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侵略、第七天

    时间稍微往前回溯——

    恰好是菲立欧等人在佛尔南神殿击退「拉多罗亚士兵」的隔天——

    军务审议宫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率领增援的士兵抵达了国境。

    在这个时间点,神殿的情报当然还没有传到贝尔纳冯耳里。从国境附近的耶夫里德城堡到王都,徒步约需四天的行程,而从王都到神殿还需要两天。

    情报传达也需要几乎相同的时间,这是无可奈何的。

    四天前,贝尔纳冯在王都收到「塔多姆侵略」的情报,只带着几骑护卫就立刻飞奔出城。

    当贝尔纳冯追上为应对侵略而储备、并正往国境移动的追加部队后,就这样成了那个部队的指挥宫。

    步兵两千、骑兵两百,可说具备了完整的战力。

    贝尔纳冯率领他们急速赶往国境。

    这位在前不久的内乱中建功并受拔擢的年轻独眼将领,是很能激励士气的长官。

    在内乱时,他亲自上前线指挥,勇猛果敢地挥舞着剑的表现,大多数的士兵也都看在眼里。

    当时就隶属于他旗下的属下们,都对于能再度让这位指挥官率领而甚感自豪,就连以前属于雷吉克阵营的人,也对现在能和曾是敌人的贝尔纳冯并肩作战感到十分欣喜。

    这位名为贝尔纳冯的将领,拥有绝不适合贵族社会生活的个性。可能正因为如此,而相反地受到士兵们热烈支持。他跟大多数贵族不同,并不会轻视平民士兵,而这一点也令他更受支持。

    『若是为了这个长官,既使再拚命一点也没关系。』他正是能让士兵会有这种心情的将领。

    另一方面,其奔放不羁的相貌和个性,还是容易招致旧贵族的反感。

    从王都经过四天的行程后,这一天,贝尔纳冯抵达了阿尔谢夫西北方要冲的耶夫里德城堡,这座城堡长年持续监视塔多姆与国境附近。

    这座城堡位于险阻地形相当醒目的榭卜拉兹山地中,建立在海拔较低、一片平缓的耶夫里德高原上。

    因为这样的地形,平时是旅人或商队所使用的道路——但到了战时,就容易成为双方军队激烈冲突的战场,过去也曾经暂时沦陷过。

    每当沦陷,阿尔谢夫也一定会再度夺回这座城堡。

    塔多姆侵略阿尔谢夫的路径,有国境线东北侧、中央以及西南侧三处,而阿尔谢夫也让士兵分散在这条线上进行防卫。

    耶夫里德城堡位于这条防卫线中央一带,对阿尔谢夫或塔多姆而言都是渊源颇深的据点。自古以来,若是攻陷这座城堡,塔多姆的侵略就会延长,其后更会演变成对周边地域的掠夺。

    反过来说,若能在此阻挡塔多姆,就可以几乎完全防止本国人民受到危害。

    贝尔纳冯一抵达这座城堡,就被引至军议会席。

    集合在石砌朴素小房间里的将领,总共有十四人。

    贝尔纳冯以独眼巡视会议席,席上都是在塔多姆国境附近拥有领地的诸侯。

    其中以身为城堡太守的军阀贵族奥格列·萨伊罗姆为首,以及与他有交情的贵族们。

    这些将领几乎都一致地对前来增援的贝尔纳冯心存「敌视」之意。

    贝尔纳冯先向他们致意后,便递上从王都带来的书状,并说明状况。

    「——贝尔纳冯卿,你的话我们都明白了。」

    在场地位最高的奥格列半噘着嘴,边抚摸嘴唇上方的黑色胡须边说道。

    那模样很明显地不是很愉快。

    以贵族而言,他还算很年轻,四十多岁的壮年,梳理整齐的黑发也黑得发亮,身材中等但不失威严。轮廓深的眉宇、刚毅的颧骨,还有整体呈四角形的脸孔、五官也很深邃,他既非美男子、也不算丑陋,但具有压倒对方的迫力。

    奥格列以轻视般的眼神凝视年轻的贝尔纳冯,并轻轻地叹了口气。

    贝尔纳冯交给他的书状,来自代理政务卿阿戈尔之手。

    「在这耶夫里德城堡阻挡敌人,等待王都加派的增援军。」

    主旨只有这样而已。

    另外还写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像是在那之前,让带领增援第一队的贝尔纳冯做奥格列的辅佐,协议决定战术方针。

    然而,在场的军阀将领们,似乎对「仅仅如此」而不太高兴。

    奥格列身边的中年贵族极小声地说:

    「——乡下贵族的年轻小伙子,就想当堂堂的军师吗?」

    贝尔纳冯听到这种故意说给他听的话,却连眉毛都不挑一下。

    ——这是早料想得到的事。

    事实上,贝尔纳冯就算被说成是乡下贵族也无可奈何,拔擢像他这样的人当上「军务审议官」的职位,令很多人感到不快。

    『他只是个在骚动之时碰巧捡到便宜的小伙子。』

    ——这就是他们对贝尔纳冯的评价。

    比起王都,在边境更有这种倾向。身处远离中枢之地的他们,因为没有亲眼目睹内乱,所以有这种:『要是我在现场,才不会让这种小伙子立下大功。』的嫉妒心态。

    换言之,贝尔纳冯背负了与他的家世并不相称的重责大任,对他而言,第一个难关并不是与塔多姆的战斗,而是与「保护国境的贵族们」交涉。

    对贝尔纳冯来说,运气不好的是,他拜托玛杰托施疗院的好友克劳斯居间疏通才没几天。

    克劳斯虽然先行写信给在场的贵族,但贝尔纳冯也只得到这种待遇。如果桑克瑞得家的主人克劳斯没有事先打点,既使贝尔纳冯没机会跟他们谈话,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再加上在场的将领,从实际遭到侵略开始到现在约一个星期,一直持续保护着这座城堡,因此相当志得意满。要让后来才厚着脸皮出现的贝尔纳冯担任军师,对他们来说肯定不是滋味。

    ——如果硬是要坚持己见,只会招致不和。

    这一点贝尔纳冯也心知肚明,而克劳斯也要他忍耐。

    「……我明白了。那么请让我停留于此担任辅佐各位的援军将领。而指挥大权就交给这一位——这样可以吧?」

    看到在这个节骨眼还死要面子的贵族们,贝尔纳冯于心中叹气,并做了相当大的让步。对方奥格列是与军阀领袖桑克瑞得家有深厚渊源的有力贵族。如果他在此出言抱怨,很有可能会给好友克劳斯带来麻烦。

    贝尔纳冯坦率地退让,奥格列的表情才稍稍和缓下来。周围的武官也稍微心情舒坦了点,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贝尔纳冯卿,我很高兴你能理解。关于这个国境的事,长年保护国境的我们是最清楚的。因为它的地理条件特殊,在主力部队到来前,就暂时交给我们吧!」

    奥格列才说完,一旁的贵族就紧接着说:

    「不过,贝尔纳冯卿,你所带来的援军,人数还真多哪。」

    「因为事出紧急,人数其实并不多,但我带来了两千名步兵、两百名骑兵。预计补给部队也会随后到来。」

    贵族们面面相觑。

    集合在这耶夫里德城堡的士兵,加上援军现状约有八千名左右。当然,城堡中无法收留这么多人,士兵们几乎都扎营在城堡周围。

    来犯的塔多姆先遣部队约有一万两千人,目前还是以敌人的人数较多。此外,据说对手还有大约两到三万的主力部队跟随在后。

    如果主力部队追上先遣部队,将会形成总人数三到四万名的庞大兵力,以我方目前的战力是无法与之抗衡的。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

    敌兵虽然几度想攻下这座耶夫里德城堡,但动用的兵力却只有两到三千人左右。

    这规模与其说侵略,只能说是小小的纠纷。

    敌人未将所有兵力投入这点,对贝尔纳冯来说也是不可思议的事。以少数兵力攻击城堡不太有意义。事实上,耶夫里德城堡轻易地克服了其攻击,现在诸将也仍然健在。

    姑且不论敌方奇妙的用兵方式,耶夫里德城堡目前的方针,为争取时间以等待其他地方的援军到来,这是不会改变的。而在王都,现在应该以内乱时所调动的士兵们为主,组织了一万名左右的军队,说不定他们已经朝国境移动了。

    贝尔纳冯率领的这支队伍对守护城堡的贵族们来说,应该是宝贵的增援力量。

    「关于你所带来的增援部队——你打算全都纳入自己的指挥下吗?」

    一位中年将官问道。贝尔纳冯不禁叹口气,这次就不是只在内心叹气了。

    他们好像连贝尔纳冯指挥的士兵人数都想缩减。

    「……也就是说,分割我所指挥的部队,重新编入诸位的麾下吗?」

    「我没想到你会作出这样的解释。来自王都的士兵应该不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吧,让你的部队统一于我们的麾下,他们应该会更快熟悉地形。当然,我们不打算连士兵们各自的长官分队长都做变动。再说,你应该也很难随心所欲地调度这么多的士兵吧。」

    真是侮辱人——但是贝尔纳冯在发怒前,就先惊讶得目瞪口呆。

    他所带来的士兵虽然奉贵族子弟为长官,但是很忠实地听从贝尔纳冯的指挥。这些士兵在历经内乱后,也多少有所历练成长。

    虽然大部分曾追随过雷吉克,但现在保护母国不受塔多姆侵略的心意是相通的,他们信赖贝尔纳冯,并以强行军的方式追随至此。

    贝尔纳冯不打算把这样的士兵交给「这种」贵族。

    就在他正想冷冷地拒绝这要求时——

    「不,这样说不通!」

    位于房间角落的老人喃喃说道。

    诸侯们一起望向他,贝尔纳冯也初次注意到这位老人的存在。

    那是个小个子、驼着背的老人。

    贝尔纳冯想起了刚开始介绍时那老人所报的名字。

    他是在前线的小据点札尔克城堡担任太守的巴罗萨·亚涅斯特将军——

    他面临塔多姆的军势威逼,在未交战的情况下就舍弃了城堡,如今以败军之将的身分受到大家的冷眼对待。

    要以顶多三百多名的士兵迎击大军也实在力有未逮,因此撤退本身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他之所以受到冷淡对待,并不是因为撤退这件事——而是撤退时让大多数士兵「逃跑了」。

    他应该有三百名的守备兵,但带来耶夫里德城堡的只不过五十人。其他两百五十人现在逃跑,下落不明。

    这位沉静稳重、好脾气的老人家却毫不胆怯,还保持悠闲的微笑。他那梳得整齐的白发,配上皱纹深刻的脸庞,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武官,更接近文宫。

    正因为他是个小兵,在场的存在感很薄弱。

    「巴罗萨卿,你说这说不通吗?」

    奥格列问道,丝毫没有特别尊敬年长者的样子。

    巴罗萨毫不畏怯,微笑着点头说:

    「正是如此。这是说不通的。第一、贝尔纳冯卿的士兵是来自王都的强行军,现在非常疲劳。在将他们分配到各诸侯麾下前,应该先让他们休息,恢复到可以充分作战的状态。今天或明天出击的部队,如果混杂了疲劳的士兵,会造成麻烦。为了避免指挥系统混乱、有效地率领士兵,应该不要进行编制。当然,将领还是维持贝尔纳冯卿即可。他虽然是年轻一辈,但也受了拉希安卿和阿戈尔卿的命令,我们无视于其命令实在不太好……」

    贵族们完全无话可说,那并不是因为认同老将军的话,而是对于竟然有贝尔纳冯以外的人反对此案感到惊讶。

    巴罗萨滔滔不绝地说:

    「再说,地理方面也不是问题。恕我僭越,就让几乎失去所有属下士兵、身为败战之将的我来辅佐贝尔纳冯卿吧。虽然这么说很失礼,诸卿的士兵恐怕也很难说是熟悉地理。若是这耶夫里德城堡的守备兵也就罢了,其他士兵都是来自邻近地区,是在经历这几天的战斗后才终于习惯了吧!既然如此,前来增援的士兵跟他们的条件是一样的。」

    巴罗萨以一点都不凶恶的声音淡淡地说道。

    奥格列以严肃的表情瞪着老将:

    「将军,但是为了确立指挥系统——」

    巴罗萨露出了微笑,那虽然是不会让人反感的笑容,但也是令人捉摸不清、徒具形式的微笑。诸侯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所以我说,将贝尔纳冯卿纳入奥格列卿的麾下,让他指挥增援部队就好了。贝尔纳冯卿,你也无所谓吧?你在这现场还是个『小伙子』,应该有很多事要向奥格列卿学习。在你习惯之前,就请先追随前辈吧!」

    最后的口气是很严肃的。

    贝尔纳冯虽被当面单刀直入地这么说,却对这位老将军甚有好感。

    而且这位高龄的将军像是在斥责贝尔纳冯,也让诸侯的态度软化了。

    「——啊!既然将军都如此说了——贝尔纳冯卿,可以吧?」

    奥格列一边保有体面一边问道,而贝尔纳冯也以表面上的礼数回应:

    「——是的。我的部队就直接加入奥格列卿的指挥下,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

    奥格列高傲地点点头,表情看得出松了口气。

    站在他们的立场,一定无法忍受这个平步青云的土包子凌驾于他们之上。

    而从贝尔纳冯的角度看,则是觉得他们的面子算不了什么。

    他的目的是「保护阿尔谢夫不受塔多姆侵略」。而他也明白,为了这个目的,只好忍耐某种程度的耻辱。若非如此,就很有可能辜负信赖他并将士兵托付给他的拉希安卿和阿戈尔卿。

    贝尔纳冯·李斯特霍克以「军务审议宫」身分参与的初次军事会议,就这样达成协议。

    *

    「贝尔纳冯卿,军事会议的状况怎么样呢?」

    出来迎接回到露营帐篷的贝尔纳冯的,是增援部队的副官——青年贵族辛贝尔·法兰纳。

    法兰纳家是与担任政务卿的卡洛司家相当友好的贵族,因为现在的当家年事已高,就由其子来对应国难。

    他是个气质坦率的男子,家世虽比贝尔纳冯来得好,却完全不会摆架子。年轻没自信虽然让他看起来不太可靠,但在先前的内乱中,他也率兵上场作战。

    面对这位从教养看来并不适合战场的贵族,贝尔纳冯一脸苦笑:

    「这个嘛!该说是一如预期呢?还是说比预料还好呢——总之,我们部队被编入奥格列卿的指挥下,虽然心有不甘,但还算妥当吧!」

    辛贝尔也低下眼,点点头,他似乎也很担心军阀贵族们偏颇而强烈的同伴意识。政务卿派系和军务卿派系长年对立,而内乱的胜利者是政务卿这一派,因此地方的军务卿派系态度更加强硬。相反地,中央则有许多人对掌权者更加恭顺,由此可见地方与中央的政治温度有着相当显著的差距。

    「你忍住不发火是吗?」

    「我毕竟也有立场,而且考虑到今后的事,跟我方的人加深嫌隙也不好。」

    辛贝尔笑着递出装有水果酒的杯子。

    「那真是太好了。我曾听说内乱前雷吉克大人的演说中发生互殴的情形,还担心你会不会又打倒两、三个人呢!」

    「——辛贝尔卿,你这谣言到底是从哪听来的啊?」

    「在王都就连小孩子都知道。」

    贝尔纳冯一边以水果酒润喉,一边不禁以手按住额头。不知道是不是说书人干的好事,关于先前的内乱,偶尔会加上些夸张的美谈。据说在贝尔纳冯等人于王都帮助菲立欧之际,曾经浑身是伤地跟卫兵们作战,但他明明不记得有这回事。

    辛贝尔一脸遗憾地眯起了眼:

    「『那事件』果然只是传闻吗?不过我觉得你今天真的很忍耐。我对那个奥格列卿了解得不多,但他并不是我会想要交往的对象。」

    「我之所以没有发脾气,是因为有个叫做巴罗萨·亚涅斯特的将军站在我这边才解决事情,他说服了诸侯,防止我这个部队解体,以后我一定要好好向他道谢。」

    贝尔纳冯正确地理解了巴罗萨的盛情厚意。

    他在这位名叫巴罗萨的老将军身上,感受到了与其他贵族们不同的气质。

    他给人的存在感相当薄弱,但发言却具有令人无法无视于他的魄力。而且他应该经历过无数战役,只是戴着让别人无法察觉真面目的面具。

    是个感觉不可思议的男人。

    「……巴罗萨将军?他在这个阵营吗?」

    「哦!辛贝尔卿,你知道那位老人家吗?」

    长年生长于乡间的贝尔纳冯,对于中央的政治或人事都很疏离。他固然知道位居政局中心几位重要人士的动向,但对巴罗萨这位将军则毫无所悉。

    副官辛贝尔暧昧地点点头说:

    「我也不是很清楚——以前曾经从父亲口中听过这个名字。我曾问父亲,将来继承家业时应与谁交好——父亲回说在阿尔谢夫,有四个『能舍弃私心行动的人』,那就是外务卿拉希安·罗姆大人,王宫骑士团团长威士托·贝赫塔西翁,已过世但在王宫内众所皆知的侍从长唐纳文·拉赫尔姆大人,还有就是镇守在与塔多姆的最前线札尔克城堡的巴罗萨·亚涅斯特大人——」

    前三个名字贝尔纳冯也知之甚详。虽说这算辛贝尔父亲的个人见解,但若说巴罗萨是能和前三位相提并论的杰出人物,那贝尔纳冯居然到现在才知道这号人物,也真是太离谱了。

    「他有这么了不起吗?」

    贝尔纳冯这么一问,辛贝尔便歪着头说:

    「我也没见过他,该怎么说呢——总之父亲教导我,就算我不特意结交他们也没关系,但绝对不能与之为敌。巴罗萨将军年轻时是足以与威士托卿互相较劲的使剑高手,但却因为某件事故而杀了高层贵族的亲戚,因此才遭处罚、贬到国境的小城堡。也有一说在该贵族正要为亲戚复仇,但被国王给阻止了,不过这只是传言。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中央可能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贝尔纳冯轻抚着下巴,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

    要说他是能和那位威士托交手的使剑高手,贝尔纳冯还真感觉不出来。可能是因为个子很小,使巴罗萨的举止无法让人觉得他很强大。

    「……那个老人的气质确实很不可思议,和其他贵族有点不同。」

    「如果有机会,我也想见见他。」

    辛贝尔这么一说,贝尔纳冯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啊!你要见他的话,倒是有很多机会!不知道为什么,将军要出任我的辅佐职。听说他手下大概只有五十名士兵,会在战场上跟我们一起行动。当然他并不是在我的指挥下,而是做为我们的友军——他究竟藏有什么本事呢!我还真期待哪!」

    「『期待』这个字眼还真是失言哪!军务审议官大人。」

    辛贝尔边苦笑边说,虽然那绝非责备的口气,但被这么一说,贝尔纳冯也开始自我反省。

    与塔多姆这一战赌上了国家的未来,自己居然说「期待」这场战役,对一本正经的菲立欧也说不过去。

    「对不起,我失言了。可是——」

    贝尔纳冯仰望帐篷的篷顶,竖耳倾听。

    周围偶尔传来士兵们的声音,当然语气中并没有紧张的感觉,他们都正沉稳地待命中。

    贝尔纳冯等人的增援虽然才刚抵达,但据说这耶夫里德城堡一直都持续着这样的状态。

    「怎么了?」

    对贝尔纳冯突然沉默下来而感到奇怪的辛贝尔如此问道。

    这位独眼的武官感到心情不佳,歪着头说:

    「没事——虽然绝对不是『期待』——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塔多姆怎么会在札尔克城堡驻守了超过一万名士兵,却只派两、三千名士兵进攻此处?他们一定明白如果耗费太多时间,我方的增援就会到齐——他们坐拥一万两千名士兵,应该不等我方到齐就投入所有战力、迅速镇压城堡才对。」

    事实上,在贝尔纳冯等人到达前,也已经觉悟到耶夫里德城堡有可能会沦陷的最糟事态。札尔克城堡和耶夫里德城堡之间的山路虽然比目测距离更长,但只要花一天就可以抵达了。

    然而实际上,对方至今别说派上理应可以战胜的全数兵力一起进攻,就连小纠纷规模的战斗也没有发生过。

    对此疑问,辛贝尔也点点头说:

    「关于这一点,我也很在意。对手应该也有觉悟这会是一场长期战争,他们早一天夺取耶夫里德城堡肯定比较有利——我总觉得有点奇怪。」

    「是啊!我就是不能理解。他们好不容易突破了国境,其后的侵略速度却反而减缓,我不认为这么做对他们有利,说不定有什么变故……但既然我们不清楚详情,轻率地做出判断是很危险的。」

    贝尔纳冯虽然如此激励自己,但还是挥不去那微妙的矛盾感。

    城堡应该也有派侦察兵前往视察状况,但光是从远处看,就算察知对方的行动,也不可能连内部事情都探察出来。

    突然间,在帐篷外的士兵有所行动。

    贝尔纳冯刚察觉有动静,随即就听到声音:

    「贝尔纳冯卿,失礼了。巴罗萨·亚涅斯特将军来到此地,希望跟您会面——」

    贝尔纳冯不禁与辛贝尔面面相觑。

    辛贝尔带着疑问的眼神对着他点了点头,随即对外头的士兵说:

    「请他进来,别怠慢了——」

    「还有,为了小心起见,也叫大家回避,不要让人接近帐篷周围。」

    贝尔纳冯边等待客人,边补充了一句话。

    接下来巴罗萨·亚涅斯特将军立刻现身。小个子的他弯着背进入了帐篷,那有配戴铠甲只穿军服的打扮,很容易就让人看成是个在某处隐居的老人。

    贝尔纳冯和辛贝尔一起起身迎接。

    巴罗萨将军在微暗中确认两人的身影后,就深深地低下头去:

    「贝尔纳冯卿,我刚才真是太失礼了。说得太过分之处,在此向你赔罪。」

    这位满脸微笑的亲切老将军,姿态非常之低。

    前来迎接的贝尔纳冯,郑重地深深低下头说:

    「您千万别这么说,我才应该要向您道谢。都是因为将军您的一番美言,我重要的士兵们才得以不必分散。」

    巴罗萨眯起了他那亲切的双眸,似乎是将贝尔纳冯的话理解成善意的。

    「原来如此……你似乎正是拉希安卿信上所说的那种人。」

    「外务卿与您联络吗……?那么,巴罗萨将军您跟他是——」

    老将军老实地点点头说:

    「老朋友,我跟拉希安卿很早以前就往来至今。不过我只是个被贬到国境、单纯的下层贵族——偶尔跟他通信交换情报,对于先前的内乱,我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原来如此,请到这里来。」

    贝尔纳冯请巴罗萨坐下。巴罗萨慢慢地坐在行军用的粗糙折叠椅上。

    贝尔纳冯看到巴罗萨腰间的刀,对此感到不解。他在军事会议上没有注意到——巴罗萨将不长也不短的剑佩戴在军服左右两侧,那既不是长剑、也不是突刺剑,若说是短剑又太长了,长度正好是农民用来割草的柴刀左右,跟阿尔谢夫锻铸师所锻造的剑比起来,感觉很不相同。

    要说比较接近什么,那样子倒更像北方民族锻铸师所制的「刀」。只是比起菲立欧所持的刀要短得多,刀刃也几乎没有弯度。

    巴罗萨注意到贝尔纳冯正注视着他的武器。

    「你很在意这两把刀吗?」

    「啊!失礼了——因为我没看过这种武器。」

    巴罗萨将刀稍稍拔出刀鞘给他看。

    即使在黑暗的帐篷内,刀刃所发出的模糊银色光芒还是令人眩目。

    「的确很罕见,这本来是北方民族的武器,名为『小太刀』,它的长度配我这种矮个子正好,非常方便。」

    贝尔纳冯一直凝视着对方用惯了的武器。

    ——那并不是贵族所携带、炫耀用的武器,那略带脏污的剑,很明显地是实用品,过去应该也斩杀过人。

    贝尔纳冯一边被那把刀吸引,一边像在聊天般地说:

    「……除了长度外,很像菲立欧大人所使用的刀呢?」

    「哦?对了,四王子菲立欧大人是向威士托卿学习剑术吧?我没见过他,原来他使刀啊——」

    巴罗萨笑着按住了额头,贝尔纳冯对他这样子感到很纳闷:

    「巴罗萨将军?」

    「啊!失礼!失礼!我只是突然觉得很怀念。我以前也曾和威士托卿的那把刀对战过,现在他好像改用骑士剑了。但那个男人来国境时,我们常常交手。」

    贝尔纳冯感到非常惊讶,这个老将军果然非常擅长剑术。知道威士托名号的人都会想跟他交手,但剑圣也会选择一定程度的对手。从巴罗萨的口气听来,他们似乎是相交甚深的关系。

    「其实面对这次塔多姆的侵略,我想那家伙也会过来这里。」

    听见巴罗萨这番话,一旁的辛贝尔回应道:

    「威上托卿正和菲立欧大人一起处理神殿那边的异常变化。等那边的事解决之后,应该就会赶来支援……但不知何时就是了。」

    「原来如此,希望能在他来之前就把塔多姆击退。」

    巴罗萨以置身事外似的轻松语气说道,并自怀里取出一张纸:

    「我把这一带的地图拿来了。你身为指挥官,最好把它记牢。明天我带你实际走一走吧,塔多姆应该暂时还不会正式进攻。」

    那是非常断定的口气。

    贝尔纳冯将视线从地图上移开,凝视着巴罗萨。

    巴罗萨皱纹颇深的脸上带着微笑,令人无法明白他的真实心意,但仔细一看,他眼里却有着不加掩饰的气魄。

    「巴罗萨将军——这只是我纯粹的疑问……您怎么知道塔多姆不会正式进攻?在这种情况下,就算他们明天就大规模地来袭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对方应该没有道理等我们的援军都到齐才行动。」

    他这么一问,巴罗萨就以戏谑的表情眨了眨一只眼:

    「……我说了多余的废话吗?确实,来不来都是对方决定。不过我们的责任就是守护城堡,不论他们何时来,我们都要能够对应,绝对不能大意。」

    老将军暧昧地把话岔开,露出了大胆地微笑,令贝尔纳冯总觉得难以释怀。

    巴罗萨恐怕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而这位老人之所以不说,也许是因为他们没必要知道。

    关于该不该问他,贝尔纳冯有点迷惑。而巴罗萨以可怕的眼神凝视着贝尔纳冯。

    「贝尔纳冯卿,我信任你更甚于城堡的诸侯。只是——有些事我想自己负责任扛起来。如果『失败』,我不想连累像你这样有前途的年轻人。等时机一到,我一定会告诉你。」

    那声音里带有骇人的气魄。

    贝尔纳冯感到不寒而栗。

    老将军的声音沉稳,表情柔和,姿态也很稳重。而他的存在感也很薄弱,并没有强行发言。

    但是,能让人感觉到——他绝对是一个杰出人物。

    巴罗萨慢慢地站起身来:

    「这地图就送给你。请你优先掌握好退路,以防万一。这一带的山地地形相当复杂,四周看起来很相像,即使是熟门熟路的人有时也会迷路。那么,就明天早上再见——」

    老将军以飘然的步伐定出帐篷,贝尔纳冯深深地低头致意。

    巴罗萨走后,贝尔纳冯这才注意到自己紧握的手心里流了很多汗。

    一旁的辛贝尔笑了:

    「他虽然隐瞒了一些事……不过却很温柔,应该可以相处愉快。」

    这位说得一派悠闲的青年武官,似乎没注意到巴罗萨所散发出来的可怕气息。

    贝尔纳冯报以僵硬的微笑,并偷偷地用衣摆擦拭手掌。

    *

    塔多姆在札尔克城堡附近驻扎的先遣部队,保有超过一万名的兵力。

    率领这批兵力的武将,名叫墨菲斯·鲁梅西兹——

    他是率领主力部队的国境附近领主,加尔拜·瓦伦伯格的部下,是名四十多岁的男性将领。

    他的体格虽然稍嫌粗壮,但那沉稳的存在感能让士兵们安心,而他本人也意识到这一点,总是装得冷静沉着。

    其实——他本来是个个性相当激烈的人。就算再怎么装作冷静,如果事情的进展不如他的意时,也会不禁展露出本性。

    而现在正是那个时候。

    「——还不能全军出动吗?我们已经在此地停留快一个星期了。在我们磨蹭时,好像已经有援军抵达耶夫里德城堡,这个状况除了丢脸还能说什么?」

    墨菲斯咬紧了牙关、满心不愉快地听着属下将领的报告。

    他们使用札尔克城堡的一个房间举行军事会议。以墨菲斯为中心,十个将领聚集在桌边,他们各自是管理约一千名士兵的武官,脸色同样都不太好看。

    墨菲斯边以单手按住浓密胡须的下巴,边把杯子里的烈酒喝干,并一一瞪着他们。

    周围的人都小心翼翼地,以免让他的怒气一触即发。

    「禀告大人——病倒的士兵士气还没有恢复,如果只是移动距离也就算了,要作战却很困难。虽然他们几乎都是轻微的『食物中毒』,但毕竟水土不服,如果敌人来犯,他们一定会拚命地保护自己,但要由他们打起精神来进攻,就有问题了。若勉强他们上战场,结果很有可能只是白白浪费兵力。」

    一位将官胆怯地说道,其他将领也在一旁帮腔:

    「还有其他问题。因为受到桥梁崩塌的影响,我们的补给需要大幅绕路。再加上主力部队抵达也晚了……另外敌方的增援抵达也比预期得还要早。假设我们现在全军进攻,以现在的战力还不知道能不能镇压耶夫里德城堡。」

    「这是时间的问题。现在忍耐一下,跟主力部队会合或换手,应该就能推进前线。总之,现在不是勉强让军队行动的时机。」

    各将领的话,和墨菲斯所期待的相去甚远。

    这几天尽是发生一些不顺利的事。

    就连镇压札尔克城堡这件事,都干脆得令人不舒服。在塔多姆军抵达时,守备的士兵皆已离去,全城只剩空壳,他们不流一滴血就占领了这个据点。

    但在这国境附近,要以顶多数百名士兵和一万士兵相抗衡,确实是只能逃走。札尔克城堡本身是很难防守之地,也不可能进行守城战,但即使如此,仍撤退得太早了。

    上兵们因为不战而获得据点一事更添士气,趁着这股势力,在敌方态势尚未重整之前,一口气连耶夫里德城堡一起攻陷——这就是墨菲斯当初所描绘的构图。

    只是,在镇压札尔克城堡隔天,这个目标就以意想不到的形式受到阻碍。

    在准备隔天早上出击的当天夜里——士兵之间发生了严重的食物中毒事件。

    原因尚未确定,不知是来自饮用水还是粮食、或是这两者同时引起的中毒。水有经过煮沸才让士兵们饮用,补给粮食也有小心翼翼地烹煮;但既然已经发生了中毒事件,在士兵恢复之前,也就不可能加以调度。

    在这期间,他调度着幸运地没有发病、安然无事的两千五百名士兵,几度在耶夫里德城堡周边发动奇袭——但因为寡不敌众,并没有获得满意的战果。虽然这样的用兵也被诸侯所阻止,但血气方刚的墨菲斯再也忍无可忍了。

    其后,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四到五天左右从食物中毒中恢复——虽然身体痊愈了,但体力和士气还未完全恢复。士兵在不熟悉的土地上食物中毒,士气明显地衰退许多。

    对于士兵们的倦怠感,墨菲斯也抱有危机意识。

    祸不单行的是——

    墨菲斯重视「速度」而预支了略多于一万名左右的士兵,但其后方应跟着约两万名的主力部队,再加上一万名的预备军。

    若是动员总计四万名兵力,其补给就是最重要的课题。为了避免万一,是以先遣部队的形式派出墨菲斯等人。

    但是在他们抵达札尔克城堡三天后——连接到塔多姆那边悬崖的桥梁断了,在修复之前,主力部队的大批士兵就陷入了动弹不得的困境。

    虽然有可以绕道的路程,但实在太远了,与其移动大军,还不如从远处的城镇叫工匠来把桥修好比较快。这条路径之所以会成为捷径,本来就是因为可以渡桥越过悬崖。

    延迟会合和食物中毒的发生,就是让几乎所有军队不得不在此止步的理由。

    关于食物中毒,墨菲斯也怀疑是阿尔谢夫这边干的好事。但若是如此,对方要下毒,为什么不下可以致死的剧毒?而且就算他们出此对策,没有趁机袭击变弱的我方,这点也很不可思议。

    最重要的是,「混进阿尔谢夫的间谍」,完全没有送来这样的情报。

    另一方面,就算没有可以证实的情报,但关于「桥梁崩塌」的状况,墨菲斯确信是敌方干的好事。那座桥梁并没有老旧到会自然崩塌的程度,而听说它的损坏方式也是人为所致。

    既然正面的道路由塔多姆的军队控制,却无法察觉敌人的动向,那只能认为对方人数很少,是在没有道路的森林中行动。

    他从未听闻阿尔谢夫有如此训练有素的士兵,但现实中就是发生问题了。

    与其说他们是「士兵」,还不如——

    「那些人怎么了?就是西兹亚和那个叫作晓的家伙……」

    墨菲斯毫不隐藏厌恶地说出这两个名字。

    由西兹亚这个女子所率领的,是受雇从事间谍工作的极少数一团。

    西兹亚潜入阿尔谢夫内部,而名叫晓的男子,则是由加尔拜任命,负责联络西兹亚和支援墨菲斯。

    只是,他身负援助工作,却几乎没有来和我方接触。

    他们似乎也在阿尔谢夫内部煽动内乱,但这计谋最后失败了,因此也产生了像墨菲斯这样出击的机会。

    部下将官皱起眉头:

    「至于晓,大家都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从加尔拜大人那听说他们独自行动。他原本就是负责谍报……」

    「真是的,偏偏在关键时刻就派不上用场。」

    墨菲斯讨厌「那些」奇怪的家伙。身为主人的加尔拜觉得他们的力量很有趣而加以重用,但他们原本是北方民族。

    墨菲斯以前的几个同僚也因与北方民族的战斗而丧命。可以利用的就应该利用,但信赖他们可说是愚不可及。

    如果桥梁崩塌不是阿尔谢夫干的好事——那墨菲斯甚至会怀疑是「西兹亚他们」干的。毕竟墨菲斯并没有那么信赖她。

    部下将官客气地请求他作出决断:

    「墨菲斯卿,桥梁的修理工作应该也差不多快结束了。先等待与主力部队的会合……」

    「不,我们先出兵。」

    墨菲斯强力地如此断言。

    在场的将领中,应该没有几个人会表示赞同,即使如此,墨菲斯还是认为「出击」是正确的选择。

    身为武将,他无法忍受什么都不做就让主力部队追上。

    「现在驻扎于耶夫里德城堡的是不到一万名的士兵,他们几乎都在城堡外。我们可以用野战将他们驱散,或是加以追击、把他们逼退到城堡里。以现在的时间点来说,人数上还是我方占优势。就算不能镇压城堡,应该可以在主力部队抵达之前获得某种程度的战果!先将敌人逼到走投无路,再跟后绩前来的主力部队换手就可以了。总之,什么都不做是下下策。要行动的话,就只有现在了。」

    部下将官以困惑的口吻插嘴:

    「但是,墨菲斯卿,士兵的士气——」

    「已经从食物中毒的状况恢复了吧?这样下去,再经过几天,就会有更多敌人前来增援。如此一来局势就会对阿尔谢夫有利,对方最想要的应该就是『时间』,我们没有配合他们争取时间的道理。」

    墨菲斯严厉地拒绝,并瞪视着部下们:

    「——你们不会害怕了吧?中央和加尔拜大人给予我们打头阵的荣誉,是因为对我们有所期望吧?士兵们中毒虽然不幸,但要是在此浪费更多时间,让加尔拜大人失望,你们也就没有未来可言了!」

    听到墨菲斯如此出言恫吓,诸位将领沉默了。

    原本住在塔多姆的人就绝非胆小之辈,在场的诸位将领虽因为对手是墨菲斯而有些怯懦,却不是敌人当前就畏惧的人。

    他们之所以对出兵表示消极的态度,是因为想以「胜利」为前提调度士兵。

    以现在的状况而言,确实是无法轻易地「获胜」。我方有一万两千人,对方恐怕有八千名左右,以兵力来说虽然是占上风,但在体力和地形方面则是屈居弱势。耶夫里德城堡比起札尔克佣堡要大得多,防备也较完整。

    然而,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想在敌人大军到齐前,至少先夺取耶夫里德城堡。

    不管付出多少牺牲,只要几天过后,后绩的主力部队就会到来。而在这几天之间,如果敌人增援抵达、并巩固耶夫里德城堡周边,要想攻下城堡就益加困难了。

    接下来可能会演变为长期战,但在西方有拉多罗亚威胁的当下,与阿尔谢夫的战况能避免陷入泥沼当然最好。

    塔多姆中央的意思,是要趁夏天镇压耶夫里德城堡及其周边,于冬天来临前将阿尔谢夫北部的谷仓地带纳入辖下;在明年春天便于移动时,则希望能进军王都。配合侵略的阶段,最终的小兵人数很可能会高达十万名,为了派出如此庞大的兵力,粮食补给也就只能靠掠夺当地了。

    但前提是若不攻陷耶夫里德城堡,就连想掠夺也不可能了。

    墨菲斯做了个深呼吸,接着挺胸看着所有人:

    「这次侵略没有简单到不牺牲一兵一卒就可以获胜。中央虽然看不起阿尔谢夫,认为他们的兵力很弱,但对手也拚了命在防御。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必须完成这次侵略。在塔多姆不毛的大地上,就连养活人民都很困难。对目前的我们来说,阿尔谢夫的土地和『大地辉石』是有其必要的,这点诸位应该也很清楚。既然不能输、就应该更加慎重——但不管谁怎么说,我以指挥官的权限下令明天早上出击。就算在短期间内无法攻克城堡,应该也有可能驱散在城堡周围的阿尔谢夫士兵。」

    也许是想要在上力部队抵达之前立下战功的功名心影响,好几位将领都用力地点点头,只是大家依然都一脸严肃。

    墨菲斯见机不可失,于是沉吟般地低声说道:

    「我们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的?是为了夺下阿尔谢夫的土地。为了让居住在不毛大地的人民获得丰饶的土地,才决定进军的。保持这样饥饿的心前进,蹂躏对手,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敌人当然会抵抗,那是理所当然。即使如此,我们不率先前进,就什么都不会开始。再这样给予阿尔谢夫时间,绝非上策——我们只有行动了。」

    不再有人反驳。

    不管他们认不认同墨菲斯的话,都已经知道无法推翻他的决心了。

    「明天早上出发,编制就跟当初预定一样。今夜你们也先培养士气——」

    墨菲斯说道,就当他正打算结束这场军事会议之时——

    他的耳朵突然听见奇妙的声响。

    那是火舌劈哩啪啦窜烧的声音——

    营内为了警戒设有火堆。只是,除了那声音之外,还有「其他」的火声。

    墨菲斯慌张地跑到窗边。

    与此同时,通知紧急情况的警笛声也高亢地响起。

    「什么事?」

    「是夜袭吗!?」

    诸位将领纷纷慌了手脚,墨菲斯的视线落在城堡外的士兵帐篷上。

    那里到处都遭火舌吞噬,跟照亮暗夜的火堆混在一起,让其他红色的火焰燃烧得更盛了。

    「扑灭火势!把所有士兵都叫醒!」

    墨菲斯不禁从窗户高声叫道。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敌人接近。墨菲斯生气监视的士兵到底在做什么,就连火舌高窜的现在,也没有发现「敌人」的踪影。这趁着夜晚的奇袭,声响未免也太少了。

    「墨菲斯卿,大事不妙了!」

    士兵跑过了城堡走廊,这个把配给品的铵甲穿在身上的男子,以焦急的声音叫道:

    「有贼侵入城堡里!可能是暗杀者!」

    墨菲斯啧了一声,拔出腰间的剑。塔多姆的武将皆受赐神钢之剑。墨菲斯也希望自己拥有不输给这把剑的剑术。

    「有几个人!?在哪里?」

    「还不知道正确的人数,但至少有两个人——目前已经确认有人入侵,但其后就不见人影了,应该还在城堡里!」

    士兵像是在安抚激动的墨菲斯般叫道。近卫兵也接二连三地跑来,保卫墨菲斯在内的将官。

    一旁的武将气得皱起了鼻子。

    「外面的纵火也是那些家伙干的好事吧……!他们企图表面上放火引起混乱,再趁机暗杀将官!墨菲斯卿,请你先移动到安全的地方去吧!」

    墨菲斯点点头,站定不动。

    不知是不是他多心——从走廊传来某种摩擦的声音。

    「喂——」

    墨菲斯以拳头敲了敲墙壁。

    「——这么『厚』的墙壁内侧,会是什么样子?」

    近卫兵们跑过来,脸上满是紧张。墨菲斯在还没有得到确证下就高声喊叫:

    「贼人使用秘道!大家要警戒城堡细部——」

    ——但是他的声音却在半途就让其他的轰声巨响盖过了。

    墨菲斯在最后的最后才注意到,可是有点太迟了。

    有人潜伏在隔着石头、被黑暗所包围的天花板「上面」。

    而他们跑出去的整个走廊,都是札尔克城堡的太守巴罗萨·亚涅斯特从设计城堡时就设下的一个「陷阱」——

    墨菲斯虽然是勇猛果敢的将领,但不幸的,他却没有即时应变对手陷阱的直觉。

    就在走廊的天花板突然发出巨响而崩塌之时。

    齐聚在其下的大多数将官还来不及了解发生什么事,就葬身于掉落的石块之下了。

    *

    歪斜的蓝色月亮升至中天。

    月光照亮的山野,望过去是一片让人颇觉寒意的蓝,有位少女就在这山野之中。

    少女——苏菲雅·亚涅斯特从小就讨厌夜晚。

    跟镇上的夜晚不同,山林的黑暗既浓厚又深重。还有夜行性的猛兽,而且笼罩的黑暗更令人看不见野兽行经之路。

    她所成长的札尔克城堡周围,甚至连正式的集落都没有。因为它自古以来就很容易成为与塔多姆的战场,所以没有人住在那里,现在更成了可称之为陆地孤岛的偏僻之处。

    小时候,苏菲雅曾经在那夜晚的山里迷过路。

    札尔克城堡的夜里什么都没有,睡不着的夜晚相当无聊,她有时会起身眺望星空。

    而在那一晚也一样,苏菲雅在自己房间的窗口漫不经心地仰望夜空。

    就在她突然将视线转向地上时——

    她在城堡外的草丛发现了一只受伤的小马。是只纯黑、可与黑夜媲美的黑马,那泛着光泽的身体反射月光,闪烁若光芒。

    苏菲雅心想着不知道它是不是跟父母走散了,便打算前去帮助这只还不到一岁的小马,于是独自一个人走出室外。

    但是小马却怕人,一边拖着受伤的腿,一边逃了出去。

    还是小孩的苏菲雅,反射性地追在它身后。

    小马逃进了树荫里,把苏菲雅引诱到森林的深处更深处。

    然后——

    苏菲雅本以为自己只是稍稍离开城堡,却立刻迷失了方向,独自留在夜晚的森林里。

    若是白天,那点距离绝对不至于让她迷路。只是,森林树木所形成的黑暗遮蔽了风景,她也因畏惧野兽和鸟的声音而心慌意乱,于是更加偏离道路而迷了路,结果让苏菲雅终于定到了未知的场所。

    森林之中——

    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这里可以望见一大片天空。在黑暗中定睛一看,有棵过去可能因落雷或什么事故而倒下,焦黑且枯朽的大树横倒在路上。

    受了伤的小马就坐在那老朽的树干旁,它似乎已经因为脚痛而动弹不得。

    苏菲雅一边畏惧周围的黑暗,一边跑上前去。她也无法回到城堡,所以就这样在小马身边过了一夜。

    明明是夏天,这一夜却奇妙地寒冷。

    小马刚开始对苏菲雅感到畏怯,等到了解她没有意思伤害自己后,也就渐渐习惯了。

    少女与小马互相依偎,彼此取暖——就这样过了一夜。

    隔天早上,发现苏菲雅不在的城堡士兵们于周边四处搜寻,才发现了熟睡的她。这时小马还待在她身边,并没有逃开。

    苏菲雅本来以为父亲会发怒,不知为何,他的反应反而是大笑。

    巴罗萨说知道夜晚的恐怖是很好的经验,并命令苏菲雅要将受伤的小马照顾到康复。

    从那天起,苏菲雅就留在马厩,刚开始甚至住下来,拚命地照顾小马。

    她的辛苦有了回报,小马完全康复了——

    「……夜曲,你听到了吗?好像进行得很顺利呢!」

    「现在」它成了她的爱马。

    苏菲雅在那有着纯黑色毛的马耳边低语,回过头去。

    那里有二十人左右的士兵。

    每个人都是一身隐没在黑暗中的黑色装束,手上拿着短弓或工具袋。

    他们是札尔克城堡的士兵——其中也有技术特别高超的精锐部队。现在由苏菲雅负责指挥这群人。

    其总数有两百五十人,正好与巴罗萨放弃札尔克城堡时「逃跑」的士兵人数一致。

    实际上,他们并非逃跑,只是单纯与前往耶夫里德城堡的军队分开行动而已。

    他们是在巴罗萨的指示下受训,但跟一般意义下的「士兵」是有着一线之隔。至少,他们并不是像骑士团那样站在公开的战场战斗的人。

    受过长年训练的他们,被赋予隐密的角色。

    平时他们与外务卿拉希安取得联系,探查诸国的状况同时也监视国内危险的动向。

    巴罗萨·亚涅斯特是这群间谍的统整者,而女儿苏菲雅也辅佐他。她自幼即接受训炼,虽然还是让人以小姐的身分对待,但现在已完全习惯于从事幕后活动了。

    「小姐——」

    以黑布遮住脸的壮年士兵低声呼唤苏菲雅:

    「火顺利地燃烧起来了。从这状况看来,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我们应该没有必要再加以奇袭了吧?」

    「……也对。那么现在就照预定支援他们撤退,麻烦你扰乱追兵了。」

    「是。那么就请小姐先回去,接下来交给我们吧。」

    黑色装束的士兵们接受了苏菲雅的指示,一起四散在森林中。

    接下来他们要辅助完成袭击的伙伴们撤退。

    曾经是他们据点的札尔克城堡方向,如今已陷入即使在夜晚依然明显的火舌中。

    苏菲雅凝视着这状况,握住爱马的疆绳,只带着两骑伙伴,准备回到他们「另一个据点」。

    从塔多姆开始侵略,苏菲雅等人是在这阿尔谢夫最为活跃的部队。要说光凭他们就可以阻止敌人,其实也不为过。

    他们在敌人的补给物资和井水里,加入了会引起和食物中毒相同症状的药草成分,并让连接塔多姆的桥梁崩塌,令主力部队延迟抵达。

    这一切都是为了「争取时间」所做的工作。

    父亲巴罗萨·亚涅斯特所订定至今的策略,原本就不是以「胜利」为目的,只是将焦点锁定在「争取时间」这件事上,甚至不打算打倒对手。

    如果只是要打倒对手,将加入的毒物换成致死的剧毒就行了。或者即使是食物中毒,再由耶夫里德城堡的士兵强力袭击无法动弹的敌人,应该就可以快速地扫荡对手了。

    她们没有这做,绝对不是为了人道方面的理由。

    巴罗萨的策略,是不要让这场战局陷入泥沼。

    没有必要将塔多姆逼得太过分。只要让塔多姆放弃侵略阿尔谢夫,就可以解决事态了。如果苏菲雅她们以卑鄙的手段虐杀对方,招致过多塔多姆人民的怨恨,对方也会因为面子而无法撤退,就连战乱后缔结和谈条约等决定也会陷入僵局。

    再加上——他们还有其他理由,不能让耶犬里德城堡的士兵行动。

    塔多姆间谍很有可能已经潜入阿尔谢夫军队之中,如果他们与耶夫里德城堡合作,苏菲雅等人的行动就有泄露给敌人之虞。如果因此而造成活动失败,一切就化为泡影了。

    巴罗萨让属下两百五十人假装「逃跑」,也是为了警戒敌人的间谍。

    苏菲雅等人也掌握到,塔多姆方面恐怕也有技术高超的间谍;这一年来,也有很多伙伴在谍报活动中下落不明。

    现在拚命阻止塔多姆的她,其实内心充满了羞愧。

    在内乱时,他们未能事先察觉二王子雷吉克的动向,也未能阻止军务卿等人遭到暗杀。虽然拉希安要他们专心「监视国境」也是事实,但对苏菲雅等人本身而言,未能阻止内乱只感到丢脸而已。

    为了纾解这份不甘心,目前他们正集中于这次的任务。

    在阿尔谢夫的士兵们齐众国境前,他们要阻止塔多姆——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战争要适可而止才好!」

    在敌人开始侵略之前,身为指挥宫的巴罗萨苦笑着如此说。

    等塔多姆发现阿尔谢夫的兵力迅速地集结,他们难以从国境深入侵略,就只有撤退了。

    为了在兵力集结前先争取时间,苏菲雅等人之前一直边隐藏自己的存在边进行工作。如果塔多姆的士兵们因为食物中毒而开始撤退,他们便打算就此打道回府。

    『……要是他们撤退就好了。』

    苏菲雅这种想法与其说是乐观的推测,不如说是单纯虚幻的愿望,对手不可能白跑这一趟。

    然后苏菲雅就转而展开了今夜的行动。

    塔多姆的将宫们因受伤而无法自由行动,而失去指挥宫的士兵们应该也不能行动自如了,一般士兵是无法在没有人率领的情况下作战的。如果顺利,在主力部队会合前,应该可以多争取几天的时间。

    她也很挂念塔多姆主力部队的动向,但现在另一支工作队伍的伙伴正对着刚要完成的桥射出火箭。敌人的警备相当森严,但说到秘密行动,苏菲雅等人的能力可是货真价实。

    她一边配合胯下黑马的振动双膝使劲,一边轻轻地拉着疆绳。马儿聪明地了解苏菲雅的意思,稍微改变了方向。

    这匹唤作夜曲的爱马,对苏菲雅来说几乎是重要的家人。马儿也很喜欢苏菲雅,总是能不可思议地正确理解她所说的话。

    马和人尚能如此心意相通——而塔多姆和阿尔谢夫之间,现在却仍有难以填补的鸿沟。已故的拉巴斯丹王虽然试图想稍微填平这条鸿沟,结果仍无法扭转塔多姆方面的想法。

    塔多姆看不起阿尔谢夫,认为自己才是强者,阿尔谢夫的人民是弱者,所以支配他们是理所当然的事。

    最后在世代的口耳相传中,阿尔谢夫甚至被当作塔多姆的属国。

    实际上这是错误的。在阿尔谢夫建国以前,这片丰饶的土地分成好几个小国家。

    听说其中位于北方榭卜拉兹山地山麓的小国确实是塔多姆的属国。

    但拥有佛尔南神殿的国家发生政变,这才诞生了阿尔谢夫这个国家。

    其后,位于那片土地上的小国,为了想要与粗暴的塔多姆断绝关系,自愿成为阿尔谢夫的一部分。

    而当时指导者的子孙,现在则是下层贵族——巴罗萨的亚涅斯特家。

    当时的亚涅斯特家为了人民的安宁,担心自己的国家成为塔多姆「侵略阿尔谢夫的跳板」。

    在塔多姆主张阿尔谢夫的土地原本是「自己的」之背景中,有这些复杂的故事。

    只是对生于现在的苏菲雅等人来说,无法肯定这种主张。

    『要保护这国家不受塔多姆侵犯。』

    这对巴罗萨而言是理所当然的,这也是在阿尔谢夫成长、将这片土地当作故乡深深爱恋之人的决心。

    现在的苏菲雅,对自己和部下完成了打头阵的任务感到很满意。

    战争才刚揭开序幕。

    发生了今晚的事件,敌人应该会对苏菲雅等人的存在重新留下印象吧。

    明天起,他们会趁夜晚一再重复少数人的奇袭和脱离,让对方的精神感到疲惫。虽然有可能会演变成在山林间射箭激战的场面,但他们也受过这样的训练。

    敌人说不定也会因焦急而开始往耶夫里德城堡行军,但父亲巴罗萨也差不多该行动了,这也正好是来自王都的增援军差不多该抵达的时间。

    巴罗萨说,应该会有两千到三千的士兵紧急赶来。跟耶夫里德城堡的六千名士兵加起来,就有八千到九千名的兵力。虽然没有把握一定可以对抗一万两千名的塔多姆,但若活用地利之便,应该仍可以一战。

    此外,外务卿拉希安应该会派来正式的将官,而并非那种在耶夫里德城堡「无法派上用场」的将领。阿尔谢夫只要在接下来发动攻势就好了。

    父亲尽管年迈却仍驰骋战场的英姿,仿佛浮现在苏菲雅眼前。

    没能亲眼看见他的英姿虽然有点遗憾,但苏菲雅自己还有很多该做的事。

    这位少女将危险的决心秘藏心中,乘在黑马上驰骋于山野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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