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法入眠的枯叶

    第一章无法入眠的枯叶

    「天气预报说明天到后天会下雨。」

    十一月六日,肌肤微寒的天亮之前。某幢建筑物的屋顶有一位少年。年纪是十五岁左右。个头小小的,卷得很厉害的头发在寒风中摇摆。少年将有明显雀斑的脸深深埋进黑色外套领口,这么说道:

    「这个季节的雨很冷,要是感冒了会影响到下一个任务,还是赶紧先结束吧。」

    没有回应。少年的模样看起来并不在意,穿越包围屋顶的围墙,眺望着前方。浅灰色的云。虹原市成排低矮、简陋的住宅。这个地方算是郊区,说到可见的高耸建筑,大概就只有学校设施了,没入夜幕之中的天与地。在日出之一刚,天空与城市全都陷入死亡般的睡眠。

    「来吧,砂岛。在天亮前我再教你一次。」

    少年从领口抬起头来,露出笑容。表情和声音一样充满讽刺。少年卷起单手握住的纸卷。那个纸卷足足有几本电话簿的厚度,带着被手弄脏的深深污渍。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有一位巫女。名为光仪大神的精灵授与她各种神力,巫女再赐与恩惠给村落。不过这段历史为时甚短,根据传说,在某场战役之后精灵的身躯就碎成了粉末。」

    一阵风吹过,少年的外套衣角也跟着晃动。黑色布料饱涨着寒冷的空气,看起来像是某种东西的影子,或某种生物。

    「巫女透过精灵的碎片,塑造出新的能力系统。这个系统目前依然存在,名字就叫做光流脉。是网罗所有大地特殊能力的总称。」

    「我知道。」

    站在少年身旁,倚着围墙的少女这么回答。少女比少年稍微年长一些,身高也稍微高了一点。少女将双手插在白色外套的口袋,迎着风眯起眼睛。

    少年的视线在少女身上停留了短短几秒,然后再回到纸面。

    「在巫女死后,子孙继承她的血统,持续守护着光流脉。除了守成之外,子孙还藉由长期研究,为光流脉开发出各式各样的力量。这力量就是名为『法术』的奇迹。」

    「这我也知道。」

    穿着白色外套的少女用冷淡的口吻这么说道:

    「我在团体那边已经听了几百遍。」

    少女将一只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拨开被风拂上脸颊的发丝。戴着白色手套的指尖透露出一丝不耐。

    「光流脉使者组成了独立组织。」

    少年不顾少女的反应,继续说着:

    「古代所研发的诸多法术,最后在组织里遭到使用上的限制。当中被限制得最严重的是由巫女的五个子嗣研发,从那一代之后就被禁止使用的法术——『古代术』。」

    「我说过了,这我也知道。」

    「经过破坏、毁灭、重组之后立即死亡。古代术的威力强大,要是使者有所企图,甚至轻松就能毁掉这个世界。之所以禁止使用,或许就是为了这种理由,不过到了现代,还是有组织管理者因为个人欲望而取消禁用的限制。时间是在四十年前,还有半年前。」

    「我都说这我也……」

    「但是这古代术,并不是所有光流脉使者都能使用的法术。」

    少年没理会少女,继续说下去:

    「这个人必须具备与生俱来,超乎常人的潜在精神力量,同时还得拥有近乎无我之境,堪称发动法术诀窍的精神状态。所有条件齐备的光流派使者非常少见,不过在团体的持续监视下,还是有人受到实际的肯定。这个人的名字就是……」

    「我不是说我知道了吗?」

    少女的嗓音拉高了强度。

    少女以手抚着嘴唇,似乎在提醒差点出口怒吼的自己。接着她放开手,平静地说道:

    「多谢你的好意,不过并不需要再度确认。我全都知道。我要做的就是杀死对方,就是这样。我全都知道,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多管闲事。」

    少年一看到少女皱起眉头的表情,立刻挑起单边的眉毛。

    「我认为你有必要复习,不过看来是我太多事了。况且你今天好像心情不好。」

    「没这回事。」

    少女抹去眉间的阴影说道:

    「或许是在任务期间,火气有点冲上来了。」

    「没关系。我自己心情也不怎么好。其实我一向不太喜欢学校。砂岛你呢?」

    「天晓得。我早就忘了。」

    「了不起。」

    少年笑了起来。少女一言不发,使劲用背脊抵着墙壁。

    灰暗的云朵。没有日光照耀的城镇。白色外套的衣角溅着暗红色血迹的少女。少年的视线依照顺序扫过一遍,收起手中的纸卷。

    「虹原市是你曾经住过的城镇。至于住在这个城镇,身为光流脉使者一员的对象则是你的……」

    「过去的都过去了。」

    「这样子的舞台再加上这样子的登场人物。要是一般的发展,故事应该会变成悲剧。」

    「我不会让它变成悲剧。」

    少女回望着少年的眼睛,这么说道。她的两道眉头放松了力道。

    「说到任务,我不会去想什么悲不悲哀的问题。对方最后一刻在想什么,根本没有在乎的必要。有哪个成员会刻意把任务达成通知书写得那么戏剧化?不会变成悲剧的,绝对不会。」

    「你明白就好。不过……」

    少年用脚尖往水泥地面踢了一下,然后问道:

    「既然如此,为什么昨晚你没有让妨碍者——杀害对象的妹妹一击毙命?」

    「那是纯粹的失误。」

    「纯粹的失误?」

    「关于妨碍者应该无关紧要吧。反正任务的最终目的就是要把对象干掉。」

    「是啦,是这样没错。」

    夜色稀薄,在云的另一端,清晨很明确地就要到来。

    云层并没有散去,天空与城镇染上一片灰色。

    少女干涩的眼眸中,发出的光也是灰色。

    天色在不知不觉之间亮了。

    今天的天气似乎跟昨天没两样。色泽混沌的云层底下,电线在风中摇摇晃晃。有几只麻雀停在电线上面,匆匆地发出叫声,为了换个地方,飞向铅灰色的天空。

    一条京介从住院病房的单人病房窗口凝望这幕风景,不停眨动着眼睛。脑子深处既朦胧又迟钝,对麻雀的活力发不出半点感想。昨晚完全没办法睡,奇怪的是没打半个呵欠。不是不困,只是没有打呵欠的力气。京介用背脊抵着墙壁,无声地叹了口气。

    走廊方向传来人的脚步声,以及类似手推车推动的声音。光流脉统辖管理本局,俗称「本家」的附设医院也要迎接早晨,展开上午的流程。

    听到有人隔着墙壁在互相打招呼,京介觉得自己的心也稍微放松了一些。医生说要留下来陪患者过夜是无所谓,不过不需要特别担心。京介也知道,要是有什么万一,夜班护士就会飞快来到病房。不过知道归知道,还是没办法百分之百放心。虽然病房内侧有照顾者专用的床,他还是盯着丰花的动静过了一整个晚上。

    床上的丰花低喃了几句,动作缓慢地翻了个身。或许是对枕头的柔软度不满意,丰花闭着眼睛,不开心似地嘟起嘴巴,然后嘴角慢慢放松,发出均匀的呼吸。实在看不出是昨晚受到重伤,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人。京介就这样倚着墙壁,算不上什么感动,只是定定看着丰花的动静。

    或许是整个人放松了,视野开始有点朦胧,京介无力地试着抵抗。会无法入睡,除了担心丰花之外,最主要是自己对入睡这件事感到恐惧。总是意识到睡着了就会作梦。

    梦到昨晚的事。

    「……京介。」

    听到呼叫自己名字的声音,京介抬起头来。丰花醒了。丰花的右边脸颊紧紧靠着枕头,用模糊的视线望向自己这边。

    「这里是医院?」

    「嗯。」

    「我……」

    丰花似乎想直起身子,却被京介以眼神制止。他的背脊离开墙壁,移到了放在床边的椅子。虽然坐到椅子上,将重心移到腰部,不过还是牵动了腹侧的伤口。虽然不是那么疼痛,不过京介还是藉着拉椅子的动作来掩饰表情。

    丰花频频眨动着眼睛,凝视这一连串的动作。京介望着丰花的眼睛这么问道:

    「都不痛了吧?」

    丰花微微点头。京介也跟着点头,然后说道:

    「医生也说伤势没有问题。不过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得住院大约一周。」

    「这样啊……」

    丰花低声说着。或许是嘴唇很干,丰花不耐烦地用自己的舌头舔着嘴唇。这个动作似乎让脑部逐渐开始运转,丰花的眉梢眼角一点一滴地恢复了力量。京介赶在丰花之前先开口:

    「距离期末考还有一个月以上的时间,暂时没有任何活动,学校方面应该没问题吧。」

    「那种事……我根本不介意。」

    丰花从棉被底下伸出一只手,握住京介的手腕。昨晚的事应该全都想起来了,丰花的指尖有种不安定的力道。飘匆的眼神正在追问昨晚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京介事不关己地盯着自己被掐住的手腕皮肤,停顿了一会然后说道:

    「本家的特派组会持续进行调查,要我们收手。」

    「是家长这么交代的?」

    京介点头。丰花艰难地干咳起来。

    「团体」是个来历不明的组织。它让世间因意外与疾病而死亡的人复活,再让他们变成手下。京介和丰花有个朋友在两年前意外死亡,就变成了团体的成员。昨晚出现在京介等人面前的她,任务就是将身为古代术使者的光流脉使者杀害。

    针对昨晚的事件,本家负责人远峰秋一下达了其他指示,京介并不打算告诉丰花。命令的内容则是昨晚暂时撤退的成员如果再度试图接触,必须采取某种行动。

    你可不能犹豫。

    一定要杀了她。

    「京介。」

    被丰花这么一叫,京介回过神来。一留神才发现丰花已经从床上撑起上半身,两手抓着京介的手指。毕竟她是丰花,似乎已经察觉到什么了。

    「我不要。」

    「什么不要?」

    「我不要住院。」

    「住一星期就结束了,忍耐一下。」

    「我不要,我要你跟我一起住院。」

    「不要乱讲一些任性的话。」

    京介将丰花的手甩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

    丰花眉形扭曲,以不悦的神情问着。京介在叹气声中回答:

    「打电话回家。你需要换洗衣物等许多东西,我去请老爸或老姊帮忙。学校那边也得联络请假的事……」

    「留在这里!」

    丰花粗暴地敲着床单呐喊。

    「你留在这里,哪里都不准去!到我出院之前都要跟我在一起,出院之后也要在一起。我不要自己一个人!」

    「这个嘛……」

    「你是怎样啦?昨天晚上我被礼子砍了一刀,痛得要命,虽然后来的事情记不清楚,不过被送到这里,跟你分开,一个人被送进类似诊疗室的地方,我觉得好寂寞。我不要一个人,不要再那样了。万一我不在的时候你出了什么事,我可不要。不论死的是你还是礼子我都不要!」

    丰花才说完,就嘴唇发抖地哭了起来。音量和泪水的量都毫无节制,卯起来大哭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小孩。

    被砍了一刀,又痛又寂寞。看来才睡了一晚,还不足以治疗丰花的混乱与焦躁。这点京介也是一模一样。丰花刚刚说自己「被礼子砍了一刀」。听到这句话,京介改变了想法。不是幻想也不是作梦,昨晚的成员确实是砂岛礼子。

    走廊方向热闹了起来。丰花的哭声自然也传到了走廊,四周的人似乎开始察觉了。看着眼前哭到抽抽噎噎的丰花,京介却束手无策。妹妹哭泣的脸从小就看惯了,不过找不到方法安慰却是相当罕见的事。以前丰花哭泣的原因,大抵不出肚子饿了、钱包没钱之类的小事。

    京介叹了口气。患者正在大声哭泣,照顾者总不能老是眼睁睁看着不管。

    「丰花。」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叫了一声,丰花却不肯搭话似地把枕头丢了过来。枕头飞得没多远,就掉在京介脚边。

    京介无计可施,只好坐在床边,向丰花伸出手来。丰花虽然直接将他的手甩开,自己却使劲抱了过来。然后把脸靠在京介肩上,继续哭得比之前更大声。

    「怎么会变成这样?」丰花在泪水当中不断说着这句话。

    京介找不到答案,只能默默地、不断地拍着丰花的背。除此之外也无能为力。

    或许是大哭特哭耗尽了能量,丰花又睡着了。光是把丰花直接趴在肩上睡着的身躯拉开,让她在床上躺平,就把京介累个半死。丰花的身体很重是其中一个原因,不过京介也发觉到自己的臂力变差了。

    后来护士把早餐送进病房,看到丰花的情况,就一言不发地离开。护士朝京介瞄了一眼,微微皱起眉头。或许因为这样,让京介悄悄把穿在制服底下的衬衫拉了拉。衬衫昨晚沾到血,领口边缘整个都变色了。

    上午九点整的时候,医生过来回诊。医生将听诊器轮流抵在呼吸规律的丰花胸口以及腹部,简短地说了「没什么问题」。这种类型的医生,除了交代的工作之外其他一概都不会插手。在结束短促的诊察、离开病房时,医生回头看了京介一下这么说道:「你真了不起,居然爬得起来」。

    十点过后,父亲尚从家里那边过来了,还带了五个大纸袋。里面有丰花的衣服、毛巾之类,除此之外,或许是他搞错了,还胡乱塞着京介的换洗衣物。尚坐在椅子上,盯着丰花的睡脸足足看了一分钟之久,这才说他想起还有住院手续,起身离开。临去之际,尚看着京介的脸问:「倒是你没事吧?」然后怀疑地皱起眉头。

    京介从纸袋里拿出自己的衬衫换上。然后为了洗脸,走入位在走廊附近的厕所。凑到洗手台前的镜子上一看,京介长长地叹了口气。护士和父亲的反应他非常能理解。自己的脸色实在很糟,连自己都怀疑是不是还活着。

    看到自己的脸,连头都跟着痛了起来。虽然依旧无此打算,不过还是得休息一下。要是在这里病倒,说不定会真的跟丰花一起住院。

    回到病房,躺在照顾者专用的床上闭起眼睛。头脑和身体都比自己所认知的还要疲劳,意识很快就远离了。

    梦的碎片在眼皮深处晃动。像是为了逃开那个梦,京介马上就醒了。

    胸口苦闷。

    难以入睡。

    时间到了中午。丰花醒来,这回将之前送来的早餐给吃了。京介默默望着这一幕,丰花用餐的速度比平常慢了十倍。她花不少时间才吃完平淡无奇的医院餐点,也没有像平常那样要自己去帮她买点心。

    不论是用餐时还是结束后,丰花都朝自己抛来若有所思的视线,不过京介还是无言地望向窗外。今天是平日,虽然高中的课程如常进行,京介却请了假。除了放丰花一个人又把她弄哭会很麻烦之外,其实京介自己今天也提不起力气去上学。分不清是天气还是自己的缘故,景色看起来是一整片阴沉的灰色。只有隔壁人家庭院里的柿子,呈现出鲜艳到近乎诡异的颜色。

    中午时间一过云就渐渐散去,风也停了。从云的缝隙之间出现的,是叫人忍不住看到入迷的秋高气爽天空。窗户里的天空是正方形的。让人想起某个朋友曾经说过喜欢正方形的天空,因为看起来就像电影银幕。京介没有再多想什么,只是不停地仰望天空。

    将近黄昏时,有人敲了病房的门。丰花正拿着手镜、梳子,懒洋洋地重新绑着头发,不情愿地应了一声。京介看天空也看得腻了,视线挪往门的方向。

    走进病房的是穿着深灰色西装,身高两公尺左右的彪形大汉,那是担任副家长的石田。石田还是一脸严肃,先朝京介与丰花来回看过一遍。然后既没打招呼也没致歉就大踏步走了进来,直接来到床边站定。石田就站在那里,用仿佛从地底响起的声音开始讲话:

    「我代理家长,针对昨晚的事件前来报告目前为止的发展,以及高层会议的决定事项。」

    丰花像缺氧的金鱼一般开合着嘴唇,用求救的表情望着京介。既然石田本人都说是来报告,那就绝对不至于挨揍。虽然京介认为不需要那么害怕,不过丰花的心情倒也不是无法理解。石田的体型就像一堵墙,光是同时待在室内就能带来无法言喻的威吓感。像这样往床边一站,压迫感一定直逼而来,现在的丰花又很脆弱,想必是难以抵抗。京介不自觉地放低了脚步声,来到丰花的枕边。

    「首先是关于『团体』的细节。」

    石田从西装的内侧口袋里拿出手册,看了起来。不论动作还是说话的速度,都像打定

    主意想要贯彻自己的立场。

    「目前还是处在全然未知的状态。昨晚有个名为音无浩一的成员在现场死亡。虽然将音无的遗体运到本家,搜索他的脑部,试图搜集所属组织的相关记忆,不过终究失败了。脑部似乎设有防御系统,可以避开外来的记忆搜索。」

    京介默默听着石田所说的话,丰花也只顾着用两手捏住棉被角。石田似乎没有要听对方意见的意思,表情不变地继续说道:

    「今后将改变方式继续进行调查。要是出现其他成员,有人建议在杀死前应该先逼对方吐露详细情报,不过这也得视当时情况而定。拷问对方是否有效,目前还不知道。」

    听着一连串叫人紧张的句子,京介身旁的丰花却只有眉毛抖动了一下。

    「接下来——」

    石田用公事公办的动作翻着手册的页面,微微干咳了几声。

    「就是被当成目标的你——一条京介。」

    石田从上方三十公分的位置俯看着自己,京介一言不发地回望着他。石田的目光真是无与伦比的锐利。

    「死去的成员认定你是古代术使者,视你为危险人物,而且还透露是奉团体之命要将你杀害。在此之前,你确实是发动了好几次古代术。」

    「可是,这又不全是京介的错。」

    丰花这么一插嘴,石田的眉头足足皱了有一公分那么深,像在表示目前哪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在四十年前,光主自作主张开始解除古代术的使用禁令。除了你之外,这段期间当然还有好几名得以施行古代术的术者,只是全在光主的实验之中丧命。既然团体的行动全都跟你有关,可以想见,团体对我方术者的监视,或许是从这几十年间开始的。」

    「所以那又怎样?」

    听到京介这么说,石田眼神的锐利度又略微增加了一分。看来是对京介事不关己的说话态度无法接受,石田用鼻孔重重地吐气。

    「不怎么样。我只是在研究,看能不能挖出团体的底细。」

    「喂。」

    丰花用整个人往上仰的姿势仰望着石田说道:

    「古代术的专用术具是本家在保管,京介并不能随心所欲地随时发动法术。所以京介根本一点也不危险,不需要将他当成危险人物,要是让团体知道这件事,这个事件就会结束吧?下次礼子——那个成员现身的时候,我会跟她解释。」

    「我已经说过了,关于事件的调查,你们兄妹俩别插手。」

    石田用不感兴趣的口吻,将丰花的话给堵了回去。

    「我要提醒你们,不要独自进行调查,或自行和成员接触。擅自行动会遭到惩处。」

    石田的视线从丰花身上转到京介身上,然后继续说下去:

    「如果不是家长的命令,我不会像这样前来报告。团体是什么样的组织,将你视为危险人物,又是基于什么样的标准在进行判断,目前全都无从得知。不过未来要是本家做出判断,要将所谓的团体消灭,或许你就是重要战力。家长下达指示,要你记住这一点。」

    「什么叫战力?」

    丰花瞪大眼睛,将一直拿在手里的梳子扔到地上。

    「意思是会发生战争?要把京介带去参加?家长明明知道京介是无法治愈的体质,要是伤得更重会有危险……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只是说可能。一切都要看接下来的调查状况而定。关于事件的事就到此为止。接下来要说明的是会议中的决定事项。」

    石田再度翻开手册,用不由分说的态度改变话题。丰花用力咬着嘴唇,瞪视床单。

    京介将掉在地上的梳子捡了起来,递给丰花。丰花没有伸手来接,就先把它摆在枕头旁边。京介叹了一口气,在丰花察觉不到的位置按摩着自己的太阳穴。耳鸣发作。石田的声音越听越痛苦。话题的重点想来想去都是自己,却得不出半点感想。

    「关于你未来的住处——」

    石田低头看着京介,开始讲话。发现石田正在注视自己的动作,京介的手离开了头部。他心里想着,暂时还是克制一下自己的意念。

    「在事件彻底结束之前,你就到本家的设施里生活。没问题吧?」

    京介一下子没听懂石田的话,皱起眉头。石田眯起眼睛,或许是心理作用,视线似乎变得颇为轻蔑。

    「你被当成目标,不能在之前的地方生活。万一家人被卷入,你也会很伤脑筋。为了让你的警护工作变得简单,还是先搬迁到固定场所。」

    「搬迁……」

    「所谓的设施是指位在市区,术者专用集体住宅的其中一个单位。外观看起来跟一般公寓没什么差别,不过和本家建筑一样固定设有强力的结界,只要你待在里头,就能避开成员的攻击。这是房子的钥匙还有地址。」

    石田从西装口袋掏出某个东西,硬塞到京介手里。那是一把色泽黯淡的钥匙,还有折叠起来的便条纸。

    「虽然相当棘手,不过刚刚已经取得你的监护人同意了。房子那边也已经安排妥当,你就在今天立即进行搬迁。」

    「京介要搬家……?」

    丰花一脸不安地发问,不过京介一言不发地挪开视线,打开了便条纸。不知道是不是石田的笔迹,劲道十足的字体写着虹原车站附近的地址,以及似乎是房门号码的1005这个数字。

    京介叹了口气,使便条纸跟着翻动。说到搬家,心中的感觉是半厌烦半心安。虽然丰花才刚要求自己留下来陪她,不过京介觉得这样或许也不错。就像石田说的,只要分开来住,至少可以避免家人遭到事件的牵连。

    不过一起偷瞄便条纸的丰花却捏着棉被,嘀咕着「我不要这样」。

    「就到事件结束为止。」

    石田不耐烦地说着。

    「这幢集体住宅原本只有本家的高阶人士才有权利入住。就算要住,租金也不是小小的矫正术者付得起的。这回的空房是特别提供,事件一旦结束,立刻就得回到自己家去。房里原本就备齐了所有家具与生活用品,你只要从家里带必需品过去就行,还不至于到搬家的程度。当然在那边也可以正常上学。」

    「我可以到高中上课?」

    京介抬起头来问道。原本还以为接下来的行动会受到限制,有点意外。石田望向窗外,对着开始西斜的太阳点了点头。

    「听你的报告,从音无浩一的行动来推测,他对秘密行动有某种程度的坚持。虽然不知道音无浩一的例子是不是对所有成员一概适用,不过我认为在人多的场所——尤其是和杀害对象无关的人众集的场所,成员现身的可能性很低。」

    京介下意识地轻轻点头。成员做事的样子并不是那么蛮干,就算消灭所有目击者也要达成任务。在人群与学校中遭到袭击的可能性很低,至于个人住宅的场合则不确定。会更动住所,应该就是基于如此所做的判断。

    昨天晚上,在发现事件现场有其他术者赶到后,成员就从京介他们眼前离去,还放话说「后会有期」。才想到这里又开始耳鸣了,京介垂下眼帘。

    「你可以像从前那样照常生活,无所谓。」

    石田将视线挪回室内,说道:

    「远距离移动需要本家许可,不过若只是在市区走走,那就没有任何问题。虽然也有人提议要将你二十四小时监禁,好让成员无法接触,不过在目前这个阶段最好还是不要随便刺激到对方。只要你离开住处一步,即使是上下课,担任警护工作的术者都会固定和你保持极短距离,提防成员的接触。警护术者的事你不用管,自由自在地过活吧。」

    「这样叫做自由?」

    丰花低声说道。有整整几秒钟的时间,石田静静地瞪着丰花。

    「你有什么意见?」

    「这哪叫自由,根本就是为了让礼子——让成员出现在警护术者面前,才把京介拿来当成诱饵。」

    石田对丰花的话并没有回应,视线再度落在手册上面。

    「最后一点是跟住处的搬迁无关,不过你们兄妹暂时卸下矫正术者的职务。既然处在被外界的人狙击的状态,要像之前那样守住责任区域,想必是有困难。」

    「那……」

    丰花带着比之前还要不安的表情问道:

    「那接下来会变成怎样?」

    「不怎么样。就是在事件解决之前,你们的负责区域会由其他术者来守护,这段期间你们的矫正术者基本薪资会止付罢了。反正你们正在接受全额减薪处分,情况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石田用力合上手册,透过肩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室内的空气随着发出微微的震动。

    「随着事件的进行,或许会有变更事项发生,到时我会主动联系。我再强调一次,你们不要再涉入事件。在事件解决之前就专心课业。话就说到这里了。」

    石田鞋底喀地一声转换方向,和来的时候一样大踏步走出病房。在大门开关的瞬间,有某人的笑声从走廊传到房内。

    石田一离开,似乎连氧气浓度也随着上升了一些。京介叹了口气,顺便静静地深呼吸。副家长的口气还是跟往常一样讨厌,不过跟往常不同的生活却已经开始上紧发条。京介心里想着之前听到的耳鸣,或许就是这个声音。

    丰花低下头,紧抿着嘴。累积了不满与牢骚,换作平日的丰花早就发脾气了,应该是很想发作却又没力气吧。丰花动着嘴唇,似乎又在嘀咕「我不要这样」,不过被走廊传来的声音干扰,没办法清楚地传到京介耳中。

    对于本家高阶人士所决定的事,京介并没有欢天喜地接受的心情。不过要是跟他们唱反调,天晓得又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自己根本没办法思考,甚至连睡个觉都做不到,还能拿出什么办法。

    京介将钥匙和便条纸收进口袋,对丰花说道:

    「你是不是该睡一下?」

    「现在才傍晚耶。」

    「可是你看起来很累。」

    「你还好意思说我。」

    「乖乖睡觉,乖乖吃饭。就算出院了……或是我不在也一样。」

    丰花吸着鼻涕,嘴里开始发出微弱的呜咽。虽然白天吃了病院的食物,不过要放声大哭,热量似乎还不够用。

    丰花伸出手来,抓住京介的制服下摆。就这样抓着一直往前拉,却感受不到任何力道。京介盯着那只手,然后说道:

    「我也想待在你身边,不过你还是暂时别靠近我,这样会比较妥当。」

    「我不要。」

    「成员或许不会杀不相干的外人,不过对方说过要杀阻碍者。」

    所以昨晚礼子才会砍了丰花一刀。京介没有再说下去,丰花一言不发,只是流着小颗小颗的眼泪。

    京介从地上的纸袋中拿出毛巾,盖在丰花脸上,

    「一旦事件结束,就能回到之前的生活。」

    虽然话是自己讲的,不过京介却无法从这句话里看出半点希望。

    事件结束的时候,真的有办法回到之前的生活?

    这所学校的学生,究竟是抱着什么目标,怎样的期待在上学?

    风纪委员盐原友子如此自问,甩着原子笔。冬季期间的放学时刻,风纪委员会休息室的时钟显示的是下午五点。窗外是晚秋带着一丝寂寥的黄昏天空。白天热闹滚滚的学生喧闹声已经彻彻底底地从校舍与校园之中消失。

    在缺乏暖气设备的休息室中,只有盐原一个委员正在工作。之前脚趾才长过冻疮的盐原,将室内拖鞋晃呀晃地顶住寒冷。其他委员早就抛下工作放学去了,委员长长谷常彦在一小时前因为推荐入学的事被叫到升学辅导室,还没有回来。休息室里只有盐原甩笔的声音又轻又细地响着。一阵突兀的空虚感袭来,盐原停下手边的动作。看着被原子笔笔迹弄脏的手指侧面,静静地低下头。编得整整齐齐的辫子晃动着。

    风纪委员的本日工作是统计这一个月,全校师生的迟到缺席人数。在盐原桌上,堆积如山的是从各年级各班借来的点名簿。工作才刚进行了三分之一,照这个速度大约还要两、三个小时。

    不论是哪个年级、哪个班级,迟到缺席的人数都相当多。盐原气得咬牙切齿。要是数字全挂零,工作起来不知道有多轻松。然而却是十、二十、五十。委员长打一开始就说过:「天气变冷出席状况就会混乱,年年都是这样,他说十一月时的这个数字还是开端,随着冬天过去,一直到明年春天迟到缺席的人数都还会持续持续增加。

    真是松懈。盐原在嘴里用力叨念着,拿起下一本点名簿。大家都太松懈了。我们可是要扛起光明的日本未来,清新正派的勤勉学生。才十五岁就有这种生活态度,之后该怎么办?天气再怎么冷,我可是每天早上六点就起床,冻疮再怎么疼,我还是忍耐着想穿远红外线特制袜子的念头,穿着校规所规定的袜子上学。盐原在心底轻声地赞美自己,打开点署名簿。

    她突然明显地皱起眉头。这是什么?这个学生整个月每天都迟到。如果是因为学生身体虚弱,在备注栏就会登记相关的理由,但是这个学生的迟到理由,却通通都是「睡过头」。今天看来也是缺席了,但老师写的理由却是「不明」,也就是擅自缺席。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这是哪个笨蛋?盐原确认学生的名字,表情再度扭曲,然后跟着抱住头。这个学生跟盐原同班,是一年六班的男学生一条京介。

    盐原把点名簿一扔,用额头在桌面上敲了一下。

    「我知道,啊,我知道。一条昨天、前天还有更早以前都一直在迟到,今天也整天都没来学校。」

    盐原用额头敲了第二下,喃喃自语。明明已经提醒过几百次不可以擅自缺席了。为了提醒他的家人留意,盐原还在今天午休时间去找过一条京介的双胞胎妹妹。不过却连一条丰花也跟着缺席。

    难道是家里发生传染病,所有家人一起病倒?盐原用公共电话打电话到一条京介家里,不过接电话的是个恐怖的男人嗓音,对方还大骂:「现在忙得要死,不要跟我讲话!」盐原用额头敲了第三下,烦躁地抖动着膝盖。真搞不懂。虽然想搞懂,却怎么样都搞不懂。不论是一条京介还是他的家人,全都叫人搞不懂。

    盐原用下巴抵着桌面,瞪视着天花板。「我总觉得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啊?」盐原低声说着。昨晚我是不是见过一条和他妹妹?盐原发现昨晚的记忆特别模糊。光是为了确认这件事,盐原就希望今天能够见到一条兄妹。盐原总觉得曾经和他们俩一起走进某幢建筑物,然后还有一个陌生人讲了叫人心痛的话。

    那个人是男还是女?总觉得是男的。男人对盐原说,你的心意是——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门在没人敲门的状况下突然被人打开。盐原抬起头,心想是不是长谷回来了。不过从门缝探出头来的却是几个女学生。

    「讨厌,不对啦。」

    女学生一看到盐原,就感到很滑稽似地面面相觑笑了起来。

    「因为没声音嘛,我还以为都没人。」

    「所以啦,要空教室才行嘛。休息室又不是空教室。」

    「哪里还有空教室?」

    「第二校舍的二楼,我记得有。」

    女学生们用力把门关上,在快乐的说话声中沿着走廊离去。盐原的嘴还是半张开的,就这样茫然等着话声与脚步声消失。

    数秒钟过后,盐原才猛然想到这可不是茫茫然的时候。刚刚的女学生似乎在找没有人的教室,但校规规定不能擅自使用空教室。虽然觉得该提醒她们,不过已经不晓得走到哪里去了。盐原再度低头,在桌面上敲了第四下。坚硬的声音听起来只觉得空虚。

    「盐原,大消息。」

    在没人敲门的状况下,休息室的门又突然被人用力打开。穷嚷嚷着走进房里的是委员长长谷。不知怎么回事,长谷的眼镜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强烈光辉。

    「你怎么了,委员长?」

    盐原抬起头,摸着额头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回答。

    「推荐入学的面试练习你总算及格了?太好了。一个问题整整回答两个小时,还是不好啦。面试又不是演讲,正式考试的时候要注意啦。」

    「哇塞,跟我在升学辅导室听到的台词一模一样咧,盐原。你真厉害,不过不是这件事。我讲的大消息不是这个——校内目前正陷入莫名的危机。」

    长谷往空着的折叠椅上面一坐,连同椅子往盐原的方向靠了过来。椅子的脚摩擦着地面,刺耳的声音响遍了整间休息室。

    盐原听不懂他的话,于是反问长谷:

    「什么危机?难道是和虹原燃料店搞坏关系,灯油的价格涨价……?」

    盐原啊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

    「那的确是大消息。我们学校的教职员会议舍不得经费,造成可以获得的灯油量骤减。各个教室的暖房设备被限制使用,受冻的学生带来怀炉和热水袋。趁乱夹带打火机、火焰喷射器的违法学生也跟着激增……这样太危险了,委员长。请立刻制订冬季专用火警设备的相关规定。」

    「盐原,你先冷静点。这样确实会在各个教室造成大危机,不过我讲的不是这个。」

    长谷用眼神示意,要盐原回去坐好,然后甩手指推了推眼镜。

    「陷入莫名危机的不是各个教室,而是某间空教室。盐原,最近学生之间在谣传『神秘空教室』的传闻,你都没听说过?」

    「『神秘空教室』?」

    被长谷这么一问,盐原坦率地摇头。连听都没听过。

    说到最近学生之间的话题,就是前阵子拿到日本冠军的棒球队。因为这个缘故,站前的百货公司直到下周都还在办特卖会。比较性急的在忙下个月就要到来的圣诞节活动,更—性急的学生则已经开始订定寒假计划,在教室里翻阅旅行杂志。至于卡在这些活动之前的期末考,只有很少数人会提及这个话题。盐原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就在这时,盐原想到了在长谷之前打开休息室大门,那些没礼貌的女学生。那些女学生似乎就是在找空教室。不过不确定这跟长谷所提起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看着表示自己什么都不晓得的盐原,长谷徐徐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我也是刚从升学辅导室回来的路上,听到在走廊吵闹的学生偶然提起……」

    「委员长,你不要讲恐怖的话题。」

    盐原从椅子上站起来,举起双手要制止长谷。

    「我先声明,我才不怕鬼故事。不过别在冬天讲,要是再冷下去,冻疮会恶化。」

    「哎唷哎唷,不会恐怖啦。学生讲得可开心了。还有人称之为气神』。」

    「……『神』?』

    盐原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皱起了眉头。这间学校是有被称之为「魔女」的双胞胎兄妹,不过像「神」这种了不得的绰号,盐原倒是从没听说过。

    「我不知道正确地点,不过首次现身的时间似乎是在今天早上。」

    长谷靠着椅背开始叙述:

    「三年一班有个女学生,为了念书自行提早到校。不过原本打算使用的图书室却没开。」

    「校规规定,图书室的开放时间是从上午八点开始。所以比这个时间还要早。」

    「嗯,时间很早,大约七点左右。我们学校的图书管理员相当随便,常常在前一天忘记把图书室上锁就直接回家。女学生知道这件事,所以三不五时就自行使用图书室。」

    「搞什么啊。图书管理员和女学生都得好好教训一下。」

    「你说得完全没错。不过我得继续说下去。」

    长谷把手肘顶在桌上,向着盐原探出身子。

    「不过只有今天早上,图书室是上锁的。偶尔——哎呀,其实说偶尔是不妥当,不过事情就是这样。女学生没办法啦,就想说到自己教室去念书。不过有人先到了。是和女学生抱着相同目的提早到校的同班同学。」

    「这个时期的考生,真的个个都很认真。」

    盐原佩服似地微微点头,然后突然凝视着长谷的脸。

    「委员长你也是考生,委员会的活动是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废话,当然是毕业典礼当天。风纪委员是要做到毕了业、回到家才算结束,这句话你有没有听过?」

    「我牢记在心。」

    「好,回到刚刚的话题。」

    长谷在桌面敲了一下。

    「女学生和那位同班同学,两个人想上的是同一所大学,不过各自锁定的都是录取率不高的科系。哎呀,说来说去就是对手嘛。就算不提这件事,双方的关系平时就不怎么样两人面面相觑,现场弥漫着尴尬的气氛,女学生决定转移到其他场所。就在进入第一校舍四楼的空教室的时候,那里也有人先到。」

    「怎么搞的?」

    盐原把桌面敲得比长谷还大声。

    「在非开放时间使用图书室,还有擅自使用空教室,这些都是违反校规的。那个女学生需要的不只是教训,还需要好好处罚。」

    「这次你说得同样完全没错,不过我还是要继续说下去。先到空教室的是一个男学生。样子看起来不像在自修,只是站在窗边。」

    「目的十之八九是抽烟。晚点得来检查那间教室的空气气味,还有地板上的垃圾……」

    「男学生一看到女学生的脸就缓缓跟她攀谈。问她说『你有什么烦恼』?」

    「烦恼?」

    相较于谈话内容,盐原比较在意的反而是校规违反者的处罚规定,不过这时却回望着长谷的脸。她下意识地频频眨动着眼睛。

    长谷接收到盐原的视线,于是用力点头。

    「很妙吧。在学生就只懂得唬人的这间虹原高中,居然有人愿意倾听陌生人的烦恼。那个被询问的女学生既不知道对方的年级也不知道姓名,当然会有戒心。不过一回神,女学生已经说出自己的烦恼。念书考试的压力、人际关系、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烦恼。」

    「各式各样的烦恼……」

    「是啊,结果很惊人。」

    长谷两手一拍,声音高高地传到天花板再轻轻弹回来。

    「对方光是倾听,就让女学生的烦恼消失得无影无踪。据说女学生感到心情舒爽,连之前背不起来的数学公式都背起来了。」

    「光是倾听?这怎么可能?」

    「可不可能我不知道,不过他是完全不收费的倾听。那个女学生真心受到感动,将这件事告诉朋友。传言传开了,心里也有烦恼的人,或是纯粹凑热闹的人全都挤往那间空教室。不过找来找去,却找不到男学生的人影。」

    「所以才说是『神秘的空教室』……」

    长谷用食指指着低语的盐原。

    「再来就是今天的午休,有其他学生在其他场所——第二校舍的三楼空教室遇到看来是同一个人的男学生,同样是倾听烦恼的情节。然后是第五堂课,跷课的坏学生又在一楼空教室碰到了男学生。除此之外,今天一天就有将近十个碰到的例子。听他们这么一讲,陆续就有学生在找男学生出现的教室,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找来找去都找不到。」

    「所以刚刚的女学生也是其中一群?」

    盐原环抱双臂,瞪视着桌面。

    「不过他还真是倾听了不少学生的烦恼。神出鬼没加上不收钱。所以才被称之为『神』。可是……」

    盐原的辫子和脖子同时侧向一边,向长谷问道:

    「虽然听起来有点神奇,不过他纯粹只是个好人吧?为什么有那个男学生在,校内就会陷入莫名的危机?」

    「你还没搞懂?传闻都已经传成这样,却还没有人晓得那个男学生的底细。」

    长谷的眼镜猛然一闪,口气变得紧张起来。

    「男学生的长相被目击者形容得活灵活现。身高不高、头发是卷发、穿着黑色外套、手上拿着厚厚的纸卷等等。还有学生知道脸长怎样之类的细部情报。不过却没有人晓得他是几年几班的什么人。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

    脚上的冻疮不经意地痛了起来,盐原瞪大眼睛。

    「真的是神……」

    「盐原,别说梦话了。」

    长谷立即回答,奋力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哪有什么神,再怎么想他都只是个外人。虽然传言说他是『男学生』,不过没半个人说他穿着我们学校的制服。一个高中年纪的人出现在校舍,谁都会把他当成学生,事情就是这样。」

    「那么,那个男学生…不,那个外人是擅自闯入校园啰。闯入者的行为是有点大胆,不过原因是什么?」

    「擅自询问他人的烦恼还乐在其中,这不就是菜鸟级的变态?烦恼之所以会消失,纯粹只是学生个人的心理作用。管他是神还是佛,这种称呼是瞒不过咱们风纪委员会的眼睛。」

    长谷指着天花板说道:

    「盐原,我们要加强校园警戒的巡逻,揪出擅闯校园的外人,然后将他丢到寒冷的天空底下」

    「可是,委员长……」

    盐原正想说点名簿的统计还没结束,长谷却把她的话当成耳边风。竖起的手指划出一个圆,用惊人的速度冲出休息室。被长谷卷起的风这么一吹,堆积如山的点名簿跟着倒塌。同一班的擅自缺席者名字也从盐原的视野中消失。

    紧急状态要优先处理,盐原慌慌张张地跟在长谷后面。

    校园里的钟声响起,窗外传来了风声。

    京介在会客时间结束的前五分钟离开医院,暂时回到了家里。白天的晴朗看来只是天气变化的过程,黄昏过后的天空出现云层,街上吹起了寒风。看来今晚会有点冷。

    虽然并非刻意,不过京介在回家路上选择的是人多的路。在路上总觉得背后有人,回头去看却见不到半个人影。那份感觉并没有夹杂杀气,应该是石田提到过的警护术者已经迅速潜伏在某处。是该安心还是加倍不安,就连京介自己都搞不清楚。就算倾听自己的内心,听到的也只是杂音。目前还没感受到有其他跟踪者存在。

    就跟平日的黄昏一样,家里并没有人在。京介穿过一如往常凌乱的玄关,虽然没事,不过还是走进厨房。其实并没有时间在这里慢慢消磨,只是不知不觉循着平日的习惯。

    冰箱门上贴着父亲的笔迹,写着「早点回家」的便条纸。父亲现在人在哪里?丰花住院的日子,他不至于跑到麻将房或小钢珠店,应该是在附近店家提早喝杯晚上的酒吧,京介想到这里,察觉到一件事。包含写便条纸的人在内,这个家有好几个人都没办法回来,不知道便条纸是要留给谁。京介自言自语,没有特殊目的地打开冰箱。里面空荡荡的,淡淡笼罩着一抹白色的寒气。他茫然地盯着寒气看了一会,觉得身体变冷,于是把门关上。

    接着他走到自己房间,翻找衣橱。找到大型运动背包,把它抽出来。然后将衣橱里的衣服全都收进背包。衣橱角落有矫正术者专用的黑色披风,原本还在想需不需要,最后嫌麻烦就二话不说地塞进背包。京介的衣橱原本就没有太多衣服,很快就清空了。

    虽然石田有交代要专心在课业上,不过实在难以想像自己在迁居地点读书的样子。不论如何,还是先把教科书之类的东西带在身上。所有的文具差不多都摆在教室,从房里带走的数量不多,架上也跟着清空。

    背包还有空间。京介在房里看了一遍,心想是不是还有什么要带。京介除了睡觉之外并没有其他兴趣,没有什么东西是非摆在手边不可的。

    就在视线望向尘埃四布的地面那一刻,家中有某处传来细微的声响。那个声音窸窸窣窣的,听起来像轻声靠近的脚步声。京介维持原本的姿势不动,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之前陷入虚脱状态的戒心在体内开始蠢动。

    时钟的秒针漠然地移动着。十秒、二十秒过去。一分钟过去,房子外面传来附近孩子们的笑声与单车铃声。屏住的呼吸,随着一声叹息同时恢复正常。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刚才的声音只是柱子床板自然挤压的声音。京介有种莫名的疲惫,轻轻踢了踢地上的灰尘。

    最后将学生书包塞进背包,扛上肩膀。京介单手拿着用布包裹的玲洗树树枝,正要迅速走出房间,却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房间内侧,看着角落里的桌子。想到还有桌子抽屉没碰过。

    自己也知道,其实里面没什么重要东西。知道归知道,京介还是反覆呼吸了好几次,然后缓缓地走向桌子。

    一拉开抽屉,小小的金属块就从内侧滚了出来。用指尖将它拈起,放在掌心。只有单边的水蓝色耳环,是两年前丰花给的。丰花说是砂岛礼子的遗物,是家属在葬礼当天送的。礼子当天火葬的遗体,是团体制作出来的复制体。这件事礼子的母亲并不知道,还预定在本月底为礼子做法事,前几天才跟京介的家里联络。

    京介想起自己曾经不经意地问过她本人,是为了什么样的原因开始戴耳环。她愉快地回答,说是偶然问从商店经过看到商品,一眼就爱上了。根本没想到爸妈会不会生气,或者是否违反校规。既然爱上了又有什么办法,所以没问题的。她这么说着,伸出手来。不要去想自己和别人有点不一样,或是自己不太会讲话,待在一起会不会无聊。她说:我就喜欢你原本的样子。那双手很温暖。

    一阵细微的痛楚传来,京介盯着自己的掌心。在不知不觉之中,京介将耳环握得死紧。耳针的尖端部份刺进了皮肤。

    渗出血来。

    真是个冷冰冰的人啊。这是砂岛礼子对他的第一印象。重点不是性格,而是体温。不论是手指、嘴唇还是身体,坦白讲,第一次碰到的时候全都冷到叫人吃惊。

    国中的健康教育有教过人类的体温。人类有正常体温,只要下降一度新陈代谢就会减缓。要是再继续下降出现失温症状,生命现象就会走到终点。这样的温度是几度,详细数字已经记不清楚,不过礼子常常在想,这人铁定是靠着逼近临界点的体温在存活着。他本人似乎没什么危机感,总是茫然地仰望着天空打呵欠。

    虽然他是这样冰冷,不过在礼子的接触之下,也一点一点地变得温暖。礼子开心起来。照这样下去,这个人的健康至少可以维持。礼子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自己小小的体温,可以对别人带来帮助。想到这里就格外开心。

    唉,可是现在我的手却废了。礼子把右手举到自己面前,深深地叹息。手变得一片血红,连骨头都突出来了。虽然伤得这么严重,礼子的手还是冷到发抖。虽然伤得这么重,自己的身体还是想活下来。

    手举累了,礼子从手肘的位置放掉力气。她的一只手肘啪地一声,摊平在白色的地面。头顶上是一整片暗沉沉的夜空,已经持续下雪下了好几个小时。不论是地面上还是礼子身上,全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白雪。

    在这幕景象中,还有冒着黑烟的载客车和卡车翻覆在地。因为雪地湿滑而造成的追撞事故,这里就是现场。四处窜烧着凶猛的火焰。不过还是很冷。雪花徐徐地飘落在火焰上方。除了火花进射的声音之外,礼子耳中听不到其他声音。

    从礼子所在位置的略前方,有个小女孩躺在那里。那是和礼子搭同一辆巴士,坐在前方座位的小学生。巴士翻车时,和礼子同时从破损的车窗被抛出车外。小学生原本还四肢颤抖地发出微弱的哭声,在不久之前已经不再动弹了。不知道是来得太慢,还是没有人报警,救护车和消防车始终没有出现。

    礼子仰躺着,转念一想,还是好冷。明明是为了赏雪才来旅行,现在看到雪却觉得火大。北国的冬天很冷,这点礼子十分清楚。在转学到虹原市之前曾在这种地方住过好几年,对冬季的严寒颇有经验。

    不过落在睫毛上方的雪片,还是让礼子有种快被重量压垮的错觉。被丢在隆冬夜晚的路上好几个小时,雪花没完没了地飘在身上,这是前所未有的经验。而且还是遭到刺穿的状态。破损的巴士车身有一部份刺穿礼子的腹部,将她固定在地面。要不是这样,或许还有办法起身求助。就算办不到,至少还能爬到火边赶走寒冷。腹部的伤看似严重,不过却不会痛。痛觉在不久之前就已经突然停止了。在这种状态之下,礼子原本还担心要是气喘发作的话会更糟糕,不过冻僵的气管与肺部却连咳嗽都咳不出来。只是很冷,冷到叫人受不了。

    就那么一瞬间,礼子突然间感到了睡意。身体的颤抖停止,寒冷也不再那么剧烈。难不成就是这种感觉?礼子望着视野之中的雪花想着。那是在雪山上演的戏码里常见的台词。这就是睡着了就会死的那个世界?……是啊,身体一旦受寒人就会跟着想睡。京介一天到晚爱困,难道就是体温的缘故?啊,一定是这样。这可是重要发现。

    不过这种现象与其说是睡意,更该说是逐渐失去意识来得更贴近现实。总觉得这样对身体不太好。京介不知道要不要紧。现在不晓得会不会冷?

    礼子哈哈干笑了几声。刺在腹部的金属也跟着动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脑子被冻坏,明明没什么好笑却笑了起来。明明自己都命在旦夕,刚刚却还忙着担心别人,却不担心自己。用不着担心,我会得救的。我会买土产平安回家,把土产交给他,写贺年卡,一起去新春参拜,迎接第三学期。春天又要来了,希望这回可以同班。下个春天要上同一所高中,每天早上一起上学。还有许多事等在前头。不过要是用这许多事去勉强他,就跟丰花的态度一样会让他疲惫。所以要克制点。放着不管会枯萎,过度小心也会枯萎。哈哈,那个人就像棵难照顾的观叶植物。不过想着该怎样克制,也是一种乐趣。非常快乐。

    我接下来的人生也很快乐啊。礼子又笑了起来。就因为快乐,所以不想死在这种地方。要是死了,就再也见不到面了。没办法温暖他。沿着脸颊流下的泪水很温暖,礼子心里想着要继续哭,这样说不定身体就会温暖起来。雪会融化,自己也就不会死了。

    有个细小的声音,传进礼子连耳膜都开始冻僵的耳朵。那是有人踩着雪地朝自己走来的声音。如果是救难人员,脚步声却显得过于沉着。脚步声在礼子身旁停了下来。

    「你还年轻,太可惜了。」对方低头看着礼子这么说道。对方说自己是某个团体派来的劝导人员。然后说要帮助礼子。

    我这只手医得好吗?

    这是礼子向劝导人员提出的第一个问题。

    其实还有别的问题可以问。

    砂岛礼子回想起两年前的事,忍不住苦笑起来。那天的事恐怕这辈子都忘不掉。既然忘不掉,那就尽量把它藏在记忆深处。自己那么心灵脆弱的样子,礼子尽可能不去回顾。只是今晚跟那天一样冷,所以忍不住就想起来。虽然没有下雪,不过街上吹着近乎冰冷的寒风。

    那个时候。礼子仰望黑暗的夜空时,突然想到。要是对方提起或许某天会接到杀害朋友的任务,自己是不是还会接受劝导人员的建议?那时还不知道人心可以变得这么冰冷。不知道人心就跟体温一样,变得再冷都不会死。礼子想到这里,思绪跟着中断。

    她就像那天那样,把右手举到面前。脱下团体配给的白色手套,露出的是自己的手,乍看之下就跟出事之前没什么两样,找不到半点伤痕。这是已经和出事之前不同的「杀手」之手。脚边传来低沉的叫声。一只大型犬正仰头瞪视着礼子。毛色不佳的狗,也没有戴项圈。两眼浑浊,嘴角滴出高黏度的唾液。是得了狂犬病的野狗吧。从礼子所站的位置再过去是厨房集中地点,对狗而言,挡住前进方向的人似乎非常碍眼。

    狗吠了一会儿,露出牙齿。礼子举起单手握住的铁棍,狗根本来不及发出最后的惨叫。团体配给的武器,一挥之下将狗的身躯劈成两半。

    礼子甩掉沾在武器上面的血液,转身离开尸体。

    我要用这只手,杀了那个人。

    礼子这么低声说着,重新戴起手套,

    她低声说着,然后往外走。

    感觉到有一个人。步调虽然缓慢,步伐的感觉却很大,身材应该相当高大。性别很可能是男性。脚步声不慌不忙,或许是对这种工作相当习惯。凭着人的动静和脚步声,京介对于身后的警护术者,所能想像得到的就只有这些。

    从家里根据指示来到搬迁地点的路上,警护术者沿途紧跟着京介。看这动静,绝对不是沉重、压迫性的。京介早就习惯了被想找碴的坏学生跟踪,对身后的动静可以清楚察觉。警护术者目前正位在京介后方数公尺的位置,要是不仔细去感觉,根本无从发现。

    搬迁地点位于从站前大马路分出去的一条小巷,是住宅区的其中一幢。外墙是砖瓦造型的古老公寓。十分简单的长方体建筑,四周围绕着大型仓库和没见到半辆车的月付型停车场。

    京介在公寓正下方停下脚步。数着全数面向南方的阳台数目。十二层楼的构造,每一层楼平均有五个单位。术者专用的集体住宅,只有高阶人士才有权利居住,房租不是矫正术者付得起的价位。关于建筑物的解说,京介一项一项地想起来。最后一项是这里固定设有强力结界。

    用法术来设结界有许多方式,本家大量设在附属设施的是用「血脉」来判断来者并阻隔的方式。如果不是拥有光流脉使者血脉的人,就无法进入结界。被阻隔在外的人会认不出当地有建筑物,或是失去前往的意愿,然后自然而然地撤退。

    从这个角度看来,本家的规定是不承认术者彼此之间以外的婚姻,至少在这设施之内是合理的。先别说生出来的孩子能不能遗传到术者能力,光是「血脉」不同的人类,就没办法住在一起了。

    京介叹了一口气,开始走向玄关。穿过自动门入口时,突然察觉四处都找不到公寓的名称。

    自动门前方就是大厅,没见到管理员室之类的所在。电梯旁边站着身穿制服的警备人员。这名高大男子应该是从本家派来的,瞄了京介一眼,然后用鼻尖哼了一声。这人穿的是学生服,带的是类似毕业旅行或是离家出走的行李。怎么看都不像高阶人士,新来的迁居者情报,这位警备人员应该也收到了。警备人员就只用鼻尖哼了一声,没有要来招呼的意思。

    说到警备人员的体格、目光甚至魄力,石田都比他略胜一筹。与其担任副家长,说不定这个职务更适合石田,京介这么想着搭上了电梯。电梯的门一关,就察觉不到警护术者的动静。

    便条纸上所写的1005号房是位在十楼走廊的尽头。京介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正要插入钥匙孔,隔壁房却在几乎同一时间,迅速转开门把把门打开。

    一名单手拎着半透明大塑胶袋的中年女性,从隔壁房走了出来。头发染成茶红色、烫成小卷的波浪,明显起了毛球的毛衣上面套着鲜红色的围裙。这种欧巴桑在京介家附近也常看到,不过会从这种房里走出来,代表这名中年女性也拥有术者的血脉,而且还是高阶的相关人员。

    「哎呀,我看看……」

    对方才见到京介的脸,就莫名地突然嚷嚷起来。京介默默地点头招呼,中年女性似乎误会了什么,脚底的健康拖鞋啪嚏作响,拎着垃圾袋走来。

    「你就是搬来隔壁的人?」

    中年女性用几乎响逼整条走廊的音量问道。京介一回答说「是的」,话声还没结束,中年女性就已经「哎呀——」一声嚷着。然后瞪着充满好奇心的眼睛,用相当自在的手势拍着京介的肩膀。

    「哎呀,那最近高阶人士在讲的术者就是你啰?你是不是被可疑的人追杀?哎唷,是这—样啊。所以你才会自己一个人到这里住?年纪轻轻的,真了不起啊。」

    「没什么。」

    「哎呀,看你脸色发青,有没有好好吃饭啊?多吃点,就能用法术把那个可疑的家伙干掉。二丁目肉店的炸肉饼很好吃喔。」

    「呃……」

    「至于蔬菜咧,就到转角的『八百虹』去买。那边全是无农药蔬菜。听到没有?身体就是术者的本钱,饮食方面要多注意。不要年纪轻轻的就老是吃零食。」

    中年女性自顾自地结束对话,转头走向电梯的方向。

    有那么一瞬间,京介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搬来这里。他叹着气转动了钥匙。肉店加上蔬菜店的情报,饮食要注意。很抱歉,现在没那个心思。走廊的寒意渗人身躯,就在用手握住门把想要早点进屋的时候,背后传来了声音。

    「对了对了,之前住这间房的人啊……」

    回头一看,刚才的中年女性就站在那里。中年女性手里还是拎着垃圾袋,脸上浮现的是似乎带点厌烦,却又带点欣喜的微妙神情。

    「好像是本家的厉害角色,之前做了坏事,所以就被处罚啦。」

    中年女性把嘴凑到京介耳边,用虽然压低,却还是十分响亮的嗓门这么说着:

    「因此那个人的术者能力和记忆都被封印,家人也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那个人现在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京介简短回答。前面住户的八卦对京介而言根本毫无意义,他只想赶快进房,然而中年女性却很愉快似地不断微笑。

    「我跟你说,好像是在『灯塔』那里。」

    垃圾袋沙沙作响,中年女性的眼中发出细微的光芒。

    「当然啦,其实不是真正的灯塔。只是位在隔壁小镇的海边所以才这样子讲,算是本家的设施之一啦。术者的能力一旦被封印,三不五时就有人因为后遗症而无法正常生活。所谓的灯塔,就是这种人的收容所啦。」

    「是吗?」

    「对啦。喏,光主不是有个女儿叫深廉寺华奈?那个人也是惹了一堆麻烦之后受罚,现在跟废人没什么两样,就住在灯塔那里。灯塔位在海角顶端,听说风景不错,不过被收容的人哪有心情看什么风景。真的是喔,还是不要做坏事啦。」

    中年女性又自顾自地结束对话,频频点头然后离开。京介又叹了口气,等肺部空气换过一轮之后,才去把门打开。

    才刚把脚踏进玄关,干燥的空气就涌入了鼻腔,他脱掉鞋子,走上一尘不染的狭长走廊。沿着走廊有四个门,是两间西式房间加上洗手间还有浴室。西式房间就跟样品屋一样,地毯与床铺摆设得整整齐齐,浴室也跟饭店一样,完整收齐了所有必需物品。

    走廊前面的房间似乎是起居室兼餐厅,木头地板足足有好几公尺长。正面是通往阳台的大窗户,透过蕾丝窗帘可以看到漆黑的夜空。按下照明的开关,左手边是气派的系统式厨房,另一边可以看到通往和室的拉门。房内处处充塞着淡而无味的空气。完全嗅不到半点前任住户的气味。

    京介在起居室入口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拖着行李回到了走廊。他挑了距离玄关比较远的西式房间,先将行李给摆着。

    地上放了时钟和急救箱。全是新的,急救箱里的东西可能是本家保健室那边配给的,有看起来很贵的药布、消毒水和安眠药药锭。床上有一整叠塑胶袋包装的枕头、床单与毛毯,京介把这些打开。看着似乎很好睡的寝具,却找不到半点睡意。当然也没有动用安眠药的意思。

    从房间窗户往外看。虽然可以俯瞰虹原的街景,不过说到夜景,城里的灯光看起来还是有点寂寥。京介没有欣赏的兴致,只是望着窗户正下方。看着前方道路的往来人潮。在街灯映照的路面上,找不到半个伫立的人影。

    既然没事可做,只好回到起居室。他觉得喉咙干涸,于是走向厨房。墙边的冰箱比家里的还大上一级,旁边架子排列着全新的电锅与餐具。将冰箱门打开一看,里面满满摆着各式各样的食品。这个单位是由本家职员奉命准备,不过这究竟该算是亲切还是压力,对京介而言实在难以判断。他拿起一罐矿泉水,打开瓶盖,就着瓶口直接喝了起来。

    好安静。或许除了自己之外没别人在是很正常的,问题是包括隔壁房间与楼上的声音,甚至屋外的风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大概是墙壁与地板的隔音效果很好。京介一直希望能尽量过着平静的生活。既然如此,这里应该就是最佳环境。因为可以被近乎完美的寂静所包围。奇怪的是,他心里却没有半点安心的感觉。

    起居室的角落里有电视。虽然没有想看的节目,不过实在找不到其他事做。京介把宝特瓶放回冰箱,离开厨房。这时才初次察觉,有个细长形的物体正横躺在起居室地板的正中央。

    大约和身高等长的某样东西,用类似和纸的纸张层层包裹着。光看外观就大略可以猜到,把纸一拆开,出现的果真就是一柄长长的木杖。那是术者的必备术具之一,玲洗树树枝。

    京介皱起眉头,心想是不是前任住户忘了带走的东西。木杖被和纸包裹着,整根都是漆黑色的。作为一般术者固定使用的术具,颜色是有点特殊。这东西实在有点古怪,京介之前曾经拥有过,所以马上就想起来。此时拿在手里的正是古代术专用的马具。

    收藏在本家设施内部的物件,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出现?一旦思考起原因,心跳突然就乱了节拍。用来包裹术具的和纸里头夹了一张折起的纸条。用文字处理机打上的字体,写着本家术具管理部的署名。

    纸条上面写的是官样文章,写着根据高阶会议的结果,决定将这术具交由一条京介来保管。结论就是这么一句——要是有什么万一,就用古代术来攻击团体成员。京介手中的纸条沙沙作响。

    攻击?

    京介低声说着。攻击。组织总是用命令的口气这么说。有什么办法,谁叫自己是最没有地位的矫正术者。远峰秋一下令要杀就杀,不要犹豫……问题是,现在是叫谁去杀谁?京介握紧了纸条。

    那些高阶人士难道都没想过,不论这个人再怎样懂得使用能力,让地位与判断力都不高的术者持有这样的物件,还是会有危险。他们难道都没想到有那么一丁点可能,就是一条京介会投奔到成员那边,企图打垮本家?京介将捏成一团的纸条扔到地上,摇了摇头。一定没想过。即使现在变成这样,就连当事者本人也没想过。未来的事会怎样,想都没办法去想。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京介默默吐出丰花在病房里呐喊的句子。自己的声音,很快就被人工的静寂给吞没。

    这种单位,早知道就不要来住。不过京介也知道,此刻自己并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医院的晚餐和午餐一样,菜单十分朴素。炸豆腐块配鹌鹑蛋、大豆昆布凉拌、只有蔬菜碎屑的味噌汤,还有白米。当然全是一人份。丰花一个人在单人病房里默默动着筷子。她虽然没什么食欲,不过也没其他事情好做。

    简单归简单,餐后还是附了甜点。送过来的豆浆布丁小小的,制作时糖分用得很少。即使如此,在吃的过程中,丰花还是确切感受到活力一点一滴地在恢复。眼睛的浮肿慢慢消退,头脑的运转也比白天来得顺畅。丰花用这样的脑筋来回思考,最先想到的是一个人哭泣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用餐在晚间七点结束,接下来患者会各自简单入浴,然后十点熄灯。丰花虽然有点不甘愿,觉得比毕业旅行的时间还早,不过这里既非旅馆也非住家而是医院,转念一想也只好接受。

    而且几点睡觉几点起床,和丰花并没有关系。因为她决定等会就要逃离医院。

    护士在十点时来到丰花的病房巡视,熄了灯之后离开。十一点时护士又来巡房,探头望向床铺的方向。丰花微微睁开眼睛,假装还在睡觉。门一关,确定从走廊上离开的脚步声已经完全听不见,丰花就从床上跳下来。地板的寒意让赤脚十分难受,她心想得先穿个袜子。在熄灯状态下,丰花摸索着父亲拿来的纸袋。

    昨晚的伤在医生的治愈术之下,已经不带半点伤痕地治愈。医生在晚餐之前有来回诊,他说:「下回要是再受到需要动用强力治愈术的伤势,你很可能也会变成无法治愈的体质」。丰花心想那别受伤不就得了,她鼓起脸颊,将翻找出来的袜子套到脚上。和双胞胎哥哥相同的部份,只需要长相就够了。

    虽然医生提出警告,不过丰花现在的身体可是百分之百健康的。丰花之所以要住院一个礼拜,应该就像京介讲的是为了「谨慎」起见。不过除此之外——丰花敏锐地盯着黑漆漆的窗外,轻咬着嘴唇。丰花心想,这该不会是本家高阶人士用来对付成员策略的其中一环?

    因为京介和丰花认识那名成员,奉命不准介入事件的调查。要是擅自行动会受到处罚。不过说来说去,以石田为首的高阶人士根本就不可能信任我们。

    京介被指定住处,还有警护卫者固定跟着,应该很容易监视。不过要是还得把握丰花的行踪并同样进行监视,在人手与预算方面就显得浪费。所以决定先让丰花住院,应该是这样子吧。丰花对自己的假设频频点头,手里解着睡衣的钮扣。

    可以想见,高阶人士是想用他们的做法来处理事件。至于会用什么手段,丰花则无从得知。不过根据之前发生的其他事件来判断,既然有非打倒不可的敌人,那就不必考虑太多直接处分。至于这回的敌人,自然就是丰花从前的朋友。

    丰花不想就这样傻傻住院,干等一切划上句点。虽然有可能会受罚、受伤,不过总比什么事都不做来得好。丰花使劲脱掉睡衣,

    鼻子突然痒起来,丰花忍住声音打了个喷嚏。纸袋里头装了好几件替换用的睡衣,不过看来看去,总觉得不适合当成换穿用的服装。穿着睡衣大剌剌地穿过医院走到户外,毕竟会惹人猜疑,况且今晚也太冷了。穿得这么单薄,要往外走会有点不安。丰花在纸袋底部找到毛巾,基于防寒与遮脸的目的,就先拿来往脸的旁边绑上一圈。暖烘烘的相当不赖。她用手镜瞧瞧自己的脸,看起来就像漫画里常见的那种小偷。

    丰花正要抱怨衣服该怎么办,就在其他袋子里找到叠得整整齐齐的水手服。看来是丰花昨晚穿的制服。摊开一看,掉线和血痕都处理得干干净净。应该是医院这边有处理过,再由尚收下的吧。就连昨晚穿的鞋子也在里头。丰花低声向医院说了声谢谢,然后换上制服。为了不发出脚步声,她决定将鞋子拿在手里,走到外面再穿上。

    将纸袋与剩下的衣服摊到床上,上头再盖上棉被。让它有点蓬蓬的,乍看之下就像有人睡在那里。丰花低声向医院说了声再见,然后悄悄打开病房的门。

    走廊的所有灯光全都关上了,陷入一片黑暗。完全没声音,也没有人的动静。紧急出口的标示发出淡淡的光芒,在那转角之前则是全然漆黑,风声透过墙壁阴森森地传过来。寒气自脚底往上爬,让丰花的身子抖了一下。虽然她根本搞不懂出口是在什么方位,不过还是先朝紧急出口的标示踏出脚步。

    绕过走廊,马上就看到前方护理站的灯光。丰花紧贴着墙壁,只露出半边脸来偷偷张望。好几个夜班护士正在架子前取出病历、整理文件。前方是黑漆漆的会客室,再往前则是正面玄关的自动门。不过晚上大门铁定没有运作,就算把门撬开,从护理站的位置也会马上察觉。丰花心想,要从正面玄关逃走是不可能的。

    正要把头缩回来时,丰花发现前方挂有标示「夜间专用通道」的牌子。牌子前面还有其他转角。丰花压低身子,朝着转角开始移动。虽然不用直接从护理站前面穿过,不过距离很近,脚步声还是有可能被发现。丰花把脚步声尽量压低,连带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丰花听到前方通道有人的脚步声。丰花肩膀颤抖着,慌慌张张的回到转角。呼吸和心跳都随着紧张而加快。手里抓着在下巴打结的毛巾,用手捂住开始喘气的嘴巴。

    从角落里出现的是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是家长远峰秋一。另一个男的似乎是他的部下,正在对护士说些什么。远峰将两手插在西装口袋,远远看着墙上的布告。

    他们是想干嘛?丰花咬着毛巾,侧着头在想。是来给谁探病?看目前的状况,家长可没那个闲工夫,就算有,时间也太晚了。这周医院原本就是本家的附属机构,就算为了探病之外的原因,本家负责人要在何时到访都没有问题,不过丰花总觉得不对劲。

    算了,现在先别管这些。丰花在毛巾下屏住呼吸,祈祷他们赶快离开,随便到哪儿都行。就个人而言,应付远峰比应付副家长要简单几百万倍,不过扯到这回的事件,情况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丰花这么一逃,要是被找回来,对方铁定不会帮忙。远峰似乎在等什么人,每次只要部下和远峰稍微移动,丰花就担心是不是对方发现自己的行踪,需要补充大量氧气。

    就在过了几分钟后,有个穿白袍的女医生从其他角落出现,远峰走了过去。女医生和远峰聊了几句,至于是什么样的对话,从丰花的位置完全听不见。最后,一行人走向女医生出现的那个转角。丰花梢等了一会,他们并没有要回来的样子。

    丰花徐徐地长吐一口积在胸中的空气,重新调整姿势。她一步步地小心留意,集中视觉与听觉,朝着夜间专用通道口再度开始移动。慎重地绕过转角,奔向前方可见的玻璃门。穿过没有上锁的门,先躲在盆栽后再一口气冲向院区出口。从那边穿过既没值班人员也没有守卫的正门,时间还花不到五分钟。跑了足足三十公尺夜路,在铁卷门已经拉上的西式点心屋面前,丰花才终于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来时的路,仰望默默坐镇在夜空底下的医院。没有人跟在丰花后面。

    起风了,西式点心屋的铁卷门跟着抖动。明明很冷,丰花却在紧张之下全身微微冒汗。用手背抹着额头,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袜子。丰花拍掉脚底的灰尘,将拿在手里的鞋穿上,

    有两辆脚踏车并排着,缓缓从店后方出现。骑车的都是身穿虹原高中制服的女学生。不是丰花认识的面孔,两人都没看到丰花。

    「可是,感觉很像在唬人耶?」

    「是真的。四班的人说今天午休在三楼空教室就有碰到。」

    「我总觉得很古怪啊。」

    「可是人家说一点也不恐怖,感觉是个很好的人。你不会想去看看?」

    「这样不是更古怪吗?」

    应该是在补习或打工回家的路上吧,女学生们呼出白色的空气,开心地笑着,从丰花面前经过。明明才向学校请了一天假,明明只是陌生人之间的陌生对话,丰花却有一种被人抛下的感觉。

    一出汗,鸡皮疙瘩就整个冒出来。丰花取下头上的毛巾,代替围巾围在脖子上,想着在数天前,事件还没发生之前才刚开始编织的毛线围巾,并开始迈步。

    不论如何,还是先到京介的迁居地点再说。虽然被人提醒最好不要靠近,不过分隔两地却让丰花更加不安。放京介一个人叫人担心,再者不论人家说有多危险,一旦分隔两地,就会跟事件失去连结。只要待在京介身边,迟早会有跟那名成员接触的机会。不管怎样,丰花都想跟礼子好好谈一谈。

    她加快脚步,在没有半个人影的红砖路上急速前进。丰花对迁居地点的住址印象模糊,不过记得是在站前的方向。从这里过去是有点距离,不过现在不是巴士通车的时间,要叫计程车又没钱。只好努力步行。

    总觉得和国中时期很像。风迎面吹来,让丰花紧紧皱起眉头。下课后,丰花想找砂岛礼子一起回家,走去找她却看不到人。这时只要到校园角落或屋顶这些京介睡午觉的地点,礼子一定也在那里。

    距离当时还不到两年,这个事实叫丰花怎么样都无法相信。

    在日期变换的十几分钟前,电视播放着体育新闻。在上个月获胜,得到日本第一头衔的职棒球队光荣的轨迹。某国的某足球队,日本人选手再度大展身手。满脸淤血的拳击选手说了些什么,汗涔涔的相扑力士也说了些什么。

    因为电视消音,完全搞不懂详细内容。就算搞不懂,其实也不会在意。京介横躺在地上,不带半点感想地持续盯着画面。起居室里没有开灯,只有映像管表面在闪闪发亮。

    体育新闻播完了,画面换成气泡酒的广告。这是几个小时以内已经看过七、八次的广告。在几个小时之前,京介躺上床却还是睡不着,后来就在这里无所事事地浪费电费。

    广告又换了。映像管发出各式各样的色彩,络绎不绝、源源不断地从视网膜穿过。待在这样寂静的房间角落,曝晒在如此喧哗的光线中,京介突然对自身的处境感到不可思议。

    其他节目开始了。画面角落有白色数字标示着「0:00」的时间。知道日期转换了,京介停滞的思考微微开始转动。今天是十一月,七日还是八日?不论日期市几日,毕竟新的一天开始了,这点是不会错的。京介心想该应做点什么。

    电视里的主持人正在介绍拉面。事件从发生到现在已经整整过了一天,京介发现在这段期间自己什么都没吃。其实无所谓,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想吃。不想睡,醒着归醒着,却什么也不想做。待在自己家里时会有一堆家事跟杂事,现在却没有意愿去为自己做点什么。

    按照之前的方式去生活,石田是这么交代的。今天也是平日。京介盯着画面,心想是不是该去学校。就算去听课,脑子也完全无法吸收。这样不就没有意义?不过仔细想想,又觉得这样才叫「按照之前的方式去生活」。

    或许是应该去学校,按照之前的方式去生活。迟到、被风纪委员责备、被坏学生挑衅、等候一天的结束。就算没结束也无所谓。要是因为睡眠不足、营养不足而晕倒,那就晕倒吧。要是被谁给杀了——想到这里,京介叹了口气。对自己冒出没出息念头的脑袋感到厌烦。

    大排长龙的店面特集。电视画面浮现这样的字幕。刚刚的主持人兴高采烈地跑向大排长龙的店头。京介静静地眯起眼睛,眼皮必需刻意才有办法眨动。影像模糊,干涩的眼球就只见到影子在闪烁。疲累至极的眼皮渐渐下垂。

    眼皮整个下垂,视野被包围在黑暗中。映像管的光线还是透过眼皮照了进来,不过某些影像却比它还鲜明。那是事件当晚的情景。虽然想略过,眼皮却使不出力气,无法动弹。那名成员穿着白色外套,挥着类似铁棍的凶器。音无浩一才三两下就惨遭杀害,丰花也被毫不迟疑地杀伤——确实是受伤了。记忆不由分说地苏醒,京介紧咬着嘴唇。为什么?越想越觉得危险残暴的对象,正在向自己索命。奇怪的是,相较于危机感与敌意,某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却占了优势。

    脸颊突然感受到地板的硬度。转念一想,这里并不是自己的家。京介重新意识到自己待在这里的意义。受到结界守护的公寓。要是到外面走动,迟早会和成员接触。固定守在京介背后的警护术者就是在等这一刻。要是警护术者输了,按照指示,这回就轮到自己对成员发动攻击。远峰说过要是不这么做,到时死的就是自己。那么——一想到结果,京介的头突然产生剧痛,眉心紧蹙起来。

    要是不想这样,自己就得采取行动。这样的念头随即掠过脑海。就像丰花说的,自己是「诱饵」。要想卸下这样的角色,只要一直待在房里就行。不要去管石田说了什么。不论是挨揍还是怎样,只要一直躲在这里就行,这么一来,事件迟早会解决。要是对象迟迟不出现,成员说不定会采取强硬策略。这时就会被术者击退。不然本家负责调查的人也会先找到成员,然后动手杀害。这样京介就能毫发无伤,也不用亲眼看到她受伤的模样』而这样的结果,依旧是个疯狂的结果。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京介抱着剧痛的脑袋,反覆发出这样的疑问。因为自己正好会使古代术,因为两年前遇到交通意外的朋友正好被团体捡走。就这么简单。迎面而来的疑问,却怎么想都想不出一个可以接受的答案。

    京介对自己的心情倒是十分了解。从事件当晚到今天,自己在空虚的意识底层思考过无数遍。对她的感觉就跟两年前一样,完全没有改变。回想事件的情景,之所以感到难过并不是因为对方显现出杀意,而是离得那么近却无法触及。虽然对方的出现会危害到自己,但是对现在的京介而言,却找不到半点理由,可以将她视为必须打倒的敌人。并不是有人下令,就能改变长久以来的感觉。自己不是那么优秀的术者,更不是聪明的人。

    房里还是一片寂静。耳边听到的只有自己静静重复的心跳声。京介倾听着,自问究竟想怎么做?既然不希望结果有任何人死,那该做些什么?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不过自己要是没有动作,就会陷入他人所制造出的漩涡。身体还是一样生不出半点力气。不过一直无法动弹的眼皮终于睁开来了。

    京介用摊在地面的两手一撑,勉强把上半身撑起。一阵晕眩。有件事让人渴望到晕眩。除此之外完全无法思考。

    我想见礼子。

    映像管的另一头是如此平静。

    看到京介搭电梯下来,警备人员就跟傍晚一样,哼了一声。

    深夜当班还能一脸嘲讽的态度,实在了不起,京介忍不住感到佩服。不过说不定这就是警备人员打招呼的方式。京介转念一想算了,都无所谓,然后穿过大厅。他放慢步调,从警备人员面前经过时甚至还打了个呵欠。虽然不认为自己有演技才华,不过至少在警备人员看来,自己就像要去买宵夜的样子。事实上,警备人员根本没说半句话。

    走出自动门,京介的身子抖了一下。衣着单薄的身躯,被十一月的夜寒毫不留情地冻僵了。冷归冷,不过也没办法。从家里带来的衣服全是派不上用场的秋装,唯一称得上有厚度的就只有学生服。自己的呼吸染成一片雪白,有种飘匆的感觉。京介叹着气,缓缓走上公寓前方的路。

    路上并没有行人,无声的风从脚底穿过。四周连空气都是一片静谧。虽然距离车站很近,不过末班电车的时间很早,虹原车站周遭早早就没有行人。就连在大马路上来回奔驰的暴走族,只要十二点一过就会乖乖回家。这条街道的夜晚就是夜晚,用近乎干脆的速度迅速入眠。

    京介转了个弯,走往大马路的方向,开始察觉背后有一丝他人的动静。在感觉上,这份动静就跟傍晚没什么两样。应该是同一位术者在担任警护工作。辛苦了,京介漠然地招呼着位在身后的他人,然后继续往前走。空着的双手马上冷了起来,于是他把手插进口袋。边走边深深地调整呼吸,彻底消除如影随形的目眩、倦怠感与疲劳感。如此还无法消除那就只好忽视,以免对行动产生阻碍。

    穿过一辆辆显示为空车的计程车穿梭而过的大马路,走向位在对面的超商。京介确认身后的动静有跟来,直接从超商前面走过去,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透过店面玻璃照到路面的灯光,有种温暖的感觉。

    在超商和隔幢建筑物之间可以看到一条小巷。往前不晓得是通往何处,不过京介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往那边走。

    那是一条连脚踏车想交错都很艰难的小巷。在昏黄的街灯映照下,从大约五十公尺处往前就是一整条阴暗的直线。京介依旧把手插在口袋,速度不变地走进小巷。身后的人也静静跟了过来。

    从后面看来,自己会是什么模样?京介轻轻踢开脚边的空罐,心里这么想着。晚秋的深夜,衣着单薄又两手空空。是在前往超商的路上改变心意,决定稍微散个步?因为私事,正要往附近某个地方移动?还是徘徊在夜路上的梦游患者?算了,管不了那么多,京介将两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决定在遭到怀疑之前把事情解决。长长的小巷走到终点,来到灯光熄灭的小居酒屋和古老神社包夹的T字路口。

    京介在神社前面站定,同时快速改变方向。他脚下朝地面一蹬,往之前走来的小巷全力奔跑。街灯正下方有个高大的人影。那是个年约三十几岁的男子,没见过的面孔,手里拿着玲洗树树枝。这男的就是警护术者吧。在街灯的灯光下,警护术者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京介毫不迟疑地冲到他面前。

    京介本想攻击对方的心窝,不料慢了一步,警护术者身子一扭避开了拳头。警护对象居然倒戈相向,这个情形让对方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看来他只是被交付警护工作,至于京介和成员过去的关系,似乎并不知道细节。警护术者抓住京介的手臂,用威吓的神情说道:「你想怎样?」。

    京介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再度用膝盖袭向警护术者的要害。京介的膝盖撞向对方心窝,发出一记闷响。警护术者的眉头就只皱了那么一下,并没有晕倒。从膝盖传来触感可以判断,衣服底下还穿着其他防具。

    警护术者空下来的手迅速伸了过来,揪住京介的脖子。来不及闪躲。动脉受到手指的压迫,京介的视野在一阵痛苦中剧烈扭曲。

    「我不知道你想怎样,不过……」

    警护术者将京介的身躯压在墙上,低声说道:

    「遵守警护对象逃走时的规定。第一次警告,请回到屋里。」

    说到这里,揪着脖子的手上跟着使力。京介挣扎着想甩掉警护术者的手腕,不过对方的力道却反而增强了。

    「第二次警告,强制带回屋里。」

    警护术者移动另一只手臂。或许是想报刚刚的一箭之仇,对方的拳头重重击向京介的腹部。眼前瞬间发黑。京介吐出胃液,无法抵抗重力,直接摔倒在地面。

    不知道过了几秒。小巷前端、通往大马路方向的车流声静了下来。在紧闭的眼皮那端,可以感觉到警护术者轻轻叹了口气,同时把手伸了过来。京介就这样被揪着衣领拉了起来,对方大概以为自己彻底失去意识,力道并不是那么强。

    京介奋力张开眼睛,把警护术者的手甩开站了起来。警护术者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将玲洗树树枝往前一戳,同一时间,京介用单手劈向对方的脖子。木杖刺向腹部引起的一阵剧痛,让京介咬紧牙根,再次劈向对方的脖子,再一次。到第三次时听到模糊的呻吟声,玲洗树树枝掉到地面。这回换成警护术者摔倒在地面。

    京介膝盖跟着一软,用手扶着墙壁才勉强撑住。额头浮现斗大的汗珠流过眼角。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低头看着疼痛加剧的腹部,血迹从薄衬衫布面透了出来。整整被击中两次,昨晚——日期已经变换,正确说法是前天所受的伤,似乎裂开了。要处理伤口既没工具也没时间,不论痛觉还是出血,只好通通一并忍住。

    京介不断透过呼吸调整自己的喘息,低头看着警护术者。望着无法动弹的背影,在心底对他说了声抱歉。京介很清楚这样的行动会受到谴责。过阵子要是被高阶人士知道了,恐怕会被石田斥责,铁定会受罚。不过无论如何,京介都想单独和礼子碰面。要是有警护术者在场,在开口说话之前就会先打起来吧。

    不过就算单独碰面,谁敢保证就不会开打?京介抛开了负面假设,朝小巷路口奔跑。在一名警护人员被打垮时,替代者是否会随即自动赶来,京介并不熟悉程序,所以难以预测。京介只知道从这一瞬间开始,自己能自由行动的时间并不会太长。

    为了尽快离开此地,京介继续跑着。他穿过刚刚的T字路口,尽量选择没有行人的路线。每次脚底往地面一蹬,反作用力就会窜向腹部,剧痛直传到脑门。速度加快盼心跳声和耳鸣干扰了听觉,这下子就算有谁靠近也听不见了。京介把头甩了一下,甩掉诉说苦痛的杂音。拼命移动着忍不住想停下来的双脚。

    不知道究竟跑了多远。京介不小心绊了一下摔倒。他用手撑起身子,水泥道路的寒气让手指一阵刺痛。正要站起来时膝盖嘎吱一响,发现无法随心所欲地行动。不知道是在跌倒时撞到的,还是单纯跑过了头。脑中有点模糊,不知该怎么办。

    京介叹了口气,再度环视周遭。自己正位在穿过住宅区前往国道的路上。成排同样造型的独幢建筑,角落是写有建筑公司名称的大型看板。似乎还是预售屋,不但没有人家亮灯,就连门牌也没瞧见。

    在无人住宅区和道路的中间有座公园。大概是卖方想在售屋广告打上「旁边就有绿地公园」的字眼而赶着弄出来的,是座几近崭新,十分急就章的公园。不过至少有个地方可以休息。京介拖着脚走向公园。公园里还是没有半个人。

    他就着不带半点铁锈的洗手台,匆匆将脸上的汗冲了一下,喝了点水。冰冷的水从内侧刺激着身体,让茫然的意识整个回神。京介检查腹部的伤,就只看到红红的颜色,分不清哪边是出血哪边又是皮肤的伤口。他稍微想了一下,用手心掬起水龙头的水,再用潮湿的手去抹伤口。这样重复两、三遍,污水哗啦一声,从没什么人用过的干净排水沟排了出去。

    洗手台的前面有凉椅,京介走到那儿坐下。突然有种疲劳压上肩膀的感觉。头一低,脸上的水就一滴滴地落向地面。

    不知道是不是游乐器具的涂料,公园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油漆味。街灯的线路似乎有点问题,不断沙沙地由某处发出细微的声响。京介望着脚底的白色砂砾,静静地反覆呼吸。水的寒意让腹部伤口的痛楚也跟着麻痹。双脚阵阵发麻,不过京介觉得只要酸麻感稍微退去就还能跑。虽然累,身体还是能动,并不是无法动弹。

    就在京介想从凉椅上站起来时,街灯熄灭了一会,然后马上亮起。几乎同一时间,有个硬梆梆的声音从某处传来。声音有节奏地持续响起,逐渐往这儿靠近。京介轻轻地屏住呼吸,没站起来。

    五秒、十秒,声音还在持续,变得越来越大声。跟在家的时候不同,这回不是自然的声音,这很明显是人的脚步声。听觉正在诉说着危机感。

    类似靴子之类的硬质鞋底正踩着公园的砂砾。步伐并不是太大。也没有慌张的模样。就像漫无目的的人正在随性走动一样,舒缓的空气激不出半点尘埃。脚步声并不慌乱,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的意思。听在先到公园的京介耳里,甚至有种强调自身存在的感觉。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脚步声的来源近在眼前,不过京介却无法动弹。从身体到呼吸,整个都僵住了。

    随着脚步声同时靠近的,是衣角摩擦的细小声音。细细的呼吸声。还有全然熟悉的气息。全身的感觉都随着听觉开始骚动。京介徐徐吐气舒缓僵硬,静静地抬起脸来。脚步声在同一时间停止。

    距离京介所坐的凉椅有几公尺距离,在漆成鲜红色的秋千前方,有个人站在那里。少女身上穿着白色外套,单手握着长长的铁棍状武器,双眼盯着京介。

    站在那里的,正是砂岛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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