这里待三年的学生来说,也就罢了;但是对必须继续留下来的老师们来说,该作何感想呢?

    当我确定那个白袍背影已经在走廊上转过弯消失后,正准备拿出「显影中勿开启」的告示纸时,听见走廊那端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啊,须藤老师,已经到巡逻的时间了吗?你慢走啊!」

    「你还是这么活蹦乱跳的。不要在走廊上奔跑。还有,不要大声喧哗。摄影社可以留下来是我开特例准许的,要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走廊角落出现莉子的身影,接在须藤老师的声音之后往这里跑过来。她柔软蓬松的褐色头发,在套着水手服的肩膀上跳跃着。我迅雷不及掩耳地拿出那张纸,缩进教室里,打算把门关上。正要关上门时,一只穿着室内鞋的脚尖从门缝里塞了进来。

    「为什么关门!」

    「我要开始显影了,所以禁止进入。」

    「你明知我不是社员又没有钥匙,干嘛锁呢?」

    「就是因为你不是社员我才锁啊!」

    莉子虽然是管乐社的社员,却经常在练习完之后跑来打扰我。她一边将我推进去一边走进教室的黑暗中,挺起胸膛说:

    「因为是摄影社所以需要模特儿吧?我喜欢黑白照片唷。总觉得黑白照片拍起来比本人更好看。」我受不了地沉默不语,莉子又装出低沉的声调加上一句:「没这回事,莉子你本来就很可爱呀。」

    「干嘛一个人在那里演戏?」

    「被你发现了!我以为这么暗你不会发现呀!」怎么可能?我抓住莉子的双肩,把她推到走廊上。

    「总之你不要打扰我。」

    「真是忘恩负义。亏我以前给你当过那么多次的模特儿。」莉子说着挑起眉毛,用食指戳了戳我胸口。我把她的手拨开。

    「我现在是要显影,跟模特儿没关系。你自己去练习吧。不是马上就要毕业公演了吗?」

    「啊?那个啊?取消了。」

    「为什么?」

    「好像是我们准备的曲目全都因为人数不够而没办法演奏。」

    我不由得疑惑。那当初不要选那种曲子不就好了吗?

    「所以,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曲目是去年决定的,所以是不是在那之后有几个人……消失了?小号只有我一个,而且打击乐器一个人都没有。」

    莉子的回答让我无言以对,正要关门的手也放了下来。莉子走进教室反手将门关上。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把黑色帘幕也拉到门口,用胶带固定好,连一点微光都不让它透进来。

    管乐社的练习情形我也曾远远地拍过几次吧,我努力回想,也不记得原来有几个人。

    莉子在安全灯旁坐了下来。大大的影子朦朦胧胧地在墙上扩散了开来。

    「算了,这样也好,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我其实很逊。」

    在暗红色的微光中,我无法分辨莉子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她这样不觉得空虚吗?

    「或许这是老天爷送给我的礼物吧。」莉子故作开朗地说。

    「礼物是指什么?指不知道这是病还是什么吗?」

    「是啊。因为要是知道有人死了会很难过吧?可能是老天爷不想再让人难过了,所以故意让我们忘记。」

    那不是真的,我很清楚。但是,我什么也无法回答。

    我把CharlesBeseler制、不怎么优雅的放大机放在桌上,然后擦拭已经安装好的负片上的尘埃,这时,莉子很顺手地将三种药水倒进桶中然后插进温度计。我一直让她帮忙做东做西,所以她连设定曝光时间都可以一个人完成。也因此我无法再将她赶出去,真是伤脑筋。

    「搞不好啊……」莉子说。

    「嗯?」

    「搞不好小诚你原本也有很多朋友,只是消失了,这么想的话,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还真是多管闲事。

    *

    第二天早上和莉子一起上学时,我发现南校舍尾端的窗户是一整片黑色的。这表示化学教室的黑色窗帘是拉着的。奇怪,明明我昨天回去的时候,确实把它拉开了才对。

    「窗帘为什么是拉上的?」

    「什么为什么?」莉子带着讶异的表情看着我。「因为那是暗房吧?你一直都用来当暗房,那个黑窗帘不是一直都是拉起来的吗?」

    「一直都是?」

    黑色窗帘一直都是拉上的?莉子到底在说什么?这怎么可能?那间教室白天是须藤老师使用的教室,所以我结束社团活动回家前在整理东西的时候,一定会把窗帘打开。莉子明明就应该知道这一点。

    「我是说,须藤老师他……」

    「……谁?须藤?」

    我用嘴唇咬碎了下一句话,开始沿着校舍跑过去。朝玄关而去的我和几个学生擦身而过,几道诧异的视线从我脸颊扫过。

    我直接穿着室内鞋从校舍的后门来到走廊上,眼前就是化学教室。不,门口应该挂着的「化学教室」看板消失了。门上应该以图钉钉着的手工制邮筒也不见了。

    我用颤抖的手伸进书包里取出学生手册,一再确认课表。完全找不到理化的课程。

    我朝着教职员室跑去。由自然科教师书桌聚集而成的那个角落里,并没有须藤老师的桌子。应该会有六张不锈钢桌排列而成的小岛中,有一张桌子消失了。

    「你怎么了?晨间班会快开始了,快去教室。」

    一个年轻的自然科老师看着我说。尽管知道没有用,我还是问了:

    「须藤老师不在吗?」

    「须藤?须藤是谁?」

    其他的老师们都歪着头面面相觑。

    「啊,没……没事。」

    我到教职员室后面的钥匙盒里找化学教室的钥匙。总是放在那个位置的钥匙牌上,没有写上任何字眼。所以就算要借镜匙也不知道该怎么填申请表,我紧握着钥匙回到暗房。

    门打开后,一股黏答答的感觉从黑暗中流出,药水味剌痛了我的脸颊。藉着入口射进来的光线,看见教室里挂着洗衣绳,用洗衣夹夹着吊在上面的照片在暗处浮现。是的,我昨天把照片晾起来之后就这么回去了。

    其中有一张照片里映着一个卷卷头,还有穿着白瓜的肩膀。我取下那张照片,直盯着它看。

    须藤老师已经消失了。他的身体、他曾经存在过的各种旁证、曾经和他接触过的人们的记忆、甚至连化学教室这个名称,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这张照片和我的记忆。

    这个小小的房间,仿佛从以前就一直被拿来当作摄影社的社团教室,始终关得暗无天日。现实已经被改写成如此。

    对着天花板,把一股盘据在肺部迷乱混沌的空气吐出来之后,热气沉积到腹部底层,不久便融化消失。

    我握着焦距模糊的黑白照片,一动也不动,仿佛在等待些什么。或许是眼泪或无意识中发出的声音,也或许是不须闭上眼睛也会浮现的老师脸庞,诸如此类的吧。但是,什么也没有涌现。OK,我没事的。这是我努力过的结果。我一直都尽量不和任何人交谈,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这干枯殆尽的距离,吸干了我情感中所有的湿气。剩下的,只有像结晶盐般的无色记忆。

    为什么——只有我的记忆被留下来?

    我的视线落在须藤老师的照片上。只能模模糊糊地推测。恐怕是从我开始拍照起,因为我把对某个人的记忆烙印在银盐底片上,然后用药水将它显影、定影,放大后印在相纸上的缘故。我没有确切的证据。可是,凡是我不曾拍过的人,我便一点也不记得他们的死亡。我想不出任何其他的原因。

    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像这样用照片写墓志铭。我的相簿已经累积到第七本。我早就放弃在每一页加上编号。自从我进了这所中学,已经有好几十个老师和学生消失,班级也变成每一学年只有两班。这些我很清楚。但这究竟是上天只给予我的偶然作用,还是这世上某处还有某些人也跟我一样能够留住记忆?我不知道。

    我在黄色标签上写下须藤老师的名字,贴在负片上装进袋子。照片则收进相本放回书包里。然后,我突然发现桌脚下堆着两个纸箱。昨天并没有这两箱纸箱,上面贴着印刷厂的送货单。

    我立刻发现这是毕业纪念册,可能是我走了之后才送到须藤老师那里的吧。接着,当运到这间房间之后,老师就消失了吗?

    我蹲下去想撕开胶带的时候,背后响起了一道声音。

    「喂——你干嘛突然跑掉?」

    我回过头,莉子的身影出现在拉门四角框框透进来的光线里。她站在走廊和暗房的黑暗交界处扶着门,一脸担心地看着我。

    「……没事,没什么。」

    我真的发出若无其事的声音。我不禁佩服自己。

    「但是……」

    莉子似乎想说些什么,直盯着我瞧。但是接下去的那句话,却又吞了回去。我把眼光移到脚下说:

    「毕业纪念册送来了呢。我想我们得把它搬过去才行。」

    就这么决定吧,我想。摄影社的顾问自始至终都不曾存在,所以这些毕业纪念册必须由我送到教室去,不是吗?

    「好,那我也来帮忙搬。」

    莉子跑过来帮我搬起一个箱子,很快地走到走廊上。

    「不快一点,晨间班会要开始啰。」

    如莉子所言,上课前五分钟的钟声响起,把我拉回现实。就好像把浸在定影剂里的相纸捞起来一样,如此确实又缓慢。

    我用双手确认三十本毕业纪念册的重量,追着水手服的背影走出走廊。

    嗳,莉子。你昨天不是说过吗?你说这个现象也许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的礼物。为了不让人们为别离悲伤,所以让他们遗忘。这不是真的,因为没那个必要。就算老天爷没有多此一举,我也能够让自己的心滴水不漏。只要保持距离就好了,跟任何人都保持在可以对焦的距离就好了。是的,正如现在的我和你之间的距离。那是非常非常简单的事情喔。就算是老天爷或是哪个人,在有人死亡的时候用橡皮擦拚命地把我们的记忆啦、手机的纪录啦、新闻报导还有银行帐户、置物柜上的名牌什么的一股脑地擦掉,那也不是为了不让人悲伤,只是因为祂喜欢干净吧。应该是这样。因为如此一来,我们的世界就可以在不引起任何涟漪的情况下,美丽地、一点一滴地消失。

    所以我才会一直把这双小小的手可以触碰到的景色烙印下来、写上名字、然后贴在我的相簿里。因为如果一切都宛如前一天的梦境般什么都没有留下就消失无踪,实在太空虚了。

    我穿过走廊,爬上两段楼梯,当看见左手边的教室时,突然想起须藤老师说的话,便叫住了莉子。

    「什么事?」莉子回过头。

    「你看过海吗?」

    莉子肩上背著书包,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歪了歪头。这时候好几个学生已经追过我们跑进了教室。

    「海?」

    「对。」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你想跷课去海边吗?海岸线全都禁止进入了吧?」

    「不是啦。我只是突然想到而已。想起我好像没有看过海。」

    「我也没有。听说海已经消失了。」

    这个传闻我时常听说。说政府之所以封锁海岸线,是因为海已经干枯了,看到那幅景象的人都非常震惊等等……这些说法在杂志或是广播电台的投稿单元经常出现。而证据就是最近店里面已经不太卖鱼了?

    真是无聊的谣言。

    「不可能啦。如果海已经消失了,虽然我不知道会怎么样,但是,陆地上也不应该一点事都没有吧?比如说应该就不会下雨了之类的。」

    「喔,是吗?」

    这次是开始上课的钟响起了,莉子匆匆忙忙冲进教室。我听见女孩们讲话的声音。早啊,莉子,那间高中简介你看了没?还——没——选择科目你决定了吧?不赶快写不行了。那上课的时候来写吧。你去考试的时候有参观社团了吧?你不觉得那个网球社有个晒得很黑的男生很帅吗?有啊有啊。原来那是你的菜啊?啊,这是毕业纪念册吗?给我看给我看……

    听着那些我不刻意听也会听见的女学生们之间的对话,我暂时留在走廊上,想着有关海的事情。那湛蓝而温柔地起伏着、咬碎了黎明破晓时朝阳的海。我曾经在电影或电视新闻里看过那幅景象。但真正的海,真的有那么美吗?它仍然有生命吗?它是否正静静地掀起波浪、淘着水底的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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