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子,直面会谈

    罗登历130年8月16日早晨,罗登国下任国王即第二王子菲兹拉尔德在遗迹内奋斗。

    黑格尔杀害的老鼠泄露的情报还有一件。

    是关于位于克鲁纳格离宫东南方向的一座禁止进入的遗迹。一年前,遗迹的入口附近发现了一具非正常死亡的尸体。尽管该人身份不明,但自那之后,靠近遗迹的人陆续离奇死亡——染上奇怪的疾病后死去。意识到事态严重性的玛歇德王这才下令封锁遗迹,禁止人们进入。

    另外,越来越多染上这种奇病的人几乎全是国家的重要人物。于是,怀疑这该不会是诅咒所致的传言在阿尔-克奥斯的民众传得沸沸扬扬。如若这理论能说得通,那诅咒的来源必然来自那座遗迹。

    「……总觉得不可能是诅咒呢」

    菲兹拉尔德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

    用牙咬住绑着手腕的绳子,扯松,顺势从绳索的禁锢中挣脱。恢复自由的双手将蒙住双眼的布解开。活动了下手腕,在黑暗中定睛凝视。接下来,就是找有用的东西了。首先是随身携带的打火石。虽说剑被收走,现在应该被扔在外侧的入口前,但对方并没有收走他藏在身上的道具。

    「我很早就有这种想法了……看样子我这张不起眼的脸也不是完全没用的呢」

    菲兹拉尔德被人捆了起来。对方虽然根据菲兹拉尔德的服装与外貌看出他是外国人,但却认为他不过是罗登王族手下的一介士兵而已。万万没有想到他就是别国的王族本人。

    「——好了」

    拔出了藏在军靴内的短剑,将绳索均等地切成数根。用打火石打出火花,点燃了被切断绳索中的一根。这火能代替照明。

    举起手,下垂绳索上的火照亮了周围。

    为确认遗迹的所在位置,菲兹拉尔德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外出搜寻了。然而他发现的,却只有数具尸体,以及想必是这些尸体的始作俑者——两名从未谋面的男性。他们将尸体扔进了遗迹内,并在入口处放置了火药。一旦点火,威力足以炸平广域范围。

    阿尔-克奥斯的火药制法最为先进。传说制法是天神所传授。最早开始使用火药的也是阿尔-克奥斯。话虽如此,火药的制作却没被广为流传。因为制造不仅需要耗费大量金钱,作为材料之一的硝石也不是每个国家都能轻易拿得到的。若想大量运用于实战,必须进行改良才行。最重要的是,这种东西在阿尔-克奥斯被视为天神赐予的存在,所以广为被人们所接受,但在其他区域则被视为恶魔的道具。

    他们打算用这种火药——通过爆破将入口堵住。

    而此时大摇大摆出现在他们面前成了目击者的,正是菲兹拉尔德。当男人们发现菲兹拉尔德是罗登的士兵后,起初并没将他杀死,而是选择将他绑了起来。然而可惜的是,这两名男子的意见截然相反。其中一人表示要听从上级的指示,而另一个人则表示没必要劳烦上级,杀了菲兹拉尔德即可。

    就在他们俩争论的过程中,依然继续着将遗迹入口破坏的准备工作,这点不禁令人钦佩。而在作业结束的时候,结论也出来了。

    结论是将他杀死。

    对菲兹拉尔德来说,他更希望这两个男人能去征求一下他们主子的意见,但万事不可能都那么如意。

    既然如此,接下来想确认的便是遗迹内部了。不惜杀人和堵住入口,男人们想掩饰的某种存在必定就在其中。

    在火药起爆前的瞬间,菲兹拉尔德逃进了洞内。

    就算男人们想抓住他,此时,引爆的火药已然导致遗迹入口发生塌崩。看了看随爆炸声被炸塌,现在仍尘埃弥漫的入口。根据岩石崩塌的情况来看,光靠人力是无法搬动的。第一根绳子燃尽。点着第二根,走到被堵住的入口附近。洞口已被完全封锁。没彻底被瓦砾掩埋的尸体露了出来,是手的部分,拂去沙砾,袖口露了出来。是在克鲁纳格离宫工作的佣人们所穿的服饰。

    看样子最起码尸体中的一具是离宫的人。

    蹲着查看的菲兹拉尔德站起身,回身面对延展向深处的道路。右手拿着打火石与绳子,左手握着短剑,菲兹拉尔德向前走去。遗迹红褐色的岩壁上设有用来安置火把的凹槽。有一处凹槽上依然插火把。取下火把,碰了一下,凹槽处还很新的煤屑沾到了手指上。这里本应禁止进入,但看样子直到最近还在被人使用。

    扔掉绳子,用打火石点亮了火把。周围顿时更加明亮了。

    每隔几步就停一下,查看四周确认情况后继续前进。当发现有他人的动静以及自己手中火把以外的亮光时,已经是重复了几次上述行动之后的事了。对方从菲兹拉尔德行进的相反方向迎面走来。

    对方也注意到了这边。

    双方火把的火焰同时激烈摇晃。菲兹拉尔德与对方都在用火焰牵制自己的对手。随即两人迅速冲向对方——金属碰撞声响彻遗迹内部。一次互击之后,双方的短剑都指向了对方的喉头,并停了下来。

    因为双方都认清了对方的容貌。然而,两人却都没有放下短剑。

    「——对伸出左手结交的好友而言,这问候还真是过激呢」

    「……下令把我打晕关在这里的是你吗?」

    「不是」

    先放下短剑的,是溃烂的半边面孔暴露在外的——阿舒尔的随从英拉克。他当即跪了下来。

    「居然拿刀对着贵人,这责任在下难辞其咎,只有用这条命来抵——」

    俯视英拉克的菲兹拉尔德一脸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命令其站起来。

    「我不要什么你的命。重要的是,你刚才说自己被打晕了吧,英拉克。这件事具体说来」

    由于面部已经溃烂,因此就算在火把亮光的映照下,也分辨不出他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沉默了数秒后,英拉克开口道。

    「您居然还记得在下的名字。在下倍感光荣。……为了阿舒尔殿下,有些事在下想暗中调查一下。如果可能的话,想赶在会谈开始前查清——多少有些操之过急,结果中了敌人的圈套。对方指定这个遗迹作为会面场所,但在下却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偷袭——被打晕了过去。醒来后正想寻找出口。……请恕在下失礼,菲兹拉尔德殿下为何会在这里?」

    「我——算了,说话的时候随便点。我是被叫出来的,结果傻乎乎地跑来这里被人抓住,被关在了这座遗迹中」

    「能用来引诱一国下任国王的借口究竟是什么?」

    「『让你见卢维乌斯』。听说过这名字吗?」

    英拉克皱起了眉头,在火焰的映照下,溃烂部分的形状随动作发生了变化。

    「卢维乌斯……。是森泽丝王妃宠爱的那个吗?我记得那人好像是叫这个名字……。菲兹拉尔德殿下在找他吗?」

    「嗯。但是由于我太心急了,结果中了这个圈套。我还真是没用。那么你在调查的究竟是什么事?不是说想要在会谈前查清吗」

    两人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英拉克指向自己的身后。

    「——请这边走」

    「玛歇德王的死存在暗杀的可能性。这一年间,阿尔-克奥斯的要人们陆续亡故。乍一看,死因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不是被人暗杀,也没有外伤。唯一的共通点,是死前他们都患上了疾病。不会传染给周围人,但确实令人恐惧的怪病。怪病的症状是发烧与眩晕,最终导致心脏停止。阿舒尔殿下也为此十分忧心」

    「怪病的传言啊。那找到原因了吗?」

    「玛歇德王也染上这种怪病的可能性非常高。同时,染上怪病的只有我国的要人——。因此我怀疑,是否存在蓄意令某人染上疾病的方法呢?」

    菲兹拉尔德应和着英拉克的话。

    没错,确实存在这样的方法。那就是卡达利发明的毒。

    而且——泄露给了阿尔-克奥斯,还被制造出来了。

    最初在遗迹入口被发现的那具尸体,究竟是事故,还是蓄意的。一边暗杀要人,于此同时,以诅咒为由,阻止人们靠近引发怪病的生产地。即便再次出现死人——无论是不小心进入遗迹被杀的,还是患上怪病死亡的——也可以用诅咒这个理由来搪塞。

    遗迹内,英拉克带领菲兹拉尔德来到的地方充满了冷气。口中呼出的都成了白色雾气。这里是一座天然冰室。房间内有数个巨大的容器,是壶。壶内留有曾经存放过液体的痕迹。但所有的容器都已遭到了破坏,空空如也。此外,这里还有一些兔子与猫的尸体。早就死透了。

    那种毒最适宜在冰室制造,所以才选中了这座遗迹吧。菲兹拉尔德内心不禁啧舌。虽说菲兹拉尔德没有对人使用这种毒,但既然这毒已经被第三者使用,结果都一样。就像是自己掐住了自己的脖子。一旦这种毒的出处是罗登的事实被公之于众,自己肯定要忙着为这件事擦屁股。

    ——为了以防万一被人查到源头,回国之后必须将所有的证据都销毁。

    就像建造了这里的人将整个制造场所都毁了一样。

    炸毁入口,杀人,以及这现场的惨状,都是销毁工作的一环。

    然而这究竟是由于突发状况必须销毁?还是因为目的已达成,按预定计划的行动?最后一点,下手的究竟是谁。向那些男人下令的,到底是什么人。

    「你的意思是说,这里就是那种怪病的发生源吗?」

    英拉克苦涩地点了点头。

    「这里有不少进行过什么实验的痕迹。虽然我发现时已被破坏殆尽了……但只要仔细调查肯定能查清。离开这里后,我打算恳求阿舒尔殿下派兵来这里细查。就算和怪病没有关系,也必然与某种企图有关」

    「……这是?」

    在冷气包围下的菲兹拉尔德向一堵写有文字的墙走了过去。上面横向写着像是液体配方或是比例之类的计算公式。乍一看只是一些记号,但事实并非如此。这是由本人写下的,只有本人才能明白的如涂鸦般的字体。

    「好像是什么计算公式呢」

    身后看着同样东西的英拉克轻声道。

    「是啊」

    菲兹拉尔德缓缓地回身面对英拉克。

    「英拉克,你是哪里出身的?居然能发现这种企图。难道是可以频繁造访国外的身份高贵的人吗?」

    「我从没离开过这个国家。在被阿舒尔殿下收留……被传染疫病前,我曾当过商队的护卫」

    「你的剑术相当了得呢」

    毕竟刚才还交过手。

    「多亏了这能力,我才能保护阿舒尔殿下。幸运的是,我在商队里学会了认字。对原本只会自己所居住村落部族语言的我而言,之所以能用大陆共同语,也多亏了这经历」

    「你有没有兴趣认我为主,而非阿舒尔?」

    英拉克倒吸了口气。

    「这个……」

    可菲兹拉尔德却忽然笑了起来。

    「开玩笑啦。反正你肯定没想过当我的部下吧」

    「是。我已宣誓效忠阿舒尔殿下了。我不打算离开自己的故乡」

    「因为重视自己的故乡吗?心情我能理解。虽说没什么好的回忆……可我还是对自己的祖国怀有一份执着。是兴是亡都由我来做主」

    「——不知是否该说这话,但我似乎也有点理解您的心情」

    「哦?」

    「我对自己的故乡也有很多不好的回忆。我被自己的父亲所厌恶」

    「这太巧了。我和父王关系也不太好」

    「但起码是同一血脉吧」

    「否则我可当不了下任国王」

    「那是当然的。但是,我在家族中是唯一一个留着不同鲜血的人」

    「养子?」

    「父亲似乎很爱母亲。然而,母亲的孩子中有一个却死产了。……母亲十分脆弱,没敢将死产的事实告诉父亲。所以,她找了个与死去孩子的容貌非常相似的孩子。母亲在生下另一个孩子之后不久就去世了,留给父亲的,只有至此想杀也无法动手的年幼孩童。有时我会思考。我亲生的父母究竟是怎样的人呢。恐怕——」

    英拉克淡淡一笑,中断了这个话题。

    「光顾着滔滔不绝说这种无聊话了。但是,或许正因为有这种不好的回忆,我才产生了这种欲望吧?」

    「想掌握在手中,或是将其破坏?」

    「对我而言两者都是无法实现的梦想吧」

    「我倒是认为梦想是为实现而存在的。……这里好冷。快冻死了」

    挥动火把,菲兹拉尔德迈出脚步。

    「寻找出口吧。否则就要缺席这次会谈了。你也要出席会谈吧?」

    「因为阿舒尔殿下令让我参加。会谈……。将菲兹拉尔德殿下与我关在这里,是为了令会谈失败吗」

    「——亦或者是有人打算在会谈上干些什么事。别走在我后面,到我旁边来,英拉克。虽说你我身份不同,但我们是友人吧?」

    侧转半身,向跟在身后的英拉克说道。点了点头,英拉克走上前,站到了菲兹拉尔德的身侧。

    「菲兹拉尔德殿下觉得出口在这边吗?」

    「外侧的出口被人破坏了」

    「……是这样啊」

    「听说阿尔-克奥斯的王都是在遗迹扩张后,在遗迹上方建造的都城。这里也一样。离宫内侧一定有某处与城市相通。你对这个遗迹了解多少?」

    「这是在战争中被其他民族烧毁的遗迹」

    阿尔-克奥斯是由阿尔-克奥斯人以及其他少数民族组成的国家。从民族间对立的问题上看,当前虽然保持着稳定,但过去国内民族对立问题接连不断。第五代国王即位前的东西对立也是因为两部族间矛盾所造成的。最终获胜的是阿尔-克奥斯人。而仲裁实际上是否存在很值得怀疑。

    「民族间的纷争吗。据说烧毁遗迹的是阿尔-克奥斯人自己,阿尔-克奥斯人将其他民族的人引诱到遗迹中,随后在遗迹中发动火攻吧?」

    「……四处逃窜,最后出现在入口处的人们遭到伏击的记录确实留存至今。——我也从阿舒尔殿下那里听说过。遗迹与离宫的一角相通。因为这里被作为引诱敌人进入的内部通道」

    「万幸我们没被火攻呢」

    「大概是对方没打算杀害我们吧」

    「我是罗登的下任国王。对方若非什么都没考虑,只要没有明确的目的,是不会选择杀我这条路的。你是阿舒尔的亲信吧?或许对方觉得杀你会惹来诸多麻烦」

    菲兹拉尔德与英拉克停下了脚步。前方的路出现的两条分叉。

    「是这边吧」

    「是这边呢」

    两人几乎同时指向了左侧的道路。两人搜寻墙壁上火把所用凹槽上残留的煤屑量,以及被人使用过的痕迹,以此为基准前进。没过多久就看到了终点。太阳应该已经升起。屡屡阳光从楼梯上方开阔的空间处照了进来。

    「会不会遭到伏击呢?」

    「提高警惕总是有备无患」

    若单纯思考的话,爆破了入口的那两个男人应该会为了杀害菲兹拉尔德——为杀害逃进遗迹的罗登士兵而事先绕到这个出口埋伏才对。

    或许是放松了警惕,只听英拉克松了口气。

    「——看样子可能会杞人忧天了。……天已经很亮了」

    仰望天空,眼睛开始习惯亮光的英拉克低声道。

    然而,从遗迹来到地面后,依然没有遭到任何伏击,也没看到任何人埋伏的痕迹,唯有亮到刺眼的白色阳光迎接菲兹拉尔德他们。

    「会谈的时间已经到了。万幸能平安逃离遗迹,但似乎没这个闲工夫去换一套衣服了啊」

    或许是因为穿过了遗迹——再加上爆破时菲兹拉尔德的身上被沙尘覆盖的缘故——衣服早就肮脏不堪。英拉克的衣服是白色的,因此更为显眼。

    内侧的出入口通往克鲁纳格离宫的后门附近。是身份高贵的人不会使用,主要为佣人们所用的通道。这出入口平时想必多半是关闭的吧。

    「——菲兹拉尔德殿下,您最后还是没能见到卢维乌斯吧」

    「反正在会谈上也能见到」

    到那时再把他拖出来。

    菲兹拉尔德背对着英拉克迈出了步伐。停顿了片刻,英拉克在他的背后开口道。

    「光凭我一个人或许无法从遗迹中逃脱」

    菲兹拉尔德侧身回头望去,只见英拉克伸出了左手。

    「表示友好的仪式吗?」

    回问的菲兹拉尔德伸出的,是右手。

    「虽然在遗迹内我说过我们俩是友人,但我讨厌不加入己方的优秀人才」

    罗登历130年8月16日正午,罗登国下任国王即第二王子菲兹拉尔德出席会谈。

    克鲁纳格离宫。疾步穿过两侧墙壁上饰有五彩缤纷几何图形玻璃的走廊。

    在前往会谈举办房间的途中,菲兹拉尔德正巧碰上前来寻找自己的拉格拉斯。身为仲裁者的菲兹拉尔德失踪,再加上阿舒尔将英拉克不在的问题搬上台面,内乱之战虽不至于再次打响,但离宫外黑格尔与阿舒尔两军的气氛剑拔弩张,随时开战都没什么好奇怪的。

    英拉克主张由自己前往阿舒尔的阵营说明情况,然后赶赴会谈现场,但被菲兹拉尔德否决了。

    「我们直接去会谈现场。黑格尔王子与阿舒尔王子那边不会有什么问题。只要亲眼看到我们俩到场应该就满意了。问题是两军士兵。待机时无视会谈进展只顾议论不好的传言可能会导致两军冲突。尤其是阿舒尔军。拉格拉斯,你负责传令,先把英拉克平安无事的消息告诉阿舒尔方的士兵们。起码你去比黑格尔的士兵传话更值得信任」

    向拉格拉斯下完令,菲兹拉尔德与英拉克便向会场跑去。

    一看到菲兹拉尔德他们,守门的卫兵慌忙推开了会谈房间的大门。克鲁纳格离宫有门的房间本来就很少。

    「——首先,请容我对我们的迟到表示歉意。我和英拉克遭到了企图让会谈失败的人的妨碍」

    冲进房间内的菲兹拉尔德先向室内的众人行了一礼。

    「阿舒尔殿下」!

    慢了半拍,英拉克叫道。

    长方形的大理石桌旁,正中坐着森泽丝王妃,左侧是黑格尔,右侧是阿舒尔,王妃正对面的右侧坐着莉兹。

    「英拉克!」

    阿舒尔当即站了起来。

    「让您担心了。小人对造成这种事的发生感到非常抱歉」

    「我和英拉克衣服都脏了,但比起更衣,我们更优先出席会谈,请大家谅解」

    「——没事。我也希望尽快结束这次会谈。那边的警卫,还有阿舒尔的随从」

    黑格尔向正打算关上大门的士兵与英拉克命令道。

    「去让外面的士兵们安静下来」

    一名警卫士兵即可冲了出去,英拉克也转身想要离去的时候,阿舒尔摇了摇头。

    「英拉克留在这里」

    菲兹拉尔德也插嘴道。

    「恕我越权,我已经派遣部下去通知阿舒尔王子的阵营了。没必要让他再跑一趟」

    「十分感谢。……英拉克!」

    被阿舒尔叫住的英拉克无言地站到了主人的身后。

    见到这一景象,黑格尔挑了挑眉头,狠狠地瞪着菲兹拉尔德,但没有提出反对意见。菲兹拉尔德坐到了为自己准备的席位上,向身旁的未婚妻低声说道。

    「——怎么了?莉兹。你看上去好像很紧张啊」

    「……没事」

    莉兹似乎本想说些什么,但拍手声让她将话吞了回去。

    「杯已在此!——为了会谈能顺利进行,为了选出能令阿尔-克奥斯繁荣昌盛的国王,宣誓之杯将被放在各位的席位前。请各位宣誓前不要随意饮用」

    拍手的是森泽丝。站在她身旁用布遮住脸的佣人奉命开始行动。就算看不见此人的脸,从体格上也能辨认得出,这是个男人。这个佣人开始分发盆上的杯子。

    杯子总计五个。是金属制的。

    「这是阿尔-克奥斯仪式的一种吗?」

    凝视着散发着冷气的几个杯子,菲兹拉尔德问道。阿舒尔面带微笑地回答道。

    「新任的国王以及承认国王身份之人会喝下作为认可之证。这是自古以来在阿尔-克奥斯涌出的圣水。一种习惯而已」

    「这世间真是哪都有圣水呢」

    菲兹拉尔德表达了自己的感想。

    「为了完成这仪式,首先必须得选出王才行。是我,还是阿舒尔」

    焦躁不已的黑格尔捶了下桌子。

    「……在此之前,菲兹拉尔德殿下?」

    第一王妃金茶色的眼瞳恶作剧般地看着菲兹拉尔德。

    「你不是来见『他』的吗?感想呢?——来」

    分发杯子的佣人遮住脸的打扮似乎是森泽丝的余兴。佣人取下了脸上的布。身旁莉兹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传入了菲兹拉尔德的耳中。黑发,深蓝色的眼瞳。容貌明显不是阿尔-克奥斯人。同时,这张脸与菲兹拉尔德给黑格尔看的那个装饰品上雕刻的样子甚至可谓一模一样。

    「——确实非常相似」

    黑发青年面无表情。脸上看不出任何情感波动。菲兹拉尔德继续道。

    「但这不过是我个人的问题。现在还是先进行会谈吧。通过谈判来决定阿尔-克奥斯的国王,并非暂时,而是彻底让内战拉上帷幕,这才是我的愿望」

    「嗯。这点我也一样」

    「没错。正因为如此,所以有件事我才想冒昧请问。说到底——这次内乱的起因究竟是什么?」

    森泽丝皱起了眉头。

    「黑格尔王子与阿舒尔王子,我虽然已经拜听了双方的表述,但哥哥说因为弟弟想害森泽丝王妃,而弟弟则说哥哥突然挑起了战争」

    ——这就很奇怪了。

    抬手制止了想开口的黑格尔与阿舒尔。

    「话说回来,森泽丝王妃。听说是您向阿舒尔殿下介绍的老师吗?」

    森泽丝有些奇怪地眨了眨眼睛。

    「您怎么提出如此陈年旧事的话题呢?」

    「因为这很重要。希望您能回答」

    「……既然您这么说。那都是因为当时,负责阿舒尔殿下教育的那位行为过于不妥了」

    「——嗯。所以您才塑造了这么个蠢王子?」

    阿舒尔吓了一跳,睁大了双眼。而主人遭侮辱的英拉克则高声怒吼。

    「无礼!就算您是下任罗登国王,这话也未免过于侮辱殿下了!」

    恢复了平时状态的菲兹拉尔德嗤之以鼻。

    「但事实让我只能这样想啊。被施以为政者教育的人居然没有支配方的思想,而极为自然地拥有了被支配方的思想。……极为自然?这种事绝不可能。若非有意为之。教育可是很重要的哦?只要施以教育——虽说路途艰难,连村姑也能成为森泽丝王妃。就像您这样」

    森泽丝只露出了微笑。

    「然而若没有适当的教育,就会产生像阿舒尔王子这样不协调的人物。同时,要施以教育自然是从小灌输最好。所以黑格尔王子不行吗?还是说,你企图给黑格尔王子安排同样的老师,却遭到了拒绝。这半吊子的教育内容看上去极为冠冕堂皇,实际却造成了令人非常头疼的后果。说什么人命是平等的。正因为表面上并没有错……」

    才尤为恶劣。

    「什么叫表面上……。任何人的生命都是极为宝贵的!」

    阿舒尔站了起来,手掌拍向桌面。然而菲兹拉尔德却举起了戴着三连戒指的食指,轻巧地左右摇晃。

    「错了。我的命和一介平民的命。阿舒尔王子,您的命与一介平民的命。两者哪个更重?根本无需争论。自然是我的,以及您的。事实上,如果您现在死了,整个阿尔-克奥斯的历史也将为之改变。——黑格尔王子将即位。阿舒尔王子,您拥有会因为区区怜悯的心情,不惜投身到奴隶面前令自己可能丢了性命的性格,即便从某种方面来看是善行,最后却只能说是愚昧之举」

    单方面给出了结论,补以一句「好了」继续道。

    「阿舒尔王子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原因各位想必已经明白了吧?那么,森泽丝王妃究竟怀着什么意图,才会向阿舒尔王子推荐这么一名以随侍王子的人而言未免过于古怪的人物呢?」

    「……我不知道此人居然是这样的人呢」

    「将能大肆评论奴隶制度的人,一个在阿尔-克奥斯国内拥有如此稀有思考方式的人物推荐为王子的教育人,您却表示自己全然不知,只是碰巧才将他推荐给王子?」

    「这只是个偶然吧」

    维持举着的食指,菲兹拉尔德又竖起一根手指。

    「那再说一件事。森泽丝王妃。敢问在初次见面的时候,您为何知道我是带着——」

    转向坐在身旁的莉兹。

    「莉兹造访阿尔-克奥斯的?」

    这情报没有公开。阿尔-克奥斯的使者在罗登被杀害的消息被菲兹拉尔德下了封口令,关于莉兹的情报菲兹拉尔德也做了相同的处理。罗登方没有提及任何有关于莉兹的事。阿尔-克奥斯方应该根本不知道这件事,阿尔-克奥斯的人在莉兹抵达离宫之前也应该从未与她接触过。撇去身为贴身侍从的她。

    菲兹拉尔德之所以让莉兹与自己共赴阿尔-克奥斯,只是为了让莉兹留在自己的身边。原定计划前往杰斯塔,结果却改为来阿尔-克奥斯,这是最起码的补救措施而已。

    如果将她留在罗登,不能保证没有不受欢迎的人与莉兹接触。

    这用意是最主要的原因。

    然而,进入阿尔-克奥斯之后,卢维乌斯的影子就开始在周围出没。

    如此一来,莉兹在菲兹拉尔德心目中的作用又发生了变化。

    之所以将莉兹安排成自己的贴身侍从与阿舒尔、黑格尔谈话,是为了给卢维乌斯下诱饵。如果卢维乌斯潜伏在阿尔-克奥斯,他不可能不注意菲兹拉尔德的动向。那么卢维乌斯必然会发现陪伴在菲兹拉尔德身边的贴身侍从就是自己的妹妹。同时,一定会有所行动。

    「究竟是谁告诉您有关于我未婚妻的事的?不仅如此,究竟是谁让您将我的未婚妻邀请来离宫的?没错——这是个问题。有人让您这么说。明知我会对此产生怀疑。明知您将成为可疑人物」

    「您的意思是,那个人,就是『他』吗?」

    森泽丝王妃转向那个黑发青年。菲兹拉尔德并没有看那个青年,回答道。

    「是的。不如说,『他』似乎根本没有隐藏自己,而是觉得就算被我发现也无所谓,令人费解程度的。若让我表达自己的感想,那森泽丝王妃,『他』不能信用,这点确实无疑吧?」

    「与您的这番谈话……给人一种想引诱我与『他』同伴内讧的感觉呢」

    「你们是同伴吗?」

    对菲兹拉尔德的提问,森泽丝保持沉默。黑格尔看着母亲。眼神中没有动摇,只有痛苦。嘴唇紧闭,没有开口的意思。

    「森泽丝王妃……?」

    阿舒尔有些害怕似地向后缩了一下。求助般地看着自己所救的同伴——看着英拉克。仿佛想让主人安心,英拉克点了点头。阿舒尔这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菲兹拉尔德顿时冷笑。是没能忍住,笑出声来。

    「我说英拉克」

    开口道。

    「既然你向阿舒尔王子宣誓效忠,为何不纠正阿舒尔王子的过错?」

    「……?」

    阿舒尔眨了眨眼,英拉克眯起了双眼。

    「首先,是书。那些书继承了阿舒尔王子老师的方针。如果你真的聪明,应该早就意识到那教育方针有多异常了吧?其次,是奴隶。被阿舒尔王子买下救下的奴隶们的下场。为何你不告诉你的主人。被义愤所驱使禀告主人才是『英拉克』应有的行动吧。你可别说什么你没发现所以才没说哦?注意到玛歇德王之死中疑点的你不可能没发现这件事」

    「奴隶们的……下场……?」

    阿舒尔不解地歪了歪头。

    「大家难道不都在努力工作……」

    他该不会想说自己是这么听说的吧。

    双眼凝视着英拉克。

    「是吧,卢维乌斯」

    菲兹拉尔德的态度和刚才完全一样,但称呼却发生了变化。

    这不过是自己的推测。但只要提出这个名字,试探对方,必然能得出某种答案。

    ——来,看你如何应对。

    莉兹忽然全身一阵颤抖。

    菲兹拉尔德注视着那个人物,说道。

    「你可是杰斯塔国第二王子卢维乌斯哦?我还真不知道你是个演技派呢。在遗迹遇到我很出乎你的意料吗?还说什么自己遭到殴打?根本没被打还说这种一眼就能被识破的谎话。事实究竟如何,一到太阳下面不就一目了然了嘛」

    太不严谨了。不,是就算被识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顺带说一句,英拉克在遗迹中的目的,想必是为了破坏制造所。并非发现的时候就已经遭到破坏,而正是他本人干的。那些男人放过菲兹拉尔德——没有绕到离宫侧出口的原因,如果用遗迹内有同伴来解释的话,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男人们猜想,如果逃进遗迹内的那个愚蠢的罗登士兵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必然会与早就在遗迹内的英拉克撞上,只有被杀的命。

    「……英拉克?」

    阿舒尔一脸愕然,呼唤他的名字。

    「比这些更具决定性的证据,应该是计算公式吧」

    英拉克回答的语气与迄今为止的态度截然不同。用的是杰斯塔流发音鲜明的共通语。而且嗓音不带任何嘶哑。

    「没错。我虽然怀疑『英拉克』这个人,当令我确信此人为黑的关键正是这点」

    菲兹拉尔德点了点头。

    「杰斯塔与阿尔-克奥斯计算公式的样式截然不同。杰斯塔是冗长的横向书写方式。记号也不一样。阿尔-克奥斯则是纵向。两者都没错,但要说被教育体系普遍使用的,应是纵向公式吧。横向公式甚至可以说已然是杰斯塔的遗物了。——从未离开过阿尔-克奥斯的人为什么会知道杰斯塔的计算公式?而且为什么这公式会写在那种地方?甚至连我,都是在莉兹学习的时候看她写下时才知道的。那是什么玩意儿?就像咒语与记号组合的写法?连数字都看不清楚。我个人推荐纵向公式」

    「人总会觉得生来所学的第一种样式最容易理解。对我来说,那是我最习惯的」

    「就算是这样,你也未免太掉以轻心了吧?还有其他的。你甚至准备了一个名为卢维乌斯,容貌极为酷似的人物。太明显了。你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所有人都认为卢维乌斯已经死了。虽然该人与其名字一致,容貌也很相似,但通常不会有人立刻联想到卢维乌斯本人。然而,菲兹拉尔德知道卢维乌斯还活着的事实。所以,或者该说说正因如此,他才会注意到这点。同时,各种信息指向『英拉克』,他打量此人得出的结论中,才冒出了卢维乌斯这个名字。

    「——如果我说,是希望你能发现的话,你会满意吗?」

    「不满意」

    「那作为补偿,我就告诉你关于遗迹的事吧。在那里遇到你确实出乎我的意料。看样子我很不擅长变通的思考方式。一旦遇到意料之外的事,会有焦虑的倾向」

    「还真是辛苦你了」

    玩笑就开到这里。

    「母后!你这家伙——!」

    意识到英拉克——卢维乌斯行动的黑格尔叫道。卢维乌斯绕到森泽丝王妃的身后,勒住她的双手,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从黑发青年那里接过了短剑,用短剑顶住了森泽丝。

    「换人」

    黑发青年点了点头,从卢维乌斯的脸上撕下溃烂的部分,将东西贴到了自己脸上,离开了房间。就像是舞台上刚上演了变身一幕似的。卢维乌斯的真面目与黑发的青年极为相似。不,准确地说是青年与卢维乌斯相似吧。

    「——黑格尔殿下」

    卢维乌斯首先向黑格尔发话。

    「你唯一的弱点就是你的母后。如果你还宝贝自己的母后,那就别叫,也别动」

    尽管恨得令人牙痒痒,但卢维乌斯所说的话确实中肯。黑格尔丝毫没有抛弃森泽丝王妃的意思。

    「你采用的手段怎么像个普通小人啊?卢维乌斯」

    菲兹拉尔德插嘴道。

    「为了达成目的,用什么方法只是个小问题吧?」

    卢维乌斯微笑。这是一种能吸引常人的笑容。虽然容貌与黑发的青年酷似,但两者间存在着明确的不同点。那就是能气压他人的气势与华美。莉兹充分理解自身美貌,同时善于运用这个优点的行为准则,想必也是学习卢维乌斯的成果吧。

    菲兹拉尔德迅速地扫了一眼在场的众人。黑格尔因母亲被挟持,目前无法动弹。菲兹拉尔德同样感受到黑格尔对自己的母亲怀有不同寻常的感情,但他的选择还是出乎自己的预料。舍弃母亲的性命,把士兵叫来应战,抓住卢维乌斯才是正确之举,黑格尔本应很清楚这点,却依然没有行动。

    阿舒尔则彻底处于茫然若失的状态,早就不能计算入战力了。

    莉兹则面容紧绷,保持沉默。是己方,还是敌方?——是灰色的。不清楚她最后究竟会选择哪边。

    至于森泽丝。只能用了不起这个词来形容了。面色不改,毫无动容之色。手也没有颤抖。这是她与卢维乌斯串通起来演的一出戏?还是并非如此?

    森泽丝与卢维乌斯串通的事实早已不容怀疑。菲兹拉尔德掌握了英拉克频繁到不自然地进出克鲁纳格宫的情报。

    既然允许酷似卢维乌斯的黑发青年随侍身旁,她自然应该知道阿舒尔阵营的『英拉克』就是『卢维乌斯』。

    然而,即便他们串通,拥有阿尔-克奥斯第一王妃地位的森泽丝为何会助卢维乌斯一臂之力?

    「那卢维乌斯。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卢维乌斯作为英拉克活动。——这不禁令人费解。在遗迹里本应就已做好身份被识破的思想准备了,但他却依然坚持扮演『英拉克』,却没有任何打算杀菲兹拉尔德的动作。菲兹拉尔德甚至背对着他,故意露出自己的破绽,可他还是没有下手。事实上,即便他已经意识到菲兹拉尔德识破了自己的真身,还是依然贯彻『英拉克』的态度。

    「杀害黑格尔,拥立被培养成蠢王子的阿舒尔即位,令他成为自己的傀儡——。这倒是有可能呢。这样可以得到阿尔-克奥斯」

    这主意不坏,但太单纯了。再说了,森泽丝有黑格尔这个亲生儿子在,根本没必要再塑造一个傀儡王。从黑格尔的态度推测,黑格尔应该不会亏待自己的母亲。即便黑格尔即位,作为国母的森泽丝也能过上随心所欲的生活。

    「但这一切却被某人搞砸了吧」

    卢维乌斯扬起嘴角,就像是肯定菲兹拉尔德的话。

    「别因为这点小事就放弃嘛,卢维乌斯」

    卢维乌斯必然有其他目的。思维飞快地转动,菲兹拉尔德的内心又涌上了一股坐立不安的感觉。

    并非因为森泽丝王妃被挟为人质,而是其他某种根本性的——。

    菲兹拉尔德本以为卢维乌斯会潜伏在杰斯塔。然而拉开真相,却是在阿尔-克奥斯。对必须获得许可书的菲兹拉尔德而言,卢维乌斯能在这里真是求之不得。……但是,未免过于如愿了。

    「不——菲兹拉尔德,我还是放弃为好」

    卢维乌斯一本正经地答道。

    「为了证明,我们继续会谈吧。本次会谈的目的应该是决定谁来当国王。就由作为别国王族的我来担任仲裁吧。我,杰斯塔国第二王子卢维乌斯-雷丁-芬菲塔推举黑格尔殿下为阿尔-克奥斯的下任国王。有谁反对吗?」

    黑格尔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反之,阿舒尔则瞪大了眼睛,菲兹拉尔德也瞬间皱了皱眉。为什么卢维乌斯要推举黑格尔?

    「——我反对」

    「赞成」

    巧的是,莉兹与菲兹拉尔德同时开口。

    「你和你妹妹的意见截然相反哦?她好像表示反对」

    「……莉兹」

    卢维乌斯温和地叫出妹妹的名字。

    「我表示反对」

    莉兹看都没看自己的哥哥一眼,重复道。

    然而,事态并未发展到兄妹对立的地步。卢维乌斯没有责怪妹妹,只是将她的话当做耳边风。

    「其他人好像都赞成呢。森泽丝王妃,请举杯」

    森泽丝伸手拿起了杯子表面略沾水珠的杯子。卢维乌斯完全就是拖着无法走路的森泽丝站到了大门前。

    「登上阿尔-克奥斯新王宝座的,是黑格尔。森泽丝王妃,请喝下认可之杯中水」

    「我明白了」

    被短剑顶着的森泽丝将杯中之水一饮而尽。黑格尔开口道。

    「只要宣誓并喝下,你就会将母后毫发无伤地还给我吗?」

    「——我向您保证。国王陛下」

    卢维乌斯一点头,黑格尔当即举起放在自己面前的杯子。杯子上没有沾着水珠,还没冷透。然而,剩下的三只杯子中有两只都是冷的。

    这也是卢维乌斯起码『当前』没有积极想杀害菲兹拉尔德这个推测的根据之一。分发杯子的不是森泽丝王妃的部下,而是卢维乌斯的部下,是那名黑发的青年。既然如此,那杯子的排列肯定有其意图。

    剩下三个杯子。菲兹拉尔德面前的杯子上没有水滴。莉兹和阿舒尔的杯子都已经彻底冷透了。

    ——想若无其事地交换杯子是不可能的。

    「接下来是我吗?」

    菲兹拉尔德碰倒了自己的杯子,杯中水流向大理石桌子。凝视着自己杯子的莉兹忙抬起头,看着菲兹拉尔德。

    「啊啊,对不起。代用的……这状况想必无法准备。那就拿我未婚妻殿下的那份好了」

    说完,伸手想夺过莉兹的杯子。

    然而,莉兹就是不肯放手。她用力握住杯子,用尽全力到指尖都压白了。

    「……给我,莉兹」

    没有出声,但莉兹嘴唇微动。

    不能——。

    让莉兹放开手,菲兹拉尔德举起了杯子。

    「这样就行了吧?」

    最后轮到阿舒尔了。面色苍白的阿舒尔举起了杯子。

    莉兹没有加入干杯,两只杯子在半空对了一下,被一口气喝干了。

    喝完了的菲兹拉尔德拭了拭嘴角。无色无味。或许是以为喝完就会倒下的莉兹看上去稍微松了口气,却没有彻底拭去不安。

    菲兹拉尔德向着卢维乌斯张开了双臂。

    「满意了吗?」

    卢维乌斯微笑道。

    「大致吧。目的已经达成了。——莉兹」

    莉兹没有回答。

    「过来。我们一起回去」

    莉兹纹丝不动。

    「……不」

    然而,莉兹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平时决不会在外人面前表现出的软弱、受伤的神情。

    「卢王兄。对王兄来说,我和阿舒尔王子是一样的存在吧」

    卢维乌斯没有回答。

    放开森泽丝,向她后背推了一下的同时,卢维乌斯迅速转身。迄今为止一直被支撑着的森泽丝无法站稳,原地倒了下来。

    「母后!——卫兵!」

    然而,本应在附近警备的士兵却没有赶来。多半是接卢维乌斯之命的那个黑发青年干的好事。

    「殿下!战线再开的命令与停战的命令混作一团。罗登的传令大人与英拉克的话究竟哪个才——」

    「内战结束了。我已登上了王位」

    黑格尔向姗姗来迟的士兵下达命令。然而此时想向卢维乌斯派遣追兵已然太晚了。

    不知该做些什么的阿舒尔原地站着,下达了命令的黑格尔立刻跑去查看森泽丝王妃有没有受伤。

    「与其照顾森泽丝王妃,我倒是觉得有必要把她给关押起来哦」

    「闭嘴!」

    「是吗?毕竟是别国的家务事。我也没打算进一步介入。国王也——」

    说到这里,菲兹拉尔德看了一眼阿舒尔。

    「看样子,已确定由黑格尔王子来担任了呢」

    尽管该新王的选择是卢维乌斯所促成的,但手续符合规矩。光从结论来看,并没有必要去推翻。失去了『头脑』的阿舒尔想必已不可能再反抗。

    唯一不明白的,就是卢维乌斯的意图。他居然如此直截了当地舍弃了容易驾驭的阿舒尔。以他的能力,应该有的是办法可以搞定在场的人。

    在卢维乌斯的推动下,黑格尔已成了阿尔-克奥斯的国王。几天后,在举行面向阿尔-克奥斯民众的戴冠仪式之后,这个事实就会正式公开了吧。

    「我遵守了约定吧?」

    「你说什么?」

    「我可是赞成卢维乌斯,推举你为王了哦?我想立即启程回国。派遣来的部队也会立刻撤退。所以当前,我希望新王能颁发给我许可书」

    ——现在,马上。

    那只冷透了的杯子里,应该放了在遗迹里制作的会导致怪病的毒吧。

    既然喝下了杯中所含之毒,就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听到菲兹拉尔德这话,森泽丝讥讽地笑了起来。

    「能撑得住吗」

    她平淡地说道。然而这句话,说明森泽丝明知道自己的杯中是什么,还是喝了下去。

    「……虽然我不知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您难道不该先担心一下自己吗?」

    「我无所谓啦。这是实话」

    森泽丝露出了乍一看甚至可以用若无其事来形容的笑容。她轻声低语,带着口音——带着平民层的口音说道。

    ——俺的愿望一定能实现。

    这一定是在成为王妃之前,身为一名幸运姑娘的森泽丝本人的说话方式吧。

    ——这种国家,

    「母后?」

    被自己的儿子搭话,森泽丝闭上了嘴巴。

    「菲兹拉尔德殿下。我由衷祈祷您能平安回到罗登。请一路保重」

    莉兹追上了在克鲁纳格离宫走廊中前行的菲兹拉尔德。

    「那杯子里果然有——」

    「我想也是。你是听卢维乌斯说的?」

    只有黑格尔和菲兹拉尔德的杯子是无害的。卢维乌斯居然想杀莉兹,这点确实出乎菲兹拉尔德的预料。

    就算森泽丝是被迫喝下的——尽管那冷静的态度还是令人介怀——她应该也不会再对菲兹拉尔德出手了。

    阿舒尔一无所知。几天后应该就会因怪病而死吧。倘若自己和莉兹都能不用喝,那当然最好不过,但唯独莉兹喝下未免有些不划算。如果喝下,莉兹死亡的可能性相当高。虽说自己的命也很重要,但菲兹拉尔德现在决不能失去莉兹。更不用说卢维乌斯做出了杀害莉兹的决定了。卢维乌斯最后之所以会向自己的妹妹搭话,是因为莉兹没有喝下毒杯,他抱有能怀柔就怀柔的打算。

    莉兹低垂眼眸。

    「不是。……这能解毒吗?」

    「只要能回国」

    走廊才走到一半,只见拉格拉斯跑了过来。

    「王子!会谈——」

    「嗯,顺利结束了。今天内就启程离开阿尔-克奥斯。不允许有任何提问。出发前,阿尔-克奥斯的新王应该会准备好许可书」

    瞬间倒抽了口冷气的拉格拉斯当即回应。

    「是!」

    罗登历130年8月19日夜晚,罗登国下任国王即第二王子菲兹拉尔德遭遇偷袭。

    异变发生在离开了阿尔-克奥斯,还差一点就进入克斯特亚的时候。克斯特亚与阿尔-克奥斯之间夹着一座雪山。这是块无主的土地。依据过去的传承,这里被人们认定为不可入侵的场所。据说这附近有一座流亡者居住的村落,但谁也没有去调查过,所以无法判定真伪。

    这座雪山的存在也是阿尔-克奥斯之所以没有将手伸向克斯特亚的原因之一。若想从阿尔-克奥斯侧入侵,气候与地形对克斯特亚很有利。

    克斯特亚成为罗登的属国后,经过阿尔-克奥斯的同意,预定会在这块不可入侵的土地上开辟一条用于交易的道路,只是尚未实施。

    目前这里只安置了为防止遇难而竖立的木牌,用于指示道路。

    马上的菲兹拉尔德吐着白色的气。马的足迹印在雪原上。地上虽积着厚厚的雪,但实际并未下雪。理应感到寒冷才对,菲兹拉尔德却有些燥热。本期望自己能拥有抵抗那种毒的体质,但看样子那种毒对自己还是有效的。

    将大军留在后方,为了尽早干回罗登,他们已骑马行进了数日。

    「——王子。那里有一支商队」

    「商队?」

    菲兹拉尔德甩了甩头。

    「喝下去」

    与菲兹拉尔德并肩骑行的,是拉格拉斯与莉兹。由于莉兹清楚菲兹拉尔德身体不适的情况,不得已加入了这一行人。原本不应让莉兹骑马的,但她在罗登学会了骑马,所以能毫无障碍地跟上他们。

    接过了递来的水筒,喝了口水。又甩了甩头,菲兹拉尔德看向拉格拉斯指向的方向。莉兹发问。

    「……是塞德里克商会的人吗?」

    「王子,我个人虽然十分不情愿,但是否该麻烦他们为我们补给?」

    拉格拉斯一脸苦涩地提议。所谓的商队,就是运送物资的队伍,因此很容易遭到袭击。但有些知名的商队为了向周遭宣扬袭击自己会遭到报复,公然表明身份反倒更方便行事。

    范例之一,就是塞德里克的商队。塞德里克有菲兹拉尔德这个后援者。同时,他还有很多其他后盾渠道。无论是明道上还是暗道上。

    因此,塞德里克商队不会掩饰自己商队的身份,也不会掩饰自己来自于塞德里克商会的背景。反倒都以自己身为塞德里克商会的人而自豪。他们使用的货运马车以及身穿的衣服色彩都十分鲜艳。靠着雄厚的资金实力与背景,这些衣服的样式都是统一的。

    正因如此,只要一看,就能认出对方是塞德里克的商队。

    就算对方靠近,也不会警惕。

    「在这边!」

    拉格拉斯高举罗登的旗帜。策马向前跑了几步。

    商队发现了这边。

    「拉格拉斯!」

    马匹嘶鸣。差点被甩落的拉格拉斯扔掉了旗帜,双手扯住缰绳。几支箭矢扎入了马脚边的雪地上。

    「——散开!」

    该死的,菲兹拉尔德嘴里吐出骂语。

    商队开始向这里突进。他们均手持武器,根本没有运送什么物资。

    「居然胆敢背叛!那肮脏的高利贷商人!」

    拉格拉斯挥剑弹开了飞来的箭矢。但判断冲入敌方集团对自己不利的拉格拉斯当即调转马头向后方奔去,来到了菲兹拉尔德的身旁。看了眼策马疾驰勉强没落下的莉兹。只见她握着匕首,手还在颤抖。

    「……我由衷觉得,如果我有学过剑就好了」

    由于优先速度,跟着菲兹拉尔德的骑兵总共仅有十几骑。

    「后退吧,王子。只要能回到阿尔-克奥斯,就能与己方回合了」

    「——继续前进,只要踏入克斯特亚,一样能与己方回合」

    菲兹拉尔德没有折返。折返必然会消耗大量时间,只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而已。折返后,毒素进一步侵蚀,只有死路一条。若朝克斯特亚前进,虽说被敌方干掉也是死路一条,但是——只要能冲出敌阵,就有活路。

    「可是!」

    「莉兹。你和拉格拉斯一起回阿尔-克奥斯。带几个人一起回去」

    几支箭矢飞到近处。边策马闪避,菲兹拉尔德边指向骑马队的一人,刚想离开。

    「恕我拒绝!我要跟着王子」

    「我说你……」

    「!」

    现在完全没空悠闲地聊天。敌方的攻击一刻不停,突进的敌方骑马兵毫不犹豫地砍向菲兹拉尔德。边咋舌边用剑挡了下来。拉格拉斯趁这个间隙解决了对手。落马的敌人被马匹踩在蹄下,失去了骑手的马向其他方向跑去。

    「敌人是知道我长相的人……」

    「——行为举止会有差异。看上去像罗登士兵的人以及——!」

    「是刺客吗!」

    勉强躲过攻击,菲兹拉尔德与拉格拉斯向克斯特亚方向前进。没能转去护卫莉兹的士兵们负责掩护,但可惜的是,敌人能明确区分菲兹拉尔德与其他人员。

    敌人的数量不见减少,为数不多的己方却陆续倒下。

    「王子!」

    这时,一支瞄准菲兹拉尔德的箭向他的胸前飞了过来。菲兹拉尔德操控马匹,扭转身体,本以为完全闪过的瞬间,一阵眩晕袭来。箭矢刺中了马的腹部,嘶叫的黑马甩着头,同时,第二支、第三支箭连续袭来。

    「呜!」

    缰绳从菲兹拉尔德的手中落下,身体被马从背上甩了下来,坠落在了冰冷的雪地上。然而,箭矢依然毫不间断地飞来。在地面翻滚着回避发狂马匹的马蹄。一支箭射中了菲兹拉尔德的肩头。由于身着轻装,箭矢轻而易举地扎入了肉中。

    骂骂咧咧的菲兹拉尔德内心暗下决定。只要能回到罗登并解毒,一定要将塞德里克的资产全部没收后,杀了他泄愤。当然,绝不会让他死得痛快。

    他倒在地上挥动长剑。

    击倒了一个人。华美衣服的袖口翻起,露出了刺青的纹样。

    ——马西人。

    「王子,上我的马!」

    拉格拉斯刚想赶来,可他忽然转头望向克斯特亚方向的雪原。只见那个方向又出现了一波新的人影。比商队规模更大。

    敌人也发现了赶来的集团,正打算冲来砍菲兹拉尔德的男子全身僵直。看都不看菲兹拉尔德一眼,调转了方向。再看了一眼克斯特亚侧,紧接着看了看阿尔-克奥斯侧,最后没有选择任何一方,而是锁定了雪山顶的方向。集团靠得越近,敌人越是加速撤离战线。有些人往阿尔-克奥斯侧,有些人往雪山顶跑去。

    率领新出现集团的人物来到了跟前。他骑着棕红毛色的马,气喘吁吁地吐着白气。

    「王子!在下来迎接您了!我们发现塞德里克商会有可疑的行动,在下是代替格泽尔大人来——」

    是莱奥特。看到菲兹拉尔德的状态后,他立刻转头面对自己带来的集团。

    「救护!赶快!」

    听着不知谁叫喊的这句话,菲兹拉尔德在雪地上全身放松了下来。视野的一角撇到莉兹骑的马正从阿尔-克奥斯方向在向这里赶来。汗水从额头上滑落。一旁倒着一名负伤的敌人。是致命伤。很快就会死吧。只见在痛苦深渊中的他忽然将视线锁定在了莱奥特身上,嘴里似乎在呢喃着什么。

    本想靠近些仔细倾听,可带着治疗道具的救护兵与莱奥特一起赶到了正打算移动的菲兹拉尔德身旁。莱奥特发现敌人还有一口气,当即挥起了长剑,刺中了那人的心脏,断送了他的性命。

    「非常抱歉!在下如果能再早一点赶来……!」

    「不,你要是没赶来,我这会儿已经挂了。得救了。幸亏你能赶到」

    正可谓千钧一发。

    唇角自嘲地扯起。

    但这样——并不代表自己真的得救了。

    路还长着呢。

    罗登历130年8月16日黄昏,罗登国下任国王即第二王子菲兹拉尔德结束了在阿尔-克奥斯国的会谈,启程归国。

    整个会谈顺利进行,最终决议由同国第一王子黑格尔即位。

    此外,四日后同国第二王子阿舒尔因患怪病而亡。同国此前虽然接连有人患上相同的怪病,但自第二王子阿舒尔患上该病亡故之后,就没有再接到因该怪病去世病例的消息。

    附记

    关于该怪病,另留存有其他记录。位于阿尔-克奥斯国克鲁纳格离宫东南位置的某座遗迹内,发现了曾举行过能引发该怪病的诅咒仪式的痕迹。

    对于该仪式的责任人,有消息称森泽丝王妃存在与此事有关的嫌疑。此外,以她的死为契机,此后怪病再也未重新出现这点也确为事实。

    有关遗迹,遵照黑格尔王的指令,此后曾一度对内部进行了调查。之后,以净化为由,遗迹遭到了彻底地烧毁,哪怕其中确有举行仪式的痕迹也已不可考,入口同样遭到封锁。另外,遗迹有两个入口。故意破坏其中一个入口的两名男子遭到了逮捕,终被处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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