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无名的暑假

    第六章无名的暑假

    连续十三天的盛夏日子正持续著。

    无论是风、空气、地面,还是积雨云及蝉的蜕壳,所有的东西都在太阳光下晒得乾巴巴的。每天都没有下雨,每天都产生阳光的化学烟雾,每晚都是热带夜。光是不断重复这种令人窒息的日子,就会让人有地球或许马上就要毁灭的疑虑。

    如果世界到了尽头,应该就可以从这种每天都在补习的情况中解放吧,这样也不是多么糟糕的事。在虹原东中学举行暑期特别补习的教室角落,一条京介意识模糊地让这种末世般的思想在脑海里打转。在没有冷气的教室里,光是静静坐在椅子上不动,穿著制服衬衫的背部还是汗水直流。

    在讲台前,数学老师用手帕擦拭脖子,以毫无热情的口气讲解公式。听讲者的态度也是热度尽失,教室里的十多名学生当中,大部分只是义务性地将目光放在分发的讲义上。时间是八月十日上午十一点三十分。接下来太阳会更强烈的照射地表,明明没人拜托,但太阳却开始努力想树立全年最高气温的纪录。

    补习的内容也让人无法集中意志对抗暑气,京介在撑在桌上的两肘之间垂下额头。虽然老师察觉并警告他「快醒来」,但那声音依旧是缺乏热情。

    「天气这么热,唉,多少感到倦怠也是无可奈何啦……」

    老师以打从心底感到厌烦的声音,说出这番话。

    「在考场上可别这样喔!因为一条你总是这样突然睡著,所以我很担心啊。」

    教室里面响起其他学生们的乾笑声。京介取代回应,在嘴里念念有词。

    补习的目的是针对紧逼在半年之後的高中入学考试对策。三年级的学生之中,只有第一学期成绩特别差的人,才会被迫强制参加。在即将进入暑假之际,走廊的公布栏所张贴的「参加补习者名单」上,也列出京介的名字。

    京介除了课业之外,还担负著名为光流脉矫正术者研习的麻烦事。所以和其他学生相比不能充分用功读书,就某种意义上这也是无可奈何——如果有必要找藉口,他可以准备这样的理由。但这种藉口对不具备光流脉知识的学校方面应该是行不通的。不过打一开a始,京介本身就不打算找藉口。

    被列在出席名单上,是想让全校师生知道自己的愚笨程度,还是想用补习来毁掉暑假,不管是哪个都无所谓。反正除了术者研习之外,自己根本没有什么想做的事。京介每天都在想,像这样带著有气无力的模样参加补习,只会感觉连日的暑气恣意地剥削体力,完全感受不到学业进步的徵兆。

    老师在黑板上写下图形问题的解答,开始解说。因为对趴在桌上的姿势感到疲累,以京介撑起身体,但从旁边却传来尖锐的声音。

    「别挡著!你不要抬头啦!」

    坐在邻座的男学生带著困扰的表情瞪著京介。学生的手里拿著可收纳成手掌大小的望远镜。望远镜的镜头固定的角度,是京介的另一侧——锁定在从窗户看去的校园。

    不自觉地将视线投向那个方向,京介明白了。在校园的角落有个网球场,可以看见若隐若现移动的白色影子。也可以听见网球弹跳的轻快声音,及热闹的呼喊声。

    在京介的视力里,顶多只能知道在球场上的是网球社队员的程度,但在望远镜头下,应该会映照出更多不同的情景吧。大概是暑气让脑浆腐烂的关系,邻座学生用望远镜偷窥,还静静地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前座的学生装出用心看讲义的样子,却在桌面上拚命按著掌上型游乐器的按钮。在他斜前方的学生则毫不隐藏地在看漫画杂志,而翻页的速度异常地快。

    每个人都拥有兴趣是件好事。抱持著这样的想法,京介又把头摆回桌上,深深地叹口气。京介的兴趣,或者该说是消磨时间常用的方法,就是打瞌睡。但是现在因为过高的气温及邻座传来的笑声,让他即使闭上眼睛,一贯的高枕无忧还是没有到来。

    突然,邻座的笑声中断。当京介微微张开眼睛确认时,椅子上却不见学生的身影。

    消失的不只是身影而已,连应该散落在桌上的讲义及文具用品、望远镜也一起不见了。简直就像一开始邻座就没有半个人存在般,彻底的空白在那里不断延展。

    京介将下巴靠在桌面上,慢慢眨动眼睛。他完全没注意到邻座学生有站起来的迹象。到底他是什么时候收拾东西,不露声音及气息地离开教室?

    当他将视线往黑板的方向移动时,老师带著想睡的表情继续讲解。他环顾教室内部一圈,发现其他的学生也正在专心消磨自己的时间。如果有一名学生在课程结束之前冲出教室,这样的情形似乎有点太过毫无反应了。

    正在看杂志的学生打了一个喷嚏。在渗出汗水的额头上,京介用自己的拳头轻轻敲一下。虽然熟睡状态没有来临,但正在发呆却是千真万确。他心想自己应该是漏听了学生离开及老师责怪的声音吧。或是在邻座传出笑声的学生身影,只是自己在做梦?那名学生是看到什么而笑,他无法清楚地回想起来。

    面对著敞开的窗户,京介打了一个呵欠。从明天开始,在补习开始之前要不要先吃点安眠药?当他思考这种事情时,惊觉有人站在窗外。

    在离窗户奸几公尺远处所种植的树木旁,站著一名身穿制服的女学生。夹住头发的发夹,和单手抱著类似笔记电脑的物体,各自受到阳光曝晒发出温吞的光芒。即使丽是背光的关系,但女学生的肤色却可说是病态的惨白。京介觉得有种很像幽灵的漠然印象。

    女学生的视线,如果不是京介多心,应该是镇定在他身上。虽然表情看起来很平静,但紧闭双唇投射过来的视线,却带著对分析困惑的强度。

    京介和对方四目相对,在时间上只有几秒钟的程度。女学生那边先栘开视线,当场转变方向。然後身体看来奸像撞到了树干,女学生朝校园的方向离去。在遥远的一方,网球社员的声音正响彻云霄。

    下课的钟声响起。早在老师宣布「下天就上到这里」,学生们就自顾自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吵闹地开始做回家的准备。在京介邻座的旁边,每个人都像没发生任何事般地擦身而过。

    京介再次打了一个呵欠。心想窗外看见的女学生,搞不好也是在作梦或是幻影。他放弃对自己的记忆及判断负责,又再度趴在桌子上。

    走出教室的京介在电梯口换穿鞋子後,横越过校园,朝位在体育馆旁的游泳池移动。

    在将近正午的校园里,已经没有运动社团成员的身影,只有热气及土壤的气味四溢。

    当他一接近游泳池,就可以听见从场内传来学生吵闹的声音。除了游泳社员正在练习之外,暑假期间还开设「为了不会游泳的学生而设的暑期特别游泳训练」。而京介的双胞胎妹妹丰花,正被迫参加这项特别训练。不只是游泳而已,事实上丰花的成绩方面也相当不好,名字也一度列在补习名单中。但她似乎是对负责补习的老师进行泪水攻势,获得从名单中剔除的胜利,只不过游泳训练方面就无法逃过一劫。

    京介将东西及鞋子丢在水泥涂成的入口,走向游泳池边。途中擦身而过的学生混杂著苦笑对他说:「今天也要来接她?」,但他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练习似乎已经结束了,大部分的学生都爬上游泳池边,稍微做做体操,或整理物品。在围绕游泳池的一段铁丝围篱上,白板直立起来斜靠著,上面用黑色麦克笔纪录今天的气温及水温。在轮值监督的栏位上,吸附著打上「池上」两个铅版字的磁铁。

    在太阳的正下方,长二十五公尺的游泳池水面,绽放带有恐吓感的光芒。而正在里面游泳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丰花。

    紧抓著浮板的丰花,在泳池的中央一带双脚不停地打水。丰花的双脚每拍打一次水面,就溅起了会错认成氢弹爆炸般的水花。但即便如此,丰花的身体却始终没有前进,对京介来说不管怎么看,都像足渐渐沉入水底。

    「哎呀,一条,你每天都这么丰苦啊。」

    在游泳池畔的女体育老师,出声和京介说话。她就是今天轮值监督的池上。

    「今天也有补习吧?有好好用功读书吗?」

    京介暧昧地点点头,池上被太阳晒黑的脸颊上浮现出放弃般的笑容。

    「你要振作点啊,都已经三年级了。还有,你想念哪所学校?」

    「应该是虹原高中吧。」

    「如果是那里的话,嗯,只要和一般人差不多的成绩就可以入学了。你考得上吧?」

    「不知道。」

    「真是一点紧张感都没有耶。你对自己的人生都没自信,那该怎么办才好啊?」

    池上穿著白色T恤的肩膀大幅度地上下移动,仰望著天空。

    「话说回来,天气还真热啊。」

    池上用手背擦拭浮现在眼尾的汗水说道:

    「游泳池里的水一下子就变温了。几乎可以说是温水啦。」

    「哦。」

    「丰花的泳技稍微有点进步罗。」

    「啊,是吗?」

    「可以用打水方式游两公尺了。」

    「唔。」

    望著在游泳池里露出拚命模样的丰花,京介叹了一口气。他很意外原来那并不是溺水,而是正在仿打水练习。

    池上既是暑期特别游泳训练的提案者,也是总教练。而向京介下达命令每天训练过後,要来游泳池接丰花回家的就是这位老师。

    据池上说,因为在训练结束的回家路途上,精疲力竭的丰花似乎是刻意累倒在放学途中的点心店或拉面店门口,所以学校方面好像接到不少役诉。而身为一条丰花双胞胎哥哥的京介,就有向造成麻烦的店家道歉,并把妹妹直接带回家的义务。

    「丰花,喂,你要加油喔!」

    池上拍著双手,对游泳池里面呼喊。

    「再努力一下就是中午罗!而且你哥哥也在看喔!」

    池上把手拍得更大声,丰花溅起的水花也比先前的大上三倍左右。感觉好像海豚或海豹的训练师啊,京介不由得说出来:

    「你还真是热心。」

    「什么?」

    「对我妹妹。」

    「这是理所当然的啊,我希望我的学生每个人都有普通人的游泳水准。」

    「嗯。」

    「丰花自己也是充满干劲哦。即使将来温室效应持续恶化,造成地球被水淹没,但只要会游泳,就可以生存下去——她很赞同我的想法。」

    「反正这种思想,那家伙很快就会感到厌烦的。」

    池上松开交叠的手臂,对京介挑起单边的眉毛。

    「一条,你好像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耶。」

    「闷闷不乐的是我妹妹。」

    「你有什么烦恼吗?说给老师听听吧。」

    「我没有烦恼,只是在思考而巳。」

    「思考什么?」

    「想著未来,希望能游泳游得和一般人差不多,希望能有普通人程度的成绩这有什么意义?」

    池上紧盯著京介的脸庞好一段时间,喃喃说出二条,你真的有点怪怪的」。

    将目光栘回丰花身上的池上,又开始鼓励。留在游泳池畔的学生向池上打声招呼後,就朝更衣室的方向走去。京介退後一步,对著自己脚下叹了一口气。

    如果她们还想继续训练,他想移动到阴凉的地方抽根菸。正当他审视这样的事情时,突然打水声停止了。

    「啊,累死了!」

    京介一抬头,正好是紧抓著浮板漂浮的丰花用肩膀调整呼吸的时候。

    「累死了。我已经不行了。已经再也不行了。我看算了吧,如果地球被水淹没,我就把京介拿来代替浮板继续活下去。所以,就算不会游泳也没关系。」

    露出极度憔悴神情嘀嘀咕咕的丰花,声音在水面上发牢骚般地回荡著。

    京介猜想池上会回嘴些什么,朝自己的斜前方看去。但是直到刚刚为止还站在那里抱著胳膊的体育老师身影,却已消失无踪。

    「咦?京介,你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从游泳池里起身的丰花,跑到京介旁边说道。丰花被制式泳衣包覆的身躯,今天还是完全没有厚度。丰花常说「真不敢相信人类的身体竟然可以浮在水面上」,但对京介而言,体型像浮板一样的妹妹不会浮在水上的事实,才令人不可思议。

    「补习结束了?」

    窥视著京介的脸庞,丰花哼著鼻息笑出来。

    「反正就你的情况来说,今天也是写不出答案而冷汗直流吧?」

    「她去哪里了?」

    听到京介的询问,丰花瞪圆了双眼。从睫毛的前端滴下水滴,她露出完全搞不清楚他在问什么的表情。京介说道:

    「你的指导老师,应该还在这里吧?」

    「你在说什么?」

    丰花被水濡湿的眉宇间皱起纹路,歪头思考。

    「没有什么老师啊。我一直在这里自行练习耶。」

    「自行练习?」

    「等等,京介,你没事吧?该不会是太阳晒太多,头壳坏掉了吧?因为你的脑袋里布满永久冻原,所以对暑气的抵抗力还是比其他人弱上一倍吧。

    面对语塞的京介,丰花张开嘴哈哈大笑。

    气势惊人地将泳帽从头上摘下,丰花将浮板塞给京介後说道:

    「这个,拿去收好!因为我马上要去换衣服。你的脑袋必须冷却一下,我们去吃点中华凉面後再回家吧。然後还要去买冰棒喔。」

    单方面这么说完,丰花就以近乎轻跳的脚步,朝更衣室方向走去。

    更衣室的门发出开关门的短促声音。仍旧抱著浮板,京介将视线落在游泳池畔。从丰花身上滴落的水滴痕迹,在转眼间就蒸发得无影无踪。

    没有老师在啊。京介回想著丰花所说的话,眉头深镇。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直到刚才为止和自己交谈的对象,究竟是什么人?

    在思考的过程中,他对自己的记忆开始没有自信。那个老师是穿著什么样的衣服?是男的,还是女的?话说回来,她是什么老师,名字又叫什么?

    什么都想不起来。环顾著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游泳池边,京介试著喃喃说道:

    「没人在吗?」

    但说话声只留下空洞的回音。

    突然风势吹起,浮板从京介的手中吹走。在空中数公尺飞舞的浮板,撞上铁丝围篱後停了下来。

    抓抓脑袋,京介为了捡拾浮板而迈开步伐。从补习的教室开始,总觉得老是有奇怪的错觉。就像也被丰花指责的那样,自己的脑袋真的有怎么样吗?连他自己也有些不安。

    在完全损坏之前,如果夏天就已经结束就好了。当他吐出沈重又闷热的气息,朝浮板伸长于臂时,在铁丝围篱的另一侧,一个温吞的光芒移动了。

    将视线往上移动,京介停下手部的动作。铁丝围篱的前方是个尽是杂草的花圃。在那里站著一名学生。那是之前也站在教室窗外的那名女学生。女学生拿著和当时同样的笔记电脑,朝京介投射出和当时一样的视线。

    「你又看见了。」

    走到非常接近铁丝围篱的地方,女学生对他发问。那是带点嘶哑气息,难以理解情感的声音。

    「无论是哪里你都看见了,不管是在教室的时候,还是现在。」

    因为不明白质问的意思,所以京介默不作声。女学生的表情始终保持平静,脸上连一滴汗都没流。在她眼皮附近,还可以看见静脉微微地透出。

    在铁丝围篱的另一边,女学生眯起双眼。不知是阳光刺眼的关系,还是对沉默不发的京介感到烦躁,女学生用梢快的速度说道:

    「唉,算了。托你一直看的福,我终於明白出问题的情况。」

    「什么意思?」

    「我记得,你叫一条京介吧?」

    女学生无视於京介所言说道。她一边说话,一边用手背轻轻拍打铁丝围篱。那就像在敲门的手势。

    「被叫去补习的笨蛋,对吧?」

    是觉得自己所说的话很有趣吗?女学生露出浅浅的微笑。对方语调里毫不带刺地说出笨蛋这句话时的表情,有种微妙的不协调。因为无法判断她是不是在找碴,所以京介还是保持沉默。

    「还有,你的研习成绩也很差吧?」

    在耳後披散头发,女学生多说了这么一句。当京介回看对方的眼睛时,女学生正将笔记电脑重斩抱好。

    「光流脉矫正术者研习生。我知道喔,因为我也是研习生。虽然所上的课程不同。」

    同一所国中的学生之中,除了自己和丰花以外,还有继承光流脉使者血统的学生,这件事京介是第一次听到。话虽如此,却无法对眼前的女学生涌现亲切感。也没有特别想要与她交谈的必要性。

    「虽然今天是头一次开口和你交谈,但你果然和我所想的一样。」

    有什么好笑的吗?女学生又轻笑了一下。

    「愚笨、对周遭漠不关心,还有好像连个朋友都没有。总是一个人独处,上课中也一直在睡觉。你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活著?」

    「你问这些做什么?」

    「如果你说得出来,我倒想听听看。不过,你应该没有什么目标吧。」

    「既然知道就别问了。」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真是个没有半点价值的人啊。」

    在京介背後,响起更衣室的门打开的声音。似乎是换好衣服的学生成群结队地走出来,喧哗吵闹的声音突然进发出来。

    等到那些声音远离之後,京介问道:

    「你想说什么?」

    女学生比刚刚多笑了几秒钟。

    「要是你消失了,我想一定不会有任何人察觉吧。」

    只说完这些,女学生就背对自己,踩著和从教室窗户看见时一样的快速步伐离去。

    水滴从浮板上滴落,将京介的指尖濡湿。虽然看起来像是被人当面羞辱,但他却没有感觉到愤慨,可疑的因子反而比愤怒先开始抬头了。

    风在无人的游泳池上,刻划出不规则的波纹。铁丝围篱发生晃动,白板随之倾便从白板上脱落的磁铁,滚到京介脚边。但磁铁上却没写上任何文字。

    回家之後,他赶紧寻找国中教职员名册。

    虽然这三年期间都有去上学,但是关於数职员名册,京介却是至今为止从来没有看过一眼。因为不是随手用得到的东西,所以对於名册放在哪里,他感到有些迷惘。而他所要找的目标物,正夹在电话机旁堆积的外送菜单之间,显得颇为窘迫。

    如同在翻开之前所预料的,依照授课科目排列的老师姓名及现居地址的纪录内容,完全不是有趣的东西。虽然没有任何吸引人的纪录,但引人注目的部份还是有一处。在体育老师那—排,只有一个空栏位。直到刚刚为止应该存在於那里的文字,一时之间不知跑到什么地方。那是个给人不自然感觉的空格。

    因为感到在意,所以不光是敦职员名册,他连学生的学年名册也翻出来查看。在三年一班的男学生栏位上,同样也有一个空白的地方。

    有人消失了,连痕迹也跟著不见踪影。而且,只要心情一松懈,连「消失」的记忆也会变得淡薄。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京介,你在发什么呆啊?」

    丰花高亢的声音,把京介的意识拉回现实。恢复神智的京介,轻轻叹了一口气。然而,才刚回到现实,暑气就严厉地苛责他的五感神经。

    地点是在光流脉矫正街者研习课的教室里。这里也和国中没什么两样,没有像冷气之类机灵的设备。在五分钟後就要面临下一堂学科课程的此时此刻,是下午五点之前。因为太阳才刚西沉,气温就马上降下来,现在的季节还真是不够温和。

    「你从中午开始就一直怪怪的。没事吧?」

    丰花朝京介的座位欺身过来说道。京介敷衍地点头回应,这让丰花鼓起脸颊。

    「真的吗?今天晚餐的值日生是你吧。你有记得要去买东西吗?」

    「应该吧。」

    「真令人担心。等等,你把手伸出来。」

    手握签字笔的丰花,将手伸向京介。京介有种不好的预感,将身体靠向椅子上说道:

    「那枝笔是什么?」

    「它掉在走廊上。」

    「不是这件事,我是问你在写些什么?」

    「帮你在看得到的地方写上购物清单。因为京介你就算没在发呆,也常常会忘了买两、三样东西。」

    虽然京介想逃开,但却被丰花抓住衬衫的衣角。丰花带著愉悦的神情,开始在布料上写著果酱刨冰、冰棒及布丁等喜欢的食物。

    所幸丰花写的字很小,只到远望会被误认成脏污的程度。但是这脏污用水洗得掉吗?京介想著衬衫的下场,垂下了双肩。

    在游泳池看到的磁铁上,文字消失了踪影。转而从衬衫来思考,京介顿时恢复神智。消失、抹消。要是你消失了,一定不会有任何人察觉吧?那女孩是这么说的。

    「喂,丰花。」

    面对也开始在桌面涂鸦的丰花,京介试著提出询问:

    「你真的不记得游泳池边有个体育老师?」

    「什么嘛,你还在说那件事?」

    抬起头来的丰花,郁卒似地哼出鼻息。

    「我不是说过奸几次吗?什么老师啊,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人。你该不会是看到幻觉了吧?」

    「真的吗?」

    「是真的啦!我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是独自游泳喔。如果会游泳,在地球持续温室效应时,就可以继续活下去……」

    说到这里丰花沉默下来,对自己说出来的话慢慢歪著头思考。

    「……这是,谁说过的话……?咦i…?游泳池畔应该没有人在吧?」

    「果然有人是吧。」

    对於丰花的反应,京介长叹一口气。只要不断回想,就会感觉到学校里所发生的现象,果真不是误会或看错。

    「京介,你知道些什么吗?」

    无法理解地嘟起嘴巴,丰花露出要求说明的表情。於是,京介就从在补习教室里所发生的事情开始说起。像是有人消失、名宇从用品及名册上消失,周遭的人的脑海里,与失踪者有关的记忆完全消失。遗有这些事件,说不定和疑似光流脉使者的女学生有所牵扯。

    是那位女学生。不管是在场的时机,或是口中说出来的话,似乎可以隐约看出消失不见的那两人就是她自己的杰作。

    「总而言之,」

    丰花像生气似地甩动浏海,从椅子上站起来。

    「是那个女生用法术让人消失,并对周遭的人施展记忆消除的法术罗?似乎只能这么想吧。」

    「是不是法术我还没有证据。但是能让人消失的法术真的存在吗?」

    「听你这么一说……我的确没听说过有这样的法术。如果有,应该先让京介或白丸子一号试试看啊。」

    丰花歪著头思考,喃喃说道:

    「还有,如果只是施展记忆消除法术,就算能够操控人的记忆,也不至於可以从名册或印刷品上消除文字吧……」

    丰花又碎碎念地坐回椅子上。京介想要抽根菸,但放在口袋里的菸盒却是空空如也。

    面对自己带著空盒跑来跑去的粗心大意,他叹了一口气。就在此时想起忘了问的事,京介拿女学生的来历询问丰花·丰花却很乾脆地点头说出「我当然知道」。

    「在我们学校里有术者血统的人嘛…应该同样是三年级吧。」

    「我完全没注意到。」

    「你不是没注意到,而是不打算注意吧?真是的,你真的对他人毫不关心耶……」

    用斜眼看了京介一眼後,丰花继续说:

    「不过呢,我也没和那个女生特别要好啦。因为在学校不是同班,也没有共同的朋友。而且对方并不是和我们一样是矫正术者,似乎是正在进行其他的研习喔。如果课程不一样,在研习课里碰面的机会也不会太多。」

    「嗯……」

    「不管定学校的成绩,还是研习实绩,她好像都满优秀的。虽然成绩算是出类拔萃,但听说常识和生活态度都和胡搞瞎搞的某人不一样,是个认真又不会乱来的人……」

    「某人是谁?」

    在京介和丰花之间,一名女研习生的脸突然钻进来。她是目前算是第一名的研习生,樋名谷瑠瑠。

    「喂喂,瑠瑠。」

    丰花转向瑠瑠,问道:

    「有没有能让人一瞬间就消失的法术?」

    她是想如果成绩算是第一名的瑠瑠,或许会知道些什么吧。但突然被抛出这种问题的瑠瑠,眼睛眨了好几下。

    「一瞬间就消失?这个嘛,我想应该没有会产生那种效果的专门法术。也不曾学过这种东西。」

    「说得也是……」

    「啊,不过,在攻击咒语的应用上,或许会有办法办到喔。」

    瑠瑠拍了一下手,大概是很高兴想起来的关系,她还槌打全都是涂鸦的桌面。

    「只要做好用肉眼无法确认,让对方整个粉碎的威力设定,就能让人不见罗!」

    「整个粉碎啊……不过,要是使用这样的法术,一定会引起大骚动的。」

    「唉,你说得也是啦。」

    瑠瑠悠哉地点头答道:

    「无论是声音还是风压,大概都会很剧烈,所以周遭的事物也会卷入其中,演变成严重的惨剧喔。要不要现在就来试试看?」

    丰花回以「不用试了」後,又陷入沉默。京介也尽可能试著回想清楚在补习教室及游泳池所发生的事。不过,应该没有感觉到什么大型法术发动的气息。

    宣告课程开始的钟声响起。教官进入教室里,但丰花却从椅子上站起来,对著京介露出强势的笑容。

    「就算在这里想破头,也无济於事。到底想怎么样,我要直接问问那个人!」

    「直接?」

    听到京介的反问,丰花用力点头。

    「速战速决就行了吧?我要她严正保证会让消失不见的人统统恢复原状。虽然不清楚那个人有什么目的,但滥用力量是不好的。而且……」

    大概是察觉到教官正在注视的样子,丰花迅速说道:

    「在自己周遭发生不明就里的事,让我很不爽。京介你就算每天热到晕头转向,也不想心怀挂念,留下更不愉快的回忆吧?」

    「也是。」

    「啊,京介你不用跟来没关系啦。」

    将摊开来的掌心伸向京介的鼻尖,丰花说道:

    「你很不擅长与他人沟通交谈吧。对象是女生,又不能把她扁到嘴角破皮流血。交给我,京介你在这里听课,代替我做笔记吧。」

    只说完这些话後,丰花将签字笔丢给京介,一个人冲出教室。虽然瑠瑠气定神闲地挥手说「你慢走」,但丰花却早已看不到身影。那是一种对找到跷课理由比燃烧使命感更为欣喜不已的速度。京介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笔,叹了一口气。

    站在讲桌前的教官,对京介说「快坐下」。虽然稍微想过让丰花一个人去真的好吗,但京介还是坐回位子上。他心想要向难应付的女学生套话,丰花的确要比自己合适多了。

    大概是思考运用到脑力的关系,睡意开始急速侵袭。京介将上半身整个趴向桌面,闭起双眼。

    这次要好好睡一觉。睡到醒来时,把睡著之前跟谁说过什么话全都忘个精光。

    学科课程结束之後,京介绕道去了一趟车站前的超市。傍晚的店内到处熙熙攘攘,也和好几名身穿虹原东中学制服的女学生擦身而过。

    在这其中,有一群人一看见京介的脸,就异口同声地互相窃窃私语。虽然她们好像是在说「不良少年也会跟普通人一样来买菜,真恶心」之类的话,但京介却完全无视。在一条家,轮到煮饭的人必须处理从买东西、煮东西到之後的收拾等一切大小杂事。没有用处的人管他是不是小孩就都埋进院子里,这是家庭会议上大家一致决定的。如此悲惨的家庭境况,她们不可能会明白的。

    下次轮到煮饭是在什么时候?在等待结帐的期间,京介试著屈指计算。家里有爸爸、妈妈、姊姊和自己及——数到这里,京介望著没有弯曲的小指。心里想著我家是四口人吧。但是,这好像也不是需要重新思考的事。

    提著两个沈重的购物袋,走出店面。虽然在满久之前太阳就已经下山了,但在西方天空的一角,黄昏的红色却像是黏死一般残留下来。预测著今晚的难以入眠及明天的炙热,京介烦躁地迈开步伐。在路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一包菸,并叼起一根点燃,朝饥渴的肺部送入烟雾。

    在通往自家的近路上,有条商店街横切过去。那条街上尽是排列在京介出生以前就开始经营的老店,大部分的老板都是熟识的面孔。正要关门休息的米店老板和他打招呼说「每天都好热喔」。接著,他被在马路上撤水的老婆婆大声斥责「小孩子不可以抽菸吧」,还受到在店门口跷班的拉面店打工店员的请托「分我一根」。

    交谈的内容只有一、两句话而已。站在商店街的出口,京介喃喃说出一真是和平又安静。然而只有这样的感觉,并没有什么特别高兴或快乐的感受。

    回到家时,家人似乎都还没回来。在黑漆漆的玄关及走廊上打开电灯,步行前往厨房。他首先将买回来的东西放进冰箱。虽然昨天应该也有某人去买东西,但冰箱里面却几乎是空的。

    因为想把东西放好而朝二楼移动,就在刚爬完楼梯时,京介停下脚步。自己隔壁房间的门是敞开的。那里是空房,蒙胧的月光从没有窗帘的窗户,洒落在裸露的地板上。

    从房间里渗出的寂静,让人有股像是刺上睑颊的错觉。但是,如果其他家人回来了,这样的宁静马上就会被破坏。京介叹了口气,关上房门。

    当他把东西丢到自己房间的地上时,一枝签字笔从书包里滚出来。那是他不记得有带在身上的东西。笔的表面上写著开发道具试作品几个字。功效是「无论用清水或清洁剂都洗不掉。只要用这个画出基本圆,法术效力就会持续到永远」。

    是某人弄错,才放进书包里的吧?将笔丢到房间的角落,他动手解开衬衫扣子。想著话说回来今天也很炎热,正当要脱衣服时,京介突然停手。衬衫衣角上有块黑色污渍。

    仔细观察那块污渍,才发现那是手写的文字,果酱刨冰、冰棒,布丁等单字,以潦草的笔迹留了下来。看来是用油性笔之类的东西书写的,他试著用指尖搓揉布料,但文字却没有变淡的感觉。

    是在去学校补习的时候,还是在研习课上?到底是在哪里被什么人弄的?京介深深地叹气。他认为这种恶作剧或惹人厌的行动,是有交友关系的朋友所为。

    他想著该不会是用刚刚那枝笔吧,於是将目光看向滚落在地上的笔。和衣角上书写的文字交相比对後,京介皱起了眉头。

    写下这些字的人物,他自己知道。应该是知道的。

    有什么地方怪怪的?有什么地方弄错了?还有缺少了什么?在无意识之间,京介紧抓著衬衫的衣角。这个家真的足这么安静美好?连商店街也是那么乎和?隔壁的房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空房的?他好像漏看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目光落在拧得皱巴巴的衬衫衣角,京介反覆做了奸几次呼吸。潦草的字迹。毫无畏惧地边笑边快乐地写著。为什么会忘记呢?他对自己感到恐惧。

    「丰花……」

    嘴里念著遗忘的名字,京介从房间里冲出来。他跑下楼梯,飞也似地跑到家门来到这里,京介停下了脚步。虽然心里很著急,但要上哪儿去找丰花,他完全没有头绪。现在才後悔让丰花一个人去,不过再怎么後悔也无济於事了。

    在家门前的马路上,有一台脚踏车缓缓地骑过去。在脚踏车经过的对面,有个人站在那里。

    「又发现异常情况,真的很难顺利进行耶。」

    电线杆旁,一名穿著国中制服的学生步行接近。是那个女学生。女学生捧著打开的笔记电脑,带著冷淡的表情盯著画面。

    电线杆上有一盏老旧的路灯,发出恼人的声音绽放光芒。闷热的晚风温和地抚摸额头。咽下极度乾渴的气息之後,京介走到女学生面前。拿著传阅板走在路上的邻居阿姨,在京介的斜前方兴味盎然地停下脚步。

    「是你让丰花消失的?」

    「没错。」

    听到京介的询问,女学生带著很乾脆的语气回答:

    「因为你妹妹对我罗哩罗嗦,所以我就把她消除了。本来还以为这次会很顺利,但你却想起来了。」

    用单手碰触键盘,视线落在画面上,女学生说道:

    「在学校有人消失时,你有不协调的感觉吧?如果消失的瞬间存在於现场,对目标很注意的人,就不能顺利消除记忆。不过,因为这种不良状况我有马上修复,所以这次应该会顺利进行才对啊。无论是存在或是所有物,周遭人的记忆也是—!你妹妹的痕迹应该全都清除乾净了吧?」

    「你……」

    「不过,」

    女学生从画面的边缘露出窥伺的眼睛,盯著京介的衬衫衣角。

    「我却没有计算到那个道具的效果。虽然是件小东西,但只要有触发的契机,就会恢复消失的记忆。」

    将视线移回画面,女学生的手指在键盘上轻快地敲打。京介从对方的手中抢走笔记电脑。而笔记电脑比看到的模样还要轻巧,在黑色的画面上,白色的文字缓缓地持续闪动。

    「你在做什么?」

    女学生将空下的两只手垂放在裙子的两侧,抬头看著京介。

    「可以还给我吗?」

    「把丰花还来,也让你以前抹消的人都回来。」

    「归还之後要做什么?我不认为那些人有继续存在的价值。」

    「这种事情要由他们自己决定,他人不能下判断吧。」

    「我和你不一样。」

    女学生伸长手臂,从京介的手中抢回笔记电脑。只在一瞬间碰触到京介双手的女学生指尖,是与脸色及表情完全判若两人般地炙热。

    「或许你觉得周遭的人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我却不是这么想。」

    女学生用单手拨开浏海,说道:

    「我会先考量这个人是比我优秀还足差劲。如果没有这种基准,我也会丧失自我本身的价值,不管是在学校还是研习课,没有价值的人一大堆,我不明白那样的人为什么还可以悠哉地活下去。其中也有讨厌到无以复加的人,如果不将那种人完全消除,我的心就无法沉静下来。」

    女学生将背靠回电线杆,用肩膀调整呼吸。一直远望著京介两人的阿姨,带著不服气的表情走开。看来阿姨似乎是在期待京介他们上演打情骂俏或分手的戏码。

    「你是矫正术者的研习生吧?」

    女学生的眼神往上瞟著京介说道:

    「我正在法术开发的研习期间。那枝写出你衬衫上文字的笔,是和我同期的研习生做的。而我做的是这一个。」

    女学生再次将手指放在键盘上,坚硬的声音在夜路上回响。

    「但是,它无法像那枝笔一样出现在世人面前。因为开发出来具有让人消灭的效果,所以得不到教官的许可。因此,这些行为和研习毫无关系,只是我自己的个人行为。」

    「为了什么?」

    「我刚刚也说过了吧,因为有想抹去的人存在。」

    「是指补习教室里的学生,或体育老师?」

    听到京介的询问,女学生的背离开电线杆,慢慢地摇头。

    「不是,将你妹妹和学校里的那些人消失,只是为了找出道具功能的不良状况,所进行类似预演的行动。」

    「也就是说,现在才要正式上场?」

    「是的。唉,虽然高岸……那个男生和池上老师,我从很早以前就不太喜欢他们。」

    「因为这种事就让别人消失?」

    「我都说过就是这样了,你也是,一条。你来得正好,我现在就马上把你抹消吧。」

    女学生嘴角泛出浅笑道:

    「只要在这里输入对方的名字,那个人在一秒钟後就会从世上抹消。名叫一条京介的人,短短十五年的存在事实,任何人都会完全忘掉。也就是说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你这个人,你不存在於任何地方。我这样是不是很厉害?」

    「是吗?」

    京介回看女学生一眼,说道:

    「事到如今,你最想消除的人是谁?」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现在正在想该怎样阻止。」

    「是吗?对脑筋不灵光的人来说是很麻烦。不过你要是太悠哉了可是很危险哦。」

    女学生的指头在键盘上移动。

    响起好几个敲打按键的声音,女学生停下手。女学生看著京介的脸庞,加深了笑意。

    一只小飞虫,在京介的面前慢条斯理地飞著。正当想要拨开它时,京介才察觉到。原来他的两条手臂完全无法移动。

    「现在,我只抹消了你的运动神经。」

    女学生混杂著笑声说道:

    「我也能做出这种程度的抹消。我就特别让你体验一下消失的感觉,一步步地将你抹去吧。就算你想逃,也已经没办法了。」

    不管是想逃走,还是想皱眉或喘息,京介的身体无论手脚全都无法动弹。但身体却感觉不到麻痹,也不觉得痛苦。虽说是「抹消」,但却完全没有实际感受。他只有自己的身体是不是变成电线杆般的奇妙困惑。

    「接著是抹消神经。」

    女学生的手指再次敲打按键。

    「不过,还是先留下听觉吧。如果听不见『这样就结束』的暗号,你也很难有所觉悟吧?」

    下一个瞬间,所有的景色全都从京介的视野里消失,喉咙的乾渴消失,围绕在皮肤上的湿度也不见了。所有的感觉相继被封闭,在一片漆黑之中京介始终伫立著。正确的说,因为连站立的感觉也已经消失,所以那只不过是对黑暗还有意识的状态。正如女学生所说的,好像真的只有听觉留下来,所以还稍微听得见在黑暗的前端有风吹过来的声音。

    「接下来,是实际消除躯体。双脚、身躯、双臂……」

    女学生的声音和轻快的敲键盘声传了过来。虽然感觉情况很糟糕,但京介却开始思考完全不相干的事。如果耳朵消失了,听觉也会消失,要是脑袋不见了,意识也会丧失吧。如果是这样,平日的担忧和麻烦事,也全都会一并消失吧?

    直到刚刚为止所感到的困惑,已经消逝了。京介重新认定自己真的要消失了。

    「不存在」和「死亡」有什么不同?他突然产生这样的疑问。

    如果道具没有不良状况顺利发挥作用,存在消失之後,周遭的人就会丧失与京介相关的记忆。就像自己忘了丰花那时一样。私人物品都会消失,连痕迹都不留下。

    怎么回事?京介心想,这种方式好像比死亡方便许多。因为没有留下遗体,所以不用举行葬礼,也不需要坟墓。只要不留在任何人的记忆里,就不会有人感到悲伤或高兴吧。不但不用在教室的桌子上放花瓶,也不用在毕业纪念册的团体照上特别框起来纪录。

    这对於希望在自己死後,有人能永远记住自己的人或许不太适合。但对京介来说,这种「消失的方式」并没什么不好。

    因为也有讨厌到无以复加的人,所以不将那个人完全抹消,心里就无法平静下来。突然,女学生说过的这句话在他脑海中苏醒。

    对於憎恨到这种地步的对象,她为什么想用这种方式抹消?利用好几个人进行「预演」,这么追求完美是为了什么?是因为利用杀害的手段还不够,想要更彻底地抹消对方的存在?还是为了其他原因?

    「你还听得见吧?」

    从黑暗的另一边,传来女学生的声音。

    「这样就结束了,你做好觉悟吧!啊,在那之前,关於先前我所抹消掉的人呢…」

    大概是有人经过的关系,在女学生的声音之後,还可以听见人的脚步声。

    「你不用担心,他们会恢复原状的。高岸同学和池上老师。刚刚我也说过这两个人的名字吧。只要有人呼喊名字,那个人的存在就会恢复。而你也喊过你妹妹的名宇,这样就没没问题了。l

    女学生的叹息声传了过来。但总觉得那声叹息相当刻意。

    「可是,在你消失之後,应该到处部找不到能想起你名字的人吧?只要不留下痕迹,就算是近亲这种亲近的人,应该都没办法回想起来。到底能不能顺利进行,就用你的消失来测试看看吧。」

    按键的声音响起。之後就什么都听不见,同时意识也渐渐远离。

    这样就结束了。

    就这么简单?京介心里这么想著。

    这么轻易就消失的自己,到底会到哪里去?因为这不是死亡,所以应该不会去天堂或地狱。如果是这样,就没办法见到应该已经先到那里的人了。

    虽然觉得消失应该会很伤脑筋,但连伤脑筋的情感也马上就会消失。

    黑暗在晃动,黑暗变得稀薄。

    在应该已经失去的听觉中,却接收到某个声响。

    京介听见某人的声音,睁开了眼睛。

    一张开眼睛,就看见从被路灯照耀的马路前端,有一名少女冲过来的情景。

    甩动长发猛力奔驰的少女,像是完全没看见京介以外的事物。想要闪躲少女的脚踏车发出尖锐刺耳的煞车声。推著婴儿车的女子也发出尖叫。

    无视於一切,速度丝毫不见减缓横冲直撞的少女,撞倒了在京介眼前的女学生。女学生一个重心不稳,笔记电脑就摔落地面。但少女却不管这些,使劲全力抱住京介。

    「京介!你不可以消失,绝对不可以!」

    对方的手臂用力地缠住身体,京介的喉咙和心窝就快被压烂了。虽然好不容易恢复的意识好像又要再度消失,但那股疼痛却使得京介总算能够进行确认。身体和感觉也全都恢复原状。

    「你是从哪里跑来的?」

    京介推开少女的身体,深深地喘口气。丰花的表情,则像是从头上被水淋过一般浑身是汗。

    「研习课的走廊……我感觉好像听到你的声音,等我一回过神,就已经站在走廊上了。」

    丰花的胸口及鼻孔剧烈地起伏,一口气全说了出来:

    「在走廊上我想起被那个人抹消的事,然後就在到处寻找那个人的期间,肚子饿了,可是因为没有钱,所以我改变计画想先来找你的钱包。接著正打算回家而来到那个转角时,就看见你的身体在家门前渐渐消失的样子。」

    如果丰花肚子不饿,要是她不擅长的不是游泳而是赛跑,如果她不是那种对看到的现象会大呼小叫的性格,那么自己一定会完全消失。京介叹了口气,在叹息下向丰花道谢。

    可以听见脚边也传来细微的叹息声。女学生在地上缩成一团,将破碎的笔记电脑捡起来集中。

    「坏掉了。」

    女学生捧著碎片站起来,自言自语般地说:

    「得带回去修好。」

    「你等一下!」

    对准备接近女学生的丰花,京介拉住她的手。代替丰花往前走一步,京介对著女学生的侧脸说道:

    「你想抹消的对象,该不会是……」

    「如果道具修好的话,」

    女学生将京介的话打断开了口。她说话时,开始朝飘动闷热微风的马路迈步。

    「如果道具修好,你们还可以陪我进行预演吗?」

    虽然丰花抓狂到汗水在空中飞舞,但京介却没放开她的手,在原地一步都没离开,也不打算追过去。

    脚底有种坚硬的触感。

    虽然他没有生存的目的,但只有这一点他心里明白。

    到底连续多少天了,已经数到不想数的盛夏日子还是持续著。

    不管是热还是冷,暑期特别补习还是进行著。今天老师的口气还是没有热情,今天隔壁座位的学生还是紧握著望远镜笑著。虽然想睡却睡不著,今天的一条京介还是在桌上不断碎碎念著。

    补习结束後,跟往常一样要到游泳池那里接丰花。根据体育老师池上所言,丰花的泳技似乎已经从打水提升到自由式,但对京介来说,那种泳技看起来仍旧只是像溺水。

    现在是暑假快要接近尾声的时候。那天,池上说要暂时放掉游泳池里的水,好好清扫一番。京介接近铁丝围篱,听著水流动的声音,等待丰花换好衣服。

    「喂,你知不知道?」

    从背後有个声音传过来。在铁丝围篱的另一边,女学生就站在那里。手中还抱著一台笔记电脑。

    「道具不是在你家门前摔坏了吗?」

    京介平静地将视线往上移,女学生说:

    「我本来是想把道具的碎片全都捡起来,但还足缺了一些耶。你有没有看到啊?」

    「我不知道。」

    听到京介的回答,女学生说「是吗」并微微地点头。

    「真伤脑筋。如果有缺少的部分,就没办法修好了。」

    京介拿出香菸将它点燃。虽然很伤脑筋,但对方为什么没有露出困惑的表情,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还发生了更伤脑筋的事。」

    望著烟雾飘散的前端,女学生继续说道:

    「我所做的事被教官知道了。他督促要我好好反省,因此研习被迫要休息一段时间。」

    「嗯。」

    「所以,我还以为眼前可以先进行道具的修理,真可惜。」

    「说得也是。」

    京介吐出长长的烟雾,微微打了个呵欠。

    「每天都这么热又无法消失,还非得活下去,很可惜吧。」

    「你在说谁?」

    「实际上快被抹消了我才有点明白。那道具做得还不错。」

    「你是在称赞我?」

    「即使被抹消也不会疼痛,没有痛苦。事後处理也不会带给任何人困扰。感觉是对当事人及周遭费尽心思的杀人方法。」

    「谢谢你的感想。」

    「我也觉得这是对自己或他人很体贴的自杀法。」

    「一条……」

    「法术及道具对术者本人很难发挥效用。不过如果是你,这种程度的不良状况应该能够修正吧。」

    「一条,你误会了吧?」

    女学生像是漏出鼻息般,短促地发出笑声。

    「我想抹消的是我的朋友。因为那个人罹患重病,如果不花很长的时间集中治疗是治不好的。」

    女学生抬头看著位於正上方的太阳,眯起双眼。

    「但是在治疗期间,世界还是理所当然地持续运转,度过每一分每一秒。即使万一死掉,也是同样的情形。他说过很不甘心比自己差劲的人,却能比自己更往前迈进。」

    「似乎是个很难搞的朋友。」

    「是啊。真是个非常讨厌的人。」

    「所以你才想抹消他?」

    「是啊。虽然我也警告他要改变这样的想法,但还是行不通。持续好几年的想法,似乎无法这样轻易地改变。」

    「哦。」

    「他也想过对周遭的一切,要仿效极度漠不关心的人,但他说他还是无法变成那样。」

    「嗯。」

    「所以,他说反正都要从运转不息的世界脱离,那么他想变成打从一开始自己就不存在。只要变成那样,就可以抛开优劣的标准了。」

    「他虽然很难搞,却是个言行如一的人。」

    「咦?」

    「你说过他是个认真不会乱来的人。就算自暴自弃,也不会想让周遭的人消失。被抹消的人,最後也会恢复原状。」

    「喂,一条。」

    女学生从铁丝围篱的另一侧,轻轻地用手背拍打。和任何时候一样,那就像是在敲门的样子。

    「你是矫正术者的研习生吧?人类的负面情感会产生闭塞……我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吧?」

    「是啊。」

    「你不去阻止憎恨别人,进而想抹消他人的我吗?」

    「如果是想自我抹消的人,就不会产生闭塞。」

    「所以我才说你会错意了。」

    「就算是会错意,我也不会阻止。」

    「真是毫无热情的研习生耶。你会被周遭的人抛开迎头赶上的。」

    「想立刻行动或竞争的人要这么做,我也无所谓。」

    女学生静静地吐出气息,往後退一步。

    「你一定没办法成为优秀的术者,因为你是个愚笨又薄情的人。」

    「我也这么认为。」·;

    「不过,你会变成什么样的矫正术者,我还是有点期待的。」

    「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说过了吧。研习要休息一段时间。虽然因为有些原因,学校方面也得请假,但是…唉,就算成绩被你追过去,我应该也不会特别在意啦。」

    女学生退後了几步,在真正转过身後离开了。

    头顶上有只小鸟飞过,阳光在一瞬间扩散开来。京介将香菸抽到滤嘴附近,就在此

    时,他才发现还不知道女学生的名字。

    京介将手伸进口袋里。从袋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塑胶碎片。那是当天晚上掉落在马路上的东西。

    更衣室的门打开,丰花飞奔出来,还大声嚷著「午餐去吃凉乌龙面好了」。

    京介将碎片丢进游泳池底部。碎片随著流水,消失在排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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