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灾难的舞台

    我亲爱的妇人们,在我们之间,怜悯就如同赞赏一般,因为神圣的正义,残酷已遭到严厉报复了。我想跟各位谈这件事,驱赶各位心中的残酷,因此我想告诉各位一个愉快,但是又值得同情的故事。

    (《十日谈》薄伽丘野上素一编译社会思想社)

    走在闷热的草丛,看着自己的脚,非常小。草很高,高到肩膀附近。

    我发现自己非常渺小,几乎快被可怕的茂密草丛淹没。抬头望见的天空,蔚蓝又遥远。风停了,非常炎热。

    有人叫我。

    叫的是真正的名字,已经好久没人这样叫我了。空气在振动。风摇曳着头顶上的树枝,绿的味道更浓了。

    是谁在叫我呢?谁知道这个名字呢?

    我听见歌声,还有昆虫振翅声。眼前有黑色影子掠过。

    一个,一个,又一个。以蔚蓝为背景,无数的昆虫飞舞着,描绘着圆形。

    靠近就分散到四方,然后又集中在同一处。

    是舞蹈。

    配合歌声舞动着。

    过来。

    是个温柔的声音。

    我来教你唱歌。教你为了生存的歌。过来我这边。

    我的名字被呼喊着,再三呼唤。好怀念的声音。但是我动不了。

    振翅声愈来愈大声。在耳边不断回响,振动空气。黑色影子乱舞。

    啊啊,这片风景……

    「老鼠!」

    被叫回来了,被一股强大、真实的力量拉回来了。

    歌声、呼喊声、振翅声、浓郁的绿色味道,全都消失了。

    「回答我,老鼠!」

    眼里映着淡淡的光。冰冷的布压着我的脖子,好舒服。

    「紫苑……」

    「你醒了吗?看得到我吗?」

    「还可以。」

    「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吗?」

    「床上……你抱我过来的吗?」

    「一加七呢?」

    「啥?」

    「加法,三加七等于多少?」

    「干什么?猜谜吗?」

    「认真回答我!三加七?」

    「十……」

    「嗯,正确。再来,三的七倍呢?」

    「紫苑,我说你啊……」

    「三的七倍,认真回答我。」

    「二十一。」

    「正确。那今天晚餐吃了什么?」

    「我吃过晚餐这种东西吗?噢,我吃了两块番薯乾,喝了一点羊乳。我还从借狗人那里敲了一袋软掉的饼干,差点就被他咬了。」

    「觉得头晕吗?」

    「完全不会。」

    「想吐吗?」

    「还好。」

    「头痛呢?」

    「也没有。」

    「发生什么事了……你晕倒的时候,有什么感觉?说得出来吗?」

    紫苑的眼睛凝视着我。他的眼底一片光亮,让人联想到冰冻的湖面。

    「风……有风在吹。」

    「风?」

    「吹着风,带走我的魂魄。」

    风带走魂魄,人掠夺心灵。

    大地呀,风雨呀,天呀,光呀。

    将所有都留在这里。

    那个声音似乎是这么唱着。

    不太记得了。倒是喉咙好渴,渴得好痛。

    紫苑递来一个白色杯子,里面装满清澈的水。一口喝光。紫苑递来的水,如同慈悲的雨水,滋润乾枯的大地,流进我的体内,慢慢渗透。难以形容地好喝。我松了一口气,开口问:

    「紫苑,你该不会担心我的脑部出现障碍吧?」

    「你突然昏倒耶,我当然会怀疑啊!」

    摸摸脖子。顺着下来,摸摸从敞开的衬衫看得到的胸膛。似乎没有异常,至少没有肉眼看得到的异常。

    「不是寄生蜂。」

    紫苑松了一口气。

    「头发跟皮肤都没有变化,跟它们没关系。」

    「好可惜。有像你一样的头发也很不错啊!」

    「别讲那种难笑的笑话,你一下子就不醒人事,一点都不好笑。」

    「只是单纯的贫血啦。」

    「贫血?你只是贫血?」

    「你干嘛那么激动啊!」

    「老鼠。」

    紫苑坐在床上,再度叹了口气,说:

    「不要太有自信了。」

    「什么意思?」

    「别太相信自己了。你也是活生生的人啊,会生病,也会受伤,这点你别忘了。我不是医生,也没有医学知识。但是,刚才你那种昏倒的方式,应该不是单纯的贫血。」

    「谢谢你的关心。我明天会去医院接受精密检查。如果需要住院的话,我会住最顶楼的贵宾室,你一定要来探病喔。」

    「老鼠,我不是在开玩笑。」

    「罗嗦!」

    怒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生气。并不是慌乱到无法控制情绪,也不是憎恨眼前的人。然而,语调却激昂了起来。

    没有人这么真诚地在乎我,我不想有人真心担心我,不想有人关心我。在乎、担忧、关心,都很容易就被纳入名为爱的范畴里。我不认为那些东西是必要的,没有也能活下去,我就是这么活过来的,所以我不需要。

    紫苑不明白这件事。在这个地方生活,他怀抱了太多不必要的东西。也许我是对他的那份无知、那份愚蠢憨直感到烦躁吧。

    「手指头没有麻痹的感觉吧?也没有肿起来……」

    紫苑的手触摸着放在床上的手,轻压着。他很认真、冷静地查看是否有麻痹、浮肿的情形。似乎完全无视于老鼠的怒斥。

    无知、愚蠢,而且迟钝。

    老鼠挥掉紫苑的手,从床上跳了下来。

    「老鼠,不行啦,不能急着下床。」

    「我教你。」

    「什么?」

    「我教你跳舞。」

    「你在说什么啊,你需要安静休养。」

    「来啊,快点!」

    老鼠拉着紫苑的手臂,强迫他站起来。用手握住他的腰。

    「看,果然如此。」

    「什么?」

    「我果然比你高。」

    「那有!我们差不多吧。」

    「呵呵。王子,你跳过舞吗?」

    「没有。」

    「我想也是。那么,首先从初步的舞步开始。喂,挺胸,抬头,别看下面。」

    老鼠哼起旋律。

    「不要啦,我不会跳舞啦,而且,在这里跳太危险了,地方这么狭窄,我们

    在这里转来转去,书会倒下来。」

    「我不会跳得那么粗鲁。好,在这里转身。后退。再一次,转身。唷,跳得不错啊。」

    「我只是被你拉着而已。」

    「那也很厉害啊,你的动作很轻盈。前进,转身。很好,跟上旋律罗。重复一开始的舞步。跳啊,跳吧,紫苑。」

    紫苑本想说些什么,不过还是作罢,随着老鼠的脚步舞动。他聆听着从老鼠的嘴里哼出来的轻松旋律,踩着舞步。暖炉的火焰,倒映出两个人的身影。小老鼠们全都挤在一起,从堆积如山的书堆上低头盯着他们看。

    「哎哟!」

    脚打结,紫苑跌坐在床上,喘着气,额头上都是汗珠。

    「还真累,原来舞蹈是全身运动。」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好像又变聪明一点了。然后呢?」

    「嗯?」

    「我喘得这么厉害,你却一点也没事。你想说的是这个?」

    「算吧。」

    「不论是体力、运动能力、身体的强壮,你都远远胜过我,不需要多余的担心。你想这么说吧?」

    「我不会讲得那么露骨。」

    紫苑站起来。站在老鼠面前,伸出手来。那只是一瞬间的动作。

    啊?

    脖子被抓住了。说是被抓住,其实只是指尖轻轻碰触而已。然而,老鼠却全身不寒而栗。彷佛被陷阱抓住的野兽一般,颤栗贯穿全身。

    「我以为……那家伙会从这里出来。」

    紫苑轻声说着。声音似乎卡在喉咙,传来的是低沉沙哑的喃喃声。

    「你晕倒的时候,我想到的就是这个。我以为你……会死。老鼠,我不是为了你。」

    「什么意思?」

    「我不是为了你才担心你的身体,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逃避恐惧,所以关心你的。」

    紫苑拿开手。老鼠这才发现直到紫苑的手离开,自己都不敢呼吸。

    「老鼠,我不知道的事情很多,但是我很清楚知道……失去你,对我而言,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我想,我应该比任何人……比任何人都害怕失去你,害怕到无法忍受。我只是想确定,你绝不会从我的面前消失而已。也许你会嘲笑我、轻视我,不过,这是我的真心话。」

    那是坦率、单纯的爱的告白。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多么直截了当、多么赤裸裸、多么愚蠢的告白啊!紫苑现在犯下将自己的愚蠢、懦弱、脆弱公诸于世的错误。然而,老鼠却无法嘲笑他,也无法瞧不起他。并不是因为被他的坦率打动,也不是因为甜蜜的告白而心动。

    这家伙……究竟……是谁?

    「晚安。」

    紫苑低着头,从老鼠身边走过。

    「我睡地上。总之,今晚你好好睡。你出了很多汗,消耗的体力应该超乎你的想像。」

    「……好。」

    老鼠好不容易挤出回应。当紫苑的背影消失在书堆里时,他忍不住捣着脖子,深呼吸。

    无法逃避。

    我无法逃避紫苑的手。脖子是人类的弱点之一,些微的小伤或冲击,就可能要命。我居然无法拨开伸过来摸脖子的手。紫苑没有杀气,然而我并不是因此大意,也没有主动接受他伸过来的手。

    我只是无法避开,居然这么轻易就被抓住了。

    我无法看穿紫苑的行动,无法逃避,也无法拒绝,才会轻而易举就被他抓住。如果紫苑是敌人,如果紫苑有杀意,如果那只手握着刀子,我绝对会被杀。一声都来不及喊、来不及叫,就平躺在地板上,被杀掉了。

    一刀毙命。

    当脖子被紫苑的手抓住的瞬间,自己心底潜藏的感情,并没有丝毫纵容。只有恐惧,只有害怕。自己曾经多次经历过危险,也曾多次认为自已就到此结束。然而,对眼前的对手觉得恐惧、惊怕、身体僵硬不能动的事情,一次也没发生过。

    那双眼睛、那个动作、那种压迫。

    这究竟是什么!

    老鼠紧咬着牙齿。

    传来小老鼠在地板上窜动的脚步声。

    「克拉巴特、月夜,你们都安静点。好了,过来。」

    紫苑叫着小老鼠们。当毛毯翻动的声音、小老鼠们的鸣叫声都静止后,书柜的那一头,完全没有了声响,也没有人活动的感觉了。一切都包围在寂静里。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天真、但是真诚的告白,与轻而易举抓住老鼠的动作。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情感消失在紫苑的眼里。

    那并不是吐露爱意者的眼神,那的确是抓住他人弱点,捕获者的眼神。我猜他本人应该没有发现吧。

    什么都不懂的,其实是我吧?

    一个拥有优秀的头脑与温柔的心,在温室长大的少年,完全不懂憎恨、抵抗、战斗。懂得包容他人,却无法伤害他人。也许能守护他人,却无法攻击他人。跟破坏、残虐、冷血都搭不上边的人,只能成为太阳的人。他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吗?如果不是的话……

    来历不明的人。

    救他、被救、共同生活、度过每一天。两人的关系比谁都还要亲密。虽然厌倦那样的关系,觉得担忧,却无法斩断:心底的某个角落还是需要他,甚至把他当作依归也说不定。

    我比任何人都害怕失去你。

    紫苑所说的话,也是自己的想法。虽然觉得懊恼,但如果是事实,也只能承认。只是,话虽如此,今天第一次,从认识以来第一次,感觉自己失去了这名叫紫苑的少年。

    老鼠再一次用力紧咬牙齿。生锈齿轮转动般的低哑声音,在心底深处回荡着。

    我想我并不是失去他,而是一开始就没拥有。

    我只看到了灯光照耀下,明亮的部分。我看过泥土中的树根多过地面上的花朵,看过沉静在黑暗中的部分多过阳光照耀的部分,一直以为自己的视力很好,也总是很有自信。

    没想到其实什么都看不清楚,什么都不了解。

    天真烂漫的笑容、毫无防备的动作、真诚的眼神让我目眩,什么也没看见。

    并不是迷失了,而是一开始就没看见。

    老鼠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紫苑,你,究竟是何许人?

    老鼠在心底对着裹在毛毯里和小老鼠睡在一起的少年问。

    你,究竟是谁?

    那是突然发生的事情。

    一大早就雪云密布,马路全都结冰,过了午后仍没有融化的迹象。天空飘着雪,寒风吹过西区的市场。那天就是这样的天气。

    借狗人那里,有一只老狗断气了。

    「他是我妈妈的兄弟。」

    借狗人在冰冻的地上挖着洞,突然这么说。

    「那么,不就等于是你舅舅?」

    「也许吧。这下子,能讲我妈妈的事情的对象,又少了一个了。」

    「不过……它应该年纪很大了吧?」

    「嗯。如果是人类的话,应该已经近百岁了。所以,我想它走时应该没什么痛苦。直到昨天,我还要小狗仔们舔它呢。早上起来时,天气变冷了,谁也没注意到它。直到睡在一起的小狗仔们发现它全身冰冷,吓一大跳,呜呜呜地叫着,告诉我这件事,我才知道它往生了。」

    「它很厉害。」

    「是啊!」

    地面冰冻、坚硬,用粗糙的铲子、木板块挖,进展很慢。

    「老鼠。」

    紫苑抬头看着坐在废墟墙壁上的老鼠,出声叫他。

    「你有空也下来帮忙吧。」

    「我?为什么我要挖狗墓?愚蠢。」

    借狗人哼着说:

    「紫苑,算了吧,我不要那种家伙来挖我的狗墓。」

    「可是要他唱歌啊!」

    「送葬的歌吗……?」

    「是啊,让他引导魂魄。老鼠,可以吧?」

    「送葬歌很贵哦,要银币三枚。」

    借狗人扔掉铲子,张牙咧嘴地咒骂:

    「你给我下来!你这个贪得无厌的老千,我要咬断你的喉咙!」

    「你咬得断的只有发霉的面包吧。对了,你房间的橱柜里,好像还有饼干吧?我去拿来当午餐。」

    「开、开什么玩笑!站住!不准你碰我的饼干,老鼠!」

    借狗人一脚弹跳上瓦砾堆,追了上去。老鼠早就不见踪影了。

    「唉,你们两个都回来啊!老鼠,你不是说要我待在你的视线范围内吗?借狗人,你放着你舅舅不管吗?」

    没有人回答他。结果,紫苑一个人挖洞,埋葬了一只年老衰弱而死的狗。

    当借狗人喘着气,冲进房间里时,老鼠已经坐在桌子上,手里抓着饼干袋了。

    「还来!」

    借狗人用力瞪着老鼠。他不认为这招有效,没想到老鼠二话不说就丢还给他,反倒让他大吃一惊。

    「什么嘛,你不饿吗?」

    「咦,我说饿的话,你会请我吃吗?」

    「开什么玩笑!给狗吃的饲料有,给你吃的饼干,一块也没有。」

    借狗人将袋子放回橱柜里。虽然是旧式橱柜,但是还是有上锁,没想到老鼠三两下就打开来了。

    真是完全不能疏忽。本来就不能让这家伙有机可乘就是了。

    借狗人重新上锁后,转身。老鼠还是以同样的姿势坐着。

    他从地板上拾起小石头。这间房间在已经废墟化的饭店内,应该算是比较坚固的建造,墙壁、地板都还好好的,没有崩塌。不仅足以抵挡风雨,就居住空间而言,在西区算是很棒的那一类了。

    然而,话虽如此,房间内也开始出现崩坏的迹象。墙壁上,镶上去做为装饰用的小石头,开始剥落了。仔细看,勉强可以看得出来是被涂成蓝色的小石头。借狗人轻轻握着这种小石头。

    「老鼠。」

    当老鼠转过来时,借狗人便用力丢过去。老鼠只是皱眉,稍微歪头,避开蓝色小石头。

    「老鼠。」

    借狗人再一次叫他,这次什么也没丢。

    「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有烦恼吗?」

    「烦恼?」

    「我问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啥?」

    两人相视,几乎在同时轻轻笑了出来,然后沉默。先开口的人是老鼠。

    「自我出生以来,一次也没烦恼过。」

    「我猜也是。」

    「你应该也是吧?」

    「我?我常常烦恼啊。狗的饲料、明天的伙食费,这些都是烦恼。我有狗,

    虽然它们能依靠,却也是沉重的负担。我不能让它们饿死,不像你这么轻松。」

    「轻松……借狗人。」

    「干嘛?」

    「真人狩猎快到了,我的第六感告诉我,应该就在这几天了。」

    「你的感觉,是吗?」

    「对,我的感觉。我是不是应该说出来呢?」

    「你要告诉谁?」

    「西区的居民啊!」

    借狗人眨眨眼睛,凝视着老鼠的侧脸,问:

    「告诉他们有真人狩猎,叫他们逃吗?」

    「对。」

    「逃?逃去哪里?」

    老鼠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靴子,看起来像是专心三思在深思熟虑的样子,也像是很犹豫的样子。

    「如果NO.6那些好心人士,公布哪一天的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要进行真人狩猎的话,那还没问题,只要那期间逃走就好了。但是我们不知道啊。你说是这几天,那也不过是你的第六感而已。也许是五分钟后,也许是一个礼拜后也说不定啊。如果会因为这么嗳昧不明的情报就逃避的话,谁也没办法住在这里嘛。就是因为没地方可逃,就是因为除了这里之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生存,所以大家才会留在这里。」

    借狗人一边说,一边觉得,这种事情这家伙应该也很清楚才对。

    在这个地球上,兼具人们能够生存的各种条件的地方,很少。除了成立为都市国家的六个地方之外,应该没有了吧。借狗人不知道,跟其他五个都市相比,NO.6包括周边地区的环境特别丰腴。为了生存,人们聚集在此;离开这里,等于找死。人们不是因为知识、情报知道这一点,而是靠本能察觉到的。

    无法逃避,无处可逃。真人狩猎几年一次,运气好的话,可以逃得过。那么,何不待在这个地方,反正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

    放弃与活下去的抉择。结果,大家都选择留在这里。

    因为只有这里能活得下去。所以是地狱。

    「这种事,不用我讲吧?」

    借狗人故意大声地哼了一下。是啊!老鼠回答。

    这家伙怎么了?

    害怕即将发生的事吗?

    胆怯?老鼠吗?

    借狗人不自觉摇头。长发在背后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不可能。借狗人不喜欢老鼠,甚至觉得他是危险人物。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老鼠绝对不会将重要的部分暴露出来,也有很残酷薄情的一面。每次看到他熟练地使用小刀,他就很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曾经这样杀过许多人。

    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跟他有牵扯。这是真心话。话虽如此,但是他很清楚老鼠这个人不会姑息、胆怯,做事小心翼翼,绝不会怯场。

    这家伙决定潜入监狱。既然决定了,就一定会去做吧。

    事到如今,他不可能害怕、胆怯。

    也许是发现借狗人讶异的表情,老鼠轻轻耸耸肩。

    「是啊,没错,不用你讲也知道。只是……」

    「只是什么?」

    「紫苑没这么说吗?」

    「说要叫大家逃吗?」

    「是啊!」

    「很像那个天真少爷会讲的话……但是,紫苑对真人狩猎的事,还不是很清楚。」

    「他已经察觉到了。」

    老鼠从桌上跳下来,拾起滚落在墙壁边的小石头。

    「那家伙虽然天真,但并不迟钝,应该早就察觉真人狩猎是什么东西了,虽然还没有真实的感觉。」

    「哦。那家伙变聪明了嘛,看来终于了解西区的现状了。」

    「大概吧。」

    老鼠用指尖转动着小石头。借狗人脱口而出问:

    「你在坚持什么?」

    美丽的深灰色眼眸蒙上一层阴影,看起来有些动摇。借狗人看过类似的游移眼神。他看过很多次,在濒临死亡的孩子们眼中。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如此痛苦,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因为痛苦、迷惑、恐惧,不知不觉睁大了眼睛。虽然不完全一样,但是很类似。

    「你在怕什么?」

    这也是不小心脱口而出。

    你果真害怕着什么吗?

    不是监狱,也不是真人狩猎。那些也许会为老鼠带来生命危险,但是不会让他恐惧。那么,究竟是什么……

    紫苑?

    借狗人皱着脸,打了一个小喷嚏。

    「你觉得我害怕?」

    「不……」

    紫苑跟老鼠之间有什么关系,有怎样的纠结,借狗人不了解,也不想了解。

    不关他的事。只是,他觉得紫苑不可能与老鼠为敌,绝对不可能。而且,就算那个天真、不解世事的少爷变成敌人,又有什么杀伤力呢?

    借狗人深呼吸。

    随便啦,总之,不想再跟这些家伙纠缠了。他对着老鼠挥手。

    「算了,你快滚。」

    「那你得先道别啊!」

    「跟你这种家伙道什么别啊,老鼠?」

    老鼠双手覆盖着脸。摇摇晃晃,往墙壁靠。接着滑了下来,跌坐在地上。

    他双脚弯曲,把脸埋在里面。

    「老鼠,你怎么了?」

    没有反应。

    「老鼠,你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啦。这是哪一出戏?你可别指望我指导你

    「又来了……」

    「什么?」

    「又来了……我又……听到有人唱歌了。」

    老鼠的声音颤抖,呼吸也很紊乱,听起来像是微弱的呢喃声。

    风……带走魂魄……人掠夺……心灵。

    「老鼠,你在讲什么?你振作点。」

    这家伙有病。

    借狗人蹲下来,将手放在老鼠的肩膀上。

    「你等一下,我去叫紫苑来。」

    老鼠用一股大到借狗人几乎要叫出来的力道,拉住借狗人的手。

    他单手压着额头,慢慢站起来。深呼吸。

    「喂,老鼠?」

    「我没事。」

    「看起来不像没事耶……好吧,反正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也不干我的事。」

    「彼此、彼此。」

    老鼠放开借狗人的手,迈开脚步。扎扎实实的脚步。

    「啊,对了。」

    老鼠在门口回头,动了动指头,突然,指间夹着一枚银币。

    「那、那该不会是……」

    「你猜对了。橱柜后面居然有道暗门,你住的房子还真帅,借狗人。」

    「不、不会吧,你打开了?」

    「当然。这一枚银币就当紫苑今天的薪水,我收下了。还有饼干一袋。」

    「你、你连饼干都拿?别太过分了!」

    「没有潮湿,也没有发霉,真是高级的饼干,这下能有个享受的午茶时光了。谢啦。」

    就在借狗人要扑上去时,门关上了。

    埋葬了一只年老力衰的狗。

    盖上泥土,将借狗人从瓦砾中找来的石头放上去,当作墓碑,然后双手合十。几只小狗坐在紫苑旁边,对着刚完成的墓摇尾巴。

    背后有动静。

    几乎完全听不到靠近的脚步声,因此紫苑不用回头,也知道来者是谁。

    「你在做什么?」

    老鼠问。

    「对着墓拜拜啊!」

    「你在为狗祈祷?」

    「它在这块土地上,平安过完一生,我觉得它很伟大。」

    老鼠用靴子踢着小石头,点头表示同意。

    「是啊,的确,你说得没错。能在这里寿终正寝,简直就是奇迹。在不合理的世界里,平稳地死去。嗯,的确值得尊敬。」

    「一起祭拜吧?」

    「不,我就不用了。好,我们回去吧,你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不是吗?」

    「你从借狗人那里抢来饼干了?」

    老鼠竖起指头,摇了摇,说:

    「高贵的王子,怎么能这么说话呢?你应该要慎选用词哦。」

    「你真的抢了。」

    「是你的薪水,挖坟墓的报酬啊。还有这个。」

    老鼠的指尖出现一枚银色的钱币。

    「一枚银币加上一袋饼干,你敲太多了吧?」

    「有什么关系。我可是介绍了两枚金币的工作给那家伙,这枚银币算是仲介费。走吧,我们到市场去买肉乾回家。」

    紫苑与老鼠并肩同行。本来在脚边嬉戏的小狗们,送他们到废墟外。

    「借狗人呢?怎么没看见他?」

    「他在哭。」

    「你把他弄哭啦?」

    「那家伙超爱哭。爱说大话,又那么爱哭。他很不甘心被我抢了银币跟饼干,现在哇哇大哭呢。」

    「好可怜……老鼠……」

    「什么?」

    「我在想借狗人说不定……是……」

    「他怎么了?」

    「嗯……没有,没事。抱歉。」

    两人爬上快要崩塌的石阶,往组合屋林立的市场走。风从正面吹来,几乎要将身体的热量连根拔起。

    沙布还好吗?她冷不冷?饿不饿?

    我喜欢你,紫苑,我比谁都要喜欢你。

    当时,紫苑无法回应少女的心意,今后也没办法吧。他无法像沙布所希望的那样爱她,但是,他可以用别的方式爱她。

    沙布,你一定要活着。

    等我。求求你。

    风更强了。紫苑缩着身体。

    「你在想什么?」

    风吹动头发。老鼠望着紫苑问。

    「我在想沙布。」

    「别着急……虽然我知道不可能,但是,着急也没用,这点你要记住。」

    「嗯。」

    「帽子戴低一点。小心『善后者』,要是被看到那就麻烦了。」

    老鼠都还没说完,在组合屋前喝酒的一堆人当中,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就往他们这边走过来。

    「别走,小兄弟们。」

    没错,就是之前缠上紫苑的男人。紫苑记得那男人手臂上的蛇刺青。

    「你们不就是之前那两个欠揍的小鬼吗?好呀,你们来的正是时候,今天我会好好招待你们。」

    真是的。老鼠咋舌,同时若无其事地挥动右手。一颗蓝色的小石头直击男人的眉间。男人发出悲鸣,身体往后仰。紫苑拨开来往的行人,往前跑。

    「这边。」

    老鼠从后面追来,滑进小巷里,蹲下。「善后者」们发出怒吼声,从旁边跑过去。

    「糟糕,下次遇见,可不是被揍两下就能了事的了,你要有心理准备。」

    「只有我要有心理准备吗?」

    「我会逃。」

    「我也会逃啊!」

    老鼠小心观察四周,然后轻轻地从小巷里爬出来。男人们发出怒吼声,四处找人的情形,在这里是家常便饭的事情,因此,人们仍旧若无其事地走着。

    「的确,你逃命的速度变快了。跟之前相比,进步种速哦,紫苑。」

    「你训练出来的。啊,之前好像也讲过同样的话。」

    老鼠笑了。不是苦笑,不是嘲笑,也不是冷笑。是一种耀眼夺目的笑容,紫苑都看傻了。

    「伊夫!」

    小巷底传来大叫声。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穿着白色衬衫、黑色长裤、个头不高的男人,一脸兴奋地站在那里。他戴着一顶宽帽子,颜色偏黑,脖子围着一条同色系的丝巾。虽然不太适合他,不过在西区,这样的装扮很罕见,看起来满潇洒的。

    「啊……经理。好久不见了。」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呀!为什么不来剧场?你不登台就没戏唱了。你是什么意思?」

    「有很多因素……我想休息一阵子。」

    「休息?你在说什么啊—店里的客人几乎都是来看你的耶,你想搞垮剧场啊?」

    接着,经理换了一副嘴脸,脸上带着近似卑躬的笑容。

    「我说伊夫啊,我们就把话说开吧。如果你有什么不满,随时可以告诉我啊。」

    「不满啊……很难耶。」

    「没有吗?那……」

    「是太多了,如果要一样一样说,可能要讲到明天早上。」

    「伊夫,算我拜托你啦。如果是薪水的问题,我一定让你满意。要是今晚没办法,那明天开始来吧。」

    传来声响。这个声音,紫苑一辈子也忘不了。牢牢萦绕在耳朵深处,刻印在记忆里,重复出现在梦回中的声音。

    破坏的声音,杀戮的声音,死亡的声音,绝望的声音,悲鸣、嘶吼、哭泣、脚步声,全都融合在一起,变成纠结、缠绕、扭曲、人间炼狱的声音。地狱就在紫苑的眼前现形了。

    人们拚命逃窜。组合屋倒了,帐棚被撕裂了。

    「是真人狩猎!」

    有人呐喊着。

    真人狩猎!

    真人狩猎!

    真人狩猎!

    连呼啸的风声都静止了。

    有一个老人跌倒了。还来不及扶起他,无数的人群就踏过跌倒的老人,狂奔离去。

    「开始了。」

    老鼠吞了口口水。他回头,对经理喊:

    「快逃!」

    头上传来爆炸声。空气掀起了震波,一股让人麻痹的冲击撞了上来。本来是肉店的组合屋被炸得四分五裂。

    「紫苑!」

    紫苑被撞开,老鼠扑了上来。

    他被压在地上,无法呼吸。耳边传来老鼠的声音。

    「紫苑,你没事吧?」

    「没事。」

    现在不是昏倒的时候。开始了。就在此时此刻,揭开序幕了。

    老鼠起身,紫苑也跟着站了起来,发出轻微的呻吟声。看见天空了,头顶上是一片灰茫茫的天空。原本遮住视线的组合屋二楼部分,已经被炸开、消失,扬起一阵飞尘。

    「那个人呢?」

    「谁?」

    「你叫他经理的那个人。」

    「啊,逃走了吧。运气好的话,可以逃得掉,运气不好的话……就会变成那样。」

    老鼠用下巴指着。一只满是鲜血的手腕,被压在崩塌的墙壁下。那是一只毛茸茸的粗手臂。

    「应该是肉店老板。」

    是真人狩猎。

    救命!

    神啊!

    可恶!

    会被杀。

    快逃、快逃、快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耳边充斥着只字片语。老鼠跟紫苑两个人为了不被人群推走,于是在已经变成瓦砾堆的墙壁阴暗处坐下。

    肉店老板的那只手,就在距离不到一步远的地方。

    「老鼠,这就是……」

    「你看。」

    紫苑朝着老鼠指的方向看去。

    「啊……」

    声音跟气息都卡在喉咙里。

    两台装甲车并行开来,阻挡着去路,以如同步行的速度,缓缓往市场中央前进。完全看不到组合屋了。组合屋简直像纸糊的一样,啪哩啪哩地被装甲车压碎。

    「老鼠,那个装甲车……」

    「嗯,看起来像旧型的,不过应该有最新型装备。把肉店二楼炸吹的是冲击音波,原来已经可以实地使用啦?还是只是在这里试用而已呢?」

    「我不是说这个,那个……是NO.6的?」

    「至少不是我的。」

    紫苑从不知道,原来NO.6有军队。

    在紫苑出生以前,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六个都市国家曾齐众一堂,签定和平条约,明文规定放弃军队,并禁止拥有、开发、使用武器。因为国家之间的战争破坏了大自然,导致国土荒废,危害到人类的生存。六个都市国家为了记取教训,免于灭亡,于是签订条约,并发誓遵守。

    这个条约在拜伯伦古城签定,因此取名为拜伯伦条约。

    不过,紫苑已经不再惊讶了。

    如果NO.6是一个虚构的桃花源,那么,军队、士兵、武器,这些企图压制、统治、抹杀他人的东西,比什么都适合那个都市。

    紫苑盯着缓缓靠近的装甲车,静静地叹了口气。老鼠在旁边笑了出来。

    「我以为你会更狼狈,看来你变得非常坚强哦。」

    「你训练出来的。」

    「当你的教练真有成就感。不过,才正要开始而已哦。」

    「嗯。」

    人们一窝蜂慌乱窜逃,又突然被推挤了回来。因为前方出现同样的装甲车,阻挡了人们的去路,悲鸣声瞬间高涨。人与人互相推挤,如同骨牌一样一面倒,尖叫、哭喊,层层的人群,不知不觉全都集聚在市场正中央,正好是紫苑跟老鼠藏身之处,就在被破坏掉的肉店前。肉店、对面的酒店、旁边的二手衣店、卖乾货的店,全都被破坏殆尽。也许是为了方便捕捉,所以有计划的爆破也说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群众外围,站满了手持枪械的士兵。

    「安静!」

    一道粗厚、低沉的声音从装甲车上传来。

    「请救救他,请救救这孩子。」

    一名母亲怀抱着还在吃奶的婴儿,毫无目标地连声求救。没有人回应她。

    「求求你,这孩子都还没一岁,请饶了他。」

    婴儿在母亲的怀里,突然嚎啕大哭。

    「求求你……不要杀他。」

    紫苑紧咬下唇,全身发抖。

    该怎么办?我能做什么?我能……什么都做不到。

    汪。

    狗叫声。紫苑回头,看到了从瓦砾间探头出来的狗,是借狗人的狗,是帮借狗人送信给紫苑的那只狗。前不久,紫苑还很仔细地帮它洗澡,以示感谢。那是一只茶褐色的大型狗。紫苑对着那名母亲伸出手。

    「婴儿给我。」

    母亲抱着哭个不停的婴儿,突然睁大眼睛。

    「快点,给我。」

    「你要对我的孩子做什么?」

    「也许他能得救,快点。」

    紫苑从母亲的手里,半强迫地把婴儿接过来。他脱掉外套,将小小的身躯包起来,然后放在瓦砾堆上。狗在旁边舔着婴儿的脸。哭声停了。茶褐色的狗毛跟崩塌的墙壁同色,并不显眼。

    也许,这孩子能得救。也许……

    「交给你了。」

    狗静静地摇着尾巴。

    「孩子,我的孩子……」

    年轻的母亲双手掩面哭泣。

    「如果你没事,就到饭店废墟去。」

    「饭店?」

    「饭店废墟。那里的人会帮你照顾孩子。不用担心,他会好好养育你的孩子。所以,你一定要没事,活下去,一定要去接你的孩子。」

    母亲点头。接着闭起眼睛祈祷。

    「我不要死!」

    响起粗厚的声音。

    「你们这些家伙凭什么杀我!」

    随着声音的响起,男人扑向士兵。接二连三有人附和。群众开始往士兵身上丢掷石头。

    「不妙。」

    老鼠表情扭曲,说:

    「紫苑,蹲下。」

    「啥?」

    「抱着头蹲下!」

    紫苑乖乖地双手抱头蹲下。几乎在同时,士兵们拿枪扫射。电子枪的光贯穿人们的额头、胸部、腹部。男女老幼甚至还来不及出声,就已经倒下、痉挛,马上就一动也不动了。

    「抵抗者死,绝不宽赦。」

    低沉的声音。每个人都清楚知道,这声音不是吓唬人的。市场,不,曾经是市场的地方突然一片寂静,人们连动都不敢动了。恐惧遍布全身,绝望让身体僵硬。

    紫苑慢慢站起来,眼前有一具尸体,眉间有伤,不过只是有点红肿而已,并不是致命伤。致命伤在上面。他的额头正中央被贯穿了。这个人是「善后者」。他的嘴巴微张,凝视着天空断气了。他的旁边坐着一名老妇人,嘴里喃喃自语地念着些什么,眼神迷惘、旁徨。

    眼前的景致失去了色彩。这一天,牢牢印在眼底的风景,紫苑怎么也无法赋予它颜色。虽然是个阴天,但是人们的服装、头发应该也有各种颜色,连瓦砾也不是单一色调啊。虽然紫苑清楚记得狗那茶褐色的毛,但是男人横尸、老妇人疯狂、人群颤抖的风景,却总是只有黑白两色。唯一、唯一的例外是深灰色,不过不是厚厚的乌云,而是眼睛的颜色。明亮深邃,闪耀着活力的深灰色眼眸。紫苑受到它的吸引,被它俘虏,这个颜色终将成为紫苑一辈子忘也忘不掉的颜色。

    「我再说一次。抵抗者死。站在原地不要动。」

    没人动。动不了。只有风,随意逝去。

    「紫苑。」

    老鼠抓住紫苑的手。

    「保持冷静。」

    紫苑盯着老鼠的眼睛,伸手握住抓着自己手臂的手。不是想依赖,不是找依靠,他只是想确认而已。自己的心在这里。我是人,我的心被他夺走,我希望能待在他的身边。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这就是我身为人的证明。

    在非人道,在太过于非人道的现实中,不舍弃对他人的渴望,持续拥有身为人的一颗心。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是人。紫苑用力握紧老鼠的手。

    老鼠,我是人。

    老鼠呼地吐了一口气。

    「保持冷静,你做得到吧?」

    「我没事。」

    「我想也是……你应该没问题,我多嘴了。」

    「接下来要押送你们。」

    装甲车转向,大型黑色卡车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