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阶 我们都一样

    三月五日(星期日)。虽然天气还有点冷,可是今天是个可以让人感受到春天温暖的晴天。

    私立天栗浜高等学校的礼堂,正在举行第五十六届毕业证书授予典礼。

    “颁发毕业证书。”

    担任司仪的教务主任流畅地进行仪式。虽然这时还没有学生感动落泪,可是礼堂内已经有一位男子湿了眼眶,那就是体育老师斋藤。他坐在教师席猛力擤鼻,让附近的老师也不知该做何是好。

    各班代表在在校生、家长、来宾及教师的目光呵护下,从校长手中接下毕业证书。然后校长致词。接着换身穿绣有图腾的和服礼服的理事长上讲台祝贺毕业生。只不过他的贺词只有一句“可喜可贺!”,让所有人听了哑口无言。

    就快换我了……

    幸宏深呼吸一次。等到来宾致贺词和介绍致贺电结束后,就换在校生致送词,也就是轮到幸宏上台。幸宏参考御神乐提供的去年致送词内容,自己起好草稿,再请老师校正,他只要上台照念内容就好了。幸宏汗涔涔的手紧抓住写有致送词的奉书纸{注:以桩木为原料制成,属于厚度较大的纸张},等候教务主任念出自己的名字。

    “在校生致送词。在校生代表,神庭幸宏。”

    “是。”

    时候到了。

    幸宏反射性地应声,同时站起。为了让心情冷静下来,他尽可能缓步走到麦克风前。致送词与致答词不须站上讲台,而是在设置于前方的麦克风前演讲。幸宏必须面对毕业生致词,打从彩排开始,他就觉得“和大家的距离真近”。现在他在麦克风前站定,再一次深呼吸,抬头挺胸。

    呜哇……

    简直近在咫尺。

    坐在最前排的毕业生与幸宏的距离几乎触手可及。而且现在和彩排不同,礼堂内坐满了人,压迫感非同小可。

    冷静……我要冷静……

    幸宏紧张到心脏快从喉咙蹦出来。他开启麦克风开关,然后突然想起前天的事情,不由地试着轻敲麦克风。虽然应该有声音,但是他还是觉得半信半疑,于是试着吹气。

    “呼。”

    本来只是想轻吹一口气,可是传出的声音却比想象中要大了许多。周围传出小小的笑声。坐在最前排的学生中,有数人强忍着笑意。这个失误反而让幸宏放松心情。他告诉自己,只要一如往常地表现即可。

    打开奉书纸,从中取出致送词原稿。

    咽下一口口水,吸一口气。

    “度过严冬之后,温暖的春风再度吹起。今天是个好日子,可以感觉到春天造访校内的每一草每一木。各位完成三年来的学业,即将踏上锦绣前程的学长姐,恭喜你们毕业了。我代表所有在校生,由衷贺喜各位。”

    说出第一段话之后,接下来的演讲变得意外流畅。礼堂内很快就安静下来。幸宏的目光稍微从致送词抬起,环顾所有三年级生。

    “光阴似箭,从各位穿着全新的制服,怀抱期待与不安的心情登上漫长坡道以来,已经过了三年。我想各位现在应该可以想起许多回忆。”

    最初吸引幸宏目光的,是几乎一个人占用了两人份位置的肌肉聚合体。这位光头猛男穿着快要被撑破的制服,坐在位子上。

    “我现在也会想起,和许多学长姐一起度过的美好岁月。”

    转移视线,见到一位戴着圆框眼镜、高额头的少女。她一本正经地注视幸宏,让他忍不住撇开视线,然后看到另一位同样戴着眼镜、留长发的男学生。他的双眸冷漠,似乎将致送词当成耳边风,静静地坐着。

    “回想以往,我们似乎一直都注视着各位学长姐的背影。举凡各类校内活动和社团活动,以及入学以来至今的校园生活种种,各位学长姐都是我们的楷模,也是憧憬的目标。”

    突然间,幸宏停下目光焦点,看见一位个头娇小的少女正笑嘻嘻地看着这边。是九重,她倒不能算是自己的楷模。幸宏吐槽自己书写的文章,继续念下去:

    “各位学长姐时而严苛、时而温柔地指导我们。运动会时学长姐领导各队,告诉我们团结合作完成目标的重要性与乐趣;校庆时又在不失正经的情况下,发表了许多饶富趣味的企划。我们受到各位的实行力与团结心刺激燃起了斗志,希望自己也能做到同样有趣的事情。”

    幸宏顺利地念出致送词。他一边卷动纸张,一边再度抬头。

    “!”

    一位具有中性魅力、眼睛细长的男同学出现在视线前方。然后他身旁坐着一位少年,身上散发出的氛围会让人不由自主变得严肃。那是游佐和刈谷。游佐自然地露出微笑,刈谷则是十分正经地看着幸宏。

    “…………”

    幸宏停止演讲致送词。

    不,他其实是说不出话。即使他想继续念写好的文章,也有某种事物正在抵抗。

    他知道,其实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些。

    可是他有身为在校生代表和学生会长的责任必须承担,因此幸宏开始犹豫。

    他正在思考,到底该不该越矩。

    周围开始交头接耳。幸宏很犹豫,烦恼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看看周围,内心期望有人伸出援手。是谁都可以,只要表示反对,他就继续照本宣科地念出致送词。如果表示赞成,他就顺从自己的欲望。

    幸宏望向刈谷。可是他依然静静地盯着自己猛瞧,没有任何反应。那九重呢?视线前方的少女依旧笑嘻嘻的,但是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交头接耳的范围越来越扩大。“他怎么了?”“他哭了吗?”甚至可以听到有人小声这么说。数位坐在教师席的老师担心地看着幸宏,然而最关键的小夏却依然悠悠地坐在位子上。

    ………原来如此,这样才对吧。

    幸宏改变想法。

    这么重要的事情,是不可以交给别人决定的。

    幸宏自己做出抉择。

    将致送词收回奉书纸,塞入制服口袋内。礼堂内变得更加喧闹。幸宏抬起头,礼堂内众人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

    “我……我是一年级生。从入学到现在,只就读了一年。和三年级生的学长姐,也只有相处一年的时间。”

    幸宏坦率地说出内心想法:

    “对于这点,我深感遗憾,很希望能再向各位学长姐多多讨教。我参加了阶梯社这个有点……不,是非常让人困扰的社团。起先我只是被强拉入社的,因为学姐很强势。可是社团内的学长姐都非常认真亲切,让我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社团活动。

    当然,阶梯社依然是个惹麻烦的社团,也曾在学生集会时遭受全校学生评论是非。当时除了学长姐之外,许多同学都热烈讨论关于我们的问题。本校号称校风自由,且尊重学生自主权,我在当时的确有此感受,那也是我第一次实际体会。多亏有过去学长姐所建立、守护至今的学生自治精神,阶梯社才能存活到现在。

    不管是在前任学生会长所企划的暑期共同集训,还是运动会、校庆,或是学生会选举等等,阶梯社在我心中的地位都同等重要,我真的很感谢各位学长姐。我现在能够站在这里,度过充实的高中生活,也全都是因为学长姐给了我这个机会。

    不只如此,在日前的毕业生欢送会’中,我又再一次感受到学长姐的宽宏大量与体贴。面对一年来老是惹麻烦的阶梯社,各位学长姐竟然特地在最后举办活动回馈我们。结果本来应该负责主办活动的我们反而在学长姐办的活动中玩得不亦乐乎,并且受到激励,这件事我会永远牢记于心,绝对不会忘记。

    我衷心希望能再多认识各位学长姐,多向学长姐讨教学习。还有,阶梯社的各位学长姐,我现在对自己的幼稚态度感到很可耻。虽然秒数越来越亮眼,可是我却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糊涂。如果我肯早点面对自己,应该就能得到各位学长姐的建议,这件事让我非常懊悔。

    从明天开始,我再也无法将学长姐的背影视为路标前进,也无法追随黄金鼠冲刺,只能靠着自己向前奔跑。但是——”

    幸宏看向刈谷与九重。

    “我,还有我们全体,会记得至今的感谢之意,努力追随学长姐的脚步,珍惜从各位学长姐身上学得的一点一滴,守护天栗浜高校的传统,并且让它更开花结果。”

    幸宏的声音有些颤抖。不行,得快点做结束。幸宏回想致送词的结尾文章,虽然已经忘了一大半,但他还是勉强说下去:

    “我想今后的人生中,还有许多困难和分歧点在等着我们面对。但是我……我相信留给我们这么多重要事物的学长姐,一定能克服困难,成功迈向自己的目标。请各位学长姐带着你们对于未来的伟大梦想,一步一步前进。

    最后我在此由衷期望各位学长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以上是我的致送词。在校生代表,神庭幸宏。”

    话一说完,幸宏就马上退后一步,深深低头行礼。他紧闭双眼,忍住不要掉泪。

    礼堂内响起响亮的掌声。幸宏直到能顺利睁开眼,才挺起身子,走回座位。当他穿越毕业生之间时,有些人轻拍他的手或脚,他都一一低头回应。

    幸宏回到座位,叹了一口气。没照致送词演讲,这下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想到这点,他就一个头两个大。“安啦,安啦。”坐在一旁的吉田轻捶他的腹部。

    由于掌声一直没有停歇,所以教务主任暂时停止进行节目。等到掌声变得零散,他才宣告:“毕业生致答词。”刈谷瞄了坐在身旁露出和蔼笑容的游佐一眼,毕业生致答词是要由前任学生会长游佐负责。游佐在负责去年的在校生致送词时,轻松地完成任务,是个和紧张一词无缘的男人。但即使如此,眼前的他也未免太悠哉了。

    “毕业生代表,刈谷健吾。”

    “!?”

    接着教务主任念出的名字,让刈谷顿时目瞪口呆,周围也掀起一阵骚动。看向游佐,他依然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

    “……不,我有听说要换人致词……”

    大津跑到教务主任身旁,似乎在交谈什么。教务主任距离麦克风很近,所以声音隐约传出。

    “刈仔,主任在叫你了,还不快去。”

    在喧嚣的学生中,游佐对刈谷小声说道。刈谷凑近游佐的脸斥责:

    “去你的,你不要在这种时候胡来。”

    “因为我去年念过致送词了啊!如果今年还要念致答词,那很麻烦耶。”

    “这种事情你应该早点跟我说啊。”

    “快快快,你再不去,大家都会觉得不对劲喔。刚刚被叫到名字的是你,你是毕业生代表啊。”

    游佐悠悠环顾四周。不清楚状况的来宾与家长,很讶异为什么学生迟迟不出面致答词。师长们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教务主任和大津在距离麦克风稍远处争执起来。

    刈谷叹了口气,瞪视游佐。

    “游佐,你这家伙……算了,那快点给我致答词的演讲稿。”

    “好……啊,我忘了带来。”

    “你说什么?”

    “我把演讲稿放在家里了。刈仔,只好拜托你即兴演出啰。放心吧,你一定办得到的。”

    游佐笑容满面地说道,让刈谷很想揍他一拳,取而代之的行动是使用肘击。可是他伸出的手肘又刚好和游佐伸出的手肘撞在一块儿,游佐的笑容突然变成坏心眼的微笑。

    “……真受不了你。”

    刈谷小声抱怨,站起身。原本议论纷纷的学生通通望向刈谷。

    “是。”

    应声之后向前迈步,礼堂内也自然回复宁静。刈谷走到麦克风前,抬头仰望演讲台。演讲致答词是要面对台上的校长,所以不会看见学生们的表情。但是他隐约感觉到背后有许多充满期待的视线。

    真是的。致答词要代表毕业生演讲,所以他要刻意以毕业生代表的身份发言。神庭虽然在途中自作主张,但最后他也没有忘记在校生代表的立场。如果从头到尾只提及阶梯社,那可不行。

    刈谷确认麦克风开关开启,然后抬头挺胸。家长和来宾见到刈谷两手空空走来,事到如今才开始窃窃私语。

    “见到樱花变得含苞待放,感觉又到了春天造访的季节。今天各位为我们举行如此隆重盛大的典礼,真的是非常感谢。此外,所有毕业生衷心感谢于百忙之中出席的嘉宾、校长、师长,以及在校生同学。”

    说出是可称之为官腔的谢词之后,家长和来宾也静了下来。刈谷在脑海全速组织文章,仰望演讲台上的校长。

    “回想起来,我们的高中生活,就是在三年前的这个地方开始的。天栗浜高校是一所受到自然眷顾,可以自由向学的学校。心中带着些许的紧张与不安,以及对崭新校园生活的期待,我们踏出了新的一步。”

    刈谷一边构思内容,一边回忆刚入学的点点滴滴。他将记忆倒带到三年前,一幕一幕在脑海里重现。

    “回顾以往,三年的岁月转眼即逝。入学最初的校内活动,是三天两夜的新生训练。经过班级辩论比赛和集体创作等活动之后,本来不熟稔的同班同学变得团结一心,进而发展出友情。在班级球技大赛上,大家同心协力战斗,或是为同伴加油。不论输赢,每个班级都玩得很尽兴。

    接着碰上本校两大校内活动,运动会与校庆。跟随学长姐的指导,我们和伙伴携手合作,克服了许多难题。纵使碰上失败,也学得许多经验。令我记忆犹新的是,一年级时的校庆前一晚,正门的装饰和对外展示的作品因为碰上季外台风袭击,被风吹跑了。即使我们再三注意天气预报,做好万全准备,还是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当时我担任执行部员,在校庆当天一大早就接到学长姐的电话,心情有如晴天霹雳。

    总之我们先去清理场地,然后尽可能在活动开始前修缮完毕。然而即使聚集负责对外展示作品的班级同学和社团学生、执行部员、校庆执行委员,也还是人手不足。当我们为此苦恼时,其他学生自告奋勇来帮忙了。他们也必须为自己的班级或社团做准备,但还是特地拨空来支援我们,其中甚至有人拜托自己的朋友早点到校帮忙。经由大家的帮助,我们如期修缮完成,让校庆依照本来预定的时间开始。当时的感动和感谢的心情,我永远难忘。

    接着升上二年级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刈谷一瞬间停止说话,因为他想起了和自己所要说的内容无关的过去。二年级的夏天,当第一学期即将结束时,自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可是那并不适合在现在述说。

    “是关于校外数学一事。原本每年二月都固定举办的关岛旅行,到底有多少教育效果?校外教学又究竟是什么?针对学生集会所提案的校外教学改变、废止一案,我们多次认真议论。最后我们的意见由代表的学生转达给老师知道,得到重新审视校外教学内容的结论。相对地,我们必须承担关于日程的问题。春假的一部分,被直接更改为校外教学期间。

    关于校外教学的问题,我想未来仍有讨论空间。只是能够将自己的意见成功告诉各位师长,并请求重新审视校内活动,可以说是为着重学生自治的本校立下了一个符合传统规范的好榜样。能告诉学弟妹这件事,我深感荣耀。而这绝非单凭一人之力——”

    刈谷倒吸一口气,周围也显得有些讶异。因为校长在聆听致答词的途中,离开了演讲台。他缓缓走向刈谷,从面对演讲台正面的阶梯走下。然后他站到刈谷面前,手拿麦克风架,将它一百八十度旋转。

    “到这儿来。”

    校长对刈谷招手。麦克风的方向改变;这样一来,他得和幸宏演讲致送词的时候一样,面对学生演讲。刈谷看向身旁的校长,校长则望向学生们低声说:

    “你真正想诉说的对象,应该在这之中吧?”

    刈谷顿时哑口无言。他认真地注视校长一会儿,然后面对前方。全校学生与家长、来宾、师长,都将视线集中在他身上。尤其是同年级的学生,都用充满期待的眼神望着他。

    ……这所学校连老师都和学生一样爱搞怪吗?

    刈谷已经不再吃惊,甚至觉得有点乐在其中。

    那他也有他的办法,不过绝对不会提及阶梯社。

    刈谷继续致答词:

    “绝非单凭一人之力可以做到。必须和伙伴同心协力,有时甚至不惜引起冲突,并付诸实行才能完成。

    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回忆,而回忆中我的身边总有朋友陪伴。不仅是校园生活,就算在日常生活中,他们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与朋友一起欢笑可以使喜悦倍增,一同哭泣可以让悲伤减半。我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并非只有吃喝玩乐,其中也有吵架的经验。可是我们始终能忘记那些不愉快,培养出更难能可贵的情谊。在这所学校邂逅的朋友,我相信会是往后数十年都长相左右的重要存在。”

    他盯着咧嘴一笑的游佐,心中想着倒是不想跟那家伙一直交往下去。

    “总是严苛又温柔指导我们的各位师长,现在我们也觉得万分感谢。我想我们现在还没有真正明白各位师长授课中的言词之意义,但是在往后的人生一定可以更清楚。那时我们会再一次思量各位老师所说的金玉良言,以此作为行动纲领。感谢各位老师的细心教诲。

    不论何时都温柔呵护、并聆听我们烦恼、鼓励我们的家人。我想这十八年来,你们一定没有一天不担心牵挂吧。我们可以走到这里,全是有赖家人的支持。虽然平时很难说出口,但其实我们一直感谢家人。谢谢。”

    刈谷暂作结束,吸一口气。他有在最后想要述说的想法:

    “各位在校生,我们是值得作为楷模的学长姐吗?为了传承我们所继承的天栗浜高校传统,我们非常努力。凡事仍多有迷惘的我们,能好好扮演学长姐,皆是因为大家一直在身旁的关系。各位让我们有了身为最高年级生的自觉,促使我们成长。因为有你们在——”

    忽然间,前天的事情掠过脑海。

    “抵达终——点!”

    九重跃起叫道。幸宏和刈谷刹不住车,继续在走廊奔驰,于第二校舍衔接口观战的学生急忙让路。刈谷冲进第二校舍,幸宏则是在途中消失踪影。尽管刈谷在意,可是他也无法立刻停下脚步。直到冲过走廊,来到第二校舍正面玄关,他才总算能止住奔跑。

    刈谷立刻转身跑回原路,有数位学生避到一旁。“对不起。”他一边道歉,一边奔回新校舍研究大楼。这时天崎呐喊:

    “神庭,你的秒数是十九秒八九!”

    喔,这样啊。

    这是刈谷听到声音时,第一个浮现的感想。

    “刈谷学长!你的秒数是十九秒七七!恭喜你!”

    天崎接着叫道,可是刈谷觉得秒数并不重要。阶梯社员见到两人突破二十秒大关,兴奋地叫好。“干得好!”九重举手要求互击,刈谷也给予回应。

    更重要的是……

    刈谷寻找神庭。回头一看,被堂姐拥抱的神庭正抬头看着自己。即使双腿发软,他也还是极力想要站起身。光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向自己道谢。

    不,应该是由我先向你道谢。

    刈谷走到试图起立的神庭面前,立正站好,在他开口之前致谢:

    “神庭,谢谢你!”

    刈谷深深鞠躬。“喔喔!”周围发出欢呼,社员纷纷聚集过来。

    “小泉、三枝、井筒、神庭老师,还有优子,谢谢你们。我终于领悟了。”

    “你看见尽头’了吧?”

    九重双瞳闪耀光芒,好奇地问道。可是却刈谷摇摇头,笑着回答:“没有。”

    “——因为有你们在,我才领悟了真相。我们由衷感谢各位。

    你们不需要再继续追逐我们的背影。今后请你们展现自己的背影,让跟随你们的学弟妹看见。没有、没有任何事需要担心。只要一心一意去追求,这样有朝一日你们必定会明白。不管过程再怎么艰辛痛苦,你们也得要自己去追求,因为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我现在只能这么说,可是有朝一日你们会懂,一定会懂……虽然很依依不舍——”

    刈谷凝视在校生的座位,找到他的目标人物之后说:

    “但是我们要早一步向未来’{注:原文中尽头’与未来’为同一个字}迈进。”

    刈谷吐口气,他的情绪忍不住激昂起来。同年级的同学正露出贼笑看着他。刈谷调整心情,为致答词做总结:

    “我们要朝自己的梦想或目标前进,从此再踏出新的一步。今后我们可能会面临许多困难,或是挫折与孤独;也可能会因为规划的理想与现实不符而迷惘,甚至怀疑。但是在那时候,我们会回想在天栗浜高校所学得的一切,抱着感恩的心继续积极努力。三年来谢谢各位,我们会将毕业于天栗浜高校这份荣耀存于心胸,展翅翱翔。

    最后,我在此衷心祈求天栗浜高校未来蒸蒸日上,以及各位身体健康。以上是我的致答词。毕业生代表,刈谷健吾。”

    刈谷退后一步,深深鞠躬行礼。承受如雷贯耳的掌声,走回座位。

    洒落而下的阳光让人神清气爽。气温正渐渐回升,尽管微风略带寒意,但仍然绽放着春意盎然的气息。

    “学长姐他们真慢呢——”

    井筒发起牢骚。幸宏从铁网俯瞰礼堂,转过头回答:“我们就悠哉地等他们吧。”

    地点是第一体育馆屋顶。包括幸宏在内的全体阶梯社成员,都在等刈谷与九重前来。事实上他们并没有事先约定好,但即使如此,在场四人也确信他们两人一定会来这里。

    “九重学姐似乎有不少朋友,而刈谷学长应该也得去和许多人打照面吧?”

    三枝说罢,继续看着电脑萤幕埋头苦干。

    “他们可能是在拍纪念照喔。”

    天崎拿着自己带来的数位相机说道,她从刚刚就一直在确认相机试拍的结果。

    磅的一声重响之后,特别教室大楼的门被打开。幸宏等人转身望去,不过出现的人是一身西装打扮的小夏。

    “什么呀,原来是小夏老师。”

    井筒不经意地嘀咕。接着小夏快步走到井筒身旁,扭起他的手。

    “好痛啊!对不起!小夏老师,对不起啦!”

    “……夏夏老师。”

    “你怎么还在执着那个绰号啊!好痛!对不起,我知道错了啦!夏夏老师教授!”

    小夏这才释放井筒,幸宏对面无表情的堂姐询问:

    “小夏老师,我听说了。前天的那场骚动好像是老师带头发起的吧?”

    今天结业式开始前,幸宏从御神乐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御神乐也早就在策划让幸宏离开阶梯社的方法,因此毫不犹豫地加入小夏的计划,据说吉田跟渡边,甚至连三岛都是被小夏拉拢进来的。

    “虽然关于这点我很感谢你。可是你是几时发现我不对劲的?如果是在我挑战刈谷学长之后,那也未免安排得太快了。”

    “…………”

    小夏歪过头,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解释:“关于这点……”

    “应该从十一月开始吧,当时你曾经一度裹足不前。就是从那时开始,我隐约感觉到你碰上了和我以前相同的状况。到了社长战,我更确信了这一点,所以我早就有打算了。”

    幸宏顿时目瞪口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没穿学生长衣的小夏,一口气说出这么多的话。

    “而决定性的关键就是幸宏输给刈谷的那一天。我听千秋说,那天你和她聊过烦恼吧。了解状况后,我觉得时机成熟了,就立刻采取行动。幸宏,你和我很像,只是并非完全相同。这回我试着给你从旁协助,不知道有没有帮上你的忙?”

    “…………我受惠良多。小夏老师,真的是非常感谢你!”

    幸宏回答,小夏也点头回应。

    “…………好夸张,我第一次看到小夏老师这么健谈耶。”

    井筒喃喃说道,然后小夏又再次扭起他的手。

    “好痛啊啊啊!对不起!小夏老师,请原谅我!”

    “是夏夏老师。”

    “你一定要我那样称呼你吗!?况且神庭也叫你小夏老师啊——我投降!我投降啦!拜托不要再扭我的手了!为什么老是针对我啊!”

    “嗨嗨,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活力十足的声音将井筒的悲鸣掩盖过去,久候多时的人物终于登场了。九重手拿花束和装有毕业证书的证书筒,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一见到幸宏等人,她就兴高采烈地挥舞手上的证书筒。

    “真是的……”

    刈谷出现在她身后。他的两手捧着许多花束与纸袋,要走来这里也得费一番工夫。幸宏见状急忙跑过去,帮忙分摊他手上的花束。

    “不好意思,我本来想先请父母帮我保管,偏偏他们没开车来。他们说要回去开车来接我,要我先等一下;但我又不想让你们等太久,所以就先过来了。优子这家伙,拜托她帮我拿一些她都不肯。”

    刈谷不断抱怨着。“好惊人的数量。”幸宏看着刈谷手上的花束说道。

    “刈谷学长,恭喜你毕业……但是看你现在的状况,或许也无法接下这束花啊。”

    天崎手里抱着花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是幸宏等人四人合资准备的花束。“健吾,你不好好收下可不行喔。这可是代表了阶梯社学弟妹心意的礼物耶!”九重收下花束后,开始高调地教训刈谷。

    “我知道啦……那这些就先暂时摆在这边吧。”

    刈谷将手上捧着的花束与纸袋放下,连同腋下挟着的毕业证书筒一起放在一旁,走到天崎面前。“恭喜你。”天崎一边恭贺,一边递出花束。幸宏等人则是热烈鼓掌。

    “话说回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井筒不断打量着刈谷抱来的花束与纸袋。“呵呵呵呵呵。”九重笑着解释:

    “健吾很厉害唷,被一群学妹团团围住。对了,游佐也一样被团团包围着,不过他好像还不断被拉扯呢。真受不了,你们两个可真受欢迎啊。”

    “别把我跟那家伙混为一谈!”

    刈谷摇头否定。

    “啊,对了,小泉,濑野有跑来健吾那边问,之前中断的网球比赛何时才要再开赛?”

    “啊,我会安排的……原来濑野同学心系学长啊。”

    九重只是随口发问,可是发问内容的一部分让天崎大感意外。

    “小三三、小三三。你干吗装成电脑躲在一旁,一起过来聊天嘛。”

    今天的九重比平常更加活力充沛,她跑上去对独自坐在一旁的三枝搭讪。“什么叫做装成电脑啊?”三枝冷静回应并站起身,慢慢朝这里走来,问道:“对了,你们几时放榜?”

    “嗯,明天。”

    刈谷简单扼要地说。“哇喔!”井筒突然大叫。

    “没错!没错!难得有这个机会,所以我决定直接去看榜单,顺便去做一趟观光!你们想要什么土产?”

    见到九重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三枝目瞪口呆地问:

    “观、观光…如果万一落榜了,还会有那种心情吗?”

    “我怎么可能会落榜?不会有大学敢刷掉优子小姐的!”

    “……说得也是。”

    “对呀!绝对会金榜题名的!”

    相较于垂头丧气的三枝,井筒则是与九重站在同一阵线。两人不断高喊着“金榜题名!”小夏见状举起白板,上头写着击灭压胜!爆破志愿学校!’

    ……这跟金榜题名根本扯不上关系吧?

    幸宏哑口无言地望着他们。

    “你的致送词说得很好。”

    刈谷主动跟幸宏攀谈。幸宏露出苦笑,回答:“我后来被大家嘲笑了一番。”

    “我还得去向老师道歉呢。他特地替我写了致送词演讲稿,我却只念了一半就作罢。”

    他拿出放在制服口袋中的奉书纸,致送词就在里面。这是由幸宏拟定草稿,然后交给国文老师修改,最后再请书法老师专程以毛笔誊出的演讲稿。典礼前他收下致送词后,为了避免遗失,还慎重地拿在手里。幸宏一边说,一边注视演讲稿上的致送词’三个字。

    “你说什么?”刈谷小声叫道。“糟糕!我完全上当了,那个家伙……”

    “发生了什么事?”

    “……不,没什么。原来当时演讲稿在他身上。竟然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当,到最后他都是个老谋深算的家伙啊。”

    刈谷似乎很不甘心。“说到这个。”幸宏问起为什么致答词会由游佐换成刈谷演讲。昨天彩排时,负责致答词的还是游佐。

    “是啊,就是这样。我被他骗了,可是没想到连校长都会跟着起哄。”

    “我也吓了一大跳呢……刈谷学长,我还有件事想请教。”

    幸宏重新面向刈谷,刈谷也露出正经的表情。

    “从不久前开始,我总是会在阶梯上层看到有东西闪过。那到底是什么?那就是尽头’吗?刈谷学长,你有看过它的真面目吗?”

    前天因为周围学生喧闹,所以没机会发问。后来幸宏去为“毕业生欢送会”善后,而刈谷已经先回家。昨天彼此忙着彩排毕业典礼,同样没机会见面,直到现在才能好好问问题。

    “那个啊,答案就跟我在致答词所说的一样。”

    刈谷干脆的说。

    “你说你要先向未来’迈进……”

    可是幸宏仍不明白。“没办法。”刈谷无可奈何地继续解释:

    “你刚刚的前两个疑问我都在致答词回答了。至于最后一个问题,其实在我跑完比赛时,九重也有问我。答案是没有。’我已经看不见了。”

    “你变得看不见了?”

    幸宏越来越混乱。刈谷不是说只要一心一意追求,有朝一日就会明白吗?

    “你的意思是,因为你已经抵达尽头’,所以才变得看不见吗?是和所见之物合为一体了吗……”

    幸宏无法整理出结论,只能不断发问。刈谷缓缓摇头。

    “不是因为抵达尽头’所以才看不见。我在致答词说要前往的未来’并不是那个意思。严格来说,我在致答词所说的未来’,和我至今提及的尽头’意思不一样。”

    “什么?刈谷学长,我不懂你的意思啦!”

    幸宏责备刈谷。这种回答根本不能算是答案,他完全听不懂。

    “神庭,我只能说到这里,剩下的要由你自己去尽头’一探究竟。如果不是那样,不管你得到哪种答案,都不会是真正的解答……对了,我再给你一个提示吧。你说你看到有某种东西闪过,而我也为了看清那东西,一直奔跑至今。那并非答案本身,但它还是值得追寻。可是话虽如此,如果你问我到底有多值得,那我想其实不过尔尔。”

    刈谷又说了一段令人似懂非懂的言论,幸宏不禁苦恼地低吟。刈谷见状笑了并安抚:“别露出那种表情。”

    “放心吧。只要一心一意追求,你一定会明白的,这我敢保证。只是可能会花上不少时间。说不定,我也算是动作慢的呢。但是我现在终于领悟了。”

    刈谷眺望远方,幸宏也跟着看向远处。熟悉的风景展现在眼前。该不会刈谷看到的东西,和自己看到的东西其实是两回事吧?

    “……我迟早会明白吗?”

    “对,一定会的。”

    刈谷斩钉截铁地说,接着幸宏点点头回答:

    “那我会继续追寻它。直到领悟为止,继续和这份冲动打交道。因为我已经决定要走这条路了。”

    幸宏毅然决然地宣告,刈谷面向他。

    “神庭,你愿意收下我最后要送你的礼物吗?”

    “是什么呢?”

    “神庭幸宏,我也赠送一个别称给你。对于选择踏上不归路’的你,我想融入敬意与鼓励这么称呼你——”

    刈谷吸了一口气。

    “你是继承意志之人,继承者’。我要送你这个别称。”

    幸宏全身竖起鸡皮疙瘩,他感觉一阵热血沸腾。“是的!”他大声回答,接着又说:

    “谢谢你!”

    收下了这个别称。

    “嗨——!大家来拍纪念照吧!现在还可以免费跟优子小姐一起合照喔!”

    九重又跳又叫地吆喝着,刈谷和神庭也朝她走去。三枝眺望两人的背影,对身旁的天崎说:

    “意思是说,刈谷学长从柏拉图变成了亚里士多德?就像拉斐尔的雅典学院’{注:SchoolofAthens,艺术家拉斐尔把不同时期的五十多位哲学家,艺术家、科学家画在同一幅画中,表现自己笃信人类智慧的和谐、并对人类智慧的赞美}一样吗?”

    三枝在将左手手掌呈现水平,盖到右手食指上。天崎看到他的动作,顿时皱起眉头,然后摇头否定:

    “我觉得这解释太肤浅了。”

    “是吗?我觉得他们之间的问题只是在于理想的定义不同而已。”

    “那刈谷学长应该会说他有看见尽头’啊。可是他现在却说看不见了,还说那东西的价值不过尔尔。”

    “……真是耐人寻味的谜题啊。也罢,反正这是神庭要思考的问题。”

    三枝搔了搔头之后,向前迈步。天崎走在他身旁发话:

    “我下定决心了。”

    “什么事?”

    “身为阶梯社的社长,我绝对不会将神庭赶出社团。或许未来会发生各种冲突,可是我一定会守护所有的社员。”

    “……真敢说。好吧,我也会协助你的。”

    “请多指教啰,副社长。还有,会计工作也要麻烦你兼任了。”

    “呜哇,你可真会差遣人耶。”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朝九重等人走去。

    小夏从天崎手中接下数位相机。

    “来来来,再靠近一点!大家要尽量夹紧我喔!”

    九重伸出双手,将五人拉向自己。众人站不住脚,只能彼此倚靠,可是仍旧承受不住重量,而小夏就在大家快要跌倒时按下了快门。

    “哇啊!”

    天崎的秀发在空中飞舞。

    “呜喔!”

    三枝的眼镜歪了。

    “危险!”

    井筒拼命想站稳脚步。

    “优子,你放手!”

    刈谷想要拨开拉扯自己衣领的手。

    “请不要推挤啊!”

    幸宏向前倾倒,同时大声抗议。最后——

    “我们最喜欢阶梯社啦——!!”

    九重笑容满面地叫道。幸宏等人跌倒下来,跟着呐喊:

    ““““最喜欢啦——!””””

    那声音传至天际,飞向云的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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