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章 那一天的记忆已远去(二)

    双手猛力推开纸门之后,是光最先看到的是朝衣紧绷的表情,以及她握笔的手正在颤抖。

    是光被朝衣使计带到深山,回到这里真是费了一番苦工。

    他找到一辆爆胎废弃的自行车,立刻骑上去,以眼睛鼻子几乎喷火的疯狂气势死命踩踏板,结果就有一辆警车开过来,对他叫着:「停下来!」

    似乎是有人报警,说山路上有个面貌凶恶的少年正在飙自行车。

    是光大吼「我家人快被杀掉了!」、「这是严重案件!」,结果警车就把他送来这里。

    他一眼就看出比赛已经开始,而且朝衣显然居于劣势。

    总之,比赛尚未结束。

    「那样的手是要怎么写字啊!」

    朝衣听到他的叫声,紧绷的脸庞像是气愤又像快哭出来似的,充满了杂七杂八的各种感情。

    (好,来一较高下吧!)

    是光注视着她的脸,正要踏出步伐时……

    「不行,是光……!」

    旁边突然传来一个沉痛的声音。

    是光停下脚步。

    转过去一看,光双手抱头,脸色苍白地发抖。他那胆怯又充满渴望,既激烈又脆弱的眼神,笔直地盯着一个女人。

    跪坐在织女身边的年轻美女。

    (光……?)

    不,不对。

    那不是光。

    不过,是光曾经看过这位皮肤白皙、脖子纤细、眉毛鼻子嘴唇都高雅而细致,和光相似的女人。

    第一次是在光的葬礼上。

    那位美女穿着黑色和服,在家属席上柔弱地垂着头,低垂的眼眸滴下透明的泪珠,一边静静地笑着。

    第二次是在紫织子的老家。

    她穿着朴素的上衣和及踝长裙,在缘廊上神情寂寞地看着紫君子兰,然后走到花前,哀伤地抚摸着花朵,默默垂泪。

    在葬礼上和紫织子老家时她都是盘起头发,今天则是自然地披垂。

    这副模样看起来更年轻,更令人产生看到光的错觉。

    实际上,光正在是光身边轻轻地摇着头,嘴唇颤抖,脸孔痛苦地扭曲。

    就像他在紫织子家看到她的时候一样。

    那时光也表现得很惊慌、很痛苦。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现在应该快点去找小紫才对,可是……对不起……

    他一再道歉,说不想继续留在那里,后来还把自己封闭起来,抱膝蹲在路边。

    光就像当时一样,用颤抖的声音重复地说:

    「是光,对不起……不行,快走吧,我不能继续待在这里。这样不行,不行的……」

    (你叫我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那个女人是谁啊?)

    大概因为是光用瞪人般的眼神看着那位很像光的女人,她害怕得脸都僵住了。织女对他柔声说道:

    「这两位是今天担任评审的帝门藤乃夫人,以及头条雅之先生。」

    (帝门……!还有头条!)

    那个叫藤乃的,就是朝衣支持的藤花派吗?所以她就是光的父亲后来娶的妻子,也就是光的继母……

    (竟然这么年轻!)

    她和光不像母子,却像姐弟。

    光还是用充满恐惧和渴望的眼神看着藤乃,一边不停地说着「不行」。

    「如果再让我们待在一起……我快不行了……」

    即使藤乃看不到光,光似乎还是很害怕藤乃发现他的存在,然而他却像是被吸引住一般,一边凝视着藤乃,一边慢慢瘫软在地。

    「是光……对不起,对不起……我……」

    光用痛苦至极的表情和声音,要求尽早离开这个地方,尽早远离那个人。

    如果继续待在这里,光好像就会崩溃了。

    (如果现在我们跑掉,那斋贺要怎么办?)

    跪坐在榻榻米上的朝衣用紧张的表情看着挑起眉梢、僵在原地的是光。她紧皱着纤细的眉毛,抿着苍白的嘴唇,表情却好像比平时更惶恐不安,握在手中的毛笔尖端一滴一滴地流下墨汁,在纸张上晕染开来。

    是光叫道:

    「振作一点!」

    朝衣愕然地睁大眼睛。

    织女和藤乃以及其他人,也被是光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大吃一惊。

    朝衣身旁的一朱则是表情呆滞地僵住了。

    光停止呻吟,抬头看着是光。

    那漂亮而柔弱的眼睛像是在向人求救。

    是光继续大叫:

    「都走到这一步了,怎么可以吓成这样!别这么丢脸!你不是要实现约定吗?你不是为此才来到这里吗?既然如此,就给我绷紧肚子、挺直身体,好好地打起精神来!」

    光紧紧交握两手,仿佛想靠自己的意志来制止颤抖,他望向是光的眼神也显露出更多的信赖和勇气了。

    没错,光。

    是你的意志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因为你想帮助斋贺的这种炽热心情让我感动的,所以……

    「你不是孤单一人!」

    光抬起头来,眯起眼睛,以虔敬、神圣的表情听着这句话。

    睁大眼睛、嘴唇颤抖的朝衣,也和光一样在一旁仔细听着是光的吼叫,然后稍微皱起眉头,咬住嘴唇,像是急着压抑自己即将满溢而出的情感。

    朝衣或许把是光对光说的那些话当成是对她说的了。

    她挺直腰杆。

    同一时间,光也露出清澈的眼神起身,站到朝衣的身边,像是要保护她。

    是光也走了过去。

    他按着朝衣的肩膀,身体前倾,低声说道:

    「交给我吧。」

    在是光的手掌下,朝衣纤细的肩膀似乎轻微地颤抖着。

    朝衣没有阻止是光从她的乎中接过毛笔,代替她坐在纸前,然后带着心情浮动的不安眼神,直挺挺地坐在是光旁边。

    「拜托你了,是光。」

    光小声地说。

    织女、藤乃和头条的父亲都紧张地吞口水,看着是光写出第一幅字。

    一朱也从眼镜底下凝视着是光的手边。

    是光牢牢地握着毛笔,沾饱墨汁,也没把朝衣弄脏的纸换掉,直接在上面写字。

    厚重的黑线,写得龙飞凤舞。

    字体大得几乎要超出纸外。

    就像第一次拿毛笔的孩子一样随兴而豪放。

    是光拿起写好的字,朝向织女等人。

    织女、藤乃、雅之的表情再次浮现了讶异,安分地缩在一旁的织女孙子和孙媳妇也是一脸的愕然。

    一朱呆呆地张着嘴巴,朝衣则是瞪大眼睛说不出话,但她的眉梢渐渐因怒气而上扬。

    『土龙』

    这就是是光最先写的一幅字。

    ◇◇◇

    (他到底想干什么?是来开玩笑的吗?)

    朝衣的喉中涌上了这句话,她简直想要站起来大吼、

    竟然写出土龙!而且还用那种粗鄙的小孩字体。

    旁边的一朱噗哧一笑。

    「啊哈哈哈,赤城的字还真是豪迈。土龙啊,我完全想不到呢。」

    说完以后,他流畅地写出「麒麟」这个词。

    「慈悲睿智的麒麟和织女夫人更相配吧。」

    他的字写得精致而优雅,是光的字完全无法比拟。

    不过,是光不悦地紧闭着嘴巴,不断地写下去。

    『河童』

    『小黄瓜』

    『雪男』

    『外星人』

    朝衣因羞耻而变得满脸通红,放在腿上的双手不住颤抖,但不是因为不安,而是因为对是光的愤怒。

    (我真不该把事情交给这个男人。他推开纸门进来时,我怎么会感到安心呢?他按着我的肩膀时,我怎么会感到可靠呢?)

    他到底是来帮忙还是来扯后腿的,朝衣实在搞不懂。

    她甚至怀疑,是光就是因为想来捣乱,才会搭警车专程赶来。

    一朱摆出「赢定了」的得意表情,不断地写出外观和涵义都很优美、笔画很多的艰涩词汇。

    他对织女也是一个劲地吹捧。

    『土龙乐园』

    是光又用豪放的粗体字在纸上写出了朝衣不堪回首的过去。

    她再也忍不住了。

    正要发难时,朝衣突然一愣。

    织女的脸上浮现着微笑。

    她看到是光那孩子般的书法,并不是露出苦笑,而是一脸怀念、爱怜地眯着眼睛,露出笑意。

    跪坐在她两旁的藤乃和雅之也没有看着一朱,而是认真地盯着是光。

    是光用炽热的眼神瞪着白纸,舞动布满坚硬肌肉的细细手臂写字,卖力得几乎是汗水四溅。

    他的字写得极为强劲。

    一朱的字既轻快又细致,反而更凸显了是光字体的雄浑力道。

    会在瞬间吸引众人目光的并不是一朱纤细工整的字体,而是是光单纯而奔放的字体。

    他沾了满满的墨汁,笔毛爽快撞击在纸上的声势几乎令墨渍飞溅,眼中的专注神情如火炬般熊熊燃烧。

    朝衣不知不觉地也被吸引住了。

    (为什么他会让我觉得如此震撼?)

    明明是那样的字。

    粗鄙又野蛮,像孩子一样的字。

    明明都是一些像在对我找碴的词汇。

    『朝颜』

    是光写了这个词。

    这和他刚刚那些孩子般的粗鲁字体不同,虽然灵动却很端正、凛然,像是给孩子看的字帖一样优美。

    朝衣的胸中又是猛然一震,心头揪紧。

    多么美的字啊。

    多么凛然的朝颜。

    正当她这么想的时候,是光接下来又写了:

    『好胜』

    (那是在说我吗?)

    是光不理会朝衣的气愤,继续以流畅漂亮的笔迹写出『倔强』、『高傲』、『嚣张』、『冷酷』、『地下老大』。

    (反正我就是倔强高傲嚣张冷酷的地下老大嘛!)

    不知怎的,织女看到是光写出这些词汇,也开始小声地说着「哎呀」、「何必讲成这样」,令朝衣不禁红了脸颊。

    是光继续抿着嘴巴,写出:

    『笨拙』

    朝衣的心脏怦咚一动。

    接着那顺畅温柔的线条写出:

    『约定』

    朝衣的脑海里顿时浮现了一片明亮的夏季天空。

    在耀眼的光芒中,小学时代的光微笑着伸出小指头。在那一天立下的,最初的约定。

    那是如此地天真,如此地幸福……

    持续在一旁观战的帝门藤乃看到是光拿起这幅字的时候,也以感伤的神情眯起眼睛。

    织女又露出那种苍茫的眼神。

    「……」

    接着轮到一朱。

    但是,是光把写了「约定」的纸移到旁边,再拿起一张纸继续写字。

    『途中』

    ◇◇◇

    (这是最后的一张。)

    是光瞪着纸,用强劲而尖锐的笔触写了起来。

    他至今写的那些书法,并不是出自任何的计算或策略。

    那都是浮现在他心中的词汇,还有在一旁看着他的朋友鬼魂想要传达的词汇,他只是单纯地把想写的东西写出来。

    但他决定,最后要写的是这个词汇。

    他不知道织女会不会喜欢。

    不过,这是他最想送给织女的词。

    光一定也是……

    『途中』

    是光双手拿起写好的字,举给织女看。

    织女像是深受触动似地凝视着那张纸,专注到一动也不动,几乎忘了呼吸。

    (喂,婆婆,你说自己就像朝颜上的露水一样,现在不想再做什么努力,接下来只是在等死而已,不过,你的旅行可还没结束耶!你还在旅途之中喔!)

    是光在心中对织女认真地说着。

    是光身边的光也以澄澈的眼神看着织女,圆润温柔的声音说着:

    「织女夫人,你以前教导过我,要继续往前走才能找到答案,因为现在还在旅途之中,会迷惘也是很正常的,不用着急,只要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下去,或许就会在旅途的某个地方找到自己认为的正确答案。」

    插图

    当他问织女,找到正确答案可不可以来告诉她时,织女回答她会期待着的。

    既然织女连超过十年前的小约定都记得,就算是光没有解释这两个字的意义,她也一定可以理解。

    光的心愿也一定可以传达出去。

    「织女夫人也继续往前走吧,别再说那么悲伤的话,说自己的人生已经结束了。」

    光以柔和的表情对她说。

    「织女夫人的路也还没走完呢。」

    光的声音……

    看着是光那幅书法的织女,应该也听得见吧。

    她仿佛终于清醒,先前恍惚的神情如今变成了充满知性的表情,感触良多地说:

    「看来我的旅途还没结束呢。」

    她以沉稳的表情缓缓垂下睫毛,微笑了一下,接着抬起头来,露出凛然而聪慧的眼神说:

    「赤城这幅字教会了我这件事,所以我认为该给他冠军。」

    朝衣睁大眼睛。

    一朱怨恨地扭曲面孔,咬住嘴唇。

    雅之凝重地说:

    「既然这是朝颜姬的希望,我也没有异议。」

    藤乃也含蓄地说:

    「赤城的字也特别能触动我。尤其是……『约定』那一幅……」

    藤乃开口的时候,光又出现了痛苦悲伤的眼神,但他忍住了这种心情,露出淡淡的微笑。

    织女环视着众人。

    「那么,就决定冠军是赤城了,没问题吧?」

    朝衣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就在此时……

    「什么嘛!这样太奇怪了吧!突然来了一个和帝门家毫无关系的人,怎么能算是参加者!」

    站起来大吼的是织女的孙子。

    因为他的存在感太薄弱,所以是光根本没注意过他。

    (这个人是谁啊?)

    他如此心想。

    如果光没有告诉他「那是织女夫人的孙子」,他恐怕会一直误会下去,还以为「这个佣人还真不客气」。

    支持一朱的孙媳妇也和丈夫一起站出来说:

    「对啊,太奇怪了!一朱先生的字明明比较高雅,而且写的都是很优美的词呢!」

    她丈夫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奶奶一定是健康又恶化了。还是去喝杯茶,休息一下比较好。喂,你去给奶奶泡茶。」

    织女静静地说出这句话:

    「我不会再喝你泡的茶了。」

    她以坚定的眼神看着孙子和孙媳妇。

    两人吓了一跳,心虚地互望一眼,然后慌张地动了起来。

    「快、快把奶奶扶进里面的房间。」

    孙子如此指示着佣人,孙媳妇也对藤乃等人解释说:

    「奶奶最近老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或许是因为惊慌,这两人根本没发现现场气氛不对,雅之已经皱起了脸,藤乃也露出不安的神情。

    是光用更加锐利的眼神盯着这对夫妻。

    光这时开口了。

    「你们想让织女夫人离开这里,是因为担心织女夫人说出你们的企图吧?」

    光的语气没有半点温柔,反而以罕见的愤怒眼神紧盯着孙子和孙媳妇。

    「织女夫人不会说出来的,因为她至今一直包庇着你们。但是!」

    是光惊讶地听着这尖锐响亮的声音。光竟然有这种语气!

    「无论织女夫人怎么想,我都不能坐视不管!织女夫人照顾过我、鼓励过我,是我的大恩人,我敬爱的朝颜姬,既然她顾念亲情不肯说出实情,为了她的安全,就让我来揭发你们!」

    光不像平时的他,眼中浮现了严厉的神色。

    「最好让大家也听见,这样你们才不敢再对织女夫人下手。」

    「喂!放开婆婆!我现在就要把你们所做的事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

    是光用响彻客厅的音量转述光说的话。

    朝衣不知是光打算说什么,充满戒备地盯着他,藤乃等人也讶异地注视着是光。

    一朱仍咬着嘴唇,也用执拗的眼神瞪着是光。

    孙子夫妇听了更是不知所措。

    「我们哪有对奶奶做什么!」

    「是啊!你想要挑拨离间吗?」

    两人紧张地反击。

    织女用寂寞的眼神看着孙子夫妻,沉默不语。

    光一脸严峻地说道:

    「你们知道朝颜是有毒的吧?朝颜原本是在奈良时代晚期,为了当作药物而引进日本的,它的种子拥有泻药和利尿剂的效果,价格非常昂贵,据说值得上一头牛的价钱,因此也称为牵牛子。不过,朝颜的种子也具有可怕的毒性……」

    是光也瞪着孙子夫妻吼道:

    「你们知道吧?朝颜的种子可以当作药,也可以当作毒药。」

    孙子夫妻的肩膀又是猛然一抖,视线不安地游移,声音也拔尖了。

    「你你你你、你在胡说什么!」

    「就是嘛,干么突然说起朝颜的事,你有毛病啊?」

    光严肃地继续说:

    「尤其是朝颜的伙伴曼陀罗花,那是具有和颠茄同样药效和毒性的危险植物,含有具备麻醉药效的生物碱,只要少量的种子就能让人昏醉、失去思考能力、感觉麻痹,所以也能在手术时当作麻醉药使用。」

    「朝颜的伙伴曼陀罗花特别危险,还可以在动手术时用来麻醉,所以使用方法如果错了,就会很严重。」

    「目眩、复视、异样口渴、无法排尿、不安、混乱、幻觉……如果摄取了太多曼陀罗就会出现这些症状,还有可能致死。」

    「吃太多曼陀罗就会眼花、把一个东西看成两个、口渴、不安、看到幻觉,还有可能死人,你们应该知道吧?」

    是光逼近孙子夫妻,他凶恶的眼神令两人害怕地靠在一起、浑身发抖。

    在两人的周围,朝衣、藤乃和雅之都屏息静听是光说话,一朱藏在镜片底下的眼睛浮现了焦躁的神色。

    光继续指责他们:

    「庭院里也种了曼陀罗,而且就在药草园旁边!这只是巧合吗?」

    「庭院的药草园旁就长了曼陀罗,你们早就知道了吧?」

    「那就是曼陀罗。」

    光用纤细白皙的手指指着一个地方,是光也用粗硬的手指指向那里。

    「那就是曼陀罗!」

    那里是简单地用石块围起来的小药草园,周围长了叶缘和花瓣都很尖的白色朝颜,挂在藤蔓上的果实表面布满小刺,长得一副邪恶的外貌。

    孙子夫妻脸色都绿了。

    「曼陀罗不只是种子有毒,花、果实、茎,连根部都含有毒性。曼陀罗的根和牛蒡很相似,在地中延伸得很长,在采药草的时候多半会『不小心』混进去吧。不过,真的是『不小心』的吗?」

    「曼陀罗不只花和果实有毒,连根都有毒!你们明明知道这点,还故意把这种花种在那里吧!」

    「织女夫人常喝牛蒡茶,因为你们说这对健康有帮助,所以经常用药草园里的药草泡茶给织女夫人喝。」

    「婆婆喝的牛蒡茶,真的『对健康有帮助』吗?说不定里面放的不是牛蒡,而是曼陀罗吧?」

    孙子夫妻被逼得走投无路,用哀求的眼神看着织女。

    织女想必早就知道了。

    她一定知道药草园旁边长得很像朝颜的花是曼陀罗,也知道孙媳妇端来的牛蒡茶里面加了曼陀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织女有多长的时间明知那东西会腐蚀自己的身体,却还是继续喝?

    一想到织女的心情,是光就觉得愤怒又悲哀,更强烈的是让背脊发凉的心寒。

    (婆婆,你真的想要放弃一切吗?你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吗?)

    「织女夫人的目眩、视力变差、口渴这些症状,完全符合曼陀罗的毒性会引发的症状。如果一口气加入大量曼陀罗,会引发严重的中毒症状,你们的企图也会立刻被发现的。

    不过,你们应该不打算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只是为了要自由地使用财产,所以想让管钱的奶奶早日面对死期。不,或许你们根本没想这么多,只是想用曼陀罗的毒性让织女夫人健康变差或是痴呆,把当家的位置让出来,这样你们就能掌握五之宫家的实权了。」

    「婆婆会眼花得那么厉害,都是因为你们拿来的牛蒡茶,只要稍微检查一下就能确定了!你们为了随便花这个家的钱,打算想让婆婆早点退休,所以用曼陀罗下毒,让她意识不清,看起来就好像痴呆了一样!说什么奶奶最近老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莫名其妙的是你们!婆婆才没有痴呆!她要痴呆还得等很久咧!」

    是光对着垂头丧气的孙子夫妻,以及静静听是光这些话的织女大声吼道。

    没错,你想退休还早得很呢!婆婆!

    我不是说了吗?你也还在旅途之中呢!

    「我、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曼陀罗……那种东西我们听都没听过!」

    「就就就就就是啊,我们又不是专家,怎么会知道那是哪一种朝颜。我们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孙子夫妻像是垂死挣扎地辩解。

    孙媳妇求救似地对一朱说:

    「一朱先生,我、我只是担心奶奶的健康,才泡茶给她喝的。」

    一朱摆出亲切的大少爷面孔,语气犹豫地回答:

    「可是拿不了解效果的东西给织女夫人喝,还是不太好吧?」

    「怎么这样!」

    「一朱先生!」

    孙子夫妻知道一朱不会站在他们那边,露出了绝望的表情。

    雅之和朝衣也冷冷地看着他们两人。

    这时,织女走到孙子夫妻前面,跪坐在地。

    然后深深地鞠躬。

    众人都讶异地注视着织女。

    织女把头贴在榻榻米上,以坚定而沉静的语气说:

    「由于我孙子们的无知行为,让大家担心了,我在此诚心向各位道歉。今后我会负起责任,好好教导他们两人,希望今天在场的人能把这件事藏在心里。」

    客厅里一片寂静。

    一直冷眼望着孙子夫妻的朝衣和雅之似乎被织女的态度所打动,两人都露出了感动的表情。

    一朱耸耸肩膀。

    藤乃悄声说着「……这真是一场温馨愉快的聚会」,一朱也立刻配合地接下去:「是啊,我也觉得很愉快呢,下次一定还要再找我唷。」

    孙子夫妻目眶含泪地望着织女。

    光和是光则是以有些伤感的眼神看着仍然低头不动的织女。

    ◇◇◇

    散会以后。

    客厅只剩织女、是光、朝衣……还有光这四人。

    午后的阳光热辣地照在朝颜的藤蔓和叶子上。

    是光刚才已经把药草园旁的曼陀罗全部拔掉了,所以只有那一带变得坑坑疤疤。

    坐在缘廊擦汗的是光右边是织女,左边坐着朝衣。

    织女望着药草园旁那块突兀的空洞,露出寂寞的眼神。

    「其实啊……我先生送给我的朝颜不是深渊。深渊是很新的品种,我先生在世时还没出现……但是,我曾经和小时候的孙子一起在庭院观赏深渊,还对他聊起朝颜祭的事,说『我也和你爷爷一起在这里看过同色的朝颜』……那孩子就误以为先生送我的朝颜是深渊了……」

    ——这种花是爷爷和奶奶的回忆啊?叫做深渊?要怎么写呢?奶奶教我嘛。

    平时常因害怕织女而畏首畏尾的孙子,难得对她露出了笑容。

    「所以我就回答他『是啊』。」

    她还用树枝在地面写了深渊二字。

    孙子开心得脸颊发红,也拿起小树枝在地上跟着写出「深渊」。这些字对小孩来说太困难,所以他一再歪着头,写得非常卖力。

    「……那孩子也对一朱说了这件事吧。原来他还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啊……」

    织女用笑中带泪的表情喃喃说道。

    「深渊」不是她和丈夫的回忆,而是她和孙子的回忆。

    那个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和她疏远得如同陌生人,还和妻子共谋在茶中下毒的孙子……

    她和这样冷漠的孙子之间也曾有过温馨的时光。

    织女一定是回忆起那件事了。

    所以一朱写出「深渊」时,她才会以那么爱怜、那么悲切的眼神微笑着。

    「我本来觉得什么时候死了都无所谓……」

    依然望着庭院的织女轻声说道,朝衣惊愕地抖动肩膀。

    织女慢慢地将视线移向是光他们,露出微笑,眼神虽然寂寞,却显得很清澈。

    「但是,我还在旅程的途中,未来的路还长得很,所以我要再从头打造这个庭院,也要从头打造我和孙子的关系。」

    她的表情既开朗又有力,看起来生气蓬勃,就像把这些事当成了很有意义的工作。

    光在是光的身边灿烂地笑着。

    朝衣安心地放松了肩膀。

    是光也觉得心情变得明亮起来了。

    「我该送什么字给我的恩人呢?」

    织女这句话,让朝衣再次绷紧肩膀。

    但是……

    「不用啦。」

    是光爽快地回答。

    「什么!」

    朝衣愣住了。

    「我拿那个也没用啊。对了,有机会的话我想和婆婆一起写书法,这样还更好呢。」

    「是啊,真不错。」

    织女眯起了眼睛。

    光和织女一样以清澈的目光凝视着是光,仿佛他早就料到是光会这样回答。

    朝衣还无法接受,她皱着脸孔倾出上身说: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如果得到织女夫人的字,光就……」

    「光才不希望这样。」

    是光坚定地看着朝衣说。

    朝衣挑起眉梢瞪着他,但是立刻变成了一副软弱的表情。

    「那么……光希望的是什么?」

    她似乎变得不知所措,用细微的声音问道。

    那柔弱的眼神,温柔得令是光非常讶异。

    喔喔,这家伙果然是女人。

    原来她也有这种表情啊。

    是光感到温馨柔软的心情溢出了胸口,他像是拿易碎物品一般,轻轻牵起朝衣的手。

    「来吧,让我来告诉你。」

    光在一旁微笑着。

    「走吧,小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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