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重逢与别离

    初夏与盛夏交会之际,安济高原也迎向一年当中最舒适的季节。

    峭立的岩壁之间,仅有少数的花草欣欣向荣,在温和的风中摇曳生姿。

    此处正是南北纵贯索里达帖大陆的榭卜拉兹山地北部。

    尤其是这一带,更以地形险阻而闻名。

    在榭卜拉兹山地南侧虽是所谓的山脉地形,但其北侧却有层层大小各异的山脊广泛地散布周遭,某位诗人就曾将这种高低起伏的样子比喻为「暴风雨下的海面」。

    由于此处为高地之故,气温向来很低,再加上一年将近一半的时间都被浓雾所覆盖,植物也不太能好好生长。

    虽然土地比起平地还要贫瘠,但即使是这样的土地,也有人闲静地隐居着。

    他们在山地各处聚成了小小的部落,像是在严酷的环境下与昆虫们相依为命般地勉强度日。

    就在这一天的早上——

    部落里有个叫雪乃的女孩,正独自在岩地上勤快地干活。

    伙伴玄鸟正乖乖地睡在她身边,雪乃现在正忙着在它那比人类要大上数倍的身躯上安装最新的装备。

    玄鸟风牙今年已经四岁了,自从出生起就一直由雪乃负责照料。它似乎视雪乃为母亲,而对雪乃来说,它也像是自己的小孩一样。

    从孵蛋开始养育的风牙,现在已几乎可说是成鸟了,不过个性上还是有点爱撒娇,一有空就把它的庞然身躯靠向雪乃。再过个一年,它应该就会比较成熟一点了吧!

    从岩壁向下俯视,一个个伙伴们的帐篷,散布在和缓斜坡的空隙之间。

    在这山地生活的族人,被平地的人称之为「北方民族」。而她们自己在过去则自称为「雅塔人」。只是这个名字既不太为平地人所知,也没有必要大肆宣扬;光阴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流逝,现在他们都被人称为「北方民族」了。

    俯卧着的玄鸟在睡梦中眨着眼,它黑色的眼珠比起雪乃的手掌还要来得更大。

    雪乃一边抚摸着这个爱撒娇小孩的美丽黑色羽毛,一边笑着说:

    「风牙,你是不是睡太多,有点发胖了呢?皮带很紧呢!」

    风牙只是轻轻地「嘎」了一声。

    全新的装备是在之前的祭典中所得到的——这是他们在祭典活动中与伙伴们比赛飞行技术,动作受到长老称许的结果。

    对北方民族面言,玄鸟就像他们的家人一样。只要有能够在「天空」制霸的玄鸟,他们不但能在充满险阻的山地自由行动,也可以保护自己不受塔多姆的危害。

    而且对雪乃来说,风牙也正是她名副其实的「家人」。

    四年前——

    雪乃之前所生活的部落因受到塔多姆士兵的袭击而毁灭,而引进敌兵的,就是名叫西兹亚的叛徒。

    当时还是雏鸟的风牙才刚出生,还不会飞。于是雪乃抱着它,拚命逃了出来。

    其后逃到伙伴的部落受到保护,才有现在的雪乃和风牙。

    装好装备后,风牙就站起身来,一副像是在说「快点坐上来」的样子。雪乃笑着说:

    「等一下。我吃完早饭就来,你先去跟伙伴们玩吧!」

    听到笛子的暗号后,风牙自岩壁起飞,朝向伙伴们身边飞去。

    雪乃也一边用手顺过银色秀发,一边站起身来。

    她有如兔子般在岩壁间跳跃着,回到部落的同时,帐篷内侧也探出了一张老人的脸孔:

    「喔?雪乃,你来得正好。进来一下。」

    老人板着脸,粗鲁地向雪乃招手。

    这座部落中最大的帐篷,就是长老的家。

    虽说是帐篷,但除了可以睡将近二十个人,内部还隔成好几个房间——北方民族所住的大型帐篷机能相当完备,这点受到很高的评价。据说,连商队自古所使用、移动用的帐篷,也是模仿它而来。

    雪乃依老人的话进了帐篷。

    跟外头寒冷空气恰恰相反,帐篷里相当暖和。它在设计上下了功夫,不管是夏天或冬天,都尽可能保持着室温。

    沿着山羊毛所铺成的墙壁,雪乃被带到帐篷深处。

    然后,老人掀起了通往长老房间的帘幕说道:

    「长老,雪乃正好在外头。我带她进来了。」

    老人以略为沙哑的声音如此说道,推着雪乃纤细的肩膀。

    雪乃就这样被他推进了房间。

    从采光用的天窗里,照进了早晨柔和的光线。在这晨光下,长老亲切地微笑着:

    「喔、喔!你来得好。」

    他以温和的声音含糊地说着,以眼神示意雪乃坐下。

    雪乃像是把纤细而柔软的身体折起般,在平坦的坐垫上坐下。

    「长老,您找我有事吗?」

    「嗯,是有事。」

    弯腰驼背的长老轻轻地点了点头,带雪乃进来的老人也在入口附近坐下。

    「其实是关于神柱守护者的传承一事——」

    长老低声地说。雪乃突然向前探出身子:

    「神柱守护者的——长老,那不就是……」

    「等等,等一下,你别那么兴奋。」

    在长老温和地劝阻下,雪乃立刻又缩回身子。

    「啊——对不起。不过我本来以为,就算提出申请,也还要再等上三年的。」

    「嗯,其他同伴确实会担心,你的年纪是不是太小了。其实我也不是很赞成……」

    雪乃端整的脸皱了起来:

    「请不要这么说嘛!我无论如何都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长老眯起了眼:

    「看起来你已经融入了部落的生活中,可是——你不喜欢在山上的生活吗?」

    雪乃立刻摇摇头说:

    「我不是讨厌在这里的生活。大家都对我很亲切——可是我对佛尔南神殿这个地方很感兴趣。把应该高价卖出的辉石几乎等于免费送给我们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想亲眼确认一下。而且——」

    「而且你也对炼金术很有兴趣是吗——哎呀!年轻人有精神是件好事……」

    「长老,我想学的不只是炼金术,还有药学方面的知识。佛尔南也有施疗院,具备一切可供学习的条件……」

    雪乃愈说愈激动,长老伸出一只手制止她道:

    「你想说的我都明白——若是你想学平地的医疗技术,倒也不是件坏事。而且以你的年纪来说,做为密探确实是很方便的。你的脑筋灵活,本人又具有强烈的意愿——」

    长老与坐在入口的老人视线交会,点了点头。

    雪乃脸上闪耀着兴奋的神采。

    长老自怀里取出卷成简状的信:

    「你看,我已经写好推荐信了。等下一次输送班来,就请他们带你走。在那之前,你先跟好朋友告别吧!」

    长老以带有深意的眼神凝视着雪乃。

    过了一会儿,雪乃大大地点着头:

    「谢谢,非常感谢您。」

    长老微笑道:

    「威士托也在阿尔谢夫,如果你想见他,也可以请那边的伙伴安排机会——」

    雪乃听到这话,坚决地摇了摇头:

    「没有这个必要,如果妈妈还在世,也许会想要见他,但——不管是我或他,就算见到对方也不会愉快的,因为我们几乎不了解彼此。」

    长老轻轻地皱起白眉:

    「这样啊——我倒认为威士托那小子会很高兴的……也罢,随你高兴吧!对了,我要给你取个新名字。」

    听到长老的话,雪乃感到不解:

    「名字……?」

    「嗯,『雪乃』这个名字听起来太像北方民族啦!若要以神柱守护者和密探的身分工作,就需要一个意义可以配合平地风俗的响亮名字。我昨晚一直在想这件事。」

    长老像个孩子般地笑了:

    「『西瓦娜』——你的新名字,就叫做『西瓦娜』。」

    「……西……瓦娜?」

    雪乃重复着这个单字。长老伸出粗糙多节的手指,触摸着雪乃的银发:

    「嗯,这是取自你这一头美丽的银发。」

    「真是一点都不响亮的名字啊!而且取得很随便。」

    雪乃马上说出自己坦率得过分的感想。长老大笑:

    「你还真严格哪!要是你不喜欢,我们就再想新的好了。」

    「不,不响亮才反而像密探。还有,追求金的炼金术师名字里有银(silver)这个字,这点我也很喜欢,请让我用这个名字。」

    雪乃微笑着如此说。

    老实说,取什么名字都无所谓。能够当神柱守护者、前往佛尔南神殿——这才是最重要的。能够到平地的城镇去,对她来说是第一优先的事。

    平地充满各种知识:诸如跟战争有关的、跟商业交易有关的、跟情势有关的,还有跟医学有关的——

    为了在今后的时代保护伙伴们,让北方民族能以北方民族的立场生存,就必须要获得这些知识才行。

    雪乃想要成为能独力完成这种任务的人,那也是一种对养育自己的伙伴们报恩的方式。

    雪乃带着亲爱之情轻轻地拥抱了长老:

    「——长老,谢谢您。」

    长老点点头,像是把她当作孙女般地抚摸着她的头:

    「你不在,我会很寂寞的。不过,年轻人出外旅行是很自然的事。雪乃,你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如果感到疲倦,只要回到这里来就好了。」

    回荡在耳边的长老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温柔——

    「虽然不知道我能不能撑到那时,但一定会有某人在这里等你的。我们都是一家人,你可别忘了这一点!」

    雪乃——西瓦娜,深深地点了点头。

    而后岁月流逝,直到今日——

    *

    在菲立欧的守护下,施疗师库娜迅速地处理好了伤口。

    「这个房里有消毒药和绷带,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库娜微笑着如此表示。菲立欧看着她,也总算放下心中的一颗大石。伤口缝合已告完毕,在麻醉生效之下,西瓦娜进入了睡眠。

    被神殿骑士所伤的她虽然顺利躲过对手回到藏身之处,但之后就变得几乎完全无法动弹。库娜说,伤口应该是在她逃跑的过程中,裂得更大了。

    菲立欧看着结束治疗、安稳地睡着的西瓦娜,大大地叹了口气。

    神殿的状况好像比他想像中还要紧张。

    「就算如此……她受到这么严重的伤,马上到施疗院去不就好了吗?」

    菲立欧呆然地如此说道。库娜摇摇头说:

    「施疗院应该也有神殿骑士在监视。我跟艾略特偷偷溜出去时,已经有几个人在那儿了。我是以休假为由离开,但要是西瓦娜大人露面,恐怕会没命的……」

    这回应的声音听起来不是很有精神。菲立欧再次凝视着西瓦娜。

    在街上到处都有神殿骑士驻守的状况下,她却为了乌路可到处奔走活动着。

    神柱守护者一族大多为了避开卡西那多司教的搜索而离开了这处神域之街,现在的西瓦娜恐怕可说是孤身一人吧?

    菲立欧转向库娜说:

    「……库娜,真对不起,能不能请你照顾她呢?在她的伤势痊愈之前,希望你能把她带到可以安静疗养的地方——」

    库娜踌躇了一会儿,点点头道:

    「我倒是无所谓,但整个神域之街都在神殿骑士的势力下。要是能到玛杰托镇的施疗院去的话,我也有朋友在那里,应该是安全的……可以把马车借给我吗?」

    菲立欧点点头。骑士们似乎还没盯上这个藏身之处,但把西瓦娜留在这里还是很危险。

    他前几天才刚造访过玛杰托镇。在妮娜·桑克瑞得所住的那家施疗院里,为了监视及护卫克劳斯,他也留有一些卫兵驻守。

    菲立欧考虑过后,环视在场的几个人。

    丽莎琳娜、安朱、还有骑士莱纳斯迪、黛梅尔、神宫艾略特,都看着菲立欧。

    他们正在等待菲立欧决定今后的方针。菲立欧慢慢地说出他已决定的事:

    「我准备明天就要到佛尔南神殿去。护卫骑士的其中五人保护库娜和西瓦娜到玛杰托镇,其他人跟我一起来。今天就照预定计划留宿桑克瑞得贸易公司吧!」

    在离开王都时,菲立欧带了商人洛西迪的介绍信。

    虽然神域之街也有许多住宿之处,但很少有可供王族住宿、警备体制完善的地方。本来他们想在神殿之外的教会留宿,但如今神殿骑士的存在可是相当令人恐惧的。

    在将西瓦娜用担架运出之际,菲立欧在丽莎琳娜与安朱耳边悄悄说道:

    「……说不定来访者就在这街上的某处,你们两人要特别注意。」

    两个人都点了点头,但安朱的表情还有点犹豫不决。

    这对他来说,一定是很微妙的事吧!

    他之所以跟菲立欧一起行动,都是为了要「见到」来访者。可是,在见到后该怎么办,他还没有决定。

    丽莎琳娜跟在西瓦娜身边,安朱则是站在菲立欧的身边。

    「王子!我……就算跟你们分开行动也可以。说不定我会妨碍到王子你们。」

    光听这口气,就可以明白他的困惑。

    听到安朱老实的告白,菲立欧眯起了眼:

    「安朱,你见到他们后,想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我一定会『想要阻止他们』。至少,我不希望他们帮助神殴骑士做坏事。」

    「我也有同感。」

    菲立欧这么一回应,安朱就有点惊讶地眨了眨眼:

    「……王子,要是逮捕了他们,您应该会将他们处刑吧?」

    「我不会原谅那个叫做邦布金的家伙,因为他杀了我父王跟哥哥……不过,其实我并不真的那么恨他们。」

    菲立欧叹息着回应道:

    「因为我很少跟父王跟哥哥交谈——安朱,这话你可别跟其他人说,要是引起误会一可就伤脑筋了。」

    为了不让周围的人听见,菲立欧压低了声音:

    「要是见到他们,我会举剑迎战。不过,要是可以不战而解决一切,我觉得那也很好。」

    「……您是说您已原谅杀父仇人了吗?」

    「我不会原谅的。」

    菲立欧立刻回答。

    「我不会原谅。不过——也『只是』不会原谅。」

    听见菲立欧的话,安朱侧着头感到不解。

    这也许是很难明白的感觉。但是在菲立欧心中,经过内乱这场变化,已经得出了结论。

    菲立欧将视线从安朱身上转开:

    「……尽管我不会原谅,但也不打算立刻杀掉对手——那样只不过是杀人犯而已。要是杀了那家伙,父王就可以复生的话或许也好。可是就算那样做,父王跟哥哥也都不会复生。虽然很绝情,但因我跟父王、哥哥的缘分都很浅,所以并没有憎恨对方到非将他杀了才甘心的程度——」

    安朱以惊讶的表情看着菲立欧。

    王族中人的亲情淡薄至此,对安朱而言似乎是很难以理解之事。

    一年中只会打个几次招呼的父王,跟看不起菲立欧、不曾跟他交谈的皇太子——对这两个人的死,菲立欧无法抱有太深的恨意。

    亲人在眼前被杀,刚开始的怒气虽然强烈,但经过内乱、又过了一段时间,这种感情也变得淡薄了。

    「不过,如果——乌路可的失踪来跟访者有关,要是乌路可发生什么事——」

    菲立欧低声说道:

    「……那我是不会原谅来访者的。并不『只是』不原谅而已,大概——我会追着他们,以剑攻击,要他们得到教训。这也许很难用道理来解释吧!」

    这股压低声音的凶恶感,是藏也藏不住的。

    在内乱时,他虽然对克劳斯有番精彩的说教,但要是乌路可发生了什么事,菲立欧很有可能也会变得跟克劳斯一样失去理智——亲密的人不明所以地丧命,是会改变一个人的。

    连菲立欧也自觉到,对现在的自己来说,乌路可是如此重要的存在。

    安朱什么话都没说,毕竟他并未见过乌路可。

    面对沉默的安朱,菲立欧又问道:

    「关于出仕的事……你放弃了吗?」

    那是指加入王宫骑士团的事。若是为了来访者,安朱是很有可能与菲立欧为敌的,这样的他并不适合骑士团的职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对菲立欧来说,他很欣赏安朱的箭术和个性。安朱射穿玄鸟之眼的技术可说是出类拔萃,虽然彼此立场完全对立,但他总觉得自己跟安朱很相似。

    而安朱这边也是一样,他明白自己并不讨厌菲立欧。要不是个性合得来,他早就不理会出仕的事,而已经采取其他行动了。

    安朱张开了嘴,但却什么都没说,继续沉默。

    过了几次呼吸的时间,他终于小声地说道:

    「……我想再见一次——来访者那些人后再决定。我觉得王子您跟丽莎琳娜都是好人,不过我觉得……来访者那些人也不是坏人。所以,我还在——迷惑。」

    菲立欧点了点头。

    他又了解到自己之所以会对安朱抱有亲切感的另一个理由。

    他正在迷惑,为了什么是正确、以及什么是错的——他这样不断思考的样子,总让人觉得他不是外人。

    *

    对年轻的司教卡西那多·库格来说,所谓的信仰就是道具。

    他并不相信神。除了不相信它的存在,连奇迹之类的也一概不相信。

    不过虽然说自己并不相信,他却无意否定其他人所相信的东西。想信的人就去信好了。对卡西那多来说,他也只是利用他们而已。

    担任辅佐职的司祭维尔吉妮,从刚才就一直以沉稳的声音报告着:

    「……逃亡的神柱守护者名叫西瓦娜,她在某种程度上算是相当有名的女子,也有报告说她支持阿尔谢夫的王族。她藉由奇特的技法,让贝里耶司祭和蕾韦司祭分别在眼部受了轻伤,可能还需要好几天,他们的视力才能完全恢复。其他骑士的手部也受了伤,但都是轻伤……」

    维尔吉妮淡淡地说着。

    「西瓦娜……是吗?」

    卡西那多念着这个名字。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那跟他从神官处所听来的名字之一相吻合。

    拜来访者少女——年纪最小、名叫「西亚」的女孩所赐,他们的侦讯进行轻松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说出此话的神官,连自己在讯问中说溜嘴都没发现,现在还是过着平常的生活。

    而关于佛尔南神殿里的「密道」,也是在此侦讯中问出来的。

    来访者令人意想不到的技能为卡西那多打了记强心针,也同时让他在其他方面产生警戒心。

    ——要是搞得不好,自己也很有可能变成「被套话的一方」。关于自己所想出来、利用来访者的方法,就算现在被他们得知也没什么好伤脑筋的。但是今后状况若有变化,处理他们的方式也会有所不同。

    若在那时,他的内心被人看透,那可就不是什么有趣的事了。

    他用来当作棋子使用的对象,虽然力量强大,但也不好对付。

    卡西那多将玻璃杯里的葡萄酒一饮而尽,杯子空了以后,维尔吉妮立刻又为他倒满。

    「维尔吉妮——」

    「是。」

    卡西那多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背后。

    维尔吉妮虽没有反抗,却觉得可疑而皱起了眉头。

    「不要动,窗外有客人在看。」

    卡西那多细声说道。

    在神殿窗外——可以感觉得出有某人在那里。

    卡西那多虽然是神官,但也是出身军阀名家,更曾担任过神姬的贴身侍卫。可能是天分绝佳,他的剑术比起身边的骑士来得更高超。

    身为剑士的那份直觉,让他察知室外的动静。

    「……司教大人,您真是了不起呢!」

    女子的声音如此说过后,窗户就咻地一声开启了。

    在窗外的,是身穿与夜色同色衣物、打扮明显像个间谍的女子。她那敏锐灵活的眼神,像是在品头论足般地看着卡西那多。

    「……你是谁?」

    卡西那多从她身上感觉不出杀气与敌意,刚开始他甚至还以为是「无名氏」来联络了。

    他丝毫不敢大意地握紧了剑柄,凝视着这初次见面的客人。

    「我不是敌人。我是为塔多姆工作的人。这么晚来打扰,真是失礼了。」

    「塔多姆的……?」

    「是的,我叫做西兹亚。」

    女子报上姓名,然后对卡西那多展现迷死人的微笑。

    卡西那多绝不可能被她迷住,反而更加强了警戒心,瞪视着那个女人。

    若是正规的使者,应该会透过威塔神殿来访。而面对这种非正式使者的同时,也必须防范她是不是暗杀者。

    「若你是塔多姆的使者,就请你让我看看证据吧!」

    「哦!你是说这个吗?」

    自称西兹亚的使者从怀里取出了小小的皮袋,里面放的是无色透明的火之辉石,上面刻有塔多姆的符号。

    卡西那多点了点头,依然保持一定的距离:

    「你有什么事?」

    「我是替塔多姆的加尔拜大人前来紧急传令的——」

    西兹亚恭敬地呈上书状。

    卡西那多接过书状,警戒心终于淡了些。加尔拜是在塔多姆负责参谋的贵族,双方也有几次的文书往来,从信件上的字迹看来,确实是他所写的。

    在阅读书状的过程中,卡西那多的脸颊上浮现微笑:

    「……原来如此,事态已经进行到这种地步了啊?」

    卡西那多把书状交还给西兹亚,因为信上注明:『过目后请交给使者毁弃。』

    信中确实写有不能泄露出去的内容。

    塔多姆在近日就会侵略阿尔谢夫——

    而塔多姆也要求神殿骑士团同时配合镇压佛尔南神殿。

    也就是说,阿尔谢夫的内部和外部将同时面临混乱。

    佛尔南神殿违背了威塔神殿的方针,协助北方民族。卡西那多要以此理由加以制裁,目前正是可行的状态。

    拜来访者不可思议的侦讯方式所赐,卡西那多手上搜集了超乎预期的「证据」和「机密」。

    正当他还在思索应该如何使用时,就接到了塔多姆的这份邀约。

    卡西那多原本就是以支援塔多姆为目的而来到佛尔南,虽然若能阻止佛尔南「对北方民族的支援」是再好也不过——但如今的状况是阿尔谢夫陷入混乱,他手上握有来访者的力量,而塔多姆也决定侵略,那么采取接收神殿自治权这种强硬的策略也不坏。佛尔南所生产的大地辉石,若能由威塔神殿来管理其专利权,不知能培养出多少兵力呢?

    这个邀约非常具有考虑的价值。就算会招致批判,只要有可能成功,也是有意义的事。

    塔多姆不只是觊觎辉石,更渴求阿尔谢夫肥沃的土地。反正在几年内,他们还是会侵略——考虑到目前的状况,提前进行计划可说是正是时候。

    『加尔拜卿是真的打算下手了吗——』

    卡西那多独自点点头,把视线转向使者说:

    「我必须现在回复你吗?」

    西兹亚微笑道:

    「不,您不必回答我。加尔拜卿交代:『不管他们要不要行动,交由卡西那多司教当场判断即可。』」

    不论要不要行动都可以。只是如果他采取行动,也只需要对塔多姆的侵略加以支援,就大有帮助了——加尔拜的要求只是这种程度而已。

    反过来看,这也表示塔多姆的参谋相信卡西那多的判断。

    虽然他们并无私人往来,但同为警戒拉多罗亚的盟友,彼此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

    卡西那多对名叫西兹亚的使者说起慰劳的话:

    「辛苦你了。请帮我向加尔拜卿问好。」

    「好的。那么我现在——?」

    信上还提到:「您也可以把担任使者的女子当作部下使用。」

    卡西那多微笑着说: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这边的事由我们自己来处理就好。」

    声音虽然平稳,口气却不由分说。实际上,他手上的棋子已经足够。对这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的使者,他并不打算加以运用。

    西兹亚稍稍歪着头说:

    「这样好吗?虽然我自己这么说很奇怪,但我可是很好用的——」

    「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

    西兹亚嘻嘻笑了,那虽是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但卡西那多早已看惯这样笑的人了。

    「那么……若您在『暗杀』方面有所需要,我会再来的。虽然要另外收费,但我诚心诚意地希望为您效力。」

    女子眨了眨单眼,就咚地一声轻轻踢了踢地板。

    下个瞬间,她已经消失在窗外。她并非一般的间谍,从那样的身手看来,确实是个暗杀者。

    随侍在背后的维尔吉妮关上了开着的窗户,问道:

    「卡西那多大人,要不要请『无名氏』们去调查刚刚那位女子?」

    这位能干的秘书温和地问道。

    卡西那多摇摇头说:

    「调查是没用的,只会遭到对付,减少自己手上的棋子。那个女子——说不定是得到『死亡神灵』力量的暗杀者。」

    维尔吉妮微微地歪着头说:

    「那是拉多罗亚的……?」

    「对。加尔拜卿所养的这些暗杀者曾经潜入拉多罗亚,并得到神灵的力量——我是从无名氏们的口中听到这些传言的……那个女子说不定就是这样。」

    卡西那多确信这件事。

    那个名叫西兹亚的女子,是「故意」要让卡西那多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因为卡西那多在某个瞬间之前,都一直没发现她就在房间外。

    要做到什么样的动静,卡西那多才会注意到呢——西兹亚可能就是在试验这件事吧?

    那样的身手绝不是泛泛之辈。虽然那女子看起来很有自我风格,但对加尔拜来说应该是一颗可靠的棋子才是。

    在卡西那多拒绝她的帮助后,她充满自信地微笑了。

    『那么,就让我拜见您的本事——』

    卡西那多觉得,她那大胆的微笑就像在如此说道。

    维尔吉妮低着头离开了房间,前去联络各方。

    独自一人的卡西那多,开始在脑中整理着棋子。

    交给依莉丝办的乌路可一事,明天就可以解决了吧?而阿尔谢夫王子菲立欧,似乎也离开了王都、正在往此地的路上。他身旁还有依莉丝等人所追捕的来访者——丽莎琳娜。

    卡西那多确实感觉到角色都已到齐,重新仔细演练起这个剧本的细节。

    *

    这一天早上,神师雷米吉乌斯·巴尔多雷迎向了久违的舒适晨起。

    因为病症发作,让他一时以为自己会怎么样;但今天早上,他的身体状况跟发作前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差不多该恢复工作了……」

    他甚至这么想。

    醒来后不久,他茫然地眺望着天花板。这时孙女梅雅前来看他了:

    「雷米吉乌斯大人,早!」

    雷米吉乌斯考虑到他们的关系是神师与秘书,所以交代过梅雅,在神殿内要以名字相称。雷米吉乌斯对孙女报以微笑:

    「早安,梅雅!今天我的身体状况好像不错。」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还是要请您再休息一阵子。」

    梅雅的声音相当温柔。雷米吉乌斯从床上坐起身来:

    「对了,高司教那边——」

    「请您不必担心,诸位司教也正在陆续交涉中。卡西那多司教应该也无意与所有夏吉尔人民为敌才是!」

    「一定也让乌路可司祭操心了呢——」

    他听说她在卡西那多司教与佛尔南神殿之间持续协商。

    梅雅的肩膀微微发着抖,但雷米吉乌斯并没有发觉。

    有好几件事没让卧病中的雷米吉乌斯知道,「乌路可」的事也是其中之一。

    「梅雅,我想我也差不多该起来了——」

    「还不行!连施疗师也要您再静养休息一个星期。您年纪大了,不好好耐心养病怎么行呢?」

    梅雅稍稍加重了语气。

    雷米吉乌斯感到很抱歉。现在正是神殿最辛苦的时期,在这样的时期,身为神师的自己怎么能躺着不动。虽说如此,他也不想辜负为自己担心的梅雅及其他神官们的好意。

    雷米吉乌斯点点头说:

    「——我明白了。那么,若是有什么动静,请让我知道。」

    梅雅行过一礼后,就立刻说要准备早餐,离开了房间。

    目送她背影的雷米吉乌斯,突然闪过一个疑问。

    刚才梅雅话说得很少,而她的双眸中——

    可以感觉得出光芒比平常更为强烈。

    『是因为我病倒了,所以让她比平常更有身为神官的自觉了吗——?』

    雷米吉乌斯只思考到这里,就又再次闭上眼休息了。

    *

    离开祖父寝室的梅雅,将雷米吉乌斯的事交付给负责照顾的少年,就转向司祭们聚集的会议现场。

    神殿的神官们都是性格稳重的人——

    众人虽以雷米吉乌斯与高司教为首,但这两个人事实上是无法有所行动的,因此目前大家不敢多作发言,也尚未正式决定方针。

    但是昨夜——因为西瓦娜的来访,让梅雅与夏吉尔人民的意志更坚定了。

    他们并无意表现出剑拔弩张的态势,但却打算抵抗威塔神殿这边的粗暴举动。

    在会议现场聚集了约莫三十位神官,其中拥有司教资格的年长者共有五人,其他则都是司祭。梅雅虽仅身为一介神官,但为了报告雷米吉乌斯的病况,因此被允许出席。而且她的生活态度堪称榜样,相当尊敬长者,也很受到上层神官们欢迎。

    虽然有梅雅来增光——但早晨会议的气氛却更加凝重了。

    若是在平常,会议的气氛跟街上的老人会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但如今面临接二连三的难题,老人们的表情也就自然地变得严肃起来,很少发言——

    谁都无法决定该怎么办才好。

    梅雅也没有发言,只是坐在现场一个角落里。

    现在还不是神殿决定表态的时候。梅雅心中虽已做出结论,但现在尚未到吐露自己心思的时时间,且今后状况应该还会有所变动。

    然后——比梅雅预料中更早的,这预兆就来临了。

    卫兵和神宫一起跑进了会议的房间:

    「失礼了。刚刚菲立欧王子已经从王都榭拉姆来到神殿了!」

    年轻的神官喘着气说道,卫兵接着说:

    「卡西那多司教好像会先跟他见面。虽然我们想先带菲立欧王子到这里来,却被神殿骑士们阻止了——」

    卫兵的声音听起来心有不甘。目前神殿的门都已被神殿骑士们所封锁,并不容易进出。

    菲立欧比他们的预期还要早到,让现场一片哗然。艾略特踏上旅程才第六天——行程往返就需要四天。菲立欧能在今天早上到访,应该是昨晚就已经到镇上了。因此可判定菲立欧是在一天内做出了决断,并出发前来此地。

    梅雅立刻站起身来说:

    「那么恕我僭越,就由我去迎接。菲立欧王子被带往卡西那多司教的办公室里去了吧?」

    年轻神官点点头道:

    「是,恐怕是这样……我也陪您一起去。」

    虽说是卡西那多的办公室,但也只是强硬地征收了高阶神官的办公室而已。

    同时也有几位老人站起身来,形成总计约莫十人的团体。只是如果太多人去恐怕会刺激到骑士们,于是剩下的就在现场待命。

    这些老人在走廊上前前后后走成一列,让梅雅联想到弱小的鱼群。那是一种出于保护自己的智慧,决非可耻的事。

    『若是阿尔谢夫有所行动——神殿骑士们也就不得不行动了。』

    梅雅确信如此。

    此时,卡西那多会如何行动,将决定神殿的「未来」。

    在走惯了的走廊上,梅雅加快了脚步,每走一步,都更坚定了决心。

    *

    菲立欧一行人在见到佛尔南神殿的神官们之前,就先被带往卡西那多司教的办公室。

    佛尔南神殿事实上已渐渐受到卡西那多的镇压——这接待方式也正证实了艾略特的话。

    在久未造访的神殿里,神官们变得完全不敢吭声。

    驻留的神殿骑士人数约有四百名——

    这全都是卡西那多的战力,而在神殿之外,似乎也有派骑士们驻守。照西瓦娜的话听来,进入神殿的兵力只有一部分,其他则是潜伏于街上。

    虽不确定在神殿之外的骑士人数,但应该也不会只有一两百人。在这神域之街附近,卡西那多恐怕拥有近千人的兵力。

    若这些神殿骑士都拥有一般金属无法损伤的「神钢」装备,那么将会是一支令人惊异的可怕战力。就算对手有多出一倍的兵力,要击退他们也非易事。

    拥有此战力为背景的卡西那多,面对来访的王族菲立欧,可说是完全不放在眼里:

    「这次的事,是发生在威塔神殿与佛尔南神殿之间关于神殿营运的问题。若您尊重神殿的自治权,就请不要干涉。」

    听到卡西纳多司教这冷淡的回答,菲立欧报以严肃的视线。

    ——这应对方式正如他所预期。

    眼前除了卡西那多,还有担任辅佐职的维尔吉妮司祭。与乌路可同样担任司祭职的她,容貌也相当出众,但是——跟乌路可不同的是,她的眼眸里完全让人感受不到温暖。

    这是菲立欧第二次见到卡西那多。

    最初在来访者刚从御柱现身时——他曾亲自拔剑出鞘,与南瓜头对峙。

    他那想像不到是神官的剑术虽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但听乌路可说,他过去曾担任过神姬的护卫,也就是说在身为神宫的同时,他也经历过骑士的修行。

    事实上,在他看着菲立欧的眼神中,带有持剑者特有的狠劲。

    菲立欧正面回望着他那凶恶的眼神:

    「卡西那多司教!我到此访问的理由有二,一是要探究从逮捕高司教开始、在佛尔南神殿所发生骚动的『真相』,并以佛尔南的盟友身分相助。其次,我要寻找失踪的朋友乌路可司祭。阿尔谢夫、佛尔南,还有我跟乌路可的关系并不浅,并不是你叫我不要干涉,我就会罢休的。」

    菲立欧以斩钉截铁的口气反驳道。

    卡西那多的背后有神殿骑士们。

    而菲立欧的背后则有为其护卫的王宫骑士们。

    他们各自待命,发出肉眼所看不见的火花。

    菲立欧与卡西那多的声音虽然还算平稳,但这无疑已是相当险恶的状况,彼此也都了解对方就是敌人的身分。

    卡西那多大大地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阿尔谢夫是佛尔南神殿的盟友,这是事实没错吧?但是在那之前——佛尔南神殿自古以来就处在威塔神殿管辖之下,其自治权也是以受到威塔神殿的认可为前提之下受到保护的——希望您能先清楚了解这一点。」

    他的声音虽低,却每一句都相当有力道:

    「尽管如此,佛尔南神殿却采取了背叛盟主威塔神殿之行动,对敌对的『北方民族』加以支援。正因如此,以威塔神殿来说,要对这背叛行为进行制裁跟处理,是理所当然的权利和义务,身为『其他国家』的阿尔谢夫没有置喙的余地。」

    卡西那多的声音很严肃,也讲得头头是道。

    菲立欧听得咬牙切齿。

    佛尔南神殿虽位于阿尔谢夫「国内」,但并不在阿尔谢夫的「支配之下」。神殿的盟主是威塔神殿,再来是吉拉哈;严格说起来,神殿和神域之街就像是个巨大的派驻机关。

    身为「其他国家」的阿尔谢夫,几乎没有介入其内部纠纷的权利。若佛尔南神殿邀请其介入的话也就算了,但这次是威塔与佛尔南之间的政争。

    「再来是乌路可司祭的事——」

    卡西那多司祭说着,垂下了眼。

    面对这似乎别有用意的态度,菲立欧暗暗心惊。

    「——就在昨夜,她已平安地受到我的部下保护。」

    听见卡西那多的话,菲立欧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这是他最在意的事——一方面因为那封信的笔迹是出自来访者之手,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卡西那多等人把乌路可藏匿起来了。

    「找到乌路可了吗!?她有没有受伤?」

    菲立欧不禁将身子探出桌子。

    卡西那多像是刻意地叹息道:

    「她倒是没有受伤,不过……」

    「她现在在哪里?」

    「我们觉得您还是不要见到她比较好。」

    卡西那多像是要化解菲立欧的气势般缓慢地说道,并跟一旁的维尔吉妮眼神交会。

    菲立欧听到这种话,岂有退缩之理——

    「你没有理由阻止我!乌路可是我的好朋友!」

    菲立欧如此叫道。

    他的理性也清楚自己该沉着,但还是被感情牵着鼻子走。

    若是乌路可真的平安无事,他一定要确认她的状况,并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她是因为自己而被卷进某事,他也有必要看情况向她道歉才行。

    最重要的是——菲立欧很想看看乌路可平安的笑脸。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要她一笑,菲立欧就可以安心了。对菲立欧来说,乌路可比谁都要重要——他比世上任何人都希望这位少女能获得幸福。

    卡西那多低下了头。令人意外地,一向非常冷静的他竟以打从心底感到遗憾般的声音说:

    「我听说过关于您和乌路可司祭的事……所以才给您忠告,最好是不要见面……」

    「乌路可她——发生了什么事吗?」

    菲立欧握紧了拳头,指甲陷入肉里,关节也喀喀作响。

    在一旁的女司祭维尔吉妮闭着双眼,以事不关己的声音说道:

    「身体是没事,不像是遭到什么伤害,不过——」

    她接下来所说的话,让菲立欧听了大惊失色。

    「——乌路可司祭她失去记忆了。」

    *

    乌路可就在那里。

    她端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挺直了背,眺望着远方的天空。

    菲立欧、打开门,她就慢慢地回过头来。

    她那反射晨光的天蓝色秀发,耀眼地映在菲立欧眼里。

    因为逆光,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菲立欧立刻跑到她身边。

    乌路可也配合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从嘴唇发出清亮的声音:

    「请问——您是哪位?」

    菲立欧停下了脚步。

    面前的乌路可——像是感到不可思议地、还带有少许不安地看着菲立欧。

    在菲立欧背后,还跟着他离开卡西那多办公室后前来会合的梅雅和艾娃司祭。

    乌路可依序看着她们的脸,再次把视线转向卡西那多问道:

    「卡西那多司教,这几位是?」

    她的声音是那么平稳沉着,一点都感觉不出重逢的喜悦,连恐惧和胆怯都显得很薄弱。

    那是非常冷静——太过平淡的声音。

    菲立欧呆呆地站着不动:

    「乌路可——」

    他叫着她的名字,却没有回应,乌路可只是轻轻地歪着头。

    她的外表就是乌路可本人,但是即使如此,菲立欧还是一时无法相信在那里的就是乌路可。

    卡西那多客气地回应乌路可的问题:

    「乌路可司祭。这位是阿尔谢夫的王子菲立欧大人,然后这是你的朋友艾娃司祭和这神殿的神官梅雅大人——」

    虽然在场还有其他护卫菲立欧的骑士们,但他们并非值得介绍的人物。

    乌路可看着菲立欧的眼神,与看那些骑士们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样啊——失礼了。我没能马上想起来,真是抱歉。」

    乌路可像是很困扰般,微笑着对菲立欧行了一礼。

    卡西那多悄悄地把手放在菲立欧肩上说:

    「——我想这样您就明白了吧……」

    卡西那多的声音里不带有嘲讽或轻蔑,有的只是平淡:

    「乌路可司祭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也不清楚。她昨夜在郊外漫步,后来被巡逻中的骑士带回保护。虽然没有被特别施暴的样子,但可能是头部受到撞击——总之她是完全失去记忆了。从昨夜到今早,我们告诉她许多关于记忆的知识和现在的状况,但她好像还是想不起来。」

    卡西那多带着叹息说道。

    菲立欧则是——

    无法有任何反应。

    他该说什么才好?该怎么做才好?

    乌路可微笑着,看起来不像是勉强的,也不像是出自演技,而是自然地站在那里,以面对初次见面者的眼神看着菲立欧。

    菲立欧想过,若是再见到乌路可,他有好多话想跟她说。不过,现在的乌路可完全无法明白他想说的一切。

    菲立欧无言以对,再次试着呼唤她的名字:

    「乌路可……」

    乌路可又轻轻地低下了头。

    她用像是非常抱歉地——但却又非常干脆的口气,楚楚动人地说:

    「我听他们说过很多事,包括王子的事还有现在的状况——但是我真的很抱歉,就是想不起您的事。所以请您也——」

    乌路可像是在安慰菲立欧般地微笑着,那是交情很浅、社交式的笑容。

    「请您也忘了我。以我目前听到的状况来说,这是为了彼此好。因为我所属的威塔神殿跟贵国阿尔谢夫的利害是不一致的吧?」

    菲立欧无言以对,只是呆立不动。

    背后的艾娃司祭跪倒在地。

    梅雅慌张地抱住她的肩膀,但就连她们叹息的话语,菲立欧也充耳不闻。

    *

    佛尔南神殿外侧——

    在神域之街的一角,有间朝圣者所使用的小旅舍,丽莎琳娜等三个人住进了其中一间房间。

    昨夜她们虽留宿在桑克瑞得贸易公司的分公司,但这里离神殿较近,也较容易藏身。

    丽莎琳娜一边以手指梳过黑发,一边以混杂着警戒与好奇心的视线,从窗户眺望着街道上的样子。

    同处一室的另外两个人,是猎人安朱和骑士黛梅尔。

    安朱正在房间一角专心地保养弓和箭。

    而黛梅尔则是在床上休息。

    丽莎琳娜等三个人之所以与菲立欧等人分开行动,是为了避免扯入「来访者」的混乱。

    根据安朱的说法,来访者们似乎是受到神殿骑士里卡德的保护。而伪装成出自乌路可之手的信,以丽莎琳娜所见,十分酷似依莉丝的字迹。

    对丽莎琳娜来说,不能不把那封信想成是——我在佛尔南神殿等你——的讯息。

    神殿相关的人和来访者都认识丽莎琳娜,而即使是安朱,他的脸孔也为来访者们和神殿骑士里卡德·巴杰斯所知——

    这两个人很难轻易地进入神殿。

    黛梅尔则负责保护这两个不知世事的小朋友。

    现在的他们正避人耳目,等待来自菲立欧的连络。要是没有连络,就代表着菲立欧等人出事了,那时他们就必须潜入神殿、探查状况。

    丽莎琳娜一边眺望着窗外,一边发出落脚在房间以来的第五次叹息。

    「——你在为王子担心吗?」

    安朱一边以布摩擦着箭镞,一边问道。

    丽莎琳娜瞬间身子僵硬,立刻摇头说:

    「不,我没——」

    「那么,你是在担心那位叫乌路可的人是否平安无事吗?」

    安朱看也不看她,又问道。

    丽莎琳娜依旧无法回答。

    她反问安朱:

    「安朱你——又是怎样呢?很担心依莉丝吗?」

    「担心——吗?我想她并不是柔弱的人,应该不需要我担心。」

    声音里带有若干自嘲的意味。

    安朱淡淡地回答道:

    「对她来说,我大概没有任何意义吧!穆司卡还多少会为我担心……老实说,我也会觉得人家并没有把我当作一回事,为什么我还要一头栽进这种事呢?」

    安朱的声音压得很低,不知是不是怕吵醒正在休息的黛梅尔。

    丽莎琳娜也放轻了回应的声音:

    「……那你为什么会一头栽进来呢?」

    「……我还是没办法放着他们不管吧!」

    安朱的声音里带有叹息:

    「依莉丝她可能只有脸蛋跟你一模一样——不过她也有某些可怜的部分,所以我就是没办法放着她不管。我也不觉得自己可以做到什么,不过就算这样——我还是非常在意,结果就跟到这里来了……」

    丽莎琳娜点点头。

    依莉丝的心事——丽莎琳娜也并不全盘了解。她应该也有她的人生,而这样的她或许让安朱有所感受也说不定。

    「你喜欢——依莉丝吗?」

    丽莎琳娜试着问道。

    安朱不知该给予否定还是肯定的答案,吞吞吐吐地说:

    「……我也不是很清楚。因为除了之前问过你的事以外,我对她什么都不了解。不过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很在意——那么你呢?我也不太明白王子跟你之间的关系。」

    「我跟——菲立欧之间的关系?」

    被安朱如此反问,丽莎琳娜侧头思索。

    不过发问的安朱,倒不是真的很有兴趣知道答案。看来他只是把自己被问到而深感困扰的事,原封不动地再反问丽莎琳娜而已。

    「关系……」

    丽莎琳娜重复着这个字,一时困惑不已。被这么一问,她却无法好好地回答。

    「——是朋友……吧……?」

    「一看就知道,王子跟你并不是主人跟家臣的关系。」

    「是啊……也许很暧昧不明,我从见到他以后就一直——」

    丽莎琳娜如此辩解: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且还给菲立欧添了不少的麻烦。依莉丝他们之所以会来到这个世界,一定也是我害的——要是我在那个世界就死掉的话,依莉丝等人就不会来,而菲立欧的父亲和哥哥就不会死了……」

    丽莎琳娜边说边感到自己的喉咙干涩。

    「不会死……不会死……然后……」

    「我说——你才是喜欢菲立欧王子吧?」

    安朱无精打采地对突然间说不出话来的丽莎琳娜说道。

    丽莎琳娜吓了一跳,抬起脸来说:

    「没、没有——没这回事——因为菲立欧是王子,还有乌路可大人这个情人,而且我只不过是个——」

    她慌张地做着拙劣的辩解。安朱以不耐烦的样子回过头去,把保养好的箭放进箭筒:

    「我不是在问王子的立场或周围如何,我是在问你自己觉得怎么样。你要是不小声一点,会吵醒黛梅尔的。」

    女骑士发出小小的声音,翻了个身。

    丽莎琳娜掩住嘴,小声地对安朱说:

    「……请你别说这种奇怪的话……我跟菲立欧并不是那样的关系。」

    「我知道啊!可是那都是因为你不够坦率吧?」

    安朱满不在乎地如此说道。

    听到这里,丽莎琳娜不禁发火:

    「坦率……请你不要任意地对别人下论断。这样让我很困扰。」

    「——算了,这跟我又没有关系,怎么样都好。」

    跟丽莎琳娜比起来,安朱的声音显得沉稳多了。他并不像是在戏弄或是为丽莎琳娜担心,而只是把心里所想的话直接说出来而已。

    丽莎琳娜像是受到这番话的安慰,也没有再生气了。

    安朱又断断续续地说:

    「我先告诉你,关于这方面的事,那个王子是个令人束手无策的笨蛋。他是那种太过严以律己、结果什么都不做的类型。要是女生不先有所表示,他是不会行动的!」

    「所以我说……!」

    丽莎琳娜又提高了音量。安朱以一只手制止她:

    「丽莎琳娜,要否认是很简单的。不过,你还是仔细想想比较好。」

    安朱整理好弓箭,就躺在床上,转身背对丽莎琳娜,似乎打算休息一下。

    「……我觉得这也不是件坏事。现在的你,甚至被人说是神的使徒,就像英雄一样,连王都里都有这种谣言。姑且不说贵族们,我并不觉得你们不相配。菲立欧王子应该不是会在意这种事的人吧!」

    以菲立欧的个性,他是不会在意血缘和家世的。这点丽莎琳娜也了解,不过这是两回事。

    「可是——」

    「你先听我说。不管你对『王族』抱有什么样的幻想,王族也不过是普通人而已。遇到开心的事会笑,伤心时就会哭。你因为那位王子『身为王族』,就保持不必要的距离;但其实你是很在意他的,所以又不能完全保持距离。」

    安朱指摘出的这一点,是几乎不把菲立欧当作王族看待的想法。也许菲立欧正是喜欢他这一点,不过,像安朱这种个性的人是很少有的。

    丽莎琳娜想要反驳,却又闭上了嘴。

    ——她被安朱看穿了。

    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菲立欧所吸引,这是事实。刚见到他时,只是把他当作恩人,而在内乱时,她也只是单纯为了想报恩而战斗。

    她对菲立欧有好感,也被他温柔而坦率的个性所吸引,他身上确实有让人「想为他做点什么」的要素。

    但就算这是有好感,丽莎琳娜之前却并不认为自己喜欢他。

    她自己开始特别意识到他,是在几天前的事——

    得知乌路可失踪的菲立欧,脸色突然大变。

    那平常的温和模样消失无踪,他强硬地说服了哥哥,然后立刻离开了王都。

    那时——只有一点,真的只有一点点,丽莎琳娜感觉到了「嫉妒」。

    刚开始她并没有发现那是嫉妒,但不知为何就是有点消沉,并觉得哀伤。她没有完全掌握那份感情的真实面,甚王怀疑自己是否在为乌路可担心。

    这是「这辈子第一次」的事。

    丽莎琳娜从未恋爱过——

    在那边的世界没有这样的环境,而她也不曾对谁特别感兴趣。

    然而现在她注意到了自己的感情,虽然注意到了,却一直假装自己没发现。

    菲立欧是这个世界的王族中人。

    而她来自另一个世界,不觉得自己可以去喜欢他。况且,他还有乌路可这个情人……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情人,但她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有相当于情人的羁绊。

    她觉得菲立欧是个好人。

    所以她希望他能够幸福。

    丽莎琳娜觉得只要自己能为此而帮助他就够了,这也是她为国王和皇太子的死所作之赎罪。

    而安朱——却看穿了这个部分。

    他有着奇妙而敏锐的直觉,也许这跟他高超的弓箭技术有关,那是对各种事物无与伦比的观察力,而这能力似乎也可以发挥在人心之上。

    丽莎琳娜放弃了反驳。

    相反地,她找到了隐藏自己心意的理由。

    「安朱——菲立欧已经有乌路可大人这个重要的人了……」

    她小声地说道,但安朱没有任何反应。

    她第一次见到乌路可,是在佛尔南神殿出现其他来访者时。

    丽莎琳娜正在上库娜的课,菲立欧抱着乌路可来到她们身边……

    菲立欧用双手抱着非常重要的——像是抱着易碎物品般地保护着她。

    那样子简直就像是一幅画,画里的骑士抱着公主,丽莎琳娜从没看过那样美得像画的两人。

    她只跟乌路可说过几句话,但她可爱又温柔,是让人很有好感的少女。

    其后,在拉希安的领地再见到她——丽莎琳娜已经确信乌路可对菲立欧怀有好感。

    那时,丽莎琳娜对菲立欧还没有特殊的感情,至少她自己并没有注意到。

    在内乱之中,她在他身旁保护他,并与他并肩作战——也许这在不知不觉中缩短了两个人的距离。

    而乌路可失踪的消息,成了让她发现自己感情的最后一个关键。

    再这样——继续待在菲立欧的身边,让她感到有些害怕。但她也不想自己离开菲立欧!

    丽莎琳娜就这样怀着暧昧的心意来到这里。

    她认为适合菲立欧的是乌路可,所以只要有乌路可在,她就决定隐瞒自己的心意。

    「乌路可她——对菲立欧——」

    在沉默之后,安朱以叹息代替回答:

    「若是你觉得这样就好,或许我还是不该多嘴……不过,我觉得家世或血统等,是没有内涵的人才会在意的事。若是菲立欧听到了,不知道会怎么说呢?」

    安朱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

    丽莎琳娜叹息着,再次走到窗边。

    ——好奇怪。

    连自己也这么觉得——现在不是考虑这种事的时候。除了来访者的事、乌路可的事之外,还有觊觎阿尔谢夫的塔多姆、吉拉哈等各国的动向必须费心——

    全都必须加以应对,所以实在没空去想儿女私情。

    ——自己只要能在战争中保护菲立欧,那就够了——

    丽莎琳娜决定改变自己的态度。

    若说还有其他的目的,那就是继续留意依莉丝等人的行动。如果他们开始展开疯狂暴行,自己也有责任加以阻止——

    他们恐怕就在这镇上的某处,那往日的伙伴——现在已成了她的敌人。丽莎琳娜一边想着他们的事,一边眺望着窗外的景色。

    越过街道,可以看见佛尔南神殿。

    从那神殿垂直突出的巨大圆柱——

    「御柱」正反射初夏的阳光,发出模糊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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