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战姬的邀请与侍女的祈祷

    第二天中午,艾伦再次唤来泰格勒。

    昨天那件事发生之后,他立刻返回了房间。

    莉姆带着泰格勒在公宫内前行。他有些为难地抓了抓黯淡的红发。

    “……真是让人无法冷静啊。”

    他很在意周围人的视线。无论是巡逻的士兵或是错身而过的侍从和侍女,他们向他投去奇怪的视线。

    有些是敬畏,还有一些是感兴趣。总之,至今为止泰格勒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看待过,所以他心中充满了困惑。

    “喂,为什么他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啊?”

    按捺不住的他向走在前面的莉姆提问。她稍微侧过脸来,瞥了一眼泰格勒,以冷淡至极的口吻回答。

    “艾丽奥诺拉大人会对你解释。”

    ——算了。反正我也有一大堆想问的事。

    终于,莉姆在一扇门前停住了脚步。

    “艾丽奥诺拉大人。我把沃鲁恩伯爵带来了。”

    她一边敲门一边说道。里面立刻传来了“进来”的回应。

    莉姆推开了门,泰格勒跟着她走进房中。

    这里好像是办公室。

    虽然与自己刚才睡觉的房间一样狭小,但是这里的地板上铺有奢华的地毯,周围还摆放着黄金烛台和书桌以及由藤条编成的椅子。窗户也很大。

    “很快就完了,你们稍等一下。”

    艾伦端坐在办公桌旁,正在一份文件上奋笔疾书。

    处理完毕的文件在桌子一角堆成了小山。那庞大的数量让泰格勒深感佩服。

    在她背后的墙壁上装饰着两面旗帜。

    一面是吉斯塔托王国的象征——黑龙旗。

    另一面是黑底上绘有银剑的旗帜,这应该是艾伦的私人旗吧。泰格勒记得在迪南特的战场上,他没有见过这面旗帜。

    旗帜下方立着一把已经收入剑鞘的长剑。也许是为了应对紧急情况,它被摆放在艾伦触手可及的位置。

    视线落在文件上的艾伦忽然皱起了眉头。

    似乎是写错了。她粗暴地把文件揉成一团,以熟稔的动作将其扔向位于房间一角的垃圾筐。

    纸团轻轻碰到了垃圾筐的边缘,掉到了地板上。

    “…………”

    仿佛没想到自己会失败,圆睁双眼的艾伦凝望着那个纸团。

    看到艾伦脸上的表情,泰格勒差点喷了出来。但他还是强忍着笑意,为了掩饰表情低头捡起了纸团。接着,他把纸团交给莉姆。

    “纸是贵重物品,请您不要浪费。”

    艾伦摆出一副被人训斥的小孩表情,慢吞吞地嘟囔说:“我会小心的啦”。

    恢复状态的艾伦重新开始处理文件,没多久就结束了工作。

    “今天叫他起床的时候还那么大费周章吗?”

    “没有。今天我过去的时候,沃鲁恩伯爵已经醒了。”

    听到莉姆的回答,泰格勒一脸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其实他是在莉姆来到门外的瞬间就飞快地爬了起来。

    ——跟那种情况应该是一回事吧……就是出去狩猎的时候,有时会在山里或森林中过夜,感觉到野兽骚动的气息时,他就会自然而然地睁开眼睛。

    也就是说,泰格勒体内某种类似于本能的东西已经将她认定为危险的存在。这句话当然不能说出口,所以他始终没有说话。

    “看来你终于找到了身为俘虏的自觉啊。”

    艾伦噗嗤一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拿起长剑,绕过办公桌,走到了泰格勒的面前。

    “昨天非常抱歉。”

    艾伦严肃地低下了头,这让泰格勒吓了一跳。他不由得回头看向莉姆,但她只是一言不发地抬起下巴。似乎是让他别多想了,快点把头转回去。

    “你是指什么?”

    “交给你的弓。我没有多想便把事情全都交给士兵们处理了,没想到他们找来了如此粗制滥造的东西。”

    ——那把弓在吉斯塔托果然也是低劣的弓啊。

    泰格勒为无关紧要的小事松了一口气,而艾伦继续说道。

    “想出那个主意并加以实施的人一共有三名。我会下令砍掉他们的头——”

    “不,等一下。”

    泰格勒慌忙插话。

    “这的确是性质恶劣的恶作剧,但也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吧?”

    “恶作剧……你就不觉得生气吗?”

    艾伦不可思议地回望着泰格勒。

    “那三个人在众人的面前嘲笑你,还让你背负污名与屈辱。我认为他们只能用死来弥补自己的罪过。”

    ——没有那么夸张吧。

    但是,面对艾伦直勾勾的视线,泰格勒没有说出这句话。话说回来,因为那种事死去,他们肯定也会郁结不已吧。

    “这次可以请你放过他们吗?”

    艾伦不满地撅起嘴,但她没有拒绝。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就听你的吧。不过,这种事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裙摆翻动的艾伦走到了窗边,坐在窗台上。她用手臂抱住了长剑,把形态姣好的长腿搭在另一条腿上。

    洁白的大腿十分引人注目,泰格勒只好下意识地上移视线。

    腹部的裙装进入了他的视野。也不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胸部。

    ——争口气啊。我是俘虏,而这里是敌人的地盘。

    泰格勒的视线继续上移,最终定格在那张漂亮的脸庞上。

    “话说回来,昨天你为什么要我做那种事?”

    “对了,这件事还没解释呢。——莉姆。”

    听到主人呼唤名字的莉姆依然面带着冷淡的表情,蓝色的眼瞳中闪过一丝不悦的神色。她不情不愿地开口道。

    “以我为首的将军和部队长都对收容俘虏这件事深感不满。艾丽奥诺拉大人在成为战姬之前也曾趋驰于无数的战场,但她从来没有抓过其他俘虏。”

    “我是她的第一个俘虏吗?”

    “没错。正是因为如此,士兵之间流传出一个无聊的传闻。”

    “传闻?”

    “他们说我对你一见钟情了。”

    听了艾伦的话,泰格勒的眼睛再次睁圆。

    “什么战场上的恋情,敌人之间诞生的爱情等等……在英雄史诗歌和戏曲之中的确有不少,毕竟大家都很喜欢这样的故事。不过,这个传闻也不算错。说是一见钟情倒也没错。”

    “一见钟情……对我吗?”

    “对你的弓技。很遗憾,不是针对你自身的。”

    艾伦依然微笑着回答。泰格勒耸了耸肩,轻松地回答。

    “那就太感激了。要是被没怎么聊过天的人喜欢上,我也会很困扰的呢。”

    “难道不跟对方好好交谈的话,你就没法让女人钟情于你吗?”

    “了解我的优点需要一点时间啊。”

    “贪睡的恶习倒是很快就众所周知了。”

    莉姆毫不留情的话语让泰格勒无力地闭上了嘴。艾伦接着说道。

    “然后呢,你到底让几个女人迷上了你?”

    泰格勒无言地摊开双手,表示投降。

    他本来就不算美男子,而且还是家境并不富裕的乡间贵族,见到年轻女孩的机会也很少,根本没可能让对方迷上自己。

    “总之,那些因为传闻而产生了过激反应的部下们都说,为了根绝传言的来源,干脆杀掉你吧。”

    艾伦带着有些坏心眼,又有些期待的眼神看向莉姆。那副神情简直就像是在玩弄老鼠的猫。

    “直到现在,我也不认为自己的谏言是错误的。”

    感受到艾伦视线的莉姆回应说。她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

    “他们全是这样的家伙呢。所以,我认为你展示一下技术,好让这些人闭嘴是最为有效的方法。没想到效果远远超出了预期。”

    “既然如此,你早点解释不就好了。”

    “只要结果没问题就行了嘛。为了不让你产生误会,我还是强调一下吧。我在迪南特俘虏你并不是为了赎金。当然也不是出自慈悲的心理才没有杀你。只不过是因为你让我很享受罢了。”

    “让你很享受?我吗?”

    听到出人意料的评价,泰格勒皱起了眉头。而艾伦以发自心底这么认为的表情点了点头。

    “本来这次战斗就很不像话。简直是无聊到极点了。”

    艾伦一脸失望地说道。从窗外吹来的风轻轻晃起她银色的发丝。

    “我方兵力只有五千,而且没有援军。敌方有五倍的人数两万五千。在奔赴战场之前,我绞尽脑汁地准备了好几条计策。因为我认为这会是一次严酷的战争。没想到居然在一天之内,不,是半天之内就分出了胜负。”

    “轻松获胜不就挺好的嘛。”

    “莉姆也这么说。”

    眯着眼睛瞥了一下艾伦,泰格勒又看向莉姆。莉姆回以漠然的眼神。

    “对我来说,轻松取胜也是最好的结果。但是,只凭第一条计策就瓦解了敌军,令其彻底溃败——这样未免太扫兴了吧。”

    “第一条计策是指黎明前从背后奇袭那件事吗?”

    比起疑问,这句话更像是确认。从当时的情况来判断,泰格勒认为多半就是如此。不过,再怎么说他也没有纵观过全局。

    结果,艾伦点了点头。

    “我们事前做过侦查。布鲁奈军分为前卫和后卫,前卫的士气高涨,但后卫就比不上了。于是,我也将兵力分为两部分,让其中四千警戒对方的前卫,剩下的人突袭后卫。最后的突破比想象中容易多了,除了将敌人冲散,还导致了王子的战死。”

    “王子殿下去世了吗……!?”

    泰格勒睁圆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大喊出声。直到现在,他才知道王子战死的事。

    “他跟你很熟吗?”

    “怎么可能。”

    调整好心情的泰格勒摇了摇头。

    “以前曾经打过一次招呼,仅此而已。”

    住在边境的伯爵和一国的王子不可能非常亲近,但对方毕竟是自己国家的王子。泰格勒还是受到了轻微的打击。

    ——看来那位王子并不适合战争啊。

    这次的战争中,泰格勒也从远处眺望过王子的模样。那张中性的温柔面庞始终给人以柔弱的印象。

    “你恨我吗?”

    由于艾伦的声音和眼神十分认真,泰格勒不禁有些讶异。他回望着艾伦的视线,诚实地回答。

    “虽然听上去像是谎言,但我会说不。那里毕竟是战场。我也杀掉了吉斯塔托的士兵。”

    但是——他在心中暗自考虑,如果是听到玛思哈斯或巴特朗去世的消息,他的态度恐怕就无法拥有这样的觉悟了。

    ——作为布鲁奈的贵族,这么说也许并不合适。不过,我对王族的忠诚心可能十分淡薄吧……

    “是吗。”

    艾伦露出放下心来的表情,轻轻吐了一口气。

    “回到原来的话题吧。知道王子战死后,布鲁奈军的前卫也就军心涣散了。从背后攻击光顾着逃命的敌人,他们很快就变成了一盘散沙。太让人扫兴了。”

    虽然有些任性,但是她口中的失望之情也不是不能理解。泰格勒微微点了一下头。

    “就在这时,我遇到了你。”

    红色的双眸中泛起柔和的神色。艾伦直直地盯着泰格勒。

    “从三百阿尔辛之外精确地射出箭矢,能够做到这种事的确令人佩服……不过,在同伴们纷纷四散逃命的情况下还能保持战意,没有自暴自弃,冷静而准确地瞄准我——这令我大吃一惊。我真的很欣赏你这一点。”

    听到这句话,莉姆大声地叹了口气。

    “话虽如此,请您不要再次单枪匹马地冲出去。”

    “嗯,可是啊,莉姆。那时如果没有人在知晓危险的情况下接近这个家伙,大家就会成为他的活靶子吧?只不过,我没有想到他的箭只剩下了四根。”

    “您说的虽然有理,但那样做并不是艾丽奥诺拉大人的职责。”

    莉姆冷淡地否定了艾伦的抗议。

    银发的战姬有些为难地皱起了眉头,转而求助泰格勒。

    “如果是除了我以外的人冲过去,你即使打着哈欠也能赢过对方吧?对吧?”

    ——她的表情好生动。

    刚才艾伦还是一副久经沙场、威风凛凛的指挥官模样,现在她的表情就像是在向恶作剧的同伴求助一样。

    “在这种局势下,你想要我说些什么啊。”

    “用我的弓射出的箭一定是百发百中’,这样说不行吗?”

    “这句话无论是由我说还是由你说,都是一种讽刺。”

    如果是艾伦来说,那就是对泰格勒的讽刺。如果是泰格勒来说,那就是对莉姆的讽刺。

    面对一言不发地释放出强烈压力的莉姆,泰格勒投去表示“饶了我吧”的视线,但是对方没有回应。泰格勒搔了搔脸颊,再次看向艾伦。

    “无论是谁冲过来,我的做法都不会有太大区别。瞄准你,然后射箭。即使你留在原地不动,我也会把箭射过去。所以,从结果来看没有什么不同。是我彻底输了。”

    “你认起输来倒是挺爽快的嘛。”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用剑打飞箭矢的人。我还以为能做到这种事的人只有勇者或英雄之类的传说人物呢。”

    “看到莉姆的马中了一根箭,我就推测你会瞄准我的额头。正如我所料,你的箭很快就飞了过来。”

    本以为她会因胜利而自鸣得意,但是艾伦完全没有表现出这样的态度。她只是疼爱地抚摸着怀中的剑鞘。

    “打落第一根箭的时候,我的心脏就剧烈地跳动起来。第二根箭的时候,我就对你瞄准时没有丝毫偏差的技术心生佩服,甚至十分感动。如果你射出第三根箭,我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距离也在进一步缩短,应该就会被射中了吧。”

    说到这里,艾伦喘了一口气。她轻声嘟囔“喉咙好干”。

    莉姆用摆在办公桌旁的水壶给陶杯中倒上了水,递给艾伦。一口气喝干这杯水后,艾伦再次面向泰格勒。

    “我认为杀了你实在太过可惜。所以才把你带到了莱特梅利兹。我可没兴趣在战场上慢悠悠地谈心呢。”

    艾伦把搭在一起的腿放了下来,“咚”地一下站在地板上。她的嘴角绽开微笑,红色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泰格勒。

    “你愿意侍奉我吗?”

    这一次,泰格勒以彻底茫然的表情注视着艾伦。

    “我可以给你与布鲁奈同等的伯爵之位,当然也有和爵位相对应的俸禄。虽然暂时不能给你领土,但是可以根据你今后的表现将其纳入议程。升职或更高的爵位也不在话下。即使你是布鲁奈人,只要在战争中建立战功,我就不会做出差别待遇。”

    “……你是认真的吗?”

    这个提议很有吸引力。诱人到让人几乎无法置信。

    泰格勒知道自己的脸由于紧张和兴奋变得通红。

    手心被汗水浸湿了,心脏也在剧烈地跳动。

    艾伦轻轻地,但却强而有力地点了一下头。

    “我想得到你。”

    泰格勒的脸越来越红,像是为了掩饰这一点,他拨弄了一下自己的额发。

    艾伦的话应该不是谎言。

    如果她只是在骗人,未免太花心思了。

    ——这是在布鲁奈都可望而不可及的待遇。

    那个国家对于弓的蔑视是一道巨大而厚重的墙壁,始终竖立在他的面前。

    在某次与敌国的战争中,一位贵族组建的弓兵部队曾经建立了赫赫战功。

    然而,战争结束之后,他们没有得到任何一句赞美之辞。

    “只不过是从敌人的剑和枪无法碰到的远处射箭而已嘛。跟那些与敌人直接刀剑相向的士兵相比,他们的所作所为根本就微不足道。”

    连组建这只弓兵部队的贵族都无法推翻这样的局面。

    更何况是身为小贵族的泰格勒,他能有什么作为呢。

    不过,在这个国家……

    至少艾伦可以给予他公正的评价。

    这是作为一名弓箭手的他求之不得的好事。

    “我拒绝。”

    尽管如此,泰格勒还是如此回答。

    “我想这的确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像这样的邀请,即使再活一百年也不会遇到第二次了吧。”

    “那你为什么要拒绝我的提议?”

    艾伦的表情并不失望。她只是冷静地询问理由。

    “我有想要回去,并且需要守护的地方。”

    泰格勒以包含着强烈意志的语气继续说道。

    “阿尔萨斯。它是我从父亲那里继承的领地。虽然是距离中央很远的乡村,不仅面积很小,还全是山岭和森林。其中只有一座小城和四处村落……但是,我不想放弃它。”

    “阿尔萨斯……?”

    听到这个单词,艾伦动人的眉毛微微一蹙。

    “那里和我国接壤吗?”

    “只隔了一座山。”

    对于泰格勒的回答,艾伦“嗯”了一声并点了点头。接着,她再次坐到窗台上。

    “你的气魄确实很了不起,不过,你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没有考虑将来的事?”

    艾伦以事不关己的态度提问。

    “今后你将作为俘囚生活在这里……但是,等期限到来之时,如果你没能支付赎金或是等额的财物,我就会把你卖给穆奥吉奈尔的奴隶商人。”

    泰格勒的额头上浮起了冷汗。

    穆奥吉奈尔是位于布鲁奈东南方,吉斯塔托南方的酷热王国。

    那里的人都有着浅黑色的皮肤,布鲁奈和吉斯塔托在一百年之前就废除掉的奴隶制度至今还存在于这个国家。

    比起被杀,哪怕只差一点,没有交够赎金的俘虏通常都会被卖到穆奥吉奈尔。

    “我可以理解为你已经做好了觉悟,愿意从此走上奴隶的悲惨人生吗?”

    “我、我还不一定付不起赎金。”

    由于自己在逞强,泰格勒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

    “哦?昨天你要求减少金额原来是谈判手段吗。可是,那时你的表情非常拼命,悲壮到我都同情心上涌了呢。真是抱歉啊。”

    确信了自己的优势,艾伦搂着剑抱起胳膊,斜视着他。而泰格勒想不到回应的话。

    “……只是形式上低头,之后找个机会逃走不就行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看不下去了,一直缄口沉默的莉姆不由得插嘴说道。

    在艾伦咄咄逼人的进攻下,泰格勒心生疲惫。不过,他还是以看到稀奇事物的表情面朝莉姆眨了好几下眼。然后,他沉默着耸了耸肩。

    看到他们两个的举动,艾伦一瞬间露出好奇的眼神。但是,对此她没有发表意见。

    “我要说的事就这些。你有没有想问的事呢?”

    听到艾伦的提问,泰格勒像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昨天我射中的是什么人?”

    “盯上我性命的暗杀者。”

    艾伦若无其事地答道。泰格勒不禁目瞪口呆。

    “这又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每个月都会来那么一只偷袭我的家伙。可惜他们连让我消磨时间都不够格。”

    “你把暗杀者当成是消磨时间的对象吗……”

    从艾伦悠然自得的态度来看,这件事应该是真的吧。“一只”这样的叫法也只能让人联想到对虫子的称呼。

    这样看来,昨天紧张到那种地步的自己实在是有些滑稽。

    “但是,昨天确实有点危险呢。非常感谢。”

    “幕后主使者是谁?”

    “那家伙被抓住以后就自杀了,所以我也不清楚。你好不容易活捉了他,真是不好意思。”

    “没什么。比起这些,不知道对手是谁真的没关系吗?”

    “你在担心我?”

    似乎有些意外的艾伦眨了一下红色的眼瞳。接着,她淡淡一笑。

    “很可爱嘛,你。”

    “不……那个,这种事怎么样都无所谓啦,还是考虑对手吧……”

    因为害羞和艾伦诱人的笑容,泰格勒把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正在他惊慌失措的时候,艾伦总算绕回了原来的话题。

    “话虽如此,我能想到的对手有很多呢。只接受国王命令的战姬都有很大的权势。而且我的人生也不是那种不会惹人憎恨的平坦之路。”

    ——该说这是气度还是觉悟呢……仔细想来,她也很不容易啊。

    泰格勒感慨地叹了口气。当事人都这么说了,这件事还是不要继续追问为好。

    “最后一个问题……暗杀者放出的那根巨矢,为什么没有射中你?”

    “谁知道呢?”

    艾伦以可爱的动作歪起脑袋。

    “你也看到了吧。只是正好有风吹过,把巨矢吹歪了而已。”

    “那么艾利法尔’就是让风正好吹过的咒语吗?”

    泰格勒以写着“我看得很清楚”的眼神回望艾伦,但她没有丝毫怯意或动摇。

    “有兴趣的话就自己调查吧。我不是什么温柔的教师,也不会教导不成材的学生。”

    “……你的意思是要给予我行动的自由吗?”

    “如果不让你走出房门,得了什么病可就令人头疼了。在公宫的范围内,我允许你在监视者的陪伴下四处走走。不过,一旦你接近围住公宫的城墙,就会被视作逃跑。还有别的事吗?”

    泰格勒摇了摇头。总之,他对自己的现状和等在前方的绝望未来已经有所了解了。但是,待在这里的期间可以不被关在房间之中,这也算是值得感激的事。

    “是吗。那就回房吧。”

    ◎

    泰格勒走出了办公室,而莉姆也跟在他的身后。

    “啊,你要把我送回房间吗?”

    “不是。我还要跟艾丽奥诺拉大人谈话,这件事会交给其他人。”

    冷淡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莉姆加以否定。

    “请回答我一个问题。只是走形式也好,为什么你不肯听从艾丽奥诺拉大人的话?”

    带有疑问神色的蓝色眼瞳笔直地盯着泰格勒。他也以不可思议的表情回望莉姆,认真地回答道。

    “那样一来,我就背叛了阿尔萨斯,也背叛了战姬。”

    “你是我方的俘虏,对于你来说,艾丽奥诺拉大人是敌人。应该不存在什么背叛吧?”

    “因为我会欺骗她。”

    泰格勒耸了耸肩。

    “她很认真。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她的提议非常认真。”

    “是吗。”

    蓝色眼瞳中的疑问消失了,转而亮起了另一种色泽。

    莉姆唤来在走廊里巡逻的士兵。她命令对方将泰格勒送回房间,便回到了办公室中。

    艾伦坐在办公桌前,用水壶往陶杯中倒水。

    “我已经送走了泰格勒威尔穆德卿。”

    “辛苦你了。”

    艾伦将杯中的水一口气喝下,慰劳自己的部下。对此,莉姆行了一礼,便没有征兆地询问主人。

    “给予他自由行动的权利,这样真的合适吗?”

    听到她的疑问,艾伦皱着眉头凝视部下冷淡的面庞。

    “我说过他的行动范围仅限于公宫之内。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领土阿尔萨斯和莱特梅利兹中只隔着佛日山脉。他也许会逃跑的。”

    其实,莉姆并不认为泰格勒一定会逃走。

    ——他是个比我想象中还要坦率的人。

    通过聆听他与艾伦和自己的对话,莉姆不由得产生了这种感想。如果没有发生多余的状况,他应该会很老实。

    但是,今后的事谁也预测不了。

    “确实相邻,但是两者之间的距离并非一天两天就能走到。而且,这家伙也没法掌握地理状况吧。”

    “在我把成为俘虏的沃鲁恩伯爵从迪南特带回公宫的途中,他每天晚上都会在睡觉前眺望夜空……他是在观察星星。”

    “他眺望星空的时候有没有咏上一两首诗啊?”

    艾伦略带戏谑之意地笑了,但她已经明白了莉姆的意思。

    他是凭借每晚星星的分布确认目前的所在地。

    “然后再调查一下地图,就能搞清楚道路。”

    “可是啊,逃跑这件事说起来很简单,其实很麻烦的哦。首先,从公宫中逃走就很难。虽然他有自由行动的权利,但身边还有监视者。”

    “那就算他躲过监视者的耳目逃出了公宫。然后呢?”

    “接下来,包括城邑在内,我们的公都被城墙四面包围。知道那个家伙逃跑之后,我会立刻下令关闭所有城门。”

    “城门也被他突破了。”

    “……即使可以做到这一点,从这里走到佛日山脉需要十天。而且,佛日的山路很难走,绵延的群山峻岭也异常险峻。我会在刚才说的下令封锁城门的同时,命令追兵赶到山上堵住山路。我可不认为那个家伙能想到这一步。”

    虽然艾伦已经解释至此,莉姆还是没有退让。

    她以让人莫不清楚深浅的态度淡淡地说道。

    “但是,由于对领地用心很重,我们不能断定他不会暴走。”

    “确实不能断言。总之,你就是希望我做好最坏的打算吧。只要他逃走,不管有什么理由,我都会下令斩首。这件事我可以向你保证。——这样就行了吧?”

    “非常感谢。”

    莉姆深深地低下了头。艾伦探出身来,睁大眼睛观察着她。

    “有什么事吗?”

    “不,我本以为你非常讨厌泰格勒……毕竟第一印象很不好呢。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也没有。感觉就是你并不觉得他有多坏。”

    “…………”

    莉姆没能立刻回答。艾伦说的没错,莉姆再次为她的敏锐眼光吃了一惊。

    “比起这些,我有一件事想要确认。”

    莉姆转变了话题,回避刚才的问题。

    “您真的打算将他收为部下吗?”

    “你有什么不满?”

    “我承认他是一位优秀的弓箭手,但是弓要凑成一定数量才能发挥作用。我不明白只有一个人可以派上什么用场。”

    前哨战中由成排的弓兵射出箭雨是最常见的战术。随后两军接近,转为使用剑和枪的白刃战。

    虽然在这期间也可以向远处的敌人射箭,但是最主要的部分还是以剑为首的近战武器。弓兵无法成为主力,这是绝大多数人的共识。

    “你想知道吗?”

    艾伦像是想到了愉快的娱乐方式,面带得意洋洋的表情解释道。

    “我打算让他在大约一千人的士兵保护下向敌军部队突击。”

    “是。”

    “然后,在士兵缠住敌军的期间,由他挨个射倒敌人的将军和部队长,再找好时机撤退。倘若可以重复往返这样的过程,即使有成千上万的敌人,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乌合之众。没有指挥官的军队会成为失去牧羊人的羊群。只要扬起鞭子,他们就会迅速崩盘。”

    艾伦的嘴角上扬,露出一幅胜利者的表情。

    “您这些话是认真的吗?”

    莉姆的表情没有变化,但她的声音充满了惊愕,其中还混杂着不满的冷淡。艾伦毫不在意地抱起胳膊,故作卖弄地叹了一口气。

    “无论是哪个世代,革新的战术都不被人所理解呢。”

    “前人认为不可用才没有采用这样的战术,难道是他们的做法有错吗?”

    “……算啦,我刚才说的话算是半开玩笑。”

    这样倒不如说她是在暗示另一半认真的部分。艾伦抬头看向站在办公桌前纹丝不动的莉姆。

    “我的战斗不仅仅是军队和军队冲突的战场,也有需要个人英勇的场合。莉姆,你可以把箭射到多远的地方?”

    “只是射出去的话可以达到一百六十阿尔辛。想让敌人受伤就只能到一百阿尔辛了吧。”

    “那么,在这座公宫中最为优秀的弓箭手呢?”

    “您是指路里克吧。他保持着二百七十阿尔辛的射箭记录。”

    路里克就是带着些许恶意,将粗制滥造的弓交给泰格勒的男人。

    “也就是说,你和路里克的弓技都远远不及泰格勒。”

    对于这个冷酷的事实,莉姆陷入了沉默。

    实际上,在迪南特她就拜会过泰格勒的弓技。

    莉姆完全没有注意到那根从远处射来的箭。因此她的马才会死去,而她也摔落马下。

    ——即使我察觉到了,恐怕也没法像艾丽奥诺拉大人那样把箭打落吧。

    “我没想到在歧视弓的布鲁奈也有那么卓越的人才。不,也许正是由于他们的歧视,才把泰格勒的才能埋没了吧。无论如何,我是真的很想得到他。那个家伙很强。他拥有足以留在我身边的价值。”

    “泰格勒威尔穆德卿……”

    “叫泰格勒卿不好吗?他也说这样称呼比较好。”

    “……泰格勒威尔穆德卿。”

    莉姆用带有不满的强烈语气重复了一遍。

    “比起艾丽奥诺拉大人,选择了阿尔萨斯。”

    “干脆把阿尔萨斯夺过来吧。”

    莉姆叹了口气。她的主人总是像这样若无其事地说出恶劣的戏谑之言。

    而且,由于她是边笑边说,莉姆无法判断她的真实想法,也就无法做出对应。

    “暂时观察一下状况吧。从泰格勒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没法立刻准备好赎金。在那之前还有一段时间。我也想再进一步了解一下他呢。”

    “……遵命。”

    莉姆行了个礼,离开了办公室。艾伦一言不发地拿起靠在墙壁上的长剑。

    她轻抚剑鞘,长剑像是对她的动作产生了回应一样,一阵刮起的微风逗弄着艾伦的脸颊。

    “一见钟情……吗。怎么会呢。”

    艾伦不由得露出了苦笑,把剑摆回墙边的她继续开始了工作。

    ◎

    太阳沉向在遥远的西方延展开来的森林。

    “……今天泰格勒少爷也没有回来。”

    站在位于宅邸二楼,泰格勒的房间外侧突出的半圆形露台上,蒂塔眺望着闪耀暗红色的天空,长叹了一口气。

    这里是布鲁奈王国的阿尔萨斯,泰格勒的宅邸之中。

    蒂塔一个人留在家中的生活已经持续二十多天了。

    由于做饭和洗衣服只需要顾及自己,这些工作很快就能结束。而且,中午之间她就能完成打扫。食物、水和酒都准备万全。

    蒂塔打算一看到泰格勒的身影,就立刻提着裙子的两角,以侍女的姿态说一声“欢迎回来”,跑到门外出迎,让泰格勒在打扫干净的房间内尽情休息,为他准备好食物和酒。

    想到他可能受伤,蒂塔还检查了药箱。如果他流下汗水,那她就会立刻熬好热汤。

    但是,今天泰格勒也没有回来。

    把手搭在露台的栏杆上,眺望着血色夕阳的蒂塔忽然被强烈的不安所侵袭。

    ——难道泰格勒少爷……

    死掉了吗。

    他会不会回不来了。

    在迪南特与吉斯塔托军的战争中,布鲁奈军遭到惨败的消息迅速地传到了这里。还有莱古纳斯王子战死的传言。

    “没关系的。泰格勒少爷是在安全的后方……”

    虽然对自己这么说,但她的不安并没有消失。

    太阳终于西沉。蒂塔拿着提灯走出了宅邸。

    她已经检查过门窗上锁的状况。

    泰格勒的宅邸所在的塞雷斯塔城是阿尔萨斯的中心。这里虽然是城市,但是和村庄的规模相去不远。

    在夜空之下被黑暗渐渐笼罩的城市中,蒂塔静静地前行。来到一间小型的神殿门前后,她停下了脚步。

    蒂塔敲了一下木门,一位身穿巫女服、满脸皱纹的老婆婆露出脸来。

    “你来得正好,蒂塔。”

    “今天也麻烦您了。”

    栗色的双马尾轻轻晃动,蒂塔低下了头。老巫女的脸上浮现起亲切的笑容。她带领蒂塔走向神殿之内。

    这是一座以石板和木材搭建的雅致神殿。在老巫女的引导下,蒂塔来到了一个小房间。

    房间里摆放着装满清水的木桶,厚厚的布料,还有洁净纯白的巫女服。

    蒂塔关上了门,把手伸向身上的侍女服。

    她轻轻地解开围裙的衣带,接下来脱掉了长裙和长袖上衣。

    洁白的裸体在提灯的照射下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来。

    相比同年龄的女孩,蒂塔的身材十分娇小。然而她的身体线条却属于发育成熟的女性。蒂塔的手臂和双腿的皮肤由于日常生活而绷紧了,不过还是能看出上面富有女人味的柔软。

    “……”

    寒冷的夜晚空气贴了过来,她的身体不由得微微一颤。

    虽然每天都要这样做,但她直到现在都没有习惯。

    蒂塔脱掉了最后一件内衣,变成了一丝不挂的姿态。她身上的装饰品只有在头顶两侧扎起栗色头发的缎带。

    她把厚布沾上了水,仔细地擦拭着自己的身体。

    结束清洗之后,蒂塔将纯白的巫女服穿在自己裸露的身体上。

    这件巫女服和老巫女穿的日常服装不同,是专门用来“祈祷”的。薄薄的布料几乎可以暴露出她的身体线条。

    虽然聊胜于无,寒冷的空气还是触碰着蒂塔的身体。

    蒂塔轻轻抱住自己,走出了房间。

    她走向神殿内侧的祭坛。

    祭坛是一处半球形的凹陷之处,十尊神像沿着圆弧排列一旁。

    “天上的诸神啊。”

    蒂塔跪在祭坛之前,准确地做出唯有作为巫女修行之人才能做出的礼节,向神像摊开了手。

    “请对泰格勒少爷给予加护。但愿他能够平安无事地归来。”

    自从泰格勒离开宅邸之后,这样的祈祷就成了蒂塔每天必做的功课。

    蒂塔出生在巫女家族,但她并不喜欢在神殿学习或是向神咏唱赞歌。

    比起这些,她更喜欢去领主的宅邸寻找身为侍女的伯母。理由非常简单,伯母一定会给她很多点心。

    而且她也很喜欢眺望伯母干活的样子。做饭、打扫和缝纫之类的工作似乎更合蒂塔的心意。

    于是,多次来到宅邸的蒂塔遇到了泰格勒。

    因为宅邸中只有泰格勒一个小孩,他们两个经常聊天。

    蒂塔每天都会跑去宅邸中玩耍,叫泰格勒起床就成了她的任务。所以,泰格勒从孩提时起就会一觉睡到中午。

    “泰格勒大人,在伯母的帮助下,我试着烤了一些点心,您要尝尝看吗?”

    蒂塔递出了有点烧焦的点心,但泰格勒还是满口称好地咽了下去。

    数天之后,打猎归来的泰格勒说着“这是给你的礼物”,便把用打来的兔子皮毛做成的手套送给了蒂塔。

    蒂塔也曾向泰格勒抱怨说巫女的修行很辛苦。

    “泰格勒大人认为领主的学习很辛苦吗?”

    “也不光是辛苦啦,而且我也希望继承父亲的家业。”

    泰格勒以开玩笑的口气说“谁让父亲只有我一个儿子呢”。

    于是,蒂塔继续进行巫女的修行。同时,她也在伯母干活的时候帮一些忙。就这样,在成为十一岁的这一天,她对母亲说。

    自己不想成为巫女,希望可以作为侍女在宅邸中工作。

    她的母亲理所当然地表示了强烈反对,但是这时泰格勒插嘴说道。

    “不也挺好的嘛?又不是除了蒂塔就找不到其他可以担任巫女的人。”

    领主儿子的发言不可轻视。

    最后,在两个条件的保证下,蒂塔成为了侍女。一条是要修行身为巫女必需的学问和礼节,还有所有的祈祷咒术。另一条是为了保持巫女的圣洁,每十天要有一天去神殿献上祈祷。

    在那之前,蒂塔就对泰格勒产生了淡淡的懵懂感情。而这份感情成型的契机就是那时。

    结束了祈祷之后,蒂塔换上侍女服离开了神殿。

    金色的月亮光芒闪烁,冷艳的光辉投射在大地之上。

    即使每天祈祷,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祈愿能否传达给众神。不过,这样她的不安会减轻一点。

    “明天他一定会回来。”

    蒂塔轻声低喃,加快了走在回家路上的步伐。

    在夜空的背景下变成黑色剪影的宅邸映入眼中之时,蒂塔停住了脚步。

    包围宅邸的栅栏前出现了两个人影。

    蒂塔心生戒备,暂且观察着情况。但是当她知道对方的身份后,她喜形于色地飞奔过去。

    “巴特朗先生!玛思哈斯大人!欢迎回来!”

    挂在天花板上的枝型吊灯洒下光芒,蒂塔将两位老人带到了内客厅。在等待茶水煮沸的期间,她先端来了水。

    “嗯,谢谢你,蒂塔。”

    玛思哈斯和巴特朗身上的衣服都沾满了泥巴,十分肮脏。灰色的头发也在汗水的浸渍下变得硬邦邦。

    他们回到塞雷斯塔时,刚好是蒂塔离家赶向神殿之后不久。看来他们几个是不小心错过了。

    巴特朗在把泰格勒交给他的准备资金当成俸禄分给士兵之后,就让他们解散了。两人随后来到这里等待蒂塔的归来。

    “士兵死了七人,还有大约三十个人负伤。与其说是敌人干的,倒不如说是被逃跑的同伴冲撞所致。”

    巴特朗无力地笑了笑。

    “丧葬和治理士兵的伤都交给老朽了,关于这一点请不必担心。”

    玛思哈斯一边这么说,一边与巴特朗相对而视。

    强烈的不安袭向蒂塔。

    自从两个人来到客厅,他们的话题中就没有出现过泰格勒的名字。他们之所以摆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应该就是因为这个吧。

    蒂塔稍微探出身体询问。

    “泰格勒少爷怎么样了?难道……”

    “老朽认为……他还没死。”

    玛思哈斯的脸上浮现起大量的汗水。他的回答也有些模棱两可。

    “抱歉啊,蒂塔。”

    泪水流向巴特朗满是皱纹的脸,他低下了头。

    “少主被敌人抓走了。”

    由于过度的打击,蒂塔的身体晃了一下。但是,她立刻紧紧地握住围裙,强行撑住。

    “被、被抓走……这是怎么回事!?”

    “还是由老朽来说明吧。”

    过意不去地看着垂头丧气的巴特朗,玛思哈斯张开了口。他细细讲出吉斯塔托王国的战姬艾丽奥诺拉所提出的要求。

    听到赎金的金额,蒂塔再次几欲昏倒。

    “这样的金额不管怎么筹集都不可能交得出啊!即使把这座宅邸和里面全部的物品都卖掉也不行!”

    这是接近阿尔萨斯三年税收的数目。虽然他们有一年份的储蓄,但那也是从每年的少量税收中一点一点存下来的。

    而且,已经没有时间了。

    距艾丽奥诺拉的要求传达到布鲁奈王国已过去了十天。

    还有不到四十天的时间。

    “如果没法准备赎金,泰格勒少爷会怎么样?”

    “……俘虏之中也有人品和武艺得到认可的人为敌人工作,在当地娶妻并结束一生。”

    大多数俘虏都会被卖给异国的奴隶商人,在那之后便行踪不明——玛思哈斯没有说出这些,只是举了一个记载在英雄史诗歌中非常罕见的特例。

    “那样不可以!”

    蒂塔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玛思哈斯和巴特朗的陶杯轻轻晃动。

    “泰格勒少爷会回不来的!而且,在当地娶妻……”

    “总、总之,不会在期限到达之后立刻被杀。”

    被蒂塔可怕的认真态度吓了一跳,玛思哈斯气势微弱地补上了一句话。

    “……到底该怎么才好。”

    巴特朗阴沉地说道。

    “请、请问,国王陛下呢?”

    蒂塔向玛思哈斯提出自己刚刚想到的问题。

    “国王陛下不能帮助泰格勒少爷吗?”

    玛思哈斯露出痛苦的表情,陷入了沉默。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对于玛思哈斯来说,他也希望国王陛下可以做点什么。但是说老实话,国家现在没有这种空闲。

    这次的战争中,他们的士兵出现了不少死伤者。之后,他还不得不作为布鲁奈贵族的一员参加莱古纳斯王子的葬礼。

    令人窒息的沉默支配了整个空间。

    “——我明白了。”

    打破这份沉默的人是蒂塔。

    “我会在村子和城市里四处借钱。”

    听到她灌注着强烈意志的话语,两位老人抬起了头。

    “即使只是一枚铜币,汇聚多了就会变成银币,甚至金币。虽然泰格勒少爷成为领主才两年,但是他一直为了大家尽职尽责。我相信一定会有人表示理解并出手相助的。”

    玛思哈斯也“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老朽明白了。那么,这件事就拜托蒂塔和巴特朗了。老朽也会试着求一下熟人。”

    “谢谢您,玛思哈斯大人!”

    露出笑容的蒂塔深深地埋下头去。

    她依稀看到了希望。

    ——泰格勒少爷。我一定会救您的。请再等一等!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