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手到狗来
我在某个陌生的地方。
整个世界都是七彩的。
不，或许根本没有色彩。
这是人类无法理解的朦胧景色。
我坠入这个地方。
从很高的地方坠落。
没有任何指标能藉以判断方向，但我还是很清楚自己正在往下坠落。
我也知道，等我掉到尽头，一切都会结束。
这是哪里？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
脑袋里彷佛起雾，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混账，这颗脑袋快工作啊！
视野突然变得一片雪白，闪烁的光芒照亮宽阔的世界。
好宽敞，简直无边无际。
景色无限延伸，像是没有尽头。
怎么看都不像人间，不可思议的景象。
……对了。
「我中枪……」
中枪真是可怕。好强烈的冲击，吓到我了。
也就是说……呃……不行，我现在太慌乱，想不出结论，先深呼吸吧。
空气闻起来好咸。
冷静点，我刚才明明还在熟悉的地方、还在清阳茶店，现在却跑到这个地方。
我正在以头下脚上的姿势往下坠落，而且是全身赤裸。
真不想承认。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只有那个可能性。
「我死了吗……」
好冰冷的一句话。
就算近在眼前也没人知道。我虽无经验，还是可以借着知识和本能做出判断。
只要停止思考，任由平静的流动带领，便能轻松得到解脱。
所以，我正在经历濒死体验。说的也是，中枪后当然会死。
我又不是机器人、吸血鬼、柱之男或是终极生物，中枪当然会死。
「……原来如此，我已经死啦。」
说出这句话时，我感觉到体内有个东西沉沉落下。
我明白自己挂了，致命地挂了。
这是我的结局，除了接受之外别无他法。
虽然彷佛是书中常见的情节，但真的轮到自己时只会惊慌失措。
也对，一般人又没办法分享这种体验。
因为死了嘛。
真是一段不错的经验，好想告诉别人啊。
虽然我已经死了。
好，接下来是反省时间。
回头看看这段人生，大致上还算愉快。
虽然有很多麻烦的事、痛苦的事，但也有不少快乐的事。
我对这段人生还算满足，所以无所谓。
可是想到被我抛下的人，还是有点感伤。
给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
对不起，儿子太不孝。很高兴能成为这个家庭的两个孩子之一，虽然有时觉得很烦，但真的很感谢你们。我从来不曾表现出这点，因为我是傲娇嘛。你们两人都要活到一百岁喔，如果有保险金可以领就好了。
给圆香。
和哥死掉了。对不起，哥哥真没用。家里的事情拜托你，方便的话请炸掉我的计算机。所幸父母亲都还没痴呆，不过要是有什么万一，你得好好照顾他们。快点找个好男人吧！我可能太多管闲事，但反正是交代遗言，你多担待一点。
还有家里的宠物球球……总之好好努力！我会帮你加油的！
……大概是这样。
我还真洒脱。
虽然我喜欢看书，很擅长写作文和读书心得，但是，突然要表达自己的心情原来是这么困难的事。
在这种情况下，我连一句得体的话都想不出来。
谢谢，再见。
说完之后，我闭上眼睛。
***
我还在往下掉，不断往下掉。
一成不变的七彩世界也不断延伸，像是从冥界的车窗看到的景象。
到底要坠落到什么时候？如果是在书中，大概一眨眼就会结束，到底懂不懂啊？真是不机伶的家伙。
没办法，既然有时间便来看书吧。
想忘掉无趣现实的时候，最棒的做法就是看书。
我一边如此心想一边伸手……
「咦？」
我的手在半空中划动几下。
「咦？咦？咦？」
确认好几次以后，我满心疑惑。然后……
「没有书！」
我此时才发现事态严重。
没有！没有！没有！
本来想掏口袋，却摸不到口袋，连包包也没有。是说我根本全身赤裸，当然没有那些东西。
这里没有书店吗？即使是二手书店也好，这种时候连便利商店都行，到底有没有卖书的地方？没有吗？
死亡这家伙真是太不机伶！
哇！越是没书看就越想看书。没有可以读的东西吗？真的没有吗？广告也好，其他东西也好，快给我能读的东西啊！
……没有，周遭只有不变的色彩。
连一个字都看不到。
怎么不事先准备一下！
啊，等一下。
不行，脑袋好混乱，冷静点，冷静地想一想。
死掉就不能看书吧？
背后都是冷汗，感觉好不舒服。
明明连有没有身体都不确定，这种感觉却异常清晰。
事态严重。不能看书？怎么回事？这是在开玩笑吗？
不会不会，绝对不可能。
这个问题比被人拿枪指着更严重。
即使是死了，只要有书看什么都好说。
杰作、劣作、怪作、力作、佳作、凡作、名作，我要看遍所有书本。
好想看，可是还没看完，已经没办法看书。
大笨蛋，不能看书该怎么办？我现在哪有闲工夫死去？
死亡在搞什么鬼！给我读一读气氛吧！如果有气氛可以读，我都想拿来读了！
糟糕，没书看比死还恐怖。
发现不能看书之后，我反而更想看书。
脑海中浮现还没看过的书。
秋山忍《原罪系列》的前一集已经发售一年，老是听说要出续集却一直没出，是一部未完结的长篇悬疑故事。那是我最爱的一套书，描述非人的狂舞、异类的故事，还没看完那套书怎么能死！
周围的色彩渐渐变淡，我的直觉判断终点已经快到了。
回去吧！回到能看书的地方！
我一想到这里，立刻开始抵抗。虽然什么方法都想不出来，连身体都无法动弹，但我还是非做不可。
心中燃起一簇火焰，强烈、闪耀、鲜明的光辉。
我想看书，一心一意想看书。
「不要！」
我还有想看的书，还有想看的书，还有想看的书。
所以，我不能死。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我忍不住大叫。
一个劲地大叫。
喉咙好热。
全身都变成呼喊，传遍这个世界的呼喊。
像是唱歌、像是祈祷，不断对这个世界呼喊。
「我一定要回去！」
好想回去，好想回到住谷庄，回到被书堆包围的日常生活。
我扭动身体，像游泳似地挥舞手脚，不断地游、持续地游。
拼死拼活，独自一人抵抗围绕在身边的色彩。
「我还有书啊！」
我无法顺心操纵身体，若是松懈下来铁定会垂直下坠，所以我死命挣扎。但是感觉模糊不清，也看不到路标，所以只能依靠意念支撑。我想看书、我想要书，这种执着是我唯一的依靠，是逃出这里的唯一方法。
七彩世界到达尽头，我坠落的方向出现一片灰色大地。
那里一定是终点，一切的终点。
如果那里是结束的地方，我一定要跨过去。
「还没有完……」
心中只想着一件事。
「怎么能死！」
清楚明确。
还没完结的杰作，秋山忍《原罪系列》的最后一集，第七集。
我一直期望看到，一直相信可以看到，最棒、最爱的书。
在这个蒙眬的世界里，我的遗憾化为具体形象——包着鲜红书皮、厚重炽热的书，我要抓住那本书。
就算是想象也好。既然一切都不确定，我心中的那片鲜红便是一切。
行得通，鲜红的想象帮得了我。
灰色的大地逐渐逼近眼前，我没有丝毫犹豫。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气呵成，身体随着咆哮往上飘。摆脱这一切，回到原来的生活吧！
下半身沉入灰色大地。
鲜红的书消失在我眼前，消失在灰色大地的灰色箱子里。
「开什么玩笑！」
我借着空踢的反作用力飞向鲜红的书。
右手死命往箱子伸出。胸口沉没。右手探入箱子。左手沉没。
突然间，右手感到剧烈的痛楚、真实的痛感。出乎意料的痛觉，令我无意识地将右手抽出箱子。
箱子里有个东西探出头。
是狗，一只狗咬住我的右手。
「咦？」
下一瞬间，狗跳出箱子，迎面撞上我。
我的脑袋充满问号，接着被一片黑暗包围。
箱子、书、狗、头，全都沉没。最后，连我高举的右手都沉没。
「咦？」
简单来说，我失败了。
〈以下词汇收录于名词表〉
【秋山忍】出道时一口气获得好几个新人奖，名噪一时的作家。作品题材遍及各领域，共通点是雄厚的页数，每本书的分量都超过五百页。书迷多半为年轻族群，因此被誉为阅读率低下时代的救世主。代表作有《原罪系列》、《警部补梦见系列》、《街系列》。
【原罪系列】秋山忍的著作，被誉为秋山忍所有作品中最难以下咽的一套书。封面、文字、段落的立体感都能带给读者冲击，既前卫又激进的怪兽之作。预定七集完结，但是一年前第六集发售后就没有下文，最后的第七集迟迟不出。整套书都是鲜红的书皮。在第六集的最后一页出现主角的尸体。约有半数读者抱怨读到想吐。
【七彩世界】详情不明。
***
「喂！还活着吗？你还活着吧？」
异物戳刺脸颊的触感传来。
好想睡，我还想继续睡。干嘛啦，别吵我。闹钟还没响，让我多睡一下吧。
我翻过身，微弱地抵抗。
「喔喔，只是睡着啦？很好很好，反正已经包扎完毕，大概没事吧。」
声音听起来好遥远。我意识模糊地起身，视野蒙眬不清，而且全身无力。
怎么回事？我做了什么？我在发呆之中慢慢开始思考。
我中枪，死了。
一想到这件事，我立刻清醒过来，身体猛然一颤。
我搜寻着记忆，关键词是茶店、强盗、枪口。
我中枪，死了。然后呢？
我还记得铁的炽热触感、子弹穿过身体的冲击，明确的死亡记忆。一切溶化在色彩之中，慢慢化为虚无的记忆。
我看看周遭：白色和黄绿色的地板，以及黄色的墙壁。
有颜色。
我还活着？活过来了，回来了。我已逃出七彩世界，的确活着。
我不记得之前发生什么事，记忆仍然模糊不清。
但我可以确定，确定自己还活着。
我兴奋地欢呼，高声宣示我还在这里，对这个世界尽情释放复活的精力。
『可以看书了！』
是我多心吗？这句话……这个叫声听起来好像狗吠声。
大概是我太多心。
拜托一定要是多心。
但我没有听到期待的声音，只有「汪」的狗吠声回荡着。
残留在耳中的狗吠声。
「怎么啦，汪汪？恢复精神了吗？很好很好，我看到你在这场大雨中窝在纸箱里发抖的时候，简直吓坏了。不过，你还是再多睡一下吧，现在要好好休息才能恢复体力喔。」
有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低头看着我。这个爆炸头在胡扯什么？别竖着食指对我眨眼，恶心死了。还有，干嘛那样叫我？我才不是什么汪汪，有个堂堂正正的名字叫做春海和人……
『咦？』
爆炸头走开了。眼前有个透明的压克力栅门，再过去是一面大镜子。镜子里有一只狗，怎么看都是一只狗。
糟糕，我发现大事不妙。
我举起右手，镜中的狗也举起右前脚。
我举起左手，镜中的狗也举起左前脚。哇！完蛋！真糟糕，糟糕透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竟然是狗啊啊啊啊啊啊！』
这个叫声就像狗吠声。
我充满感情的喊叫变成狗叫。
搞不懂，这是在做梦吗？铁定没错。
所以我继续哀号，相信这样可以让我从梦中醒来。
可是，世界没有改变。
我发出的不是人声，只有哀伤的狗叫声消散在空气中。我没有醒来，醒不来的梦变成现实，我依然是一条狗。
谁来告诉我，狗可以看书吗？
给我书！同情我就给我书！
〈以下词汇收录于名词表〉
【狗】迷你腊肠狗。长毛，黑黄两色。整体是黑色，只有两眼上方、下颚两侧以及四脚前端的毛是黄褐色。起源于德国，特征是长长的身体和短短的脚。原本用来猎獾，如今是很受欢迎的宠物狗。
***
八月十四日
爆炸头翻过日历，开始打扫店面，我已经看惯这种早晨景象。就算不想习惯，世界还是会继续转动。
打从我变成狗以来，已经过三天。
在这三天，我借着偷听爆炸头说话加上自己思考，总算明白四件事。
第一，爆炸头的名字是犬饲洁。
第二，我在新稻叶站北门商店街的宠物店「IGGY」的狗笼里。
第三，爆炸头在三天前的大雨中捡回纸箱里的我，还帮我治疗。
第四，我确实变成一条狗。
怎么搞的？这是哪门子的剧情发展？
苏醒，复活，转生，轮回。
我看过很多描写这类题材的书，大概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但我从没想过竟然会有亲身体验的一天。「现实比小说更离奇」这句话说的没错，现实！真有你的！
不过，眼前的现实未免太过沉重。
我姑且接受现实，因为我从头顶到脚尖都是狗，想不接受都不行。虽然我不太确定对狗而言哪里算是脚尖，总之，我很清楚自己全身都变成狗。
可能是被弃置在雨中的缘故，我现在非常虚弱，动作不太灵活。不过爆炸头会拿饭给我吃，所以不需要担心饮食问题。原来狗食还满好吃的，而且毛毯软绵绵的，趴着很舒服。
最重要的是，这里有书。
虽然我不能自己拿书看，但我可以借着镜子反射勉强看到爆炸头读的书。店里没有客人时，爆炸头都会坐在店面深处的沙发上看书，我便能趁机偷看。虽然字体左右相反，但我毫不在意。爆炸头现在看的是《喜爱四季的人》，这是秋山忍早期短篇集。真是的，爆炸头，原来你和我兴趣一致啊？
要说有什么困扰的话，就是爆炸头翻页的速度太慢。他读一页的时间，我可以读完三页。
加油啊！爆炸头！你一定办得到！
〈以下词汇收录于名词表〉
【犬饲洁】宠物店店长。生于茨城县M市，和妻子里美住在东京都E区的公寓。兴趣是登山，专长是照顾动物，发型是爆炸头。喜欢动物，色彩品味很怪。爆炸头的直径六十公分，据说会逐渐变大，是新稻叶七大怪谈之一。
【IGGY】宠物店，遍布全国的知名连锁店之新稻叶分店，商品有狗、猫、鸟、猴、兔等动物。
【喜爱四季的人】秋山忍的著作。描写各自活跃于春夏秋冬的四位魔术师的短篇集，冬天的那一位好像有轻微忧郁症。
***
八月十六日
爆炸头真是疯了，竟然移动我的笼子。
等一下！爆炸头！这个位置吹得到冷气，我承认的确很舒适，这点还挺值得感谢，可是，我在这里看不到书啊！
喂！干嘛一脸得意，你又没做什么好事，反而是做了坏事才对！虽然你是出自善意，结果根本是大失败！
而且，要承受失败结果的是我耶！
怎么办？不能看书了。
身体还无法随心控制，从这里只能看见海报和日历，海报印的是小狗在玩耍的可爱照片。
我想看的才不是你们，你们没有任何安慰效果，改编成小说之后再来吧。
总而言之，没有字，能读的只有海报上的字和日历的日期。真受不了，好想看书。今天是十六号……啊啊，那不是《BlueRed》的新书发售日吗？糟糕，不能看书更让我满脑子都是跟书有关的事。
喂，爆炸头，事情就是这样，快让我看书，我好想看书。
喔喔，回来了。很好，爆炸头，你果然是个有用的家伙。很好很好，给我书吧。
不是啦，我不是在讨饲料！
〈以下词汇收录于名词表〉
【BlueRed】后藤光的畅销宇宙故事，描写宇宙飞船BlueRed号的船长和船员们前往宇宙尽头的故事，发生于途中各行星的冒险深受好评。宇宙飞船是粉红色的。
【海报】日本全国小狗协会的海报。从开张以来一直贴在店里，褪色得很严重。
***
八月十八日
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
我受不了，别再想了。
可是，对于文字的饥渴扭曲思考，现在的我比死时更接近死亡。
啊啊，整个世界渐渐化为白纸。
是因为这样，我才做了这个梦吗？
彷佛宣告故事即将展开，令人印象深刻的光景。
在弥留之际，我看到的是梦是幻？
我听见脚步声，快步而来的脚步声。
表情鲜明如烈火，服装漆黑如深夜。
独自一人快步走来，漆黑外套如羽翼般翻飞，系在大腿上的鲜红皮套闪烁着银光，双眼散发坚定又高傲的光芒。
【图】
对方朝目标疾行。
完全不把高声鸣叫的野猫、匆匆闪避的路人、紧急煞车的车辆放在眼里。
专心一志地前进，对目标以外的一切都视若无睹，像挥刃般笔直前进，彷佛能在这个丑陋又美丽的世界里清楚看到重要的事物。
速度渐缓。
停止疾行。
到达终点。
绝望的终点。
希望的开端。
「久等了。」
那道强悍的视线前方是小小的宠物店。招牌上写着「IGGY」。
「主角登场啰。」
在梦境与现实的夹缝中，在即将失去意识之际，我确实看见了。
推门走进店内的人影，背光的鲜明人影，如同货真价实的主角一样美丽。
我停止运转的意识被拉回来，轰隆隆的声音震撼脑袋。
节奏固定的金属声、搅乱空气的刀刃声、急促踏过地板的脚步声，一切混杂在一起，形成难以形容的怪声。紧接着，一记爆响在店内回荡。
天摇地动的冲击从近处传来，一声、两声、三声。
第四声传来时，笼子的上方开了一个洞。
『……咦！』
我完全清醒过来。
像是几个闹钟一起在耳边铃声大作的爆炸声，又像是没先调低音量就拔掉扩音器电线般的噪音，层层相迭的巨响在狗笼中肆虐。
「这这这这位客人，请不要这样！」
爆炸头慌忙跑来阻止，却阻止不了。
动乱持续上演，彷佛要把破洞扯得更大似的。五声、六声、七声。
我从拳头大的洞穴中看到一个人。那人的右手拿着一把装饰骇人的银色剪刀，除此之外全都是黑色。如同憎恨着世上一切，从头到脚全是黑色衣物的女性。
她简直是来取我性命的死神，或是从书中世界跑出来的人物。
手持银色剪刀、身穿漆黑服装的剪刀女就在我眼前。
「……是你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发言，很普通的低语。
她一把提起狗笼，和我相互注视，用人类的声音说道。
剪刀女直直盯着我。
「是你吗？」
虽然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但她既然盯着我的眼睛说出这句话，那就不能算是普通情况。我现在不是人，而是狗。对于已被排除在普通世界之外的我来说，连这么普通的对话都非常难能可贵。
这话语、视线、态度像是把我当成人类看待，变成狗的我获得认同。
『咦……为什么……你为什么知道？』
我喃喃问道，口中发出的仍是狗叫声。
事实果然黑丝这样，我又一次陷入绝望。
可是，剪刀女的红色大眼睛顿时散发锐利的光芒。
「这只狗多少钱？」
她转身问爆炸头。
彷佛刚才那场动乱不曾发生过似的，她的态度突然变得优雅得体，要是手上没拿剪刀，俨然是个出身高贵的千金小姐。
爆炸头也对她的剧变感到不解，吓得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这位客人，实在很抱歉，这不是要卖的商品。你看，笼子上没有贴标价呀。」
「这、只、狗、多、少、钱？」
爆炸头的客气回答立刻被她打断。
剪刀女的笑容依旧，但是现场的气温在转眼之间下降好几度。
喀嚓！银剪刀发出响声，如同断头台般的尖锐刀声在店内静静回荡。
不能说话的动物们好像也被剪刀女的气势震慑，牠们一定知道最好别被卷进来。
和剪刀女若无其事的笑容相比，爆炸头的脸颊已经开始抽搐，在旁观者都吓得心脏发疼的紧张气氛里，他依然努力应对。
虽然我搞不太懂情况，不过你要加油啊！爆炸头！别认输！爆炸头！
「我、我说过这个不是商品……」
磨刀声响起，刺破狗笼顶盖的银剪刀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剪刀轻易刺穿笼子的压克力栅门，接着，她像是在剪纸似地剪碎栅门，这种行为让爆炸头的表情更加扭曲。
「我、我说过这个……」
磨刀声响起，第二个栅门碎裂。
「这、这个不是……」
磨刀声响起，第三个栅门碎裂。
「不是商品……」
磨刀声响起，第四个栅门碎裂时，爆炸头的决心也粉碎。
「我明白了……请带走吧……」
「好，多少钱？」
表面看来只是店员和顾客之间的寻常对话，气氛却紧张得非比寻常。爆炸头，你已经很努力了，都是对方不好。
「不用钱啦，我刚刚也说过，这只狗不是商品，我只是在雨中把牠捡回来照顾而已。如果不嫌弃的话，请您收留牠吧。」
「……嗯，这是当然的。」
这段对话听起来很温馨，但剪刀女的眼中不带一丝笑意，爆炸头更是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店内动物全都吓得缩在角落，笼子则被割得破破烂烂，简直是地狱的景象。
爆炸头和剪刀女几句话就决定我的未来。我没办法插嘴，只能在一旁默默观看。
「我不想白拿你的东西，人家都说不用钱的最贵。对了，这笼子也一起给我吧，然后帮我挑一些养狗需要的东西，我要用信用卡付款。你们可以帮忙运送商品吗？我家在附近，不过我不想自己搬。」
「好的，当然没问题！」
我明明是当事者却从头到尾都被忽视，他们不顾我的意愿做出结论。
谈判成功，爆炸头在店里跑来跑去挑选商品。我从破烂的栅门看着剪刀女的身影。从近距离观察，我才发现她容貌清秀，像是从书中走出来的美女，让我一时之间忘记自己的现状，只顾着呆呆望向她。
爆炸头拿来收据，剪刀女将银剪刀拔出狗笼，插回像枪套一样系在她大腿上鲜红皮套中。接着她放开提着狗笼的左手，接过爆炸头的收据。也就是说，剪刀和左手这两个支撑狗笼的力量都已消失。
想当然耳，狗笼被重力扯向地面。
「啊！」
「啊！」
笼子摔在地上，感觉像是搭电梯时缆绳突然断裂，震撼全身的冲击粉碎我疲倦不堪的意识。眼前发黑，我在仅剩的意识中只看见无尽的黑色。
哪有人会同时放开双手啊？难不成这女人是笨蛋？
我在喃喃抱怨时依旧是狗的形体。
〈以下词汇收录于名词表〉
【养狗需要的东西】笼子、爪垫盘、尿垫、狗碗、饮水器、玩具、毛刷、梳子、狗狗沐浴精、狗狗润丝精、狗抓板、耳道清洁剂、项圈、狗绳、绑带、狗食，合计三万八千九百圆。
【重力】无论是人是狗还是总统都无可避免。
整个世界都是七彩的。
不，或许根本没有色彩。
这是人类无法理解的朦胧景色。
我坠入这个地方。
从很高的地方坠落。
没有任何指标能藉以判断方向，但我还是很清楚自己正在往下坠落。
我也知道，等我掉到尽头，一切都会结束。
这是哪里？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
脑袋里彷佛起雾，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混账，这颗脑袋快工作啊！
视野突然变得一片雪白，闪烁的光芒照亮宽阔的世界。
好宽敞，简直无边无际。
景色无限延伸，像是没有尽头。
怎么看都不像人间，不可思议的景象。
……对了。
「我中枪……」
中枪真是可怕。好强烈的冲击，吓到我了。
也就是说……呃……不行，我现在太慌乱，想不出结论，先深呼吸吧。
空气闻起来好咸。
冷静点，我刚才明明还在熟悉的地方、还在清阳茶店，现在却跑到这个地方。
我正在以头下脚上的姿势往下坠落，而且是全身赤裸。
真不想承认。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只有那个可能性。
「我死了吗……」
好冰冷的一句话。
就算近在眼前也没人知道。我虽无经验，还是可以借着知识和本能做出判断。
只要停止思考，任由平静的流动带领，便能轻松得到解脱。
所以，我正在经历濒死体验。说的也是，中枪后当然会死。
我又不是机器人、吸血鬼、柱之男或是终极生物，中枪当然会死。
「……原来如此，我已经死啦。」
说出这句话时，我感觉到体内有个东西沉沉落下。
我明白自己挂了，致命地挂了。
这是我的结局，除了接受之外别无他法。
虽然彷佛是书中常见的情节，但真的轮到自己时只会惊慌失措。
也对，一般人又没办法分享这种体验。
因为死了嘛。
真是一段不错的经验，好想告诉别人啊。
虽然我已经死了。
好，接下来是反省时间。
回头看看这段人生，大致上还算愉快。
虽然有很多麻烦的事、痛苦的事，但也有不少快乐的事。
我对这段人生还算满足，所以无所谓。
可是想到被我抛下的人，还是有点感伤。
给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
对不起，儿子太不孝。很高兴能成为这个家庭的两个孩子之一，虽然有时觉得很烦，但真的很感谢你们。我从来不曾表现出这点，因为我是傲娇嘛。你们两人都要活到一百岁喔，如果有保险金可以领就好了。
给圆香。
和哥死掉了。对不起，哥哥真没用。家里的事情拜托你，方便的话请炸掉我的计算机。所幸父母亲都还没痴呆，不过要是有什么万一，你得好好照顾他们。快点找个好男人吧！我可能太多管闲事，但反正是交代遗言，你多担待一点。
还有家里的宠物球球……总之好好努力！我会帮你加油的！
……大概是这样。
我还真洒脱。
虽然我喜欢看书，很擅长写作文和读书心得，但是，突然要表达自己的心情原来是这么困难的事。
在这种情况下，我连一句得体的话都想不出来。
谢谢，再见。
说完之后，我闭上眼睛。
***
我还在往下掉，不断往下掉。
一成不变的七彩世界也不断延伸，像是从冥界的车窗看到的景象。
到底要坠落到什么时候？如果是在书中，大概一眨眼就会结束，到底懂不懂啊？真是不机伶的家伙。
没办法，既然有时间便来看书吧。
想忘掉无趣现实的时候，最棒的做法就是看书。
我一边如此心想一边伸手……
「咦？」
我的手在半空中划动几下。
「咦？咦？咦？」
确认好几次以后，我满心疑惑。然后……
「没有书！」
我此时才发现事态严重。
没有！没有！没有！
本来想掏口袋，却摸不到口袋，连包包也没有。是说我根本全身赤裸，当然没有那些东西。
这里没有书店吗？即使是二手书店也好，这种时候连便利商店都行，到底有没有卖书的地方？没有吗？
死亡这家伙真是太不机伶！
哇！越是没书看就越想看书。没有可以读的东西吗？真的没有吗？广告也好，其他东西也好，快给我能读的东西啊！
……没有，周遭只有不变的色彩。
连一个字都看不到。
怎么不事先准备一下！
啊，等一下。
不行，脑袋好混乱，冷静点，冷静地想一想。
死掉就不能看书吧？
背后都是冷汗，感觉好不舒服。
明明连有没有身体都不确定，这种感觉却异常清晰。
事态严重。不能看书？怎么回事？这是在开玩笑吗？
不会不会，绝对不可能。
这个问题比被人拿枪指着更严重。
即使是死了，只要有书看什么都好说。
杰作、劣作、怪作、力作、佳作、凡作、名作，我要看遍所有书本。
好想看，可是还没看完，已经没办法看书。
大笨蛋，不能看书该怎么办？我现在哪有闲工夫死去？
死亡在搞什么鬼！给我读一读气氛吧！如果有气氛可以读，我都想拿来读了！
糟糕，没书看比死还恐怖。
发现不能看书之后，我反而更想看书。
脑海中浮现还没看过的书。
秋山忍《原罪系列》的前一集已经发售一年，老是听说要出续集却一直没出，是一部未完结的长篇悬疑故事。那是我最爱的一套书，描述非人的狂舞、异类的故事，还没看完那套书怎么能死！
周围的色彩渐渐变淡，我的直觉判断终点已经快到了。
回去吧！回到能看书的地方！
我一想到这里，立刻开始抵抗。虽然什么方法都想不出来，连身体都无法动弹，但我还是非做不可。
心中燃起一簇火焰，强烈、闪耀、鲜明的光辉。
我想看书，一心一意想看书。
「不要！」
我还有想看的书，还有想看的书，还有想看的书。
所以，我不能死。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我忍不住大叫。
一个劲地大叫。
喉咙好热。
全身都变成呼喊，传遍这个世界的呼喊。
像是唱歌、像是祈祷，不断对这个世界呼喊。
「我一定要回去！」
好想回去，好想回到住谷庄，回到被书堆包围的日常生活。
我扭动身体，像游泳似地挥舞手脚，不断地游、持续地游。
拼死拼活，独自一人抵抗围绕在身边的色彩。
「我还有书啊！」
我无法顺心操纵身体，若是松懈下来铁定会垂直下坠，所以我死命挣扎。但是感觉模糊不清，也看不到路标，所以只能依靠意念支撑。我想看书、我想要书，这种执着是我唯一的依靠，是逃出这里的唯一方法。
七彩世界到达尽头，我坠落的方向出现一片灰色大地。
那里一定是终点，一切的终点。
如果那里是结束的地方，我一定要跨过去。
「还没有完……」
心中只想着一件事。
「怎么能死！」
清楚明确。
还没完结的杰作，秋山忍《原罪系列》的最后一集，第七集。
我一直期望看到，一直相信可以看到，最棒、最爱的书。
在这个蒙眬的世界里，我的遗憾化为具体形象——包着鲜红书皮、厚重炽热的书，我要抓住那本书。
就算是想象也好。既然一切都不确定，我心中的那片鲜红便是一切。
行得通，鲜红的想象帮得了我。
灰色的大地逐渐逼近眼前，我没有丝毫犹豫。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气呵成，身体随着咆哮往上飘。摆脱这一切，回到原来的生活吧！
下半身沉入灰色大地。
鲜红的书消失在我眼前，消失在灰色大地的灰色箱子里。
「开什么玩笑！」
我借着空踢的反作用力飞向鲜红的书。
右手死命往箱子伸出。胸口沉没。右手探入箱子。左手沉没。
突然间，右手感到剧烈的痛楚、真实的痛感。出乎意料的痛觉，令我无意识地将右手抽出箱子。
箱子里有个东西探出头。
是狗，一只狗咬住我的右手。
「咦？」
下一瞬间，狗跳出箱子，迎面撞上我。
我的脑袋充满问号，接着被一片黑暗包围。
箱子、书、狗、头，全都沉没。最后，连我高举的右手都沉没。
「咦？」
简单来说，我失败了。
〈以下词汇收录于名词表〉
【秋山忍】出道时一口气获得好几个新人奖，名噪一时的作家。作品题材遍及各领域，共通点是雄厚的页数，每本书的分量都超过五百页。书迷多半为年轻族群，因此被誉为阅读率低下时代的救世主。代表作有《原罪系列》、《警部补梦见系列》、《街系列》。
【原罪系列】秋山忍的著作，被誉为秋山忍所有作品中最难以下咽的一套书。封面、文字、段落的立体感都能带给读者冲击，既前卫又激进的怪兽之作。预定七集完结，但是一年前第六集发售后就没有下文，最后的第七集迟迟不出。整套书都是鲜红的书皮。在第六集的最后一页出现主角的尸体。约有半数读者抱怨读到想吐。
【七彩世界】详情不明。
***
「喂！还活着吗？你还活着吧？」
异物戳刺脸颊的触感传来。
好想睡，我还想继续睡。干嘛啦，别吵我。闹钟还没响，让我多睡一下吧。
我翻过身，微弱地抵抗。
「喔喔，只是睡着啦？很好很好，反正已经包扎完毕，大概没事吧。」
声音听起来好遥远。我意识模糊地起身，视野蒙眬不清，而且全身无力。
怎么回事？我做了什么？我在发呆之中慢慢开始思考。
我中枪，死了。
一想到这件事，我立刻清醒过来，身体猛然一颤。
我搜寻着记忆，关键词是茶店、强盗、枪口。
我中枪，死了。然后呢？
我还记得铁的炽热触感、子弹穿过身体的冲击，明确的死亡记忆。一切溶化在色彩之中，慢慢化为虚无的记忆。
我看看周遭：白色和黄绿色的地板，以及黄色的墙壁。
有颜色。
我还活着？活过来了，回来了。我已逃出七彩世界，的确活着。
我不记得之前发生什么事，记忆仍然模糊不清。
但我可以确定，确定自己还活着。
我兴奋地欢呼，高声宣示我还在这里，对这个世界尽情释放复活的精力。
『可以看书了！』
是我多心吗？这句话……这个叫声听起来好像狗吠声。
大概是我太多心。
拜托一定要是多心。
但我没有听到期待的声音，只有「汪」的狗吠声回荡着。
残留在耳中的狗吠声。
「怎么啦，汪汪？恢复精神了吗？很好很好，我看到你在这场大雨中窝在纸箱里发抖的时候，简直吓坏了。不过，你还是再多睡一下吧，现在要好好休息才能恢复体力喔。」
有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低头看着我。这个爆炸头在胡扯什么？别竖着食指对我眨眼，恶心死了。还有，干嘛那样叫我？我才不是什么汪汪，有个堂堂正正的名字叫做春海和人……
『咦？』
爆炸头走开了。眼前有个透明的压克力栅门，再过去是一面大镜子。镜子里有一只狗，怎么看都是一只狗。
糟糕，我发现大事不妙。
我举起右手，镜中的狗也举起右前脚。
我举起左手，镜中的狗也举起左前脚。哇！完蛋！真糟糕，糟糕透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竟然是狗啊啊啊啊啊啊！』
这个叫声就像狗吠声。
我充满感情的喊叫变成狗叫。
搞不懂，这是在做梦吗？铁定没错。
所以我继续哀号，相信这样可以让我从梦中醒来。
可是，世界没有改变。
我发出的不是人声，只有哀伤的狗叫声消散在空气中。我没有醒来，醒不来的梦变成现实，我依然是一条狗。
谁来告诉我，狗可以看书吗？
给我书！同情我就给我书！
〈以下词汇收录于名词表〉
【狗】迷你腊肠狗。长毛，黑黄两色。整体是黑色，只有两眼上方、下颚两侧以及四脚前端的毛是黄褐色。起源于德国，特征是长长的身体和短短的脚。原本用来猎獾，如今是很受欢迎的宠物狗。
***
八月十四日
爆炸头翻过日历，开始打扫店面，我已经看惯这种早晨景象。就算不想习惯，世界还是会继续转动。
打从我变成狗以来，已经过三天。
在这三天，我借着偷听爆炸头说话加上自己思考，总算明白四件事。
第一，爆炸头的名字是犬饲洁。
第二，我在新稻叶站北门商店街的宠物店「IGGY」的狗笼里。
第三，爆炸头在三天前的大雨中捡回纸箱里的我，还帮我治疗。
第四，我确实变成一条狗。
怎么搞的？这是哪门子的剧情发展？
苏醒，复活，转生，轮回。
我看过很多描写这类题材的书，大概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但我从没想过竟然会有亲身体验的一天。「现实比小说更离奇」这句话说的没错，现实！真有你的！
不过，眼前的现实未免太过沉重。
我姑且接受现实，因为我从头顶到脚尖都是狗，想不接受都不行。虽然我不太确定对狗而言哪里算是脚尖，总之，我很清楚自己全身都变成狗。
可能是被弃置在雨中的缘故，我现在非常虚弱，动作不太灵活。不过爆炸头会拿饭给我吃，所以不需要担心饮食问题。原来狗食还满好吃的，而且毛毯软绵绵的，趴着很舒服。
最重要的是，这里有书。
虽然我不能自己拿书看，但我可以借着镜子反射勉强看到爆炸头读的书。店里没有客人时，爆炸头都会坐在店面深处的沙发上看书，我便能趁机偷看。虽然字体左右相反，但我毫不在意。爆炸头现在看的是《喜爱四季的人》，这是秋山忍早期短篇集。真是的，爆炸头，原来你和我兴趣一致啊？
要说有什么困扰的话，就是爆炸头翻页的速度太慢。他读一页的时间，我可以读完三页。
加油啊！爆炸头！你一定办得到！
〈以下词汇收录于名词表〉
【犬饲洁】宠物店店长。生于茨城县M市，和妻子里美住在东京都E区的公寓。兴趣是登山，专长是照顾动物，发型是爆炸头。喜欢动物，色彩品味很怪。爆炸头的直径六十公分，据说会逐渐变大，是新稻叶七大怪谈之一。
【IGGY】宠物店，遍布全国的知名连锁店之新稻叶分店，商品有狗、猫、鸟、猴、兔等动物。
【喜爱四季的人】秋山忍的著作。描写各自活跃于春夏秋冬的四位魔术师的短篇集，冬天的那一位好像有轻微忧郁症。
***
八月十六日
爆炸头真是疯了，竟然移动我的笼子。
等一下！爆炸头！这个位置吹得到冷气，我承认的确很舒适，这点还挺值得感谢，可是，我在这里看不到书啊！
喂！干嘛一脸得意，你又没做什么好事，反而是做了坏事才对！虽然你是出自善意，结果根本是大失败！
而且，要承受失败结果的是我耶！
怎么办？不能看书了。
身体还无法随心控制，从这里只能看见海报和日历，海报印的是小狗在玩耍的可爱照片。
我想看的才不是你们，你们没有任何安慰效果，改编成小说之后再来吧。
总而言之，没有字，能读的只有海报上的字和日历的日期。真受不了，好想看书。今天是十六号……啊啊，那不是《BlueRed》的新书发售日吗？糟糕，不能看书更让我满脑子都是跟书有关的事。
喂，爆炸头，事情就是这样，快让我看书，我好想看书。
喔喔，回来了。很好，爆炸头，你果然是个有用的家伙。很好很好，给我书吧。
不是啦，我不是在讨饲料！
〈以下词汇收录于名词表〉
【BlueRed】后藤光的畅销宇宙故事，描写宇宙飞船BlueRed号的船长和船员们前往宇宙尽头的故事，发生于途中各行星的冒险深受好评。宇宙飞船是粉红色的。
【海报】日本全国小狗协会的海报。从开张以来一直贴在店里，褪色得很严重。
***
八月十八日
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好想看书。
我受不了，别再想了。
可是，对于文字的饥渴扭曲思考，现在的我比死时更接近死亡。
啊啊，整个世界渐渐化为白纸。
是因为这样，我才做了这个梦吗？
彷佛宣告故事即将展开，令人印象深刻的光景。
在弥留之际，我看到的是梦是幻？
我听见脚步声，快步而来的脚步声。
表情鲜明如烈火，服装漆黑如深夜。
独自一人快步走来，漆黑外套如羽翼般翻飞，系在大腿上的鲜红皮套闪烁着银光，双眼散发坚定又高傲的光芒。
【图】
对方朝目标疾行。
完全不把高声鸣叫的野猫、匆匆闪避的路人、紧急煞车的车辆放在眼里。
专心一志地前进，对目标以外的一切都视若无睹，像挥刃般笔直前进，彷佛能在这个丑陋又美丽的世界里清楚看到重要的事物。
速度渐缓。
停止疾行。
到达终点。
绝望的终点。
希望的开端。
「久等了。」
那道强悍的视线前方是小小的宠物店。招牌上写着「IGGY」。
「主角登场啰。」
在梦境与现实的夹缝中，在即将失去意识之际，我确实看见了。
推门走进店内的人影，背光的鲜明人影，如同货真价实的主角一样美丽。
我停止运转的意识被拉回来，轰隆隆的声音震撼脑袋。
节奏固定的金属声、搅乱空气的刀刃声、急促踏过地板的脚步声，一切混杂在一起，形成难以形容的怪声。紧接着，一记爆响在店内回荡。
天摇地动的冲击从近处传来，一声、两声、三声。
第四声传来时，笼子的上方开了一个洞。
『……咦！』
我完全清醒过来。
像是几个闹钟一起在耳边铃声大作的爆炸声，又像是没先调低音量就拔掉扩音器电线般的噪音，层层相迭的巨响在狗笼中肆虐。
「这这这这位客人，请不要这样！」
爆炸头慌忙跑来阻止，却阻止不了。
动乱持续上演，彷佛要把破洞扯得更大似的。五声、六声、七声。
我从拳头大的洞穴中看到一个人。那人的右手拿着一把装饰骇人的银色剪刀，除此之外全都是黑色。如同憎恨着世上一切，从头到脚全是黑色衣物的女性。
她简直是来取我性命的死神，或是从书中世界跑出来的人物。
手持银色剪刀、身穿漆黑服装的剪刀女就在我眼前。
「……是你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发言，很普通的低语。
她一把提起狗笼，和我相互注视，用人类的声音说道。
剪刀女直直盯着我。
「是你吗？」
虽然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但她既然盯着我的眼睛说出这句话，那就不能算是普通情况。我现在不是人，而是狗。对于已被排除在普通世界之外的我来说，连这么普通的对话都非常难能可贵。
这话语、视线、态度像是把我当成人类看待，变成狗的我获得认同。
『咦……为什么……你为什么知道？』
我喃喃问道，口中发出的仍是狗叫声。
事实果然黑丝这样，我又一次陷入绝望。
可是，剪刀女的红色大眼睛顿时散发锐利的光芒。
「这只狗多少钱？」
她转身问爆炸头。
彷佛刚才那场动乱不曾发生过似的，她的态度突然变得优雅得体，要是手上没拿剪刀，俨然是个出身高贵的千金小姐。
爆炸头也对她的剧变感到不解，吓得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这位客人，实在很抱歉，这不是要卖的商品。你看，笼子上没有贴标价呀。」
「这、只、狗、多、少、钱？」
爆炸头的客气回答立刻被她打断。
剪刀女的笑容依旧，但是现场的气温在转眼之间下降好几度。
喀嚓！银剪刀发出响声，如同断头台般的尖锐刀声在店内静静回荡。
不能说话的动物们好像也被剪刀女的气势震慑，牠们一定知道最好别被卷进来。
和剪刀女若无其事的笑容相比，爆炸头的脸颊已经开始抽搐，在旁观者都吓得心脏发疼的紧张气氛里，他依然努力应对。
虽然我搞不太懂情况，不过你要加油啊！爆炸头！别认输！爆炸头！
「我、我说过这个不是商品……」
磨刀声响起，刺破狗笼顶盖的银剪刀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剪刀轻易刺穿笼子的压克力栅门，接着，她像是在剪纸似地剪碎栅门，这种行为让爆炸头的表情更加扭曲。
「我、我说过这个……」
磨刀声响起，第二个栅门碎裂。
「这、这个不是……」
磨刀声响起，第三个栅门碎裂。
「不是商品……」
磨刀声响起，第四个栅门碎裂时，爆炸头的决心也粉碎。
「我明白了……请带走吧……」
「好，多少钱？」
表面看来只是店员和顾客之间的寻常对话，气氛却紧张得非比寻常。爆炸头，你已经很努力了，都是对方不好。
「不用钱啦，我刚刚也说过，这只狗不是商品，我只是在雨中把牠捡回来照顾而已。如果不嫌弃的话，请您收留牠吧。」
「……嗯，这是当然的。」
这段对话听起来很温馨，但剪刀女的眼中不带一丝笑意，爆炸头更是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店内动物全都吓得缩在角落，笼子则被割得破破烂烂，简直是地狱的景象。
爆炸头和剪刀女几句话就决定我的未来。我没办法插嘴，只能在一旁默默观看。
「我不想白拿你的东西，人家都说不用钱的最贵。对了，这笼子也一起给我吧，然后帮我挑一些养狗需要的东西，我要用信用卡付款。你们可以帮忙运送商品吗？我家在附近，不过我不想自己搬。」
「好的，当然没问题！」
我明明是当事者却从头到尾都被忽视，他们不顾我的意愿做出结论。
谈判成功，爆炸头在店里跑来跑去挑选商品。我从破烂的栅门看着剪刀女的身影。从近距离观察，我才发现她容貌清秀，像是从书中走出来的美女，让我一时之间忘记自己的现状，只顾着呆呆望向她。
爆炸头拿来收据，剪刀女将银剪刀拔出狗笼，插回像枪套一样系在她大腿上鲜红皮套中。接着她放开提着狗笼的左手，接过爆炸头的收据。也就是说，剪刀和左手这两个支撑狗笼的力量都已消失。
想当然耳，狗笼被重力扯向地面。
「啊！」
「啊！」
笼子摔在地上，感觉像是搭电梯时缆绳突然断裂，震撼全身的冲击粉碎我疲倦不堪的意识。眼前发黑，我在仅剩的意识中只看见无尽的黑色。
哪有人会同时放开双手啊？难不成这女人是笨蛋？
我在喃喃抱怨时依旧是狗的形体。
〈以下词汇收录于名词表〉
【养狗需要的东西】笼子、爪垫盘、尿垫、狗碗、饮水器、玩具、毛刷、梳子、狗狗沐浴精、狗狗润丝精、狗抓板、耳道清洁剂、项圈、狗绳、绑带、狗食，合计三万八千九百圆。
【重力】无论是人是狗还是总统都无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