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2章

    第1章&第2章

    我曾经有个喜欢的人。我和她的感情很好,我们会一起牵手上下学、交换便当的菜色、彼此借直笛给对方、休息时间总是一起去上厕所。我也经常会去她家玩,然后躺在床上聊天。在她暂离房问的时候,我会闻闻她沁染在被子上的味道,那是很好闻的味道。

    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一点不对劲?

    和女孩子牵手时会莫名地感到紧张,上体育课换衣服的时候也会感到不好意思,迟疑着不敢更衣。另一方面,像是班上女同学们热烈讨论的男子偶像团体,自己就完完全全没有兴趣。而大家都说很帅的高年级学长,我也不觉得他们特别吸引人。

    我意识到自己非得隐瞒这件事不可,非得表现得像大家一样,当个正常的孩子。我强迫自己配合班上女孩子们,讨论她们热中的男孩话题,像是Dohnny-s的森川、或是足球社的赤沼学长。

    但那样的自己简直就像是伪装出来的,自己的心并不存在于其中。只为了不显得突兀、为了不让自己不寻常的嗜好被人发现,而露出客套的笑容、适当地应酬谈话,就像透明的泡沫一样。要是自己不同于大众的事情败露,一定会被大家以发现外星人般的眼神看待。

    所以,自己是无色透明的泡沫就够了。

    这样就够了。

    直到遇见了那个人。

    自从国中遇见了那个人之后,就一直希望对方能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希望对方能认识自己。这种心情渐渐变得无法遏止。

    卫藤绊学姊——

    千鸟珠子喜欢上的人。

    一群看起来不务正业的男子,手中拿着小瓶海尼根或可乐娜啤酒,站在路边有说有笑。

    送报纸的少年穿越街道时,脚下踩的直排轮鞋在柏油路上刮出了粗糙的声音。电线杆拦住的报纸,被路上车辆排出的废气吹起,卷进了路过车辆的轮胎底下。

    站在喧嚣且笼罩着无国界氛围的杂乱街道上,珠子将学校指定的深蓝色尼龙书包抱在胸前,以不安的目光环顾四周。

    做了一个U字型回转后折返的直排轮少年差点撞上珠子,嘴里叫着「闪开闪开」。珠子被赶到人行道的边边,缩着身子。马路上的车辆则对歪出人行道的直排轮少年「叭叭」地投以尖锐响亮的喇叭声。

    目送直排轮少年离去的背影,珠子松了一口气。就在她挪回视线的时候——

    一个人影蹲在珠子穿着帆船鞋的脚边。

    「哇!」

    珠子吃了一惊,向后退一步。胸前的书包彷佛被她当作盾牌似的抱得更紧。

    「有、有、有……有什么事吗……?」

    如果对方是男人,珠子的恐惧八成早已突破顶点,当场拔腿而逃了吧。不过,回应珠子僵硬的疑问、突然抬起头的却是个比她还要年长的女人。那位女子有着透明白皙的肌肤、在阳光照耀下偏绿的丰厚长发,身上穿着有如连身睡衣般轻飘飘的白色无袖连身洋装。她蹲在地上,就像是在沙地里玩耍的小孩子般,毫不在意裙摆会因磨擦地面而染脏。从表情看来,她彷佛不了解自己被问了什么问题,疑惑地歪着头仰望珠子。而她带有波浪卷度的长发就像水中的海草,缓缓摇曳着自肩上披落。

    女人用着可爱而清澄的声音说道:

    「我在寻找能够适合这只玻璃鞋的女性。」

    ……她刚说的是什么?灰姑娘的其中一幕?

    躺在她白皙手中的岂能说是玻璃鞋,那看来不过是一只不知从哪个垃圾场捡来的破旧木制凉鞋,也就是厕所用的拖鞋。可是那女人却一脸认真。一大群长了手脚的问号在珠子的脑中浮现,开始跳起以色列民谣中的水舞(注:原名「MayimMayim」,源于犹太人在以邑列建国之初开垦水源的欢喜之舞,后来传至日本,成为日本三大土风舞曲之一}。

    女子小心翼翼地捧着厕所拖鞋,彷佛那实际上真的是只玻璃工艺品似的,然后打算抬起珠子的脚,于是珠子向后退了一步。女子匍匐在地,进一步朝珠子的脚伸出五指。珠子又再后退一步。

    女子伸出手。

    珠子向后退。

    抱着书包倒退的珠子,以及爬向珠子的女人——从旁人眼里看起来,一定是非常奇异的攻防战吧?这样的攻防反复进行了数公尺后——

    先放弃的是那名女子。她将厕所拖鞋放在一旁,似乎是想抗议「为什么不跟我玩?」而像孩子般皱起眉,抬头看向珠子。珠子再次倒退一步,同时以情势逆转的心情出声:

    「请问,这附近……呃……有没有一栋叫做什么Children的Hotel?」

    「一栋叫做什么Children的……Hotel?」

    女子缓了缓蹙着的双眉,侧着头思考。「Children……Hotel……」因为她看起来一副心里有数的样子,仍旧带点畏怯的珠子因而抱持一丝期待。

    女子悠哉地将头摆正后开口:

    「我不知道。」

    膨胀的期待如泄了气的皮球般消沉下去。

    「谢……谢谢你。」

    为了避免女子再次将厕所拖鞋举向她,珠子迅速道了谢,绕开女子身旁一大圈,然后小跑步逃离现场。

    稍微拉开一段距离后,珠子只回头望了一次。女子以青蛙跳的方式移动,并对着别的路人讲出同一句台词,使得路人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在寻找能够适合这只玻璃鞋的女性。」

    怪人……

    珠子害怕了起来,没有再次回头。

    当珠子拚命努力用功,总算能够让她考进门槛高一点的高中时,比她高一个年级的卫藤绊学姊辍学了。明明花了一年,才好不容易赶上她的。相隔一年,终于能再见到绊学姊……

    珠子紧张又期待地翻阅二年级的班级名册,却不管再怎么仔细看,都遍寻不着「卫藤绊」这个名字。

    她不死心地拜托老师帮忙找寻联络地址。在毫无头绪的搜索中,找出那个叫什么

    Children的Hotel,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了。绊学姊休学时所留下来的联络地址。

    (HotelWilliamsChildBird……)

    珠子站在颇具重量戚的铁制大门前:心里将刻在门上的横写句子默念了一遍。

    HotelWilliamsChildBird……就是这里(原来不是叫做什么Children的Hotel)!

    看上去约六、七层的西欧式建筑,紧临报纸随风飞舞的人行道,正矗立在眼前。仰头瞻望,一道让人联想到鸟笼的装饰格子栅栏沿着正面大门,径直穿越自五楼突出的阳台外侧。

    正如名称字面上的意思,建筑物周围装饰着古铜色的鸟类雕刻。

    珠子面对大门犹豫了好一会儿,之后也被人行道上的路人打扰,才终于下定决心,将手伸向大门。大门比外表看上去要来得重上许多。正当珠子打算使劲推开时,大门发出了沉重的嘎吱声与摩擦灰尘的声响,从内侧被推开。

    珠子反射性地缩回手,再度将书包抱在胸前,飞快退到斜后方。

    (绊学姊……!)

    心脏在怀抱着的书包底下激烈鼓噪。从略微昏暗的建筑物中现身的正是卫藤绊学姊——

    自从珠子国二时参加绊学姊的毕业典礼后,久违了的身影。在珠子眼中,她仍留有国中时的氛围,但却变得更加出色了。让人不禁羡慕的细瘦身材、身上穿着剪裁合身的拼布装与短裤、以及当时无视「不止染发、过肩的长发必须绑起来」这种现今已过分死板的校规,目前依旧任由带点赤红的长发流泄披散于背后。绊学姊人就站在仅仅一公尺的距离前。像是要压抑内心的悸动般,珠子抱紧了书包。

    「卫藤学……」

    「绊!」

    一个陌生的声音叫唤着绊学姊的名字,盖过了珠子的声音。

    珠子不禁屏气并瞪大了眼睛。要是没有屏住呼吸,自己一定早就自然而然地由口中泄漏出叹息了吧?紧跟在绊学姊之后出现的,是一位颇具姿色的漂亮女人。媲美模特儿的身高、如男孩子般的中性短发、瘦长剪裁的生仔裤搭配长筒靴,再没有比这副打扮更有型的了。甚至让珠子一瞬问在脑海思索了一下,不晓得是否曾在电视或杂志上看过她。

    「你要出门吗?」

    「思,要去Yanglong-sDeli和书店。」

    「那一起出门吧!」

    以女性的声音而言,嗓音听起来略微低沉沙哑,但这一点又更加切合于她所散发的氛围。两人交换简短对话的模样让珠子甚至看得忘我,她们并肩定过呆站在原地的珠子面前。

    从珠子前方走过一段距离之后,绊学姊突然回过头。从国中时代起就没变,让人联想到野猫、散发着强烈光辉的眼眸望向珠子。

    (她注意到我了……!}

    她感觉脸颊正红得发烫。心中半是高兴,半是慌乱地想要马上拔腿就跑。

    「嗯?是你认识的人?」

    声音低沉沙哑的女子对绊学姊问道,珠子咕噜地咽了咽口水。绊学姊仅仅凝视了珠子两秒,然后微倾着头回答:

    「不,不认识。」

    她以不太感兴趣的口吻说完之后,便催促声音低沉沙哑的女子迈开步伐。声音低沉沙哑的女子也只瞥了珠子一眼,回了「哦~」一声而已。

    昂扬的心情骤然沉落。珠子目送两人越过马路,书包自她环抱的手中滑过,啪答一声掉在脚边。送报的直排轮少年闪过了书包,横越她面前。

    失望一下子就变成了自嘲。不管绊学姊在珠子心中占有多大的席位,珠子在绊学姊心中也不可能占有同等大小。珠子只不过是单方面憧憬并在私底下注视绊学姊,而绊学姊从毕业到现在都超过一年了,从某种角度来说,区区一个学妹的脸,会不记得也是理所当然。在无法见面的这段期间,珠子将记忆改写得合乎自己的期望,因此才会陷入错觉,彷佛自己和绊学姊打从国中时代便十分亲昵。

    两人穿越马路的身影渐行渐远。明明还没有定得很远,珠子却觉得距离几乎远得再也追不上。尽管两人原本就不是很亲近。

    (回去吧……)

    虽然还没搞清楚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就在她捡起书包的那一刻——

    一连串有如气球爆破般的粗劣喇叭声自马路上响起。珠子不禁瑟缩着身子,并在抬起头后吓得愣住了。刚才遇见的女人——那个寻找玻璃鞋(厕所拖鞋)主人的怪异女子,正晃动轻飘飘的白色裙摆走在马路正中央。一辆汽车为了闪避她,斜闯进了对侧车道。而走在对侧车道上的计程车为了闪躲那辆汽车而打的方向盘,正好就朝着刚越过马路的绊学姊及高挑的短发女子而去——

    「学姊——!」

    珠子反射性地移动身体,将书包扔到二芳、奔向马路。但是帆船鞋的鞋尖却绊到柏油路面,使得她膝盖着地、摔了一跤。珠子满心绝望地抬起头。

    短发女子以珠子也不禁看得目不转睛的帅气动作,拎起绊学姊然后跳到路肩。紧接着计程车冲进了两人前一刻所站的位置,随着煞车响起悲鸣而紧急停止。

    彷佛时间静止般,街道上的喧嚣一瞬问全消失了。

    但是过没多久,直排轮少年以及喝着可乐娜啤酒的醉汉,便彷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地恢复吵闹。计程车司机从窗户探出头、对着反方向大骂「混帐!」后,粗暴地发动引擎让车子再度行进。不晓得这种事情是不是经常发生,以未遂收场的交通事故并未导致任何人受影响,马路及人行道上再度恢复原本的流动。只有珠子还跪坐在路肩,宛如被再次启动指针前进的时间遗留在原地似的。她看见在对侧路肩,短发女子正帮忙拉绊学姊起身,看似在问:

    「不要紧吧?」的对话声被噪音抹消,不耐烦地开始前进的车阵遮蔽了两人身影。

    一回过神,才发现膝盖正一阵一阵地控诉着刺痛。血渗了出来,似乎是擦破皮了。四周已经完全回复刚才的喧嚣,人们无视在角落松了口气的珠子,踩着步伐自她身边经过。

    咕啵……

    她听见泡沫的声音。周围景色被淡蓝色的水所吞噬,轮廓跟着扭曲。一阵在水底漂浮的感觉侵袭而来。

    是泡沫,又要变成泡沫了。

    就像升上国一以前那样、就像邂逅了绊学姊之前那样——是摇摆不定地漂浮在水中、无色透明的泡沫,周遭的事物都不曾留意到自己,轻易地就被推挤到一旁随波逐流。

    「人鱼公主。」

    听见呼唤声,在水中的错觉一瞬问消失,将珠子拉回现实。

    穿着白色连身睡衣的女子,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差点酿成重大车祸的自觉,带着天真的表情,一屁股蹲坐在珠子身旁。看来她似乎玩腻了灰姑娘游戏,手上并没有拿着厕所拖鞋。

    「人鱼公主。」

    女子嘴角浮现淡淡的微笑,重复了这句话。珠子虽不太想和她扯上关系,却被她带着淡柔色彩的细唇办吸引,无法移开视线。

    人鱼公主——

    这个单字不知为何紧揪着她的心。人鱼公主……是指那个童话故事里的吗?

    女子一边微笑,一边轻巧地站起身,然后踏着步伐在珠子面前旋转了一圈。飘起的睡衣裙摆慢了一拍后,又贴回她白皙的脚边。

    「你要当心喔,人鱼公主。要是没办法将心意传递给思慕的人,你就会化为泡沫消失喔!」

    女子像是个舞台剧演员般,以夸张的戏剧式抑扬顿挫道出这句话。微微起伏的波浪状长发,看起来宛如深深沉在海底的海草般摇摆。

    噗啵……噗啵……

    耳朵里再次浮现泡沬的声响,将珠子的五感拉进水底。女子在令视野晃动的苍波彼端微笑着,她的声音震动水波传了过来:

    「如果不想化作泡沫消失,就得让思慕的人注意到你才行喔!人鱼公主。」

    「……我是……人鱼公主?」

    波浪一瞬间退去,扭曲的视野一下子变得清晰,大街上的嘈杂清楚地传回到耳里。女子嘻嘻笑转过身去,白色连身睡衣的背影走进HotelWilliamsChildBird,消溶在昏暗又沉重的大门后。

    国中三年之间,珠子都负责担任图书委员。正确来说,是因为班上没有人自愿担任,所以就推到了她头上。不过珠子并不讨厌书,在充满旧书香的静谧图书室里,一边随兴看书、一边发呆打发时间的感觉也不错。

    可是在珠子国二时,图书室却成了一部分国三女生的集会场所。带点不良少女气息的学姊们总会霸占一张大桌子,以毫不顾忌的大嗓门边说话边吃零食、或是化妆。图书委员各个都是文静的女孩子,没有人敢向她们正面提出劝告,顶多只敢在私底下小声发牢骚,忍气吞声默默完成自己的工作。

    而和那群人同样惹眼、散发略微不同氛围的三年级女生,就是卫藤绊学姊。

    「你们看!卫藤学姊有来耶!」

    「真的耶!」

    对当时一、二年级的图书委员来说,在绊学姊光临图书室的日子值班,感觉就像是抽中了大奖一样。可以从远处注视,但却禁止接近她,彷佛是濒临绝种的保育动物……这形容似乎有点不正确,但三年级的卫藤绊学姊在图书室里就是这般存在。

    柜台后方交织着女孩子特有的、带点花痴的细语声。大家的视线不时投向某处,而珠子也不经意地将目光焦点送往同样的地方,并带着要归位的图书定出柜台。

    听说绊学姊似乎不常来学校,偶尔来上学也几乎都待在图书室里。大多时候她会在书架角落、排列着英国文学的书柜前方,坐在地板上看她自己带来的平装书。珠子念的学校校规

    非常古板,制服是很朴素的黑色水手服,裙长为膝下十公分;而过肩长发则必须扎成一束或两束,当然,烫发或染发都被严格禁止。但绊学姊则以「这是天生的」为由,一点也不隐藏那头偏红的头发,并且毫不在乎地放任及腰的长发披散裙子长度也比校规规定的短上许多。虽然穿着学校指定的室内鞋,但却踩扁了鞋后跟,当作拖鞋穿。黑色长袜包裹的纤细双腿,毫不造作地伸直平放在被磨得平滑的木头地板上;背倚着书架的坐姿,让人联想到休憩于热带草原树荫下、濒临绝种的鹿。大大的双眼俯视着英国文学的原文平装书。相较起外表给人的不良印象,这份落差更为她添加了几分神秘。

    正如上述,卫藤绊学姊是图书室中的稀有生物。

    将书送去归位时,珠子特意绕了远路,从绊学姊附近的书架走过。她入迷地看着漂亮隆起、没有多余赘肉的膝盖,走着定着竞不小心撞到别人的背——就是那些图书室里的有害生物,霸占了桌子不走的三年级女生。

    「对、对不起!」

    珠子慌忙退开,肩膀猛然撞上附近的书架,手上的书掉落地面。接着书架上几本厚重的书也咚咚咚地落在她头上。

    「喂!你干嘛啦!害我的指甲油涂歪了!」

    专注于化妆的三年级生拉高了嗓门。群聚的同伙也一致转过头来露出厌恶的表情,有几个人还站了起来。珠子就像是被发情期的暴躁母狮子睥睨着的小动物,一面蹲下捡拾书本,一面用快要听不见的声音重复:

    「对、对不起!」

    「我听不见!道歉的时候要好好地看着人家!」

    「你几年级?二年级?」

    「对不起……」

    被母狮子群团团包围,声音也只是变得更加细小微弱。

    「别这样!人家会害怕耶!」

    从意想不到的地方传来了调解的声音。

    那是将书签夹进平装书后站起身的绊学姊。「卫藤,你少插嘴!」「和你无关吧?」母狮子们不悦地拉高嗓门。珠子被夹在对峙的母狮子与鹿……不对,是三年级生之间,无法承受气氛,只能像结冻似地僵在原地。

    双方互相瞪视了数秒。

    先让步的是母狮子们。

    「算了!就看在卫藤的面子上吧!这笔帐我会加倍算在你头上的!」

    绊学姊周遭散发的犀利空气也稍微缓和下来。「就算是我欠你的吧。」绊学姊如此说道。母狮子们瞥了她一眼,便成群结队离开了图书室。珠子目送她们离开,同时留意着不让视线对上其它躲在柜台后窥探事态发展的图书委员。

    狮子们离去后,珠子仍维持蹲坐的姿态僵了好一会儿。绊学姊的眼眸望向这边,珠子冻结的心脏才一口气融化并开始跳动。「那、那个……」虽然想道谢,但脑袋似乎还冰封着,一下子想不到该说什么。绊学姊只是冷淡地瞥了珠子一眼,然后走回她原本放置书包的地方。

    「啊……」

    珠子依旧说不出话,目送着纤瘦的背影,同时陷入自我厌恶并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书。

    「来,这个给你。」

    视线一角突然冒出一只白嫩的手。珠子惊讶地拾起头,发现绊学姊的脸就近在眼前。左手拿着小化妆包,右手姆指与食指捏着递出来的,则是一张出奇印有可爱卡通图案的OK绷。见珠子还傻傻愣着,于是绊学姊便将OK绷放到珠子手中的书本上,然后指了指自己的额头给珠子看。

    「咦……啊!」

    珠子「啪!」地将手贴上额头,随即传来一阵刺痛。似乎是被掉下来的书角擦破了皮。

    珠子红着脸,满怀感激地拿起OK绷。

    「那个……非常谢谢你……」

    这次总算好好说出来了。

    「思。」

    绊学姊点了点头,对珠子微微一笑。就像是二月告终时,开始混有春天气息的天空般,绊学姊的表情散发澄澈的气息,吸引了珠子。

    在那之后,珠子和绊学姊并没有变得特别亲近。珠子在图书委员之中属于不显眼的类型,而绊学姊也只是偶尔造访图书室,来了之后总是坐在英国文学的书架前阅读平装书。母狮子们还是老样子,每天跑来占据一张桌子聊天。可是当绊学姊在的时候,她们聊天时也会显得稍微顾忌。

    不知从何时起,以图书委员的女生们为中心,甚至成立了绊学姊的秘密后援会,在毕业前的情人节,还有些勇者干脆一股作气送情人节巧克力给她。绊学姊虽然好像有点吃惊,不过还是收了下来。无法融入「后援会」花痴气氛里的珠子,虽然佯装若无其事地观望她们,但其实珠子那天也在书包里藏了巧克力,只是没有勇气送出去。珠子的心意沉进了海底,最后直到绊学姊毕业都没能浮上海面。

    ——是你认识的人?

    ——不,不认识。

    绊学姊所说的话就像是要遏阻珠子一般,深深地、重重地槌进了她的胸中。

    两人几乎没什么交流,而珠子只不过是众多学妹里的其中一人,会不记得也是理所当然的。想再见绊学姊一面——尽管自己专注于这件事、拚命准备考试,但绊学姊并不认识自己。就这个最基本的要件来说,珠子的专注和努力根本就没有意义。

    刚才和学姊在一起的人……好漂亮呢……

    和绊学姊从同一栋公寓里走出来、像时尚模特儿般的美女。她们感情似乎很好,而且刚才救了绊学姊时也好帅……有如化脓般的丑陋感情自心底萌生。她们两人会不会是彼此情投意合啊?珠子不禁这么想,不,她们都是女性,不要用自己异于常人的标准去思考!珠子摇摇头收回想象。可是,那个人真的很漂亮呢……相同的思考又开始无限轮回。

    那位有点奇怪的女人,称呼珠子「人鱼公主」的声音在脑中苏醒。

    你要当心喔,人鱼公主。要是没办法将心意传递给思慕的人,人鱼公主就会化为泡沫消失喔!

    人鱼公主的故事是在讲什么啊?爱上王子的人鱼公主向魔女请托,以美妙的歌声换来人类的双脚。可是王子早已有了未婚妻,而失去声音的人鱼公主实在没办法将心意传达给王子

    ——记得故事是这么说的。

    我是人鱼公主……?

    咕啵……

    咕啵……

    泡沫的声响不知从哪儿不断传来。

    过了数日后的星期天。珠子一大早醒来想睡回笼觉却睡不着,于是再次来到了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门前。和上次来时一样,犹豫了一会儿后又被路人打扰,好不容易她

    下定决心将手搭上了正门。

    然后,门又在珠子推开之前从内侧开启。

    突然间——

    当她意识到某样全白的东西遮荫了视线时,就砰地被弹飞出去。

    (什、什……什么?)

    珠子倒退了几步重新站稳,同时一抬起头,就看见一只绒毛布偶(?)的白色肚子正挡在她面前。再继续抬高视线,高出珠子好几个头的地方,有着一对杏仁形状的漂亮琥珀色瞳孔、三角形耳朵、不时摇动的胡须、以及又矮又胖的身体。那是一只巨大的猫布偶,而且正颇有吨位地站在她面前。

    「爸爸!」

    听见屋内传来女孩子的声音,布偶居然转动脖子回头。珠子惊讶得目瞪口呆。

    「爸爸,你忘记带手帕和面纸了!」

    从猫布偶身后出现的,是一位打扮有如洋娃娃,穿着轻飘飘的哥德萝莉连身洋装的小女孩。

    话说回来……爸爸?小女孩叫出的单宇慢了几拍,才和珠子的思考回路产生冲突。「领带歪了喔!来,快蹲下!」小女孩垫起脚,将布偶脖子上的领带调整好,说了声「慢走」然后送猫布偶出门。猫布偶从哑口无言的珠子身边定过,踩着慢吞吞的步伐走上大街。「路上小心喔!」穿着哥德萝莉服的小女孩从门后探头,目送布偶离去。

    哥德萝莉服的小女孩,突然将视线挪到还呆站在原地的珠子身上。

    小女孩鼻子稍稍朝上,看起来有点傲慢,但长得很可爱。珠子反射性地微微客套一笑,结果小女孩的态度却有些别扭带刺地撇过头,小跑步回到建筑物中。

    看来这里的房客对外来者不是很亲切。

    珠子重振精神走近大门,打算再一次窥视建筑物内部时,又有别的房客从里面现身了。

    这次是一名男子。他手中提的四方形收音机漏出琐碎的杂音,似乎正在报新闻。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是下是有一位叫做卫藤绊的小姐……」

    由于男子给人一种难以取悦的感觉,所以珠子有点胆怯,但她还是鼓起勇气搭话。可是男子似乎听收音机听得入神,就这么从珠子面前走过。『……据守的男子逃亡了。根据判断是违法居留的外国人,警方正在追缉这名抢夺现金五千万圆的男子下落……』记者的报导混着杂音从收音机的扬声器传出,男子的表情突然为之一变。

    「是我!就是在说我!」

    他双手抓着收音机,一副要一口咬下收音机似的大声吼叫:

    「是我!就是我!我就是犯人!」

    珠子冷不防被他抓住肩膀拉到身边,发出微弱的哀号。男子的手臂架着珠子的脖子,一面挥舞手上的小型手提包,一面继续对周围大声喊叫。路人之中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是我!就是我!这里有五千万喔!快点报警!叫警察来!快来逮捕我!」

    珠子害怕得不敢抵抗。男子架着珠子的脖子强行拖着她,四处大吼要路人报警逮捕他。

    但路人漠不关心的程度,就有如被街头上发传单的人搭话一般,无视这名男子而离去。声称抢劫五千万的通缉犯明明就在这里,然而却没人有反应,大街上的喧嚣不知为何仍一如往常。只有珠子一个人怕得不敢哀号,惨白着脸让男子拖着走。

    啪叽!头顶上传来一阵滑稽的声音。

    珠子自男子手臂解放的同时,男子失去力气的身体倒在柏油路上。他那恰可比喻为凶恶犯人的嘴脸正抽筋、翻着白眼,头部则湿淋淋地倒卧在炭酸饮料的气泡中。

    珠子哑口无言地抬起头,一个高个子男人单手举着破掉的姜汁汽水瓶站在那里,手腕上挂的购物袋正微微晃动。那是一位衣服被蓝色或黑色等颜料染得又旧又脏的年轻男子;

    「唉,浪费了一瓶。」

    年轻男子咋舌将破掉的瓶子扔向一旁,弯身揪住倒卧男子的领口,看也不看珠子一眼,一副嫌麻烦的样子,拖着男子朝HotelWilliamsChildBird离去。当珠子急急忙忙打算道谢时——

    「浅井先生。」

    一阵呼唤传来。越过珠子追上前的是卫藤绊学姊,她手上同样摇晃着购物袋,追上那名男子和他交谈,然后一起迈出步伐。「又引起骚动了?」「还不是老样子。」男子一脸无趣地回答。刚才的骚动难不成在这附近并不是什么稀奇的光景?那栋公寓里到底都住着什么样的房客啊?

    好不容易才见到绊学姊的身影,结果却完全失去搭话的时机。珠子茫然目送绊学姊及男子(还有被拖着的男人)的背影走进HotelWilliamsChildBird建筑里。

    街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之后,珠子无力地垂下肩膀,沮丧低头。这下子就真的像是没办法对王子开口的人鱼公主了。

    正当她失望又无精打采地准备回家时——

    「人鱼公主。」

    有人在呼唤她。

    是上次的那名女子。

    穿着白色连身睡衣的女子,就站在因汽车废气而烟雾弥漫的大街前。只不过,宛如海草般波浪起伏的丰厚长发,被剪齐至肩膀左右的长度。

    咕啵……咕啵……

    耳朵里开始听见震耳的泡沫声响。

    略带苍蓝的风吹起,女子剪短的头发像是因波浪而摇曳摆动。唰……浪花涌进脚边然后又退去。彷佛要追赶退去的潮水般,双腿自然地朝女子走去。

    「欢迎,人鱼公主。给你一个好东西。」

    连身睡衣的裙摆飘舞着,女子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一头。珠子毫不考虑地追了上去。

    「咦……」

    转过街角之后,女子的身影消失了。原来是条两侧被围墙包夹的巷子。四处张望后,那片幽暗彷佛从黑色的柏油路渗出,围墙一部分呈现拱形的空洞,开启了微微昏暗的入口。霉臭味以及水声从里头飘了出来。

    珠子屏息走向空洞。她微微弯下身,刚穿过拱形人口,帆船鞋的鞋底就踩上了遍布青苔的水泥地。浑浊霉臭味的空气笼罩肌肤。以珠子的身高来说,那里是个勉勉强强不用弯身站着、被拱形天花板所包围的隧道。

    稍微朝沉浸于昏暗中的隧道深处前进,女子的白色睡衣身影便朦胧浮现。女子背后略微反射街道照进来的阳光,可以看见一条摇曳的漆黑水面阻隔在前方。

    (下水道……?)

    那是排放废水的河川,若要称其为人鱼之海则嫌太过肮脏了。缓缓流动的水声回荡在拱形的天花板之间。

    「请问……」

    珠子出声向前靠近一步。背对废水之川站立的女子,手中握着某样发亮的东西。女子受户外光线微微照耀的脸上充满了天真的笑容。有如正因为天真才显得残酷、毫无罪恶感地踩踏蚂蚁的孩童一般,女子带着那种天真的笑容,将拿着的东西推到珠子手里。金属的冰冷触感像是紧紧吸附住珠子般,收进了她的双手中。那是一把闪烁着锐利锋芒、刀刀约十五公分的小刀,刀柄的部分则雕有波浪状花纹。

    「要是再这样下去,你真的会化为泡沫喔,人鱼公主。用这把刀朝思慕之人的胸口刺进去吧!」

    她的台词是仿照人鱼公主的故事说的。回想故事大纲——无法对王子传递心意的人鱼公主,眼见王子与未婚妻的婚礼即将到来。于是人鱼公主的姊姊们请求魔女,以她们美丽的长发换来了一把刀。姊姊们将刀交给人鱼公主,告诉她只要用这把刀杀死王子,人鱼公主就不用变成泡沫了。

    「我、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不行。要是不刺向思慕之人的胸口,你就会化为泡沫喔,人鱼公主。」

    珠子本想交还小刀,但女子的双手却包覆住珠子的双手让她紧紧握住小刀。那是一双冰冷的手,冷得像是她至今都浸泡在水中一样。而珠子的手则彷佛冻结似地无法打开。总觉得要是勉强打开,黏在刀柄上的手掌皮肤就会像结冻的蔷薇花办一样,轻易地皲裂、剥落。

    「要用这个刺杀绊喔!这样一来,她就会留意到你的存在了。」

    在珠子的耳中留下抑扬顿挫宛如歌唱般的低语后,女子便转身跑进隧道深处。雪白的连身睡衣与雪白的肌肤,全数为隧道的黑暗所吞噬。

    「等等……」

    噗……通!

    一阵带有黏性的水声激起。

    女子的身影自视野中消失,让人不禁怀疑她是否真的潜进了水底?剩下只见反射着微弱光芒、缓缓蠢动的黑色水面。

    翌日——星期一。珠子一如往常地上学、一如往常地上课。虽然升上高中,但也没什么特别的新鲜事物或刺激,枯燥乏味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珠子记不太清楚昨天在那之后,自己究竟是怎么回到家的?她踩着因高烧而意识朦胧的步伐走出下水道,搭乘电车、踏上归途,等到回过神来却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了。就彷佛是被某个人命令般,用运动毛巾将小刀缠起来后藏进书包底层。那把小刀今天上学时也收在书包里。

    要用这个刺杀绊喔——

    女子的声音在脑髓中持续低语。

    刺杀绊学姊?

    她从没想过要这么做。这是当然的。这么不得了的大事。

    「千鸟~」

    放学后,教第六节课的老师一离开教室,同学们就彷佛等待已久似地,聚集在教室后面开始喧哗。早就开始收拾书包的珠子也被叫住了。

    「这个礼拜六我们的社团有活动,你要不要来?因为我们人数不够。」

    「社团?」

    「思。也会有男校的二、三年级学生还有大学生来喔!」

    大家拉开高八度的嗓门「呀——!」地尖叫。原来如此,难怪气氛特别热络,原来是因为会有很多男孩子参加啊。珠子念的高中是女校,几乎没有认识男孩子的机会,因此大家都赶紧把握类似这样的活动。

    「恩——我不去。」

    珠子无情地拒绝,拎起书包,留下一脸不满的同学。

    千鸟还真不合群耶——定出教室后,珠子便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我还在能听得见的地方

    啦!珠子在心中咒骂。要说坏话,请到本人听不见的地方去说行不行?

    「千鸟从国中就是那个样子了。」

    「会不会是对男生没兴趣?」

    「咦——!你的意思是……她是蕾丝边?」

    「不会吧?不过很有可能喔!」

    「真恶心!」

    彷佛就是要讲给珠子听似的。她听着身后那些对话,快步经过走廊。

    回家之前先绕去图书室。珠子就算进了高中也仍担任图书委员,虽然今天不用值班,伹有书想拿去还。

    珠子的手才刚搭上图书室的拉门,里头就传来了高八度的聊天声。皱着眉拉开门之后,响起的笑声更加震耳欲聋。是学姊……大概是二年级的吧,一群女生正占据着一张桌子热烈谈天,互相传着Pocky饼干棒以及洋芋片等零食。不管在高中或是国中,她们使用图书室的方式都没有改变。珠子瞥了门边的柜台一眼,一位和珠子同为一年级的图书委员正哭丧着脸回望她。目前似乎只有那女孩一个人值班。

    占据桌子的二年级学生似乎也和珠子的同学们一样,热烈讨论着同一个活动。

    珠子不知为何感到异常焦躁。她没有进入柜台,直接朝二年级们霸占的那张桌子走去。

    「千鸟,不要啦!」柜台里的图书委员虽然如此低声告诉她,但珠子不以为意,站到那群女生们的桌边。

    「学姊们,图书室里禁止饮食。」

    相较起内心的焦躁及郁闷,珠子口中发出的声音却还是老样子,音量小得毫无自信。二年级学生们一点也不理会她,继续聊天、传递零食、以手机打简讯。一年级图书委员胆怯的警告声,被她们当作空气无视了。

    图书室里令人内心舒适的氛围,被低级的笑声给玷污了。

    焦躁不安、厌烦不已。不管是对热中于男孩子话题的同学,还是同学故意讲给她听的冷嘲热讽,抑或只因对方是一年级就加以轻蔑、当着图书委员摊开零食的二年级生。

    珠子将手伸进书包里。掏出那把和要归还的书一起放进书包——用运动毛巾缠起来的「人鱼之刀」。

    二年级们热中聊天、吃零食、打简讯,彷佛完全不在意珠子的动作。珠子也当着她们面前解开一圈圈缠绕的毛巾,握住了金属制的刀柄。和女子起初交到她手中时相同,湿冷的触感吸附着她的掌心。揭开毛巾后,自根部至尖端反射着锐利锋芒、长达十五公分的刀刃现身了。但二年级学姊们还是没有注意到。

    珠子反手将刀刃朝下,然后举起手臂——手臂垂直落下,刀子刺进了二年级学生们那张桌子的正中央。

    谈话声瞬时静止。二年级学生们察觉那是一把刀之后,纷纷发出惨叫,吓得退开一段距离。注意力终于转向这里,珠子内心对此感到非常满足。她的手仍旧握着刺进桌子的刀柄,将视线瞥向二年级学生们。

    「图书室里禁止饮食。」

    她用乎缓的语调再次重复这句话。声音听起来比刚才要来得浑厚、低沉而犀利,手里握着的小刀为珠子带来了自信。

    「明白了吗?」

    二年级学生们完全陷入沉寂,畏惧地看向珠子。

    「明白了吗?」

    珠子缓缓地再次重复,二年级学生们彷佛突然被启动开关般,一同尖叫着起立,开始收集散乱在桌上的零食包装。只不过是亮出小刀来,学姊们就这么干脆地开始对自己唯命是从,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而且很爽快。她感觉自己的存在更增添了一份重量及色彩,而二年级学生们现在的确不再无视珠子。

    原来如此……

    就是这个!就是这种感觉——

    珠子蓦然用两手握住刀柄,将小刀从桌上拔了出来。二年级学生们桌子收拾到一半,全都僵住盯着她的动作。珠子将拔起的刀用运动毛巾胡乱地缠回去,再次塞回书包并转身离开。冲出图书室的时候,值班的一年级图书委员惊叫着躲进柜台后。

    要用这个刺杀绊喔——

    她奔跑着冲过走廊,女子的声音也在她脑中扩大,不断反复。

    珠子从来没想过要这么做。这是当然的,这么不得了的大事。

    如此不得了的——美妙的发想。

    强而有力且确实的发想。能让绊学姊记住珠子的方法,能让绊学姊再也忘不了珠子——

    如字面所言,在学姊的记忆中刻下强烈印象的方法。

    就照女子告诉她的,用这把小刀刺向绊学姊。

    这么一来,珠子就不会化为泡沫了。到时就能在绊学姊的眼前实际显现自我。绊学姊会察觉到珠子,就像刚才的二年级学生们一样。对绊学姊而言,珠子就能成为特别的存在。

    通往HotelWilliamsChildBird的街上,今天依然为纷乱及倦怠感所支配。穿着直排轮鞋的少年肩头扛着晚报,蛇行在人行道上。差点撞上少年的醉汉对他挥舞着啤酒瓶破口大骂。一群放学回家的小学生对停在路边的银色汽车涂鸦,被当场抓包的车主怒骂。孩子们对车主扔出巧克力空盒,然后欢呼着一哄而散。

    孩子们穿过HotelWilliamsChildBird装饰有鸟类雕刻的大门前,此时恰巧从建筑物走出的少女稍微往后一退,惊讶又无奈地目送他们跑过。偏红的及腰长发、少女摇滚风格的印刷T恤、展露出漂亮膝盖的迷你褶裙——是卫藤绊学姊。

    咕啵……

    耳中持续听见泡沫的声响。咕啵……咕啵……声音愈来愈大,支配了整个听觉。

    咕啵……

    彷佛要吞噬所有感官似的,一个格外巨大的泡泡浮升。

    我不想!我不想变成泡沫!

    珠子将右手藏在敞开拉链的书包里,紧紧握住金属制的刀柄。

    「卫藤学姊!」

    由于小刀带来的力量,她的声音充满了自信。珠子跑了起来。绊学姊的脸看向了这里,眨着那双看起来寄宿着强烈意志的杏眼。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意料中的台词自绊学姊口中冒出珠子边跑边从书包抓出银色的小刀,来势汹汹地冲向绊学姊,肩膀就这么撞上她纤瘦的身躯,然后小刀对着腹侧捅了下去。刺进血肉的钝重触感,透过小刀传到了手掌上。

    绊学姊瞪大了双眼,在极近距离注视着珠子。

    紧握着的小刀从刀刃底部渗出鲜艳的血色,染红了珠子的手。绊学姊的膝盖跌跪,倾倒到珠子身上。珠子接住了她的身躯、爱怜地紧抱着。学姊的脸就在眼前。她那双急遽丧失光泽的瞳孔中,映照着珠子恍惚的神情。现在,在你的视界中,只有我而已。

    「你……你……」

    绊学姊颤抖着薄唇,发出微弱嘶哑的声音。珠子将自己的嘴唇靠近绊学姊的嘴唇,低声说道:

    「我是千鸟珠子。学姊,你终于肯看着我了。只看着我,将我烙印在你的眼底,只想着我的事,然后……请你去死吧……」

    直排轮鞋刮过柏油路的粗糙声音,令珠子回过神来。穿着直排轮鞋的少年肩头扛着晚报,蛇行在人行道上。差点撞上少年的醉汉对他挥舞着啤酒瓶破口大骂。一群放学回家的小学生对停在路边的银色汽车涂鸦,被当场抓包的车主怒骂。孩子们对车主扔出巧克力空盒,然后欢呼着一哄而散。

    珠子站在HotelWilliamsChildBird门前的街道上,拉链敞开的书包里所藏的小刀刀柄尚未染血。握住刀柄的掌心正流着手汗。

    沸腾的疯狂情绪急遽冷却。脑中的模拟实境逼真得可怕,珠子对自己这般思考感到恐惧。

    踩在地面的双脚失去知觉,彷佛陷入了无底的泥沼中,让她有种无依无靠的不安。

    我真的办得到吗?

    原本坚信这是正确方法,然而心情却开始动摇。尽管如此,珠子仍然站在这里,没有松开握着小刀的右手。

    小孩们穿HotelWilliamsChildBird装饰有鸟类雕刻的大门前,此时恰巧从建筑物走出的少女稍微往后一退,惊讶又无奈地目送他们跑过。偏红的及腰长发、与模拟实境几乎相同的服装——

    书包里的手紧握着小刀刀柄。

    「卫藤学……姊……」

    和模拟实境中充满自信的呼唤相差甚远。胆怯的声调与平时没有两样,甚至连珠子自己都感到失望。

    但珠子仍旧跑了起来。双脚依然毫无知觉,不晓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在跑步。能够认知到的,就只有摇摆的视野,以及绊学姊逐渐接近的身影。绊学姊望向这里,眨着那双看起来寄宿着强烈意志的杏眼。

    「千鸟?」

    绊学姊口中说出了意料中的台词……

    ——咦?

    双脚跑了两、三步后停了下来。珠子表情哑然地呆立原地,相对之下,绊学姊则展现出笑容。

    「果然,你是千鸟吧?国中时的……你之前也有来吧?」

    绊学姊的表情就像是二月告终时,开始混有春天气息的天空般,散发着澄澈的气息。

    「学、学姊……你……还记得我……?」

    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她的确看着珠子的脸说「不认识」的啊!

    「都已经上高中了呀?因为上次你看起来感觉不太一样了,所以我没有认出来。不过之后马上想起来了喔!因为你很有趣,所以我还记得、还记得喔!」

    听见这番让人难以置信的话,双脚突然失去力气而摇摇晃晃。原本正打算从书包里拿出的小刀,从僵住的手中滑落,撞上柏油路后发出喀啷一声。绊学姊将视线转向那里。

    小刀……被看见了——!

    混乱顿时窜升头顶。

    绊学姊记得自己。出乎意料的事实加深了脑里的混乱,珠子再也搞不清楚现况、自己的目的以及置身此地的意义何在,转身逃离现场。

    拱形天花板中漫射着水的声波,声音在四面八方回荡,使人迷失了方向。白天的阳光自隧道入口射进来,横阻在前方的下水道,水面映出了缓缓波光。脚下踩着遍布的青苔,一不小心就会滑倒,甚至还差一点冲进下水道,幸奸及时止步。之后珠子便喘着气,无力地一屁股坐下。

    受潮并滑溜的水泥地濡湿了膝盖。身体遮蔽了由入口射进的光线,珠子的影子漆黑地落在水面上。虽然刺杀思慕之人的行动以失败告终,但看来她的身体还完好无缺。似乎没有化为泡沫。

    从珠子倒映于水面的影子身后,冒出了另一个影子。两个影子重叠了。

    珠子惊讶地回过神,才一转头,脖子就被某双白皙的手给掐住。那个人打算就此将珠子的身体往后压进下水道。

    「做什……!」

    珠子死命地反抓住对方的手腕——是一双纤细的女性的手。带有平缓波浪弧度的头发缠上珠子的手指。那个人跨坐在珠子身上,以自己的体重施加压力,打算将珠子的头按进水里。珠子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试图凝聚目光焦点,却由于逆光而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见剪齐至肩膀的短发正宛如海草般摇曳。是那个给了她「人鱼之刀」的女子。

    女子因逆光而呈现黑影的脸上,嘴巴微微笑开成一道上弦新月。

    「你没能够刺杀思慕之人呢,人鱼公主。」

    女子双手施力,指甲陷进珠子的脖子。实在无法想象那双比珠子还要纤瘦的手臂,竟这般有力。女子以这股力道将珠子的头压进水里。力气输她一筹的珠子后脑杓浸入水面,黏滑的水灌进耳朵里。

    「刺杀王子失败的人鱼公主,必须要化成泡沫才行,不然就不是悲剧了。悲剧是很美的喔!我最喜欢美丽的故事了!所以啊,可怜的人鱼公主,你非得化为泡沫不可。」

    「你在说什么……」

    女子的声音认真得让人不寒而栗,听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为了达成人鱼公主的故事,她是认真打算让珠子沉进水里。

    直到刚才都还盘踞在心中的,只不过是半调子的疯狂而已。女子的瞳孔反映着水面上的光,散发出黑珍珠般的妖异光泽,在那眼底能够窥见到狂乱。和珠子所抱持的短暂狂乱不同,那是真正的疯狂。

    一思及此,恐惧便盖过混乱占据了珠子的内心。那是种直觉——自己会被杀掉。

    「救、救命……谁来……」

    脖子被人绞住,脸也沉进了水里。张开嘴巴渴求空气,带着泥臭味的水却流了进来。意识因无法呼吸而明灭闪烁。

    咕啵……

    咕啵……咕啵……

    泡沫声响起,那是从自己口中漏出的空气,化作气泡升向水面的声音。意识逐渐溶解,与水同化。

    (已经……不行了……)

    就在珠子随时都可能失去意识的时候,有人粗暴地一把揪住她的胸口。

    视野浮出了水面。珠子逐渐薄弱的意识回复,同时开始激烈地咳嗽。烂泥般的废水差点一进入气管,呛得她剧烈咳嗽地吐出来。揪住胸口将她拉上来的人正支撑着她的身体,轻轻抚拍她的背。

    「千鸟,你不要紧吧?」

    是绊学姊的声音。她微微喘着气,似乎是用跑的来找珠子。珠子喘着气拾起头,绊学姊的脸就在眼前。那位人鱼公主大姊似乎被绊学姊一把推开,一屁股跌坐在距离稍远的地方。

    女子吃惊地愣住,随即鼓超脸颊,像是要责备插队抢定秋千的朋友一样,露出小孩子般的不满神情。

    「绊,为什么要妨碍我?」

    「罗嗦!我就想说她的样子怎么怪怪的,海伦,你又拐人家进入奇怪的故事里了吧?」

    面对绊学姊咄咄逼人的说词,被称作「海伦」的女子别扭地噘嘴:

    「因为……一个人很无聊嘛……」

    「你要人家讲几次?没有人要陪你玩扮演故事的游戏!你去找可以自己一个人玩的啦!」

    「绊欺负人!」

    就像是个被骂的小女孩一样,女子缩了缩脖子。

    游戏——刚才那是……连刚才那打算杀人的行为,对她来说都是游戏……?

    污浊的水顺着头发及下巴滴落。不知是否由于身体发冷,还是因为冷静过后才再次重新体会到恐惧,身体开始不住地颤抖。「千鸟,总之先到我家来吧!」面对颤抖的珠子,绊学姊轻抚她的背说道。珠子总觉得不能让那美丽的纤纤玉手来碰自己这种人,因此僵着身子以示拒绝。

    「我、我打算、用那把小刀、刺杀、卫藤学姊……学姊、不会、害怕我吗?不觉得我很奇怪吗?不会觉得我是个疯子吗……?」

    失去血色的嘴唇挤出这几句话,激昂的情绪伴随着泪水满溢出来。下水道的水声和着珠子的呜咽,回荡在昏暗的隧道里。

    绊学姊没有回答,只是轻拍了一下珠子的背,再一次重复:「总之先到我家来吧!」

    珠子被带到HotelWilliamsChildBird入口大厅的沙发上坐下,借来毛巾擦拭头发。沙发旁边坐着绊学姊,而「海伦小姐」则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一脸没趣的样子,荡着两只赤脚。绊学姊不时地瞪向「海伦小姐」,然后「海伦小姐」就会将双手放在膝盖上,表现出安分的态度,但过不久又开始晃着双脚打哈欠。「海伦小姐」看起来年纪虽然比绊学姊年长,但现在这个样子却让人感觉她比珠子还小。

    「怎么样,冷静下来了吗?」

    「是的……」

    珠子还不时抽咽着,无地自容地将身体坐正然后点点头。

    她不敢正眼直视绊学姊。绊学姊还没回复她刚才的问题:为什么把一个打算杀自己的人带到自己的住处照顾呢?难道不觉得可怕吗?

    「学姊,我……」

    「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

    「咦……?」

    被这么一问,珠子吃惊地抬起头。

    坐在身旁的绊学姊半边脸颊露出苦笑,就在这时,装饰在窗户上的格子栅栏突然响起粗暴的金属声,开始摇晃起来。珠子吓了一跳,缩起脖子一看,发现窗外有人正抓着格子栅栏喀锵喀锵地摇。

    「你们聚在一起讲些什么!是我吗!是在讲我吗?要报警吗?你们去报警试试看啊!」

    满睑憔悴、紧贴着格子栅栏大叫的,就是之前也曾坚称自己是五千万圆抢匪而大闹的那名男子。一想起自己当时被他抓住,珠子不禁全身僵硬。

    「吵死人了。那家伙又在吵什么呀?」

    「吵死人了。诺亚带上方舟的动物里没有那家伙,还真是侥幸呢。」

    几乎由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位奇妙老人,嘴里叨念着让人听不懂的话,并肩横越大厅。窗外的男子还在摇着格子栅栏,他隔着栅栏大喊大叫,看起来的确像是被关进笼子里的动物。

    珠子彻底感到害怕,将视线转向绊,看见绊学姊对她耸了耸肩,露出无奈的苦笑。长长的红发由肩膀上滑落。

    「千鸟才不奇怪呢!这里的房客就如你所看到的一样,净是些更不正常的人。」

    净是些不正常的人——讲着这句话时,成为视线焦点的海伦小姐,表情彷佛丝毫不觉得自己也被归纳在「不正常」之内,摆动着双脚、嘴里哼着珠子从没听过的旋律。

    一自觉自己很奇怪的人,其实比自己所想的要来得意外正常吧?」

    珠子认同了绊学姊的这番道理。

    为了不引人注目、为了不让人觉得奇怪,珠子从小就一直隐藏气息,表现得像个普通人。可是一旦眼前出现「真正的怪人们」,那样的想法只不过是种自我意识过剩罢了。一想到这里,珠子觉得丢脸至极。她难为情地低头缩起肩膀,根本犯不着隐藏气息,因为自己原本就是个存在感薄弱的人。

    「可是啊,千鸟也不平凡喔!」

    彷佛看穿了珠子的心思,绊学姊又补上了这句话。珠子听不懂话中的意思而显得有些困惑。看着珠子的表情,绊学姊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喷笑出来:

    「千鸟,我给你的那块OK绷,你就那样贴了一个星期对吧?我想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所以印象很深刻呢!你贴着那个,都不用洗脸吗?」

    「啊……那个……我留意着不让它掉下来,所以洗澡时就只有那块地方用保鲜膜贴着……还有,不是一个星期,而是两个星期……」她边说着边强烈地感到不好意思,说到最后,嘴里的话都变得含糊不清了。绊学姊给的OK绷要是掉下来就太可惜了,所以她费了番心思,让它能尽可能贴得久一点。一个国中生将卡通人物OK绷贴在额头两个星期,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太过可笑呢。

    「千鸟真是有趣呢~」

    「我、我还是第一次……被人称赞有趣……」

    「……我跟你说,虽然每个人说不定都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平凡,但每个人也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拥有某些和他人稍微不同的特点吧?也许有人会认为那很奇怪或是疯狂,可是,我觉得可以继续保持下去,绝对没问题的。」

    绊学姊如此说完后笑了。她的这番话,似乎将哽在珠子喉咙到胸口的某样东西「咚!」地打通了。珠子有种感觉,至今以来一直团团纠结在心中的情绪,似乎都被那有如二月底的天空般、清澄冷冽的空气给冲洗得一干二净。

    不需要强迫自己变得平凡,也不需要勉强自己变得特别,就只要保持最原始的自己就可以了。她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这样的话。

    我可以喜欢学姊吗?珠子没有这么问就回家了。因为就算问了,也只会带给学姊困扰。

    再稍微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等自己稍微有点自信然后再次造访,这样说不定也不错。也许还需要半年、一年,或是更久。但搞不好在那段期间,珠子就喜欢上别人了。那个人也许是女孩子,但也有可能会是男孩子也说不定。

    从那之后,珠子只遇过海伦小姐一次。她还是老样子,踏着轻飘飘的步伐在闹区街上跳舞。她无视吵人的喇叭声,满不在乎地打算穿越马路,因此珠子赶忙冲上前去将她拉至路肩。

    海伦小姐似乎已经不记得珠子,睁大眼睛眨呀眨的,然后从手上提的篮子里抓出一颗红苹果。

    她故作可爱地侧着头说:

    「要不要来一颗美味的苹果呀?」

    那颗苹果散发出刺鼻的臭味,恐怕是被喷了大量的杀虫剂吧。若要比喻她那时睑上的表情,就是与小孩子不抱半点罪恶感扯断蚂蚁头部跟躯干的天真,只隔了层纱的疯狂。海伦小姐满睑笑容地将那颗苹果递向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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