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与战姬相遇

    “泰格勒少爷。”

    伴随着熟悉的少女声音,他的身体不停晃动。

    窗外的明亮让他知道现在已是早上。

    只不过,他还是很困。

    “再稍微……再稍微睡一会。”

    “稍微睡一会是多久?”

    “今天没有狩猎的计划,就睡到中午……”

    “够了,您该起床了!”

    少女大吼。

    少女掀开了毛毯,抓住泰格勒的肩膀并粗暴地拉起了他的身体。

    他睁开眼睛,只见少女由于愤怒而憋得通红的面庞就近在眼前。

    那是一张即使愤怒也没有丝毫魄力的娃娃脸。她那栗色的头发扎成了两个小辫,娇小的身体上穿着有黑色长袖且长至脚边的侍女裙,外面套着一件干净整洁的白色围裙。

    “啊啊……早上好,蒂塔。”

    泰格勒用充满困意的懒散声音称呼比自己小一岁的侍女之名。明白他暂且算是醒了过来,蒂塔终于松开了抓住他的手。

    “士兵们早就做好了准备,都在等待泰格勒少爷!”

    泰格勒茫然地在脑中不断重复她说的话。

    血色顿时从他的脸上褪去。

    “……糟了!”

    泰格勒从床上连滚带爬地翻了下来,拿起叠好的衣物。蒂塔的脚边摆着一个装满清水的小木桶。

    “谢谢。你为我做的准备还是一如既往得周全。”

    “因为我早就想到可能会变成这样。我去准备早饭了。请您洗脸更衣后过来进餐。”

    蒂塔收敛了怒意,面带着明朗的笑容行了一个礼。长裙轻摆的她快步离开了房间。

    洗脸之后的感觉十分清爽,泰格勒总算彻底清醒了。他穿好衣服跑出房间,一边在走廊上奔跑,一边系好了扣子。

    “虽然已经没时间了……不过,还是不能置之不管啊。”

    泰格勒笔直地跑向餐厅,但是在进入餐厅之前,他先在走廊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停留了片刻。

    这是一个无法坐下三位成年人的小房间。正面有块装饰华丽的案台,上面摆放着一张弓。

    弓弦绷得很紧,似乎随时都可以拿来使用。

    这张弓的特征用一个词来概括就是黑。

    无论是弓弦还是弯度缓和的弓把,全部都是亮泽的黑色。

    漆黑到了说它是从黑暗中切割了一块弓的形状也不为过。

    ——看着这张弓,会让人喘不上气啊。

    这张带有异常氛围的弓据说是猎人祖先使用的武器,也是沃鲁恩家族的传家之宝。

    泰格勒的父亲把弓交给他之后,留下了这样的遗言。

    “只有在真正需要使用这张弓的时候,你才可以使用它。除此以外的情况下不要动用到这张弓。”

    由于父亲的遗言和这张弓带给人的可怕感受,泰格勒从来没有遗忘对祖先的敬意,他一直尽可能地不去接触它。

    泰格勒摆正姿势,调整呼吸,将紧握的拳头在胸前横向一挥。这是对于历代先祖所行的礼节。

    做完了这件事之后,他安静地来到走廊,向蒂塔所在的餐厅走去。

    泰格勒威尔穆德·沃鲁恩今年十六岁。他诞生于布鲁奈王国的伯爵家庭,两年前父亲病逝之时继承了家业。

    这个夸张的名字来自于获得伯爵地位的祖先,听上去冗长而威严,但亲近的人都称呼他为泰格勒。

    泰格勒走进餐厅,诱人的香味扑鼻而入。

    造型质朴的桌子上摆着夹有火腿的煎鸡蛋,燕麦面包,牛奶和蘑菇汤,热汤上还冒起了热腾腾的白烟。

    蒂塔正站在桌子一旁等待着他。

    “只喝汤就行了。”

    “不可以。”

    一旦碰到进餐相关的事,蒂塔就会顽固到绝不让步。

    “在大家面前肚子咕咕叫也行吗?那样太不像话了。”

    蒂塔两手叉腰,直勾勾地盯着泰格勒。她的动作中充满了不像侍女的魄力。比起刚才叫他起床时的样子要恐怖多了。

    知道没法说服她的泰格勒只好乖乖投降。

    他就着牛奶咽下面包,举起盘子大口扒入煎鸡蛋,没多久就喝完了蘑菇汤。

    “我吃饱了。”

    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站起身来。拿着餐巾纸和梳子的蒂塔走了过来。

    “您的嘴边留下残渣了,下次请好好地擦干净。”

    蒂塔略带怒意地说。她用餐巾纸擦拭着泰格勒的嘴角。

    “而且还有竖起来的头发。”

    接着,她伸出拿着梳子的手,把泰格勒的红发细心地抚平。

    “您看,领子也卷起来了。”

    她把梳子和餐巾纸放在桌上,用双手立好泰格勒的领子。泰格勒也一动不动地随她摆布。

    “——泰格勒少爷。”

    “怎么了?”

    蒂塔的声音忽然变得微弱起来,泰格勒也温柔地开口。泰格勒一直把比自己小一岁的她当成妹妹对待。

    “泰格勒少爷为什么必须参加战争呢?”

    泰格勒摆出有些为难的表情。他拨弄着自己朴素的红发。蒂塔经常说出这种直白的话,让他很是困扰。

    “这是国王陛下发来的召集命令。作为布鲁奈王国的伯爵——沃鲁恩家族的家主,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但是……”

    蒂塔以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仰望着泰格勒,语气却越来越激昂。

    “我们好不容易才能凑够几百士兵……”

    贵族伯爵之类都是虚名。

    沃鲁恩家族虽然称不上贫穷,但足以算是生活简朴的贵族。

    他们的领土阿尔萨斯是距离国土中心很远的乡野小城,面积狭小,森林和山岭较多,几乎赚不到什么收入。

    泰格勒自己的生活也和贵族那种华丽奢侈的形象相去甚远。

    虽说家里的宅邸并不大,但是所有家务活都交给蒂塔一人处理已经可以说明问题了。

    “还有,我听说敌人是吉斯塔托王国。那么泰格勒少爷不是已经在这里了吗。从我们阿尔萨斯翻过一座山就是吉斯塔托了。”

    “话虽如此,这里只是无关紧要的乡下。吉斯塔托也不会打算攻陷这种地方的。”

    对于泰格勒来说,阿尔萨斯不会成为战场已经让人谢天谢地了。

    “而、而且……泰格勒少爷的弓不是也被人瞧不起吗……”

    “多半是没法建立战功的吧。”

    “战功之类的都无所谓!”

    蒂塔大声喊道,她像是在依靠泰格勒一般把脸埋到他的胸前。

    “一定……不要勉强,让自己受伤。请您平安无事地归来。”

    泰格勒静静地抱住靠在自己身上的侍女那瘦弱的身体。

    “不要担心。两年前我初次上阵的时候,不是也四肢健全地回来了吗?”

    “那时还有乌尔斯老爷……”

    还有乌尔斯老爷在——蒂塔咽下了这句话的后半截。于两年前逝世的乌尔斯正是泰格勒的父亲。

    为了让蒂塔安心,泰格勒轻轻地拍打她的头顶。

    “这次的战争,我们的部队已被安排在后方。那里非常安全。即使发生什么事,我也会想办法的。”

    泰格勒用手指拂去蒂塔眼角滚落的眼泪。于是,蒂塔点头说是。

    “请、请记住,泰格勒少爷。您千万不要像平时一样,在战场上贪睡啊。”

    “就是因为你总是这么说,我才一直这么贪睡。”

    “这是事实。泰格勒少爷只有狩猎的日子才能正常起床不是吗?”

    蒂塔不悦的回应堵住了泰格勒的反驳。

    即便如此,泰格勒知道蒂塔只是在竭尽全力地激励自己。所以,他再一次轻轻地抱住蒂塔。

    蒂塔无力地靠在泰格勒身上。

    她的温度隔着衣服传了过来,栗色的头发也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泰格勒也想让这一刻更加漫长,但他做不到。

    他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的身体。

    “拜托你看家了,蒂塔。”

    蒂塔用袖子使劲地擦去眼泪,对泰格勒露出笑容。

    “交给我吧。请泰格勒少爷多加小心。”

    泰格勒背着弓和箭筒走出宅邸,士兵们已经在门外列队等待。

    一位身穿皮铠的瘦小老人向前迈出一步,向泰格勒低头行礼。

    “少主。士兵们全体到齐,装备也已准备万全。”

    “辛苦你了,巴特朗。”

    这位老人是泰格勒的近侍。比起年轻的泰格勒,他的战斗经验更为丰富。在这些人之中,他也是除了泰格勒以外唯一可以骑马的人。

    其他人都是举着长枪,随身佩剑,以皮铠武装自己的步兵。

    “辛苦各位集结于此。”

    泰格勒说出慰劳的话语。老兵们则语气轻快地回应。

    “领主大人,您不必在意。虽然我们已经三年没有参加战争了,但是每天都在田间干活,身体可是壮得很呢。”

    “违抗国王陛下的命令就跟不听咱家老伴的话一样,后果会很严重的吧?所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各位能够这么说,我十分感激。对了,可以请你的太太也随军而行吗?凭她一人似乎就能怒吼着驱赶一两千敌兵四处逃窜呢。”

    士兵们一起发出哄笑声。

    “这件事还是就此作罢吧,少主。这家伙的老婆发起火来可是不分敌我啊。”

    巴特朗用玩笑打断了这个话题。泰格勒耸了耸肩,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看来士气方面没有问题。

    等到大家都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泰格勒再次敬了个礼。他骑上巴特朗牵来的马,举起右手发号施令。

    “我等的目的地是迪南特平原。途中会与玛思哈斯卿的大军汇合。”

    步兵们扬起了军旗。

    军旗有两面。一面是在蓝底上画有白色半月与流星的沃鲁恩家旗,另一面是红马旗——旗上画有黑色鬃毛与红色躯体的圣马,此乃布鲁奈王国的象征。

    “出发!”

    布鲁奈王国与东边的吉斯塔托王国已有二十多年没有刀刃相向了。

    造成这次战争的原因是国境线上的河流因暴雨而涨水,引起了河水泛滥。

    首先是遭受损失的居民们互相责难说“是他们没有管理好河流”,双方由此发生了争执。

    随后,接到请愿的国家也推诿为“是对方的治水政策有问题”,于是两国便强行出动了军队。

    然而,如果仅此而已,泰格勒也不至于被召集到战场之上。

    “敌军大约五千,但我方的军势在两万五千人以上。真是让人心潮澎湃啊。”

    在泰格勒身旁说出讽刺之辞的人是名为玛思哈斯·洛丹特的年老骑士。

    玛思哈斯是泰格勒父亲的朋友,也是在各个方面照顾他的恩人。

    “这是王子殿下初次上阵的传闻是真的吗?”

    策马前行的泰格勒向玛思哈斯询问。

    “应该是事实吧。国王陛下溺爱王子殿下之事人尽皆知。”

    钢铁盔甲裹在玛思哈斯矮胖的躯体之上,他面带不悦的脸色抚摸自己灰色的胡须。

    “这次的战争算是小孩子打架、大人帮忙的性质,并非是赌上国家命运的大战。从这个角度来讲,用来粉饰殿下——莱古纳斯王子的初次上阵……或者说积累经验,可以算是刚好合适。”

    他们不过是给爱子的第一战增进奢侈的装饰品吧。

    国王不仅对王国直属的骑士团下达了命令,统治战场迪南特平原附近领土的诸位贵族也要一同出兵。

    连泰格勒和玛思哈斯这样的小贵族也不例外。

    因此他们才聚集了两万五千多人的军队。

    玛思哈斯率领的士兵可以说是彻底埋没在两万五千这个数字之中。他们的待遇与泰格勒相同,也被分配在后方。

    “聚集比敌方更多的士兵是战争的常理。而且,莱古纳斯王子总有一天会成为国王。陛下这样谨慎行事应该没错吧。”

    泰格勒像是在安慰玛思哈斯一样,轻拍老骑士的肩膀。

    刚才这句话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倘若不这么想,他也会忍不住说出真心话。

    “既然如此,我们这样的小贵族待在后方就行了。反正认为这是必胜之战,追求战功而冲向前线的人很多……这么说来,泰格勒。你知道战姬吗?”

    玛思哈斯像是忽然想起了这件事,开口询问。泰格勒歪起脑袋。

    “您是指吉斯塔托的七战姬吗?”

    “没错,就是那个。敌军的指挥官似乎就是战姬中的一位。年仅十六岁,却常胜不败。她是一名优秀的剑士,总是冲在战场的最前线挥舞长剑。她也被称作银闪的风姬’和剑之舞姬’等等,深受人们的畏惧。”

    吉斯塔托王国由一位国王与七位战姬构成。

    王国分为七个公国,各个公国分别由被称作战姬的女性进行治理。

    ——与我同年吗。

    泰格勒对素未谋面的敌军将领产生了奇特的感受。与自己同年的女性居然已经积累了赫赫战功,还率领着五千人数的大军。

    在泰格勒诞生的布鲁奈王国,只有大贵族的女儿才能被认可为女性骑士。

    这次的战斗中,我方没有一位女性骑士。

    因此,泰格勒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那位战姬的名字是什么?”

    “老朽记得是叫艾丽奥诺拉·威尔塔利亚吧。据说她拥有稀世罕见的美貌。如果将宝石放在她的身旁,连宝石都会褪去色泽。”

    “原来是那么漂亮的美女吗。”

    “听到美女这个词心生雀跃是应该的,不过也要有个限度。蒂塔会嫉妒的。”

    玛思哈斯放声大笑,灰色的胡须也随之颤动。泰格勒不禁低吼。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提到蒂塔啊。她就跟我的妹妹一样——”

    “毕竟从孩提时起,你们就被人称为吊儿郎当的哥哥和稳重可靠的妹妹。”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泰格勒只得语塞。他抓着自己朴素的红发,转变了话题。

    “假如战姬是传闻中那样的名将,这场战争会很严峻啊。”

    “话虽如此,敌我双方的人数还是相差太远了。即使对方是战斗的专家,大概也无能为力吧。”

    不管战姬的勇武和才智有多高,应该还是无法弥补五倍的兵力差距。

    是啊——泰格勒也点头认同,但他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这是由于他产生了某种预感。脖子附近有种抽动的灼烧感。

    泰格勒以前也曾遭到这种感觉的侵袭。

    在森里深处狩猎之时被狼群围困,还有在山中遇到龙的时候。

    甚至是早上刚刚醒来,无法隐藏的觉醒下体被刚好前来叫他起床的蒂塔看到。

    总之,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通常都会发生不幸的事。

    “你的表情很不安啊。”

    也许是泰格勒不小心把想法写在了脸上,玛思哈斯讶异地盯着他。

    “难道你有什么心事?这样一点也不像轻率的你啊。”

    “轻率……我想还有其他的形容词吧。比如泰然自若之类的。”

    泰格勒不满地说着。玛思哈斯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你想使用这种麻烦的言辞装帅就随便你吧。老朽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呢。两年前你继承乌尔斯爵位的那一天。”

    “我说了什么吗?”

    “在乡镇和村庄的代表们面前,当他们询问你今后会如何治理阿尔萨斯时,你不是说了总之,顺其自然吧’吗。那种回答不算轻率,还能算什么啊。”

    泰格勒什么也没说,只是耸了耸肩。

    玛思哈斯继续说道。

    “生前的乌尔斯一直夸奖说你那种悠闲温和的脾气还有乐观的处世方式都不是坏事,贪睡也对健康有益。那完全就是为人父母的袒护心理。”

    “不过,我可是有顺其自然的自信哦?”

    等到玛思哈斯说完,泰格勒回应说。

    事实上,阿尔萨斯的确没有遇到什么问题。

    领地的储蓄在缓缓增多,以前对他轻率的问候哑口无言的村镇代表们现在也能和他友好相处。

    “除了狩猎的日子,你能自己起床吗?在蒂塔不帮助你的情况下。”

    “……不,这件事……”

    “这也是老朽从蒂塔那里听来的……只要有两三天的空闲,你就会带着弓箭冲到附近的森林和山岭中狩猎。”

    泰格勒沉默着耸了耸肩。他无法反驳。

    “话虽如此,你应该也把身为领主该做的事都尽职尽责地完成了。这一点只要看那些人的脸就可以明白。”

    玛思哈斯回头看向身后的步兵。

    虽然在知道自己会被配属于后方之后失去了战意,但他们没有哪个人心怀不满。

    “泰格勒,我们的任务是保证士兵们平安无事地回到家乡,而不是考虑如何战斗。老朽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还是不要想太多了。”

    “十分感谢。”

    泰格勒挤出笑容,向玛思哈斯的关心致谢。

    正如玛思哈斯所说,即使他思来想去也无济于事。

    虽然华而不实,但他们就是为了给王子镀上一层金才集结于此。

    别人根本没有期待他们成为战斗力,泰格勒和玛思哈斯也想不到部队中有什么人能接受他们的谏言。

    几天后,泰格勒等人抵达了迪南特。

    担任战斗主力的两万前卫已在山脚下布阵。包括莱古纳斯王子所在的主力小队在内,五千后卫也在山上待机。泰格勒和玛思哈斯都在后卫之中。

    不必战斗就能收场,也可算是一件令人感激的好事了。

    ◎

    在天亮前的昏暗天空下,一千骑兵正静静地等待进军。

    为了掩盖刀刃的反光,剑和枪尖都扑上了泥土,马匹的嘴巴套上了嚼子,马蹄也被细心地裹上了装有棉花的布料。

    于是,在敌方没有发现的情况下,他们一直接近到一座小山的旁边。

    位于缓坡上的敌人——布鲁奈军的后卫已进入了夜营。篝火的火焰随风微微舞动。

    “——休息。做好准备。”

    立于骑兵最前方的银发少女淡淡地笑了。士兵们遵从她的命令,开始休息。马嘴中的嚼子被卸掉,马蹄上的布料也被拆开。

    终于,出动的斥候回到了军中。

    听到敌人已经陷入沉眠、没有丝毫警觉的报告,少女回头看向诸位骑兵。她拔出腰间的长剑,高高地举向空中。长剑四周掠过一阵晚风。

    “我们眼前的敌人大约五千,是我等兵力的五倍。虽然对方是后卫,但指挥官所在的主力小队应该也是难攻不落的精锐兵力。”

    然而,赤红眼瞳中充满战意的少女继续说道。

    “我会向前进军,获得胜利。你们愿意跟随我吗?”

    骑兵们默默无言,将剑和枪举向空中。

    少女重新面向敌人所在的方向,一边策马奔驰,一边挥起锋利的长剑。

    “向前突击!”

    军旗迎风而立。这是黑龙旗——画有漆黑巨龙的吉斯塔托王国国旗。

    空气在轰隆的巨响声中开始涌动。骑兵们纷纷举起手中的剑与枪,亦或是将箭搭在弓弦之上,随着少女奔上了山丘。

    听到令大地震动的马蹄响声,哨兵们总算发现了敌袭。

    但是,一切已经迟了。

    “敌——”

    少女的剑尖一闪,士兵的首级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声,就血沫四溅地飞了起来。

    在逐渐泛白的天空之下,少女率领的一千骑兵在敌阵中肆虐横行。布鲁奈军陷入了巨大的混乱,甚至出现了丢下武器狼狈逃窜的部队。

    虽然也有誓死抵抗的士兵,但他们的势力和敌军实在相差甚远。

    而且,冲在吉斯塔托军最前方挥舞长剑的少女拥有压倒性的强大实力。

    她可以仅以一击横斩聚集成群的敌人,或是以马蹄毫不留情地冲散敌军。少女的身上甚至没有溅上一滴血液。

    长剑挥起呼啸的风声,滚落地面的尸体一具一具地增多。

    白银般的长发随风飘动,少女笔直地突入敌阵,而聚集成方队的骑兵们也跟在她的身后。

    时至此时,这场战争可算是胜负已决。

    ◎

    阵阵耳鸣袭来。

    零星的惨叫,临终前的嘶吼,马蹄的轰鸣声还有剑戟交错的铿锵声蹂躏着他的耳朵。

    “……唔。”

    他睁开了眼睛。

    几乎快将自己吸入的蓝天在眼前延展。

    推开压在身上的物体,泰格勒坐了起来。

    耳鸣消失之后,只有风声和将其掩盖的呻吟声传入耳中。折断的军旗微微地随风飘舞,被践踏跺烂的野草也在瑟瑟晃动。

    血腥味沿着尘土飞扬的地面扑鼻而入。

    “我失去意识了吗……”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扭头环视。四周的尸体堆成了山。

    草地被染成血红色,大地上横躺着成百上千的尸体。

    呕吐感不禁上涌,他用手捂住了嘴巴。伴随着湿润的手感,红色在他的手上蔓延开来。

    ——血……?

    他来回摩挲着脸庞和头部,却没有发现任何伤口。

    “是其他人的血吗……”

    泰格勒刚才似乎被埋在了好几具尸体之下,因此才逃过了敌人的眼睛。

    “巴特朗!玛思哈斯卿!”

    他呼喊着信赖的部下和亲近的老骑士之名,但这里没有回应。

    他再次呼喊追随自己的士兵姓名,依然没有人回答。

    “如果他们已经逃走就好了。”

    无论看向哪个方向都是尸横遍野。其间还有丢弃的剑,折断的长枪,还有在厮杀中毁坏的军旗。

    在缭绕的朝雾之下,他看不到远处的情况。但是,至少在他视野所及的范围内,没有一个能动的活人。无论是同伴,还是敌人。

    泰格勒的心中并没有涌起对敌人的怒意,严重的疲惫感让他的全身都无比沉重。他的口中发出一声叹息。

    “好惨烈的战斗啊……”

    几乎在天亮的同时,布鲁奈军遭到了从背后发动的奇袭。在他们陷入混乱之后,正面也有敌军攻来。两万五千人的大军就此瓦解。

    ——在昨天日落之前,我军确认了敌人位于正面的情报。这也就是说,吉斯塔托将部队分为两部分,一队首先偷袭后卫,另一对配合偷袭从正面发动攻击。

    泰格勒的背后嗖地一下冒起寒意。

    这样的策略非常简单。连小孩子都想得到。

    ——但是,他们令人畏惧的是面对五倍的敌人,仍然可以若无其事地实施这种策略的精神。

    这样做会进一步分散原本就比敌人少了很多的兵力。一旦没有顺利行事,就会被敌人轻而易举地攻破。士兵们应该也有抗拒之意吧。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获得了成功。

    布鲁奈军彻底崩盘。

    在军心动摇、溃败逃跑的同伴推搡下,泰格勒还没有正式指挥就从马上摔了下来,失去了意识。

    泰格勒的部队居然被我方的同伴干掉了。

    “话说回来……”

    泰格勒开始回想冲在敌军最前方挥舞长剑,将布鲁奈的士兵接二连三地砍翻在地的银发少女。不过,他几乎只在一瞬间看到了她。

    “那就是战姬吗。”

    战姬通常会冲在队伍的最前线。他回想起玛思哈斯的话。

    确实很漂亮——脑中浮现起不合时宜的感想,泰格勒自我反省地抓了抓自己的红发。

    幸好他的弓就掉在一旁。

    泰格勒捡起了弓,怀着些许紧张和不安弹了一下弓弦。

    “……看来没事。”

    他放心地抚慰胸口。如果弓把弯曲或者弓弦松弛,这把弓就没法用了。

    箭筒中的箭只剩下了几根。

    泰格勒仰望天空,根据太阳的位置判断方向。

    “那边是西方吗。”

    从这处战场向东走是吉斯塔托,向西走则是布鲁奈。

    强忍着体内的疼痛,泰格勒蹒跚地走向西方。就在这时,发现视野一角出现移动物体的他停住了脚步。

    有位独自一人的骑士正挥舞着长剑向这边驰来。

    泰格勒举起弓,抽出一根箭。

    骑士借马蹄踢散横躺在地上的尸体,一边践踏尸山,一边迫近泰格勒。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大约三十阿尔辛(约三十米),骑士大声吼道。

    “还有布鲁奈的幸存者吗。你的首级我拿下了!”

    泰格勒一言不发地搭箭,以漫不经心的动作将箭射出。

    大气震动。

    在沉闷的声音响起时,箭身精确地射穿了骑士的喉咙。

    箭的射速和他的冷静都让人惊叹。

    还没反应过来的骑士身体猛地一晃,从马上掉到了地面。

    失去骑手的马发出一声长嘶,没等泰格勒阻止,就奔到了他的身后。

    “真是的……看来没有那么顺利呢。”

    他叹了口气。要是身边有马,他说不定就能脱离战场了。

    泰格勒有气无力地迈起步子,但是还没走出十步,他再次停了下来。

    “敌人吗?”

    在三百阿尔辛(约三百米)的前方,出现了骑士集团。倘若被他们发现,对方一定会立刻追上来吧。

    “……有七个人。”

    泰格勒生下来视力就很好。通过狩猎,他的视力又得到了进一步的锻炼。三百阿尔辛的距离足以让他分辨出人脸。

    他瞥了一眼箭筒。里面只剩下了四根箭。

    虽然他对拉弓很有信心,但是以一根箭射倒两个人仍是不可实现的妄想。要是对方像刚才那样毫不留情地砍杀过来,他就无能为力了。

    ——但愿他们是同伴。

    泰格勒一边祈祷,一边观察着前面的骑士。当他看到最前方的骑士时,不由得睁圆了眼睛。

    “战姬……”

    她是遭遇奇袭之时位于吉斯塔托军最前线的少女。

    泰格勒几乎忘记了呼吸,沉迷地注视着对方。

    那是一位与自己同年的年轻女孩。在朝阳的反射下,她披在铠甲之外、长至腰间的银发闪闪发光,赤红的眼瞳也闪耀着明亮而威严的光辉。

    盔甲中伸出与年龄相符的纤细手臂,而她手中的长剑也与她不可思议的般配。

    ——玛思哈斯卿好像说过她拥有稀世罕见的美貌。

    应该说是确实如此吗。不过,也没有达到举世无匹的程度就是了。

    像这样盯着对方仔细审视,的确会忍不住嘀咕“原来如此”。

    这时,泰格勒忽然恢复了清醒。为了甩出杂念,他摇了摇头,以冷酷的视线盯向战姬等人。

    其他骑士都是她的护卫吧。他们是为了守护她,才在旁边策马前行。

    ——只要打倒战姬……

    我军惨败的战局已经无法改变。现在敌军应该正在对抱头鼠窜的布鲁奈士兵展开大规模的追击战吧。

    “……但是,只要打倒了她,对方就会暂停追击战。”

    如果玛思哈斯、巴特朗还有从阿尔萨斯追随他而来的士兵们还活着,这样就能提高他们得救的几率。

    战意渐渐上涌。他握弓的手开始用力。

    “我要试一下。”

    泰格勒抽出一根箭,搭在弓上。

    弓弦紧绷,他无意识地咏唱着神的名字。

    “狂风骤雨的女神爱丽丝啊……”

    弓弦碾压的叽哩声震荡着耳膜。

    据说在当下的大陆之中,弓的最大射程是两百五十阿尔辛(约两百五十米)。

    而这个数字只能说明箭可以飞到的最远距离。

    倘若要对瞄准的对象造成伤害,这个数字必须进一步减低。

    战姬等人所在的位置是三百阿尔辛(约三百米)的前方。

    尽管如此,泰格勒还是射出了箭。

    箭矢嗖地裂风飞行,深深地射入了战姬身旁那位骑士胯下的马头。

    马匹横卧,将骑士抛到地面之时,泰格勒已经射出了第二根箭。

    这根箭也射穿了另一位骑士胯下之马的眉间。

    “好了。”

    在两位护卫摔倒之后,前路总算清理干净了。

    他对拥有银发和红瞳的战姬——制造了射出箭矢的间隙。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啊。”

    泰格勒把手伸向箭筒。他的呼吸沉重而炽热。

    连在阳光无法射入的深山之中与体长超过四十丘特(约四米)的地龙对峙之时,他也没有像这样紧张过。

    ——其他骑士即使要保护她,也会被丧命的马匹和落马的骑士干扰到行动。想要绕过他们需要花费一点时间。

    而这段时间微乎其微。

    但是,对于泰格勒来说已经足够了。

    ——在这种状况之下,她只能采取趴在马头上或干脆自行落马的办法。

    在左右两边的护卫包围下,她无法采取行动,即使退后数步也毫无意义。正面还有倒下的部下和马,在没有助跑的情况下跳过他们十分困难。马也会抵抗这种动作。

    即使她真的做到了,从跳起到落地的期间,也会在箭矢前暴露破绽。

    再次盯向战姬的泰格勒突然感到了强烈的寒意。

    她在笑。那位战姬。

    战姬很明显正在直视着自己。她脸上的表情非常愉快。

    “唔。”

    泰格勒咬紧牙关。他知道此刻自己被她的气势压倒了。

    但他还是抽出了剩下的两根箭。用嘴衔住其中一根,又将另一根搭在弓上。

    然而,就在此时,令人难以置信的场景映入泰格勒的眼中。

    战姬胯下的马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高高地飞向了摔倒部下们的上空。

    高度大约有二十丘特(约两米)吧。

    在泰格勒眼中,这幅场景简直就是马背上长出了双翼、拍打翅膀所致。那个动作不能算是跳跃,只能称之为飞翔。

    “刚才那是什么……?”

    战栗和恐惧趋驰于泰格勒的全身。他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人类所骑的战马不可能在没有助跑的情况下跳到二十丘特的高度。

    但是,战姬若无其事地回落地面,向这边策马狂奔。

    ——不要害怕……!

    他呵斥自己。刚才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泰格勒怒视着战姬,射出第三根箭。

    箭矢乘着风撕裂大气,穿过空中。正要吸入她的额头之时——被一道银色的闪光击落了。

    “……骗人的吧?”

    泰格勒瞠目结舌。他的嘴角微微痉挛。

    对方居然用剑打落了他从数百阿尔辛的地方高速射去的箭矢。

    可以做到这种事的人,只有出现在英雄史诗歌(注释:日语原文为武勲詩,而英语注音是Geste。)之中的传说中的勇者或英雄。普通人类根本不可能做到。

    他搭上最后一根箭。

    只有对弓,他拥有绝对的自信。更何况对方正笔直地奔向这边,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已缩短到三百阿尔辛之内。

    ——这一次不可能落空。

    泰格勒的箭和刚才一样精准地瞄准战姬的额头——却同样被她弹开了。

    在这期间,战姬胯下的马没有瞬息停顿,气势汹汹地狂奔而来。还有十秒左右的时间,她就能直抵面前吧。

    “到此为止了吗。”

    箭已经用光了。他没有其他武器,徒步也不可能逃过奔马。

    泰格勒紧握手中的弓,双脚用力伫立于大地之上。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太难看。

    战姬来到了泰格勒的面前,勒住了马。

    她白银般的长发没有沾上半点血沫和沙尘。

    雪白的肌肤让人联想到故乡山顶万年不化的积雪。

    鲜明的轮廓,又高又直的鼻梁,还有那润泽的娇艳嘴唇让人想到高级的雕像,但那双充满生命力的红瞳又给人留下她是活生生的人类这个无比强烈的印象。

    她将长剑的剑尖指向泰格勒。

    “扔掉你的弓。”

    无可奈何的泰格勒只好按照她所说的去做。战姬满足地点了点头,面带笑容地说道。

    “你的技术很不错啊。”

    泰格勒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对自己所说。

    ——被夸奖了……?对方明明是自己瞄准的人?

    他心中的困惑远远超过了开心。

    “我是艾丽奥诺拉·威尔塔利亚。你呢?”

    “……泰格勒威尔穆德·沃鲁恩。”

    “贵族吗?爵位是什么?”

    包括布鲁奈和吉斯塔托诸国在内,爵位的名称会成为继承之人的姓氏。除了极少数的特例,不是贵族的人不会有姓。

    他回答说是伯爵。她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愈发愉快了。

    “很好。沃鲁恩伯爵。”

    艾丽奥诺拉一边将长剑收入腰间的剑鞘,一边爽朗地向他宣告。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俘虏了。”

    在他惊愕地倾听对方说出不可思议的话语时,她的护卫们总算追了上来。

    他们围住泰格勒,伸出剑与枪,但是在艾丽奥诺拉挥了一下手之后,他们出人意料地收敛了行动,纷纷收起武器。

    “莉姆,让这个家伙坐在你的身后。他是我的俘虏。稍微粗暴一点倒没有什么,但千万不要让他受到重伤。”

    被称作莉姆的骑士默默点头。由于此人的头部完全被头盔覆盖,泰格勒看不出她脸上带有什么样的表情。

    “快点坐上来。”

    莉姆俯视着泰格勒,头盔之中响起低沉的嗓音。感觉到声音中的怒意,泰格勒立刻明白了原因。

    这是刚才被自己击落马下的骑士。

    ——难道她是借了其他骑士的马匹吗?如果真是这样,这个人在骑士之中也是厉害的人物吧。

    “可以不丢掉我的弓吗?”

    泰格勒指着自己放在地上的弓提问。

    “这是很重要的东西。”

    他亮了一下空无一物的箭筒,表示自己没有敌意。莉姆从马上伸出了手。

    “好吧。只不过要交给我保管。”

    泰格勒把弓递给了莉姆,骑在她的身后。接着,他用手挽住了莉姆的腰。

    莉姆忽然侧过头来,用头盔的后部重重地撞了一下泰格勒的脸。

    “你干什么!”

    泰格勒抚摸着自己变红的鼻头,表示抗议。艾丽奥诺拉则抖动着肩膀笑了起来。

    “莉姆,这家伙姑且算是我的俘虏。你就对他稍微温柔一点吧。”

    “……遵命。”

    虽然莉姆的声音中很明显带有不满,但她还是遵从了命令。

    “如果你再有奇怪的举动,我会立刻把你甩下去,用马蹄把你踩个粉碎。”

    泰格勒叹了口气。虽说也有莉姆对自己的怒意带来的可怕影响,总之他无法抑制在胸口不断扩散的对于未来的不安。

    骑士们掉转马身,艾丽奥诺拉意气风发地宣告。

    “虽然是一场无聊的战斗,但最后的部分倒是相当有趣。——那么,撤退吧。”

    迪南特平原的会战以吉斯塔托王国压倒性的胜利落下了帷幕。

    与吉斯塔托不到百人的遇害人数相比,布鲁奈有超出五千的死者和数倍以上的负伤者得以生还。

    不仅如此,布鲁奈王国还遭受了一次无可挽回的损失。

    身为总指挥官,预定成为下一任国王的莱古纳斯王子不幸战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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