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阶 后悔

    「神庭老师。」

    午休时刻,大津叫住正要离开教职员办公室的小夏,并在小夏把「?」符号拿到头上之前就先出手制止,然后告诉她刚刚二年级学年主任所说的话。

    「对方家长今天放学后就会来学校拜访。他们会等到工作结束之后才过来,所以时间大概会是六点前后。你可要好好跟人家沟通。」

    小夏不解地歪头。大津有点担心地继续说道:

    「三枝的家长要来学校访问,你该不会忘了这件事吧?」

    小夏「啪」地一声击掌,看来她彻底忘了这件事。

    「交给你啰。不过你们昨天好像也起了一场风波啊?」

    「大津老师。」

    大津皱起眉头看着一派认真的小夏。

    「请你代替我去。」

    她说得如此干脆,大津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你之前话说的这么满,可是现在却说这什么鬼话啊。」

    「我今天不方便,因为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你是有什么事要处理?」

    「最终决战。」

    「最终决战?」

    大津不懂小夏的语意。小夏再度带大津到中庭,在温室后方跟他提起三枝的事。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乱来!?真是一群不知长进的家伙,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今天还要去当裁判啰?」

    「今天是关键时刻,我有必要目睹一切。」

    「可是这样一来……」

    大津苦恼地盘起手臂。他个人觉得阶梯社的做法太过幼稚,同时也有很多话想对允许、甚至鼓励他们的小夏说。可是,现在没有时间去讲这些,因为三枝的双亲再过几小时就会来拜访学校。

    「听起来满有趣的啊。」

    突然从别的地方传来说话声。

    大津环顾周围,发现有一位中年男子身穿运动服,戴着墨镜,从温室中走出来。他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举手向大津及小夏打招呼。

    「校长!你怎么会在这里?」

    「喔,这个嘛,我想尝试看看种植蔬菜啊,所以借了一部分的温室使用。倒是关于三枝双亲的事情,要不要让我接手处理啊?神庭老师你要去顾着学生吧?」

    「不,校长,用不着你亲自出面啊……」

    「我是学校的负责人啊。而且我今天没什么事要忙,同时我对阶梯社也还算熟悉,应该可说是不二人选。神庭老师,我只要照实说明就好了吧?我想我应付得来。」

    「可是……」

    「交给你了。」

    小夏站在面色凝重的大津身旁,轻拍校长的肩膀说道。她的举动让大津看得目瞪口呆。

    「神庭老师!你这是什么态度啊!」

    「不必生气,先冷静下来吧。那么,这件事就这样决定啦。大津老师,你有准备好谈话的房间吗?」

    「啊,有的……校长,我觉得您不能太偏袒阶梯社啊。」

    「我不会偏袒他们,我只是无法放他们不管。我会把他们的活动内容一五一十说出来,这样你可以接受吗?」

    「……好的。」

    大津无奈地点头答应。校长拿下墨镜,用毛巾擦去脸上汗水说:

    「可是话又说回来,要培育种子真不是件轻松的事啊。」

    大津无法判断他是在形容什么事物。

    突然想呼吸新鲜空气的刈谷来到走廊,把北侧的窗户整个敞开靠上窗缘。一边茫然地望着第三体育馆,一边深呼吸数次。

    (不妙,竟然在紧张。)

    刈谷确定自己目前的状况绝对称不上完善,不管怎么做都觉得准备得不够充分。

    (到目前为止,比赛情形完全都在三枝的掌控之中。)

    他回想昨天的事。他认为三枝是故意把自己和神庭留到今天再分胜负,而目前的事情发展恐怕都在他的计划之中吧。说到底,「阶梯社与三枝对决」这个构想,就已经是中了他的计。三枝为了要能够确实胜利,与其和刈谷一对一较量,他选择把阶梯社所有人都拖下水。

    所以才在那个时候提出「退社申请书」,想不到他连这种小地方都推算到了……

    事情要从运动会隔天,三枝突然提出「退社申请书」的时候开始说起。当时他单方面把信交给小夏是有意义的。只要这么做,刈谷就只好把一年前的「约定」跟大家说明清楚。如果三枝在场,其他社员一定会对他提出不少问题。但是他偏偏故意缺席,让刈谷来跟大家说明情况,藉此让其他社员有被排除在外的感觉。这样一来,大家就会对「一对一决胜负」这个状况抱持不满。结果也如他所料,小夏提议让所有社员都跟三枝较量,大家也表示赞同。

    可是这正是三枝设下的圈套,而且是只针对刈谷一个人的圈套。

    本来是只有三枝和刈谷两个人的比赛,现在变成阶梯社全体的共同胜负,无形中增加了刈谷的负担。他无法只顾自己特训,还需要照顾其他社员。而且这个时期是运动会刚结束,要接着准备校庆的期间。校庆的实行委员会是由学生会兼任,所以学生会成员的工作量也会增加。有在私下帮忙学生会事务的刈谷,同样要为了这些工作消耗时间。

    刈谷原本有打算向游佐说明事情原由,请他让自己休息一阵子,可是……

    恨不得天下大乱的学生会长先发制人。他把到校庆为止刈谷该做的工作行程都排好,再告知刈谷,让他无法拒绝。如果刈谷跟中村商量,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是他不想和中村商量这件事。

    最后,刈谷必须在肩负学生会的工作和照顾阶梯社两个包袱的状况下,准备和三枝的比赛。接着这两个星期的准备期间,确实让刈谷累积了疲劳。这段时间对刈谷来说,不是「准备」,而是成了「疲惫」的时间。这也一切都在三枝的计算之中。三枝在这段期间一个人做最后的赛前调整,而刈谷逐渐变弱。他为了要得到完全的胜利,对刈谷使用了各种手段。

    三枝的计划到目前为止可说是完美进行。照这情况下去,恐怕神庭也会被轻松打倒,他们比赛的项目一定会是标准赛。三枝把一年级的两位学弟当作暖身工具使用,昨天是井筒,今天换神庭。他们两人都还没摸熟在标准赛的体力分配,对三枝来说正好是个绝佳的热身对手。三枝也是为此而在昨天故意和天崎及九重起口角,然后与她们对决。他要故意预留一位热身对手以供今天使用。

    最后,他今天要让我一败涂地……

    刈谷没有想到自己会变得这么怯弱。说老实话,他心里在期待神庭会不会像以往一样有惊人之举。这场比赛原本是他和三枝的胜负,可是现在他却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很想倚赖他人。

    ……可恶,我太没用了吧。

    当刈谷咬牙咒骂自己的时候──

    「刈谷,能跟你聊聊吗?」

    有人对他说话。刈谷转过头,看到一位身材瘦高,戴眼镜的长发少年。他是电脑研究会会长木村马。

    「怎么了?是有校庆的事要问我吗?」

    刈谷调整心情,询问木村的来意。可是木村却摇摇头说:「换个地方谈吧。」两人走到第三校舍地下一楼,在贩卖机旁的椅子上并肩而坐。

    「看来你们社团又起了一场风波啊。」

    木村一坐下就丢出这句话。刈谷摇摇头答:「不是什么大事。」

    木村嗤鼻哼了一声,靠上椅背继续说:

    「如果事情有那么简单就好办了,三枝那家伙可没那么好对付啊。」

    「……是啊,现况正如你所说。」

    刈谷犹豫一会儿,向木村承认目前的劣势。因为他觉得就算在这里争面子,也无法跟木村有效沟通。

    「时间过得真快,介绍三枝给你认识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木村面向前方侃侃而谈。刈谷随口回应,但是其实他已经不记得第一次跟三枝见面是什么时候的事,只依稀记得应该是去年的这个时期。

    「我提这件事倒也不是因为陷入感伤。刈谷,三枝那家伙似乎说要退出阶梯社?」

    「是啊,这是我跟他在一年前做的约定。只要他能胜过我,就可以退出社团。三枝在当时宣称要在一年之内超越我。」

    「……你们干嘛死守着这个约定?」

    木村叹了一口气,调整坐姿,他完全不看身旁的刈谷,把手肘放上膝盖,手指交叉沉思。在注视了地砖一会儿后,才下定决心说道:

    「刈谷,我知道我没资格拜托你这件事。但是我还是想麻烦你,求求你,不要让三枝变成孤独一人。」

    刈谷默默地看着木村。木村低下头,从刈谷的位置看不见他的表情。

    「从根本来说,这是我们和我犯下的错。要是我们没有干下那种白痴事,他现在应该会继续待在我们社团才对。他会离开社团的原因,都是因为我们不好。」

    「…………」

    「去年的黄金周假期结束后,我提出了『会内独立宣言』。」

    「『会内独立宣言』?」

    「对。以反对现任体制为基本信念,我设立了『资讯研究社』。我召集当时所有的一年级社员,还有部分二年级社员,一起跟『电研会』挑战。」

    刈谷第一次耳闻这件事,学生会应该不会承认他们的创社申请。当时还待在执行部的刈谷,从来没有听过关于这件事的任何风声。

    「我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我完全不知道当时你们跟『电研会』有起争执,而且你们竟然还能在那种情况下为运动会和校庆做准备啊?」

    刈谷提出疑问。木村吸口气回答:

    「你会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因为那件事就是我身负之罪的核心啊。我……不,应该说我们全体,在那个时候杀死了三枝。」

    木村轻描淡写地开始说起关于一年前骚动的始末与真相。

    「结果因为三枝离开,所以『电研会』跟『资讯社』最后都只做出半吊子的成品,比赛结果就在不明不白的情况下结束。校庆过后,学长们也因为要准备考试而退出社团。我想学长们大概也对这个结果感到很内疚吧。虽然最后由我当上会长了事,但是还有一些二年级社员主张『资讯社』没有输给『电研会』,直到现在,当时的一年级都还称呼我为『社长』。」

    木村嗤鼻哼了一声挺起身子,然后又靠上椅背继续说道:

    「我根本是如坐针毡啊。只要有人称呼我社长,我就会想起恼人的过去。要不是同年级的社员还很敬重我,我大概也退出社团了吧。我有好一阵子一直很厌恶自己,之后开始痛恨三枝。虽然我知道我不该恨他,但是当时的我不那么做,大概根本没办法保持理智。

    前阵子我久违地跟他碰面,当时我有点吃惊。原本老是一张扑克脸的他,竟然会故意对我们恶作剧。当时我松了一口气,认为他找到了一个可以让他待得愉快的地方。」

    木村讲到这里,转过头面对刈谷说:

    「我觉得如果他能在阶梯社快乐的待下去,那也是好事一件,可是现在他却说要退出社团。他要退出的理由我不清楚,只是我认为一定要阻止这件事。刈谷,拜托你,要让你收烂摊很抱歉,但是拜托你不要让他退出。他不能再孤独下去,如果这次再让他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他一定会崩溃。那家伙总是会把一切恩怨都背负在自己身上,当他认为只要牺牲自己就可以了事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的舍弃自己。请你不要让他陷入孤独,虽然他是个让人摸不着头绪的家伙,可是他总还算是我们的学弟。」

    木村深深地低下头请求刈谷,然后他一直维持这个姿势,让人感觉到他的决心。相信除非刈谷给他回答,不然他就不会离开。

    「木村。」

    刈谷一边站起身,一边说道:

    「我的确没有理由要帮你处理三枝的事。」

    木村慌慌地抬起头。刈谷看着他的双眼,明确地说:

    「但是三枝是阶梯社的一员,直到今天一直都是,往后也一样。这件事是永远不会变的。」

    预备铃声响起,刈谷在转过身离开之前补上一句:

    「谢谢你,木村。其实我刚刚陷入了低潮,但是我现在不要紧了。」

    没错,不管三枝用什么手段都一样。

    我一定要赢。

    刈谷再一次把这个意念记在心中。

    高中一年级──九月十九日(星期日)

    人生是一场闹剧,我今天彻底理解了这句话的意义。我知道世界上充斥着愚民集团,但没想到我自己竟然也会成为其中一员,真是太愚蠢了。

    今天是运动会,不过这不重要,反正只不过是想要大闹一场的三年级,强迫二年级和一年级参加的无聊活动罢了。老实说,我也不记得自己所属队伍的名次,因为我除了全体参加的项目以外根本都没有参与。

    今天的重点是在运动会之后。我在活动结束准备前往电脑教室的途中,被木村学长叫住,他说有事要和我谈,但是我跟他走了一会儿,竟然见到会长,现在就是他率领着岌岌可危的「电研会」。我原本不懂为什么我非得要和他见面不可,但是听过木村学长和会长说明后,我就能理解他们找我的理由。

    还有这出闹剧的真相。

    说穿了,这一切都是「表演」罢了。从基本架构来说,就是由二、三年级串通起来一起欺骗一年级,据说这还是「电研会」每年固定的传统。虽然模式有许多种,但是基本的大纲就是由一部分的二年级跟三年级起争执,然后找一年级一起跟学长一决胜负。他们藉此在校庆准备期间凝聚社员的向心力和提升技术力,并且让社员了解学长们的伟大。我看创下这种传统的家伙,个性一定相当恶劣。

    胜负的方法各式各样,但是结果一定是三年级这方会获胜,毕竟三年级的技术水平较高。表面上看起来三年级会因为要一边应付学生会的工作,一边与后辈对决而处于劣势;但是其实所有二年级都在背地里协助三年级,所以其实他们的劣势只是假象。

    一般看来,这场胜负的结果是显而易见,因为这其实是一年级对三年级的战争。基本上一年级连喜欢电玩游戏的人都很少了,更遑论会有高超的技术力;三年级则是已经有两年的活动经验,双方根本不能相比。至今为止,一定都是三年级这边获胜。

    他们今年的失策就是碰上我。老实说,我有自信我的能力在现在的三年级之上,会长也承认我的实力。除了写程式以外,会长承认我精明干练的办事手腕、能够把他人构想完成的实行力,还有灵活的头脑、细腻的逻辑思维等各项能力都在他们之上。不过,这些话多少也包含奉承的意味。

    会长提议──或者说半强迫的「请求」,希望我可以放水。因为这样下去三年级会输,所以他希望我可以手下留情,而且情况许可的话,还希望我去帮三年级制作游戏。据他所说,二年级和三年级现在都很困扰。要是「资研社」真的获胜,三年级会非常没面子,然后木村学长也必须要以「资研社」社长的身分和学生会抗争才行。因为这种事不可能实现,所以会长和木村学长请求我,不要破坏电研会的「和气」。

    这真是一场愚蠢到极点的闹剧。一年级其实对这场假比赛信以为真,每天一边抱怨一边开发游戏。我只要想到我也是其中一人,就忍不住想吐。因为我虽然知道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事情在背地里都已经被人操控,愚笨的一般民众都只能随之起舞,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我也会成为愚笨的大众之一。

    总而言之,从明天开始要改变工作方向。因为别无选择,所以我也只好配合演出这场闹剧。老实说,我已经没兴趣了。这件事的结果会变怎样,我都懒得管。

    感觉很累,今天早点睡好了。

    高中一年级──九月二十二日(星期三)

    状况大幅改变,我放弃把解析资料软体拿给岩谷等人。用容量不足当藉口,退掉糸山的企划案。唯独朝井的文案实在太差,所以我还是叫他重写。但是这应该不会造成太大问题。倒是三年级那边的游戏系统还有不少故障问题要立刻修正,还有太单调的程式部分也必须调整,不然会消耗掉太多容量。真是一群专惹麻烦的家伙。

    我认为琐碎无意义的工作太多了。平心静气来看这群人,可以发现他们全都是呆子。上岛学长和大川学长都在偷懒,我在花时间配合你们耶,你们也该拼命工作吧。

    高中一年级──十月二日(星期六)

    今天遇到了讨厌鬼。我有听说过那群突然从第二学期开始活动的团体,他们每天在校内四处奔跑,是非常幼稚的一群人,可是我没有想到他们的副社长会来我们社团。来的人是一位叫做刈谷的学长,我当然没有理会他,但是木村学长却把我介绍给他认识。木村学长是白痴吗?我光是配合你们演出闹剧就忙得不可开交了耶,你们以为你们自己能完成游戏吗?再笨也该有个限度。

    那个叫做刈谷的非常嚣张。我对这种人就是没啥好感,他们总是认为自己是对的。虽然木村学长想把事情交给我,但是因为我完全没打算帮忙,所以开口拒绝他了,同时还顺便叫他别成天搞些小孩子的恶作剧。他说他还会再来找我,这让我觉得很不爽,他最好去死死算了,别再来烦我。

    高中一年级──十月三日(星期日)

    我一直认为会被挑衅到动怒的家伙根本就是笨蛋,然而我今天却非常生气。也就是说,我成了笨蛋。我完全着了对方的道,让我想到就不爽。

    我今天为了笨蛋学长们特地放弃休假到电脑教室工作,结果又遇到昨天那个刈谷。因为他实在太烦人了,所以我就向刈谷解释他有多么愚蠢,可是大概就是这点做错了吧。因为最近心情一直很差,所以对他破口大骂的我真是太傻了。最后我还跟他比赛无聊的阶梯赛跑,他强迫我接下输比赛就要帮他制作地图的条件,让我无法敷衍了事。

    结果,说穿了就是我败了。理论上应该是没有任何错误,我想我只是运气不好罢了。可是对方胜利之后却摆出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尤其是那个叫做九重,身材像小学生的二年级非常过分,明明什么功劳都没有,却最是耀武扬威。我希望她下地狱。

    还有,我在近距离看到了「雷之女神」。她是位名符其实的美少女,我也多少可以理解为什么会有一堆笨蛋为她疯狂。不过,她不是我喜欢的型。我觉得「火焰女神」比她漂亮。

    看来我只好帮阶梯社制作地图了,真麻烦。

    我很意外,原来冲上阶梯是一件这么舒服的事。

    高中一年级──十月五日(星期五)

    我对自己的愚蠢无法忍受。

    我在今天退出电研会,然后加入了阶梯社。

    关于这件事的始末,我不想多写,也没办法写清楚。简单来说,除非胜过刈谷,不然我没办法超越自己。我要在一年之内胜过他,然后让一切结束。

    高中一年级──十月二十日(星期三)

    我好像有好一阵子没写日记了,但是没想到会是两个星期这么久。日记不会有别人看,所以我也不需要找藉口,不过我这两个星期是真的很忙。我带着卷尺和直角尺,去仔细测量校内的各个角落。

    学校的平面图我很轻松就弄到手了,可是光看图无法了解实际状况,所以我决定去实际测量。本来我是打算一个人做,但是因为社长莫名地有兴趣,所以变成所有社员一起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每天测量校内各走廊和阶梯的长、宽、高、凹陷、歪、伤痕、以及有损坏的地方,把这些资料全部都输入我的电脑。如果只是要制作3D地图,根本不需要做这种测量。我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要熟悉环境,以便在将来可以胜过刈谷学长。可是社长他们却为这件事来帮忙我,让我觉得他们真是群乐天派。阶梯社那三个人的心地都有够善良,我可以给予他们伪善者的称号。

    很快就到了放学后。

    幸宏在第一体育馆屋顶做热身运动,井筒在一旁协助。

    「总之你要给我赢!没别的路好走啦。」

    「没错,一定要赢啊!不能再让小三三得意下去了!」

    「你至少要消耗他的体力,让他跑不赢刈谷学长!拿出骨气跟他拼命啊!」

    「然后你要给我干掉他,让他吃点苦头!懂了吗!」

    井筒跟九重今天一直都是这副德性。天崎虽然沉默不语,可是她的表情也比往常来得凝重。凪原安静地操作着摄影机,她身旁的小夏盘着双手等待比赛开始。刈谷不在现场。他刚刚穿着运动外套过来,然后跟大家说:「我去跑一跑热身。」之后就离开了。

    「平手也没关系,反正你一定要结束这次的比赛啊!」

    「瓶盖!你要把秘藏的绝技拿出来使用,在这次的比赛中反败为胜啊!」

    两人不停地在幸宏的耳际叫嚣。九重说的话可谓彻底不切实际,幸宏根本就没有秘藏什么「绝技」。

    「你那古怪的第六感就是要趁这场比赛发挥啊。像以前一样,飞上天然后获胜吧。」

    井筒,我从来没有在空中飞过耶。

    「我以社长身分命令你,要以光速奔跑!」

    九重学姊,你说的事我不可能办到,那已经超越了人类的体能极限啊。

    幸宏在心中吐槽两人诡异的激励,然后重整心情,集中精神准备面对比赛。

    接着,他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

    「你在害怕明天的比赛对吧?」

    面对气势逼人的小夏,幸宏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水。眼前的堂姊轻轻挥下木刀,刀身「咚」地停在幸宏肩上。

    「我跟你说点陈年旧事。」

    「咦?」

    幸宏瞪大了眼。

    「这是一位少女的故事。」

    小夏的目光轻轻移开,开口说道:

    「那个女孩因为各种原因,使得她的思考逻辑变得非常钻牛角尖。她觉得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敌人,只要自己稍微露出破绽,就一定会受到袭击。相对的,只要她看到对方有所疏忽,就非得将之打得溃不成军不可。她就是这种无可救药的人。」

    「…………」

    「女孩大概是没有办法打从心底信任别人吧,所以她干脆和一群轻浮又不务正业的家伙混在一起。她不懂得讲藉口敷衍、或是无视那些人,所以她也交不到真正的朋友,只会不断为自己树敌。再加上跟她相处在一起的也都是些病态的家伙,结果这种环境让她觉得自己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小夏姊说的该不会是……?幸宏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虽然他是第一次听到这故事,可是他却又有种错觉,认为自己以前好像听过与这内容「相同」的故事。

    「现在女孩回想起来,其实当时她身边还是有一些认真为她着想的人,只是当时女孩根本不相信他们,当作那些都只是虚情假意而已。在女孩眼中,他们全都是敌人。女孩认为只要对他们多少施与暴力,他们就会闭口不再啰嗦,而实际上也真是如此。总之世间的一切都让女孩觉得难以忍受,每天愤世嫉俗地过日子,她甚至想要见人就打。」

    幸宏的错觉渐渐转为肯定,小夏姊现在说的故事八成是……

    「其实那个女孩有位姊姊,只是她一直不把姊姊当一回事。她的姊姊是位非常温柔贤淑的女性,光是跟女孩四目交会,就会紧张的不知如何是好。但是姊姊却从不会把目光从女孩身上移开,所以经常挨女孩怒骂。女孩总是在心里觉得有话想说就说啊,反正量你也没那个胆。」

    说到这里,小夏的目光焦点变得有点茫然,或许是回想起往事了吧。

    「有一天,她跟看不爽的人打完架回到家之后,看到姊姊站在玄关等她,还说要谈一谈。女孩对姊姊破口大骂,但是姊姊却不动声色,女孩原本可以无视姊姊直接回房间,但是看在姊姊态度坚定的份上,她跟着姊姊走进客厅,想要看看姊姊打算搞什么鬼。」

    木刀从幸宏的肩上轻轻滑下。小夏手叉腰,低下头喃喃说道:「然后女孩跟姊姊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老实说,女孩认为姊姊大概是要跟自己身边的其他人一样,讲些摸不着边际的废话,不然就是要哭闹一番,所以原本打算用暴力制服姊姊。可是女孩万万没想到姊姊竟然会反击。虽然女孩早就身经百战,但是她完全没料想到姊姊会跟她大打出手,而且就算女孩骑在姊姊身上饱以老拳,姊姊也还是很用力地抓着她不放手。结果两个人开始拿东西互砸,还对彼此叫喊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语,最后竟然闹到天亮,两个人都累瘫了。」

    小夏的说话声越来越小,可是她的语气却让人觉得越来越坚定。幸宏这时已经了解,小夏故事中所说的姊姊是指谁。

    「吵了一晚,女孩莫名地觉得空虚走回房间。然后当她躺上床要睡觉时,不知为何流下了眼泪。女孩明明就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痛苦或悔恨,但是眼泪就是一直掉不停,她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房内。」

    小夏撩起放下的头发哼笑了一声。

    「那时女孩觉得自己真傻。她发觉尽管自己一直摆出强硬态度不去相信别人,也不去尝试相信别人,可是实际上她却连一个柔弱的姊姊都打不赢,让她突然开始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非常幼稚。

    于是女孩改变了,不知不觉中,她身边也聚集了不少人,所以当她说要放弃当领导的时候,也起了一阵风波,大家都吵着要跟她算帐或是要她选出下一任领导者。因为他们太啰嗦了,所以原本打算要脱掉的这件学生长衣,到现在都还由我保管。」

    小夏说到这里,突然瞪大眼睛对幸宏强调:

    「我告诉你,这不是我的故事喔,是某位不知名少女发生的事。」

    「……这、这样啊。嗯,我了解了。」

    幸宏拼命忍住笑意。小夏不理会他,重新看向幸宏说道:

    「过了一阵子,女孩尝试重新审视当时的自己。结果她发现,当时的心里一直有一种劣等感。那是一种充斥着什么都做不到的悔恨、挫败、无力,还有即使如此,也拼命想要改变现况的感觉。她选择孤独地承受这些负面情绪,但这却使她的性格变得扭曲,所以她开始用些简单的手段来实现她的愿望。比方说她把比自己弱小的人当做敌人,然后将其打倒,藉此以为自己很强;或是大声怒骂那些人,以为这样就可以显示出自己的存在价值。女孩相信只要打架打赢,就不会感到挫败和无力。结果,她就一直用这些错误的方法去掩饰那份劣等感,逃避真正该解决的问题,根本就没有去面对现实。说明白一点,她根本就是个会错意,不了解自己内心有多脆弱的傻女孩,可是却一直强装出强悍的样子。」

    「……嗯。」

    幸宏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小夏说的劣等感。虽然很难用言词说明,但是幸宏认为现在他身上就有与那种劣等感相近的情感存在。

    「我今天看到三枝,就联想到那位少女。我也不知道这个联想有什么意义,但是幸宏你或许可以理解。最起码你和三枝相处的时间比我来得久,也许你会想到解决方法。」

    「解决方法──」

    幸宏不禁喃喃说出口,与昨天相同的异样感开始在他心中蔓延。他认为自己一定遗忘了些什么,必须要找出被遗忘的答案才行。

    「我不会叫你明天一定要『赢』,但是如果你因为惧怕三枝,而跑出丢人现眼的比赛,我可饶不了你,因为那样一点意义都没有。我要你拿出坚强的意志力去跟他较量。」

    小夏再度举起木刀,刀尖直指幸宏的心脏。她直视幸宏,幸宏也正面承受她的视线。

    小夏点点头放下木刀,转过身说道:

    「以上就是我要跟你说的。」

    说罢便离开了房间,幸宏也点了一下头。

    「神庭?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啊?」

    幸宏的肩膀被强烈摇动,使他回到现实。井筒在面前怒瞪着他。

    「你在这种时候发呆不行啊!瓶盖你输掉的话,我要把你降格为别针(注:别针的原文发音近似于瓶盖)作为惩罚喔!」

    九重大声叫道,难道别针的地位比瓶盖低吗?还有,别针这个绰号已经跟神庭的发音没有任何关系了耶?幸宏虽然有不少地方想吐槽九重,但是因为说了也是白说,所以他选择沉默,然而井筒跟九重却是更加变本加厉。幸宏不予理会,抬头向上看。

    「你做好败战准备了吗?」

    三枝站在地势较高处说道。他身穿的不是阶梯社的运动外套,而是学校制式的红色运动外套,腋下夹着笔记型电脑。西边的日光打在眼镜上造成反射,使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开始吧。」

    幸宏仰望三枝说道。三枝点点头,把笔记型电脑交给凪原保管。幸宏把小型追踪器装在身上,两个光点显示在电脑萤幕的3D地图上,目前两个光点都还在第一体育馆屋顶。

    「神庭,我要跟你比赛标准赛第二赛道。」

    三枝露出自信满满的笑容。九重对他大叫:「这次你输定啦──!」天崎似乎因忧心着刈谷迟到而询问小夏刈谷的去向,但顾问只是摇摇头,敦促天崎注意比赛。

    「走吧。」

    幸宏对三枝开口,向前迈步。

    标准赛的第二赛道是以第二校舍作为舞台。幸宏一边往起点移动,一边在心里反刍自己的决心。

    (我要使出全力战斗,那就是我现在唯一做得到的事。)

    昨晚过后,幸宏一直在思考关于小夏说过的话,还有他感觉到的那股「异样感」。虽然还没有找到答案,但是他下了一个决心,那就是要不畏惧败北,勇敢地跑到最后,至少一定要守住昨天和小夏的约定。

    两人就起跑位置。

    标准赛第二赛道,地点是位在第二校舍南侧走廊的南东角,以通往新校舍A大楼的直线穿廊旁的阶梯,与北西侧的阶梯为竞赛路线。从东南角的一楼起点处的阶梯冲上四楼,沿着走廊跑到西北侧最底,再从这里的阶梯下行至一楼,最后顺着一楼的走廊跑回起点,总共往返六次定胜负。

    「那么,就让我见识一下你今天的表现吧。」

    三枝在一旁露出让人厌恶的笑容。幸宏不予理会,把目光朝向阶梯。他必须注意体力分配,以防重蹈昨天井筒的覆辙。

    「各就各位。」

    小夏喊出起跑口令,两人做出起跑姿势。九重在幸宏身后打气。

    「预备,开始!」

    两人在小夏喊出声音的同时一起冲上眼前的阶梯,幸宏刻意放慢速度奔跑。现在不过是第一次往返,不能在此消耗过多体力。

    「!?」

    三枝在冲上二楼后超越幸宏,他看起来像是在加速奔跑,两人之间产生了五段阶梯的差距。幸宏按捺住焦急的心情追赶三枝,他打算趁此机会配合三枝的步调奔跑,保存体力为后半战做准备。

    两人跑到四楼走廊,朝西侧直进。遇到转角后过弯,继续朝北西侧的阶梯奔跑。幸宏觉得目前的状况不错,应该可以带给三枝压力。

    「瓶盖,冲啊冲啊!」

    「跟紧他!」

    幸宏奔下阶梯回到起点,听见九重等人的声援。虽然自己的呼吸有点急促,但体力还很充沛,情况不错。幸宏打算先保持现况往返四次,等到第五次才开始真正的胜负。

    「呼……哈……」

    幸宏越喘越急。他奔上阶梯,在走廊上冲刺,接着又跑下楼结束第二次的往返,开始第三次。当跑到通往四楼的楼梯间时,感觉三枝似乎朝他看了一眼,接着冲进四楼的走廊。

    「!」

    三枝突然加速冲过转角。幸宏暗叫不好,也跟着加快脚步。可是在这一瞬间,他的脚扭了一下。幸宏摇摇晃晃地移动到走廊,三枝已经领先他数公尺。

    (糟糕,我中计了。)

    幸宏开始提升速度。然而前方教室的门却刚好在这时候打开,几个学生慢慢走出教室。他们看了一下幸宏,摆出极为厌恶的表情。

    「对不起。」

    幸宏低头道歉并穿过学生身旁,虽然这些学生并没有阻碍幸宏,但是这样一来他和三枝的差距又被更加拉开,三枝绕过转角,身影消失在阶梯之中。

    被先发制人了。

    幸宏算错了拼胜负的时机。他本来想先配合三枝的步调,然后在后半战超越三枝,却突然在此被一口气拉开差距。如果想要扳回劣势,就必须要从此拼命追赶才行。

    幸宏顾不得体力分配的问题,现在的他只能尽全力追赶三枝。他冲下阶梯,在一楼走廊奔驰,途中超越两位学生,绕过弯角。九重等人在终点大声为幸宏打气:

    「瓶盖!快点、快点!」

    「还剩三次往返喔,你给我死命跑啊。」

    幸宏奔上上行阶梯,拼死冲上四楼后转进走廊。他在此很意外地看到了三枝的背影。三枝似乎是刻意放慢速度等他。幸宏认为要超前就只有趁现在,于是发足狂奔。

    「?」

    心中突然有一股不祥的预感,让幸宏在转角前放慢速度,三枝则是开始大幅度转弯。这时幸宏──

    急忙把身子靠上墙壁,停下脚步。

    「对不起。」

    三枝冷静地说道,接着有三位女同学从幸宏面前走过。她们本来只有注意到三枝,可是当发现到幸宏的存在后都不禁惊呼。幸宏低头致歉后立刻绕过转角,与三枝齐头并进。

    「你没中计啊。」

    三枝小声说道。幸宏趁这时超越三枝,打算一口气甩开他。

    「你的脚抬得不够高喔,看来累积了不少疲劳嘛。」

    三枝的说话声从背后传来。幸宏无视他的话,意志坚定地向前冲。

    幸宏开始下行阶梯。他用跳跃的方式下楼,膝盖渐渐地感到疼痛,他的脚已经快不行了,可是他还剩下两次往返,希望能勉强撑下去。

    「所以我说过要注意体力分配的啊。」

    三枝的说话声再度传来。位置很接近,难道他紧跟在后吗?

    「!」

    幸宏跑到一楼走廊,朝终点全力冲刺。他已经气喘如牛,绕过弯角时,还跌了个踉跄,现在的他已经无法做出细腻动作了。

    (还剩两次往返!我一定要撑下去。)

    九重等人在起点拍手,要幸宏快跑。玄关有几位正在换穿鞋子的学生看向幸宏,他们挡住路使幸宏无法直线前进。幸宏意图从侧边前进,可是他们却意外的向左靠,再度挡住幸宏的去路。这时三枝在斜后方说道:

    「时机差不多了。」

    幸宏咬紧牙根冲上阶梯,死守内侧。他现在必须卡死三枝,防止他超前。三枝刚刚尽全力奔跑,所以现在应该也相当疲劳才对。

    ……不对,难道三枝刚刚是在休息吗?

    幸宏猛然惊觉。三枝故意在第三次往返时加速冲刺,接着在第四次往返时放慢速度。当幸宏拼死追赶,甚至超越三枝的时候,其实三枝是在保存体力。

    「脚抬高一点,你这样会摔倒。」

    幸宏绕过楼梯间时听见三枝的话,他从外侧过弯超越幸宏。幸宏被段差绊到脚尖,虽然勉强站稳身子,可是三枝已经彻底超越他,直到抵达四楼为止,三枝都轻松地卡死幸宏,让他没有超前的机会,两人跑出走廊。幸宏努力追赶三枝,气喘吁吁地绕过转角,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脚步声越来越吵,正如同刚刚三枝所说,他的脚抬得太低了。

    「你在待会儿的下行阶梯可要小心点。」

    三枝稍稍把视线朝向幸宏说道。他的眼神冷峻,口中虽然说着「要小心点」,可是态度却让人觉得他似乎期待危险意外发生。幸宏没有答话,只用眼神回瞪三枝。

    两人穿过走廊,冲入下行阶梯。三枝轻盈地一次跃下两段阶梯;幸宏尾随他,同时一次跃下两段阶梯。他觉得每跳下一步,膝盖要承受的痛楚就更深。然后一个踉跄,脚跟绊到止滑条而煞不住车,向前多冲了几步才勉强站稳,再一口气跃过剩余的五段阶梯,虽然他在此勉强安全落地,但是与三枝的差距又被拉得更开。

    「呼。」

    幸宏吸口气聚精会神,继续追赶三枝。两人跑过三楼、二楼,在通往一楼的楼梯间附近与其他学生擦身而过。三枝行云流水般地绕过,头也不回地说:「对不起。」学生们看向幸宏,并靠向外侧让出路来。幸宏低头道歉后绕过楼梯间,朝通往一楼的阶梯冲下──

    在踏出脚步的瞬间,跑步姿势垮了下来。

    他的膝盖一阵无力,急忙伸出右脚踩在下方第四段阶梯企图站稳,接着整个人因为煞不住车而顺势撞上墙。幸宏原以为厄运到此为止,可是他的加速度却比想像中的还要快,根本停不下来。

    「呜哇!」

    幸宏不由自主地踉跄下行数段阶梯,最后整个人摔倒,滚到一楼走廊。从楼梯间看见幸宏受伤的学生发出小小的悲鸣。几位正在一楼走廊的学生也转头看向幸宏,其中甚至有人面露不耐烦的神色。

    「啊……这下糟了。」

    幸宏打算立刻站起,可是右脚踝却有股刺痛感,让他不由得蹲下身子。他把重心放到左脚,轻抚右脚脚踝。很痛,而且有灼热感,看来是挫伤了。

    「真难看啊,神庭。」

    头上传来三枝的说话声。幸宏抬起头仰望上方,三枝正冷冷的看着他。

    「你的脚伤成这样,已经没办法再跑了。不管怎样你都赢不了我的啊,神庭。」

    「…………!」

    幸宏不发一语打算站起来,可是瞬间袭来的痛楚使他又蹲了下来。

    「你搞什么鬼?算了吧,你的脚已经没办法跑步了,真是不堪啊。」

    「…………」

    幸宏保持沉默,拼命想要站起,他把重心放在左脚,缓缓挺直身子。

    三枝微微歪头摇头道:

    「还不放弃吗?我就说你再跑也没用嘛,真是讲不听。」

    幸宏咬牙站起,然后一个踉跄,再度垮了下来。他的脚撞击地板,发出沉重的声响,周围的学生面露担心的神情,但是三枝继续面露冷笑,对默默仰望他的幸宏耸了耸肩转过身。

    然后背对幸宏说道:

    「再怎么挣扎也没用的啦……神庭,你也等着绝望吧。」

    三枝说罢就向前迈出脚步,他大概是认为已经连奔跑的必要都没有了吧,幸宏则蹲在地上回答道:

    「我不会绝望的。」

    三枝停下脚步。幸宏正视着他的背影继续说:

    「我现在这种程度还不足以说是使出了全力。三枝学长,你在运动会时也说过,只要心里想跑,就算有一只脚骨折,还是可以继续跑下去。」

    这点痛楚不算什么。

    幸宏这样告诉自己,然后一口气站起身。原本椎心刺骨的痛楚,现在似乎有点缓和。

    「你干嘛这样逞──」

    幸宏突然冲过回头说话的三枝身旁。他强迫自己无视刺痛难耐的炽热痛楚,向上奔驰。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混帐。」

    三枝轻轻咋舌,开始追赶幸宏。幸宏闪过忧心观战的人群不断向前奔跑,他从转角转弯,看见九重等人。如果是直线奔跑,疼痛感就比较不强烈。三枝追上幸宏与他齐肩奔跑,九重见状不禁惊呼。两人到了阶梯前方时,三枝再度超前,幸宏也跟着踏上阶梯咬牙冲刺。很痛,身体的震动让痛楚不断传来,每往上跑一步痛楚就更深。在楼梯间转弯的时候,身体甚至有一点僵硬的感觉。幸宏这时察觉到自己在害怕,他担心如果再挫伤一次,会造成无法挽回的事态,而在不知不觉中不敢使出全力奔跑。

    不行,我不能畏惧啊!

    幸宏在心中怒斥自己,大力举脚向前奔驰。很痛,疼痛感越来越强,这样下去一定撑不住。绕过三楼的时候,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被确实拉开。幸宏的额头开始冒汗,每一次停下脚步,脚踝就会传来刺痛感,他跑过楼梯间,看到三枝正要奔进四楼。

    「!?」

    三枝突然停下脚步,两人刚刚都没有注意到这里有很吵杂的说话声。三枝闯入难以奔驰的走廊。幸宏则追着他抵达四楼,看到眼前景象时惊讶地「啊」了一声。

    「对不起。」

    走廊上四处都是肩背大型运动背包的少女,大概是社团活动刚结束,准备要离校吧。少女们各自组成小团体,在走廊上闲聊或等人。三枝穿梭在她们之中,少女们看见三枝,一边说:「啊,是阶梯社。」一边把路让开。

    (糟糕……)

    右脚已经快要逼近极限。如果在这种状态下继续重复做出细腻的奔跑动作,一定会无法跑步。直线追赶三枝会比较易于奔跑,但是这样一来就无法超越他。可是,如果要幸宏从女同学之间穿越,那恐怕他的脚会让他痛彻心腑。

    (先跟在他身后,然后再找机会超越吧……)

    这时教室的门突然被打开,几名女同学走出教室。其中一位少女开朗地举起手对走廊上的女同学打招呼,然后走廊上的学生全部开始移动。三枝在这时慢下脚步,恐怕是因为少女们突然改变动作,使得他判断失误了吧。

    这是个好机会,但是──

    幸宏与三枝的差距逐渐缩短,可是却只能追逐他的背影,无法超前。

    「只差一点。」

    幸宏的耳际传来说话声,他立刻把目光朝向说话者。

    是美冬,她站在几乎可以与幸宏并肩的位置。虽然她的目光没有朝向幸宏,但是她很明确地对幸宏说了这句话。

    对,只差一点了!

    疼痛感瞬间消失无踪,幸宏觉得身体变得轻盈许多。

    把握这个机会,超越三枝!

    幸宏冲入这群肩背大型运动背名的女学生之中,在狭长空隙中穿梭。他一边道歉,一边以左脚为轴心,让身子朝右侧滑动。在右脚着地的同时,左脚立刻踏出步伐,如同回转般地闪躲过下一个学生,接着再使力踏出右脚穿越这群女学生,奔至前头。

    「!」

    幸宏没看到三枝。他用侧眼环顾两侧,发现他正在斜后方。

    「可恶!」

    幸宏听着三枝的咒骂,在走廊上冲刺。他以左脚为重心绕过转角,朝北侧直进。

    就这样跑到终点!

    这是美冬还有女子网球社为自己带来的最后机会,幸宏拼死奔跑。虽然三枝逐渐追上,但是幸宏奋力阻挡他超前。两人奔入下行阶梯,幸宏宛若要抛开恐怖一般,使力飞跳,然后硬生生地用右脚落地。他承受强烈的痛楚与疲劳,但还是用快倒下的身体冲下阶梯,三枝带给他的压力越来越薄弱。

    「……你这混帐!」

    幸宏隐约听见背后传来三枝的喃喃自语。他奔至一楼走廊。只差一点,只要穿过这个走廊,弯过转角就是终点。

    「啊,又是阶梯社……」

    「别理他。」

    几位学生从第一校舍走过来。他们发现幸宏之后,小声地口出恶言并且露出不满的神色,幸宏仔细确认他们的长相,然后──

    停下脚步。

    「……你想干嘛?」

    学生看到幸宏在面前停下脚步,不愉快地挺起胸膛问道。幸宏退后一步把路让开,低下头大喊:

    「谢谢你们!我终于明白了!」

    「你说什么啊?这家伙是傻子吗?」

    「走吧,别跟他浪费时间。看,三枝也来了,你们这些阶梯社的真是烦死人啦。」

    其中一位学生瞪视从幸宏后方走廊奔出的三枝。两人擦身而过,三枝面无表情地说:「对不起。」然后看了幸宏一眼。

    「你在搞什么?」

    接着三枝超越幸宏,他放慢速度奔跑。再过了一会儿停下脚步,转过身子对幸宏问道:

    「……你干嘛停下来?」

    「因为我理解了异样感的真相。」

    「异样感?」

    三枝轻轻推上眼镜回问。幸宏点点头说道:

    「对,我终于找到了答案,所以我只跑到这里为止。三枝学长,请你把这场比赛跑完,然后和刈谷学长较量,因为答案就在那场比赛之中。我所不知道的三枝学长真正想法,以及三枝学长不惜被大家厌恶也要退社的真正理由,所有的答案都在那里。」

    「…………」

    三枝的表情明显的变化。可是他立刻转过身子冷淡回答:

    「说穿了你只是不服输而已。我看你是右脚已经跑不动了对吧?我才懒得理你。」

    说罢继续在走廊上奔跑,幸宏朝他的背影深深地低头致敬。

    刚刚擦身而过的学生对幸宏来说是非常令人怀念,而且因缘匪浅的人。

    他们就是幸宏在四月参观社团的时期,对三枝砸水桶的人。刚刚幸宏看到他们的面孔,想起当时发生的事,然后察觉自己心中牵挂许久的异样感真相。

    对,那时应该是听见三枝学长的「心声」了吧?

    幸宏察觉这件事之后,肯定这场比赛是毫无意义的,因为这始终是三枝与刈谷之间的战斗,他们两人也打从一开始就说过要对决。只要他们两人没有正面交锋,这场比赛就不会有真正的「结果」。就算今天幸宏就此获胜,三枝大概也会择日再和刈谷挑战。

    那不如就赌一赌,然后让三枝把他的「心声」表露出来。

    幸宏落魄地坐在走廊的角落,伸出疼痛不堪的右脚,茫茫然地想着这件事。过了一会儿,九重等人跑到幸宏身旁询问他是否要紧,小夏则用力一捏幸宏的脚踝。

    「呜……」

    幸宏理所当然地感到一阵刺痛,不禁痛苦地呻吟。九重道:「快带他去保健室吧!」井筒伸手搀起幸宏。

    「三枝学长呢?」

    天崎与凪原也都在此,唯独不见三枝的踪影。幸宏开口一问,九重立刻面色不满地回答:

    「你问得好!小三三那家伙一到了终点,就很冷淡的说你脚挫伤倒下来了,让我们吓了一跳呢!然后我们叫他先中止比赛过来看看你的状况,可是他却说要去找健吾,自顾自个儿地跑掉了。小三三这个人怎么会这么任性自私啊?还有健吾也是一样!一直不见他人影,不知跑哪去了。」

    「……请问,一年前三枝学长和刈谷学长较量的比赛内容是什么?」

    幸宏再提出一个疑问。九重「嗯?」地歪头思考,天崎代替她答道:

    「是拉力赛的第四赛道。当时三枝说只要有一分钟的优势,他就一定能胜利,可是最后刈谷学长还是反败为胜。然后在隔天,三枝就跑来说要加入社团。」

    「没错没错,差不多就是这样。」

    九重点头表示赞同。幸宏很肯定的说道:

    「那么现在刈谷学长一定就在正门,我想他正在等三枝学长过去。三枝学长现在应该也在那里了吧。」

    「你是说,他们要选择与一年前相同的赛道?」

    天崎瞠圆眼瞳问道。此时九重惊讶地「啊」了一声。

    「你们看,你们看!看来真的跟瓶盖说的一样耶。」

    她手指凪原手上抱着的笔记型电脑萤幕,注意一看就可发现正门前有两个光点在闪烁。

    「健吾这家伙是什么时候把追踪器拿走的?」

    「他们两个人该不会是要直接开始比赛吧?」

    两个光点在正门前并排,宛如是要肯定天崎的发言一般。

    「糟糕!我们得快赶过去啊。」

    井筒叫道,天崎也点头附和。幸宏与井筒互相打量了一下,打算前往观战。

    「瓶盖你不准去喔,你该去保健室治疗。」

    但是九重先发制人,幸宏对社长提出抗议:

    「九重学姊,现在是关键时──」

    话还没说完,幸宏的大腿侧边就遭到膝击,让他叫苦连天。动手的人是小夏。

    「你给我去保健室。」

    小夏用威吓般的口吻说道,幸宏只能服从。

    「那么井筒,幸宏就麻烦你啦。我们快去正门前吧!」

    九重把照顾幸宏的责任交给井筒之后,快步从走廊上奔离,天崎与小夏也跟在她身后。幸宏勾上井筒的肩膀前往保健室,凪原跟在他们身后。

    「凪原,你跟社长她们去正门那边吧,你也是裁判之一啊。」

    井筒对凪原说道,可是她摇摇头回答:

    「裁判的工作,有这个就够了……」

    她举起三枝的笔记型电脑示意。

    「……这样啊?随你便吧。」

    井筒没有强逼凪原,扶起幸宏向前迈步。

    「不知道三枝学长和刈谷学长鹿死谁手啊?」

    井筒细声说道,幸宏思考一会儿说:

    「刈谷学长一定会赢,而且我们应该要相信三枝学长啊。」

    井筒瞠圆了眼,幸宏所说的话似乎出乎他意料之外。可是他又立刻点头附和:

    「嗯,你说的对。」

    高中一年级──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三)

    明天开始就是寒假,社长似乎在假期中排满了各种行程。虽然她擅作主张要大家到小泉家集训,但是我也的确想去见识看看小泉家,想必会是相当高级的豪宅吧。话说回来,我经常会忘记她是天马财团的千金这件事。堂堂的千金小姐竟然会在阶梯上来回奔跑,而且学不怕走光的四处飞跳,这只能说是世间无奇不有啊。除此之外,她前阵子又找到了新的奔跑路线。难道她其实是默默努力的人吗?她外表看起来没什么改变,但是奔跑的秒数却在逐渐缩短,莫非是打扫工作有什么奇效?

    说到打扫工作,我最近有个新发现。被丢弃在楼梯间垃圾筒的垃圾,其被丢弃的方式以及数量,都可以作为资讯以供参考。垃圾总是很多的地方,代表那里往来的人数众多,应该要避免通过。垃圾筒脏乱的也很危险,因为那代表经常有习惯不佳的人在附近出没。最适合作为奔跑路线的,是垃圾筒布有尘埃,而且垃圾量极少的地方。新校舍研究大楼大概就符合这个条件吧?我觉得那里最适合用来跑短跑。

    上周在拉力赛中胜过刈谷学长之后,社长给我取了一个叫做「路线规划天才」的奇怪别称。虽然我的确是喜欢去构思最理想的奔跑路线,但是做这种事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吧?有效率的奔跑才是最完美的比赛。我反而觉得社长那套野性的直觉很不可信任,不过反正她那个人本来就很怪。

    总之,今年的赛假看起来是有得忙啊。

    同──一月四日(星期二)

    正月初四,社长又跟我联络,说要找社员一起去神社新年参拜。老实说我原本是打算整天浏览网路资讯,可是她实在太啰嗦,所以只好跟着参加。理所当然的,外头很冷。

    社长和刈谷学长初三都是和家人一起享受天伦之乐,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们俩是青梅竹马。对于这件事,刈谷学长一脸不愉快的说:「我跟她是孽缘。」但是我觉得学长未免也太照顾她了吧?

    另外,我是有料想到小泉会穿和服来,但是那件和服的价格让我再一次了解到我们之间的贫富差距。小泉,拜托你不要随随便便就说出身穿价值高达数千万和服的事实,因为那会让穿着破旧夹克的我感到悲哀。

    同──二月十四日(星期一)

    今天差点惹来杀身之祸,想不到小泉竟然会送巧克力给我。当然,她是送巧克力给所有社员,而不是只有送给我。不过,不知为何她还和社长交换巧克力,这该说是偏离了情人节的主题,还是说这才是情人节的真意呢?毕竟现在的日本根本是彻底被巧克力业界的行销策略欺瞒,原本华仑泰神父(注:SanctusValentinus,不惜牺牲生命为情人做主的神父,最后在公元二七零年二月十四日被送上绞架处死,后世即把二月十四日订为纪念华仑泰神父往生之日)的博爱精神荡然无存,纪念日变成了用来表达爱意的日子。

    这就罢了,重点是今天有许多男同学态度古怪地一直在号称「雷之女神」的小泉身边徘徊。要是小泉当面把巧克力交给我,我很有可能被他们围殴。因此我在事先就告知小泉,要她别当面拿巧克力给我。尽管刈谷学长一脸平常的收下小泉的巧克力,但那是因为他胆识过人的关系,我可学不来。

    结果我的巧克力是先由社长代收,然后社长再把她和小泉的巧克力一并转交给我。可是,社长的巧克力似乎是她亲手制作,外观和味道都相当可怕,吃了以后差点没哭出来。

    同──二月二十六日(星期六)

    我久违地让大家见识到了「路线规划天才」的真正实力,那条路线可说是无懈可击。今天比赛中的时机掌控和赛况都非常完美,我想今后应该会以此成绩为标准来测定秒数吧。

    同──三月一日(星期二)

    想到些旧事,就久违地重新翻阅了一下以前的日记。看了以后觉得内容真是不堪,满篇充斥着恨意,光是阅读就觉得心情会变差,而且一直想起当时的过去也不是好事。我最近不当骇客了,那毕竟是一种犯罪行为。仔细想想,我以前胆子还真大,竟敢一天到晚干那种危险事。可是,说穿了我根本不能算是正式的骇客。因为我做的事没有丝毫建设性,就连帮人检查程式漏洞都办不到啊。

    同──三月十二日(星期六)

    结业式近了。社长说明年要招收社员一百人,然后被刈谷学长吐槽,她总是这么胡来。

    这阵子我想了很多。现在说这话可能很奇怪,可是入社时许下的约定,最近一直让我觉得很沉重。我在阶梯社被当作冷静的智将,但其实那跟我所想的自我形象差很多,努力收集资料这个举动只不过是反映出我胆小的个性罢了。其实我也会想像社长一样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狂奔,那样一定非常畅快。然而我办不到,因为我太胆怯了。我是那种就算只是要玩个游戏,也非得要买攻略本,不然根本过不了关的人。

    我觉得我总是隔着一张面具待人,我一直想要守住自己身为智将的形象。真奇怪,我以前从来不会这样想啊。以往就算别人用各种有色眼光看我,我也还是可以做我自己。但是最近我却会没来由地害怕,而且不希望我的形象崩坏。

    我是不是变得软弱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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