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是无可抗拒也充满连续性的……

    在这个露台上发现住户被殴打致死的尸体、还有房客遭到房客监禁差一点从这里摔下去(事实上的确是掉下去了),其实不过是两个月前所发生的事。事发过后,这里的露台也被迫关闭了几天,但没多久又重新开放了,生锈的古铜色装饰格子依然没有加装半点防护措施。

    一切都跟三年前某个房客从这里跳楼自杀时的处置方式一模一样。彷佛轻声呢喃着「只要您希望,欢迎随时从这里跳楼自尽」般,面向大马路的装饰格子将五层楼高的公寓这头隔出宽广的空间,朝着黑灰色的柏油路门户大开。装饰格子外不断呼啸的劲风撞击着外侧的壁面形成小小的气流旋涡,若隔着装饰格子探出身,立刻有种受到拉扯彷佛快要跌向虚空的恐怖错觉。

    站在这里,却感受不到以往那种剧烈的疼痛。对浅井来说,这样的改变无疑像是失去了原本赖以为生的某样东西,让整他人变得虚渺不安了起来。只有感受到那种几乎灼烧心肺的痛苦时,浅井才发现原来自己还在呼吸着。

    啊啊,这么说,难道我现在并没有在呼吸,所以才感觉不到疼痛吗?变成尸体的话,确实就再也感觉不到痛苦了。

    什么都感觉不到。这个世界不过是平淡无味的虚泛对象。现在的自己就像是失去了三魂七魄的空壳般。

    云层略显厚重的午后,浅井坐在庭院椅上伸直双脚,盯着手中的素描簿。螺旋线圈已经坏了,布满磨擦痕迹的硬纸封面勉强夹住了并没有拢整的画纸。

    画得真差劲……每次看到这几张画稿,心里都会觉得烦闷。不管是素描或透视图的技巧根本都不到家。画的主题和笔触也显得紊乱无章,整张图看下来仍搞不懂这家伙到底想表达什么东西。话虽如此,但画出这张图的家伙当时也才小学五年级,而且自负得很,总以为自己的作品一定能得到全世界的认同。还真教人哭笑不得。

    差劲透了……

    翻开另一张画纸,依然是同样的想法。

    但是……该怎么说呢?存在于这张图稿中的,并不单单只是平淡无味的空泛对象。虽然画得很烂,技巧什么的也都还相当青涩凌乱,当然更不懂这张图到底想表现什么。不过,其中却有一个共通的特质。那是什么呢?虽然搞不清楚,但画里确实存在着「什么」。就连作画的本人也理不出头绪,但里头肯定有什么东西没错。

    忽然刮起一阵夹杂了黑烟的苍白劲风。没有被固定在素描簿上的画纸轻而易举就被狂风吹起,彷如受到手风琴声引诱而飞扬四散。

    「糟糕……」

    明明抱怨画得差劲透顶,浅井还是立刻从庭院椅上跳起来想捞回那几张画纸。追着在混泥土地板上飘动的画纸,好不容易抓住一张后,又接着追趟另一张。其中一张原本快落地的画纸被扭曲的气流卷起,便轻飘飘的旋了一圈往装饰格子的方向飞去。

    那张薄薄的画纸,无意间竟跟身着白色连身洋装,任裙摆翻飞朝虚空奔去的少女背影重迭了。

    『不要走。』

    刹那间,这句台词在脑海中一闪而逝。

    几乎是拚了命的,浅井从装饰铁格子探出身,用力伸长了手。横亘在眼前的街道顿时放大扩张冲击着视网膜。视力明明不太好,没想到这一刻竟连柏油路粗糙的纹理都清楚地映入眼帘。

    抓住画纸一角的那一瞬间,膝盖也狠狠撞上铁格子,突如其来的强烈痛楚让浅井终于回过神。

    把被捏得皱巴巴的画纸攥在掌心里,手指紧紧抓住了铁格子,短短几秒钟的呆愣过后,才缓缓吐出不自觉屏住的呼吸,差一点就和这张薄薄的画纸一同跳楼殉情了。刚才有个人差点以倒栽葱的姿势坠楼,但街道上根本没人注意到这件事,依然过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

    浅井讶异自己竟会无意识地紧紧抓住铁格子。就算这个世界再怎么索然无味,人类还是想活下去。明明我一直想尝试死亡的滋味啊……

    眺望的视线捕捉到两个熟悉的老人身影,同样顶着灰白的头发沿着鸟笼庄外的街道悠哉悠哉地漫步着。手肘挟着一迭晚报准备送报的派报少年踩着直排轮鞋从他们身边迅速溜过,其中一个人被吓了一大跳,马上一屁股跌坐在地。走在身旁的另一个老人却完全没注意到发生在对方身上的灾难,依然是悠悠哉哉地向前走去。

    倒在地上的老爷爷爬不起来了。另一个老爷爷却头也不回的继续往前走。两个人的距离就这么愈拉愈远。

    浅井蹙紧眉头。是不是有哪里不大对劲?

    一瞬间的犹豫过后,浅井突然放开装饰铁格子旋踵转身。急急忙忙拾起散落一地的其它几张画纸塞进素描簿中,就这么抱着素描簿冲回屋子里。在幽暗的楼梯间一口气跳过两阶,马不停蹄的冲下一楼后,依然脚步不停的穿过大厅,正好遇上刚从外面回来的老人之一。刚散步回来的老人脸上一副安详知足的表情。

    「喔喔,晃生的孙子也要去散步啊?今天的天气很不错呢。洒下来的阳光就像我国的经济一样阴郁迷蒙,湿润的空气里还闻得到雨的味道喔。再也没有比今天更适合散步的天气了。嘻嘻嘻嘻。」

    「老爷爷,另一个人呢?」

    在浅井的询问下,原本震动着前排牙齿挤出笑声的老人「嗯?」了一声同时转头看向身旁,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发现伙伴不见了。边从嘴里发出「嘎咦?」的疑惑声,边歪着头,这个动作也让他的脖颈间发出「喀哒」的响声。浅井还以为他的脖子也骨折了呢。

    「该不会是掉进什么陷阱里了吧?」

    「是在大门前跌了一跤啦。」

    「我没跌倒啊。」

    「我说的是另一个老爷爷。」

    文不对题的对话让浅井觉得心浮气躁。把拍了拍口袋、又把口袋内里翻出来的老人留在原地,浅井独自走出大门。

    果然没错,一出大门就看到从五楼露台发现的、还倒在路边的第二个老人身影。不过他并不是单独一个人,凑巧路过的房客正向倒在路边的老人搭话:「老爷爷,你怎么了?」那是腋下夹着文具店的纸袋,手里提着Yanglong-sDeli购物袋的卫藤绊。

    几乎是在同时,卫藤绊也注意到了自己。可眼神一交会,卫藤绊立刻别开视线看向其它地方,像是完全没发现浅并的存在般、试图扶趟还倒在路旁的老人二号。

    「老爷爷,你站得起来吗?抓住找。」

    光靠卫藤绊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没办法撑起倒在路旁呜呜唉痛的老人。浅井小跑步走到他们身边想出手帮忙,卫藤绊却执拗的坚持靠自己的力量扶起老人。还一副不准浅井碰的傲然态度,拨开他伸出的手。

    「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了!妳应该有带手机吧?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扬声说出正确的应对方式后,只见卫藤绊扁着嘴抬起不满的目光瞄向自己,心不甘情不愿的把手探进外套口袋中。

    §

    「讨厌,不要叫我的家人来。算我求求你们了,别通知我的家人好吗?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从流氓儿子和会动用暴力的魔鬼媳妇凌虐下逃走的啊。」

    听着老人二号哭天喊地的说词,还以为他的家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恐怖人物呢,但接到通知赶到医院来的却是一群再正常不过的普通人。其中一组是老爷爷儿子与媳妇的中年男女,另外还有三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和他们的三名妻子,和年纪最大是国巾生、最小还在喝奶的六个曾孙,一家三代共十四人。再加上受伤住院的老人家,就成了一家四代十五个人的大阵仗。又不是命在旦夕了,用不着全家一起出动来探病吧。

    「真是的,爸爸,就是知道总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我才一直叫您搬回来跟我们一起住嘛。您的年纪也大了,也该让我们这些晚辈尽份心力好好照顾您了呀。您瞧瞧,这次还给陌生人添麻烦了呢……」

    「真是麻烦你们两位了,不嫌弃的话请收下这个吧。」边道谢还边深深地行了一礼,接着递来一篮看来相当豪华的手提水果篮,里头装的也全是些高级水果,浅井和卫藤不约而同地「喔……」了一声,轻轻点头当做回应。水果篮就由卫藤收下了。

    「曾爷爷,您没事吧?」

    「曾爷爷,您屁股痛吗?」

    「这是个好机会,这次我们一定要把您带回家,这几天内,正雄应该也会去接铸造爷爷回家才对。这个世界上有哪家的爸爸像你们一样避开家人自己搬出去住的啊?我们和正雄他们都为了要与爸爸还有铸造爷爷同住,才把家里改装成无障碍空间的二世代住宅呢。」

    「我才是铸造。」

    老人朝语气发酸还径自絮叨个不停的儿子吼道。

    「银造还在鸟笼庄里,我才是铸造,不是你的老爸。」

    儿子夫妇和孙子夫妇、还有那群围在老人周围的曾孙们全都不由得瞠大了双眼。

    「……咦?」

    儿子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不敢置信地凝视贴在床边的病人名牌。

    「奇怪?怎么会是铸造爷爷?不是说银造闪到腰被送进医院的吗?接电话的是谁啊?」

    「电话是我接的啊……哎呀,我该不会听错了吧?」

    「怎么会这样?那我得赶紧连络正维,叫他赶来医院才行。」

    「老公,我记得正维先生还在外地出差呢。」

    「那就找正雄家的长男……呃,是叫什么来着?一郎,你那个堂哥是……」

    「你说一雄啊?爸爸,一雄是我的远房堂哥才对啦。」

    「咦?远房堂哥?不是堂哥吗?」

    「爸爸和正雄叔叔才是堂兄弟,我和一雄是远房堂兄弟啦。我算给你看喔,我的爸爸是你嘛,爸爸你的爸爸是银造爷爷,银造爷爷和铸造爷爷是兄弟,铸造爷爷的儿子是正雄叔叔,正雄叔叔的儿子是一雄啊。父亲是兄弟关系的话,生下来的孩子就是堂兄弟,但当父亲是堂兄弟关系时,生下来的孩子就是远房堂兄弟了。」

    「也太复杂了吧……」

    「画成图表的话就很简单明了了。谁有纸跟笔吗?」

    「爸爸——那我和小操是堂姊妹,还是远房堂姊妹啊?」

    「小操是一雄的女儿嘛……我想想喔,父亲是远房堂兄弟的话,那生下来的孩子是什么关系啊?远房堂堂姊妹吗?」

    「老公,比起称谓的问题,你应该先打电给给一雄堂哥吧?」

    「就说了一雄是我的远房堂哥啦。爸爸和正雄叔叔才是堂兄弟,我的爸爸就是爸爸,爸爸的爸爸是银造爷爷……」

    「爸爸——这个你刚才说过了啦——」

    「老公啊,你当人家儿子的,怎么会认不出公公跟铸造爷爷呢,这样对公公实在太失礼了。」

    「是妳接电话时先搞错人的吧。」

    「啊啊,气死我了。可恶的流氓儿子和坏心魔鬼媳妇都给我滚!」

    「哎叫,公公您别气啊,吼得那么大声,会对身体产生不良影响地。」

    「我不是说了我是铸造吗!才不是妳公公呢!」

    「你们这样会给其它病患带来困扰的,在医院里请轻声细语!」

    人多势众的一家子你一言我一句,就像蜂巢般嗡嗡嗡嗡地吵个没完。脸色铁青的医护人员就算冲进病房出声警告也丝毫不见任何效果。栖身在HotelWilliamsChildBird中,等同于那群魑魅魍魉领导者的老人,在家人面前谈论的却都是些普通的家常对话,此刻的他看起来也像是一般的老年人罢了。或许拆散他们这对双胞胎后,两个老人就会失去姚力,变成普通的凡人吧。

    「哈哈哈,还真是热闹又有趣的家庭啊。」

    「哪有什么好有趣的。」

    卫藤绊「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浅井却感到全身乏力,根本提不起半点劲。

    看着双胞胎老人的家庭环境,浅井彷佛预见了几十年后属于自己的未来,不由得眼前一片黑暗。虽然不晓得会发生在什么时候,但当自己和由起分别建立了家庭后,自己的儿孙们也会为了堂兄弟或远房堂兄弟之类的问题吵个没完、陷入一片混乱的景象,轻而易举地浮现在脑海中。在一片混乱中,只有两个妈妈依然不像人类般维持着年轻美貌,穿着同样款式的洋装、像人偶娃娃般并肩坐在一起露出甜甜的微笑……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背后传来一阵寒气。

    「可是我从来没有跟这么多家人一起生活过,还真有点羡慕呢。」

    站在身旁的卫藤绊轻声呢喃着。背倚着病房里苍白的墙面,爱怜的表情透露出一丝丝寂寞,她瞇着眼凝视着铸造一族热闹的相处。忽然注意到浅井一直看着自己的侧脸,绊立刻换上一脸恐怖的表情狠狠瞪了过来,然后又嘟着嘴转头看向另一边去了。

    重新拨了通电话连络后,搞不清楚到底是堂兄弟还是远房堂兄弟、多达十五个人的庞大家族又像绑粽子似的跑来(就说了没有生命危险,怎么还家族拿员到齐啊)。多达三十人的探病访客没办法全塞进病房内,有些还被挤到走廊上又吵闹个没完,护士和医护人员不断跑来警告。就这么折腾了大半天,浅井与绊也被迫跟铸造爷爷一家人共处消磨了半天的时光,好不容易终于能踏上归途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反正就算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没什么事好做,只是平白浪费时间罢了,被留在医院里大半天的事就别太计较了。

    水果篮里的高级哈蜜瓜散发出异常强烈的存在感,更显得沉重。

    不管是堂兄弟还是远房堂兄弟都一一向浅井与绊道了谢,还硬是把高级水果篮推到自己手中,结果两人只能各提一只水果篮走在染满黄昏橙色的街道上,浅井与卫藤之间不知为何空了好大的空间。为了与走在路肩的浅井保持一定距离,卫藤都已经在车道上了。

    「喂,走在那种地方会被撞飞喔。」

    白天还没感到那么寒冷,可当夕阳西沉后,气温也一口气降低了不少。眼看圣诞节就快到了,街上随处可见华丽的装饰,将整条街点缀得热闹非凡,但通往鸟笼庄的这条马路仍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依旧维持着泡沫经济溃堤后般,已经跟不上时代的萧瑟氛围。出现裂痕的霓虹招牌倒在路中央阻碍了行人通行,报纸和可乐那啤酒空罐堆在路旁,街灯的柱子上被贴了一大堆猥亵的粉红色传单,街灯柱角也因醉汉的呕吐物和小狗的粪尿洗礼而浸蚀生锈了。就算圣诞老公公驾着橇橇从上空经过,一定也会把这块区域当作死寂的泥沼,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吧。圣诞老公公一定想不到这种地方也会有期待得到圣诞礼物的天真小孩,就这么急急忙忙地驾着橇橇赶到下一个地方去。印在粉红色传单上的女生穿着曝露的衣裳装扮成圣诞女郎,算是唯一能感受到季节性(话说回来,那种衣服几乎可以算是泳衣了,硬是扯上季节性好像也小太对)。

    「到了纽约,要买土产回来喔。我想要好莱坞昆汀塔伦提诺的签名。」

    依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卫藤绊边走边开口。她不肯抬起视线看浅井一眼,只是嘟着嘴,露出一副闹脾气的表情。这家伙今天一直摆出这种表情,难道不觉得累吗?

    「好莱坞又不在纽约。」

    「咦?不是吗?」

    「而且我也还没决定到底要不要去。」

    浅井的语气有些闷闷的。卫藤瞪大了眼,这是她今天第一次正眼瞧自己。不,应该用「凝视」比较恰当。

    「你不去吗?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不是有人愿意帮你出钱吗?这不是个大好机会吗?」

    嘴上说着加油打气的话,但她的表情不知怎的却显得很开心。这家伙的说法和表情完全兜不起来嘛。

    「妳是希望我去?还是希望我不要去啊?」

    「你、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从来没说过不希望你去啊。想去就去啊,你就去嘛。少了一个扭扭捏捏的家伙,鸟笼庄的湿度也会降低一些吧。啊——这样住起来就清爽多了。」

    「妳把我当成湿气吗!」

    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的语气,她用力晃动手里的水果篮几乎快甩出离心力,而且还一个劲的迈开大步向前走去。浅井蹙起眉头,心想:这家伙的脑子里是在想什么啊?

    「就算浅井先生离开了,我也不愁没工作可以做。我可以当其它画家的模特儿,大泽小老板说他愿意帮我介绍呢。」

    「不可以,我去跟大泽先生说没有这个必要。」

    「哈啊?你有什么权力说那种话啊?我已经不是浅井先生的模特儿了。想要在谁面前袒身裸体都跟你没有关系吧?」

    「会捡我用剩的东西,那种作家的水平也不会高到哪里去啦。」

    在离心力作用下,整篮水果突然甩了过来。「哇啊!」浅井赶紧扭过身子,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甩过去的水果篮没砸到任何人,倒是卫藤却因为离心力在原地转了一圈还踉跄了一下,马上又红着脸狠狠瞪向浅井……妳刚才那是自作自受吧。

    「妳是怎样啦,到底在生什么……」

    「你以为这是谁的错,真是个少根筋又爱玩弄女人心的坏男人!」

    「妳到底在说什么啊?」

    「就因为你根本没有自觉,才骂你少根筋啦!」

    一个人自顾自地激昂吼了几声后又突然静默下来,她缓缓放下手里的水果篮,喘着大气连肩膀都跟着上下起伏。彷佛是水果篮忽然间增加重量,那只纤细的手腕就快从肩膀关节脱落了——这样的错觉瞬间掳获了浅井的意识。也许是情绪太激动的关系,她的眼睛好像还有点发红。

    才刚以为她的心情已经转好,下一秒又突然大发脾气,然后马上又换上一张情绪低迷、好似快哭出来的表情凝视着自己。这家伙的一举一动果然都莫名其妙到了极点。为什么我非得被她用这种表情凝视不可?简直就像个孤伶伶的可怜小兔子嘛……

    「你在迷惘什么?如果你真的想去,我不会反对的。你该不会是在害怕吧?说的也是,因为美国是个很大的国家嘛,美国人的器量应该也都很大吧,到那里去的话,相较之下浅井先生的才能就只有一丁点了。只是在这个小小的岛国上稍微受到别人的赞赏,就自以为是的想出去闯荡,一定马上就会被外国人狠狠修理一顿的啦。」

    「我说妳啊,我要出国是因为有人愿意赞助我去留学,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如果因为我的才能不够而让赞助者失望的话,大泽先生也会脸上无光的。会这么慎重考虑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听着对方刻意挑衅的说法,浅井也不悦的予以反驳。她根本不懂大人的世界有多复杂,就自以为是的大声批评,未免也太自傲了吧。

    「嘿嘿~?所以浅井有生是在讨赞助者的欢心啰?」

    「我才不是在讨谁的欢心……」

    「所以就是这么回事嘛。你真像个笨蛋一样,这跟世人给你的评价一点关系也没有吧,反正浅井先生也没办法接受别人的委托,画出不是自己想画的图啊。与其事到如今还去在乎其它人给你的评价,你不如先别书那种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画啦。浅井先生并不是为了想得到谁的赞美,才拚命画画的吧?我所认识的那个叫浅井有生的画家,是个自我中心、唯我独尊、个性阴沉有自以为是,而且完全不会顾虑到别人心情的迟钝家伙。可是,浅井有生拥有他独树一格的世界。你只要堂堂正正抬起胸膛,继续做你想做的事就行了啊。因为浅井有生所拥有的,就只有浅井有生而已啊。」

    ……真厉害啊,这个家伙。

    这样的想法已经不是第一次浮现了。为什么她能若无其事地坦然说出这种话?是因为青春,还是热血?这种浅井打死也说不出口的难为情台词,她居然能落落大方的说出来正面迎击自己。用她直接坦率的见解,表达出没有加以包装的赤裸裸意见。

    干涸得几乎快死掉的身体深处,仿佛吹起一阵风暴。从侧面袭来的强风,将至今为止一直拚命守护着不肯放手的东西吹飞了、吹远了。我明明不希望改变现况啊。我明明……一点

    也不想迈开步伐向前走的啊。紧抿着唇,用赤红的眼睛瞪着自己的卫藤突然转开了视线。

    「我要先回去了,真受不了你这种没用的男人。」

    找不到理由可以留下吐出恶语转身就跑的卫藤,浅井只能愣愣地杵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远处。摇晃着巨大水果篮的纤细背影没一会儿就跑远了。

    「不管是美国、印度还是北极,赶快去就是了啦!」

    跑得够远了之后、她摇晃着水果篮转过身,丢出这句狂妄的台词。好像有颗泪珠从小兔子眼里坠落了。不过两人离得这么远,或许只是自己看错了吧。

    怒吼声和跑步时发出「啪咚啪咚」的靴子声,在由橙黄沉淀成深蓝的柏油路面上弹跳响动着,留下「喀」的一声残响就这么消失在道路那头。

    「……」

    伫立在原地的浅井突然摇摇晃晃的往旁边倒去——

    铿。

    侧头部直接装上了街灯的铁柱。

    哈蜜瓜、苹果和菠萝从水果篮里滚了出来,一路滚到车道上。野猫跑了过来,伸出爪子在哈蜜瓜上轻轻抓了几下后就没了兴趣,悻悻然的转身跳上一旁的混凝土墙。

    「……皆子。」

    身体斜靠在街灯上,轻唤着那个名字。

    「哪,为什么一切都不顺利呢……」

    都远去了。威胁皆子存在的一切都远去了。这么一来,应该能找回当时椎心刺骨的疼痛才对啊……为什么却变得愈来愈淡薄,为什么我还是找不回当时的痛苦。如果感受得到痛苦,我就能像之前一样继续作画了,但我现在已经办不到了。我没办法再像之前一样作画了。如果没有皆子……

    『并不是皆子喔。』

    忽然间,脑海里浮现出某人的声音。

    『那是从很久以前就连系存在着了。早在你与皆子认识之前、或是皆子在你身边的时候,甚是皆子消失之后……』

    那是谁说过的话?好像最近才听过,但不知为何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表弟还在念小学时教人怀念的童稚声音。

    那本素描簿一直以来都连系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回到还是小学生时的自己,在黑暗中迷惘着,但仍时左时右个个追回掉落在黑暗中各种形状的水果,将它们一个个放回水果篮里确认形状。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采寻什么,但还是拚了命的追逐着。

    §

    围绕着大厅壁面的圆柱状美术灯映照着棋盘花纹的地板,光影交错间形成犹如万花筒的几何图形。但镶嵌在壁向上的美术灯约有两成的灯泡是坏掉的,八角柱型的天花板各个死角都结了厚厚的蜘蛛网,吸收了屋子内的湿气再加上尘埃的重量而显得有些垂坠。深夜的大厅无论何时都像是恐怖电影中经常出现的那栋被封闭别墅,空气中总飘荡着淡淡的异样氛围。而休息区里的映像管电视正在播放的恐怖电影,则是一场滑稽的剧中剧。

    一个老人独自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专心下着西洋棋。棋盘另一头没有坐人,只有他一个。但老人仍像平常和棋盘另一头的伙伴对奕般,每放下一颗棋子便停伫许久,嘴里「嗯嗯唔唔……」的念念有词,然后再伸手移动棋子。

    自HotelWilliamsChildBird对外出租初期便一直栖息于此,可说是妖怪大头目的老人背影现在却好像妖力被榨干似的,看起来整整缩小了一圈。那失落的模样,竟少了平时老奸巨猾的嚣张气势。少了另一个人,被孤伶伶留在鸟笼庄里的老魔头此刻也不过是个寂寞的小老头儿罢了。

    浅井无言地弯腰坐在老人对面的空位上。刚才待住房里却了无睡意,所以才想到大厅休息区来晃晃。

    把手伸向西洋棋盘,抓起黑色的骑士往前走了一格。

    「唔哼,来这一招啊。」

    紧盯着棋盘的老人嘴里喃喃着:

    「那我就这么走,看你怎么防守。」

    言语间,老人也移动了白色的小兵。

    镰咚、镰咚,随着轻脆的移动声响起,两方的棋子也在棋盘上互相发动攻击。

    老人从棋盘上抬起头来,露出满足的笑容。布满皱纹的脸孔浮现一道裂缝,可以窥见里头的黄板牙已经少了好几颗。

    「那么久不见,你的技术也提升了不少嘛,晃生。」

    听到这个名字,浅井有瞬间的困惑。浅廾晃生是已经去世许久的祖父名字。

    「我是……」

    「你在那个世界也有努力修行下棋的技巧吧,看起来就是一副没有其它娱乐的样子嘛。咱爷儿俩原本预定再过不久也要去报到,但那个地方要是太无聊,就少了去的动力了嘛。不过我可是不会输给你的喔,到目的为止的成绩是398胜399败,谁叫你赢了最后一场对奕就逃跑了,现在换我们要把面子赢回来。」

    老人兴味盎然地再次移动棋子,浅井也放弃了表明身份的念头,继续眼前这场生死对奕。

    锵咚……锵咚。双方的棋子在木制棋盘上轻轻滑动的声响,和老人不时发出「喔喔……」

    「唔嗯嗯……」的呢喃声在静谧的空间中幽幽迥响着。

    「将军。」

    白色的皇后不偏不倚锁定了黑色的国王。皇后所处之地的东西南北四方都留下了进退皆宜的可移动区域。相对的,黑色国王的可移动范围只剩下最后一格。国王的四周全被白棋团团包围了,不管往哪边移动依然处于白棋的射程内,就算想逃也逃不开。

    「我输了。」

    浅井认愉的行了一礼。

    「这么一来就是399胜399败了,我们又并驾齐驱了呢。嘻嘻嘻嘻……」

    露出前排的牙齿,老人笑道。

    「才不会输给你呢,咱爷儿俩也是常常磨练着自己的棋艺喔。为了哪天能和你再在棋盘开战厮杀,我早就准备好了。好久没这么开心了。我说真的,真的是很开心哪。谢谢你啦,晃生。」

    「啊啊,嗯……谢谢你。」

    被当作祖父还被他道谢了,浅井只能苦笑着回以暧眯的应答。浅井不记得爸爸的爸爸,也就是自己的爷爷。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呢?说话的语气呢?虽然见过爷爷生前的旧照片,但浅井并不认为自己与爷爷相像到会让人错认的程度。

    浅井常想,如果爷爷没有那么早撒手人寰,还真想跟他好好聊聊天啊。听说爷爷是个摄影师。最后他飞往异国的战地,在战场上失去了宝贵的生命。

    摄影这份工作对爷爷来说,究竟有多大的意义?他是怀抱着怎么样的决心与觉悟,单身远赴异国的?如果能和爷爷说说话,或许就能为正迷惘不已的自己指示一条光明的道路吧。

    「你应该没有后悔吧?」

    结束一场胜负后,老人满足地躺进沙发里,替手里的烟斗点上火,喃喃开口道:

    「最后死在战场上,你应该没有后悔吧?」

    浅井掩不住讶异地望着老人的面孔。老人本就布满皱纹的脸孔更形扭曲,万分享受似的吞吐着烟圈。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我之前一直想,如果能再见到你,有个东西我想让你看看。」

    言语间,老人也从黄铜制的古董烟斗收藏盒中拿出一张小纸片。

    递到眼前来的是一张折成四等份的风景明信片。看来已是年代久远,斑驳的纸片上,连墨水的痕迹都褪成茶红色。折痕的地方已经破损,要是动作再粗暴些,这张纸片很可能会散成一地碎片、染上霉黑,就此消弭无踪,所以浅井才小心翼翼地摊开了手中小小的纸片。

    这张风景明信片上的照片是爷爷拍的吗?黑白色调的荒芜风景中心,是两个小孩子手牵着手的背影。是对兄妹吗,一个是看起来年纪较长的少年,另一个是稚幼的小女孩。

    没想到爷爷竟会拍出这种照片,浅并不禁感到意外。从老家挖掘出的老旧物品中,也有几幅爷爷过去所拍摄的作品,伹不管哪张照片都只是淡淡地捕捉了战争现实的一面。一点也感觉不到对战争的愤怒或怜悯之类的个人情绪。爷爷并不会把自己的价值观加诸到他所拍摄的作品中,而是以客观的角度留下战争记录——一直以来,浅井都是这么认为的。

    但这张风景明信片,却跟过去所见的爷爷作品有着天壤之别。这不是一张毫无情感的战争记录,却也不是想藉由拍下成为战争牺牲品而感到疲惫不堪的孩子来搏取世人同情的照片。抬起头,挺直了细瘦的身体,面对着眼前荒芜大地的兄妹身影,彷佛正准备拔足奔向那宽阔的荒野般,刻划出一股英勇的气势。

    这张照片中,包含了爷爷怎么样的心情与想法?

    收件者的名字写的是英文,上头盖的也是外国的邮戳,但写在上头的词句却是日语。写得又草又凌乱。

    『整个世界蜂拥袭来。

    我遭到浊流吞没,被掠夺了呼叫,只能在黑暗中无助挣扎。

    在这里,每天都有好几百人丧命。谁也无法保证睡在隔壁的人明天清早还能互道早安。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至今为止所累积的经验、价值观、还有我那微薄的坚持,慢慢堆砌而成的一切都将毁坏,我已经不再有所期待。

    现在我唯一拥有的,就只有手中的照相机,和伴着我继续前行的鞋子而已。

    但我知道,只要我还有这两样东西,不管哪里都到得了。

    照相机和鞋子,就是构筑我这个人的基本元素。就算失去了一切,只要我还拥有这两样东西,我就能秉持着自我,到达任何地方。』

    「晃生啊……你到了多远的地方呢?」

    老人的提问,让浅井从风景明信片中蓦然抬起头。

    被他以爷爷的名字呼唤着,假装成爷爷坐在老人面前的自己未免太厚脸皮了。自己根本连踏都还没踏出一步啊。只是固执地守着微小足道的自尊,远离那些会危害到自己小小世界的人事物,将自己封闭在狭窄可笑的范围内。

    『我就能秉持着自我,到达任何地方。』

    记忆中不曾听过的爷爷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从很久以前就连系存在着了唷……从今以后,你也会接触到更多采多姿的新鲜事物,从那些东西身上汲取经验,然后成为有生血肉的一部分,让你的生命变得更加完整。』

    小学时期的表弟用清澈明朗的声音诉说着。

    『你只要堂堂正正抬起胸膛继续做你想做的事就行了啊。因为浅井有生所拥有的,就只有浅井有生而已啊。』

    刚强却像是快哭出来般,微微颤抖的少女声音在耳边回荡着。

    还是个小学生的自己独自迷失在黑暗中,但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开阔了。

    那是个除了纯白之外再没有其它的、空无一物的世界。像是面还没有涂上任何色彩的巨大画布,无边无际地朝四面八方扩张。照相机换成少年手中的七彩油漆罐和画笔刷具。脚上穿的是被颜料染得斑驳的帆布鞋。

    这张昼布可以随你的喜好自由作画喔——听到这句话,少年忍不住兴奋起来。该画什么才好呢?这么大一张画布,不管想画什么都不是问题啊。知道替这张画布染满色彩之前,只要有这双鞋子和手中的画具颜料,我就能到达任何地方。我也想知道我究竟能走多远。

    我想画。彷佛清水流入沙漠,强烈的冲动一波接着一波不断袭来。我所追求的,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因为实在太理所当然,才会不小心迷失了方向,而且还一直没有察觉到呢。

    怀着早已朝前方奔驰的兴奋心情,少年向后回望。一路走来的白色沙滩上所留下的鞋印连系着过去,因而造就了现在的自己。

    路途中有一抹白色的人影。那熟悉的姿态不知不觉已经成了遥远的过去,在浊白的浓雾中模糊得教人看不清晰。少年舍不下那抹身影,举步就想往回走。

    『走吧走吧,你已经无法回到这里来了。』

    人影却摇摇头,制止了少年的脚步。

    『我已经什么都无法给你了。就算寄生在我的尸体上,也吸收不了半点养分,只是让你跟着我一起腐朽凋萎罢了。你懂吗,那里才是你该去的地方喔。

    你总算想通了。这样就够了,有生。』

    略显寂寞的垂下眼,那一瞬间自己彷佛隔着浓浓白雾看见了她的轮廓。但她仍决绝地这么说,挥挥手做出最后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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