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冻结的伤口

    风从屋顶上吹过,听起来像是某种哭泣的声音。泉见顺也带着倾听般的神情,朝京介走了过来。京介反射性地将背包抛到地面,握住用布包裹的玲洗树树枝。

    「你冷静点。」

    泉见笑着说道:

    「我先提醒你,要是你对我展开攻击,我会隐身逃走。到时后悔的人可就是你。」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像你这样一脸警戒的表情,可是会加速消耗体力。我只想在完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来个和平的对话,完全没有要和你对打的意思。我刚刚不是说过我讨厌暴力?」

    泉见停下脚步。他将纸卷用单边手臂夹着,举起空出来的双手。

    「你看看,我不像砂岛那样带着危险的武器,这就是证据。我没有藏任何东西。」

    泉见翻出外套口袋,还解开外套钮扣,露出内里。他做完这些动作,再度朝京介走了过来。

    「再者,受命将你消灭的人是砂岛而不是我。就算有遭到锁定的杀害对象,发动所有成员进行攻击的情况还是十分罕见。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忙。」

    泉见在距离京介大约两步的位置站定,重新扣上外套钮扣。

    「我发誓,我没有要杀你的意思。」

    京介还是把手放在术具的布上,留意对方的动作。泉见的所站位置和在公园面对礼子当时相比,稍微多了点距离。正如当事者所说的,他的确没带武器,也感觉不到杀气。不过对方可是团体的成员,不能掉以轻心。

    看来泉见就是目前在学生之间掀起八卦的那个人,不过这名少年来到虹原高中,究竟是有什么目的?如果是为了来找京介,那就不需要在其他学生面前出现。虽然他说要和京介谈谈,不过既然不想杀这个人,对成员而言还有什么好谈?

    「……刚刚那是…」

    京介维持原来的姿势,向围墙瞄了一眼,视线又回到泉见身上。虽然有满肚子疑问,不过还是得一个个陆续解决。

    「刚刚那是什么能力?」

    「你指的是空间隔离?」

    泉见的手放开钮扣,这么回答:

    「用你们光流脉使者的法术来形容,就跟结界术差不多。这力量会对空间产生作用,让人无法从外部进入。同时也能避免对象从内部逃走。」

    听了泉见的话,京介似乎下意识地板起脸孔。「你误会啦。」泉见笑着这么说道:

    「基本用法是这样,我只是解说一下。对,这是很基本的,一条。音无实在太笨,居然连这么简单的能力都不会用。」

    泉见用单手抓着很卷的头发,望向围墙前方。虽然身材、声音都和年纪相符,却三不五时会出现十分老成的动作。既然提到音无浩一,这名少年想必知晓事件的经过。京介默默地等着他说下去。

    「对了,说到砂岛。你和砂岛半夜在公园里会面时,我就在旁边看着。你应该没发现,砂岛在进公园以前就使出空间隔离的招数。问题是……」

    泉见再度看着京介,刻意在某个时间点上停下对话。问题是——京介看着脚底下的水泥地,心里思索着。问题是丰花跑进了那座公园。丰花两手空空,实在不像在破解空间隔离的作用之后才出现。换句话说,力量打从一开始就失去作用了。京介回想起丰花出手阻止的时候,礼子曾经不甘心地啧了一声。

    「还有别的。」

    泉见将两手插进外套口袋,这么说道。然后他从京介面前穿过,直接绕到背后。京介也随着泉见的动作,整个人往后转身。

    「例如隐身能力,虽然不能够长时间维持,不过通常都能持续个几分钟。砂岛却连一分钟都撑不住。」

    泉见在屋顶大门的前面停下脚步,用指尖搔着后脑勺。

    「不过当事人却似乎已经相当拼命。连额头都冒汗了。」

    泉见的手离开脖子,握住了门把。确定门打不开,然后满意地放开了手。

    「然后,最糟糕的是虽然攻击成那样,却没有让你毙命,甚至没有造成致命伤。」

    泉见将双手背在身后,若有所思地挺起胸膛。

    「这就是证据,代表自身的杀意并没有渗透到武器之中。事前就有前兆。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砂岛也无法在一招之间杀死你妹妹。」

    「那是因为……」

    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要害。京介正要提出在医院里听到的这个说法,泉见却用力地左右摇头。

    「当然了,要是你妹妹再慢点治愈,说不定会直接失血而死。不过却不是砂岛在一招之间杀了她。凭砂岛的能力要说杀不死对方,实在不太可能。砂岛在所有成员当中算是优秀的。要是维持这样的成绩,将来很有实力挑战干部宝座。结果却是如此失态。虽然当事人声明只是失误,不过她错了。原因很简单,一条。那是因为对手是你。」

    对方认为很简单的原因,京介却完全无法理解,只好回望着泉见。或许是被听众的专注给取悦到了,泉见再度露出笑容。

    「虽然不见得所有成员都是如此,不过确实有许多前例,是对昔日的朋友下不了手的。一旦对对方有特殊感情,成员的装备及特殊能力就会违反个人意愿,难以发生作用。这在团体内算是普通常识。」

    「既然是常识……」

    京介拨开被风吹进眼里的浏海说道:

    「那就表示礼子明知道这件事,却还是接下任务。」

    「这么说是没错啦。不论对方是朋友还是亲人,还是有不少成员能够顺利抹杀。干部认为砂岛也是如此,不过在我看来恐怕没那么容易。」

    泉见收起笑容,叹了口气。

    「一旦加入团体,就会被要求抛下所有的过去,要是一个成员老是沉溺于过去,那就不会被交付正规任务。问题是就算抛下过去,对昔日的朋友没了感情,还是有下不了手的时候。原因目前还在探讨,不过有人说是陈旧的亲密情感浸润到成员的肉身,这是最有力的一种说法。」

    浸润,这个形容词仿佛在形容去不掉的污渍,让京介不自觉地垂下目光。可以感觉到泉见耸了耸肩。

    「不过砂岛的情形,或许只是因为她还挂念着你。」

    怎么可能?京介还是垂着头,然后摇了摇头。她已经说得清清楚楚,就算自己不在世上,她都无所谓。虽然想像泉见那样一笑置之,不过脸颊却不听使唤。京介发现在不知不觉间,自己的手已经从术具上移开。

    「成员还是有权可以拒绝任务。」

    泉见在门上轻轻一踢,再度朝京介的方向走了过来。

    「任务是可以中途放弃的。虽然成绩会急速下滑,总比受到处分来得好吧?可是砂岛却卯足了劲,想完成这个任务。你应该会很难过,不过我认为现在不是沮丧的时候。」

    京介抬起头来。泉见在还有几步距离的地方站定。

    「除了她自己之外,没人知道砂岛真正的心意,不过可以看出她正站在生死的边缘。砂岛袭击你两次都没有成功,团体应该已经收到报告,这时铁定已经选好了她的继任者。

    「继任者?」

    「是啊。下次砂岛要是还杀不了你,就会被继任者处分掉,这下不就糟了?看到伙伴遭到处分,我也很难过。你觉得呢,一条?」

    泉见开心地露出微笑。风吹过来,围墙发出刺耳的声音。为什么泉见看起来这么愉快,京介实在是难以理解。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京介重新抓稳术具,瞪视着泉见。

    这名很爱讲话的少年,开始让人感到罗唆。虽然他若无其事地说着京介无从得知的事情,却又隐然给人一种欺骗的感觉。这名少年刻意在学校露面,难道是为了来分享伙伴遭到处分的悲伤?

    「要是礼子遭到处分,你会很困扰吧。既然如此,为什么你现在还不动手?」

    「你别乱讲。我刚刚不是说好了,我不会杀人。」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要劝我自杀?」

    「劝了也没用吧。你又不想死。」

    京介默然不语,泉见颤着肩膀笑了起来。救护车的警铃从马路那边传来,在风中逐渐消散。

    「一条,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你自己不想死,也希望砂岛不要死。你正在找寻方法,对吧?」

    泉见再度打开厚厚的纸卷,这么说道。这回他的手势相当悠闲,像在翻着杂志杀时间。京介握着术具,望着泉见轻松的表情问道:

    「成员难道还会读心术?」

    「不是这样。」

    泉见从纸卷上面抬起视线回答:

    「我只是在调查记录里看到你和砂岛过去的关系。然后简单揣测一下,再观察你的脸色,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你的脸色啊,虽然积极的存活意愿几乎快要被烦恼整个掩盖,不过对死亡的抗拒意识还是很强烈的。你这人的本质究竟是坚强还是脆弱,实在难以判断。」

    「杀手还需要察言观色的技术?」

    「一条,杀人不是成员唯一的工作。」

    泉见瞄了京介一眼说道。这是到目前为止,他听起来最为自信满满的声音。

    「要是除了杀人之外什么都不会,那就只能在杀人的部门拼命争取成绩。在团体里头,我的专业是针对成员的能力进行研究。目前在实验可以为人消除烦恼与痛苦的能力。」

    「痛苦……」

    「是啊。不过我的工作算不上什么。我不像你们会念咒语、使用药物。我只是对人进行干涉、从外侧切断位在脑中的烦恼回路。」

    泉见望着纸卷中的某一页,继续说道:

    「不过就像我刚刚说的,我的干涉法对伙伴及光流脉使者无效。要是有效,我现在就能将你和砂岛的烦恼通通消除。可惜啊。」

    「帮这间学校的学生消除烦恼的就是……」

    「对,就是我。来到新的小镇,我想收集新的取样来统计。所以牛刀小试了一下。」

    泉见在纸上折了一角,在收起纸卷的同时闭上双眼。

    「念书、人际关系、恋爱……人们有各式各样的烦恼。不过却没找到我喜欢的烦恼。这是无所谓啦。毕竟在学校里造成小小的骚动,我也不想再继续尝试。我不过是个成员,又不是神。」

    泉见睁开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可以为人们消除烦恼与痛苦的能力。原本以为团体就只是个杀人集团,现在却开始看到不同的面向。京介觉得越来越无法理解,无声地叹了口气。

    「你想知道团体的事?」

    泉见这么说道。京介回望着他,泉见似乎看透了对方的心情,笑意变得更深。

    「正式名称是『久画均精』。目前的最高阶干部叫泉见夏生。我说过敬重的人就是这位。最先留意到你的能力,将之视为危险的也是他。关于团体的细节还有你被视为危险的理由,全都写在这里。」

    泉见用轻松的口吻回答,从纸卷里撕下其中一张。就连动作也很随性。

    「没什么关系。就我所知道的,在不碍事的范围之内你尽管问。」

    泉见将纸张往京介的方向一扔,这么说着。纸张迎着风飞到胸口,京介反射性地将它接住。那张边边折了折角的白色纸张列出大量蝇头大小的文字。不知道算不算文章,成排文字确实是由汉字组成,字体却歪斜得厉害,京介完全看不出上面写了什么。

    「看不懂吧。」

    泉见哼出一声鼻息。

    「我整整花了半年才有办法看懂。要不要我透露一些容易读懂的内容?不过话说回来,你应该更想知道让你和砂岛都不用死的方法,对吧?」

    看到京介将手里的纸揉成一团,泉见开心似地眯起了眼睛。

    「看你的表情很有戒心。」

    「真的有那种方法?」

    「我不是在唬弄你。我是真的知道几个不错的方法。为了你和砂岛,我可是拼命想了好久。」

    泉见走到围墙前面,用脚尖轻轻踢着水泥地板。

    「一条,我来虹原的目的,是因为我想帮助砂岛。团体并不鼓励成员之间彼此互助,所以我不能大剌剌地出手帮忙。不过看到优秀的伙伴遭到处分,还是觉得悲哀。」

    踢着地板的声音单调地响起。像是在配合这个声音般,泉见以缺乏抑扬顿挫的口吻继续说着:

    「我的性格是有嚣张的一面,一直很容易被周遭的人疏远。在进到团体之后,这点还是没变。因为专业和其他成员不同,或许也招来周遭的嫉妒。不过砂岛把我当成一般人。你应该也很清楚。砂岛真是个很体贴的人。」

    京介手里的纸张发出细小的沙沙声。泉见朝自己的脚尖方向点头,然后继续说道:

    「我要先谨慎说明,我们双方并没有所谓恋爱感情。你可以放心。」

    「你不用特地说明……」

    「就算没有这一点,对自己好的人遇到困难,还是会想出手帮忙。要是能代替她就好了,可是我没有受过杀人的专业训练,事实上还很讨厌暴力……刚刚也见识到你拒绝死亡的意愿。」

    泉见的话声和脚步都停了下来,仰望着京介。

    「这些话绝对不能让最高阶的人听见,对我而言,不想死的人就不该死。所以我提出的方法,请你务必考虑。」

    泉见侧着头,担心地说着:

    「这样算不算理由?」

    「……算吧。」

    「不过当然不是免费提供。我把你想要的方法告诉你,相对的,你也把你的事情告诉我,可以吗?」

    「你想知道什么事?」

    「古代术啊。不然还有什么?」

    泉见笑了起来。踢地板的动作似乎弄掉了鞋带,泉见单膝蹲下。

    「除了杀人之外没有其他本事的人,就只能在杀人的部门赚取成绩。相反地,我只是因为不会杀人,所以才拥有其他专业。要是想在专业以外的范围得到分数,就得涉猎其他领域。难得眼前就有珍贵材料,所以想针对古代术进行调查。」

    「……原来只是材料?」

    「要是你觉得不中听,那我道歉。不过我认为是个不错的主意。针对你的能力进行调查,说不定就能证明在某种条件之下它并不危险,对于包含团体在内的整个世界,它还是能影响到未来的。你的组织并没有用这种方式在处理古代术吧?就只会一下子禁止使用,一下子基于个人欲望与体制又突然解禁。」

    泉见绑鞋带的手停了下来,露出征求同意般的表情。京介沉默不语。午休结束的铃声,缓缓随着风飘了过来。

    泉见压低了姿势,虽然理所当然,不过个子看起来是比站直的时候要来得小。虽然能言善道,也表示他担任成员的经历比礼子还久,不过还是比京介年幼。京介这才想到,既然现在身为成员,那就表示这名少年曾在过去面临到某种方式的死亡,才会隶属于团体,在那里找到了存活方式。独一无二的生存之道。

    京介越来越无法厘清自己的心情,深深地叹了口气。团体和成员都是敌人。不过就因为礼子待在那个世界,京介的认知就轻易被扭曲了。学生的嬉闹声远远从下面楼层传了过来。

    「突然闻听到这些,你也很为难吧。」

    泉见站了起来,双手插进外套口袋。

    「要针对你的能力进行调查,就得请你前往某个设施。要让最高阶人士所决定的杀害对象活着接受调查,那就不太可能用到团体的设施。除了要寻找地点,调查方法也还没确定,不知道究竟得花多少时间。在这段期间之内,你就相当于失踪。」

    泉见靠着围墙这么说道。围墙有那么一刹那,蹦出了闪着白光的颗粒。

    「我给你时间考虑。这样吧,你要是接受,那就今晚十二点再来学校一趟。我也需要一些时间准备,所以这样刚好。既然你是真心想知道得救的方法,我就得好好准备,然后再把方法告诉你。」

    京介咬着嘴唇,没有马上回答。泉见看来也不着急,再度翻开了纸卷。

    「你们组织里的重要人物是不是交代你们,不准和成员进行个人接触或交易?那你可以放心。空间隔离基本上是用来拘束对方,不过只要妥善运用,就能用来进行秘密对谈。我的空间隔离是完美无缺的。」

    「……是吗?」

    「真没劲的回答。看来你还是不信任我。」

    泉见翻着纸张,胸前微微上下起伏。

    「也难怪啦,毕竟我们今天才刚认识。你一定在想,要是真的想帮忙你和砂岛,为什么还要交易,应该马上将方法免费告诉你才对。不过要请你谅解,为了在团体里活下去,有很多事是非做不可的。不过我相信你。毕竟你是砂岛曾经喜欢过的人。」

    泉见说到这里,终于闭上了嘴。京介仰望暗沉沉的天空,叹了口气。

    他反覆呼吸,整理脑中的思绪。双方都不用死的方法。自己真的要轻松上钩吗?虽然口气和善,也表现出意图协助的姿态,不过这名少年毕竟还是团体成员。京介实在不知道能对他信任到何种程度。就连判断力无法运作,京介都分不清是因为自己累了,还是天生如此。

    今晚十二点。就算不去跟泉见交涉,说不定还是能找到方法突破僵局。靠自己的力量,去分析泉见所给的那张纸的内容,找出团体的所在地点,和发出杀害指令的泉见夏生会面,这也是一种方法。不过纸张内容的真实性无法确定,就算有它的真实性,自己也没那个时间。礼子一定也想在近期之内完成任务。至于本家那边的调查人员,也不可能一直没有动作。

    纸卷被风翻动的声音像在催促似地敲着京介的耳膜。京介做了个深呼吸。将手里的纸搓成一团塞进口袋。望着面带微笑等候回音的泉见,微微点头。

    「好吧。在十二点之前,让我考虑一下。」

    「这样吗?那我等你的好消息。届时我会卯足全力,给你一个完美的方法。」

    泉见抬起下巴露出了笑脸。那副模样,就像孩子拿到心爱物品的表情。

    「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件事不要对别人提起。要是你把伙伴或管理本局的人一起带来,我就会取消交易。」

    「我知道。」

    「砂岛那边我会随便撒个谎,跟她说是团体的命令,要她今天先不要行动。」

    泉见啪地一声收起纸卷,背脊离开了围墙。

    「我会让正门和校舍的门锁开着。负责监视你的术者,我也会漂亮地把他绊住。」

    泉见朝屋顶大门的方向走,侧眼看着京介。

    「如果你接受我的条件,请把古代术专用术具带着。和你现在拿的不一样对吧?今晚说不定会直接前往设施。」

    「……我知道。」

    「好吧,一条,希望我们后会有期。」

    泉见冲着自己的台词微笑了一下,握住门把。大门一开,站在对面身穿水手服的学生,就发出短促的惊叫声。把眼睛瞪得圆圆的,来回看着泉见与大门的学生正是丰花。

    泉见一看到丰花的脸,就回头望着京介。他朝着京介的眼睛看了短短几秒,然后走往校舍的方向。京介心想,泉见的意思应该是别把这人带来吧,然后叹了口气。丰花还来不及喘口气,就挑着眉毛跑了过来。

    不知道是从哪里跑到这儿,丰花脸上冒汗,浏海和制服蝴蝶结也翘得乱七八糟。胸前抱着用和纸包裹的棒状物体。

    「刚刚那个人是谁?你的朋友?」

    或许是觉得泉见有点可疑,丰花眉心紧蹙地这么说着。错身而过的时间就只有短短几秒,看来并没留意到外套的款式。京介默默地摇了摇头。就算彼此是家人、双胞胎、术者搭档,有数不清的原因,奇怪的是她总能顺利找到自己的所在,然后飞奔而来。虽然被救过许多次,唯有这一次,丰花的野性直觉叫人感到沉重。

    「这个就先别提了……」

    丰花用鼻子大力吐气,将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丢,双手抓着京介的胸口。

    「我们已经说好要一起追查事件,你就不要闷声不吭地离开,人家会担心的。警护大叔说你的气息消失在校舍里,朋友说看到你走向屋顶,门又打不开。我还以为你受够了,已经往下跳了耶。」

    丰花这么嚷嚷,将京介的上半身摇来晃去。

    丰花的双眼虽然充血湿润,不过没像在医院的时候放声大哭。京介再次摇头,将丰花的手推开。他想起在校庆的时候,那名从屋顶往下跳的拜咒能力者。她唯一的希望就是结束生命。

    「那是……」

    京介看着被丰花抛出去的东西。那是自己放在公寓里的古代术专用术具。根据本家术具管理部的公文内容,记得是要自己在有什么万一时,用古代术来攻击成员。

    「家长要我把它交给你。」

    丰花不悦地这么回答。

    「不过你用不着管他,是我要来追你的时候,被他强迫带着的。之后再拿去还他就好了……」

    「我自己拿去还。没关系。」

    京介将丰花的话打断,捡起掉在地上的术具。他剥开了和纸,凝望着漆黑色的玲洗树树枝。

    黑色的术具。胸口闪过一丝莫名的不安。京介因为校庆事件负伤时,术具就曾吸收大量血液而暂时变色。

    丰花神色一变,担心地喊着京介。

    「你怎么啦?」

    「……没事。」

    「先进去吧。这里好冷,会感冒耶。」

    京介被丰花拉着手臂,无言地点头。

    那时玲洗树的树枝,就像这样染成了黑色。

    在屋顶练习护身用的结界术。京介对丰花和警护术者这么解释。

    警护术者没说什么。根据规定,他并不能干涉京介在公寓和学校里的行动。

    京介他们没上下午的课,离开了学校,因为丰花主张「要以事件调查为优先」。不过警护术者跟前跟后却让丰花相当不耐烦,偷偷说着:「一回到家,就来进行甩掉警护大叔的作战」。回程的天色越来越暗,气温也骤降了好几度。

    一回到公寓,副家长正用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模样等在那里,对着京介整整说教了四个小时。在这四小时之中,光是这句「过于缺乏身为术者的自觉以及对生命的责任感」,石田就足足说了五十遍以上。石田整整演了二百四十分钟的独脚戏,对于在深夜的公园里所发生的事,并没有要求说明。在说教地狱里头,京介身旁的丰花是最疲倦的。

    直到天整个都黑了,副家长才好不容易离开。疲劳困顿的丰花认为「还是先吃点东西补充能量」,于是就用恐怖且笨拙的技术开始弄起晚餐。丰花想好的菜单是西式蛤蜊煮白菜,之前在食谱上看到时就很确信自己做得出来。不过做到一半却说「忘了作法」,然后丢给京介。京介也不晓得作法,只好随便弄一弄。调味料只有酱油跟味酣,所以味道是日式的,不过在用餐途中丰花似乎并没有发现。

    不论是用餐途中,还是餐后漫无目的看电视的时候,丰花都一直讲个没完。咱们来为事件调查拟定方针吧,把甩掉警护大叔的作战也包括在内。丰花神情严肃地说着。虽然滔滔不绝地拟出各式各样的作战,不过除了说法和顺序稍有不同之外,结果全都导向「打倒团体救出礼子」。京介找了个藉口,意思是听石田说教听到耳朵很痛,现在无法专心,什么都想不出来。

    丰花打着呵欠走到厕所之后,京介又把泉见拿给自己的纸确认过一遍。内容还是完全看不懂。

    夜就这样静静地转凉,渐渐地越来越深。

    老旧公寓「虹原庄」二楼、三号室。砂岛礼子打开近乎毁损的大门,屋外的空气让肩膀瞬间颤抖了一下。逼人的寒气围绕着全身。成员已经做过体质改造,不至于冻死,不过极度的冷热还是会降低身体的机能。

    不想再浪费时间了,礼子抬头望着没有星子的天空,吐出白色的气息。就算想浪费时间,周遭的人也不会允许。礼子重新戴起和气息同样色泽的手套,使劲握住铁棍状的装备。

    才向外面走廊踏出一步,礼子的靴子前端就踩到一张纸。大概是传单之类的吧。不论是披萨或乔麦面,自己都不会叫外卖。礼子的房间并没有电话。礼子把纸一踢。纸翻到背面,纸上出现的并不是外卖的菜色,而是简单的文字。那是和礼子一样身为成员的泉见顺也笔迹。礼子诧异地把纸捡了起来。

    读了纸上的字,礼子露出更加难以理解的表情。礼子把纸塞到外套口袋,快步离开了虹原庄。

    一条既没有街灯也没有行人的昏暗道路,前方有三个男人就挡在那里。虽然对方并没有报上名字,不过礼子马上就识破他们的身分。那是光流脉统辖管理本局派来的术者,目的是对成员进行调查。或许是对找到礼子的住处感到得意,三个人眼带血丝地正在说些什么。反正一定是宣战之类的话,礼子不予理会。

    术者同时向礼子袭来。虽然虹原庄又老又窄,不过这下子也得离开。礼子在嘴里嘀咕,用右手握住武器。没那个必要,只要把这些人干掉就没事了。礼子站在原地,挥动着武器。右边。左边。正面。总共三下。悲鸣声响起三次,三道血花在黑夜中飞散开来。

    就在转过转角时礼子这才想到,不论如何,一旦任务结束,自己还是得和虹原庄道别。

    根据说明书指示,急救箱里的安眠药是用来改善初期失眠,只有促进睡眠的效果。京介加在丰花食物里的量也完全依照规定。不过这时候的丰花却是脸颊抵着起居室地板,整个睡到不省人事。

    看着丰花睡到没半点声音的模样,京介虽然有点不安,不过转念一想,丰花原本就累坏了。昨天在医院睡得很熟,不过又从医院逃走来到这里。今天看起来睡眠不足,为了找京介,她还汗流浃背地跑到学校。从疲劳到入睡,自己都得为这一连串的原因负起责任,于是京介将丰花送到西式房间的床上。

    距离十二点还有一点时间。京介将丢在床底的急救箱拉出来,重新为上半身的伤口抹上消毒药水。这时瓶子里已经整个空了。

    京介坐在房间角落,不自觉地凝望丰花的睡脸,在心底思索着。这个双胞胎妹妹既罗唆又爱逞强,还一天到晚跟在后头。在两年前听到礼子意外身亡后,京介就天天过着不知所措、茫然而窒息的生活。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候,丰花还是吵闹个没完,拉着京介参与日常生活,结果京介只好勉强地持续应付现实。问题是,现在就只能自己一个人去面对。

    京介将泉见交给自己的那张纸又拿起来看。虽然看不懂内容,不过回味着在屋顶所听到的话,在脑中加以整理。团体。正式名称是「久画均精」,成员拥有特殊能力,从事杀人与杀人之外的工作,由干部以打成绩的方式来给予评价。至于组织的构造,就跟京介所属的本家十分类似。不过本家的最高目的是维持与发展光流脉这个系统,相对之下,团体的目的就无法得知。

    泉见顺也的专业是针对能力进行研究,目前正在尝试的是为人消除烦恼与痛苦的能力。泉见所敬重的最高阶人士留意到古代术并感到畏惧。于是对京介下达诛杀指令。泉见为了不让伙伴礼子遭到处分,同时扩展自己的研究领域,向京介提出交易要求。可以让自己和礼子都不用死的方法——究竟是什么样的方法?真的有办法得救?京介把纸丢到地上,徐徐吐出积存在肺里的空气。

    丰花在床上翻了个身。不知道是不是睡眠深度有了变化,丰花一直来回翻身,不过却没醒来。京介直起身子,为丰花重新盖好毯子。看看时钟,距离十二点还有三十分钟。

    搞不好是陷阱。虽然泉见再三强调他不会杀人、讨厌暴力,说不定他拥有超乎寻常的攻击力。泉见的空间隔离很完美,适合用来秘密会谈。不过能力的基本用途还是用来杀害对方。说不定这是在为礼子铺路。虽然礼子的武器对昔日的朋友难以产生作用,唯一的问题不过就是无法一招毙命。要是泉见代替礼子使出空间隔离,京介就无法逃脱。就算再迟,在天亮之前礼子都可以完成任务——京介叹了一口气,将所有思绪抛在身后。不论再怎么想,都只得出失望的结果。说不定真有那个可能,泉见所说的都是真的,不是什么陷阱。不想死的人就不该死,京介想起泉见的笑容。

    京介看了一下时钟,确认过时间,然后俯视丰花的脸。不论结果如何,自己没有半点商量,还用安眠药来寻求脱身,丰花是绝对不会原谅的。她至少要气一个礼拜,就算气消了,还是会常常翻旧帐,硬是把做饭的工作推到自己身上。不知道要等多久,这个受罚的日子才会到来。就算眼前不是陷阱,既然要为泉见提供协助,那就暂时见不到丰花。

    白天要离开房间时嘀咕的那句话,京介在快要说出口之际又咽了下去。等下回见面再道歉吧。只有强迫自己这么想了,

    京介只带着古代术专用的术具,离开公寓。大厅的警备人员今晚还是一脸嘲讽地站在那里,没有和京介攀谈。

    外面吹着湿度很高的风。灰暗的云层正用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流动。东方的天空甚至可以看到紫色的闪电。说不定等会就要下起大雷雨。京介抬头再看了一下闪电,朝着虹原高中迈开步伐。

    之前只要走个十步就会开始察觉警护术者的动静,今晚却迟迟没有现身。泉见说过会阻止他,不晓得是用什么方法。就在他思考着转入细小十字路口时,有辆车开到京介面前,无声无息地停了下来。

    「你好。」

    副驾驶座的窗户开了,一名中年女子采出头来。那是忘了几天前,在本家附属医院曾经见过的女医生。女医生是代理家长来会见进入无法治愈体质最终阶段的入院患者,当时的医生却在这种时候找上门,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京介将玲洗树树枝挪到身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不好意思,半夜突然来访。我正在等你,有点事想跟你谈谈……」

    女医生侧着头这么说道:

    「你要出门吗?」

    「有点事情。」

    「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可以稍微谈一下吗?」

    「下次吧。我在赶时间。」

    京介说着,开始绕到车身后方。不过后座车门却被打开,像要挡住去路般,一名看似本家职员的男子走下车来。

    「拜托你了。」

    女医生的声音从京介背后传来。回头一看,女医生也跟着下车。女医生单手提着银色手提箱,脸上浮现的是紧张的神情。

    「新的调配方式已经完成了。不过还没得到家长认可,能不能请你亲自试用一下?」

    「什么意思?」

    「要是再不成功,高阶人士所订定的计划就会受到阻碍。剩下的资料并不可靠,想请你提供协助家长又不同意,调配组的成员个个都很苦恼。拜托你了。」

    女医生快步走近。京介完全搞不懂状况,皱起眉头。

    女医生停下脚步,将手提箱抱在胸口。闪电在比之前要来得近的地方闪了一下。女医生手中闪着整片金属性的光芒。手提箱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打开,里面排列着好几十支针筒。在闪光之后迟了几秒,天空那边响起低沉的雷鸣。

    京介不自觉地想从女医生的方向往后倒退,职员却抓住了他的肩膀。京介整个人都被揪住,无法动弹。女医生向职员用力点头,从手提箱中拿起一支针筒。

    「这药要是有效——」

    女医生望着细细的针尖,低声说道:

    「要是有效,你就用不着再受苦了。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打倒砂岛礼子这个成员就行了。」

    「咦……?」

    「要是再重复无谓的战斗,继续受伤下去,你也很痛苦吧。无法治愈的体质会越变越严重。这么做对你好,对本家也好。家长是这么想的。我也是这么想。」

    女医生用瞪视般的眼神盯着京介不放。针筒朝着眼前逼近,让京介回想起之前被人注射药物,被迫使用古代术的事情。这个女医生和家长的意思,是要自己像那时候一样使用力量?

    京介像要甩掉女医生的声音似地使劲挣扎。不过职员的手劲很强,女医生一脸苦涩地举起针筒。

    「这种话由我来讲,或许并不合适……不过你用孩子气的执着再继续犹豫下去,只会给许多人带来麻烦。」

    女医生伸出她的手。

    一道黑色的光芒在头顶爆开。光芒近似闪电。京介抬头一看,视野被黑色光芒劈成了两半。女医生发出短促的悲鸣,整个人往后倒。手提箱从女医生手中落下,好几支针筒就这样滚向遥远的地面。

    背后随即响起了悲鸣。扣在京介肩膀上的力道,在呐喊声中应声解开。京介回头一看,倒吸了一口气。职员正额头出血地倒在地面。身边站了一名身穿黑色外套的女子。女子手中握着类似铁棍的武器。女人拨着带有波浪的长发,眼尾上扬的眼睛从职员转到了京介身上。

    原本还以为是礼子出现,不过并不是。年轻女子用肆无忌惮的眼神看着自己,京介却对她没有半点印象。不过女子的服装与装备,则毫无疑问是成员的所有物。

    「你们的自己人似乎讨厌你啊。」

    做成员打扮的女子红唇一撇,笑了起来。

    「为什么最高阶人士要忌惮这种家伙?远远看来是个一般小鬼,凑近一看,果真是个再平凡不过的高中生。不过呢,跟砂岛礼子或许还挺相配的。」

    成员将铁棍扛在肩上。凶器表面映着街灯的光,闪着黑色的光芒。

    职员在成员脚下发出呻吟。看样子人还活着。京介反射性地想跑过去,却被成员举手制止。

    「你在干什么?快走啦。那家伙可是很认真的,约好的时间要是迟到,说不定会发脾气。虽然曾经被人打破头,脑子还是硬梆梆的。」

    「你指的是谁?」

    看到成员很可笑似地笑了起来,京介这么问道。对方的表情瞬间转成不悦。

    「废话,当然是那个性格嚣张、装模作样的研究家小鬼。」

    「……你是说泉见?」

    「对啦对啦,就是这个名字。那个小鬼突然跑来找我帮忙。要我将今晚当你警护的人、企图阻挠的人通通拦住。不过倒在那里的男人还有女人,他们都只有晕倒而已。差点就忘了手下留情。要是和任务无关却杀了人,到时候被人抓到,可是要受惩戒的。」

    成员懒洋洋地抬起下巴。京介心里想着,这女人外表看似年轻,实际年龄却很难猜,

    不过这不重要。京介重新握紧玲洗树的树枝,盯着成员瞧。这名成员是受泉见之托而来。是泉见特地从团体那边把她找来,还是她带着其他任务来到虹原,所以将她找来?答案如果是后者,那这名成员就有可能是礼子的「继任者」。

    「我也讨厌这种麻烦事。」

    成员回瞪着京介说道。看来她已经看穿了京介的视线与思绪。

    「是那个小鬼拼了命要我帮忙。说什么气我的朋友很少,找不到别人帮忙气其实我也不算是他的朋友,不过要是把他惹毛了,去向最高阶人士打小报告,那也很麻烦。真是的,『死法』悲惨的人,性格也很扭曲。」

    「死法的意思是……」

    「一个人会变成成员的关键事件啊。」

    成员一副连这种事也不懂的神情,拂着肩上的发丝。

    「那个小鬼啊,在好几年前曾经被人欺负而差点没命,碰巧被劝导人员给捡回去。好几十个同年级学生用胶带绑住他的手脚,在隆冬的夜里扔到学校的游泳池。看他的性格,多少可以猜到被欺负的原因……咦?那他在『死亡』之前性格就很扭曲啦。」

    成员抬起的下巴又回到原位,自顾自地点头。听到不堪的话题,京介自觉地叹了口气。泉见会说他讨厌暴力,这种观念看来有迹可循。不想死的人就不该让他死,这会不会是从自身经验得来的主张?不论音无浩一还是礼子,团体找来担任成员的全是这样的人。藉由这样的成员,企图将并不想死的京介杀害。

    「我扯太远了。」

    成员用铁棍前端指着十字路口前方,语带恐吓地这么说道:

    「既然懂了那就快走。要是他把你迟到的理由怪到我头上,那就更麻烦了。」

    「用不着你提醒,我自己会走。不过我能不能再问一个问题?」

    「你很罗唆耶。啊,对了,我是砂岛礼子的继任者。我还得负责监视那家伙,我很忙耶。」

    成员用铁棍敲着路面,露出蛮横的笑意。

    「下次再遇到你,我可是会二话不说就先劈了你。敬请期待啊。」

    京介再度回望对方的眼睛,然后避开倒卧在地的职员身躯,开始往前跑。

    自己正要违背本家的指示,瞒着本家和成员进行交易。由那个人为自己开路。事到如今,京介有种更深的感觉,觉得自己说不定会背叛组织。

    女医生所讲的话又在耳朵深处苏醒。一个人的犹豫不决,会给许多人带来麻烦。这点我明白,所以才会奔跑。

    雷声逐渐地越来越接近。

    京介抵达高中时,位在正门附近的时钟刚好指向半夜十二点。在街灯映照下,可以看到滑轨式的大门留下三十公分左右的缝隙。就在京介穿过缝隙,走进校园的瞬间,街灯跟着熄灭、后方的大门无声无息地自动关上。

    京介在黑暗中回头望向大门。门的高度就只到京介肩膀附近,他要是有意愿,三两下就能爬得过去。不过泉见已经设下空间隔离,要爬墙逃走恐怕不可能。京介在门前转身,开始走往校舍方向。在行走之间,脚底不断传来枯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他这才猛然想起,对方交代自己十二点要来学校,却没指明详细地点。抬头看着校舍,马上发现烦恼是没必要的。在黑影幢幢的校舍中,只有一扇窗正亮着灯光。虽然四周很暗,抓不到正确位置,不过看起来是在第一校舍的二、三楼附近。京介朝楼梯口的方向走去。

    不出所料,楼梯口的门也是开着的。料想不到的是这一幕,有好几个女学生正站在门的两侧。原本以为校舍里除了泉见之外没有别人,穿着制服的女学生却站在那里闲聊。女学生们高谈阔论、三不五时发出爆笑的模样,就跟白天没什么两样。

    虽然诧异不已,京介还是从女学生身旁穿过,走进了楼梯口。一看到京介的脸,女学生们就开始交头接耳起来。「你看那个人。」「什么啊?」「好像是离家出走。」「应该是吧,你看脸色那么难看。」女学生们高声笑着,用力把门关上,然后跟在京介身后。

    「你们……」

    京介转身对她们说话,女学生却对京介视而不见,热烈地谈着某些话题。

    京介转过头来,再度望向楼梯口内侧。这时看到的这一幕,却更叫人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明明是半夜十二点,却出现了一大群学生。往学生餐厅方向狂奔的学生。朝着体育馆方向快跑的运动社团社员。聚集在走廊高声闲聊的人群。从走廊那边打打闹闹,朝这儿跑来的成群男学生。虽然人声嘈杂,走廊却完全没有灯光,从窗口望出去,天空确实也是整片阴暗的夜色。京介感到十分困惑。

    是哪个班级今晚特别举行课外活动?不过学生的行动却没有顺序。就算想找个人来问问原因,也没人会搭理京介。

    虽然觉得可疑,不过京介还是决定先放着不管,往走廊方向前进。人声鼎沸的只有楼梯口附近,左右两边走廊都是一片寂静。

    有灯光的教室是在二楼吧。京介稍微找了一下,然后走向楼梯。这下子原本各凭己意喧闹走动的学生,全都跟在京介后面。加上之前的女学生,背后有二十名左右的学生排成一列。男生女生的数目大约一半一半,虽然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还是分别跟前后的人漫无秩序地闲聊着。京介忍不住感到思心,在楼梯中间停下脚步。

    就算想问这是怎么回事,还是一样没人在听。既然无计可施,那就怎么样都无所谓吧,京介心知没人在听,自己低声说着。要是学生打扰到交易,泉见应该会想办法。京介暗自这么决定,然后走上楼梯。学生们虽然吵吵嚷嚷,还是用同样速度紧紧跟随着京介。

    一来到二楼,马上就找到目的地。在短短的走廊后面有间关着大门的教室,灯光从里面透了出来,流泄在地面。京介直接走往门的方向,缓缓将门打开。

    那是一间安静的房间。空教室中既没有讲桌也没有课桌椅,光秃秃的地面堆着一些旧教材和垃圾般的长条状木材。房里散布着尘埃,空气中有股霉味。

    「一条,你好。」

    没有窗帘的窗边传来人的声音。泉见穿着和白天一样的服装,面带微笑。泉见身旁有个大型水槽,应该是已经没在使用的物品。尺寸足以将整个人放入的水槽正装满了水,水面在日光灯底下发出寒光。水槽边站了一个女学生,是和京介同班的风纪委员盐原友子。

    「十二点零五分,迟到五分钟。」

    盐原挑眉大声怒骂。她快步从哑然无语的京介身边穿过,移往教室大门的方向。

    「今天可要严厉处罚。恶意迟到的要处以死刑。来,你们快点进教室。进来之后不准讲话。」

    盐原一如往常,用风纪委员的口吻呐喊着,将吵吵嚷嚷的队伍带到室内,然后用力把门关上。教室里轰然一响,余音才刚消失,学生的闲聊也跟着戛然而止。一间教室明明容纳了这么多人,为什么会安静到叫人感到耳朵刺痛的程度。京介回望着队伍。队伍已经散开,学生各自随性地站着,全都低垂着头。盐原也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不动。这一幕看起来就像有二十具穿了制服的人体模特儿排列在那里,让人难以置信,在短短十几秒前他们都还能够自由活动。

    「夜里的学校,是不是有点恐怖?」

    一回神才发现,泉见就站在京介旁边。泉见抱着厚厚的纸卷,带着悠闲的笑意,凝望着成群的学生。

    「为了不要让你感到恐惧,我特地把它弄得热热闹闹。他们都是让我消除过烦恼的学生。明明不是朋友,却会听你的话,这种感觉实在不错。」

    虽然不觉得他会因为身处夜间而特别留神,不过泉见的声音确实比白天要来得小声。刻意自制的语尾带着愉悦的波纹,足以表达出泉见的心情。

    泉见向难以理解的京介靠近一步。卷起纸卷,突然收起了笑意,这么说道:

    「一条,我对你只说了一个谎。」

    「说谎?」

    「嗯。用虚张声势来形容,应该会比较正确。我说自己正在尝试可以为人消除烦恼与痛苦的能力,事实上,前几天才被干部要求停止。原因很简单,就是研究发展的速度太慢。要是持续研究的事被人发现,到时会遭到斥责。」

    泉见把笔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来,在纸上写了些什么。是个很大的圈圈。

    「关于这项能力的研究,目前已经进行到某种程度。但是我很清楚不论再怎么努力,最后力量都不会作用在自己身上。当然也就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愿。」

    「可是,你的能力不是已经完成了?」

    京介来回看着那群安静到异常的学生,这么说道:

    「这些学生宣称在见到你之后,烦恼就消除了。」

    「我只是将证实到一半的方法加以变化,拿来用在他们身上。」

    泉见收起纸卷,用力耸了耸肩。

    「再过几天他们就会发现,虽然感觉像是切断烦恼的回路,不过事实上烦恼却没有消失,依然存在。或许由我来说并不适合,不过要轻松地消除别人的烦恼与痛苦,除了神之外,没人可以办到。」

    泉见恢复原来的神情,视线依序在京介手中的术具,与京介的脸上挪移。

    「我们也该进入正题了。你会来到这里,那就表示你同意和我进行交易啰?」

    泉见依然带着笑意,盯着京介的眼睛。闪电从窗户外面划过,窗玻璃在雷声之中微微震动。震动渐渐转为雨声,强劲的雨风开始敲击着窗户。

    京介握着玲洗树树枝徐徐点头。泉见表情不变地跟着点头。

    「是吗?我就知道你会答应。幸好地点是约在这里。你得跟学校做个告别。」

    「这个就先别提了,你先把礼子和我都不用死的方法告诉我。」

    「你不要焦急,我一定会告诉你。但我得先向你报告一件事。」

    泉见又用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双重的圆圈。

    「为了要对你的能力进行调查,我稍微找了一下,想看看有没有哪个设施可以使用,不过实在找不到合乎条件的地点。于是只好直接使用团体的设施。」

    「这样不妥当吧?」

    「是啊,你可是杀害对象,要把你活着带到团体里面,确实会有问题。不过我想这个方法应该是稳当的。」

    就在泉见说完的此刻,之前一律低头沉默的学生突然间动了起来。学生们再度开始闲聊,各自用自然的动作捡起地上的长条状木材。他们个个带着愉快的神情,往京介的方向逼近。

    约有五个男学生在欢呼后同时扑了过来。京介正要避开,另一群却挥着长条形木材绕了过来。不知道是谁挥出的长条形木材击中肩膀,京介发出呻吟,其他学生笑着挥出手上的物件。头部和背脊从四面八方遭到殴打,京介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人包围。就算意图反击,将近二十名学生,动作全是随性而没有规则,根本找不到破绽。

    心窝被人击中,一阵踉呛之际,长条状木材又袭向腹部。伤口刺痛,京介膝盖一弯,学生开心地跟着鼓掌。

    「一条,你还好吧?」

    泉见的声音从学生所形成的人墙外面传来。京介忍着痛抬起头来。泉见的脸笑得比其他人都还要灿烂。

    「虽然个别的学生没什么力气,不过聚集这么多人,你就难以抵挡了吧。这群人出手随性,比计划性地进行攻击的不良份子集团还难缠。而且他们做得很开心,所以既不会累,也没什么罪恶感,不论你给了什么脸色,他们都不会停手。」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京介这么问着,有某人的长条形木材从他脸颊划过。是盐原。盐原一如往常,用燃烧着使命感的表情将长条形木材握在手里。旁边有个女学生将盐原推开,击中京介的后脑勺。视野瞬间变暗,看不到泉见的脸。

    「没什么啦。只是将不成气候的能力运用一下。」

    泉见推开学生所形成的人墙,靠了过来。

    「我将脑子里的烦恼与痛苦的所在位置,暂时用其他念头来取代,看起来就像原本的东西消失了,跟诈骗差不多。被置入的念头就是今晚十二点要来帮我。我本身不喜欢使用暴力,需要有人来帮我动手。」

    好几个男学生同时击中京介的腹部。伤口整个裂开,痛觉像撕裂般扩散到上半身。京介拼命抓着几乎要从手中滑落的术具。

    「够了,就先这样吧。」

    泉见环视着学生大声说道。攻击陡然停止,雨声又回到了京介耳中。

    「再打下去会死人的。我答应过一条不会杀他。」

    学生们同时抛掉手上的物件。比雨声还要大声的声响穿透地面,接连不断地响起。

    京介正要起身,好几只手却抓住了他的衣领。学生们边瞎扯,还拉着京介的身体往前走。京介虽然想抵抗,身体却无法动弹。看到眼前有波光闪动时,京介的身躯已经被学生扛了起来。下个瞬间,学生们把手放开,京介就整个人随着术具被抛进冰冷的液体当中。这才发现自己被扔到水槽的水里。自己的血液伴随着气泡,在水中静静地散开。这幕情景真是万分寂寥。

    「让你久等了。我来说明可以让你和砂岛都不用死的方法。」

    京介从水面探出头来,看到泉见正托腮低头看着自己。

    「首先,今晚我会将砂岛的任务给抢过来。虽然会让团体蒙羞,不过抢别人业绩来成就自己的卑劣行为,在成员之间还是常常发生。只要结果是顺利的,虽然干部们并不鼓励,不过还是会默认。任务被抢走的人也不会受罚。这么一来,砂岛就能避开处分。」

    泉见背后的学生应该不晓得事情始末,却在恰恰好的时机发出了喝采。水里的寒气让京介颤抖起来。虽然也想离开水槽,被学生打到发疼的手脚,在冷水之中却不听使唤。

    「接下来要讲的是怎么样救你。」

    泉见将托着腮帮子的手从右手换成左手,继续说道:

    「夺走任务的我,并不是专门杀人的成员。所以就算杀不了你,也不会受到太多责备。不过,我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这时有个可行方法,就是我所提出的古代术调查。既然不杀你,我就把你当成调查材料带回团体。当然了,我会依照约定把你活着带回去,不过总得为干部留点面子。你会被当成行李看待,就请你多多包涵了。」

    泉见伸出空着的右手,碰触水槽的水。水面晃动,包围着京介身躯的水温直线下降。不知道这样算不算一种空间隔离,水槽里满满的水发出声音开始冻结。

    「你放心。这种水是特别的,再怎么冷心跳都不会停止。」

    泉见的手离开水面,甩着指尖的水滴这么说道:

    「不过一旦结冻,意识无法恢复的机率相当高。」

    京介感受到一阵危机,试图移动在水槽底部开始结冻的双脚。马上有个学生跑到水槽附近,殴打京介浮在水面的脑袋。受到这份冲击,京介的脑袋也跟着沉到冻结的水中。吞进去的水在气管里头结冻。虽然在痛苦之中想回到水面,不过冰块已经包裹全身,无法改变姿势。学生的欢呼声再度从远方传来。

    「一条,怎么样?这方法很不赖吧?这下子你跟砂岛都不用死了。相信我是对的吧?」

    泉见透过水槽侧面对京介这么说着。站在玻璃对面的泉见,用不可思议的开朗神情笑了起来。

    「我再另外教你一个方法。你可以用古代术攻击这里的学生。这些人只是受我控制,是无罪的平凡人。据说只要用法术伤害无辜的人,你的组织就会将术者能力封印来作为惩罚。能力被封印并不会让你送命,你一旦失去能力,最高阶人士也不会再将你视为危险人物。一条,你觉得哪种方法比较好?啊,看来你已经无法回答了。」

    笑声、鼓掌声还有雨声。一切全被冷冷地锁上,距离京介越来越远。在不透明又过于寒冷的视野之中,从术具、自己的身体、体内所流的血到吐出的气息,全都变得冰冷而僵硬。

    泉见会有怎样的烦恼?脑子从正中央开始麻痹,就在无法颤抖的状态下,京介猛然想到这点。在隆冬的夜晚,被人丢到学校游泳池的那一天。他是想把这件事给忘了,还是希望这回变成攻击的那一方?

    为什么泉见会那么开心?为什么自己非得被嘲笑,留下这样的回忆?京介完全不懂。

    这方法很不赖吧?泉见笑了起来。

    那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所有思绪都冻结了。

    背部传来一阵被人踢到的冲击,让丰花睁开了眼睛。

    自己正躺在床上。不属于自己的毯子还有枕头。身体周遭的东西全都吸收了丰花盗汗的汗水,有点湿润感。

    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是作了梦?还是什么都没梦到?头重重的,眠睛内侧很痛。丰花反覆眨动着眼睛,视线飘向暗蒙蒙的室内。窗外一片阴暗,雨声哗啦作响。就如天气预报所说的,传来可怕的雷声。扔在地上的时钟,显示的时间已经超过十二点。寒冷的空气带着一丝消毒药水的气味。

    窗外闪过紫色的闪电,轰隆声加上震动,让房间跟着摇晃。丰花的意识在冲击之中转为清明,整个人从床上弹了起来。慌慌张张地环视周遭。没看到京介。

    丰花从床上跳了下来。脚踩到掉在地面的纸张,一滑之下差点跌倒。整个人扑过去抓着门把,飞奔到走廊。其实不用找,瞬间就能察觉四处都没有京介的气息。就在丰花嘴唇颤抖的时候,玄关的门铃声响起。

    丰花跑向玄关,把门打开。不过丰花的期待却落空了,站在门外的是穿着西装的高大男子。是副家长石田。或许是伞没遮到,石田肩上的布料湿到都已经变色。从他背后传来的雨声,比透过窗户传来的还大声。

    大半夜的,副家长要来继续说教?丰花看着石田的脸,一股怒气自动升起,不过嘴里吐出的话却虚弱到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京介他不在。」

    「你哥哥人在哪里?」

    几乎和丰花同一时间,石田表情凶恶地问道:

    「警护术者还有来找你哥哥的医生和职员,被打倒在公寓附近。名为砂岛礼子的成员也采取行动,杀害了负责对成员进行调查的三名术者。你哥哥跑哪儿去了?」

    石田还没讲完,丰花就从副家长身边穿过,跑了出去。走廊外头有个不晓得是住哪间的中年女性,正远眺着雷电,发出「哎呀——」的感叹声。丰花用让中年女性再度瞪大眼睛的速度跑了起来。

    在倾盆大雨中,丰花咬紧牙根往前跑。衣服沉甸甸地挂在身上,鞋子里也浸满了雨水,根本无法判断自己这一刻是踩在地面还是踩在水中。天空每隔几秒就发出闪光模糊视野。丰花直直往高中跑去。回想起白天在校舍屋顶找到京介时,他脸上那副苦恼的表情。丰花奔跑的路上既没有其他人影,也没有车辆。

    丰花来到正门前,马不停蹄地跑向大门。门虽然整个关上,不过只要翻过去就没问题。就在心里想着不要在雨中滑倒——然后伸手过去的时候,一阵触电般的痛觉从铁门传到丰花的指尖。痛觉透过手臂传到脑部,丰花惊讶地往后倒,一屁股坐在水洼里头。

    丰花有好一会都无法动弹,只能茫然地被雨淋着。要说是静电,那也太强了。似乎也不是打雷。她再次伸手,同样受到冲击,这回可是整个人都倒在水洼之中,而且手脚麻痹站不起来。

    「这小鬼好蠢。光流脉使者缺乏学习能力。」

    头顶传来女人的声音,丰花抬头一看。长发女子撑着黑伞,用冷冷的表情俯视着丰花。女人穿的是黑色外套,没有撑伞的那只手握着一根长长的铁棍。

    是礼子的伙伴——?丰花想站起来,脊椎骨却喀啦作响,只挺起了上半身。或许是对丰花踉呛的模样感到有趣,女人高声笑了起来。

    丰花低着头,女人外套的衣角在眼前晃动。丰花咬紧牙关、调整呼吸。那个在屋顶错身而过的矮个子少年,对了,那个少年不也穿着同样的黑色外套?水洼表面映出丰花的脸,扭曲得十分厉害。

    「那个小鬼,这回的空间隔离倒是挺卖力的。」

    穿着成员服装的女人从丰花身旁穿过,走向大门。成员用铁棍前端在门上敲了几下,然后转向丰花,弯起嘴角。

    「我这下不是来得正好?要是你再摸第三次,大概就会烧毁神经然后挂掉。」

    「你是谁啊!」

    丰花仰起头瞪着成员说道。自己吐出的气息,在雨中染成了白色。浸在水里的下半身,让人有种体温渐渐被夺走的感觉。

    「京介人在哪里?那个小鬼指的是和你穿同样外套的男生对吧?为什么会冒出礼子以外的成员?你们想对京介做什么?」

    「好罗唆的小鬼,不要叽哩呱啦乱叫啦!」

    成员拾起一只脚,用靴子鞋底朝丰花下巴一踢。丰花的头撞向地面。嘴里发出的悲鸣消失在水洼之中。

    「我哪知道他在里面干嘛!」

    成员用铁棍戳着丰花的鼻头,带着不耐烦的语气这么回答。

    「哎呀,大略都猜得到啦。那个小鬼每次抢走别人的任务,都会用同样的方法来虐待杀害对象。那个人在团体的房间就摆了一堆莫名其妙的冰块。虽然当事人说那是工作空档时的消遗,不过我看根本就是一种病态。」

    「什么嘛,什么意思啊。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啊。」

    「我这不是在回答你了?就算现在靠冰冻勉强活下来,迟早液体也会腐败,结果还不是得死。」

    「你说谁会死?」

    「对了,你是对象的妹妹?看你叽哩呱啦的,跟那家伙都不一样,害我都忘了。仔细一看,脸长得还真像。」

    成员把丰花的问题抛在一边,笑了起来。

    「要是我在这边把你给杀了,就当成是砂岛消除了妨碍者,没什么问题。」

    「什么啦……你讲了半天,是在讲什么啦。」

    「我已经懒得手下留情了。你就先走一步,去等你哥哥吧。」

    成员举起了铁棍。凶器的影子随着闪电从上空中一闪而过。丰花忍不住闭上眼睛。

    眼皮的另一端响起金属互击的尖锐声响。脸颊有那么一瞬间感受到类似火花的热度,除此之外并没有痛觉来临。丰花徐徐睁开眼睛。一抹穿着白色外套的人影站在丰花身前,用自己的武器挡住成员的铁棍。

    「礼子……」

    丰花低语着,被雨打湿的背影却没有回头。白色外套的主人向成员跨出一步,握着武器的右边手臂这么一挥。刺耳的声音响起,成员的铁棍飞向空中。连伞也因为反作用力滚到了地面。

    成员啧了一声,把手伸向凹折的伞。砂岛礼子就站在丰花斜对面,望着身穿黑色外套的伙伴。雨从礼子的发梢滴了下来,在脸颊上形成水滴。

    「你在做什么?」

    丰花还来不及搭话,礼子就先开口。声音虽然平静,眼神却很凌厉。那是丰花从来不曾看过的表情。

    「你的工作应该是监视我才对。」

    「就是杀杀时间嘛。」

    成员把伞捡了起来,叹着气说道:

    「反正你拖拖拉拉,我想没什么事好做,所以就答应小鬼的请求。既然被逮到,那我就收手啦。」

    「泉见顺也在校舍里,对吧?」

    「好像是。」

    「我的杀害对象也在里面?」

    「你说是,那就是啰。」

    礼子的外套衣角一翻,跑向大门。虽然丰花在背后叫她,不过礼子并没有回答。礼子并没有停下脚步,用铁棍往门上一挥。白光一闪,铁门在一击之下崩毁。礼子踢开尘屑,朝着高中校区飞奔而入。

    「哎呀——小鬼的空间隔离被你给毁啦。真是粗鲁的家伙。」

    成员在丰花身旁这么说着,撑起伞迈步走往门的方向。她哼着歌,拿起铁棍敲着地面。丰花慌慌张张地起身,从成员身旁穿过,跟在礼子背后追了过去。手脚的麻木感在奔跑之间逐渐恢复。

    「礼子,等等我!」

    丰花在楼梯口的位置追上了礼子。礼子对丰花不理不睬,直接穿着鞋走进校内。丰花虽然一直被湿答答的鞋子绊倒,不过还是拼了命在后面追。

    「礼子,你跟其他人不一样吧?」

    丰花对着礼子的侧脸不停呐喊:

    「那些人全都杀人不眨眼,不过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被逼的。你是来救京介的吧?所以刚刚才会对我……」

    「你别搞错了。」

    礼子狠狠地瞪着丰花,将水滴从脸颊上甩掉。

    「刚刚出手救你,是因为尸体要是莫名增加,报告写起来会很麻烦。对我而言,你早就不是朋友了。」

    「你骗人。」

    「我没有骗人,接下来我所要做的就是完成任务。我不想被别人夺走任务。就这么简单。」

    「你骗人!」

    「我没有骗人,我会杀了他。」

    礼子的背影渐行渐远。白色的背影爬上楼梯,消失在丰花面前。不知道过了几秒,丰花这才发现不是礼子加快速度,是自己停下了脚步。

    丰花捶着自己硬梆梆的膝盖,奔跑起来。穿过楼梯,可以看到走廊前方有单独一间教室正亮着灯光。水滴从礼子身上滴落到走廊,一点一滴地,持续到开着没关的大门那里。

    丰花冲进教室,倒吸了一口气。教室里有一大堆人。明明是半夜,却有二十名左右的学生穿着制服,往窗户方向不时鼓掌或发出笑声。这是怎么回事?丰花皱起了眉头。虽然乍看之下气氛相当欢乐,却叫人完全无法安心。感觉很诡异。虽然想倒转回头,不过礼子确实进了这间教室。丰花抹去额头滴落的水滴,对着学生的背说着要对方让开。

    学生正忙着喝采,谁也没有回头去看丰花一眼。丰花又叫了一声,不过还是没有反应。丰花于是推开学生往前走。被丰花推开的学生也只是笑着,并没有抱怨。

    就在穿越学生人墙的同时,前面窗户的外面有雷电一闪而过。在闪电的照耀下,放在窗边的长方形物体出现了阴影。丰花一开始还以为那物体是棺材。不过再度凝神一看,成群学生正盯着瞧的是个巨大的水槽。那是什么啊?丰花甩掉再度流到眼角的水滴,朝着水槽靠近一步。底部那边似乎看得到什么。抱着玲洗树树枝的京介正闭上眼睛,沉在水槽底部。

    丰花喊着京介的名字,跑向水槽。靠近一看,水槽内部满满的水有一半左右染上血色。丰花想把手伸到水中,指尖却被坚硬的水面给挡住了。水面已经整个结冻。

    丰花用拳头敲着水槽的侧面。透明的玻璃没有半点动静。学生在后方发出原因不明的欢呼,让丰花的焦躁更添了几分。地上有根长条形木材,她捡起来往侧面敲,结果却还是一样。学生的鼓掌声越来越大声。

    「我一开始就说过,叫你别多管闲事。」

    背后传来礼子带着怒气的声音。丰花跟着转身。礼子正在窗前和矮个子的少年对峙。穿着黑色外套的少年露出近似嘲笑的表情。

    「砂岛,看你全身都湿了。亏我还特地给你写了纸条,说今晚会下大雨,最好不要出门。」

    「这是我接下的任务。你不要来捣乱。」

    礼子用被雨打湿的铁棍朝地面重重一敲。丰花的身子忍不住一缩,站在礼子面前的少年,却连眼睛都没眨上一下。

    「我可是在为你着想。」

    「我说过了,这叫多管闲事。」

    「是吗?那你就快点杀了他啊。」

    少年将双臂环抱在胸前。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和他矮小的身材实在不搭。丰花除了默默盯着两名成员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你就劈开那个水槽,无所谓啊。现在对象既逃不了也无法移动。只要两眼一闭,就劈得下去吧。对了,你不看对方的脸,成功率应该会上升吧?」

    「泉见,你好像把我当成傻瓜。」

    「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担心你。虽然得取消和一条之间的约定,不过是你做的选择,那也没办法。」

    少年从鼻尖哼了一声,笑了起来。学生跟着鼓掌。

    礼子的鞋底嘎地一声,朝丰花的方向转头。丰花紧紧抓着水槽边缘,摇了摇头。

    「不可以……礼子,你快住手。」

    礼子走了过来,无言地把手搭在丰花肩上。细长的手指掐入皮肤,丰花皱起了眉头。虽然劲道并不是那么强,不过丰花却无法抵抗。丰花三两下就从水槽边被人拎开,推到后方少年的脚边。

    「你是砂岛从前的朋友?」

    名为泉见的少年低头看着丰花,这么说道。丰花朝泉见一瞪,少年就露出更加愉快的神情。

    「既然如此,砂岛要做的事,你就别出手阻止。我们所待的世界,要是不像这样一件件地完成任务争取成绩,就不会被当成人看。既然你也待在光流脉使者的组织,应该大约能理解吧?」

    丰花并没理会泉见,两手往地上一撑,站了起来。朝着正和水槽对峙的白色外套身影狂奔。

    礼子举起了铁棍。雷电狂响。窗口射进来的光线让凶器和礼子失去了色彩,地鸣在丰花脚底晃动。

    铁棍穿透了水槽。发出类似悲鸣的声音,玻璃和冰块的碎片飘散在空中。学生可能把它当成纸做的雪花,高声欢呼、跳上跳下地挡在丰花的前方。丰花虽然高声阻止,却没有半个人听见。

    在学生的对面,可以看到京介正仰躺着倒卧在地面。意识似乎还没恢复,湿透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变色的嘴唇吐出白色的气息。手里的术具表面结了一层白色的冰。

    礼子的凶器朝京介的身躯挥了过去。丰花再度对着礼子呐喊,声音却被学生的喧闹声彻底淹没。礼子不断挥动着铁棍。京介表情扭曲,吐出的白色气息夹杂了红色物体。丰花拼了命踢开学生,抓着礼子的背。

    「别阻扰我!」

    礼子高举武器,回头盯着丰花。那是写满杀意的表情。是丰花从没见过的模样。看到那张脸时,丰花心里感受到的,就跟礼子在走廊丢出来的那句话一模一样。

    对我而言,你早就不是朋友了。毫无疑问,这是丰花自己的心情。

    多么苦涩。

    耳边传来丰花的声音。

    京介静静撑开被冷到异常的水沾湿的眼皮。视野整片白茫茫的,看不清楚。不晓得丰花在不在身边。不过可以察觉四周正充塞了各式各样吵杂的声音,还有自己的身躯正冷到不由自主地颤抖。

    丰花的声音。虽然不敢肯定,不过总觉得打出生以来,最先听到的就是丰花的声音。不对,应该是在出生以前。京介有种微妙的记忆,觉得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双胞胎妹妹就一直在跟自己讲话。接下来非去不可的这个世界,想必十分吵杂。虽然感到无力也很想放弃,不过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就决心要用自己的方式来活下去。

    腹侧受到强烈的撞击,让京介的思绪随之消散。撞击还在持续,痛苦占领了全身。心脏正在喘息。我得活下来。京介握着冰冻的玲洗树树枝,凝聚力气。我想活下来,我不要这种感觉。

    京介对攻击者念起古代术的咒语。

    击碎、消灭——启动。

    白色的世界染成了黑色。

    雷声听起来就在附近。风夹杂着雨丝强劲地从身上吹过,湿答答的头发和衣服却没有跟着摇摆。京介在不知不觉中站了起来,他急促地喘息,徐徐环视着周遭。颤抖的指尖勾着玲洗树树枝。

    自己正位在某间空教室里。天花板的日光灯全部碎裂,四周笼罩着一片阴暗。窗户通通遭到破坏,雨还有风就从那边灌进来。除了窗户之外,三面墙壁也出现严重裂痕,可以透过去看到走廊的情形。一大堆学生倒在地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倒在那里,不过看起来就是全班同学挤成一团睡在一起。学生周围散布着无数细小透明的颗粒,在雨中闪闪发光。

    丰花就在京介的几步之外。瘫坐在地的丰花,正用茫然的眼神仰望着京介。虽然全身被雨淋得湿答答,不过跟其他学生一样,没看到什么伤势。

    在丰花的斜前方,有某样东西横躺在那里。是什么?京介皱起眉头。那个红白交杂、斑斑点点的东西,似乎呈现人的形状。纠结成一团的是身躯。弯曲的物体则是四肢。头部淹没在红色物体之中,看不清楚。红色的物体——是血。白色的物体是外套碎片,肌肉撕裂,暴露出里面的骨头。那是在近距离承受古代术威力的攻击者身体。

    眉心滴下的水滴冷冰冰的。京介终于掌握了状况,向倒在眼前的攻击者飞奔过去。他双膝一跪,赶紧将对方抱了起来。地上的黑色粉末,似乎是被击碎的铁棍残骸。

    礼子的手因反作用力而下垂,软绵绵地垂在地上,跟腐烂的漂流木一样。沾满血迹的脸微微动了一下。像在喊痛似地扭曲着。京介使出痊愈的古代术。一层淡淡的光芒包围了礼子,出血是止住了,不过毁坏的身体并没有修复。京介又念了一次咒语,还是没有修复,于是再念一次。

    脑子里一片空白。丰花用沙哑的声音呼喊着,不过京介没有理会,持续使用着法术。连续使用古代术损耗了内在的精神力量,就在京介开始晕眩时,礼子的身躯终于回复原样。臂弯中的礼子像睡着般闭着眼睛。

    「厉害。太厉害了,一条。」

    矮个子少年从丰花身后走了出来。脸颊有细小的撕裂伤,夹在手臂下面的纸卷也化成了黑炭,不过少年还是笑容满面地鼓掌。

    「击中砂岛的只是冲击波的一小部份。光是其中一部份,所有学生就都晕倒。被我置入的念头,恐怕也都吹跑了。要是再靠近一些,连我都有危险。」

    花了好几秒的时间,京介这才想起少年名叫泉见顺也,那个刺耳的声音则是掌声。

    「为什么最高阶人士将你视为危险人物,这下我就懂了。能将人类的身体破坏到那种程度,又能修复到如此完美,真是堪称神技。像你这样的能力,除了人类之外,要影响整个世界都没问题。一条啊,你是站在神与死神、绝望与奇迹彼此拉锯的分岐点上。为什么你的组织把你丢着不管?要是有机会,我还真想问问负责人。」

    京介茫然地望着笑吟吟的泉见,下意识地握紧了术具。听到木杖干巴巴的声响,泉见开玩笑地倒退一步。踩碎了地上的透明颗粒。

    一丝柔软的触感,覆上了京介握着术具的指尖。视线往下一看,是礼子的手正要握住京介的手。外表看起来五根手指已经回复原貌,不过却感受不到半点力道。一丝微微的温暖,包裹着京介湿润的手。

    礼子的睫毛颤动着,不过眼皮还没有动作。不知道是不是作梦,礼子发出虚弱的声音。你的手,今天还是好冰。礼子闭着眼睛,露出十分幸福的微笑。京介一下子无法呼吸、无法动弹。

    「天啊,这里面是怎么回事。乱七八糟的。」

    走廊那边传来一个女子胡乱嚷嚷的声音。身穿黑色外套的女子踢开墙上的裂缝进入教室。长发的成员来回盯着京介和礼子的脸,露出毫不遮掩的冷笑。

    「我说过下回见面不会跟你打招呼,不过在能不能先请教一下?你们两个抱得这么亲热,是要让我轻轻松松地一起砍死?」

    成员不等京介回答,就「怎么可能」地耸了耸肩。

    成员抛下手边的伞,用两手握住武器。红色的嘴唇一撇,快步走往京介他们的方向。好几个倒在地上的学生被她踢开,从仰躺转为俯卧的姿势。

    京介用玲洗树树枝指向成员,迅速使出攻击系的古代术。一旁的丰花发出短促的悲鸣,扑倒在地。手杖前端发出闪光与暴风,视力瞬间失去了作用。风停之后睁开眼睛,发现墙上又出现一个大洞。成员就站在洞的旁边,不悦地盯着剩下四分之一长度的铁棍。

    打偏了。京介正要再度举起术具,一股比之前还要强烈的晕眩跟着袭来,手杖掉到地上。使用古代术会对术者的精神力量造成巨大负担。看来是连续使用过度。京介想伸手捡起术具,不过才刚改变姿势身体就一阵踉舱,和礼子一起摔倒在地。丰花再度发出悲鸣。

    「看我的装备,被你搞成这样。」

    成员的声音传来,京介的背脊被人猛力一踢。接着指尖就掐入了腹侧。

    「这么一来,就不能处分你和砂岛。难道要我写报告,说武器坏了,所以把人活活踢死?大半夜的,我可不想这么操劳。」

    内脏碎裂般的痛楚,让京介发出了呻吟。虽然想把礼子抱在臂弯中保护,不过成员的手却抢先抓住礼子的头。就在成员不费力地提起礼子的身躯,准备往墙上摔的时候。

    「啊,糟糕。」

    成员恨恨地低语。京介咬紧牙根抬头一看,成员正眯起眼睛,看的不是京介和礼子的方向,而是破损的窗外。

    「你们组织的人,派了一大堆人来救你。真是的,这都要怪某人,把小鬼弄的空间隔离给破坏了。」

    「我可不想被那边的狠角色看到。」

    泉见点了点头,拍拍外套衣角。

    「虽然很可惜,不过今天就先撤退吧。」

    京介正要用手肘撑起身子,肩膀就被成员踢中。成员用单手粗暴地抓着礼子,低头望着京介说道:

    「团体有规定,要在抵达现场的十分钟之内将前任者处分。我们要先行撤退,也就是离开现场。至于你前女友的处分就晚点再说。听懂了没?」

    「一条,再见了。」

    在成员身旁用袖口抹着脸颊的泉见这么说道:

    「谢谢你为我带来不少乐趣。刚刚看到的古代术,我会向最高阶人士提出报告。啊,砂岛要是醒了,你就把发生的事好好跟她解释。之前提过的交易,你要是有兴趣,就再考虑一下。」

    京介正想说话,一阵晕眩却再度袭来,视野整个发黑。脸颊传来地面的寒意。

    复数的脚步声渐渐远离。丰花的呼喊声变得沙哑,礼子残留在臂弯中的体温缓缓散去。

    明明是重要的东西,为什么却无法保护?

    虽然说手很冰,不过总是为自己暖手。礼子的手指、手臂,全都受到了伤害,就算用法术治愈,这个事实并不会消失。虽然没有半点攻击的意图,京介知道自己还是差点杀死礼子。

    就算没被他人视为危险人物,京介都对自己的能力、自己的存在感到恐惧。

    大雷雨一直持续到天亮。

    天亮了,雷电从虹原市上空离去,云层却还留着,镇上的大雨一直下到隔天。雨势持续了一整天,正要枯萎的行道树叶片几乎全被吹落。到了隔天清晨,雨势才好不容易转小,天空依旧还是灰蒙蒙的。

    连续几天的雨景,一条京介就待在公寓房里不停地眺望。一步都没踏出过房门。副家长有交代,在确定今后方针之前禁止外出,不过京介并不是为了乖乖听话。虽然伤势的状况不佳也是部份原因,不过主要是哪儿也不想去。就连关在其他房间的丰花,自己也根本不想和她碰面。

    看着雨的模样,心里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在成员离去之后,副家长带着术者来到校舍内部。校舍的修复和在场学生的保护等善后工作,就全部交由术者来处理。

    经过了几天,学生发现「神秘空教室」里的少年其实并不能为人消除烦恼,现在正在做些什么?京介望向窗外这么思索着。虽然有些微骚动,不过马上就忘了,忙着展开新的话题。三分钟热度的虹原高中学生,大概就是这样的模式。

    我该怎么做?

    京介一直想着这样的问题。

    然后在某一天清晨五点。京介两手空空地走出公寓。

    或许本家和团体都还在思考对策,没有任何人跟在京介后面。

    搭上早班电车。暖气效果不佳。在隔壁小镇的车站下车。那是位在海边的小镇。走在被雨打湿的路上,什么都无法思考。被计程车溅到水。搭上由亲切男子所开的小卡车。收音机传来演歌。来到海角,在高墙前面和小卡车道再见。被误以为是企图自杀的人。

    攀过墙壁,终于来到白色建筑物面前。

    这幢建筑物是本家的特殊设施。

    名叫「灯塔」。

    灯塔的玄关前,有个负责看守的术者站在那里。不过术者正靠着墙壁,悠哉地打着瞌睡。京介虽然打了招呼,不过术者就只回了一句梦话。京介自行解释,刚才的梦话就是许可的意思。人口只有一扇玻璃门,很简单地就开启了。

    建筑物内部一片阴暗,灰色的走廊与楼梯平凡无奇地通往四方。内部设备感觉和学校没什么差别。就连楼上传来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人的哭声或笑声,也跟某种杂音差不多,并不觉得突兀。虽然灯塔的存在、功能与地点都听隔壁单位的中年女性说过,不过内部构造倒是没有提及。京介原先还以为会是很夸张的景象,单调的设计反而让人感到安心。

    走廊前面有扇门,门上挂着写有处理室的牌子。京介知道处理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于是他深呼吸了一下,往门的方向走去。

    处理室的门是半开的,里面有个穿深灰色工作服的职员正在盯着电视。电视画面上的射击游戏正闪动着灿烂的影像。

    京介跟对方打招呼,职员只往这边看了一秒,马上就又转往电视的方向。似乎把京介误认成收容者,告诉他说「早餐时间还没到」。京介告知自己的意愿,职员一脸诧异地说「今天没收到能力封印者的联络报告」。要是对方觉得怀疑而向本家做确认可就麻烦了,于是说出「规定改了,联络报告之后才会送到」这种连自己都感到牵强的谎话。职员的性格很单纯,就只说了「喔,这样啊」,然后就将电玩游戏暂停,站了起来。

    「你自己一个人来?」

    京介点头,职员也「喔」地一声跟着点头。

    「那要怎么做?要将术者能力与记忆封印到什么程度?」

    京介回答「全部」,职员的视线若有所思地,在京介与电视画面之间忙碌地来回穿梭。

    「全部……你是说全部?全部封印的人,最近就只有深廉寺一个。你究竟犯了什么样的罪?年纪轻轻的,真是可怜。」

    无所谓,京介这么回答。

    「搞不好会有后遗症喔。」

    「我知道。」京介这么回答。

    「唔……那就趁着还有决心的时候把它完成吧。」

    职员感慨良多地嘀咕着,把手伸向游戏机。他按下重新开机的按钮,画面中的影像瞬间消失。

    有电视的房间内侧还有另一扇门,京介被带往那个方向。狭窄的房里有张类似牙医在用的看诊椅。除此之外,房里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窗户。对方要他躺上去,京介就跟着照做。椅子下面挂着宽幅的皮带,在锁骨、腰部与膝盖这三个部位固定。这个姿势就只能望着天花板。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才刚贴的,天花板所贴的纸白到叫人眼睛发疼。

    职员正在准备些什么的时候,京介对着天花板,徐徐地反覆呼吸。这不是自杀,他再度这么确认。是的,这不是自杀。

    连使用古代术的能力也包含在内,将所有的术者能力封印。一旦将牵涉到术者能力的记忆一并封印,结果就是失去大半人生的记忆。就这样。就是这样,并不会死掉。所以不是自杀。虽然确认过,胸口那份近似罪恶感的阴影却没有消失。虽然还有是死是活的差别,不过说穿了,自己都是想逃离事件。

    要是自己不存在了,事件就会结束。问题是又不想死,于是只好这么做。说是为了丰花、为了本家,还有为了礼子着想。其实全是逃避的藉口,但是除此之外,自己也不晓得该怎么做。要是稍有迟疑,就会被家长和女医生注射药物。就算逃得掉,自己也已经不再信任自己。除非想出能够不伤害任何人的解决方式,不然一旦礼子再来追杀,谁敢保证绝对不会反击。就算发誓,要是身体又自行施术,那该怎么办?要是同样的事再发生一次,自己一定会发疯。京介紧紧闭上眼睛,回到椅子旁边的职员说「那就开始了」。

    就在这个时候。门砰地一声被人打开,职员惊声呐喊起来。器具之类的东西掉落,在地上发出更加刺耳的金属声音。京介睁开了眼睛。站在门前,肩膀抖动喘息着,全身湿透的那个人正是丰花。京介最先想到的是,丰花像这样子赶来已经是第几次了?

    丰花表情紧绷地说道:「为什么你老是这样?」声音听不出是愤怒还是悲伤。

    「为什么要一声不吭地跑掉?」丰花说着,推开职员往京介的方向逼近。「是啦,我不像你有那种能力,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能根本帮不上忙!」丰花拉开嗓子大叫,然后撕扯椅子上的皮带。

    「可是沉默寡言的你有多么痛苦,我比其他人都要了解。毕竟从出生以来就在一起,这点事我起码还能做到。可是要是分开,我就没办法了解了。就算待在身边,你都面无表情难以理解。好好留在我身边嘛!」丰花用力把皮带的残骸丢到地上。职员在丰花背后「啊、啊」地发出不安的声音。

    「我也很痛苦啊!」

    丰花低头看着京介说道。不知道是雨滴还是别的东西,她的眼睛边缘满满浮现一层透明的水珠。

    「那时我想着,礼子再也不是我的朋友。虽然不愿意,不过还是这么想了。直到现在,我还是对忍不住要憎恨礼子的自己感到害怕。害怕归害怕,为什么礼子会讲出那样的话,我还是得自己去调查、接受。到时候,我也会努力接受自己的情绪。或许还会受伤哭泣,不过没关系。与其什么也不做、只能一个人关在房里哭泣,还不如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水珠从丰花眼里溢了出来,滴落在京介的脸颊。京介仰望着苍白的天花板,开口说道:

    「我要是想做什么,说不定又会伤害到周遭的人。」

    丰花吸着鼻涕。耳边传来职员仓皇离开房间的脚步声。

    「所以,我不想要那种能力。」

    「可是……」

    丰花又吸了一次鼻涕,把脸采到京介的视野里。

    「可是你的古代术救了礼子,这也是事实啊。」

    「问题是也伤害了她。」

    京介静静地回答。出自自己嘴巴的声音还是那么平板。虽然没有夹杂情绪,声音却颤抖着。

    「那时又冷又痛苦,意识都模糊了。不过施术的时候,在脑海的某种角落还是知道对方就是礼子。明明那么喜欢,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还是有办法攻击。下次说不定我真的会杀了她。」

    「到时我会阻止你。你不要再自己独自离开了。」

    「你别说得那么容易。」

    「我哪有。」

    「要是做不到,那怎么办?」

    「就算做不到,我也不会怪你。说不定连我自己都无法阻止。这种事谁知道?连你也不晓得该怎么办。未来的事没人知道,所以我们不能停下脚步,只能继续往前走。」

    丰花用手背胡乱抹着鼻子和眼角,说道:

    「我跑到这里来可是很辛苦的。听隔壁欧巴桑说之前曾经跟你聊过灯塔的事,我就跑到车站。虽然无法确定,不过总觉得你会在。可是忘了带伞,雨好冷,路又好远,被计程车溅到水,半路还想干脆回去算了,不过有开小卡车的人载我,告诉我说有个长得和你很像的人在海角那边下车,还用将近百公里的时速把我送到。虽然被人说是乱来,不过我真的很努力。」

    丰花用两手手心掩着脸,啜泣起来。

    「我会一直努力到最后。所以……」

    丰花没有再说什么。京介的视线从丰花身上转到窗口。

    离开房间的职员,目前正在向本家进行确认。知道京介未经许可就擅自来到灯塔,副家长想必又要跑来说教。耳中开始耳鸣,异于往常的日常生活又要旋紧发条。发条一旦断掉就会重新回返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之中,谁会活着,谁又死了?

    在小小的窗子外面,雨已经停了。京介唯独确认了这件事,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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